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笨小孩   田伟   一   危桥!严禁通行!   已经是早上了,有些冷,虽然是夏天。桥头,逆光里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在晨 风中瑟瑟发抖,他们紧紧盯着“危桥!严禁通行!”这几个大字一脸的懊丧,高 个子满脸的皱纹慢慢以嘴为中心聚集起来,然后愤怒的向河里啐了一口痰。   很明显这座桥年久失修了,看起来比卢沟桥苍老但比卢沟桥更破败,除此之 外它还干了份船闸的兼职,矮个子小心翼翼的探出头从桥面破洞的地方向下看, 这会船闸关着呢,本来就不算浩荡的河水委屈而无力的拍打着闸门,整条河都显 得满腹怨气,只有水位上升到可以不让往来的挖沙船不至于搁浅,这种怨气才能 得以宣泄。   矮个子,一个满脸稚气的少年抬起头来有些玩世不恭的说:“马叔!这要掉 下去就只能喂王八啦!”   这个被叫马叔的中年人显然很愤怒:“这像什么话!像他妈的什么话!不知 道到修桥补路是积德么?腐败!腐败!这里面一定有腐败!”   他头上四六分的发型随着语气的加强颤动不已   乌鸦笑了:“我叔情绪不好!刚刚在竞选村长的政治斗争中失利!心情相当 的坏!”   我关掉录音笔:“看来你们村也是一个江湖!”   乌鸦侧过头:“江湖!?呵呵!我记得有部电影里就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 湖!”   我笑着补充:“徐克的《笑傲江湖》!”   乌鸦:“对!就是这部电影!可惜我马叔当时可一点都笑不出来!”   乌鸦,中国散打王,乌鸦是他的绰号,在擂台上绰号永远比真名更有杀伤力, 除非这个人的真名本身就很有杀伤力,很遗憾乌鸦的真名不具备这种杀伤力,甚 至还有些孩子气,所以他必须要有个有杀伤力的绰号,在得到第一条金腰带的时 候他终于有了绰号——乌鸦,因为在他的对手看来他就像乌鸦一样不吉利,我很 喜欢这个名字,但我还是决定有机会问问他的那个没有杀伤力的真名,虽然总编 和读者对这个真名并不感兴趣!我们杂志正受乌鸦所属俱乐部老板之托为他白纸 黑字的立传,老板希望乌鸦能够迅速升值,直至成为一个吸金的品牌!我的工作 就是把乌鸦的经历打造成基于事实基础上得传奇,所以我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消耗 在这个满是沙袋和训练器械的俱乐部里,说实话我很不喜欢在一堆杀气腾腾的拳 手中完成采访,不过很遗憾,这是我的工作,而且我不是老板!   马叔也有绰号,年轻的时候大家叫他小马,三十岁以后绰号缺席了很长一段 时间,如今过了四十他又有了绰号,大家都叫他老马!这个绰号和他本人一样毫 无特色还显得平庸。   老马现在很生气,太阳慢慢的散发出夏天的温度,路上一个人也没有,老马 和还是少年的乌鸦坐在手扶拖拉机上一脸沮丧,眼前这座桥随着太阳的升起变得 清晰起来,坑坑洼洼的桥面,护栏上贴满了寂寞少妇重金求子,假币迷药,办证 之类的广告以及各色涂鸦,有的人显然很压抑,因为他在护栏上写着:XXX!我 好想和你睡觉!字里行间充满了淳朴而迫切的期望!有的人则很隐晦或者说卖弄 文采的写着:停车做爱枫林晚,霜叶红似二月花!做爱两个字还特地用心形线条 圈起来引导文化水平低得人理解诗句意思!   乌鸦一路看下去,不时的会心一笑,心里直赞叹涂鸦者的才情,沮丧的心情 一扫而光,老马在寂寞少妇重金求子的广告前仔细阅读少妇的哀怨倾诉,广告配 图照片上的少妇挺着一对傲人双峰直勾勾的看着老马,嘴边还被人用一个箭头导 出一句画外音:“哥!人家等你等得花开了又谢了!”