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橱窗里的洋娃娃   作者:施韵   M市,一座摩登的大都市,游人大多熟悉她那车水马龙、熙来攘往的商业街, 还有那高楼林立、灯红酒绿的现代化金融中心,却很少有人知道在那繁华的一隅, 有一条细长的林荫道,道两旁各站着一排高大的梧桐树,顶端的树枝树杈时有交 叉在一起,形成一个穹顶。道上行人稀少,车也很少,间或有几辆自行车驶过, 在这座超级大都市的今天,这种景象已是很少见的了。   何凯从小在这片区域长大。上小学时——那时还没有双休日,上课一直上到 周六的上午——周六下午放了学,他就和几个要好的同学,也是住在这附近的, 相约到这林荫道上来玩。林荫道旁有些卖玩具和零食的小店,是大家都向往的地 方。揣着不多的零花钱,买上一包无花果干或者酸梅粉,或者买上一版香烟牌子, 大家聚在一起,一边吃一边玩。   上中学以后,学校也离这里不远。放了学功课不太多的日子里,何凯会和好 朋友到这林荫道上来散步,几个小伙子谈天说地、遥望未来,或者聊聊学校里坐 在自己附近的某个女生——这个话题只能对自己的好哥们儿讲。   到了今天,那些卖零食和玩具的小店早已不见踪影。但是有些头脑活络的人, 看中了这个地方潜在的商机,开始开设一些有特色的小店。有的小店售卖店主自 己设计制作的手工艺品,有的小店售卖外贸剩余的服饰,有的专卖进口的糖果和 巧克力,还有的卖杂七杂八各种不多见的物品。这些店并不大张旗鼓地做广告, 只在xx点评、x瓣这样的网上作一些“圈子”里的口耳相传,倒也门庭热闹,生 意细水长流。这其中有一家店,专卖所谓怀旧的东西。推开漆成绿色的木门走进 去,里面拥挤不堪,各种过去的物品无序地堆放在各个角落。有用的,比如热水 瓶、脸盆、搪瓷碗搪瓷杯,有玩的,比如塑料娃娃、铁皮发条动物、陀螺弹子小 手枪,有文具,削铅笔刀、水果橡皮、田字格的写字本,甚至还有吃的,酸梅粉、 果丹皮、威化巧克力。何凯进去看过,大多数东西都是仿做的。这些日常用品极 易损坏折旧,哪有那么多的老物事能够完好地保存至今?也有一些东西真的来自 过去。店主说那是他从以前一些倒闭的国营厂或国营商店的库存里淘来的,偶尔 也有一些是从个人或者废品站里发现的。   何凯的父母在他上高中时买了一套高层里的商品房,地址离林荫道附近的老 家要坐十一站地铁才能到。他上班的地方倒是离这里不太远。大学毕业工作以后, 何凯觉得有必要过独立的生活,工作地方又离父母家太远,每天上下班挤地铁消 耗太多精力,于是便在公司附近租了一间小屋。说是小屋,其实是小屋的一角, 房东把一间屋子隔成了很多间,分别租给六个年轻人。虽然远不如住在父母家舒 适,但何凯觉得很好,大学的宿舍里也是六个同学同住,他早已习惯,况且自由 的空气最最珍贵。   何凯并不常到林荫道上来。他工作很辛苦,常常下了班以后就累得不想动了, 连饭也没有力气做。这就是不和父母同住的一个缺点,没有人烧饭给他吃。以前 在大学里好歹还有一个食堂,现在只能找一些小摊或者便利店,买几个包子或者 土豆饼解决。何凯经常想,什么时候能有一个真正的家呢,我也不要老婆专门给 我做饭,但两个人一起做,一定更有动力。   压力特别大,或者有时跟上司同事搞得不开心的时候,何凯会到林荫道上来 走一走。避开大都市的繁华和喧嚣,看看那高大的梧桐树,一个人静静地想一想。 当年一起玩一起谈天的小伙伴好哥们早就各奔东西了。没有人还住在这附近,有 许多甚至去了国外。那些同学出发去国外的时候,互联网还不是特别发达,所以 都没有留下什么电邮地址、QQ号、skype号之类,所以何凯和他们都失去了联系。   这一天何凯心情不太好。有个同事离职,组里有好几个同事想接手他的项目, 何凯也是其中之一。上司说开个正式的会议,想接手的人各自陈述一下自己的动 机和长处,然后大家讨论决定谁来做。何凯为这个会议做了不少准备,也颇有信 心自己会被选中。谁知平日里一个和自己挺谈得来的同事,不动声色地,又是找 上司又是找那个离职的同事,早就在开会前数天就把那个项目给揽了下来。于是 今天的那个会,就从竞选的会议变成了宣布的会议。何凯和另一个同事略表达了 些不满,就被那个要离职的同事说他做那个项目资质还不够,还要多努力多学习。 会后那个得到项目的同事更是态度恶劣,指桑骂槐,一改平时和善的脸色。上司 对此视而不见,只在边上打哈哈。下了班何凯就径直来到了林荫道上,一边走一 边想,忽而觉得有点委屈,忽而又觉得这都是职场里再正常不过的事,没什么大 不了的。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觉就就走到了那家卖怀旧商品的小店前。   小店的橱窗展台跟小店里一样拥挤混乱,不分类地摆放着真真假假的各种旧 物。展台边上靠近玻璃窗的地方排列着十几张颜色做旧的明信片,明信片上是一 些老洋画。这些洋画比何凯小时候的那个年代还要早,以前何凯经常在外婆家的 饼干筒上看见它们。何凯盯着那些洋画,回忆起小时候去外婆家,外婆总会在那 些饼干筒里掏出好吃的饼干。现在的市场异常丰富,各种饼干,国产的进口的, 却再也没有小时候那种好吃的滋味了。何凯的目光顺着那些明信片游走,不觉扫 到一只洋娃娃。   这是一只非常精致小巧的洋娃娃,大约20厘米高,披着一头丝绸一般的金发, 张着大大的蓝色的眼睛,眼睛上有长长的睫毛。娃娃的年代有些久远了,脸上的 塑料有些氧化。她穿着一件浅蓝色带白色花边的连衣裙和一双红鞋子,裙子和鞋 子都制作得十分考究,尽管有些陈旧。娃娃的手脚,看上去,都是可以动的,眼 睛也是可以开合的。何凯眼前一亮,心底里突然涌起一股热流,于是推开小店的 门走了进去。   店主开的娃娃的价格吓了何凯一大跳,不明白这么一个旧玩具要350元。店 主说,这个娃娃是店里的镇店之宝,是真正的二十多年前的娃娃。这种娃娃在当 时就十分稀少,何况保存得那么好。“是我千辛万苦淘来的哦”,店主说,“全 M市你去找找看,找不到第二个。”店主心想这么个小伙子进来要买娃娃,肯定 是买给女朋友的了,买给女朋友就不要省钱,因此下定决心不谈价格。店主看何 凯还在犹豫,便说:“你只觉得我这个娃娃贵,不看看那些日本的美国的动漫人 偶都是这个价格的,人家买起来眉毛都不挑一下。你们年轻人平时没事出去吃一 顿玩一顿,钱花得那个快。现在人民币不值钱啦,350元,听上去很多,实际上 能够买啥?啥都没买就没有了。还不如买点这种有意义的东西,你开心,你女朋 友开心,大家开心哦。”何凯其实一看到这个娃娃就决定买下了。350元价格给 他的惊吓渐渐消退之后,他赶紧掏了钱给店主,用一张报纸把娃娃包好后,离开 了小店。花钱买不是生活必需品的东西可以给人带来一种快感,这不仅仅对女人 适用。何凯花大价钱买了一个小玩具之后,工作上的不快就被抛到了脑后。   80年代初的M市,这一天天气晴好。市中心中苏友好展览中心外的大街上有 不少过路人,步行的、骑车的,但汽车很少,街上因此显得干净、整洁。大街旁 的一条马路上有一个公交车站,沈家妈妈带着她的两个孩子,哥哥小竹和妹妹小 梅已经在那里等了半个多小时。哥哥很不耐烦,不时地问妈妈车为什么还不来。 妈妈说,这条路的前面有一头大怪兽,大怪兽肚子饿了就要吃汽车。现在大怪兽 的肚子非常饿,所以它吃了好几辆公共汽车。等它的肚子吃饱了,下一辆公共汽 车就会来了。妹妹却觉得等会儿车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今天那么高兴,等车这种 小烦恼可以忽略不计。   沈家妈妈刚带两个孩子去了中苏友好展览中心,那里正在展出各大国营厂新 开发生产的轻工业品。展览会上有好多好东西,用的、穿的、玩的,琳琅满目。 但是小竹和小梅只对玩具感兴趣。实际上,今天他们去展览中心的目的就是玩具。 展览会上虽然有那么多好东西,但却不是轻易可以买的。要买任何东西,都需要 凭票。而那张票,人人都想要有,却很少人可以得到。得到一张可以买稀缺物品 的票是一桩既上档次又很神秘的事。小梅和小竹经常听到大人们讲,厂里,或者 隔壁邻居,或者亲戚里那个谁谁谁,刚刚弄到一张什么什么票。电视机票、洗衣 机票、冰箱票最高尚,其它稀有轻工业品的票也很好。大人们总是强调那个“弄” 字,让人觉得弄到票的人无比有本事。   有一天,小梅和小竹的爸爸“弄”到了一张玩具票。可以在中苏展览中心的 轻工业品展览会上买一件M市第一玩具厂新开发生产的玩具。兄妹俩高兴坏了。 沈爸爸却没有那么高兴。这张玩具票是沈爸爸帮副厂长家里搭房子,副厂长为了 表示感谢给他的。副厂长的家在一栋六层公房的最顶楼,是独门独户的。这在当 时已是非常不错的住房条件,但副厂长还是嫌小,于是便打主意在门外晒台上再 褡一间房出来。沈爸爸被叫去帮忙,因为他不仅身强力壮,而且动手能力很强, 这在厂里是出名的。沈爸爸想,正好,可以问副厂长要一张电视机票,听说他手 头有好几张。沈爸爸早就想买一台彩色电视机了。他动手能力强,自己组装过一 台黑白电视机。他们的邻居家有一台14寸的彩色电视机。每天晚上电视台都会播 放美国的动画片《米老鼠和唐老鸭》,小竹和小梅非常爱看,但是他们觉得黑白 电视不过瘾,因此常常蹲在邻居家的纱门外偷看彩色版的《米老鼠和唐老鸭》。 这样的行为伤害了沈爸爸的自尊心。尽管沈妈妈批评了兄妹俩,说这是很没礼貌 的事,兄妹俩再也不去偷看彩色电视了,沈爸爸还是下定决心要买一台彩色电视 机。可是辛辛苦苦地帮副厂长搭完房子,帮他把沉重的砖瓦建材搬到六楼,又帮 他一砖一瓦地把屋子搭好建好,副厂长却只给了他一张玩具票。电视机票早就送 完了,副厂长如是说,然后摆出一付慈眉善目对沈爸爸说道:“你家两个小孩子, 买个玩具给他们高兴高兴,多好,是不是?”   “娘起来!”沈爸爸回家后骂道,“他自己家里没有小孩,玩具票没有用, 顺便打发给我。”但也没有办法,旧时期的国营厂,厂长、副厂长不但等同于今 天的“老板”,而且还是“领导”,不仅领导工作,还领导生活,还领导思想, 厂里的普通职工只有被领导的份儿。沈妈妈却不以为然,安慰沈爸爸说:“我看 过一个外国电影,里面有个属下给领导办事,办完事后领导给他一盒礼物说送给 他小孩。他打开那个盒子,里面竟然窜出一条眼镜蛇,‘嗒’一下就把他咬死了。 你说吓人不吓人?现在副厂长给你这个玩具票,好歹真的可以买个玩具,我感觉 挺不错的。”   轻工业品展览会开展了,沈爸爸还在气头上,沈妈妈便带着兴高采烈的小竹 和小梅去了展览中心。展览会上的东西真好,不仅仅是小孩子,沈妈妈也看得兴 致盎然。那些新式的沙发、玻璃柜、热水瓶、瓷餐具,每一样都想买。还有那些 五颜六色的塑料制品,真好看呀。那些塑料的小用具,倒是不需要凭票购买,但 是价钱都很贵。沈妈妈忍住没有买,她想家门口有时会来一些带着塑料制品的乡 下人,可以用家里多出来的鸡蛋票粮票跟他们换。   一家三口很快来到了展出玩具的地方。兄妹俩看得呆住了: 天上飞的、地上 跑的,真是什么都有啊。小飞机、小坦克、小火车,打鼓的小熊、翻跟头的猩猩、 拍照的熊猫,扫地的小和尚,买什么好,买什么好呢?小竹紧张地观察和思考了 一阵,决定要一辆小自行车。说是自行车,其实是三轮车,小孩子坐上去就可以 骑,不需要特别训练。小梅没有听到哥哥说要自行车的话,因为那时她的目光完 全被一只洋娃娃吸引住了。   我们已经在前面借着何凯的眼睛知道了洋娃娃的样子。但是小梅看见娃娃的 时候,她还是崭新的,脸上干干净净,衣服颜色鲜艳,脚上的红鞋子还微微地闪 着光。小梅从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娃娃。