◇◇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天使翼   作者 花椒   在人头攒动的展厅里,我一眼就认出了人群中的高小军,他正在给几个学生 讲解着什么。所有的记忆奔涌而至,温暖的、寒冷的交织而行,暖流在融化冰山, 冰山背后是棍子和烟头的痛,隔了十二年以后,撕裂般的痛感再次漫袭全身。我 双臂交叉抱住了自己的双肩,颤抖漫过了我的四肢和内心,无法抑制,我抱得越 紧,抖得越厉害,终于,我站立不住倒在了地上。   纷沓的脚步声和惊呼声里我依稀辨别出了高小军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懒懒地, 却是暖暖地,我希望这声音能够再近一点再大一点,那温暖更多一点,好让我有 力量控制住身体的颤抖。   叶寒!有人叫出了我的名字,那是一个画家,叫张成,前几天他在我这儿买 了一套房子,合同有点问题,我特意过来找他的。叶寒,他又叫了我一声,可我 抬不起头来,身体里所有的力量好像都被抽空了,我闭着眼睛努力地积蓄力量, 想要喊出高小军,只要喊出来,我就有劲站起来。我努力地歙动嘴唇,叫着高小 军的名字,但声音低而含糊,在别人听来只是小声的哼哼而已。你醒醒,不断地 有人摇动着我,还有人在我的脸上洒水,我又叫了一声高小军。终于叫出来了, 虽然还是有些含糊不清,但我已经从这三个字里面得到了力量,我睁开了眼睛, 搜寻高小军的身影。他站在人群里面,正看着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向他 笑了一下,伸出手去,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有人伸手拉起了我,我一下子站在 了高小军的面前,与他那么近,他吓了一跳,后退了一步。我喃喃地叫着他的名 字:高小军,高小军。   高小军在美国时经历了一次人生最大的浩劫,他的家遭遇了抢劫,他所有的 存画和收藏被席卷一空,那些盗贼还杀害了他的妻子和两个活泼可爱的儿女,当 时,他正在离家不远的山坡上做画,枪声惊动了飞鸟,它们成群地飞向天空,黑 压压的,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乌云。他一路狂奔,跑下山坡,穿过树林,来到大 路边时只看到了扬尘而去的盗贼的汽车。他回到家里,妻子还活着,但已经说不 出话来,只是紧紧地抓住他的衣服不停地颤抖,眼里有恐惧、眷恋,甚至还有笑 意。那笑像一块透明玻璃裂成了无数碎块,插进了他的身体里,变成了他生命中 最重要的细胞组织,十年后,他试着将它们一块块从身体里取出挪到画布上,抹 上灰暗或明亮的色彩,他的画有了一种抽象的意味,宁静中总是暗含着某种碎裂 感,几乎让人窒息,又有某种隐秘的感动。   他看我的目光深邃而温和,眼底有浅浅的笑意,他向我点了点头,轻声说: 你好。   他的温和平静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将过去与现在锐利地割开,干净利落,25年 来的沧桑巨变在我的大脑里东冲西撞,挤在嗓子口互相打架,我却一句话都说不 出来。   张成叫我:叶寒,你怎么了?   我羞愧地摇了摇头,对张成说:张老师,合同有一点改动,需要你重新签一 下。我拿出合同请张成过目,背后,高小军只是看了看我,就对他的学生挥了挥 手,他们向他聚拢过去,他们一起向一幅画走去。高小军开始讲解那幅画,声音 不停地传进我的耳朵里,听不清说的什么,只是那声音像附有某种记忆,在我的 身体里生出枝蔓,不停地生长,我根本没有听见张成说的话,他把名字签错了地 方,我也完全没有看到。我拿着签好的合同向公司走去,高小军的声音还在我耳 旁回响,尤其他说你好的时候,脸上的笑意那么遥远而陌生,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小时候,我跟着高小军经常涂涂抹抹的,搞一些各种色彩拼贴成的抽象画, 那时,高小军还经常夸我:画得不错,将来你成了画家,可别忘了我是你的老师。 我本来叫他哥,听他这样说,我就叫他老师哥,开始他很得意,后来觉得老师跟 老实二字发音一样,他不喜欢,不让我叫,可我还是固执地这样叫他,直到他们 家搬去上海,那年,我刚刚7岁。曾经有过一段时间,我对画到了痴迷的地步, 尤其在最难过的日子里,一只铅笔一张作业纸常常就是我的全部绘画工具,课本 上的图画,都会在我的笔下完整地呈现出来。有时,纯粹是无意识的,不由自主 地就拿起笔在作业本上涂涂抹抹,怕老师发现,交作业之前就撕掉了。我的本子 总是比别人用得快,这后来就成了我的一个罪责,屁股上和大腿上的那三只烫疤 就是这样留下来的。后来,我再也没画过画,只要一产生这个念头,我马上就会 拿圆锥尖扎自己的右手,每次都扎出血。终于彻底戒掉了画画的毛病。   邻家老太太抚摸着我的手指,把一把青菜硬塞进我的手里,说是从自家地里 摘的,新鲜的很,让我尝尝。我们住一楼,她在楼后的院子里开辟了一小片菜地, 我经常看到她提水给地里的菜浇水。我不知所措,从未有人送我东西,我不知拿 什么还。我拿出十块钱硬塞给她,逃也似地进屋关门,人伏在门上还感觉心跳得 砰砰响。门也被敲得砰砰响,老太太的上海话飞速地射了出来,我听不懂她说什 么,想开门看看她要干什么,又怕被她缠上,只是不开门,也不敢动。老太太终 于停下了,我听见对门哐地响了一下,大概进去了,我也松了一口气。看着手里 的那把青菜,绿油油地,看起来的确很新鲜,但我不认识这菜,也不知道怎么做, 索性切段速炒了一下,味道还不错,青脆中带一点点苦味,很爽口,我很喜欢。   水塘里,两个穿着皮衣皮裤的人在挖藕,岸上,一个小女孩站在那里伸长脖 子看他们,旁边放着一只筐子。高小军在仔细地描画那女孩的眼睛,她从画的右 侧被无限地放大,变成了主角,那两个穿皮衣皮裤的人只是剪影,水塘的绿染上 了一层墨色,显得幽暗。我低低地叫了一声:安琪儿!   高小军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嘴角溢出一抹温暖的笑意,笔没有停,涂画眼皮 上方的阴影处,女孩的眼神越来越好奇,还有一丝惊诧。