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南方·北方:两座塔   简默   南方:文峰塔   天下叫文峰的塔肯定不止这一座,但我独记住了它。   我说的是我童年在黔南都匀的文峰塔。   每年的六一,都是我们最盼望的日子。这一天是我们自己的节日。我们不用 上课了,统一换上白衬衣、蓝裤子,胸系红领巾,跟随着班主任李老师出去游玩, 来到都匀市区。我第一次看见了文峰塔。它扎根脚下的土地,濒临剑江龙潭,周 遭荒草蔓生,看上去灰头土脸,塔身裂开了一道道缝隙,仿佛有谁正羞羞答答地 推开一条门缝向外张望。那时我还小,没觉得它有多高,心里认为它是一个驼了 背的老人,牙齿也掉光了,说话就漏风,好像风中之烛,稍不小心,就会自己绊 倒自己,重归一堆石头。我最好奇的是想知道里头藏着些什么秘密,我想象它应 该像那个神奇的宝葫芦,带给我意想不到的惊喜,待我贴近那些冰凉的缝隙朝里 张望,就像隔着门缝打量自己的童年,我看见的除了狭长的黑暗还是狭长的黑暗。 这时我又渴望着破门进入它的内心,摸摸它的心跳,听听它在自言自语些什么, 我在心头喊了一万遍“宝塔开门”,它愣是硬着心肠不开门,我只得放弃了进去 的念头。   春天来临了,桃花盛开了,细雨押着韵脚降落了;夏天接踵而至,更多雨水 从天倾盆泼下,落到龙潭之中,潭水暴涨了。那时龙潭水尚清澈如一面天然镜子, 里外透明坦荡,映得出花红草绿,更映得出文峰塔影,只见塔倒映水上,仿佛拓 下一般,水迹淋漓,生动逼真。   我一直固执地认为,一个地方,只要埋下了我的胞衣,就是我永远的故乡, 是我乡愁的源头。相比之下,纸背上那个遥远而陌生的籍贯倒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似乎是一缕轻轻的梦。   埋有我胞衣的都匀正是这样的地方。她默默地看我长至14岁,目送我转身回 到山东,而我已将她包括文峰塔收藏入了我的记忆夹中。   待我重返都匀,是在近三十年后,我已由一个懵懂少年变成沧桑中年人,我 是来寻觅我遗失的童年和故乡的。   历尽劫波的文峰塔依旧矗立,依旧朴素得没有任何装饰,它周圈建起了公园, 以它为主题就叫文峰园,成为城市的中心。我缓缓地走近它,以目光抚摩它,渐 渐地了解了它的前生和今世。   文峰塔的前生是文笔塔,始建于明万历年间,是一座五层木塔。古代中国建 塔,其中功能之一便是流转风水,文笔塔恰有此功能。当时都匀东、西、北三面 皆有山峰,唯独正南面缺少一峰,造成水口散漫,故在此建塔,作为水口关键, 并以南应文明气象。文笔塔拔地立起,似一杆如椽巨笔,直指文曲星,寓意文曲 星经此下凡。说来也怪,文笔塔落成前都匀无一人考中进士,之后则层出不穷。 木塔最终不堪岁月重负倾圮,仅存塔基形影相吊。此后屡议在原址上建塔屡辍, 直至1839年才在原塔基上修建石塔,易名为文峰塔。自此,文峰塔崛起于文笔塔 母体之上,二塔跨越数百年往事,终于合为一体了。   文峰塔为七层密檐式六角形石塔,下有正方形青石塔基,依照砖塔的建筑方 式逐层构筑,在承重结构上则仿照它的前生——文笔塔。塔顶攒尖收尾,置一铁 质塔刹,造型古朴。它符合中国传统古塔的建造规律和审美理想,比如系特征显 著的密檐式塔,比如塔的层数为单数,又比如“无塔不刹”,建成后号称“贵州 第一塔”。   了解了文峰塔,我为我儿时的幼稚想法而感到好笑,因为像这种密檐式塔无 论是空心抑或实心都不能进入。林语堂如是说中国的宝塔:“它就像一个花瓶, 孤零零矗立在那里,完全依赖线条与形态的安排来体现其造型之美。在西方城市 中,教堂的尖顶为人们提供了陆上标志;在中国的风景中,宝塔起着与之异曲同 工的作用。”塔当然是风景的一部分,它与寺庙亭台楼阁相依相偎,浑然天成为 “中国的风景”;它既与自然和谐共存,又是人文历史的浓缩,它塔刹的高度就 是一个地方文明的高度。人们习惯站在塔底发古思幽,仰望它的身影,倾听它的 脉搏;登临塔顶凭栏望远,游目骋怀,自身也成为风景。   而对我来说,眼前的文峰塔也是乡愁的一部分。我无数次在回忆中重温收留 有我胞衣的都匀,无数次文峰塔根深蒂固地闪现在我的梦中,当我悄悄地接近它 时,它却慢慢地向后退,在四周高楼和霓虹灯的包围之中,它看上去疲惫至极。   在我的心中目中,都匀最高的建筑不是烟囱,也不是摩天大厦,而是文峰塔, 隔着千山万水,踮起脚跟,手搭凉棚,远远地望见它的塔尖,我的乡愁就有了寄 托,我的宗教就有了皈依,我的故乡也不再沦陷。   