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在那桃花夭折的地方   简默   我过去上班路上,要经过一片桃林。去时桃林在左,回来它在右。春天来临, 桃花盛开,一树树粉面红腮。   桃林离路有几米远,四周没有围墙,抬脚走上几步来到桃林中间,俯身或仰 脸赏花,没等赏够,花开着开着就落了,有的留下毛茸茸的小桃,鱼眼般大小。   我在县城里唯一的山上,在沿河公园的草坪间,在猝然遭遇的空地上,都看 见了一棵棵桃树,一朵朵粉嫩的桃花。   像那片桃林一样,它们的四周没有围墙,自由是它们的通行证,无数脚步和 眼睛随时可以从不同的方向,来到它们中间和面前。花依然开着开着就落了,有 的留下毛茸茸的小桃,等待一抹初红点染桃尖。   即使是那些留在枝头的小桃,有的也难禁得住满城风雨吹打,小小的残体无 声无息地坠到了树下。   看见这些,一刹那,我的头脑中蹦出“夭折”这个字眼,为那些明艳照人的 桃花,也为那些来不及成熟的小桃。   桃花如人。有一些人,他们健全的肉体,与残缺的精神尖锐对立。他们曾经 正常和完整的精神,在形形色色的重压下,猛然变得四分五裂七零八碎,像桃花 开着开着就纷纷凋落了,甚至再也拾掇不起一树完整和灿烂。   他们的人生也像一只钟表,在日复一日不舍昼夜的埋头跋涉中,走完自己或 长或短的一生的轨迹。与无数钟表不同的是,他们的钟表时针、分针与秒针全盘 错乱,犹如黑白混淆,楚河汉界倒置。   比如他们的婚姻——这人生轨迹中重要的印记,像极了桃花,开着开着就落 了,没有结果,偶尔坐下了苦涩而脆弱的果,却时刻飘摇在风雨之中。   对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说,爱情,曾经有,是过去完成时;婚姻,当前有, 是现在进行时。但将来呢?   他们看不见,也说不出。   也许什么都没有了。   当然包括当前的婚姻。   桃花劫   我是真的怕我的记忆靠不住。   从临山下来,走在回家路上,在沿河公园桥头,我邂逅了东平和他现在的妻 子,他们正结伴走在爬山路上。   我和东平同居一城,相距不过几里路,但我俩却好几年没见面了。自从我调 到现在这个单位,过上一种足不出户、闭门面壁的日子,像一个苦行僧,也有好 几年了。我知道东平在金盛煤矿工作,这类矿一般地处偏僻的野外,离城里有几 十里路,却将生活区设在了城里,仿佛只有这样矿工们才会安心工作。东平每天 天麻麻亮一边睡眼惺忪地吞吐呵欠,一边尾随着同事们坐上班车开往金盛矿,到 天麻麻黑又像被大赦的鸟儿,心急火燎地尾随着同事们登上班车,回到自己那个 似乎阔别了一个世纪的小家。   东平是我的高中同学。在我的记忆中,他中等个子,体态瘦削匀称,生着一 张标准的国字脸,有点黑,浓眉大眼,鼻直口方。他爱穿老蓝的涤纶中山装,似 乎总是这一件,反复洗得有些发白了,从风纪扣开始,每一粒扣子都扣得板板正 正,仿佛黑板上列队整齐的楷体字;脚上一双草绿的解放鞋,也似乎总是这一双, 反复刷得变白了。他不爱说话,朋友少,就与他的男性同桌交往多些,但他却内 秀,信手写得一笔好字,那字飘逸飞扬,纤细娟秀,仿佛出自女生之手;他还自 己填词作诗,记得有一年暑假与我通信讨论古体诗词,随信附有他写的诗词,内 容我已记不得了。   那时他家住在金盛矿,每逢星期六下午放假,他就骑着一辆“大金鹿”自行 车,出校门、上公路、过铁路,双手掌把,挺直腰杆,目不斜视,脚下不停地蹬 上几十里路,赶回家中。   他的父母亲都是金盛矿的职工。因为这层关系,他大学毕业后回了金盛矿, 先被分配至矿中学教书,后调到矿教育科。