我在他身旁想蹲下去, 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站太久了,脚跟和小腿都困疼,坐下来真舒服啊,我轻轻 地啊了一声。高小军转过头向我笑了一下,我定定地看着他叫了一声:高小军。 声音很低,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他现在功成名就,几乎没有人直呼他的名字, 他们都尊称他为高老师,甚至连张成也这么叫他,张成比他还要大几岁呢。   他下意识地哦了一声,习惯性地点了点头,说了句:你好。头也没抬,一直 看他的画。高小军,我想继续叫他,但全然没有了勇气,他的眼神总是那么居高 临下,想看清他太不容易,叫他又怎么样呢,他只需这样看我一眼,再看一眼, 就让我低了下去。   我看着远处的女孩,说:真是个安琪儿呀。小时候,高小军总喜欢这么叫我, 他说我长得很像油画中的小天使,卷卷毛,胖乎乎的小胳膊,又大又圆的眼睛, 特别可爱。别人也有这么说,但他们直呼我天使,而他叫我安琪儿,他说这是外 国人的叫法。我喜欢这个称呼,它透着一种来自异域的神秘和优雅。   他还在看他的画,思索在哪里添一笔,我的话像一阵微风,被空气刮得不知 所踪。   我站起来,走到远处的一个石块上坐下来,远远地看着他,他的五六个学生 散落在水塘边,从不同的角度描画着这片郊外的风景,他们组成了一个群,而我 是局外人。   我拿出小镜子,捊起右额角的头发,那儿有一块三角形的疤痕,摸上去凹凸 不平,我总会下意识地摸它,它是一种固执的存在,我摸它的时候已经什么都不 想了。我只是想看一下自己笑的样子有没有小时候的影子。我努力地想表现出一 个妩媚的笑容,但是,左脸颊上那个发白的大X印痕,右太阳穴上的那个烫疤总 是扰乱我的心绪,我什么也看不到,更找不到什么天使的模样。我没有小时候的 照片,那时候我长什么样,很难想像。我只是从西方的油画上见过所谓的天使, 大大的眼睛,圆润的脸颊,嘟起的小嘴巴,可我的眼睛狭长柔美,没有任何一个 地方像天使,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张成走过来坐在我的身边,说:真不好意思,麻烦你一趟趟地跑。   我笑了,心想,我巴不得呢,只要能看见高小军。   窗台上坐着一个人,飘逸的长发,嘴里叼着一只长长的摩尔,她慢慢地转过 头来,对我笑了一下,两滴大大的泪珠落了下来,我揉了揉眼睛,那里却什么都 没有了。我坐起来,翻身下床,走到窗台前,用手抚摸着刚才她坐的地方,好像 还有一丝微温。我坐在那里开始抽烟,天渐渐地亮了,手中的烟头一闪一闪地, 我轻轻地向膝头按去,有一点点疼,然后就熄灭了。   郊外,一座破败废弃的别墅映入我的眼帘,门上挂着一个大大的链条锁,锁 上积满了尘土,轻轻地碰一下尘土四起,门被推开,小径分叉的院子里有一大一 小两个花园,由于长久没有人打理,里面长满了杂草和俗艳的花,是另外一种风 景。屋子很大,总共有三层,家具早已破败不堪,但从墙上的壁画和壁炉,楼梯 扶手上雕刻的花纹上还可以想见当年的主人住在这里的奢华与优雅。站在三楼的 窗口能看到大海,海边巨大的沙滩上鲜有人迹,斑驳的渔船,船上的渔民正扬起 巨大的网撒向大海,有的正在喜悦地收起。   这是我三年前买的一套别墅,我准备把它装修一下,在适当的时候再卖出去, 挣点差价。我甚至已经看到了那个未来的买主,高小军,他将是我的第一桶金。 以前的钱都是拿销售提成,这次,我要自己做一把。我做这种事驾轻就熟,来上 海十二年了,我一直在做各种销售,从一袋洗衣粉,到一份保险单,家用电器, 车,到现在的房子,所有的销售技巧,微笑、礼仪,我几乎能够读懂每一个眼神 和内心,我有足够的自信说起我的产品,它的性能优势,我淡定从容,从每一个 拒绝和粗暴开始,到优雅地俯身捡起被扔出来的包和宣传册页,面对所谓的领导 或有钱人,他们居高临下的眼神慢慢生出好奇。先是从身体的某个部位开始,然 后是手指有意无意地触碰,最后到宽衣解带,其间的曲折更像是一种游戏,唯有 过程,结果才会更加刺激人心。   我14岁那年就经受了这种简单粗暴的结果,那个人只拿了一个8吋的生日蛋 糕,就急不可耐地侵袭了我,门半开着,一个优雅的身影飘过再飘过,我一直把 那当作希望,嘴里不停地喊,妈妈,妈妈。那是我一生中喊妈妈最多的一次,但 也是最后一次。她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里面都是我爱吃的,还有那个人爱吃的, 静静地坐在客厅里,等待着。我一直没有出去,缩在床脚里,整个人都木掉了, 那两个人在吃饭,聊天,我甚至听见笑声,那个人和蔼亲切一如既往,那个女人 附和着他,像是一个始作俑者。   我来到高小军所在的大学食堂,像是一次偶遇,我说我们公司就在附近,公 司的人经常来这儿吃饭。高小军不置可否,他总是这样,永远都不会拒绝,甚至 连冷漠时都会在嘴角溢出一抹安静的笑意。我拿出装修好的别墅照片给他看,我 的摄影技术一流,光线、角度都拿捏得恰当好处,大海、渔船、大网撒向天空、 晚霞像一团火,近景却是静谧的乡间别墅,小径、花园还有那朵开得大大的茉莉 花。他果然被吸引了,从我手里接过照片,问我这是什么。   我说,你未来的度假村或画室,很美吧。   他看了我一眼,却点了点头,说:拍得不错,很有才华。   我说:什么时候去看看?   我,高小军、张成,还有高小军的一个学生顾珨,我们一起骑自行车去了乡 下,那天天气很凉爽,还有徐徐的微风,骑了一个多小时才到那里。别墅修葺一 新,我事先找了厨师和园丁,花园里的花开得正艳,葡萄架上爬满了大串大串的 葡萄,厨师已经把肉和菜都准备好了,炭火也已经点燃,园子里的石桌上放着香 槟和白酒。   高小军说这幢房子很像他在美国住的地方,他妻子非常喜欢它的样式和风格, 家里也有这样一个园丁和厨师。   我上网查过一些欧美房屋的装饰风格,按别墅原来的样子稍稍做了调整,整 体风格确实有些亲美。但没想到正是这一点才吸引了他,我禁不住笑了,这真是 冥冥中注定的,这房子本来就是为他准备的。   他愣了一下,说:你笑起来很像一个人。   我也愣了,问:像谁?   他却摇了摇头,沮丧地说:像天使。他的表情与他的话背道而驰,没有一个 天使的笑会有这么多伤疤,还这么功利。   他说他认识一对外国朋友,他们正想找一处这样的房子,这个样子他们一定 会喜欢的。   