她和邻居家的一些女孩子也都有一两只 娃娃,但是娃娃的式样都是差不多的,要不就是穿着红色带帽子毛衣的女娃娃, 衣服和身体连在一起,要不就是塑料的赤膊男娃娃,连头发也是塑料的。从来没 有哪只娃娃,像真人一样穿着连衣裙,而这连衣裙比真人的衣服还要漂亮还要精 致。也从来没有哪只娃娃,连手腕的关节都能懂,眼睛还会开合。小梅已经无心 再去欣赏别的玩具,打定主意就要这个洋娃娃。   这一下沈妈妈为难了,只有一张玩具票,只能买一个玩具,那是买小自行车, 还是买洋娃娃呢?她心里是倾向于买自行车。自行车小竹小梅都可以玩,而洋娃 娃就只有小梅可以玩。而且这个洋娃娃的价格真吓人,25元,足足是小自行车的 两倍。沈妈妈和沈爸爸两个人的工资加起来还不到100元,25元买一个玩具实在 是太昂贵了。沈妈妈把她的意思跟小梅说了一下,但没有提价格因素。她小时候 家里比较穷,不想她的孩子再像她一样,从小就活在自己是穷人的阴影里。小梅 这下子不干了,嘟囔着小嘴耍起性子来,眼看就要流下眼泪的样子。小竹是个很 大气的孩子,虽然他非常想要小自行车,但为了爱护妹妹,决定放弃。他说: “那就给妹妹买洋娃娃吧,反正我以后会去弄一张自行车票,然后买一辆真的自 行车。”沈妈妈见小竹这样懂事非常欣慰,又想起《悲惨世界》里描写的珂赛特, 作为一个女孩子对一只娃娃的渴望,又想起自己小时候在资本家同学的家里,见 到一个类似的娃娃时的羡慕之情,于是就狠了狠心,买下了那件奢侈的玩具。   母子三人坐公交车回家,在车站上等了很久。兴奋的小梅却顾不了那些,抱 着她的新玩具小心翼翼地摆弄着。从被生产到出厂再到展览中心的展台,娃娃一 直被当作一件商品摆弄着,世界对她来说是浑沌的,她依稀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却不知道她是谁,从哪里来,向哪里去。小梅对她的喜爱之情,和不远处那只吃 汽车的怪兽的吼声吵醒了娃娃,她第一次睁开眼睛仔细地看世界。她看见了小梅, 看见了小竹,看见了沈妈妈。她的记忆就从这个家庭开始了。   何凯把从怀旧小店高价买来的洋娃娃小心地带回家,从包裹着的报纸里拿出 来,立放在床边柜子上笔记本电脑的旁边。何凯租住的屋子本来是老式公房中一 户人家住的一间,大约25平方米左右,被房东隔成了六间小屋外加一条细走廊, 分别租给六个年轻人。这六个人中有像何凯一样事业刚刚起步正在打拼的,也有 不工作在准备考研究生的。考研究生的那位大学本科毕业后本来工作过,但是工 作不顺心工资又低,所以决定通过读研究生来增加自己的职场竞争力。他连续考 了两年都没有考中,现在已经是第三年“复读”。何凯觉得读不读研究生根本不 是问题的本质,但也说不清问题的本质倒底是什么。老式的公房里厨房和卫生间 本来就是公用的,现在一户人家变成几户人家,公用的地方就变得更拥挤了。房 东为此把以前一户8平方米的屋子改造成额外的卫生间和浴室。这座公房本来是 几家国有企业共有的房产,在国企改制之前,得到福利分房的住户都搬去了比较 偏远的独门独户的新式公房。还有一些没有等到福利分房的仍然住在老公房里。 后来商品房兴起,有能力的人都买了商品房搬走了。那时商品房的价格还不像现 在这样高,虽然是笔大款,因为能够解决“住”这样的大问题,人们还是把钱从 牙缝里省了出来。只有一户国企老员工还住在老公房里,就在何凯住的这层走廊 的尽头。那是一个姓赵的老师傅,现在老伴过世了,一个人住。何凯的房东本来 是拥有这座老公房的国企之一的厂领导,现在也没人知道这房子究竟是他私人的 还是国家的。不管是谁的他都作主搭建了屋中屋,把它们租给了没钱租大屋子的 年轻人。   何凯分到的不到4平方米的小屋坐落在原本那间大屋子的角落里。小屋里放 了一张床和一个小柜子后就不剩下多少空间了。他的日用品放在床下,一些书、 食物和衣服放在柜子里。他平时几乎不买除了吃用必需品外的东西,一是为了节 约,而是根本没有地方放。如今这个娃娃在这家徒四壁之中,真可谓熠熠生辉。 虽然娃娃在小屋里特别显眼,何凯却不怕别人看见笑话。他不会带女朋友,如果 有的话,来他这个住处——如果来了就不再会是女朋友了。他也不怕相邻的年轻 人看见,这是M市的一大特色,虽然拥挤,但大家彼此都比较尊重隐私。   第二天是周末,一般何凯都回父母家。回去之前却接到何爸爸的电话,叫他 不忙回去,先去市中心见一个姑娘。何凯年纪其实不很大,虽然他也渴望能有一 个真心相爱的姑娘能够成为他的老婆,两个人一起为自己的小家庭奋斗,但还没 有着急到要走相亲这条路。中国的父母是很奇怪的,他们的孩子情窦初开时,他 们拼命阻拦不让孩子同异性交往,一直阻拦到大学毕业,说要好好读书出人头地 就不要谈恋爱。少男少女纯洁美好的爱情被他们视作洪水猛兽,一定要扼杀在苗 子中。待到孩子们大学毕业,开始昏天暗地忙事业的时候,他们又开始着急起孩 子们的婚姻大事了。可是没有前面九个饼,光有第十个饼怎么能够吃饱?不谈恋 爱,怎么会有结婚对象突然冒出来?因此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相亲开始在中国大 地上热门起来。一般都是父母托了介绍人去物色,找到合适的人选后双方父母先 交流一下,对比一下自家孩子的各种条件,外形、年龄、学历、工作、收入,觉 得门当户对就安排孩子们见面。孩子们的热情显然没有父母高,爱理不理地去走 一趟,也不知有多少人通过相亲找到了真正的另一半。   何凯还算是个乐天派,虽然对相亲这种活动不以为然,却总想,去看看也好, 说不定就碰到了命中注定的那个“她”。他于是赶紧洗了个澡,换上的得体的衣 服会那个姑娘去了。   不到两个小时,何凯就又回到了他的小屋,神情沮丧。他一屁股坐在床上, 看见娃娃正瞪大眼睛看着他。何凯心中愤懑无处述说,便向那娃娃吐起苦水来:   “我一定是个很没有魅力的男人吧。今天去见一个姑娘,那是爸爸的旧同事 王阿姨介绍的,说跟我怎样怎样地合适。谁知那姑娘见了我以后就一直没好脸色。 坐在咖啡馆里,她一直在玩手机,跟她讲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咖啡只喝了一 点点的时候,她的手机就响了,说是老板要叫她加班,就一溜烟地跑了,正眼也 没瞧我一下。”   “这种事已经发生了第三次,那些姑娘就像当初应聘时看不上我的用人单位 一样打击人的信心。我也不是一定想要靠相亲找到老婆,不过每次我都挺认真 的。”   娃娃不言不语,却好像很明白的样子。何凯继续说道:   “爸妈好像背着我见了更多的姑娘的父母。但是在第一轮就被筛下来了。我 一个小工程师,收入没有那些做金融做公务员的同学好,还没有买自己的房和车, 人家一听就否定了。爸妈大概也挺委屈的,他们没有对我讲过,都是阿姨告诉我 的。其实我也不在乎,面还没有见过就比较房啊车啊的人,这哪里是谈恋爱,明 明是谈生意嘛,她们自己也大多没有房和车,不能夫妻两个以后一起努力买?这 样的姑娘不见也罢了。我总觉得只要有机会见面,大家能够聊一聊谈谈心,互相 了解一下,我就能早晚找到一个好姑娘。可是那些姑娘见了面都不正眼看我一下, 还怎么个谈心、怎么个了解法?”   何凯讲到这里,又想起一段令人不快的经历:   “曾经有一个姑娘,倒是谈了一下了解了一下。可是交往以后不久,她就问 我爸妈能不能把他们的房子卖了给我们买房。我说,这样的话他们自己就没有住 处了,以后就只能跟我们住在一起。她说决计不能住在一起,两代人会有许多矛 盾。我说我也知道这个道理,我也觉得小辈应该独立。既然独立,就不要叫父母 拿他们的钱帮我们买房嘛。如果他们卖了自己的房子又不能和我们住在一起,那 能住到哪里去,难道叫他们去睡大马路?我的话使她生气,很快就翻脸停止跟我 交往了。”   何凯说完,叹一口气,躺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这间屋子虽然被房东改造得 面目全非,唯独天花板还是老样子,上面甚至还有一滩年代久远的老鼠尿——知 道年代久远是因为现在的屋子里再也没有老鼠了,至少房东是这样说的。何凯看 着那老天花板,回想着远去的纯真日子:那时的少男少女怦然心动时,两人的世 界里哪有什么房啊车啊,工作啊收入啊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能够偷偷地拉一 下手,幸福感就窜到头顶了。   娃娃从过去的家里被卖到废品回收站,在废品回收站里待了一阵子又被怀旧 商店的老板淘的去做镇店之宝,她又变回了一件被人摆弄的商品,于是沉睡了起 来。现在何凯把她带回家,又像对朋友一样对她讲了心里话,她便又再次苏醒了。   娃娃听了何凯的倾诉,觉得那些姑娘的故事,有些让人似曾相识的感觉,她 想起了过去沈爸爸常说的他和沈妈妈的故事。   小朋友都对爸爸妈妈是怎么认识的充满了好奇。一般的父母却对这个话题讲 得极短,一两句话就带过了。比如有的说,我在食堂里排队买饭,你妈走过来踩 了我一脚,我们就认识了。或者,我在电影院里看电影,你妈正好坐在我边上。 还有,我跟你妈一起在垃圾桶里发现一个小孩,就是你嘛,我们想怎么办呢?就 只好结婚一起养你了。沈爸爸却把这个故事讲得非常详细,而且经常主动讲起:   “我的爸爸,就是你们的爷爷,他年轻的时候很神气的。但是五几年的时候, 他就变成了历史反革命。什么叫历史反革命?当时做反革命的事叫现行反革命, 过去做了反革命的事就叫历史反革命。其实你们的爷爷没有做什么坏事,人年轻 的时候加入什么团体都是身边的朋友们怎样就怎样,随大流而已,谁知道以后会 变成坏事。不过你们不要到外面去乱讲,听过拉倒了。因为你们爷爷的历史反革 命成分,我和我的兄弟姐妹都受到了牵连。我本来自己还没有感觉,后来上初中 的时候,我看别人都打了入团申请书就跟着打了。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说,你 怎么可以申请入团,你家这个样子的,你有什么资格可以入团?我才知道自己的 身份一塌糊涂啊。”   “高中毕业之后,那时高考还有的,我填了志愿要学医。我年轻时成绩可好 了,动手能力又强,你们爷爷身体一直不好,我就想学医。我觉得我考得很好, 可是什么大学都没有录取我,所以我只能去了工厂的技训班。高考的时候坐在我 旁边的女同学,整个考试过程就没有写几个字,一张卷子哗啦啦翻过来又哗啦啦 翻过去,几乎交了白卷。但她却被人民大学录取了——她的爸爸是粮食局的局长。 能够去工厂技训班已经是很不错的了。当时你们的姑妈正好初中毕业,我们两个 之中一定要有一个去云南插队。我犹豫了一下,你姑妈就说,我是女孩子没什么 用,我去。云南那个地方,我们都唱彩云之南好地方,好什么呀,火车坐过去再 要坐一天汽车才能到,荒芜芜的什么都没有,住的是黄泥糊的房子,吃也吃不饱, 还要干重活。你们的姑妈那时还没有16岁,特别瘦小……我真是对不起她。”   “我年轻时长相很好的,不是我自夸,进了技训班以后很多女孩子都喜欢我。 我的第一个女的好朋友——很好的朋友——她的爸爸也是历史反革命,解放前还 是个军官,比你们爷爷还要糟糕。她长得非常非常漂亮,眼睛很大,脸色很红, 就像小梅你的这个洋娃娃一样。当时很多男孩子想追求她,她都不理他们,独独 跟我很好。我们经常一起去游泳,泳池里的那些男孩子妒嫉我,跟我捣乱,向我 泼水,在水下面拉我的脚。她看见了就骂他们。可是……后来她生了红斑狼疮…… 死了。”   “后来过了几年,我都没有女的好朋友了。再后来就到了应该结婚的年纪, 但是没有哪个姑娘肯嫁给我。