老马抿了抿湿润的嘴唇, 眼里充满了感动和怜爱,脸部表情显出走神的松弛,乌鸦的笑声传进耳朵,老马 猛然惊醒侧头看见乌鸦正在一幅涂鸦前笑的前俯后仰,老马有些生气,表情也重 新变得严肃起来:”嗨!嗨!笑什么呢!别看了!”   乌鸦有些不服气:“看看有什么了不起!”   老马绷紧了脸:”还是赶紧想想怎么过河!过不了河我们就进不了城!看这 种东西把你教坏了你妈还说我没管好你!”   乌鸦怏怏的回到桥头:”您要不开您这拖拉机我们还可以游过去,现在倒好, 成了累赘!”   这台拖拉机是老马在村里力争上游的象征,乌鸦的话让自己有些不高兴:” 昨晚上在拖拉机上大呼小叫的时候你怎么不说累赘啊!”   少年的乌鸦觉察出老马的情绪: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人在车在,人过 河了车也要过河!   老马哂笑到:少给我油嘴滑舌!你还嫩点!   乌鸦陪笑着说:是是是!我哪能跟您比!呵!有人过来了!   一个系着红领巾的半大男孩腿别在二八自行车里歪歪扭扭的骑过来轰隆隆的 压过桥头破洞的铁皮消失在对岸马路的拐角,乌鸦收回目光:马叔!这警告吓唬 人的!咱们也过吧!   老马:你猪脑子啊!那自行车能跟我这车比吗?   陆陆续续过桥的学生多了起来,两人目送他们一脸和年龄不相称的冷漠过了 桥,越发觉得焦躁起来,这时一个妇女蹬着一辆三轮车吱呀吱呀从两人面前经过, 车上夹七杂八的满满装着白菜萝卜茄子黄瓜,蹬车的妇女吃力的压过桥头的破铁 皮,乌鸦:这么重都过去了!我们也过吧!   老马撇了撇嘴没有答话,乌鸦:人家看我们都跟看傻子似的!   “他们才傻子了!我这是机动车能跟人力车比吗?”   老马傲然敲着油箱点燃一支香烟,烟圈里老马挺直腰杆环顾四野,两人一时 无话   乌鸦看着河对岸的城市,越来越强烈的阳光下它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可是看 久了又觉得迷离,乌鸦惊奇的发现,一河之隔的两岸区别却非常大,此岸是一片 横七竖八胡乱分布的农田,农田里的庄稼要么良莠不齐,要么东荒一块西荒一块, 给人的印象是一块块破布杂乱无章的撒在旷野里,地里惊鸟的稻草人诡异的看着 没有方向的方向,总而言之和新闻联播里郁郁葱葱长势喜人的情形反差巨大!   可是,可是彼岸却又是另一重天地,高楼大厦参差不齐的像筷子一样密密麻 麻的戳满了河岸并且向天边没有边际的延伸,间或夹杂着几根又粗又壮的烟囱冒 着雄浑的黑烟,在乌鸦眼里这个城市像广袤的平原上凭空隆起的肱二头肌一样威 慑着自己,这是自己第一次真实的面对城市,乌鸦瞟了眼老马,老马似乎没有感 应到这种威慑,他两根枯瘦的手指夹着香烟任河风吹乱自己精心设计的发型,深 陷的眼窝看着彼岸散发出一种坚定,嘴里不禁念叨: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乌鸦看着老马敞开胸怀的背影,解开的衬衫像一面旗帜在河风里猎猎作响, 刺眼的阳光让自己也莫名的生出几分豪迈,乌鸦甚至觉得老马有一种遭放逐的忠 臣东山再起的感觉,在这种感觉里乌鸦觉得自己正在迷失自己   一阵机动车发动机轰鸣的声音将他从迷梦里拉回来,一辆载重五吨的卡车满 载着煤块在桥头没有丝毫犹豫的冲过这座危桥,扬起的尘土让呆若木鸡的两人分 外可笑,老马扔掉烟头一言不发的发动引擎,乌鸦爬上车厢,在发动机抑扬顿挫 的轰鸣声中过了这座严禁通行的危桥!   老马上次进城已经可以追溯到十年前,在这十年里这座城市每天都发生着翻 天覆地的变化,更何况老马十年前还只是走马观花呢,不过老马很快表现出一种 跟城市接轨的能力,一路上对乌鸦谆谆教诲:   “红灯停,绿灯行!”   “别随地吐痰!”   “就算是尿尿也要找着厕所再尿!”   ……   乌鸦很不耐烦,自己怎么说也是高中肄业,十来年的教育经历虽说不能洗净 铅华,但至少绝不会犯马叔担心的错误,乌鸦有些疑心马叔这是在倚老卖老,里 面还透着点进过城的优越感,想到这乌鸦也就嗯嗯啊啊的懒得搭理老马,任老马 自顾自的在那唠叨!   突突怪响的手扶拖拉机在滚滚车流里显得很扎眼,不仅扎眼还很突兀,老马 昂首挺胸的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驾车穿行在车流里,显得不卑不亢。   一条街没有走完两人就被交警拦下了,拦住他们的交警把摩托车横在拖拉机 前掀开头盔罩怒气冲冲的奔过来:干什么的?玩行为艺术啊!?   老马和乌鸦有点懵,被眼前小交警的一身制服和正义凛然的表情震慑的说不 出话来,交警敲着拖拉机扶手:拖拉机不允许进入市区不知道啊!?   老马总算回过神来:不许进城!?同志!我我还真不知道!   “少废话!熄火!把驾照拿来!”   老马赶紧递上驾照,顺带在兜里摸索出烟盒,没等他掏出来就被小交警一句 话噎回去了:别掏烟!掏钱!罚款两百!另外你这车哪来的回哪!   “两百!”老马瞪大眼睛直视小交警的眼睛,似乎想窥伺出小交警有无违法 乱纪的念头“没这一说吧!我又没有违法!”   “没有违法!?在这城里我已经十几年没见过拖拉机了你还敢说没有违法?” 小交警有些烦躁:“交不交罚款!?不交!车和驾照都扣了啊!”   老马也不是吓大的,村长没有选上,可毕竟当了十几年生产队长,虽然无所 作为,可毕竟在基层摸爬滚打过,他明白这里面是怎么回事!所以马上换了副笑 脸!   “小同志!我以前没开车进过城,所以不知道有这规矩!要不!你理解下!”   小交警被老马的笑脸感染了:“不是我不理解你们农民工!出来挣口饭吃嘛! 是不是?有些规矩不知道情有可原!”   老马连连称是,   “可这些规矩我说一遍不觉得烦,你让我经年累月的说,再有耐心的人也会 烦!”   “对对对!这种事谁都会烦!我能理解!我跟你说……”   “不用多说!理解就好!哎呀!理解万岁!”   老马心中一喜:“那这罚款……”   “200!没得商量!”   “小同志!你看我这也是头一回!要不通融下!”   小交警拉住老马手指着路灯上的一个摄像头:“老乡!知道那叫什么不?那 东西叫摄像头!还有那?”小交警一口气给老马找出五六个摄像头,这些摄像头 从不同角度监控着方圆20米的地方:“我们领导这会说不定正坐在显示器看着我 们呢!就上回我就在树荫里打了个盹,正好被他看见了,好家伙!一下子罚了 200!别说你这么扎眼的拖拉机了!我要跟你通融了谁跟我通融啊?”   老马看着那些摄像头诡异的闪着红外光,似乎能感受到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 落有双眼睛正冷冷的看着自己,小交警有些不耐烦了,伸出手:200!快点儿! 没时间跟你叽歪!   老马从裤兜里摸索出钱包,有些无奈但马上又带点挑衅的问:我要不交这罚 款呢?   小交警抽了下鼻子蹬着老马:除非你不想要这车了?   四目相对,眼神与眼神的交锋!   老马雄赳赳气昂昂的拎着行李在乌鸦和小交警惊讶的目光下扬长而去,乌鸦 很着急:马叔!您不是当真吧!那可是您命根子!几千块了!   老马没有说话,仍然迈着坚定的步伐向前走去,   乌鸦认为老马一定是疯了,他拖住老马:“马叔!您再想想!车没了您回家 怎么跟大婶交代!”   老马毫无表情的挣脱了乌鸦的拖拽,眼睛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坚定。   