那对夫妇出了一个很高的价,我挣到了满满的第一桶金。   那个夕阳西下的傍晚,我们四个人又一次骑着自行车一起从那对夫妇家出来, 找了一家酒馆,喝酒猜拳,高小军划拳的花样非常多,而且反应极快,几乎每次 都能押对,两瓶白酒几乎都被我和顾珨喝了,他和张成没喝几口,就这样,我们 也没醉,倒是张成先躺在了沙发上,敞着衣服,露出大肚皮,像一口大白猪一样 鼾然大睡。高小军只喝了两小杯,有点醺醺然,居然唱起了歌,那歌很有节奏感, 又透着某种忧郁,是一首外国歌,听不清唱什么,但很好听,也很感伤,胃里的 那点酒精全散出来了,整个人像醉了一样,我不知不觉地就倒在了顾珨的身上。 那是一个比我小8岁的油画系研究生,是高小军的得意门生,年底要赴美读博。 我们俩手拉着手像偷情一样从酒馆里跑了出来,在大街上狂奔,一边跑一边笑, 一斤的白酒啊,像发了疯一样在身体里乱窜,我们就那样跑了一夜,天明时才躺 在公园门口的长椅上交叠着睡着了。   我像猩猩一样被围观,那些人处在暗影里看不清模样,只是看到他们的手势, 一下一下地剁在我的脸上,身上,甚至在我的私处,他们拥过来了,我的衣服一 件件被剥掉了,我缩在一起,头缩在怀里。一个女人扶住了我的肩头,我不敢抬 头,她把我的头从怀里拉出来,面朝着她,她也是一个暗影,只有一个大概的轮 廓,看不清眉眼,但能感觉到她在笑,好像还在抽烟。她做了一个喷烟的姿势, 一股浓郁的烟味扑面而来,我摇头躲闪着那些烟,烟散去了,烟头处的火星一闪 一闪地,准确地烙在了我的右乳上。我感到了一种木木的疼痛,我低下头去看我 的乳房,那里正在冒烟,一丝皮肉烧焦的味道窜了出来,那么浓郁。   我一下子醒了,环顾四周,我在自己的小屋,周围没有人,我很安全,我释 然了。但那股焦肉的味道依然清晰地散了过来,我望向窗口,马路对面,一对新 疆夫妇正在烤羊肉,男人烤肉,女人给顾客找钱,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正站在 烤架旁睁着一双天使般的大眼睛,认真地看着男人烤肉的动作,似乎那里面蕴含 了无限的神奇。我被女孩吸引,下床走到窗口前,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女孩,心 想,这就是所谓的天使吧,我小时候长的就是这个样子吗?那女孩是新疆人,长 得非常漂亮,像外国洋娃娃一样,我肯定没长成这样。但我想让高小军看到这个 女孩,好让他想起天使的模样。   高小军画了很多速写,有关那对新疆人夫妇的,几乎把他们做生意的每个镜 头都记录了下来,为此,高小军每天像上班一样,一到下午就来到路边离烤肉摊 不远的地方支起画架,专心地做画。我坐在他的旁边,静静地,什么也不说,只 是会看看他的画,路上的行人,偶尔那女孩会跑到我们这边来跟我们说话,那女 孩很聪明,会说好几种语言,哈萨克语,上海话,青海话,她还会说槐州话。这 几个城市她都去过,父母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好像吉卜赛人一样,她还会跳 新疆舞,脖子一扭一扭地,两只眼睛大大地,像一只小精灵。   高小军也会说槐州话,他说他就是在那里长大的,那里的人和事,一草一木 都是有感情的,只是25年前出来以后,他再也没回去过,每次去敦煌,都想回槐 州看看,但总是没时间,不知道小时候的邻居和朋友都变成什么样了。   我说,见了也不认识,小姑娘都变成老太婆了。   高小军笑了:哪有那么快,只会更加漂亮。   这都是男人的劣根性,女孩长成女人,对他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我指指女 孩的母亲:看到了吗,那就是小女孩长大后的样子。那女人个子很高,有些胖大, 穿着一件油腻的围裙,连头巾都呈现出一种脏色。   高小军又笑了,他笑起来跟以前一模一样,他走的时候已经19岁,算半个大 人了,这么多年,时间在他的脸上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我却完全变成了另外 一个人,这太不公平了。   我给他做了一顿饭,糖醋排骨、西湖醋鱼、红烧鸡翅,全是他妈妈的拿手好 菜,我做得也不差,他第一次对母亲的手艺发生了怀疑,问我这种菜做起来是不 是很容易?   我第一次感觉到给家人做菜的意义,温暖、幸福、感动,所有那些书本上读 到的美好的字眼,只要想起它们,心就会感动得流泪,我流不出眼泪,反而满眼 是掩不住的欢愉。   我不断地翻动柜子、抽屉,拿出我的摄影作品给高小军看,包括槐州有名的 景点白塔山和中山桥,这是我的最大爱好,十几年的时间里,已经积起了一整个 书柜。高小军看着那些东西,眼神渐渐发生了变化,他慢慢地翻看着那些东西, 说:不错,真不错。还说其中的几张照片他想做画的时候用一下。   他把一张小女孩的素描送给我,小女孩大大的眼睛里充满天真和好奇,还有 一丝丝抹不去的忧虑,卷卷的头发,圆润的脸颊,小小的下巴,看上去比那个卖 烤羊肉的女孩要大一点,也更美丽。   我说能不能涂上颜色再给我,我希望有一张完整的高老师的画。我现在总是 叫他高老师,我把自己淹没在人群里,这样相处起来更加自然。   他想了想说,好吧。   画作完成的那天,他邀请我去他的画室。那里放了好几幅完成未完成的画作, 那个小女孩一双好奇的大眼睛正望着画室的门口,她的背后是山,山的底色是藏 青色,山上有星星点点的红和绿色,山下是一条河,河水泛动着晶莹的银色,女 孩赤着脚,双手微微地抬起,她的面庞是整个画中最明亮的粉色,有一种吹弹欲 破的质感。她的嘴微微地张开,好像要说什么,又好像在轻轻地说,嘘。   我出神地看着那幅画,高小军问我在想什么。我说不知道,只是感觉很喜欢, 谢谢你。   我把画背挂在一个角落里,外面罩了一个罩子,没有人知道那是一幅画,我 每次看见它都有种想把它拿出来再看看的冲动,但只是那么一瞬就什么想法都没 有了。   我路过新疆人的摊位看到女孩在一旁围着大树转圈,我买了五串烤羊肉,一 边吃一边跟她聊天,用槐州话,她的声音特别软又特别亮,说起方言来总是透着 一种特有的纯真和自然。我对女孩的妈妈说,女孩很有语言天赋,应该让她去上 学,学习各种语言,她的妈妈只是笑,笑起来很好看,但不说话。   