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三年衰   青丝   敝乡俚语把“衰”读为(sui),同“祟”,是效仿粤语的读音。我童年时, “三年衰”是一个常被人们挂在嘴边的市井俚词,含有多重语义。例如我们常说 “扫把打人三年衰”,意为扫把是扫秽物之具,有人被扫把打了,就要倒霉三年。 所以过去的小孩子打架,如果有人用扫把,往往会招致极为猛烈的报复。还有过 去的人家,常将衣裤晾晒在外面,若有路人一时不慎,从裤裆下面走过,也会被 人嘲笑“三年衰”。这种语境下,“衰”不仅是倒霉,也有丢份的含义在内。若 是有人被起外号叫“三年衰”,更属于严重指控,是被人鄙夷品行不堪,已失去 做人的体面了。   我要说的“三年衰”就是一个人,是住在我家对面一户人家的女主人。过去 在我居住的街上,房子是公私各半。所谓的公屋,就是将褫夺来的大房子,分配 给多户人家居住。这户人家住的公屋一楼,明显经过后期的改造,为了留出一条 走道方便楼上的住客出入,是在原来的客厅建起一堵墙,划出两重空间。过去的 老屋子一楼都很高,为了节省砖石水泥,这堵墙也没有垒建至顶,离第二层的楼 板还有一截距离,其形态,就像是住在一个大型的格子间内,生活动静略大,往 走道经过的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男主人是一个苦力,原以拉板车为生,到了1990年,他已经60多岁了,拉不 动板车,就改成拉三轮车。由于长年户外劳作,风霜雪雨,他比同龄人看起来至 少要老二十岁。他有二子一女,小儿子天宝被留了两级,成为了我的小学和中学 同学。男主人几乎不与邻居来往。我记忆里,他与我家惟一的一次互动,是我有 一次在街上滚铁环,没有看路,被一辆自行车撞破了头,血流不止。他在对面看 到后,从板车的工具箱拿了一小撮不知名的绒毛,走过来敷到我的伤口处,不久 就把血止住了。   他家四口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衣着破烂而邋遢,男主人尤甚,像是刚从 非洲原始部落里来的土人。他的标准装束,是身披一件无袖的布褂,腰间用布条 一扎。那件四季不换的布褂,满是油腻和污渍,已分不清原来的底色,看上去就 像一个被割烂了的麻包。这种家庭情况,除了赤贫,也明显缺女主人——我从记 事时起,就没有见过他老婆。后来我从邻人闪烁其词的话语里,约略知道了事情 的原委:他的老婆好赌,业余时间爱与别人耍几个小钱,被人检举了两次。第一 次是受到警告,第二次则是直接来人将她抓走,送去劳动教养三年,罪名是好逸 恶劳,不务正业。   暂且不去谈论威权政治的严苛与惨烈,对人性的践踏到了何等程度,今天的 人也无法想象在1970年代,一个曾经坐牢入狱的人,会受到怎样的歧视。智识尚 无法从狭小的居住环境里解放出来的一众街坊邻居,都在背后叫他老婆为“三年 衰”,只要一说起他家,就会说,你看“三年衰”家怎样怎样。众人从这一明显 带有侮辱性的称呼里,似乎找到了高人一等的感觉,于幻想性的身份崇高中找到 了精神安慰。而这,也是自卑的男主人不愿与邻居往来的主要原因。   受濡染久了,我也慢慢接受了这一称呼,甚至当着天宝的面叫“三年衰”。 天宝听了自然很生气,会鼓起眼睛瞪我,但我不怕他,还是继续叫。他家即使大 白天也是黑漆漆的,我有时看到外面的阳光猛烈,就在街对面拿一面镜子,把阳 光反射到他家里。天宝总是望着我,也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后来,这也成为了我 无法扔掉的一段可耻记忆。当我有了成年人的理性之后,一想到昔日天宝眼神中 满含的悲哀和委屈,我就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站在中世纪的教廷,笑观火刑的看客。 我在无意识中,也加入到了一场对他人苦难的消费狂欢。   70年代末,“三年衰”获释回家了。但是,她已近成年的大儿子和二女儿, 受不了邻人的歧视,拒绝认她,不愿和她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为了表示决绝, 儿子和女儿都从家里搬了出去。“三年衰”找街道安排工作,答复是让她回家等 着。这一等,没有期限。实际上在我家不远处,就有一家街道办的碎粉厂,代工 一切粉碎业务,诸如把砧板大小的茶麸饼、白矾、辣椒加工成粉末。工作很辛苦, 工资却很低,粉尘又大,尤其是加工辣椒,人在车间里戴着口罩也会流泪咳嗽不 止,眼睛时刻都是红肿的。即使如此,这种工作机会也不给“三年衰”这样的人。   我曾在《中国文学史》里,看到古代皇帝喜怒无常的一个原因,是为了彰显 皇权的绝对性和权威性,是君王统驭术的精髓之道。后来我随着这个思路想到, 乌托邦帝国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大救星从人群里划出一部分更可怜的人,让普通 民众嘲笑和欺辱,让他们从高人一等的精神自慰中,于长期的物质贫困和精神压 抑里暂时解脱出来,并从这些标本的下场找到警示,由此产生服从性和工具性人 格。这其实就是维系社会有效运转的秘密之一。   所以,像“三年衰”这样的人,悲剧是早已注定了的,她只能作为一个时代 标本,承受社会的漠视,最终在岁月的啮咬下,成为一堆毫无意义的历史灰烬。 获释后的“三年衰”一直没有工作,家庭状况极度贫困,又被子女嫌恶,加上街 道的工作人员,三天两头会到她家走动,了解她的思想状况,检查她是否符合纪 律、法规、社区指令等一系列标准。左邻右舍的积极分子,也在暗中兼任着多层 级的窥探和举报的任务,她就像一个被放到玻璃瓶里观察的生物标本,生活被打 上了可作随时扫描的条形码,人格和隐私彻底丧失。几年后,不堪忍受的她离家 出走了,其去向,有几个说法。有人说是女儿原谅了她,她搬去和女儿一起住了, 也有人说,她是到外地打工去了。可是一个年近花甲的妇女,又还能做什么呢?   “三年衰”出走以后,男主人依然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样,他的小儿子天宝 没有考上高中,早早就进入社会工作。后来我搬离了那条街,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们一家人。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