他的父母亲已经在城里分得了房子, 托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卫校生,卫校生正在毕业实习中,俩人很快结婚了。   我去过他俩的小家,第一次见到卫校生时,她已分到了矿务局医院当护士。 小家不大,但一应俱全,干净雅致。卫校生年轻漂亮,活泼开朗,好像一挂风铃, 一阵风似的飘到哪儿,就将快乐和活力有声有色地带到哪儿。东平像她的影子不 离她左右,又像忠实的星星捧着自己的月亮,此刻的东平满面含笑,眉眼有情, 写满了幸福和满足。   与许多裸婚的同龄人相比,东平的生活有房有家有爱人,看上去很美。   此后我好几年没见过东平。偶尔听人说卫校生不再为东平而歌唱,她遇见了 令自己心仪的风,决然离开了东平。东平的精神像被子弹迎面穿透的玻璃,分裂 成了无数锋利的小块,被迫住进了精神病院。他是带着结婚照被家人送去住院的。 照片嵌在镜框中,西装革履的他和身披白色婚纱的卫校生脉脉含情相对,立在他 的床头,日夜陪伴在他身边。护士怕他睹照再受刺激,命他收起照片。他闻听抓 起照片,紧紧地搂在怀中,像是怕谁抢走。护士无奈,叹口气,只好听之任之。   住院期间,他每天按时服药、输液、吃饭、午休、看电视等等,曾经自由自 在的时间在这儿是刻板的,被精确地计算在一定的刻度之内,没有一个病人可以 逾越。他学会了吸烟,家人每次去探望他都给他送两条烟,交给护士保管,由护 士发给他,一天三根,早中晚各一根,一根都不多,也不少。   直到他出院。收拾东西时,他没忘记拿过床头的照片,用袖子仔细地擦了擦, 又凑近嘴边轻轻地吹了吹,放进了提包里。   回到家室内就剩下了他一个人,踱到哪儿都是形影相吊。他做的第一件事是 从提包里掏出照片,操起袖子小心地擦了擦,又贴近嘴边轻轻地吹了吹,立在住 院前的位置上,一眼能够看见。   住过精神病院,他的精神被贴上了“病”的标签,就像一只被烧坏的灯泡, 断掉的钨丝正是病灶潜伏的大脑,它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牢牢地控制了。矿上不允 许他继续上班了,给他提前办了病退,每个月领着不到一千块钱的工资。随后金 盛矿因为煤采尽了,破产了,更没人管他了。   他彻底回到了家中,抬腿迈出家门,外面就是广阔而复杂的社会。但这社会 却像跟他有仇似的,拒绝他,排斥他,孤立他,恨不得合谋再次将他送去住院。   年迈多病的父母亲已无力照顾他,央求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女人。这是个离了 婚的女人,带着个半大不小的男孩,在一家宾馆当服务员,领着一份微薄的工资。 女人不嫌弃他有病,也需要他一起抚养孩子,跟他领了结婚证,带着孩子搬进了 他的父母亲为他买的新房。   眼前的东平像被孙悟空吹了口气,一夜之间变得臃肿迟缓,昔日的精干利索 荡然无存。他的国字脸胖了许多,眉和眼挤到了一块,这是一种虚假的胖,从里 往外透着松弛和疲软,也许是一日三顿地坚持吃药造成的。他直瞪瞪地望着前方, 表情木然如一棵树,抬起缓慢的步子,直挺挺地走,他的妻子跟在他身后。   庆幸的是,他还记得我,跟我打着招呼,继续脚步不停地向前走。   之后我见东平渐渐地多了起来。冬天来了,我带着儿子到某小区内的澡堂去 洗澡,在澡堂内意外地碰到了东平,方知他的父母亲为他买的新房就在这个小区。   我和东平,都除去了衣服,站在澡堂中间,裸裎相对。我们都不是天使,我 们的肉体和精神仍在尘世,只是东平的精神被那只看不见的手,悄悄地攥住了, 他像一只提线木偶,被带离了大地,飘浮在空中,不由自主,挣脱不得。   他的状态似乎还可以。他比读高中时话多了,简直称得上健谈,而过去他是 一个多么沉默少言的男人啊,那时他惜话如金,在学校跟谁都没有过多的话,大 家常常因此忽略了坐在角落里的他。