很久以后,乌鸦才明白老马那天反常的举动,而在当时老马目不斜视的走在 城里的大街上,正是中午,街上有些拥堵,汽车的鸣笛声响作一团,沉默的老马 汗流浃背,脸上青筋暴起,逐渐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   老马是一个对人生和生活都充满激情的人,做什么事都争强好胜,上小学的 时候,积极分子的奖状就糊满了一面墙,种地也是把好手,就算是在公社混饭吃 的那个年代里老马——那时候还是小马也是不折不扣的去完成生产任务,不像村 里其他人一样偷奸耍滑,可以说那个年月里马家村没有饿死人与小马冲天的干劲 和成绩是分不开的,小马也很快在村里脱颖而出当上了生产队长,这一干就是二 十多年,岁月的蹉跎和目不暇接的风云变幻让小马变成了老马,在这二十多年里 老马不止一次对村长这一岗位充满了野心,可是二十多年里,马家村死了两任村 长,撤职了一任村长还没轮上自己,更可怕的是老马在自己一双逐渐长大的儿女 眼里也慢慢失掉了光辉形象,加上村里的闲言冷语让老马夜不能寐,痛苦不堪。 他不断地总结经验,不断地学习,不断的成长!   在一个月前的选举里老马使出浑身解数,首先把美国历任总统传记通读一遍, 记了大量的笔记,也做了大量的分析,最后也结合了中国的国情和马家村的实际 情况,认为自己浮出历史地表的时候到了,开始了竞选村官之路。   他的拖拉机成了村里人的公交,不仅搭人载货,干旱季节还义务给各家各户 送去饮用水,自己有事没事到各家坐一坐,旁敲侧击的游说一下,比竞选美国总 统还尽心,可是广大选民似乎很理智,也似乎为了马家村的光明前景着想,老马 在投票日收获了自己一生中最耻辱的失败,看着和自己一样疲惫不堪的拖拉机, 再想想一村子眼睛雪亮的群众,老马在家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的沉默了三天三夜, 坐在门槛上的老马看着太阳升上去又落下来木然的像一座雕像,全家人被这种凝 重给震慑住了,各自降低声调和呼吸频率小心翼翼的在老马身边进进出出。   第四天早上,老马媳妇正考虑要不要冒险叫老马吃点东西时,老马却像刚抽 完一袋烟一样站起来伸了伸腿,然后自己坐在饭桌边开始吃早餐,在全家人游移 不定的目光里,老马开始抱怨馒头碱放多了,并且招呼儿子再给自己盛碗稀饭。   接下来几天,老马在村里各种场合里频频露面,村头歪脖子柳树下推测萨达 姆结局的辩论就数老马声音最大,观点也最权威,搞得自己好像萨达姆手下的叛 徒一样,在侄子婚礼上也一改自己往日滴酒不沾的习惯喝的油光满面,还打着酒 嗝握着前来道喜的新任村长的手,握的很符合外交礼仪,老马还侧过身子向大家 展示,但是没有人拍照,新任村长有些尴尬,打算抽回自己的手,但是老马紧紧 攥住了他的手,这真是双年轻的手,富有弹性,充满力量,老马用力的摇了摇这 双手连带着胳膊,布满血丝的眼睛积聚着重似千斤的目光,老马大着舌头勉励道: “马家村在21世纪能不能走出贫困就靠你了!后生可畏啊!现在国内外形势这么 复杂,脱贫致富的几次高潮我们要么没赶上,要么擦肩而过!下一次机会你一定 要带领大家抓住,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说完老马还很有风度的转过头来和 大家笑笑!   新任村长恭恭敬敬的连声嗯嗯啊啊!老马放开对方已经发青的手重重的拍了 拍他的肩膀:“未来的道路是曲折的,但前途是光明的!好好把握!我看好你!” 新任村长一把拉住摇摇晃晃要走的老生产队长兼政敌客套:“马叔!以后还要您 多多支持我的工作!”老马转身再次握住他的手语调像刚看完央视版《三国演义》 一样:“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我还不算太老!可也到了青黄不接 的年纪!”   “马叔!您可千万别这么说!”   老马截住话头,语重心长的说:“干部队伍要年轻化!”说完老马鼻子一酸, 扭头踉踉跄跄的走了!回家接着喝了半斤二锅头,然后倒头就睡!   在歪脖子柳树下老马宣布了自己要进城的消息,并且强调不是县城而是正与 国际接轨的江城!