那个女人习惯于坐在四楼的窗台上抽烟,披着床单,在晨曦或夕阳下,望着 窗外的那棵香椿树,不时有香气随风飘过来,她深深地嗅一口,好像醉了一般。 她曾经的好逸恶劳、强权霸道都沉匿不见,变成了一个温柔娴淑娇滴滴的小女人 模样,看男人的眼神总是那么畏怯和不安,好像有一根无形的链条拴在她的脖子 上,另一头攥在男人的手心里,男人随意地笑着,和蔼可亲地说着,从不看她一 眼。我像影子一样从他们面前飘过,从厨房到卧室,再到厨房,我轻盈地将那些 碗碟刷洗干净,归类整齐,擦洗案板和地板,我跪在地上的样子特别沉醉,好像 要陷进去一样。   赵峰像是一个天外来客,忽然走了进来,将背包放在门口的柜子上,脱鞋换 鞋,倒在沙发上,喊了一声:我要喝水。屋里只有我和他,我正跪在地上,他的 脚就搭在我的眼前,不停地晃动着,我的目光沿着脚一直往上看去,赵峰正居高 临下地审视我,我们目光相撞的瞬间,他不耐烦了,踹了我一脚:没听见哪,倒 水!   我摔倒了,很快地爬起来,给他倒水,试了试温度,放在他面前的桌上,我 继续擦地,一种惊惧、紧张、不安的情绪弥漫在空气中,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抖 动起来,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双手,我拼命地把它们按在地上,抓住那块抹布,往 前推动,每推一步都使出浑身的劲,汗很快就下来了,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我 想站起来到卫生间去,可浑身僵硬,连小指头动一下都成了一种奢望。   赵峰喝完水,打开了电视,故意把声音开得很大,是摇滚,他跟着哼哼,然 后坐起来,拿着遥控板像个歌星一样扭动着身体跳起舞来,尽情忘我,我偷偷觑 了他一眼,他转过来转过去,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我暗 暗地松了一口气,我的手又能动了,我将抹布前后推过去,动作有些机械。   我已经猜到赵峰是谁,我从照片上看到过他的样子,大学四年他从没回来过, 现在,他回来了,这个家又多了一个男人,对男人的恐惧像排山倒海一样倾泄而 至。   日子却异乎寻常地平静,赵峰的存在一时阻断了那个男人的攻击,好几个月, 我的房门都一直关着,再也没有蹑手蹑脚的脚步声针扎般地刺激耳膜,我甚至在 一个深夜醒来时悄悄溜出房子,倒了一杯水,坐在沙发上慢慢地缀饮,想像一个 偌大的干净的空间属于我一个人,我在其中站起蹲下,伸展四肢躺在雪白的床上, 将领口的钮扣解开,把袖子挽起来,长裤褪去,只穿一个小裤头,左腿搭着右腿, 嗑葵花籽。   男子忽然闯进来时动作迅猛地像一只发疯了的狼,钮扣全都掉在了地上,内 裤从中间剪开,剪刀扔在床头,我咬紧双唇,双手向床头摸去,他嚎叫了一声, 捂住自己的右手,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床上,他舔了一口血,把剪刀远远地扔在了 地上,他狠狠地打了我一记耳光,将余下的事情做完。   我肿胀的右脸和男人受伤的右手,饭桌上弥漫着可疑的味道,那个女人脸上 一直带着温和的笑容,一如既往地往男人碗里夹菜,招呼冷漠的赵峰。我洗碗, 擦地,四肢都跪在地上,像藏人五体投体般地亲近大地,可我亲近的是木地板, 我的姿势如此丑陋,赵峰走近我身边时踢了我一脚,像踢走一只讨厌的狗。我没 有抬头,他走过去了,又转回来,我还在擦地,模样还是那么难看,于是,他又 踢了我一脚,走了,嘴里吹着口哨。门哐地响了一下,我才抬起头来,看微微颤 动的门。我的头发被用力地揪起来了,我无法抬头也无法转身,我只是随着揪头 发的力量站了起来,但马上又低下头去,因为我已经比她高了。一只烟头在我眼 前晃动着,似乎在犹豫放在什么地方,然后就压在了右太阳穴那儿,我疼得掉在 了地上,缩小成一团,我以为我要死了,我甚至产生了幻觉,眼前白茫茫地一片, 我看见自己化身为一只苍蝇轻盈地穿过窗纱上的纱眼飞走了。   我蹲在院子里和一只猫说话,那是一只蓝眼睛的野猫,它总是在白天没人的 时候跳到我家的水笼头那儿喝水,然后舒服地伸展在地上晒太阳。我坐在它旁边, 它的眼睛伸开一条狭窄的小缝,它从细缝里藐视我一眼,就又闭上了眼睛,我摸 它的毛、身体、尾巴,甚至眼睛,它都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   猫忽然抬起了身子,抖了抖毛,看了看门口的方向,然后嗖地一声跳上墙, 上了房顶,站在那儿俯视着院子。门哐地一声开了,一群人争先恐后地挤进院子, 有人一把拉起了我,把我塞进屋里,人群里有熟悉的邻居和父亲的同事,他们四 处张望着比划着,好像在商量如何占领这个院子。我趴在窗口,脸贴在玻璃上, 想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越来越多的人涌了进来,哭声随即响了起来,我 分辩出了母亲的声音,终于按捺不住跑出了屋。长长的巷子里已经搭起了帐蓬, 一个巨大的棺材停在里面,一个穿白衣的女人正在嚎啕大哭,我慢慢地走过去, 她抱住了我,她的脸蒙在白布里面,手紧紧地箍住了我,我好像被卡住了,我使 劲挣扎着,想要摆脱她。可是越挣扎,那个箍越紧,我开始咒骂,嘴里叽里咕噜 地说个不停。   叶寒,叶寒。我微微睁开眼睛,看到上方一张男人的脸,那是顾珨,他的瞳 孔无限地大,里面有一个变形的我,只有眼白,好像瞎了一样。他摇动着我,扶 我坐起来,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好像怕我丢了。我疲弱无力地说了一句:我要 喝水。我彻底醒了,他端过来一杯白开水,我一气喝完了。他问我刚才是不是做 噩梦了,我点点头,我说我梦见一个棺材,一个女人,女人从棺材里爬起来,使 劲地掐着我的脖子。我无意中篡改了梦境,想让梦显得更加真实。   我在顾珨面前一直是一个假人,他不了解我的过去,只是被我的热情打动, 他说从来没见过像我这么阳光的人。他像一个纯情的小男生一样在家属院门口等 我,送我花还有热咖啡,约我出去玩。我把他叫到屋里,关上门,开始脱衣服, 露出身上所有的伤疤,我甚至摸着自己的乳房数上面的印迹到底有多少个,它们 重叠在一起,层层娜娜地,其实早就数不清了。