我想现在的他应该与他精神上的病症有关, 我感到有些悲哀,疾病在牢牢地控制他的精神的同时,不经意地也改变了他,叫 他朝着相反的方向抬腿迈步。他说他每天都在练毛笔字,我又想这当然对他是一 件好事,能够修身养性,帮助他康复身体。我记起他曾经写得一笔好字,眼前闪 现出他写给我的信,红色横格上那洒脱清秀的圆珠笔字。接下来他说他想加入市 书协,要我帮他这个忙。我了解市书协那些人,赶紧劝他不一定非加入书协不可, 只要自己写着高兴就行。这时他微皱眉头,陷入了沉默当中,想着某些我无从揣 测的问题,它们没有秩序与条理,就像偶尔飘过天空的云朵,被一阵风吹散了, 很快又聚拢到了一块,却不是刚才那一片。他嘟囔着咒骂了一句,当时我俩都泡 在浴池里,刚刚加过的热气蒸腾了上来,像雾遮住了我们,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我想一定是扭曲和变形的,我的心底猛然一寒。   临走前他跟我要我的家庭电话,说有事给我打电话,我说给了他,他抖索着 手,输入了他样式古旧的手机中。   一周后我们又见面了,仍然是在澡堂中。他一见我就说,我给你打电话了, 没人接。我记起来了,自上次洗澡后我们一家都搬到了母亲家过冬天,当然没人 接电话了。我问他有什么事,他答他想加入市书协。见他在这件事上如此执拗, 我向他介绍了有关情况,劝他别把精力和金钱浪费在这上面。他沉默不语,但显 然是不甘心。我俩并排泡在浴池中,他告诉我他找到了一份工作,一个月给九百 块钱,中午管一顿饭。我问他是什么工作?他答老板开车,他坐车,帮着到处送 奶。我能够想象得到,他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每到一处地方停下车,老板稳坐 不动,他抢先下车从车上往超市里一箱一箱地搬着牛奶。送完了这一家,上车再 奔赴下一家。拿惯了笔的他大概从未出过这样的力。我问他累吗?他答不累。沉 默半晌,我说就是工资有点儿少。他接话茬道不少了,我一个月退休工资才一千 块,中午还管一顿饭呢。他似乎挺在意这一顿饭,从开始到现在,反复说了两遍。 他爱说自己退休,而不说病退,说着说着我就真的觉得他老了,其实他是我的同 龄人,是疾病操纵着他的一切。   我有事先走了。他在浴池中,掉转身,面对我,趴浮着,像一只硕大的青蛙。 我的鼻翼一酸,扯着儿子快步掀开塑料帘子走了出去。   看澡堂的黑脸汉子见我经常与东平一问一答,问我俩是啥关系?我答是高中 同学。他叹口气,无限感慨地说,你俩是同学,你看看你现在是啥样,他又是啥 样?他似乎不了解东平的过去,只清楚东平的现在。他说刚在澡堂见到东平时, 东平跟他要烟抽,他不给,心想我又不欠你的,干嘛给你?后来听人说了东平的 情况,生了同情,每回见了东平都主动扔给他一根烟。   东平这样的病人似乎离不了烟,住院时这样,出院了更是如此。他的妻子像 住院一样,一天发给他三根烟,早中晚各一根,但这远远地满足不了他对烟如饥 似渴的需求。他手头一有钱就去买烟,买来后到处藏,藏在花园里,藏在床底下, 藏在空盒子中,藏在一切他自认为安全的地方。他还学会了喝酒,没患病前他是 滴酒不沾的,住院时医院严禁喝酒,出院后一有机会就喝,不喝啤酒,专喝白酒, 随时随地,拧开瓶盖,对着瓶口咕嘟咕嘟地吹,转眼间见了底,也许他是心里烦, 觉得苦,借酒浇愁。   黑脸汉子告诉我,东平的妻子患了脑瘤,可能要做手术。东平知道后出门打 工帮人送奶,戒了酒,烟还在抽。   我说了句,他也不想这样啊。   黑脸汉子回我,可他偏偏就这样了,怨谁呢?   是啊,“他偏偏就这样了”,这究竟应该怨谁呢?怨他的前妻?如果她没有 出轨,东平不受刺激,也就不会得病。