大家毫不留情的一顿嘲笑,可是老马面不改色,就连乌鸦也劝 他不要冲动,最好哪跌倒的从哪爬起来!但老马满嘴薛仁贵东征,薛金山西征, 佘太君八十了还出征的胡话听不进去!老马是铁了心了!   乌鸦的父母决定把乌鸦托付给老马,乌鸦因为一场风花雪月的恋情而高中肄 业已经一年多了,几次吵着要出去打工可二老就是不答应,乌鸦在学校是体育特 长生,按照乌鸦父亲的规划是让乌鸦借着四肢发达的体魄上个大学然后回来在镇 上老老实实做个体育老师,可是不期而至的爱情和不期而至的情敌让乌鸦父亲的 计划化为泡影,乌鸦用自己投铅球的胳膊把情敌勒的大脑缺氧后昂首挺胸的离开 了学校,乌鸦父亲和母亲认为四肢发达和头脑简单是相生相伴的,所以坚决不允 许乌鸦单枪匹马的去闯天下!   说到这里,乌鸦按住我的手想了想说:“陈记者!这个就不要写了!我太了 解你们媒体了!这种事情很容易被你们写成黄色小说!”   我有些愕然,但还是答应了,乌鸦说谢了,我请你吃大餐!   乌鸦父母千叮嘱万嘱咐的把乌鸦托付给了老马,还给老马买了一条红塔山, 乌鸦不以为然,不过能出去闯天下,还是兴奋的很,老马媳妇也很高兴,她嘱咐 乌鸦盯着点老马,因为她觉得老马有点不正常!这下老马身边好歹有了个还算正 常的人,多少能放点心!   老马撇下拖拉机扬长而去的时候,乌鸦觉得老马媳妇真是太了解老马了,老 马不仅不正常还有点疯狂!自己都没有机会阻止!   老马觉得自己正常的很,他不仅有破釜沉舟的勇气,还有爆棚的信心,乌鸦 觉得老马纯粹是头脑发热,可是老马觉得自己早已过了头脑发热的年纪!不仅不 发热还平静的像一口老井!   在江城最有钱肯定不是张矮子,但最拉风的一定是张矮子。张矮子的生活过 的奢华而神秘,在中国黑社会还在广泛使用菜刀的年代里张矮子就未雨绸缪的买 了辆防弹轿车,在需要招摇过市的时候常常猫在防弹轿车里,重要场合露面也是 黑超遮眼,除了家人和二奶以外很少人能一睹真容,老马不仅熟悉张矮子的真容 还知道张矮子屁股上有三条吓人的疤!有传闻说张矮子和黑社会有某种关联,可 是张矮子脸上没有刀光剑影留下的刀疤,而是又胖又圆带着几分可爱。张矮子一 再辩护自己和黑社会没关系,可是大家都说他深藏不漏,没错,张矮子的确深藏 不漏,脸上没有疤不代表别的地方没有,张矮子的屁股上就有疤,可他从没有炫 耀过!这三条疤由深到浅显得很长也很吓人,老马想到这有些愧疚,因为这三条 疤是他和他的三齿钉耙的杰作,三齿钉耙已经坏掉了,可是这三条疤的屁股还在, 而且这屁股的主人还很风光,一想到这老马心里不禁一热,觉得底气十足。   二   三十多年前,老马还是小马,风华正茂,是公社最年轻的社员,彼时彼刻的 张矮子也不叫张矮子,而是叫张向阳,张向阳原名张祥瑞,文革时为了适应时代 需要,张祥瑞自作主张改名张向阳,张向阳的爷爷,张家当铺的老掌柜在红卫兵 三次扫荡张家大院后本来就气若游丝,这下眼见孙子把自己花心思起的名字给改 了,终于觉得对人生再无留恋,长舒一口气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年代!   张向阳这时正积极改造自己,为了与自己的封建家庭划清界限,为了彻底的 脱胎换骨,也为了在更广阔的天地里锻炼自己,张向阳没有丝毫犹豫的报名下乡 当了知青,决心虚心接受广大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带着几分悲壮,又夹杂着些许 兴奋的和一堆半大孩子唱着激昂的歌曲开向组织安排的农村公社。小马和热情的 公社社员正敲着全套锣鼓翘首而望。   闭塞的马家村对新来的知青显然很好奇,除了三十年前见过日本鬼子以来, 马家村还没见过上规模的外来人口,妇女们对他们的穿着议论纷纷,男人们则嘲 笑他们农村生活的无知和笨拙,张向阳们这一伙知青带着革命热情对公社生产任 务充满干劲,支援挖水渠,支援插秧沤肥搞得热火朝天,马家村显现出一种其乐 融融的和谐状态。