我还摸自己的屁股,虽然看不到, 但我依然能准确地摸到那些疤痕,它们凹凸不平,摸上去很有质感,我把身体凑 到顾珨跟前问他:好玩不好玩?他抱住了我,疯狂地吻我,把我平举起来放到床 上,开始解自己的衣服,他的嘴巴一刻都没有离开我的身体,他吻着那些伤疤, 那些凹凸不平的地方仿佛加剧了原始情欲的迸发。我本来想吓退他,反而变成了 一种勾引,我像他一样开始痴傻、疯狂,如果这就是世界末日,那就让它快点来 吧。   我一直在想,这样做不算对顾珨的伤害,反正他年底就要走了,去另外一个 国度,那么远的地方他很快就会把我忘了,就当我是为社会再做一次公益事业吧。 无关乎爱情,也无关乎道德,这只是我和高小军关系的一个副产品,高小军知道 不知道也无所谓,我把他一直当作一个亲人,与情欲无关。   但顾珨每次睡在我身边,我都会做梦,关于死亡的梦,棺材、哭声、纷沓的 脚步声总是萦绕不去,那只蓝眼睛的猫像只夜梦中的精灵,它一次次出现,仿佛 真的。有时,白天上班时,偶尔的静寂也会产生这种感觉,仿佛它又来了,凭空 而来,凭空而去,我害怕又期盼,被一种神秘的情感所吸引,那仿佛是一张巨大 的网,我扑了进去,网一点点收紧,把我紧紧地包裹在里面,腐蚀掉融化掉,最 后什么都不剩。   我坐在高小军的画室里,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看他一笔一划地涂抹那些色彩, 让一些化学物质渐渐现出事物的轮廓,成为一些与心灵想通的意象,他画下的意 象在极力逃向一种与人世无关,与自然破坏无关的宁静,虽然那宁静中还有不安 和躁动,但足以让我静下心来,恢复所有的心力,继续去应对人和世。   顾珨来了又去了,只是站了那么几秒钟,高小军问他有什么事,他摇了摇头, 走了,高小军摔了画笔,问我到底想干什么,说顾珨是他最好的学生,很有天赋。 笔掉在地上,断了,折了,我心疼地捡了起来,跪在地上,使劲地想把两部分沾 在一起,但它们之间没有血液和筋肉,即使接上了也已经无法重合,手一松,又 断了,仿佛这是命中注定的结局。我跪在那里开始流泪,我拼命压抑住自己的声 音,让它不要发出来,反而压得我嗓子干疼,那里变得粗硬,连一丝空气都流不 出,我没有发声,就声嘶力竭了,我抚着自己的喉咙低低地啊了几声,就倒在了 地上。   我把卖房子的工作辞了,搬进了之前买的公寓里,共买了四套,做投资用的, 小区刚刚建成,大部分房子还空着,出出进进很少见到居民,只有保安、园丁和 保洁员晃来晃去,偶尔会有看房子的人成群结队的,好像逛集市一样。我的几套 房子也挂在中介公司,他们不时地领人过来。我整天窝在家里,看动漫、打游戏, 喝咖啡、红酒,买菜、做饭,烙饼,我热衷于所有的美食试验,把各种食材混搭, 做出稀奇古怪的东西,一个人吃得津津有味或者倒掉。小区离海边很近,我偶尔 会去海边散步、拍摄,看渔人坐在船上聊天抽烟喝酒哈哈哈大笑,偶尔会有一小 群人骑自行车或开车来这里玩,手挽着手,脚跟着脚,像是一些连体儿,彼此不 能分离,他们从中获得了温暖、力量,还有欢笑。   顾珨没有去美国,他患了强迫症,正在某精神病院接受治疗,他不记得我了, 他迷上了雕塑,不停地刻雕各种女性人体,他无法抑制自己。每个人体的乳房和 私处、屁股都被抠得稀烂,仿佛正在滴血,其它部分却光滑完美,五官极为精致, 嘴唇和鼻翼的线条圆润流畅,眼形的轮廓狭长柔美,但里面却是两个空洞,没有 眼仁和瞳孔,仿佛一个盲人,右侧的太阳穴那儿还有一个洞口。那些大大小小地 被损害了的女人裸体摆满了他小小的房间,那些被抠得稀烂的女人私处使顾珨成 了每个人的笑话,那些精神失常的人看见顾珨都会呵呵地笑。而顾珨则处于一种 极度的亢奋中,一改平日的羞涩和温文尔雅,他盯着雕像的两眼闪闪发光,像一 只发情的狼,但没有情欲,他只是对伤疤的形状和表达感兴趣,在他眼里,那些 形态各异的疤痕都有着不同凡响的生命,他所有雕塑的意义就在于此。   医生说这个病人的心理阴暗,极度迷恋女性人体,因为一直受到压抑,所以 才患了强迫症。我骂了一句脏话,:你他妈的才阴暗呢。   医生是个中年男人,他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似地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这次, 我只是大声地说了那句国骂,就不再理他。   高小军靠在窗户那儿,一边抽烟一边看我,我向他走过去,他微微地笑了一 下,像是一种赞许,我想狠狠地揍他,或者他揍我,只要打倒一个就行。我站在 他对面,从他手里接过烟,点了一只,和他并排站在一起,看着眼前慢慢升起的 烟圈。   他问我:你想怎么帮他?   我吐了一口大大的烟圈,漫不经心地说:我想给你当人体模特,行吗?   他怔了一下,举起了手,指着我的脸,似乎想要骂我或打我,剁了几下却沮 丧地放下了,他垂下头仿佛被打败了,我等着他积蓄力量揍我,我极度渴望这一 刻。大概有那么几秒钟,却仿佛有几个世纪那么漫长,我都想放弃了,想就此离 开,顾珨与我有什么关系,他这个样子,我的存在只能加重他的病情。   高小军终于抬起头来,看着我,很平静地说:好吧,现在就去。   一路上,我都在想着各种退却的理由,我不想和高小军就这样面对,即使这 样了,于顾珨的病又有什么益处呢?   车门推开,高小军向前我向后,我们向着不同的方向走去,我打了一辆车回 我的住地。   男人的脚步总是轻捷无声,几乎一下子就把我扑倒在床上,门总是开着一条 缝,那个女人变成了我,正像一个影子在门口飘来飘去。我像傻子一样倒在床上 鼾然大睡,嘴角流着涎水,皮肉烤焦的味道窜进鼻孔时我甚至很享受地吸了一下 鼻子,然后才疼地从梦中惊醒。那个女人的脸离我很近,瞳孔像一面凸透镜,里 面变形的我,狰狞狡诈,我低下头去看到我的右乳,烟头已经灭了,有烟或气正 从那里滋滋地跳出来。我抓住她的手使劲地按下去,她踉跄地倒在我的身上,脸 离我很近,她曾经的霸道和不可一世像回光反照一样一闪即逝。   我无法再安心做任何事,我总能看到我身体上的那些伤疤,包括数目、位置、 形状、大小,每个伤疤似乎都有了来历,我反复回味着那些可疑的过去,人和事 都被忽略成一个阴影,躲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我笑。