但话又说回来,许许多多像东平这样的家 庭,妻子或丈夫的偶尔出轨,留下了一个破碎的家,和一个受伤的人,也许还有 无辜的孩子,她(他)们现在不是过得还好好的吗?说到底也许只能怨东平,是 他难移的本性,是他执迷的性格,酿成了这出悲剧。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东 平面对家庭的遽然变故保持一颗乐观开朗之心,如果东平的思维不局限于钻那芝 麻大的牛角尖,如果东平在精神受伤后能够得到及时而有效的排遣与疏导……那 么,悲剧一定不会发生,东平依旧快乐幸福地活着……   但遗憾的是,没有“如果”,一切也就无从说起,而一切早已注定。   有一次,他进了澡堂,在人群中与我打着招呼。那天下午洗澡的人特别多, 你拥我挤,乱作一团,澡堂建得不够高,加上冬天窗子都关闭着,空气沉闷而压 抑,烦躁在人与人之间无声无息地传递着。他刚等到了一个淋浴喷头,没等凑近 冲洗,突然头向后仰,重重地摔倒在了铺着瓷砖的地板上。他眼睛紧闭,牙关咬 紧,一动不动,像一只大虾蜷缩在地上。包括我在内,大家都围拢在他四周,谁 也不敢上前。过了好半天,他悠悠地醒了过来,爬起来,大家涌上去问你没事吧? 他脸色苍白,嘴唇颤抖,也不说话,收拾东西穿上衣服回家了。   而我最近一次见东平,是在一年多前,他在临山路上骑着一辆电动自行车, 后头坐着他现在的妻子带来的男孩,看样子他是送男孩去学校。只见他双手掌把, 挺直腰杆,目不斜视,冲向前方……   他没看见路边的我,我也没喊他。不知为什么,见他这样子,我一下子想到 了高中时的他,那时每个星期六下午放假,他就是这样蹬着一辆“大金鹿”自行 车,走在回家的路上……   桃花痴   春霞的人生是被桃花似的鲜血偶然改写的。   二十年前,她十八岁,正是一朵含苞初放的桃花。她告别高中生活,迈入大 学校园,脚下铺展开一条自由宽广的路。她开始恋爱了,她已骄傲地成人,这没 有错,她享有爱和被爱的权利。错的只是她将感情当作一种游戏,她是一个真正 的玩火者,玩着远比火危险和疯狂的感情。   这场三角形的感情游戏,发生在她和两个郭城师专的男生之间。她懂得三角 形有稳定性,这也没有错,错的只是她将这定理硬生生地套在了活生生的感情上。 她自以为她是倾国倾城的女王,他俩都是她忠实的奴仆,俯首帖耳听任她随意摆 布和支配。   他俩从各自的端点出发走向对方,不可避免地遭遇到了一起。他们都顽固地 相信春霞是无辜的,是对方像一块牛皮糖似的在纠缠她,他们有义务帮助她从对 方的纠缠中解脱出来。这桩公案从愤怒的眼睛开始,到冲动的嘴巴,最后拔刀锋 芒相对,酿成一死一重伤。   两个人的家庭都将愤怒和怨恨一股脑儿地集中清算到了春霞身上,他们暂时 搁置下了悲痛和嫌隙,空前团结地汇聚在一起,声势浩大地闯入校园,要当场打 死春霞偿命。春霞像一只被紧紧追赶的兔子,筋疲力尽了,也无处躲藏,面对许 多充满杀气的脚步和面孔,没见过这阵势的她一下子疯了,眼前老是有红的刀子、 白的血在飞舞,四处迸溅如雨,连光芒四射的阳光都是鲜红的万道血柱,她不停 地脱自己的衣服,脱了外衣脱内衣,直到一丝不挂。   玩火者春霞终于引火烧到了自己,这成为她人生不幸的源头。   这件事轰动一时,到处流传,被郭城的无数舌头嚼来嚼去。   发生了这样的事,春霞自然不能在学校待下去了,她回到了家中。她的家庭 条件不错,父亲是一个私营企业老板,见她变成了这样,眼睁睁地没有办法,狠 狠心将她送到精神病院住院治疗了。   一个精神病人,只要他(她)住过一次院,就被永久贴上了危险和卑鄙的标 签,好像霍桑笔下与女主人公形影不离的“红字”,一生追随着他(她)。在整 个社会的同谋和臆想下,他(她)成为人类不可救药的对立面,被像病毒一样孤 立和排斥在正常生活之外。   