可是好景不长,马家村人就发现这伙知青除了给马家村带来勉 强可用的劳动力外还带来很多马家村人不愿看到的东西。   张向阳是在一个月后后悔对自己的改造的,看到自己皲裂的双手和被水田里 蚂蝗吸得千疮百孔的腿,张向阳终于理解爷爷为什么会对当铺掌柜的身份有一种 割舍不掉的优越感,虽然自己因为当铺掌柜孙子的身份不知吃了多少亏。不仅张 向阳,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去,大家早已不唱歌了,口号也喊的有气无力,正值青 春期的孩子们在繁重的生产劳动面前很快觉得体力入不敷出,公社大队食堂清汤 寡水的饭菜和平原无遮无挡的阳光让大家变得黑瘦,大家谈论的话题已不再是解 放全人类而是下一顿吃什么,失望沮丧的情绪开始逐渐蔓延。   张向阳们很委屈,马家村人则很愤怒,这帮孩子在食堂吃饭再也不矜持了而 是食量变得惊人,风卷残云让食堂的氛围变得苍白和空虚,不仅这样干活的劲头 开始转化成偷懒的劲头,每天早上这些孩子脸上挂着慵懒一步三摇的走在上工的 路上,从他们脸上根本看不到年轻人应有的朝气。劳动力增加了,吃饭的嘴也增 加了,可是土地没有增加,粮食产量有时还不增反减,这多出来的十几张嘴让马 家村人越来越看不顺眼!   收工了之后,你总能看到几个知青神情忧郁而又形迹可疑的在食堂周围转悠, 他们想在厨房帮厨的要求刚刚被拒绝,在以后的日子里,食堂不得不派可靠的本 村人专门把手,知青和马家村人的关系逐渐恶化,冲突时有发生,这导致知青们 的生活水准再次打了个折扣。   公社放鸭队的鸭子放出去和收回来的数目误差正在扩大,不仅如此,这些鸭 子好像被做了绝育手术一样下的蛋越来越少,而知青们嘴上则泛着可疑的油光。 公社领导几次开会讨论这些马家村的新现象,几次追查下来,侦查范围缩小到知 青们身上,最后的结论是这些知青个个有作案动机,个个有作案时间,可是没有 实际证据来佐证,公社领导发动人民群众对鸭群严加监控,逐渐鸭子数目又开始 正常起来,大家松了一口气,但很快村民自己家的家禽数目又开始不对了,全村 的鸡看到知青都开始偧毛,轮到知青晚上看青守夜的时候田边总能发现生火烤食 农作物的痕迹……   慢慢的马家村的人从这些知青身上看到了日本鬼子的影子,老马回忆,那时 候的知青个个眼里都放着绿光。有人开始打起回城的主意,可是逃回去的人很快 被街道派出所和广大人民群众揪出来遣送回来了,另外还多了个处分!   知青看青的机会越来越少,很多时候知青都被安排去看绿肥,那时绿肥紧张, 各个生产队的人常常互相偷绿肥,张向阳曾经幻想过自己像王二小一样在村口警 戒,防止敌人的偷袭,随时准备放倒消息树或者把敌人带入我军的包围圈!而这 时的张向阳正蹲在一堆臭烘烘的大粪旁陷入了沉思,夜色温柔,皎洁的月光洒满 了辽阔的平原!张向阳想了想站起来走向玉米地,猫着腰在玉米地里走了一个来 回,出来的时候怀里揣着几个大个的玉米棒子,冷不丁的身后传来一声断喝: “那个!?站住!”张向阳想都没想撒腿就跑,可身后的人紧追不舍,一把铮亮 的三齿钉耙薅在自己屁股上。   张向阳伏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小马横着钉耙站在一旁发呆,借着月光小马 认出了张向阳,他沉默了半天放下了钉耙,这小子刚来的时候还送过自己一对乒 乓球拍呢!小马平静的说:“你走吧!”张向阳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拐的走了, 走了几步又走回来:“小马!这事你千万不能上报!要不然我回城的戏就彻底黄 了!”小马没有说话,他觉得自己一定要站稳立场,“求你了!”