我的长相很好人又聪明,很多姑娘一开始都想跟我 交往,但是一打听到我家里的成分,她们就都跑了。最后有一个姑娘没跑,就是 你们的妈妈。”   “你们妈妈年轻时也挺漂亮的,梳着两条大辫子,就像小梅有时候给你的娃 娃梳的那个辫子。而且,还是个才女呢,会讲故事,还会很多诗词。她的一个好 朋友介绍我们认识。我们交往了一段时间以后,有人告诉了她我家里的成分,甚 至还有个书记找她谈心谈我们的问题——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但她听过就算, 一点也没有变心,还说服了你们外公外婆。我对你们妈妈……是很感激的。”   沈爸爸一口气地讲完。小竹和小梅安安静静地听着,心里对妈妈充满敬意。 娃娃记住这个故事,觉得沈妈妈真是了不起。   转眼到了过年的时候。对何凯这样的年轻人来说,过年虽然不像小时候那样 让人兴奋,但因为可以放7天假,可以从繁忙劳累的工作中抽出身来休息一下或 者做点兴趣所致的事,还是很让人期待的。到了小年夜那一天,老公房里的人几 乎都走光了。就连平时周末都不回家的考研生也会去了。赵师傅也被接去了他女 儿或儿子家过年。   楼道里一片冷清,窗外也是人烟稀少。娃娃孤零零地站在床头柜上,回忆起 小竹和小梅小时候,在过年的日子里,那些欢声笑语。   像那个时代的其他小朋友一样,小竹和小梅最喜欢过年了。过年的时候有好 几天(其实就三天,但小朋友的日子过得慢),爸爸妈妈都不用上班,他们可以 见到平时不常见的堂表兄弟姐妹,可以在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家吃到平时吃不到的 糖果和丰盛的菜肴,还可以从奶奶和外婆那里各拿到一份压岁钱。虽然小孩子对 钱还没有什么概念,而且压岁钱其实是要“上缴”给妈妈的,但光是那个红色的 小纸包就足够有吸引力。这就是儿童版的“买椟还珠”。   小年夜的那一天,沈爸爸和沈妈妈比平时早下班回到家,还会带来许多他们 单位发的年货,有鱼啊鸡啊香肠啊等等好吃的,还有香皂洗发膏围巾手套茶杯饭 碗这些用的东西。围巾手套茶杯饭碗上印着沈爸爸沈妈妈工厂的名字,戴着用着 特别神气。因为沈爸爸和沈妈妈在同一座工厂工作,所以得到的年货都是双份, 自己用不了还可以送给亲戚。这让小竹和小梅有一种说不出的自豪感,感到他们 家是富足的。而且他们常常听到大人们谈话时讲到他们家是国有企业双职工的那 种羡慕之情,自豪感就更强了。沈妈妈把那些年货堆放在一起增加过年的气氛。 这时小竹就会把妹妹心爱的娃娃“抢过去”,让她坐在那堆年货上说:“公主殿 下,我们过年啦,这些都是进贡给你的,都是你的啦!”   大年夜那天一早,小竹和小梅因为兴奋都早早地起床了,高兴地望着结霜的 窗户,和窗户外渐渐明亮的阳光。沈妈妈打开收音机,收音机里的女播音员用愉 快的语调播报各种好消息,以及全国各地人民庆迎接新年的各种活动——除了住 在台湾的同胞。可怜的台湾同胞们总是生活在不太好的状态中,大过年的许多人 失业,还有人露宿街头。小竹和小梅不知道“失业”是什么意思:反正不是好事, 真希望台湾的小朋友也和我们一样可以开心地过年。   沈妈妈给小竹和小梅穿上得体的衣服,自己也对着镜子照一照。沈爸爸总是 在边上不住地催。大年夜和年初一,小竹小梅一家去爷爷奶奶家,大年初二去外 公外婆家。穿戴打扮整齐后一家人就带着礼物出门了,小梅则不忘抱上她的娃娃。 爷爷奶奶家住得比较远,要换两辆公共汽车才能到。但是小竹和小梅都不会为等 车而不耐烦。因为汽车站上有许多卖气球、小玩意和烟花鞭炮的小摊,看得人烟 花缭乱,目不暇接。沈爸爸和沈妈妈平时都很节约,这个时候却很大方,会给小 竹和小梅买个气球,买个孙悟空黑猫警长的面具,还会买一堆烟花鞭炮等着晚上 放。   到了爷爷奶奶家已经是临近午饭的时间。奶奶婶婶招呼大家一起包饺子。面 团是早就和好的,只见一个大人从面团上切下一块,搓成长条,用刀切成一小段 一小段的,下一个大人用擀面杖把它们擀成一张张圆形的皮,再下面的几个大人 一起把菜肉的馅填进面皮里,一摁一捏变成一个饺子。大家分工合作,有条不紊, 就像工厂里的生产线一样。很快,在桌子的一端,几十上百只饺子等候在了那里。 奶奶不时地走过来,把包好的饺子拿去下锅。不多久,一碗碗热气腾腾的饺子就 端上来了。沈爸爸和叔叔婶婶手巧,包的饺子圆滚滚的,可以站起来。沈妈妈动 手能力不太强,只会把饺子皮对折,包成一个个扁的饺子。小竹和小梅一眼就可 以看见碗里哪几只饺子是妈妈包的,孩子们不计较好看,妈妈包的饺子吃起来特 别香。   吃完饺子孩子们就疯玩开了,追逐嬉戏,但不忘不时跑到茶几边,从果盘里 抓糖和花生吃。大人们则围坐在一起,一边嗑瓜子、一边喝茶、一边聊天。也有 几个大人不参与,他们是年节里最辛苦的劳作者,正准备着一大家子的年夜饭。   待到外面天色暗下来,就到了吃年夜饭的时候了。外面有等不及的人,已经 开始断断续续地放鞭炮。大家就在这一惊一炸中围着大圆桌面坐下来,从冷盆开 始大快朵颐。最忙碌的那几个大人依旧忙碌着,不时地端上一盆盆热菜。小竹和 小梅,还有其他小朋友们所不知道的是,虽然小朋友们很喜欢过年,大人们却未 必喜欢。辛苦工作了一年,好不容易有三天假期,却要大张旗鼓地准备十几甚至 几十个人的饭菜,疲惫至极。而且买米买菜置办年货的工作,早在过年前就要准 备开来了。光是为了排队,就要消耗人的许多体力。沈爸爸和沈妈妈住得离爷爷 奶奶家比较远,所以除了过年的当天,都没有帮上什么忙。虽然沈爸爸向父母塞 了不少钱,但是家里人还是有些微词,沈爸爸是自家人,不多指责,微词都是对 着沈妈妈。当然,沈妈妈自己不知道。   大家吃得酒足饭饱后,还有一道水果羹。吃完这象征“甜甜蜜蜜”的水果羹, 年夜饭就算结束了。那时候爷爷奶奶家还没有电视机,大家没有春节晚会可以看。 电台里倒是可以听,但各种声响嘈杂至极,电台喇叭开到最响也听不清楚。所以 孩子们就继续疯玩,大人们则继续聊天。这时一直插不上手的沈妈妈就忙着收拾。   十一点刚过,此起彼伏的烟花鞭炮声就劈里啪拉地奏响了。中国人的迷信, 这大年夜的鞭炮一定要放,放了才会消灾去病,放了来年才会兴旺发达。孩子们 高兴坏了,尽管将近午夜却没有丝毫睡意。胆子大的就跟着大人们一起放,胆子 小的就捂着耳朵看。眼睛里亮光闪烁,五颜六色。这鞭炮声到了午夜一点之后逐 渐平息,但陆续不断地响声一直会持续到天亮。 十二点刚过不久小竹小梅一家 就必须出发回家了,要不然就赶不上公共汽车的末班车了。他们一家踩着最激烈 的鞭炮声出发,回到家时已是鞭炮声消散的时候了。只有满街二氧化硫的味道, 夹杂在寒风里扑鼻而来。小梅早已在爸爸的肩头睡着,小竹被妈妈牵着,眼神也 是直直的了。   娃娃在冷清清的老公房里站了一天,突然听见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她知道那 是大年夜的午夜十二点,也是大年初一的零点了。二十多年过去,唯有这片鞭炮 声声不变。   七天长假过后,何凯告别了父母又回来上班了。中国人的这所谓七天假期其 实只有三天,另四天是周末。由于每两个周末之间隔了五天,所以就要调休,就 是连续休了七天之后再连着上多于五天的班。年轻人刚从松松散散、晚九朝五的 新年假期中回来就要做超出平时负荷的工作,怎一个辛苦了得。何凯工作的公司 和欧洲有业务来往,欧洲不过中国年,七天搁置下来的工作虎视眈眈地等着他尽 早做完。   何凯是一个工程师,他的工作是设计和制作汽车上用的软件。他以前读书成 绩很不错,一度是父母的骄傲。但是进入社会之后,他的收入在M市这样的城市 非常一般。虽然明面上,他的工资比社会统计报告里所说的平均工资和工资中位 数都要高,作为一个事业刚刚起步的年轻人应该算是不错的了。可是问题是,他 几乎没有除工资和年终奖金外其它的收入。他的一些高中同学,工资单上的收入 和他差不多,甚至还没有他多,但是他们手上各类超市、商场的购物卡不断,采 购日常用品和食物根本不需要动用工资。除此之外,他们还有各种各样的“灰色 收入”。关于这个话题,大家讲起来都有点含混不清,既不讲清灰色收入的来路, 也不讲清灰色收入的多少。前面也讲过M市的人比较尊重各自的隐私,因此何凯 对老同学们的灰色收入只知其有,却不知其何有,大家也不多问,彼此心照不宣。 何凯的父母也从各种家长里短的聊天中知道这种情况,因此他们对何凯的收入很 不以为然,总是不停地问他什么时候加工资,为什么还那么低。他们再也没有儿 子读书时那种自豪感了。这也是何凯一定要独立在外租房子的原因之一。其实何 凯虽然收入一般,却对自己所做的工作非常热爱。而且他总认为,只要练就过硬 的本领,何愁将来没有好的收入。   独立在外租房的另一个原因,当然是因为父母日益加紧的,对何凯要找到结 婚对象的催促。虽然何凯不喜欢父母急吼吼的样子,但是他自己也很渴望真爱的 出现。他总是想,人都说一个茶壶一个盖,这世界上的伴侣都是配好的,这么说 我的那个“她”现在就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像我一样吃饭、睡觉、工作,干着 什么。但她究竟在哪里呢?在干什么?我怎样才能遇见她?   有一天何凯的公司里发生了一件事,打破了大家埋头工作的平静。事情是这 样的,何凯上司的上司,即他们部门的经理,是一个40岁出头的男子,人瘦瘦高 高的,很有精神。他平时衣着得体,工作作风认真干练,对待下级和颜悦色,是 个比较有魅力的中年男子。去年何凯的小组里来了一个新的大学毕业生,是个女 孩子。干何凯这一行的女孩子比较少,所以大家伙对她都很不错。这个女同事也 非常好学,经常向这个那个请教,其中部门经理帮她最多。工科的男生比较 “死”,不像文科生那样多心眼。谁也没有注意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部门 经理和那个女同事时间,发生了超越同袍情谊的接触。   这天部门经理的妻子来到公司里时,正是大家刚吃过午饭,懒洋洋要打瞌睡 的时候。部门经理的妻子大家都认识,因为在公司的各种活动中见过。她走进来 时,谁也没在意,以为她有什么事要找丈夫。那时那女同事正在向部门经理请教 一个问题,两人正面带笑容地低声交谈。部门经理的妻子急速走上前去,“啪”、 “啪”两下掴了两人各一个耳光。大家登时都醒了过来,张大嘴巴看这急转直下 的情节。   “狗男女、贱人、狐狸精、道貌岸然的骗子!”她连珠炮似地斥责道,语调 高亢急促,声音略略发抖,“不要脸的东西!你们告诉大家你们做了什么事。整 天西装笔挺地来上班,骨子里装的都是下流东西。狐狸精不去勾引单身的人,专 门盯着有妇之夫!破鞋!”   然后她转向大家继续说道:“你们的这位衣冠楚楚的经理,整天说工作忙, 夜里也不回家,我当他在忙事业,家里什么事都没让他做,孩子也是我一个人在 带。帮他做饭洗衣服烫衣服,把他打扮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他就是这样回报 我的。跟女同事上床,还把家里的钱都用在她身上!”   经理妻子又指着那女孩说:“现在的年轻姑娘怎么都这么不要脸,是父母养 的吗?父母养出来管教过吗?!人家的男人说勾引就勾引,跟强盗小偷有什么分 别?我们家辛辛苦苦建立起来,走到今天这一步容易吗?她一来,什么贡献都没 有,说拿走就拿走,还有没有天理?老天爷怎么不惩罚这种人?!”   说到动情之处,经理妻子呜呜咽咽地啜泣起来。大家都被吓得无语,又都很 可怜这位上司的夫人。部门经理显然没有预料到自己的婚外情那么快就被妻子发 现了,他全身僵在那里,脑子里却在高速旋转。