时至今日,他们依然如此 强大,我逃不过那只手掌,即使只剩下一片废墟,那废墟上冒起的青烟依然不远 千里地笼罩着我,压得我透不气来。   我回了一趟槐州,那里真地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几个工人正坐在废墟上抽 烟闲聊,身边躺着铁锹,我站在那里,等待一个女人的模样。50多岁,长得很美, 嘴很大,牙齿很白,牙尖锋利,喜欢吃肉、啃骨头,动作优雅、婉转,每一次就 餐都变得像一种没完没了的仪式,她沉醉其中,好像这就是她活着的全部意义。 隔壁房间的呻吟和呐喊像是一种对抗,或者炫耀,她都无动于衷。她从上门者的 手中接过礼品,笑着向他们承诺一些模棱两可的话语,挥挥手说再见。现金存进 银行里变成卡,卡珍藏在手鉓盒里,密码记在她的心里,她一直觉得这是万无一 失的。那些卡后来没有增加或减少,像是一个定格,停在一个永恒的数字上,让 她既期待又害怕。   黄河边的花园里,有四五十个老太太在跳舞,他们全都在七十岁上下,跟着 她的节奏做伸展、转身、拍打的动作,她的声音依然清脆,腰肢依然柔软,妆容 依然精致,她穿过那些纷乱的胳膊和腿之间的缝隙,看到了站在花园门口的突兀 的我。   长长的巷子里已经搭起了帐蓬,一个巨大的棺材停在里面,穿白衣的女人转 过身来,向躲在人群背后的我招手,我慢慢地走过去,她抱住了我,说:你爸爸 走了,再看看他吧。她拉着我的手走向棺材,棺材盖开着很宽的一条缝,刚好看 到父亲的头,右太阳穴那儿有一个圆洞,像是特意刻出来的,边缘很光滑,没有 血迹,他在过马路时,一辆大卡车的后视镜打倒了他。   那个男人站在门口,我站在她的后面,她把我拉到了前面,与男人面对面, 男人亲切和蔼地笑着,像是戴了一个假面具。他拿出一个大大的玩具熊给我,我 没有接,熊掉在地上,雪白的身子沾上了一些黄土。他们俩同时低下身子去捡那 个东西,头碰头,脸碰脸,面对面,男人依然假假地笑着,她却有些羞涩地转过 头去,我看到她的眼角有一丝窃喜。   她慢慢地向我走来,脚步满是犹疑,我拼命压抑住想要逃跑的冲动,我的腿 开始发抖,手心里攥了一把汗,我在积蓄力量,在她距我一步之遥时,我转身离 开了。我走得很快,好像后悔不该来这儿,她停住脚步,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洋 洋。   我已经不叫林洋了,我现在的名字是叶寒,我离开槐州的那天,去派出所改 了名字,那个警察问我为什么要改名字,我说,因为母亲改嫁,我要跟着后父姓。 那个所谓的后父根本不存在,这个名字与任何人无关,它只属于我。   我站在马路边,那个女人站在我的左边,我们之间的距离是一米,我望着马 路,她望着地,述说她现有的幸福和满足,她又嫁了人,是个医生,那个人对她 特别好。过去像一场梦魇,她每次想起来都觉得很不真实,就像现在,我站在她 面前,她依然不能肯定我的存在和我们的相见。事发那天,她从四楼的阳台上纵 身一跃,二楼的几根电缆线碰到了她,然后掉在地上,盆腔骨折,她在医院躺了 一个多月,那个主治医生每天看她,问她恢复得怎么样,还安慰她,不要轻视生 命,医生的话语和行动点燃了她对新生活的憧憬和希望。现在,她信了耶稣,每 周都会去两次教堂,在主面前忏悔,主是宽容、博爱的,不会抛弃任何人,她劝 我也去教堂,多见见人,跟主说说心里话,有事不要老放在心上,要经常找人开 解,不能对别人说的话,可以默默地向主祷告,向主倾诉,主能听见你的心里 话........。   她的声音在颤抖,她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她靠在了身后的栏杆上,抚 着胸口,好像喘不上气来的样子。   我没有转头,甚至没有犹豫,我挥手打了一辆车向火车站驶去。   我去了新疆的那个监狱农场,赵峰已经不在这里了,因为表现好,他一年前 就释放了。   幸好不在。   我回到上海去见高小军,他一直没有抬头看我,只是专心地做画,堆砌的色 块层层叠叠地,像是山峦又像是树林,好像人头攒动,又好像繁星点点。   我慢慢地褪下衣服,站在了他的面前,他这时才转过头来,看到裸体的我, 乳房上的烫疤清晰可见,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了我的私处和更下面的地方,那些 印迹已经变成了一个个白色的圆斑和长长的十字划痕,像是皮肤上的一道道装饰, 即使最新的烫疤也只是一个个硬痂,远没有顾珨的雕塑那么面目可憎。我转过身 去,手按在屁股的那三个烫疤上,有一点点凹凸感,我移开手指,双手上举,好 让他更清楚地看到我。但是他给我披上了外衣,双手按住了我的肩头,说:把衣 服穿上吧。   我说,我不是故意的,我根本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说:顾珨要开个雕塑展,一起去看看吧。   那些雕塑全都有了眼仁和瞳孔,或笑或哭,或忧伤或喜悦,因为这眼神的不 同,每个女人都获得了一种全新的生命,她们变得活跃、生动,身体上的缺陷更 加成就了灵魂深处的美,仔细看去,每一个作品都有其动人之处,那些血淋淋的 伤疤也各有千秋,我从来以为只有我才能体会它们的痛和无所不在,但顾珨却表 现得更加淋漓尽致,深刻而触目惊心。   赵峰惊异的眼神落在我的脸上,久久不能移开,我站在一个雕塑的后面,那 个人像几乎和我同高,脸颊、面容与我有几分神似,身体从前至后扭曲成一个夸 张的S型,脸上却挂着十分满足的笑容,因过于满足,那笑有了几分神秘和可疑 的气息。   他问我:你在这里?十几年不见,他完全变了,一改原来白皙稚气的书生模 样,他留了络塞胡,下巴上还蓄着长长的一撮,皮肤也变黑了,像是一个在逃犯。   他进一步问我:是你吗?   他从未对我这样说过话,也从来没有正眼瞧过我,即使那件事发生以后。   那是一个意外中的意外,门一如既外地开着,那个影子飘过来飘过去,谁也 没有在意,但没有想到的是,影子忽地一下插在了我和那个男人之间,插进来的 不仅是他愤怒得变了形的脸,还有一把锐利的匕首,那匕首从男人的后背直指前 胸,血喷在我的身体上方,粘稠、油腻,我下意识地抹了一下,那个男人已然惊 惧得倒在了我的身上,我更加惊惧地大叫了一声,推开那个肥硕而松驰的身体, 跳下了床。血还在快速地涌出来,那个男人趴在血泊里一动不动。   