张向阳哀怨的 看着小马,小马转过身避开这哀怨的目光还是一言不发,张向阳只得绝望的转身 一瘸一拐的离开去看他的大粪!   张向阳一直等着小马的告发,小马是公社铁杆的积极分子,自己是在劫难逃, 可是惩罚并没有降临到自己身上,不久,张向阳因为表现相对积极得到了回城的 名额!老马说当时一是念及他们残存的友谊,二是自己一直在做思想斗争,没过 几天另外一个知青捅出更大的娄子——把公社书记给打折了一条胳膊,张向阳这 点事无形里被矮化了,小马慢慢的也把这事给忘了!   回到江城,张向阳被安置在街道办的包装厂糊纸盒,这个包装厂大部分时间 在糊火柴盒,张向阳成天和一帮妇女在一片口舌相传的是非中蹉跎着岁月,过得 非常踏实,张矮子这个名字就是在这家小厂形成并且传播的,自己的婚姻大事也 是在这里解决的。张向阳的父亲还算满意,儿子怎么说都算成家立业了!虽然自 己篮球中锋的身高传承到儿子身上成了后卫不免有些遗憾!   乌鸦突然冒出一句话:“我觉得浓缩就是精华这句话还是有道理的!”这时 老马肩膀上搭了条毛巾走了过来:“陈记者!今天就到这吧!”我起身告辞,老 马摊着手怪模怪样的冲我笑了一下。   走出俱乐部,忍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俱乐部巨大而且灯火通明的招牌:祥瑞 武馆!心里觉得怪怪的,我想五年前老马和乌鸦站在这块招牌下会是什么心情呢? 这是不能假设的,因为老马和乌鸦当年看到的也不是这块招牌。   在公社散伙后的几年里马家村人一直靠卖粮为生,在镇上的粮食收购站里老 马遇见了前来倒卖粮食的张向阳。   此前张向阳在街道小厂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几年知青当下来,虽然没能做到 扎根农村但总算操练出一张油嘴滑舌的嘴,这张嘴让张向阳在一堆妇女们里左右 逢源如鱼得水,经常让一帮半老徐娘笑的花枝乱颤,不过张向阳并没有陶醉,当 气体打火机开始出现在市场上的时候,他敏锐的觉得糊火柴盒的工作可能要告一 段落了,所以他不顾老父老母的阻挠,也不顾老婆的哭闹决绝的放弃了这份组织 上安排的工作开始另谋生计。开过小饭馆,当年的同学和知青战友相继闻风而来, 在张向阳的饭馆里大家把酒言欢追忆逝水年华,没过多久这个小饭馆就在追忆中 成了追忆,张向阳只能屈尊在老婆的哭骂里捏煤球糊口,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 张向阳就开始怀念爷爷的当铺,每每想到当铺,张向阳就觉得胸口疼,当年抄家 还是自己带的路,现在想起来要是当年的当铺还在,自己一家老小何愁花销,胸 口一疼张向阳就睡不着觉,然后满院子踱步,思忖着爷爷当年有没有藏点什么值 钱的东西,越想越觉的可能性越大,最后满院子满屋子挖坑,结果除了一身臭汗 什么也没找到!只得怪自己历经世事的爷爷怎么一点后手都不知道留!   不过张向阳还是在古董市场上小赚了一笔,张老爷子的家底在文革里灰飞烟 灭,留下来的物件除了一个破院子就只剩下一个夜壶了,这个夜壶造型古朴大气, 一看就有大户人家的气魄,当年红卫兵不是没打过它的主意,可是陈年的尿垢和 尿骚味让这些革命小将们望而却步,就这样幸存下来了。饥不择食的张向阳把它 找出来捏着鼻子淘洗干净然后直奔古董街,毕竟祖上是开过当铺的,张向阳半眯 着眼的蹲在夜壶旁,一种不遇明主的忧郁弥漫在眉宇间,对那些明显不是买主的 人歪着头不搭理,对潜在的买主也是不冷不热的,出的价钱不靠谱或者没到期望 值一概不买,就这样张向阳风雨无阻的和一只夜壶在古董街守候了一个星期,古 董街有人贬损和质疑这只夜壶,张向阳也不辩解,撇着嘴仿佛在说:阁下不足与 高士共语!   