他一边在想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使得机密泄漏,一边又在想下一步该怎么办。经理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妻子既然 已经“杀”上门来了,就一定有了确凿的证据,因此狡辩抵赖是没用的。然而他 还没有开口,那女孩却说道:“我和他是真爱,也没用他什么钱。”说完就大步 出公司门而去。   过了半晌,部门经理回过神来,轻轻把手搭在妻子的肩上,声音不高不低地 说道:“我一时糊涂,但绝不是什么真爱。有什么事我们回家再说吧,我会跟你 好好解释。这里是工作的地方,大家还要赶项目。”妻子道:“工作的地方?你 工作了吗?尽是在胡搞吧?”这时一个比较活络的同事赶紧出来打圆场说:“经 理在这里真的一直都是在认真地工作,没干别的。我们大家伙都看见的,对吧?” 大家也赶紧附和,对的,对的。经理妻子泪眼婆娑地望着大家,也觉得自己的行 为有些过激,影响了公共地方的作业。于是甩开经理的手,颤颤巍巍地离去了。 经理看了看大家,大家赶紧装得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忙手头的事 去了。    人们总以为在波澜不惊的日常生活和工作中如果发生一些八卦的事,尤其是 爆炸性的八卦的事,会带来更多茶余饭后的谈资,会为生活加点味道,但其实那 是指发生的比较远的八卦。对于就在近旁发生的这样的事,人们听了看了心里却 会感到很不舒服,尤其是那些做事一板一眼的工科生们。何凯就被今天公司里所 发生的狗血之事弄得心情低落。他在公司的聚会和户外活动中数次见过部门经理 的妻子。经理和他的妻子向来是以恩爱夫妻的形象示人的。他们是大学同学,大 学还没毕业两人就已经爱得死去活来,决定非你不娶非你不嫁了。经理妻子的父 母,一个是大学教授,一个是公务员,家里条件比经理家好得多。经理妻子怕她 父母不同意他俩的婚事,很努力地说服了他们,说经理怎么怎么懂事、上进、负 责任。经理的父母也通情达理,虽然有些小担忧,但还是没有多加阻拦。经理夫 妇俩人有一个聪明漂亮的女儿,正在读小学。经理的爱情故事一直都是何凯眼里 的典范、楷模。   没想到典范和楷模竟然如此崩溃离析,何凯回到他的小屋后就把这故事告诉 了瞪着眼睛看着他的娃娃。最后何凯说道:“现在的社会不知怎么了,老是听说 小三啊、二奶啊、婚外情之类的事,就连最不可能搞这种事的人都在搞这种事, 真是人心不古!”   娃娃听了以后想,人心自古就没有变,这样的事过去也是很多的。   八九十年代的大型国有企业,在暑假里为了方便放假的孩子有个去处,会在 工厂里组织一个“暑托班”。有小孩子的职工早上把孩子送去暑托班,下午下了 班再去接,解决了全职工作的人在学校放长假时没人带孩子的问题。小竹和小梅 上小学放暑假的时候,外公外婆已经年迈并且身体不好,带不动他们了。爷爷奶 奶家又离得远,过去住几天玩几天还行,整个暑假则是不方便的。因此他俩都上 暑托班。班里的老师阿姨,或是一些工厂职工兼职的,或是一些退休的职工来帮 忙,或是一些平时不工作的或者也放暑假的职工的家属。孩子们在暑托班上,由 老师监督做完暑假作业,然后就是玩。有不少玩具,有不少小人书,还有不少一 年才见一次的小朋友,因此大家都挺喜欢暑托班的。也有不愉快的事,比如某个 不讲理的小朋友抢玩具,然后高人一等地说,我的爸爸是厂长!但是大多数小朋 友都是很乖很好的。   沈妈妈那阵子经常加班,沈爸爸负责下班后去暑托班接小竹和小梅回家。但 是有的时候,沈爸爸接了他们却不直接回家,而是把他们带到工厂附近的一个公 园里去玩。小竹和小梅很高兴,爸爸妈妈平时很少有假期,星期天也要忙着做家 务,很少带他们出去玩。跟他们一起玩的,还有一个年轻的阿姨。阿姨留着一头 中短发,微微烫了一个波浪,戴着一幅闪闪发光的耳钉,整个人小巧而精致。阿 姨总是微笑着招呼他们,然后整理整理小竹的衣服,轻轻抚一下小梅的头发,再 拉拉娃娃的小手,夸赞小梅有个非常漂亮的娃娃。大多时候,小竹和小梅在沙坑 里玩,滑梯、绳网、跷跷板、竹竿、玩得不亦乐乎,沈爸爸则和阿姨在一边聊天。 有时候,沈爸爸和阿姨也过来和他们一起玩。小竹和小梅都很喜欢这个阿姨。   沈爸爸在回家的路上也会不住地夸奖那个阿姨:你们看小陈阿姨怎么样?很 温柔吧?长得有点像爸爸给你们讲过的,爸爸以前那个很好很好的女的朋友—— 就是后来生病死去的那个。你看人家多好,开开心心笑嘻嘻的,不像你们妈妈老 是发脾气,而且还陪你们玩。你看她的头发,弄得清清爽爽的,不像你们妈妈, 一刀剪平了,像个扫帚柄。   小竹和小梅听了爸爸的话以后有点迷糊,觉得小陈阿姨很好,爸爸说得没错, 但是他们不喜欢爸爸那样说妈妈,所以他们都不说话。沈爸爸只当他们是默认了, 越发觉得自己有道理——连孩子都这样看!沈爸爸也许还对沈妈妈过去不计较他 的成分嫁给他而心存感激,但好像本来就若有似无的爱情早已在锅碗瓢盆、柴米 酱醋的日常生活中消磨去了大半。他自家里的人更是经常在他面前抱怨沈妈妈这 个媳妇笨手笨脚的,也不会做人。所谓做人,沈爸爸的父母家比较喜欢虚的东西, 如果媳妇时不时地来讨个巧,甜言蜜语几句,再送点小礼物,他们会觉得她会得 做人。但沈妈妈是个实心眼,虽然她通过沈爸爸其实塞了婆家不少钱,平时也非 常独立,从不在老人那里打主意占便宜,但也的确没有及时地嘘寒问暖,送汤送 药,让公婆觉得这个媳妇不会做人。沈爸爸听他父母家人抱怨得多了,自己也怨 起来。这个时候他的生活中出现了这样一个精致的、充满女人味的女子,他感到 自己正在冷却的心又重新热了起来。   然而那个时代的人是很难有隐私的,即使是在M市。沈妈妈很快就从同事口 中得知了沈爸爸和小陈阿姨的事。那时小竹和小梅都在屋里,沈妈妈压低嗓音厉 声问沈爸爸道:“现在厂里都在说——我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陈xx是沈xx 的小老婆,沈xx是陈xx的小老公。到底怎么回事?!”虽然说男人做事应该敢做 敢当,沈爸爸也知道这个道理,但妻子突然知道了自己婚外恋的事,还是让沈爸 爸还是心里一沉。这些天来他只管沉浸在恋爱的无比愉快之中,完全没有计划过 如果这事被戳穿他该怎么办。所以他决定一声不吭,少说话少错,沉默是金。沈 妈妈见沈爸爸不响,继续说道:“你怎么有脸去跟她好,你徒弟去广州打工,叫 你有事的时候帮帮他老婆,你就是这样帮的?你做这些事不怕你徒弟知道?”原 来小陈阿姨是沈爸爸一个徒弟的妻子。九十年代初的时候,国有企业里一些坐不 住的年轻人,看中了南方开放的无限机遇,放弃了国有企业里的“铁饭碗”, “下海”去打工。小陈阿姨的丈夫就是这样一个不甘现状,勇于开拓新路的年轻 人。只是他没有料到,自己远离家乡去拼搏,家里老婆却投入了他人的怀抱,那 个他人还是他信赖和尊敬的人。   沈爸爸打定主意什么也不说,任凭沈妈妈责问和训斥。沈妈妈顾及到小竹和 小梅,也不方便大吵,只能忍气吞声。夫妻俩就这样冷战起来。小竹和小梅虽然 还很小,对成年人那些龌里龌龊的事不甚明了,但妈妈嘴里的“小老公”“小老 婆”两个词还是让他们隐隐约约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爸爸妈妈去公共厨房不在 屋里的时候,小竹站在那里不动,小梅抱着娃娃隐隐哭泣。这个时候他们不敢大 哭来把已经糟糕透顶的家庭气氛弄得再糟糕一点。   有一天小竹小梅和邻居家的孩子们出去玩了。小梅没有带上她的娃娃,因此 娃娃听见了沈爸爸和沈妈妈的一场谈话。沈妈妈首先打破了僵局,问沈爸爸作何 打算?她说:“要不就离婚,你也不用这样一句话也不说。如果日子没法过了不 如离婚。反正你自己做的丑事你自己承担去吧。小竹和小梅要跟着我,我不能让 一个狐狸精碰我的孩子!”沈爸爸又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打定了主意。这些天 来他虽然不说话,心里却一直在盘算在思索。此时此刻,他的心里是有小陈的。 跟她在一起的感觉,是跟沈妈妈在一起从来没有过的。小陈是一个真正的女人, 让人怜爱。但是真要和沈妈妈离婚和小陈在一起是不现实的。一来小陈会不会和 她老公离婚呢?而且离婚是要组织上批准的,组织上看见他们的婚外情会怎么处 理?说不定会开除他和小陈。就算两对都离了婚然后他和小陈在一起,这在厂里 等于扔了一个炸弹。他和小陈将来都不要做人了,大家的闲言碎语就能压死他们。 还有小竹和小梅,他以前找不到老婆,一直到37岁才有了小竹,孩子们何其珍贵。 因为此次的事错在自己,如果离婚,小竹和小梅肯定不会原谅自己。就算小陈再 给他生孩子,他今年已经45了,要到几岁才能等到孩子长大?想了那么多以后, 他决定和小陈斩断情丝,然后跟沈妈妈把日子过下去。他对沈妈妈也不是一点感 情也没有了,如果不是小陈的出现,他们决不会感情疏离到要离婚的地步。   沈爸爸把他思考的结论说给了沈妈妈,没有说思考的过程。沈妈妈觉得这次 经历真正是她人生的大屈辱,但是如果离婚,孩子们就没有了爸爸。没有爸爸或 妈妈的孩子都是很可怜的,沈妈妈小学时有个同学没有爸爸,许多孩子都欺负他, 甚至有的老师也有意无意地欺负他。所以,只是为了小竹和小梅,沈妈妈同意了 沈爸爸的提议。她要沈爸爸和小陈一刀两断,决不再来往,要不然她就去告诉沈 爸爸的徒弟,然后大家好看。   小竹这时候正好从外面回来,听到了妈妈讲的这最后一句话。   风波过后,沈家过了一段比较平静的日子。沈爸爸断绝了婚外恋,小心翼翼 地说话做事。沈妈妈忍受着委屈和耻辱,一门心思扑在对孩子们的照顾和培养上。 这一天沈爸爸调休在家,小竹放学早,小梅参加兴趣班还在学校,沈妈妈也还没 有下班。突然家里来了个年轻的叔叔,高高的个头,黝黑的皮肤,长得挺帅。叔 叔叫沈爸爸师傅,说他刚从广州回来,来看一下师傅。叔叔还带来一个礼物,用 牛皮纸小心翼翼地包着,说是给小竹和小梅的。人们总以为小孩子有很多事不明 白,其实他们低估了小孩子的认知能力。小竹联系起前段时候父母的争吵,又见 此刻爸爸心神不定的样子,已经知道了这个叔叔是谁。他就是小陈阿姨的丈夫, 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小竹开始紧张起来,他想起那时听到的妈妈说的最后一句话, 怕妈妈这个时候突然回来,原本已经回复平静的家里又要出乱子。沈爸爸也一样 地紧张,不时地向门外张望。终于,叔叔要起身走了,他说在M市只待三天,现 在要回家陪老婆。“谢谢你帮我照顾老婆,师傅!”叔叔说完就走了。   沈爸爸长舒一口气,回头看了看小竹。他说:“我们看看叔叔给你们带什么 来了。”打开两层牛皮纸,小竹赫然看见了一辆漆得油亮油亮的全部用木头做的 个头不小的玩具卡车。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玩具卡车。当时的中国,虽然 已经逐渐取消了购买物品所需的各种票证,开始实行市场经济,但物资还远不如 现在这样丰富。自由的市场正在发芽生长,各种新事物不断涌现,即使成年人见 了都兴奋不已,何况是小孩子。沈家随着两个孩子的逐渐长大,开销越来越大, 并不是个富裕的人家,像玩具这样的非生活必需品其实买得很少。即使买来新玩 具,也是属于小竹和小梅两个人的。小竹一直是个懂事的孩子,有好吃的和好玩 的,除非非常富足,他总是先让给妹妹。小梅还有一只属于她自己的精致的洋娃 娃,而小竹只有一把玩具小手枪,并且已经很旧了。