我怀疑地看着那个身体,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这样的情形,可因为它内在的 庞大、狡诈,我从来不敢付诸实施,我转过头看赵峰,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杀 自己的亲生父亲?他也定定地看着我,我低下头看到自己一丝不挂,我从地上捡 起衣服护住了自己。他痛悔地抱住了头不停地摇动着,嘴里喃喃地说:怎么会是 这样,为什么,为什么?   我去了以前住的那个地方,长时间没有人住,房间里有一股浓郁的尘土味, 我戴上帽子围裙开始打扫房间。吸尘器的尖叫声引来了对门的老太太,她敲开了 我的门,向我问好,还问我去哪里出差了,这么久。想到她以前时常送我青菜, 给她钱她总是不要,过后总是把钱塞进我的门缝里,我好几次打扫房间都捡到了 钱。我有些不好意思,我过来时没有带任何礼物,我拿出高小军的那幅画送给她, 说是特意给她买的。我刚刚擦拭过,镜面非常光亮,小女孩那粉嫩的面庞、明亮 的眼睛和嘟起的嘴巴在暗红、藏青等冷色调的背景下,虽然阴郁,但还是很可爱。 老太太非常喜欢,不住地摸着女孩的面庞说:真是心疼人呀。她拉着我的手说: 你真是有心,你是个好女娃。她的手柔软、多皱,透出了老人对孩子特有的那种 温暖,我说:应该的,我老吃您种的菜呢。她抱着画欢天喜地地去了,我忽然有 一种感觉,那女孩变成了我,被她抱在怀里,走进了她家。    长得望不到头的公路,没有人迹,额头上的汗掉地的瞬间就被烤干了, 只冒出了咝咝的热气,更多的汗从各个毛孔涌出来,公路两旁是望不到头的田野, 迢远处有一星两点的人影或牛影,来来回回地缓慢移动,佝偻的样子在一望无垠 的天地间显得那么渺小,不像是主宰这个世界的主人,而是这个正午被太阳鞭挞 的奴隶。我慢慢向他们走去,我想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距我的目的地还有多远。 我几乎是一瞬间就站在了他们面前,那是一个老者和年轻的女人,还有一头牛, 她们戴着草帽围着围巾,那围巾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那是怎样一双苍老的 眼睛哟,本来好看的双眼皮现在则层层叠叠地成了一堆皮,大眼睛被皮挤成了一 条窄小的缝隙,慈祥、温暖、疼爱盛满了缝隙。她伸出了枯皱的手摸我,干燥而 粗硬的皮肤摸索着我的另一种干燥。我叫了一声奶奶,那只手把我拉进了怀抱, 那干瘦的胸膛却是踏实而安全的,我紧紧地伏在那里,像一只子宫里的婴儿。   敲门声惊醒了我的美梦,一对年轻的夫妇站在门外,他们是来让我腾房的, 刚才的梦是我在这座房子里的最后一个梦,而且是一个美梦。搬家以后,我的梦 少多了,偶尔有,也总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与现实不搭界的画面和情节,常常在 梦醒的瞬间就忘了。要走了,我却有些留恋这所房子以及在其中的所有梦,包括 和顾珨的那些时光。他常常在梦中叫醒我,我被梦魇住了,嘴里面呜里呜呀地咕 噜个不停,眼睛半睁着,明明能看到他,也能听到他说话,但就是无法从梦中的 情境里解脱出来。他抚摸我的面庞,吻我,我的手动不了,身体也没法反应他, 但大脑里却在上演一场被强暴的场面,我拼命地反抗,我推他打他甚至用牙咬他。 那个男人的脸出现了,我瞬间就失去了所有抗拒的力量,我变得软绵绵的,眼前 只剩下一个飘忽的影子,和一双偷窥的眼睛,从门缝里透进来,像一束光,照亮 了我的裸体和全部的耻辱。   那是一段纠结的日子,顾珨问我做了什么梦,我说梦见家里进了小偷,我害 怕,我使劲叫你的名字,可你就是不理我,我跟那个小偷对打,他拿着刀子,我 害怕。   顾珨哈哈大笑起来,说:你是在说我吗,说我偷了你吗?这是一个混乱的逻 辑,但从某个角度似乎也能说得过去,至少,顾珨很得意,那样子有点孩子气, 像是从前淘气的高小军,每每得手,就会露出这样得意而狡黠的笑。可现在,高 小军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成了大人,从前的表情和心情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像我一样抹去了过去的痕迹,我们彼此像陌生人重新相识走近,但总是在最后 的那一点点距离面前止步,像是在两个维度,看起来很近,实际上根本不能相遇。 我的世界依然灰白,无论如何用心,就是上不去颜色,过于浓郁的底色让所有色 彩都黯淡无光。顾珨像一只精美的艺术品,我和他的每一次肌肤相亲都像是一种 亵渎,会加剧我的罪恶感,可我又缺乏勇气对他说不,我习惯了顺从。我甚至不 愿意看到他不高兴的样子,那一皱眉一噘嘴一烦恼都会深深地触动我,我禁不住 自己的手要抚平他的额头,禁不住自己的嘴想要吻他,给他说甜蜜的话哄他。那 些话原本不曾在我心里有过,只是在面对顾珨时,一瞬间就诞生了,从嘴里跳了 出来,那么自然真诚热烈,连我自己都不能相信,却深深地打动了顾珨。一度, 我们像连体儿,彼此不能忍受哪怕一秒钟的剥离。我浑然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和过 去,像是一个梦游的人,任自己的潜意识主宰整个身体和行动,即使这样,我还 是会看到那个黑暗的角落,它总是停在那儿,无数的人和事萦绕不去,那些窥探 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我能听到它们的声音,嘈杂纷乱,有一种低低的隐忍, 却挥之不去。   我坐在高小军的画室里,他作画,我看画,谁也不说话,静谧从笔画间弥漫 开来,所有的杂音和不安都消逝在静谧的背后,纷沓的脚步和犹疑的眼神都渐行 渐远。出来进去的学生、朋友、老师,都好像是空气,来了去了,我依然坐在那 些画的前面,看着它们的一笔一划,不记得时针走了多久。高小军不赶我走,也 不说什么,甚至吃饭时间也不叫我,只是把饭打来,放在桌上。我像是一段游离 的空气,来了去了,无需给任何人打招呼。出乎意料的,高小军拉住了我的胳膊, 我茫然地看着他,好像他是天外来客。   他问我周末有没有事,他有个学生要出国,让我陪他一起去。