在郭城周边,有两家成规模的精神病院,一家就叫xx市精神病防治院,另一 家是市立二院。后者是按照序数排列的,郭城人都知道它看的是什么病,从来不 会进错门。但郭城人一般不会叫它们的本来名字,他们习惯了按照它们所处的地 名指代它们,它们就变成了冒庄和麦穰集。这两个地名本为两个村庄,却被赋予 了新的含义,成为指代明确的符号。假如有一天一个郭城人忽然说另一个人该上 冒庄了,意思是说这个人的精神有病了,该送到冒庄医院住院治疗了;或者有人 说麦穰集放假了,却是暗喻面前这个人是一个精神病人,趁着麦穰集医院放假来 到了这儿。这些听似隐晦实则清晰的说法是生活中的段子,在谐谑中包含着对精 神病人的嘲讽、歧视与偏见,却在我们会意的笑声中被悄悄地消解了,风淡云轻, 水波不兴。   而现实往往是他(她)只要在类似冒庄和麦穰集这样的地方住第一次院,接 踵下来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直至长期待在里面,没了自由,被隔离在社会 之外。   春霞梦靥似的经历正是走过了这样一条曲线。她反反复复地住院和出院,本 就白净的她变得更白了,原来的苗条没了,取代的是臃肿,这都是长期住院治疗 造成的。   第三次出院后,她结婚了,对方是她父亲企业的一个大学生。说来他俩相识 还有一番戏剧性。那晚天下着雨,她骑着车子从东往西走,他也骑着车子自西向 东来,俩人的车子迎头撞到了一起,两双眼睛擦出了火花,这也许就是所谓一见 钟情。她看上去正常极了,甚至有些羞涩,红云飘上了脸。他想现在会脸红的女 孩已经不多了,就在那一刻,她走进了他的心里。俩人推着车子,说了一路话, 互相留了联系电话。   后来,她到她父亲的企业去玩,碰巧遇见了他,才知他就在这儿工作,更加 欢喜了。她的父母亲也很高兴,女儿的终身大事终于有了着落,他们寄望于她开 始新生活后,能够一天一天地好起来。   他俩的确过了一段幸福快乐的日子。生了一个女儿后,她的病不可遏止地犯 了。有一次,她趁家人不注意,偷偷地抱着刚满月的女儿溜出门,搭上出租车来 到火车站,说是要坐火车去北京找毛主席,叫毛主席看看他的亲生女儿。幸亏家 人及时发现了,追回了她和孩子,从此却不敢让她独自和孩子待在一起了。但百 密难免一疏,终究让她逮着了机会,她将女儿丢到了盛满水的大缸里,说要教她 学游泳,女儿在一番痛苦地挣扎后,无声无息了,她拍着巴掌在旁边叫好。她的 老毛病又犯了,脱了上衣,露出浑圆饱满的乳房,出门朝街上走去,哪儿人多她 往哪儿凑,白花花的上身在阳光下刺人眼睛。家人拖回了她,她不甘心,寻来一 根绳子,交叉勒着自己的两只乳房,仿佛它们是有罪的,本该受此刑罚。她的上 身密密匝匝地捆着小拇指粗的绳子,紫一道红一道的,像是睁着许多哀怨的眼睛。   他忍受不了她,坚决跟她离婚了。   她被送去住院了,这已经是第四次。   我在冒庄医院看见她时,她穿着竖条纹的病号服,正坐在病房的床边,见我 走近猛地站起来,笑嘻嘻地说:“我十八,你八十。”   我愕然。陪同采访的护士告诉我,她见谁都称自己才十八岁,她的记忆永久 停留在了她的十八岁,停留在那件被鲜血改写的事情上。   她兴奋地跳着,响亮地拍着手,念念有词道:“我十八,你八十,你比我年 轻。”   护士长看不下去了,嚷道:“十床,你又胡闹了!”   她像被抽去了脊梁骨,顿时蔫了下来。   年轻的护士逗她道:“十床,出了院干什么?”   仿佛答案就在嘴边,她脱口而出:“出院还要结婚。”   答完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缓缓地退后,坐到床边,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中。 