因此他盯着玩具卡车看得呆 了,竟然暂时忘记了满腹的心事。   沈爸爸见了这么大一辆玩具卡车,第一个反应是把它扔了,以免惹是非。他 不能说这是他买的,因为这种玩具卡车太不普通了,在内地根本见不到,一看就 会让人联想到这是从广州深圳那些地方带来的。自从上次出轨的事之后,沈妈妈 就对他失去了信任,她一定会问这是哪里买的,多少钱,为什么突然买这么一个 贵重的玩具。为了编一个谎就要用无数的谎去圆,沈爸爸没有信心所有的谎都不 被沈妈妈戳穿。一旦让她知道了他说谎以及这辆卡车的真正来历,家里又不知道 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可是把这样一辆全新的精致而稀有的玩具卡车扔出去,对于节省惯了的沈爸 爸又实在是一件艰难的事。他也不能拿去送人,送人也要说明出处的。况且他看 见了小竹盯着卡车的眼神,心里十分心疼。他自己小时候从来没有过一件玩具, 有一次问邻居家的小朋友借了一把玩具手枪却把它弄坏了。小朋友要他赔,他躲 着小朋友很久,最后躲不过就只好跟父母讲了,换来恶狠狠的一顿打。那衣架抽 在肩上的疼痛,似乎现在还感觉得到。因为出轨的事,他对两个孩子十分愧疚。 而且他知道小竹非常懂事,又一直谦让着妹妹,所以实在不忍心不让小竹拥有这 辆玩具卡车。   沈爸爸用商量的口气对小竹说道:“我们把这个卡车重新包好好吗?千万不 要让你妈妈看见。那个叔叔……你妈妈……你知道,你妈妈不喜欢知道那个叔叔 来过了。我们把这个卡车藏到床底下,藏在那个大箱子的后面。你也不要告诉小 梅。如果妈妈和小梅不在,你可以把它拿出来玩一会儿。”沈家的屋子,二十几 平方米住了四口人,还是比较拥挤的,所以能利用的空间都要利用起来,床底下 放了两个大箱子,里面是冬天盖的被子和不常穿的衣服。之所以不告诉小梅玩具 卡车的事,是因为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点风险。小梅还小,猴嘴里摆不住桃,很 容易就会把机密泄露了。   自从上次爸爸和小陈阿姨两人“小老公小老婆”的事后,小竹对妈妈一直都 很内疚。虽然还没有学过“背叛”这个词,但是他切切实实地感受到背叛了妈妈。 每天早上沈妈妈送小竹和小梅坐公共汽车去上学。站在汽车里,小竹抬头看着站 在一边的妈妈,看着她操劳的面容和不再那么有光泽的头发,看着她的发梢,想 起爸爸说的那句“扫帚柄”,心里就有说不出的痛。可是他实在是喜欢那辆玩具 卡车,因此他同意爸爸说的,要把卡车好好地藏起来,千万不要让妈妈看见了。   从此以后,小竹和这屋子之间就有了一个秘密。妈妈和小梅都不在的机会不 多,有时候就只有一小会儿。在那一小会儿里,小竹就从床底下摸出牛皮纸包着 的玩具卡车,一层一层打开,抓紧欣赏一下。如果有足够多的时间,他就把卡车 放在地上开一开。有时候小梅的洋娃娃也在,他就“请”娃娃坐上他的卡车,自 顾自地说:“公主陛下,我请你坐卡车,嘟嘟,坐好了,卡车开了!”这个心里 受伤的男孩,就这样在他一个人的世界里,孤独地玩着他心爱而秘密的玩具。   何凯的妈妈病了,医院里初次化验怀疑是乳腺癌。何凯接到他爸爸的电话时 正在上班,心登时就沉到了底。何凯的妈妈身体不舒服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她 总是拖着不去看医生。讳疾忌医是人之常情,而中国人有病不去看还有两个额外 的原因,一是医院里的人实在太多。等候一个医生要好几小时,好不容易等到了, 医生却似乎总是漫不经心、不耐烦的,还没有听患者说几句话,就把病人打发去 做这个那个的检查。二是就医的费用太高。不管大病小病,严重还是不严重,一 进医院就是一堆化验、检查,随随便便就花去几百上千。城市里的职工、退休职 工虽然都有医保,但医保的涵盖范围很小,这个不能报那个不能报,最后都要自 己掏腰包。虽然何凯觉得医生叫病人去做各种检查是有一定道理的,就好像他们 公司所做的汽车软件出了问题,也需要用一些特别的仪器去采集数据才能加以分 析,但是何凯的父母对他的劝说却不以为然。他们觉得钱能省则省,将来还要为 儿子置办婚事,资助他买房,不能让钱都到医院里打了水瓢。所以何凯的妈妈人 感到不舒服,身体莫名其妙地瘦下去也没有去看医生,直到在腋窝下摸到了肿块。   何凯是个独生子女。他出生的时候,国家开始宣传计划生育政策,但还没有 强制。如果他的父母想再要一个孩子,还能赶上末班车。但当时何凯的妈妈很积 极,觉得计划生育政策很对,利国利民,所以立即响应号召,从我做起。两口子 老了以后有时有些后悔当时没要第二个孩子——孩子多,来看父母的机会可能也 多,将来孙子也多。但有时候就想,还好只有一个孩子,一个孩子还能帮他将来 的婚礼出点酒水钱,还能帮他的房子付点款,要是两个孩子,他们这点钱还能干 什么?作为独生子女的何凯,此时回去照顾母亲,义不容辞。   何凯跟公司请了三周的假,很快就得到了上司的批准。上次部门经理和年轻 女同事的婚外恋曝光之后,两个当事人都辞了职。公司暂时还没有找到新的部门 经理,因此许多业务都处在停滞不前的状态。听说前部门经理和他的妻子办了去 澳大利亚的移民,离开了充满不愉快记忆的M市。而那个女同事则没有人知道她 去了哪里。何凯回到租住的小屋,垂头丧气地简单收拾了一下衣物,然后把站着 的娃娃放倒,离开小屋回父母家去了。   前面讲过,娃娃的眼睛是能够开合的。这是一种比较高级的玩具眼睛,娃娃 站着或坐着的时候,眼睛是张开的,躺下的时候,眼睛就会闭起来。但是娃娃已 经有点老化了,所以她躺下的时候,眼睛没有立即合上,而是看到了一眼小屋的 老天花板,还有天花板上的老鼠尿渍。就像天底下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雪花一样, 天底下也没有完全相同的两滩老鼠尿渍,娃娃一眼就认出了这里:这是小竹和小 梅旧的家,这个地方就是过去小梅的小床摆放的位置!娃娃没有想到那么多年, 兜兜转转,自己又回到了曾经的第一个家。   娃娃不知道何凯为什么把自己放倒在柜子上,但是他那种焦虑而悲伤的眼神, 她却是认识的,那就和十来年前的沈妈妈的眼神一样。那是沈家在这老公房里居 住的最后一段时期。   自从沈爸爸的婚外情事件之后,虽然沈妈妈和他夫妻俩人为了孩子们、为了 社会的压力,还坚守着他们的婚姻,但是无可挽回的创伤已经产生了。沈妈妈对 沈爸爸失去了信任,两个人虽然还睡在一张床上——那其实是因为家里太小,没 有分开来睡的可能性——但感情已经非常淡漠,可以说是“相敬如冰”。沈妈妈 把几乎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两个孩子身上,照顾他们的生活、学习,那是她的精神 支柱。两个孩子也非常懂事和争气,尤其是小梅,学习成绩非常好。除了孩子们 以外,沈妈妈的另一个精神支柱是她的父母。虽然长大成人之后,沈妈妈对于父 母一般是报喜不报忧的,但被丈夫背叛这样莫大的耻辱和委屈,她还是忍不住向 他们倾诉了。父母家永远是她可以取暖的小窝,即使父母已经年迈。可是有一天, 最疼爱她的父亲去世了。   沈妈妈的父亲还没有满80岁,那一天早上人还好好的。午饭过后他正在和沈 妈妈的母亲说话,说着说着竟语无伦次,口齿不清起来。沈妈妈的母亲还没有反 应过来,她的父亲就昏倒在地上。送进医院以后,沈妈妈的父亲没有熬过那个夜 晚,在神志不清之中死去了。沈妈妈和她的妹妹根本没有时间来得及伤心,为了 操办父亲的后事忙得精疲力竭。安慰悲痛欲绝的母亲、打电话写信通知各个亲戚、 购买墓地、联系殡仪馆安排葬礼、联系葬礼后吃丧宴的饭店……等到一切做完, 将父亲下葬,沈妈妈才感到钻心的悲伤从心底里升起来,然后像滴落在吸水纸上 的墨汁一样,慢慢地深深地在身体里蔓延开来。   外公去世几周后的一个深夜,小梅起来上厕所,突然看见妈妈一个人坐在桌 旁,也不开灯。走近妈妈,小梅借着月光,看见了妈妈深陷的眼窝和噙满泪水的 眼睛。她知道妈妈是在为外公伤心,因为她自己也非常伤心,好几天都躲在被窝 里偷偷地流泪。小梅也不说话,搬了张凳子坐在妈妈身边,握起妈妈的手。沈妈 妈开始轻声说起她父母的故事:   “你们的外公外婆,他们是年轻的时候来到M市的‘移民’。M市的人很看不 起从他们家乡来的人,认为他们大多都是逃难到M市,做着最底层的甚至是不规 矩的工作,贫穷、落后、不入流。你们的外公和外婆,凭着自己的努力,都有一 份正规的工作。外公是一家商店的营业员,外婆是幼儿园的阿姨。外公的单位分 给我们住的地方是一座过去的小洋房改造的公共住房中的一间,在底楼朝北的地 方,屋子又阴又湿,邻居们也都看不起我们。但你们的外公外婆却都是非常通情 达理的人,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都喜欢读书看报,闲来时还会画画铅笔画写写 毛笔字。他们就只有我和你们阿姨两个女儿。过去的城市和现在不同,还是很重 男轻女的,外公外婆家只有两个女儿,邻居们更要多白几眼。但他们从不埋怨, 也不搬弄是非,而是一直教育我们要做正值善良的人,要有礼貌要有教养。他们 还鼓励我们好好读书。我和你们的阿姨在学校里都是拔尖的学生,还很喜欢诗词, 同学们都以为我们的父母是知识分子。后来恢复高考以后,你们的阿姨第一年就 考上了大学,看得邻居们眼睛都红了。他们的孩子也有参加高考的,但考了好几 年都没考上。有一次我听楼上的骂他儿子,说:‘楼下的x北人都考上了,你怎 么就考不上?!’我自己没有参加高考,因为那时我已经被分配到工厂里工作几 年了。如果去上大学,毕业以后就有被分配到外地的可能性。如果不巧我和你们 阿姨都被分配去了外地,谁来照顾你们的外公外婆呢?……可是我虽然没去外地, 还是没有把他们照顾好。我一直想等家里条件好点了,就带他们去全国旅游一次。 你们的外公外婆,辛辛苦苦工作了一辈子,连北京都没有去过。可是我总觉得家 里条件还不够好,孩子还小还要花钱,再等等再等等,可是你们的外公,他不等 了呀!”   沈妈妈说到这里,眼泪已经盖满了脸庞,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继续说道: “你们小时候,有一次你们的外公病了,我带他去看医生。出了医院他说口渴, 我就买了一个纸盒包装的‘红宝’橘子水给他。他拿着‘红宝’好半天才问我, 这个是怎么开法的……你们的外公,太可怜了,一辈子也没有享受过什么好东西, 一想到这个,我心里堵得慌。”黑暗里,娃娃陪着心碎的母女俩。   何凯的妈妈开了刀,化验下来是良性的,何凯稍稍松了一口气。三周假完了 之后,他回到公司上班,晚上又回到他的小屋里。他把娃娃拿起来,轻轻拍了拍 上面的灰尘,让她重新站在床头柜上。娃娃睁着大眼睛看着他。他说:“这一次 我真是害怕极了。如果妈妈的病再严重点,如果,如果妈妈不在了……以前奶奶 过世,我就悲伤得不得了,一直到现在,想起来还想哭,何况是妈妈?那一定是 宇宙里最黑暗最可怕的事。可是……我真是不敢想,爸爸和妈妈总会有一天走的, 到时候我可怎么办?”   何凯不愿意再想下去,既然妈妈的病现在是良性,那应该可以好好地恢复, 自己还有机会可以对她好,让她高兴。他开始回忆从小把他带到大的奶奶,回想 着奶奶去世时的悲恸心 情。   “奶奶在我初二的时候病倒了,是乳腺癌,而且是复发。她住在医院里,爸 爸每天都去照顾她。后来有一天她没了。爸爸一开始还不告诉我,直到第二天吃 晚饭的时候突然说了。我伤心极了,伤心地连哭也哭不出来。