我点点头,我 现在是无业游民,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从来都不会拒绝。   候机大厅里,顾珨抱着一个半米高的雕塑,一边走一边抚摸那个塑像的面孔, 时而闭着眼睛,仿佛在倾听她的呼吸,高小军走在旁边,拍他的肩膀,对他说着 什么,他笑了,样子依然有些扭曲,因为强迫症的频繁发作,使他过于劳累,他 有些力不从心,需要打镇定剂才能安睡。他的父母跟在后面,他们最终决定送他 去美国休养,希望他的病能够在那里得到根治。   高小军和我站在机场外边,仰望着天空中的那架飞机,顾珨就在上面,和他 的父母一起,也许他正在构思他的下一幅作品,我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我的影子, 即使有,他也记不得我的名字、我的人,我已经幻化成一个虚幻的影子,存在于 他的下意识的某个域限内,也许永远不会被开启,只能像水滴一样动来动去,他 会有感觉,却触摸不到。   我跪在那个男人的灵前,像在赎罪,人来人往,脚步纷沓,我的头始终低着, 再低下去,离棺材很近,天气很热,上面的板子半开着,男人的身上撒了石灰粉, 但还是能闻到淡淡的尸臭味,他的脸擦拭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干净,还涂了淡淡 的口红,有点像戏子,还有点女人像。“他死得真是时候,纪委正要立案呢,听 说贪了上千万。”脚步声外我还听到窃窃私语,人来人往,车进车出,像个小小 的集会,几个穿着制服的人远远地站着,表情严肃,像是这个集会上的不和谐音。 我站在赵峰的旁边,赵峰端着骨灰盒,我们一同向墓地走去,他一直有些恍惚, 像个木头人,走路时完全不辩东南西北,我抓住了他的胳膊,他没有丝毫的反抗, 我们像一对好兄妹那样互相扶持着,慢慢地跨上一级又一级台阶,路很长台阶很 多,回头望去后面的人群黑压压的,一层又一层地覆盖在台阶上,像是一曲悲壮 的交响乐。我轻轻地说了一句:真可惜。像是在耳语,赵峰回了一下头,我的嘴 唇差点触到他的脸颊,我们俩同时愣了一下,又继续往前走去,他丢开了我的胳 膊。我们并排走到了墓地,将骨灰盒放进去,盖上石板,我几乎瞬间就看到了这 里将杂草丛生、灰尘满地、荒败颓圮的未来。   赵峰站在高小军的画室,我坐在一幅未完成的油画面前,画的是一座铁桥, 傍晚,天边的晚霞在火红中透着一层晕黄,桥上站着一个女人,嘴里叼着一支烟, 烟圈围绕在她的上方,像一层层薄薄的光晕;桥的远处有一个裸体的女人,站在 阴影里,注视着你,像是一种幻觉;远处的白塔掩映在朦胧的远山上,只有塔尖 上的那点白像是一种点缀,隐隐发光。我们三个人都认识这幅画的背景,槐州的 中山铁桥和白塔山,还有女人。   赵峰还带了一个朋友,也是个槐州人,他们坐在一起兴致勃勃地说起了槐州 的小吃、天气和风物。许多人和事在我听来就像发生在昨天,好像我刚走过那些 熟悉的街道,刚下过一场雨,道路泥泞,空气清新,雨还在滴滴答答地从树缝间 滴下来。现在,我们都变成了异乡客,坐在一起喝酒,还保持着槐州人的实诚和 豪爽,不断地向对方劝酒,应了那句话,“感情铁 喝出血”。赵峰真地吐血了, 12年的牢狱生涯让他的胃早已不堪重负,他只喝了一小杯白酒。我们送他去医院, 输液,然后送他回家。   他的家里摆着那件顾珨的雕塑作品,跟我有点神似,在昏黄的灯光下散发出 玉一般的光泽和质感,她的眼睛狭长柔美,双眼皮刻得很深,几近欧洲人种,从 而更加衬托出眼神的深邃和辽远,眼底是一抹微微的笑意。上面贴了一张标签: 林洋。我记得很清楚,那次展览的主题叫“爱”,雕塑上标注的都是与爱有关的 各种情绪,比如“忧伤”、“痛苦”、“绝望”、“喜悦”、“幸福”等等,这 就是那座“幸福”。一个伤痕累累的身体上面却安着一张幸福十足的脸,连每一 根笑纹里都溢满了无与伦比的幸福感,因为幸福,那些伤痕反而变成了一种炫耀, 每一处伤痛都作了亮化处理,它们在雕塑的身上闪闪发光,不像是烟头或棍子留 下的痛苦,而是一种生命的痕迹,因为这种痕迹,生命才散发出如此令人炫目的 光彩。但我知道,这光彩不属于我,它只属于顾珨,他是一个才华出众的年轻人, 他做什么都无比出色,即使正常思维失控,他的下意识也能把一切都做到尽善尽 美。   那个朋友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叫了起来:这个雕塑跟叶寒有点像啊,是不是, 赵峰?赵峰抚着胃做痛苦状,躺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他的房间很大,三室两 厅,装修风格却很简约,有一种显而易见的隐忍和节制感,看上去像是单身,屋 子却收拾得很干净。   那个朋友又转过头来对我说:你看,跟你像不像?林洋?他念着那个标签, 笑起来,问赵峰:林洋是什么?   赵峰从沙发上坐起来,走到我们三个中间,一把扯下了那个标签丢到了垃圾 筒里,又拿起了茶几上的烟灰缸奋力向雕塑砸去,雕塑瞬间开裂了,他又击了几 下,那座“幸福”就变成了一地的石膏残片。   我怀疑地看着那些残片,我从来没想过它会变成这样,我一直觉得那是顾珨 给我的全部希望。我俯下身子去捡拾那些残片,我要把它们重新粘合起来,变成 原来的我,即使有再多的裂缝我都要粘起来。那些碎裂的粉末重新被和在一起烤 干,弥和在原来的地方,我用纱纸打磨了那些伤痕,它们平滑、细腻,一如它天 生的模样。我搬家以后一直用对门老太太教我的一种土方擦抹那些伤痕,它们与 周围的皮肤渐渐地融在一起,只是有些苍白,像是白化病灶,我知道有一天它们 终会消失,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那只雕塑以一种全新的面容出现在我的房间里, 那些裂隙无可避免地布满全身,像是官瓷上的冰裂纹,平添了一种光芒过后的宁 静。   高小军知道了我是林洋后,带我去看了他在上海的父母,他的母亲为我们做 了好吃的鱼和排骨,她摸着我的胳膊说:这么瘦,多吃点,洋洋,以后你要常来 呀,把这当家。她知道我的父亲死了,母亲改嫁了,我独自一个人在上海打拼。   他们慈祥的面容像是那个梦里的老人,在一个炙热的下午,站在旷远的田野 里,紧紧地抱住了我。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