她一动不动,像一个会呼吸的雕塑,刚刚因兴奋而发亮的眼睛重新变得黯淡而呆 滞,两颗眼珠仿佛被施了定身法,牢牢地定住了。   谁都不知道她此刻正在想些什么,我们只是猜测她在想过去的那段婚姻,这 属于正常的思维,我们是在以我们自己的思维来套她的思想,也许她偏偏不是这 样想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在这表面的安宁和平静之中,她的头脑正在高速运转, 想着她自己的某些问题,它们没有秩序和条理,像一团乱麻纠缠在一起,也没有 答案和结果。   我悄悄地走出病房,任由她一个人坐在那儿思想着……   她出院后看上了一个小伙子,据有人说,他和那个被捅死的男生长得有点儿 像。她狂热地爱上了他,同时她认为他也爱她,她像影子一样追踪着他,直到看 着他上楼进家,仍然在楼下徘徊等待。他终于发现了,也听说了她的情况,开始 故意躲着她,不久他的身边出现了一个女孩。他不再躲她,与那女孩大摇大摆地 走过她面前,举止亲昵,有说有笑,根本不看她一眼。想想也是,他本就与她没 有一点关系,甚至连认识都不认识她,一切都是她一厢情愿,自作多情。她受不 了了,认为是那女孩横插一杠,在纠缠着他。她偷偷地揣着小刀,默默地跟着他 们,又看见他俩亲密说笑的样子,她的血一下子冲上了脑门,再也忍不住了,跑 上前攥着刀划向女孩的脸颊……   她再次被强制送进了医院。   这次,她的病情明显加重了,住院时间比哪次都长。   后来,我听说她出院后不久,在一个清晨,在自己家的卫生间,将自己吊在 了粗粗的管路上。   谁都猜不透她究竟是怎么想的,才会有此决然的行动。   但我想,那一刻,她一定是清醒的,这叫一直活在十八岁的记忆中的她羞愧 难当,为十八岁后那些混乱而浑噩的日子。   血在她的身后,她没选择倒下,而挑选了一条向上的通道,飞升如一缕轻 烟……   桃花累   有一个女人,业余喜欢写点东西,在网上贴了这样一段文字:“其实,能够 疯掉,未尝不是一件幸运的事,免去了多少烦恼,回归了多少纯真,卸掉了多少 牵挂,袒露了多少真情……”   看到这儿,我不以为然,笑她矫情。这明显是正常人的思维,透着哗众取宠 的意味,属于饱汉不知饿汉饥的典型心理。如果,我是说如果她是一个精神病人, 有着无穷无尽的痛苦和烦恼,她自己因病与身俱有的,同样因病带给周围的亲属 们的,那么,她还会认为“能够疯掉”是一件幸运的事吗?   就像人不是鱼,无法体会得到鱼畅游水中的快乐一样,一个正常人也无法真 正体验得到一个精神病人的痛苦和烦恼。   也许,世上最痛苦最无奈的事情就是脑子坏了,这让一个人的“司令部”被 彻底摧毁了,理智和冲动没了分界,从此他(她)的思想错乱,言行像脱缰的野 马不受支配,整日活在一个人的泥泞和混沌中。   在我的周围,我认识的人当中,有一些这样的人。他们与我偶尔在街上碰到 的这类人相比,大都有一个安定的工作,有一份稳定的收入,亲属们接纳着他们, 照料着他们,没办法了将他们送去住院,使他们不致于流落街头,凄凄似秋风落 叶,惶惶如丧家之犬。   亚子正是他们中的一位。   亚子是我的大学同学。我刚认识他时,没看出他有什么不正常,也许怨我粗 心大意,又也许他那时病得不厉害,看上去跟大家没什么两样。   他的性格外向,好说爱笑,嗓门大。有人拿他的名字开玩笑,“鸭子鸭子” 地叫来叫去,他也笑呵呵地嘎嘎答应着。还有人说他长得像希特勒,他也的确长 得像希特勒,连说话的腔调和动作都像,当面开涮叫他希特勒,他就一边应声一 边学着盖世太保行礼,逗得我们哈哈大笑。   