我总觉得,奶奶以 前也有几次生病住院的,过一阵子好了就回家了,怎么几天前还跟我说过话的奶 奶,说没就没了呢?而且我还有点怪爸爸,怪他没有尽全力,怪他没有拿足够多 的钱去救奶奶。他甚至还说过奶奶‘还是死了会好过点’的话,我觉得没良心极 了。爸爸见我没有哭,狠狠地说我没良心,说奶奶对我这么好,我连哭也不哭。 这样一来我就更加怪爸爸了。大悲无泪啊,娃娃,你知道那种感觉吗?”   “不过后来我理解和原谅了爸爸。奶奶当时因为癌症的折磨,天天疼得死去 活来,生不如死。作为儿子的爸爸见了,只希望她早点去了,可以少吃一点苦。 而且奶奶以前是家庭妇女,没有医保,爸爸、姑姑和叔叔为了给她治病,花了许 多许多钱。他们都是普通的工人,还都有孩子要养,真的拿不出那么多钱来救奶 奶。”   说到这里,何凯有些哽咽,还有些愤愤不平:“人跟人真的是不平等的。如 果奶奶是一个重要的人,或者很有钱的人,现代的医疗技术那么发达,只要尽全 力,说不定还是有救的。那个慈济大学的校长,她上次胰腺炎紧急发作,普通人 的话很快就会死了。但她是重要的人,医学专家们拼了全力,据说把她的内脏都 拿出来,洗了一遍再放回去,还全身换了血,居然把她从鬼门关那头拉了回来。 那位校长是我的中学校友,我以前读书很好,觉得以后一定要成为一个重要的人, 这样如果爸爸妈妈病了,我就可以让医生拼尽全力救他们。可是现在我只是一个 小工程师,工资也不高,要是爸爸妈妈真的得严重的病,我还能救他们吗?”   何凯轻轻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刚得知奶奶过世消息的时候哭不出来, 但是后来一个人的时候,眼泪就控制不住地往下流,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 伤心处。我在被窝里一直哭,第二天到了学校里还是一直想哭,但我强忍着。那 时我们上早上第三节课以前都要做眼保健操,做的时候大家都要把眼睛闭起来。 我一闭上眼睛就想起奶奶,就好像看见她在跟我说话,眼泪就再也控制不住地流 下来了。好在大家都闭着眼睛,所以不会看见。做完眼保健操后我就擦干眼泪继 续上课了。我没有想到的是,还是有一个同学看见了。”   “那是坐在另一个组的女同学,跟我的位置平行,隔了一条走廊。她是我的 前同桌。上初一的时候班主任突然把所有男女生同桌的都分开,让男生和男生坐, 女生和女生坐,她就坐到了走廊的另一头。其实调位置的事,我们俩都不太情愿 的。我们不仅是同学,还是非常好的朋友,课堂上各种要合作完成的活动,比如 英语课的情景会话、生物课的实验、语文课的作文互评,我们都非常默契。我俩 都是好学生,成绩好,也遵守纪律,但我们总有那么多的话要说,有时候在课上 说得多了,甚至打闹起来,竟然会忘记纪律。”   “位置被调开以后,我觉得心里有种奇怪的东西产生了。她坐在我的左侧, 每天早上去上学,只要想到走廊的那头有她坐在那里,我就觉得心里暖融融的, 心里无比满足。我们班的座位,一共分成四组,每个星期,每个小组都往左移动 一次。这样一来,每四个星期就有一次,我要靠墙坐,而她也在教室的另一头靠 墙坐。每到那个星期之前的星期五,我都会很失落,好像要同她道别一样;在那 个星期之中,我感到很孤独,觉得旁边的墙让人非常压抑;而到了下一个星期一, 她又坐回到我的左侧,我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高兴。有时候班里搞活动,大家会随 机坐到别人的座位上。如果我恰好坐在她的座位上,就会有一种特别的感觉。看 到她的书包她的文具,我觉得很亲切,因为那是她的,不是别人的。”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也跟我有一样的感觉,但她的确也挺注意我的,所以当 大家都闭着眼睛做眼保健操的时候,她却看见了我流眼泪。放学以后,趁着同学 们一片嘈杂,她隔着走廊问我怎么回事,我就告诉她奶奶过世了,我好伤心。那 天她正好做值日生,她说如果我晚点回家的话,就可以跟她一起走。其实我们家 离得不很远,回家的路上都要路过一条林荫道——就是我买到你的那个小店所在 的林荫道。但是一般女同学都和女同学一起回家,男同学都和男同学一起回家, 如果有哪个女同学单独和一个男同学一起走,就会被人笑话,还会被他们传来传 去。我似乎感到我等着和她一起走的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于是装作去老师办公室 问问题,等到平时和我一路的男同学都走后才又回到教室里。走在林荫道上的时 候,她对我说,她的外公最近也去世了,她和她的妈妈还有哥哥都特别难过,每 天都在想念外公。我们互相讲了奶奶或者外公对我们好的故事,互相安慰。她说, 你看最近戴黑纱的同学越来越多了,是到了这个时候,我们都要送别老人家了。 她还说,老人们虽然走了,但他们一直活在我们的心里,而且我们的一举一动都 受了他们的影响,这就是他们逝去的人生的意义。”   “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回家,我永远都会记得。后来我们经常找各种各样的 借口甩开大堆同学一起回家,简直就像地下工作者一样。林荫道走到一半的地方, 她就左拐走了,我继续向前,急切地盼望着明天快点到来。我不知道她具体住在 什么地方,我也想过要像个男子汉一样先送她回家再回自己家。但那个时候,要 是让家长或老师看到我们走在一起,我们都会被严重地批评,说不定还要记过。”   “再后来天赐良机,我们不用找借口也能一起回家了。因为我们俩都在学校 里的英语竞赛中获了奖,从此每个星期二和星期四,放学以后我们都留下来参加 额外的英语培训班,为了参加市里的比赛。英语培训班里没有其他我们班的同学, 每次上完课以后六点多了,路上的同学很少,我们可以比较放心地走在一起。我 俩无话不说,有时候为了多一点我们之间的小秘密,又有点为了卖弄,我们就用 英语交谈。虽然我们那时的词汇量还不是很多,但对起话来却特别流利,天南海 北,海阔天空。”   “市英语比赛的前夕,老师给我们讲过课以后,让我们自己做阅读练习,再 自己找对子练口语。我坐到她边上,开始练习对话,心里却突然升起一股冲动。 我快速地在她的练习本上写了几个字母,然后说,你看!我写的是‘ILSXM’, 是一句话里每个词的首字母缩写。她看了一眼,很快就明白了,低下头不说话。 ILSXM,I Love Shen Xiao Mei,我爱沈小梅!她的名字叫沈小梅,她有个哥哥 叫沈小竹,都是他们的妈妈取的名字,梅兰竹菊,君子品性。”   “我看她不说话,又大着胆子握了一下她的手。她没有拒绝,我高兴极了, 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放烟花,兴奋地听不见别人说话。那天培训班结束以后我们在 林荫道上一路走都是手拉着手。看见有人过来就迅速放开,等人走了就放声大笑, 然后再把手拉在一起。我的爸爸妈妈老是说我读书读傻了,心里不开化,情窦也 不开。其实他们根本不了解,我十四岁的时候就知道了恋爱的滋味。那是多么美 好的滋味!现在十多年过去,照理应该淡忘了,我也以为自己淡忘了,但那种滋 味那些场景却时不时地在我的梦里出现。我总是梦见她还是我的同桌,上课的时 候,老师在上面训人,我俩就在下面紧紧地拉着手,谁也看不见。”   何凯一口气讲到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躺倒在床上,睁眼看着天花板上 的老鼠尿渍:   “后来我们代表学校参加市英语竞赛,取得了不错的成绩,我们学校得了全 市第二名。我怀疑有些老师其实已经知道我们的事,但因为我们的成绩都很好, 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我们就这样好了一年多。寒假和暑假的时候,我 们约好每个星期一、三、五早上十点在林荫道她平时左拐回家的那个路口碰头, 然后一起去博物馆、图书馆、电影院,或者就在林荫道上走,从这头一直走到那 一头。假期里面我们都比较自由,以前也常和同学们出去活动,我们又都是‘好 孩子’,所以家长们没有怀疑。初三的时候学习压力一下子巨大起来。尽管我们 都是成绩很好的学生,考上自己学校的高中部应该没有问题,但是所有的初三学 生,无论成绩如何,每天都要海量地做习题,练习中考。我们俩对此都有一些看 法,觉得是浪费青春,而且是形式主义,没有在学真知识,只在学考试技巧。我 们常在一起批评教育和考试制度,还故意不做作业,结果在直升考中双双落败。”   “老师认为我们没有能够直升,都是因为早恋的缘故。班主任把我们的座位 调开,并要一些同学时时监测报告给她我们交往的情况。班主任也苦口婆心地分 别找我们谈话,跟我们分析中考的重要性,以及如果考不上重点中学的严重性。 班主任说她也年轻过,可以理解我们,但正是因为感情深,大家才要好好读书, 好好读书了才有未来。”   “后来我们就学乖了,老老实实地复习迎考,几乎再也没有单独一起回家过。 中考结束以后,我俩考得都不错。可是那时她才告诉我,她爸爸妈妈厂里分了房 子,他们马上要搬家了。她的妈妈说,既然没有直升我们的中学,就干脆考离她 新家比较近的M市师范大学附中吧。她说她没有告诉我高中志愿填的是师范大学 附中,是因为怕影响我中考,我们已经输了直升考,不能再输了中考。我却不理 解她的苦心,听了她的话以后非常生气,责怪她不早说是对我的不信任。我说, 如果你早说,我也可以报考师范大学附中。附中可以住读,也可以跨区报考。我 还说,你不早告诉我,是不是怕我也报考附中,你就又多了一个竞争对手啊?这 句话真是浑蛋!她听了之后就伤心地回家了……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很快我就后悔了。我想去找她道歉,可是不知道她住在哪里。连她最要好 的女同学都不知道她住在哪里。据说是她妈妈觉得她家的住房条件不好,害怕人 上门丢人。我们家那时都还没有安装私人电话,更没有互联网和电子邮件。我曾 经好几次去找她,沿着林荫道上她左拐的那条路走进去。可是那就像一个巨大的 迷宫,出了那条路,我根本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找。我也没有能够偶遇她。开学 以后,我试着寄信到她的高中去,信封上写着‘师范大学附中高中一年级沈小梅 收’,但是从来没有收到过她的回信。我想她是彻底不想再和我来往了。因为愧 疚,我也没有想办法去她的中学找过她。后来高考的压力渐渐上来了。比起中考, 高考更压得人喘不过气。我把各种情绪压在心底,努力要考上好的大学。读高中 的时候,同学们父母的作用渐渐显现出来了。我们那时常说‘有个好成绩不如有 个好爸爸。’我知道自己出身很平凡,父母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我唯一 的机会就是在高考中取得好成绩,考上名牌大学。”   “如愿考上好大学以后,我又开始想小梅。对于她不回信的事,我分析了一 下,觉得她是不是有可能根本就没有收到我的信?我在信里诚恳地道了歉,小梅 是个宽容的女孩子,不应该一直生我的气。M市除了师范大学附中,还有一所东 部师范大学附中,我们都叫它‘东示范大学附中’,邮递员会不会错把信送去了 那里?不过也有可能小梅她又有了新的恋情,所以不再理我。我一边胡思乱想一 边还是想去找她。