北方:玲珑塔   我面前这座玲珑塔,是由一位母亲主导建造的。   关于这塔建造的缘起,在历史迷雾的笼罩下,流传着多种说法,我认可以下 说法:   明万历四年(1576年),神宗皇帝的生母慈圣太后授意神宗开始建造寺塔, 至万历六年建成。慈圣太后姓李,出身卑微,是标准的草根,进宫后仅为一名宫 女,后得隆庆皇帝宠幸生下神宗皇帝,遂母以子贵,被加封为贵妃。这在三千佳 丽云集的后宫,已经是三千分之一的难得机会,表面看上去花好月也圆。但好景 不长,隆庆皇帝在位6年后驾崩,李氏被尊为慈圣皇太后。神宗皇帝即位时年仅 10岁,内外政事曾一度由李太后执掌,但因她出身低贱,虽贵为太后,实际上却 处处受制,甚至在用膳时也不能和神宗及皇后平起平坐,只能站着。面对诡谲凶 险的宫廷生活,李太后深知只有儿子的江山坐稳了,自己的地位才会巩固,也只 有儿子后继有人,皇权才能持续相传下去,就像始皇帝盼望的那样。这对处于历 史夹缝中的母子一拍即合,信佛的母亲为儿子祈嗣,儿子为母亲祝寿,就有了这 寺这塔。   自己的孩子自己疼,自己的母亲也自己爱。历史在掀开宫闱刀光血影的帷幕 同时,难得地闪现了一抹人性的亮色,尽管这亮色仍然是政治的附属,但毕竟掺 杂了人间温情,叫我们在黑暗和冷酷之中捕捉到了一丝微光。   今天傍晚,因为母亲,我来到玲珑塔身旁,从头到尾,默默地站在那儿。   请恕我孤陋寡闻,此前我从未听说过这塔,也不知道它就挺立在这儿。母亲 身患腰椎管狭窄,到了非手术不可的地步,我陪她自山东来到这个叫京城的异乡 住院等待做手术。一连几天,循着一张张检查单指引的方向,我陪母亲乘着电梯 从九楼下到一楼,满院子地寻找着排队做各种检查,再乘着电梯上到九楼。从早 到晚,我们在从九到一又从一到九的落差中下下上上,手中的单子越来越少,直 至一张没有了,时间已过去一周,终于排到了做手术。主治医生、护士们围绕着 母亲,开始忙碌了,询问病史,交代相关事项,上各种术后设备,灌肠,备皮, 等等。母亲露出了紧张,恐惧,无奈,顾虑重重……起初我没大觉得,麻醉科医 生、主治医生、骨科主任,一个个走马灯似的接踵找我谈话,我内心不由地发毛 起来,母亲的情绪借助医生们传染给了我,我有些坐立不安。   挨到吃过晚饭,病房的空气沉重如铅,我待不下去了,跟母亲打了招呼,悄 悄地下楼,出了院子,穿过马路,到对面一条路,走着走着,看见左手一条胡同, 人来人往,市声鼎沸,拐了进去,一直向前走,迎面一座长长的桥,下了桥眼前 残垣瓦砾一片,像个大工地。再往右,就这样误打误撞、不知不觉地走,被脚步 领着来到塔前。   正是黄昏,塔周围的小路上,饭后遛弯的人群稠密从容。我是真的想不到, 在时光不舍昼夜流淌之下,在这繁华喧嚣的都市一角,在瓦砾狼藉的包围之中, 还有这么一座古塔,像在这样的夏日独守一脉清凉。它被圈在半人高的铁栏杆里, 只能远观,不能走近细看,这个距离适合从下往上打量它,不像站在它底下,需 要深深地仰下头,才能看清它的某个面。这是一座密檐式八角形十三层实心砖塔, 基座三层,上为双层须弥座,下面一层须弥座束腰,每面开有壶门形龛,上头雕 刻着八宝吉祥和全行乐器,塔基之上由三层仰莲花瓣拱托塔身,以上为密檐十三 层,各层檐口悬挂有铁制风铎,随风且歌且舞……   渐渐浓下来的夜色起了一波一波细微的颤动,数不清的蚊虫游弋在空中,饕 餮着这最后的亮光,瞧上去密密麻麻如雨脚,有的飞得低,嗡嗡地响彻耳边,粗 心的直接勇猛地扑到脸上和身上。仿佛是一眨眼,夜色猛地激烈颤抖起来,许多 燕子不知从哪儿飞临如云,它们环绕着十三层塔檐,每一层都有,像是懂得秩序, 也讲究规则,不用担心相撞,各忙各的,边飞边捕食蚊虫,或衔了足够的蚊虫, 不远处的巢中有它们嗷嗷待哺的儿女。纤细如发的呢喃自十三层开始,像花雨一 样,逐层散落飘萦,如醍醐灌我顶,清我耳目,我的身心瞬间干净起来,轻盈起 来,渴望着变作一只它,飞入它们中间,享受它们的劳作。   蚊虫太多了,似乎丝毫没因为燕子的袭击而减少。燕子们绕塔一匝一匝地飞, 撒下一串一串呢喃,它们无枝可依,不知疲倦。不断地有燕子飞走,又不断地有 燕子加入,它们牵挂的永远是巢中相互拥挤温暖着向空中张开小嘴的儿女们。   看着这一幕幕,我想到了遥远的那位母亲,也想到了眼前躺在病床上的我的 母亲,她们都曾是一只燕子。   在燕子从天降临落地缤纷的呢喃中,我转身回去,脚下加紧,就在明天,我 会陪母亲一起走进暴风雨,迎迓新阳光……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