渐渐地交往多了,我发现他有说大话、爱撒谎的毛病,他滔滔不绝地倾倒着 那些虚夸的话,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最初我相信,听得多了,我发现他的言语左 右冲突,前后矛盾,同一时间分身有术地出现在不同的地点,他肯定已经忘记了 前面说过的话,后头的话又如一个个浪头接踵涌至了,它们之间不可避免地出现 了断裂和混乱。他浑然不觉,继续脱口营造着一个个肥皂泡似的谎言,这些谎言 密集而单纯,像俄罗斯套娃,一个套着一个,都与我们隔着一层薄薄的空气,探 出食指轻轻一捅就破灭了,什么都没留下。我觉得他有些可怜,再听他说什么, 就认为他兴高采烈的表情,激情四溢的语气,带有强烈而夸张的表演性质。这时 我还没真正地认识到他爱说大话、喜欢撒谎是一种病带来的,正是这种病让他无 从控制自己,谎话张口即来,脸不红心不跳,也让他从不为此自责,更不为此愧 疚,这次“表演”完了,下次依然如故。而所有这些只不过是这种病的附庸和衍 生,是它的生动形态和显著特征之一。   直到他与丽萍短暂的戏剧性交往。   起初他俩出入校园成双结对,形影不离,像是一对真正的恋人,没有人怀疑 他们不是在谈恋爱。后来不知因为什么,他们翻脸了。从同路人到陌路人,仿佛 是一眨眼的事,谁都弄不清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丽萍的态度突然来了一个大转 弯,她像是不认识亚子似的,一眼都不愿多看他,偶尔迎面碰到了,就阴着脸斜 着眼恶狠狠地剜他,如同面对一个仇人。倒是亚子开始没完没了地纠缠她,到宿 舍去找她,半路拦截她,无一例外地遭遇的都是冷脸和打击。这期间他最爱挂在 嘴边的一句话是“我爱丽萍与丽萍何干”,他的爱狂热而盲目,像一把危险的熊 熊烈火,肆意燃烧着四周。   他终于突发奇想地要去丽萍家跟她的父母好好谈谈,他一直固执地认为问题 出在他们身上,是他们影响和左右了丽萍,施压和操纵丽萍离开了他,他坚信只 要做通了他们的工作,丽萍也就会回到他身边。他兴冲冲地来到丽萍家,敲门进 去,站着说了自己是谁,没人搭理他,迎接他的是一通冷酷而坚硬的拳脚,他被 打出了门,抱头滚下楼梯,跌跌撞撞地溜了。他仍不死心,继续上门要好好跟丽 萍的父母谈谈,一次次地遭到了迎头痛击,一次比一次下手重,他的脸上、额角 甚至身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口,殷殷地往外渗着血。他终于被打怕了,嘴里 仍喃喃自语“我爱丽萍与丽萍何干”,但声音已经逐渐微弱了下去,就像火苗缓 缓熄灭了。   听丽萍说,她身为医生的父亲一眼就看出亚子的精神不正常。   我们恍然大悟。联系到亚子以往的种种表现,他的偏执,他的信口说大话、 爱撒谎,等等,我们相信了。   记得有一次他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份当地报纸复印件给我们看,上面介绍着 他读高中时在教室勇斗歹徒,被狠狠地在头顶砸了一板凳的事迹。   也许从那时开始他的脑子就坏了。   也有人说,他是躲在窗外偷窥某老师的妻子换衣服,被某老师发现了,当众 痛骂并狠揍了一顿,就成了这样。   不管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我都慨叹于一件小事,抑或一个错误、挫折,就轻 而易举地改变了一个人,让貌似强大的他(她)沿着现实偶尔出现的裂缝,直线 坠落无法回头,最终成为眼前这模样。   好歹挨到了毕业,他却没能如愿分配到某机关,而被分到了某乡镇小学。这 对他有流放甚至隐含着惩罚的性质,于他又是一个打击,他愈加一蹶不振了,病 情也日益严重了。   