可是那时我真的不知道她在哪里、读哪所大学。我也联系不到 她的好朋友,因为除了她,我都不太和女孩子们来往。”   “对小梅乱发脾气是我一生中做得最愚蠢的一件事。如果可以重来……如果 可以重来,我一定不会生她的气,而是要问清楚她新家的地址,还要约她暑假里 一起出去,然后一起考大学……你知道为什么你那么贵我还是把你买下来吗?因 为小梅她也有你这样的一个娃娃。她给我看过她小时候的照片,照片里她总是抱 着她的那个和你一样的娃娃。”   娃娃听了这既甜又苦的故事,心底里一直在喊,小梅,你在哪里?小梅,你 在哪里?   何凯又开始尝试新的恋情了。相了近二十几次亲以后,有一个挺不错的姑娘 愿意和他交往,他看那姑娘也不错。母亲患病的事给了何凯很大的触动,他虽然 觉得恋爱结婚不是为了父母,但潜意识里,他还是想要尽快解决个人问题,不让 妈妈操心。他和那姑娘交往了一阵子,本来发展得还行,谁知还是横生了枝节。 事情是这样的:那姑娘的生日快到了,何凯也想着为她买一件礼物。可是那姑娘 自己提出来,要一个某品牌某型号的皮包。何凯去专卖店找那只包,看到价格以 后倒抽一口冷气:7500元!比他一个月的工资还要高。何凯于是就跟那个姑娘说, 这个包我不能买,因为实在太贵,而且它只是一只包,不是特别珍贵的东西。姑 娘这下不干了,赌气说不买就分手。何凯也开始较劲,说如果我们的感情还不如 一只破包,那分手就分手好了。姑娘听了这话之后,头也不回地走了。何凯气坏 了,回到小屋里对娃娃说:“现在的女孩怎么都这样?这么高的虚荣心!我不是 不舍得给她花7500元钱,如果是非常需要非常有意义的东西,那么我也会买给她。 可是一只包,一只包花一个多月的工资值得吗?这种时装包是非常富有的人才用 的,跟他们的身份、衣服都是配套的,一般的工薪阶层,用这种包合适吗?她看 到别人都有就要自己也有,这不是虚荣是什么?”   娃娃听了何凯的气话,心想,如果小梅也有这样的虚荣心,你会包容她吗? 她想起小梅念高中时对她讲过的一个“比基尼理论”,心里虽然觉得那姑娘自己 喜欢的东西应该自己努力买,但对她也有一丝同情。小梅说:虚荣心有时候是一 件无可奈何的事,要做到完全不顾别人的看法何其不易。如果别人都穿戴着名牌 而你没有,就像在沙滩上别人都穿着比基尼,而你却穿着西装。你能不感到难过 吗?反过来也一样,如果在一条大街上别人都穿着西装,而你却穿着比基尼,你 能不感到脸红吗?这不是一定要穿比基尼还是西装的问题,这是大环境的问题。   十六岁的小梅说这番话的时候,正在为她过于朴素的穿着打扮感到难过。初 中的时候大家都穿校服,校服固然不大好看,但因为统一着装,无优无劣,也没 有攀比。进入高中以后,周围同学们的服饰和用具一下子鲜亮起来。名牌衣服、 名牌鞋子、名牌手表、名牌书包,成了大家最常谈论的话题,女同学尤甚。当时 有一个开玩笑似的“规矩”:谁穿了新鞋子,大家就要过去踩一脚以示庆贺。穿 了新鞋子的同学,往往非但不害怕别人来踩他/她的鞋子,还很高调地欢迎别人 来踩。因为越高档有名的鞋子,来踩的人就越多,鞋子的主人就越有面子。从来 没有同学来踩过小梅的鞋子,应该是从来没有同学注意到小梅穿了新鞋子——因 为她的鞋子什么牌子也没有,是沈妈妈在庙会上给她买的便宜货。这深深刺痛了 小梅少女的心。初中毕业的时候,小梅失恋了,跟何凯闹不开心以后,整个暑假 里小梅都很伤心。高中开学以后,她抱着一线希望,等着何凯写信给她,或者甚 至来找她,但她什么也没有等到。她强迫自己忘记何凯,开始新的生活,却身不 由己地被卷入到高中里盛行的攀比之风中去了。   小竹和小梅小的时候,沈家是双职工,沈爸爸和沈妈妈都在大型国有企业中 工作,端的是颇被人羡慕的“铁饭碗”,那时他们家的经济条件还算过得去。然 而随着中国九十年代初的通货大膨胀,除了少数垄断企业,国有企业缓慢增长的 工资就像温水煮青蛙,从社会中的中等偏上渐渐变成中下等。沈爸爸和沈妈妈因 为结婚晚,比小竹和小梅大多数同学的父母平均要大十岁。改革开放后的中国经 历了巨变,同学们的父母多是“得到”的一代,而他们则是“失去”的一代。所 谓“得到”,得到的是前所未有的机会,上大学、下海经商、自由选择职业;所 谓“失去”,失去的是赖以生存的,已经习惯到难以改变的“稳定工作”。国有 企业改制,减员增效,除了一些原企业的领导“抓住机遇”侵吞了国有资产以外, 大部分的员工,要么苟延残喘,继续在改制后的工厂里工作,拿着相对于平均水 平来说越来越低的工资;要么失业。中国式的失业具体形式有几种,一种叫下岗, 一种叫买断工龄。一种叫提前退休。如果把员工和单位比作一对夫妻,“下岗” 好比夫妻分居而不离婚,员工编制仍在原厂,但是没有工作也没有收入。原厂理 论上应该继续缴纳下岗员工的养老保险金、失业保险金和医疗保险金(俗称“三 金”)。但是如果原厂倒闭或者“解散”,实际操作上,就什么金也不缴了。就 像分居的配偶卷走一切家当后不知踪影。“买断工龄”好比夫妻离婚,员工得到 一笔基于他/她工龄的赔偿金,从此编制不再在原厂,原厂也因此不再缴纳“三 金”。就像提出离婚的一方付给“被离婚”的一方一笔赡养费,从此以后不再来 往。“提前退休”好比夫妻没有离婚也没有分居却不再同床,年纪并不很大的员 工提前退休之后,不再工作,领取退休工资。退休工资比原来的实际收入要低许 多,因为没有了奖金等一切工资以外的收入。而且由于通货膨胀的缘故,虽然退 休工资每年都有少许增加,实际购买力却快速地下降着。这就像不再同床的夫妻, 虽然还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但是感情已经基本荡然无存,而且越来越惨淡。   沈爸爸,正如他自己所说的,技术能力比较强,还有利用价值,所以留在原 厂苟延残喘。他的年纪不小了,上有老下有小,不敢也没有什么机会再去社会上 闯。沈妈妈则在提心吊胆中等来了最不想发生的那一刻:她被通知提前退休。沈 妈妈还不满50岁,提前退休意味着她本来就不高的收入更低了,而那些钱,在M 市只能买两三件比较像样的衣服。在家待了一阵子以后,沈妈妈过去的一个同事 介绍她去一家台湾人开的电子厂工作,工资虽然开得比较低,但和她的“退休工 资”加在一起,毕竟缓解了一些家里的经济压力。台湾人管理企业的方式与大陆 的国有企业有着天壤之别。在大陆的大型国企中待惯了的沈妈妈,重新就业以后 有颇多不适,积起了满腹辛酸和委屈。但她从不在家里讲,眼泪咽下去咬咬牙继 续向前。沈爸爸和沈妈妈绝不是社会的成功者,但都是凭自己劳动吃饭的人,即 使挣钱的效率很低,也从来没有想过要钻什么空子,而是想尽一切办法工作、工 作。   小梅感到自己身上的衣服不仅过于朴素,而且式样奇怪,完全不是少女应该 穿的。这其中有两个原因。一是一说到要买衣服,沈妈妈就把她往那些廉价的商 场里带,对那些比较好的商场避而远之。那些廉价商场里的衣服就是过于朴素并 且式样奇怪的。还有一个原因,是沈妈妈受了沈爸爸曾经出轨的阴影的影响,下 意识地排斥让女儿穿出少女的青春气息来。分析出了这两点原因之后,青春期的 小梅不免对妈妈有些怨气。   除了衣着装饰,小梅对家里还有着另一种怨气。她的许多同学除了读书以外 都非常多才多艺,弹钢琴、拉小提琴、跳舞、画油画。而她除了读书以外,几乎 什么都不会。她小时候学过一小段时间电子琴,用来练习的是一只七键的玩具琴。 上完第一级以后,老师说要想学下去就必须要换真正的电子琴。沈爸爸和沈妈妈 觉得那琴开销太大了,就没有让她再学下去。小梅对此一直感到非常遗憾。她喜 欢音乐也喜欢弹琴,可是她只学了用一只手弹电子琴,就再也没有机会学下去了。 小学的语文课本里有一篇控诉“万恶社会”中剥削者的课文叫《小音乐家杨科》, 里面的小男孩杨科听什么都是音乐,却根本没有机会学习音乐,最后还被地主打 死了。老师分析课文的时候说,我们现在的社会,哪个孩子听什么都是音乐,父 母还不赶紧买钢琴买小提琴让他学?小梅当时就想,我也听什么都是音乐,可是 爸爸妈妈并没有买电子琴让我学下去。   小梅把心中的怨气告诉哥哥。小竹安慰她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你读书成绩好,英语也好,这就行了嘛。我以前哪儿看来的,丘吉尔上学的时候, 他的同学都会许多门语言,什么拉丁语、希腊语。而他只会英语。但他就把他的 母语英语学到了顶级。毕业以后,当大家都不得不用英语去谋生时,他的优势就 显现出来了。所以什么弹琴啊画画啊,花里胡哨的都没用。你坚持好好读书,将 来会有出息的。”小梅很庆幸人生的这一路上走来有小竹这个哥哥的陪伴,他的 读书成绩没有自己好,但他说的话,小梅很愿意听。高考的压力来到之后,同学 们渐渐失去了谈论攀比穿戴的兴趣,大家埋头读书。即使家里有安排的,也都比 较低调,因为如果考得实在太差,父母就算有路子也会下不了台面。一年多的拼 搏之后,小梅考上了名牌大学,小竹也考上了第一批录取的本科学校。两个孩子 的成绩,算是对含辛茹苦的父母最大的奖励。   大学毕业之后,小竹做了一个让父母难以理解的决定,离开M市,去南方某 城市的一家电子企业工作。M市的人,非常忌讳去外地,因为他们认为M市是全中 国条件最优越的城市,人往高处走,怎么能去不如M市的外地呢?沈爸爸非常生 气,他对小竹说:“娘起来!当年你姑姑去云南插队落户,吃了多少苦,那是迫 不得已。现在好在没有什么上山下乡了,你倒好,自己主动去插队,你脑袋被门 夹了?你想过没有,你去外地工作,那你以后还回不回来?回来以后还有你的位 置吗?那么多人挤破头要钻进M市,你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但是小竹的主意已经定了,虽然爸爸生气,他是一个有主见的人,不会为了 爸爸一时开心就放弃自己的打拼计划。如果在南方他能找到比在M市更好的工作, 为什么不去?他看够了父母一辈子待在一个地方不动,最后被社会抛到边缘的悲 剧,觉得年轻人就应该走出去,闯一闯,无论是往高处走还是往低处走。   小竹去了南方以后一年,小梅毕业了。她记着哥哥的话,知道自己这样出身 的人,优势唯有读书,所以在大学里一如既往地努力用功。大学毕业以后,她申 请到了丹麦某大学的奖学金,可以去攻读博士研究生。   一下子沈妈妈的一双儿女都远行了,她的母亲也在一年前去世,她感到了发 自内心的孤独。但是孩子们大了要去飞翔,自己应该祝福他们,支持他们。如果 自己的父母还健在,也一定会高兴地看到外孙和外孙女展翅翱翔的样子。   有一天沈爸爸和沈妈妈老两口整理房间,看见了放在一起的小竹和小梅儿时 最心爱的玩具:木头卡车和洋娃娃。那辆木头卡车在他们从老公房搬到新公房里 时就被“解禁”了。那时M市的市场已经相当发达,这种木头卡车也是买得到的 了。沈妈妈只当是小竹用自己的零花钱买的,虽然有点怪他乱花钱,但也没有过 多地在意。沈爸爸此刻看见这两件玩具,想起自己年轻时为领导干私活却不讨好, 又想起那场无疾而终的婚外恋,再想起不顾自己反对远走他乡的小竹,觉得自己 这辈子憋屈极了,于是他执意把木头卡车和洋娃娃送给了楼下收废品的人。怀旧 小店的老板不定期地去一些废品回收站寻找品相尚好,具有代表意义的旧物。看 到这洋娃娃时他眼睛一亮,花5元钱买了下来。他知道这娃娃的稀少,于是开了 个高价后等愿者上钩。有一天愿者真的来了,那就是何凯。   这一天晚上何凯正在他的小屋里看一本专业书,为了解决他最近接手的一个 项目里的技术问题。忽然外面传来嘈杂声。接着赵师傅就来敲门,声音焦急地说: “小何你快来,小李不知道什么事想不开,拼命拿头撞墙,好像还喝了酒,我拉 不动他!”何凯赶紧出来查看。小李就是那个考研生。只见他双手扶在墙上,一 边嚎一边用头撞着墙,嘴里不住说:“不公平!禽兽!浑蛋!我不活了!”何凯 赶紧过去拽他。谁知他看似一个文弱书生,力气却很大,一把推开何凯,让他一 个踉跄。眼看着小李的头已经撞破开始流血,何凯又冲上去,把他拦腰抱住,使 劲往后拖。这时赵师傅一个箭步走上来,“啪”的一记耳光狠狠打在小李的脸上。 小李冷不防这么一下,暂时安静下来,何凯也是一愣。赵师傅斥责道:“年轻人 不求上进,寻死觅活的干什么?!碰到什么大不了的事了?什么事一个堂堂的男 子汉不能去解决,要在这里作?!你爹妈把你养到这么大有什么用?他们享过你 一天福没有?!”小李听了这话,身子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扯着头发啜泣道:   “我怎么不求上进了?我那么努力,白天黑夜地学习,周末也不回家,平时 也不出去玩,全部心血都花在考研上了。这都为了什么?我爹妈都是下岗工人, 家里穷,被人侮辱、被人看不起。我上中学时,我妈为了养家糊口,天天在外面 摆小摊卖小商品,风里来雨里去,也挣不了几个钱。有一次我放学后去找我妈, 还没走到她摊头前,就听到不知道谁喊:‘黑猫来了!’‘黑猫’是指工商局的 人,他们穿着深色的制服,经常骑着摩托车来,威风凛凛,很像动画片里的黑猫 警长。他们来了以后会没收摊上的东西,抓着摊主还要罚款,摆小摊的人最怕他 们。大家听了那一声喊,赶紧收拾东西准备逃跑。我妈摊头上的小东西多,收拾 起来很费劲,那天天又很冷,她的手被冻得不灵活,动作很慢。我急忙冲过去帮 她一起收,但是‘黑猫’们动作很快,已经席卷了过来,凶神恶煞地收走了附近 好几个摊主的东西,还抓到了几个摊主。我妈几乎绝望了,哭喊着恳求路人帮忙: ‘求求你们帮我收收吧,这是我糊口的东西!’这时走过来几个路人,拿起摊上 的东西就走,一个女人一边拿还一边说:‘谁帮你收哦,抢还来不及!’。我当 时恨极了,但是没有办法,‘黑猫’们已经过来了。我拼命抓着妈妈的手拉她走。 她一边哭一边就这样被我拉走了。她的小摊被‘黑猫’们收走,只漏下一些小东 西,滚落在路边的沟里。”   “我爸在外面帮人家装修房子。有一次出事故,他的一根手指被砸断了,从 此以后只能做油漆工。他的工资不仅低,还经常拿不到。去跟老板吵,老板耍流 氓,说:‘再吵,当心你其它九根手指头也断了!’我是我们家唯一的希望。我 的读书成绩还不错,是爸妈的安慰。他们一直叫我好好读书,将来不仅要读大学, 还要读硕士读博士,出人头地,再也不受人欺负。”   “今年考研我的初试成绩特别好。英语排名第二,专业成绩第一。我想终于 可以读研究生了。可是今天复试面试的时候,那个教授好像一见我就很不顺眼, 讲话的口气很不友好。我回答他的提问以后,他冷嘲热讽,百般刁难。总的意思 就是,你说的话一文不值,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专业成绩第一,你有什么资格考 研。然后他当场就叫我回家,说明年再努力吧。我出了考场以后,觉得我的回答 不至于那么差。正心情沮丧地一边走一边想,忽然看见一个女生正兴高采烈地打 电话向家里报喜,说她已经被录取了。这个女生和我报考的是同一个导师的研究 生,我刚在候考室里见过她。我觉得很奇怪,因为今天的复试,本来不应该直接 公布录取结果的,她怎么已经知道了呢?我就上前去问她。她白了我一眼,理都 不理地就走了。我瞥到了她名卡上的名字,这个名字根本就不在网上公示的复试 名单里!这是怎么回事?我想了一想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这个社会太黑暗了,我 一直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改变爸妈的命运,想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可是 这样的社会,根本不给我机会啊!!”   小李说完,把头埋进手里,大声痛哭起来。   赵师傅长叹了一口气,对小李说道:“你是个苦命的孩子,赵师傅错怪你了。 你的父母要知道你这一片孝心,也会感到欣慰的。可是孩子,正是因为现实是这 个样子,你才应该不要认输啊。我们人的一辈子,会遇到太多的黑暗,太多的不 公平,要是每次你都去撞墙,你有几个脑袋可以撞的?你父母的那一辈,吃了那 么多苦,还不是照样辛辛苦苦地活着?我们的社会上已经占满了弄虚作假、玩手 段、钻空子的人,正因为如此,才需要像你,像小何这样干实事的人。都去寻死, 谁来建设我们的国家?国家现在经历着巨大的变化,是有很多不公平、很多腐败, 但是将来有一天,她会好起来的,而这,就要靠你们年轻人不懈地努力啊。我们 做人不能选择出身,也不能左右命运的摆布,但千万不要轻易放弃啊!”   小李渐渐地止住了哭泣。何凯也劝道:“我个人的看法,读研究生还不如早 点工作。读研那两年根本学不到什么东西,学到的也只是理论。工作实践上你才 能学到真正的知识、积累工作经验。通过实际的工作,你才会知道自己需要补充 什么知识。而且有了实战经验再去学理论,你会学得特别快,因为有了感性认识 嘛。所以,叫我说,不要再去考什么研了,你看那教授人品这么差,谁知道他是 怎么当上教授的,说不定根本没有什么真才实学,就是一饭桶。你跟了他还不越 学越傻了?去找一份工作吧,先从最基础的做起,锻炼真本事。赵师傅说得对, 再黑暗不公的社会,也需要做实事的人。只要你踏踏实实地做实事,虽然不一定 会发财,但至少能够立足于社会,也能改善你爸妈的生活。”   赵师傅和何凯这一老一少各自的一席话让小李渐渐冷静了下来。他慢慢站起 身,谢过赵师傅和何凯后向自己的小屋走去。赵师傅朝他喊:“想开点啊,孩 子!”小李回头说:“知道了,赵师傅,我这就去发简历找工作呢。我的爸妈需 要我,我会想开的。”赵师傅看着他的背影又叹了一口气。   何凯回到屋里还在为刚才的事发愣,赵师傅又来敲门,原来何凯刚才冲出去 的时候不经意把他的专业书丢在了走廊里。赵师傅把书还给何凯,却没有马上离 开,他的目光停留在了何凯的背后。何凯顺着赵师傅的目光看过去,原来是站在 柜子上的娃娃。何凯有些脸红,心想,一个大男人屋里放着个娃娃,不知道赵师 傅会怎么想。于是结结巴巴地说:“噢,那个,那个是怀旧的,以前的,旧的, 过去的东西。”赵师傅说:“以前住在这屋里的一个小姑娘,跟你差不多大的, 也有这样的一个娃娃。她上中学的时候搬走了。这种娃娃不多见,真巧!”何凯 听了这话后一个激灵,说道:“小姑娘?我买这个娃娃也是因为一个小姑娘。她 叫沈小梅,是我中学里最好的朋友,但是我们失去联系了。”赵师傅惊讶地看着 何凯,说:“你是小梅的同学啊?你知道她以前住在这里吗?你来这里租房子是 为了找她?”何凯于是把他和小梅的故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赵师傅。赵师傅听了 以后,说道:“天下竟有这般的巧事,你跟她生活在同一个天花板下,却失去了 联系。看来这是天意,你该再见到她。”接着赵师傅讲起了他和沈家的情谊:   “沈爸爸和沈妈妈搬过来的时候,小竹5岁,小梅3岁。两个孩子非常乖非常 懂事,我和老伴都很喜欢他们。那个时候不像现在独门独户的,邻居间都走得很 近。因为近了,固然容易引发矛盾,有些邻居关系不好,但是关系好的却非常好, 像自家人一样。我们那时,如果家里包了馄饨,做了馅饼,都会给沈家俩孩子送 去一点,他们特别喜欢吃我和老伴做的面食。他们家有时候厂里发了饼干点心, 也会送上我们一份。那时沈爸爸和沈妈妈两个是双职工,下班比较晚。两个孩子 放在幼儿园里,晚上去接很不方便,经常晚到,幼儿园里的老师很有意见。我那 时还在上班,老伴病退在家,就提出帮他们去幼儿园接孩子。孩子们接来以后他 们爸妈还没有到家,就在我家里玩。他们很喜欢在我家玩,跟我们还有我的女儿 儿子都很亲热。他们管我老伴叫‘外婆’,管我叫‘公公’,就像自家外孙一样。 沈家对我们帮的忙非常感激,一直到现在还在念叨。小竹毕业以后去了外地,小 梅去了外国,但只要他们回M市,都会过来看我。”   何凯急切地问道:“小梅去了外国?是哪里?她去念书吗?”   赵师傅说:“小梅读书特别好,大学学的是土木工程,大学毕业以后就去丹 麦读博士了,还是有奖学金的。那时我老伴还在世,听了以后特别为她高兴。不 过,人在国外虽然光鲜,实际的生活也是很不容易的。小梅上次回来看我时说, 她刚去丹麦那阵子,听不懂当地的语言,一直感到自己被排斥在外面。读博士的 同学聚在一起的时候,虽然对她会说英语,但是各自之间只说丹麦语,她都不知 道他们在说什么。学习上的事也不太顺。读博士跟读大学完全不一样,要有自己 的见解和创新,要出成果。据说不出成果就拿不到学位呢。小梅说中国人读书很 在行,但要独立思考和创新,一开始她很不习惯。还有她的个人问题也挺坎坷。 她交往过一个中国留学生男朋友,对方是公派的,拿的是国家发的奖学金。那男 孩学成之后就回国了。本来两人还联系着,突然那男孩子就对她说两地分居不现 实,分手吧。小梅说她可以感到那男孩子又有了别的女孩,两地分居只是借口。 不知道你晓不晓得沈爸爸曾经有过婚外恋的事?那件事对小竹小梅的影响很大。 小梅说她对这种变心的事特别敏感。跟那个男孩分手之后,她就没有再谈过。前 几天沈妈妈还打过电话问候我,她说小梅还是单身,她正担心着呢。我说小何, 这天意你不要浪费了。我看你的人品,跟小梅特别合适。今天晚了,明天我就打 电话问沈妈妈小梅的联系方式。”   何凯万万没有想到魂牵梦绕的小梅竟以这样奇异的方式又出现了。他已经等 不及第二天赵师傅去问小梅的联系方式,而要自己先去找一找。他坐在床上,打 开笔记本电脑,在搜索引擎里输入“丹麦 沈小梅”。其实何凯早就猜想过小梅 可能出国了,也在互联网上搜索过她。但是“沈小梅”何其多,“Shen Xiao Mei”或者“Shen Xiaomei”就更多了,翻几十页搜索结果也不得要领。现在何 凯得到了一个重要的情报,小梅在丹麦!在丹麦的中国人应该不很多,叫沈小梅 的又能有多少呢?何凯是对的,页面上马上跳出了让他几乎立即就确认是小梅本 人信息的条目。有小梅所在的土木工程研究小组的介绍,有她的简历,有她发表 的关于丹麦和学习丹麦语的博客文章,甚至还有她获得“国家优秀自费留学生奖 学金”的公告。何凯觉得小梅太了不起了,他想要越快越好地去了解,这些年她 都经历了怎样的生活,吃过哪些苦,得到过哪些欢笑,走过哪些路。他一页一页 地翻着小梅的信息,突然看到一张她的照片。照片里的姑娘,比起当年何凯所熟 知的那个小梅,更高了,更成熟了,眼里充满了自信和有过一些经历后才有的那 种安详和平静。但是何凯并不觉得她陌生。他觉得她是那样得活灵活现,仿佛隔 着电脑屏幕、隔着千山万水,就要和他说话似的。何凯久久地盯着照片,不觉已 是泪水涟涟。   十月,金秋,M市国际机场。下了飞机取了行李走出海关的沈小梅,一眼瞥 见了等候在围栏外,前来接机的爸爸、妈妈和哥哥。她再一望,边上还有一个帅 气的大男孩。那是何凯,她的初恋。他们在失去联系多年之后又借助机缘巧合和 互联网联系上了。何凯更高更结实了,但是他那既傻乎乎又真诚的笑容还是以前 的那个样子。小梅走上前去,何凯递过来一只虽然有些旧却很漂亮的洋娃娃,那 是她儿时最心爱的玩具。小梅接过娃娃,刹那间,机场里只剩下一对少男少女, 抛尽尘世,只憧憬着甜蜜而美好的未来。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