隔上一段时间,他便不知道从哪儿给我打电话,带给我一个又一个“惊喜“, 比如他说他到中央党校读研究生回来了,即将去某县任副县长了;又比如他说自 己到某镇挂职了,一个不是他妻子的女人在黄河边的一座城市给他生了一个儿子。   这时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却不戳穿它们,捏着话筒一言不发地听着,待 他亢奋而快速地说累了,我默默地挂上电话。我清楚他只是需要一个听众,一个 倾诉的对象,他憋在心中的话在高速运转的大脑怂恿下,太需要释放了,其他后 果他是不计的。有一年春节,他从厦门给我寄了一张贺卡,上头写着充满激情的 话,仿佛是为了证实他曾经说过自己调到了厦门工作。我当然知道他是不会如此 想的,也许他仅为了炫耀。   一天傍晚,他坐着一辆微型面包车来家里找我,告诉我他要结婚了,邀请我 去喝喜酒。   我因家中有事没去成。后来我去看他,见到了他新婚的妻子——一个粗眉大 眼的农村姑娘,随后听到了他更多的消息。   他的家境不错,父母亲早早地进城在郭城街上贩布做生意,挣得原始积累后 买地盖起了自己的二层门市房,在繁华的闹市还开有旅馆。他人在乡镇小学工作, 吃着皇粮,端着铁饭碗。近年提高教师待遇,反复地调整工资,他拿到手的已是 一份不菲的收入。   他的妻子家在郭城北部山区,地薄收成低,家中姊妹多。经媒人介绍了解了 亚子的家境,他旱涝保收的教师工作,她就点头答应了。当然媒人隐瞒了亚子患 病的事实,否则,这桩婚姻也可能成不了。此前亚子的父母亲也托媒人给他介绍 了一些女人,她们不是到处打听知道了亚子的事,就是在与他有限的交往中发现 了他的精神不正常,纷纷都不愿意了。   有这种毛病的人,虽然心理残缺,精神分裂,但肉体健全,生理通畅。这就 叫亚子像正常人一样,也有性的需求和渴望,或许是由于患病的缘故,他似乎比 正常人有更强烈更旺盛的需求和渴望。性这个东西,说小很小,就是一次身体之 间的亲密接触;说大很大,等同于一日三餐对一个人的意义。   亚子结婚后他强烈而旺盛的需求和渴望有了去处。他的妻子很快怀孕了。有 人见他妻子挺着大肚子上街,好心问他:“你老婆什么时候生呀?”他反问道: “我老婆怀孕你是怎么知道的?”问者啼笑皆非。   亚子犯病了。他妻子如梦初醒。事情至此,她不哭不闹,专心待产,同时攥 着亚子的工资,每个月除给他留点香烟钱外,其余都存了起来。   女儿降生了,亚子给她起名叫大雨。郭城人大都重男轻女,拼了命想法子要 个男孩,有了女儿的亚子也不例外。他又添了个男孩,叫大雷,逢人便大雷大雷 地说个不停。   儿女双全的亚子完成了他的传宗接代任务。他已经不能正常上班,单位照顾 他,要他在家休息,工资照发。他一次次地出入精神病院,稍见好转,就回到了 家中;看看不行,收拾东西又去住院了。他在家庭和精神病院之间来回奔波,到 后来发展成不是住在精神病院,就是在去精神病院的路上,家都难得一待了。   眼睁睁地看着辛苦攒下的钱都交给了医院,一双儿女生活无着,他的妻子彻 底绝望了,狠狠心撇下儿女,悄悄地跟人跑了。   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大家都说,如果她继续待下去,迟早有一天恐怕连 她都得步亚子的后尘疯掉。   她是一走超脱了,可她那一双幼小的儿女呢?   他们稚嫩的童年尚且需要哺育,又怎么扛得起亚子这座大山呢?   亚子似乎真的成了不可避免的累赘,像一座山横亘在家庭和社会之间,绕也 绕不开,躲也躲不掉。是社会先冷漠地拒绝了他,后来妻子又绝望地抛弃了他, 然后他就与一双儿女隔着医院相依为命。   谁能给他指明一条通往春天的道路?   在那儿,桃花不再夭折,幸福终成正果。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