这只夜壶在古董街上的声望和身价慢慢和那些死人堆里刨出来的那些青铜器 啊玉镯子屁塞什么的已经不相上下了,在古董街上,这只夜壶已经是一个传奇了! 可是张向阳就是不卖,这终于引起了一老头子的注意!这个人不是古董街的人, 听人家说是日本人,专门来中国淘换古董文物的,一开口就是半生不熟的河南口 音普通话,张向阳明白这八成是当年的鬼子兵,可能觉得当初没有捞够这会儿想 补回来,一种民族气节油然而生,心想非把这夜壶卖给你回家供着不可,张向阳 打破半个多月的沉默开始唾沫星子横飞的介绍这只夜壶,按照张向阳的说法,张 老爷子的父亲当年生计困难为了养家糊口把自己切了进攻当了太监,在宫里张家 的这位祖上很能钻营,也很讨慈禧太后的欢心,要不是李莲英挡道,说不定还能 当上太后的面首,后来太后死了,大清国也完了,树倒猢狲散,在从皇宫被扫地 出门的时候,张家的这位祖上顺走了不少好东西,其中就包括这把夜壶,而这把 夜壶曾经是慈禧太后的御用之物,张家的祖上觉得自己给太后当奴才一场就拿走 当念想了!   张向阳绘声绘色,可眼前这老鬼子不为所动,而是在一边拿个放大镜一寸寸 的审视这个夜壶,还不时敲一敲,听一听回音!张向阳又开始讲起自己的家族史, 想想自己近代家族史由一只夜壶发端,张向阳不免有些唏嘘叙述的语调逐渐变得 沧桑,老鬼子似乎有所触动,扯下白手套伸出两个手指头:“两千块!”张向阳 的心跳马上变得不正常,自己的期望值是两百,没想到加了一个零,自己在街道 厂一月的工资才33块5呢,张向阳慢慢合上张大的嘴巴,心里在想一定要沉住气: “您再想想!”   “两千块!”   “您再想想!这可是慈禧用过的夜壶!历史价值绝对毋庸置疑!至少比光绪 的要有价值!”   “两千块!童叟无欺!绝对的公道价!” 张向阳刚想说要是这个价就不卖 了,没想到人家先开口了:“两千块!再高就不买了!”   虽说被老鬼子一口价给噎回来了,可张向阳仍然觉得值了,还觉得这老鬼子 也够笨的,两千块买一个夜壶回家供着,心想当年他能从地雷战地道战里死里逃 生真是万幸!   十多年后,“小燕子”在宫里飞檐走壁的时候张向阳正在日本泡温泉,恰逢 当地举办了一场支那文物展览会,在一个防弹玻璃罩子里张向阳又见到了那只夜 壶,一看文字介绍还真是清宫御用夜壶,旁边还配着底部“款儿”的照片为证, 款儿的文字内容当年不认识,这会儿还是不认识,上学的时候学太多简化字搞得 那个年代的人都有点不识字,何况还是篆字!看着张老爷子的夜壶如今这么体面, 张向阳情绪有点波动,行为也跟着失控,被保安扭出展厅时还在撒癔症一样叫唤 那夜壶是他爷爷的!   张向阳和老马在镇上的粮食收购站邂逅的时候正在倒腾粮食,在卖掉慈禧那 个夜壶后张向阳有了一笔不菲的资本,对市场的左右权衡后决定干起了倒爷,粮 食,服装,电器都是张向阳的业务范围,张向阳看见老马的时候正和竞争对手互 相挤兑的不可开交,一见老马顿时气壮了不少,有了地头蛇老马的辅佐张向阳很 快占了上风,两人的渊源加上这次邂逅,感情自然加深了几分,张向阳热情的邀 请老马到江城一游,这样就成就了老马那次引以为傲的江城之行。羽翼未丰的张 向阳还邀请老马入伙,不过老马那会儿刚当上生产队长不久瘾还没过够呢!   这次拒绝让老马抱憾终生!但是在交警扣住拖拉机的时候,老马突然想起了 那次邀请,也想起张向阳屁股上那三条伤疤,一种破釜沉舟或者破罐子破摔的劲 头立刻支配了大脑……   老马和乌鸦站在一家酒店威风凛凛的招牌下,老马不禁感慨万千,十年前这 里还只是张向阳老丈人的蜗居,被张向阳在门外挂了块祥瑞环球贸易公司的牌子 当做自己办公楼,地方是破了点可是地段要比自家的大院好,如今当年大车店一 般破败的地方成了一家星级酒店,招牌也由贸易公司变成了祥瑞洲际酒店,酒店 的一半楼层是商场和餐厅,楼层外挂满了广告牌,其中一幅化妆品广告牌上的广 告女郎穿着超短裙叉开双腿孤傲的像西门吹雪一样俯视着酒店进进出出的芸芸众 生,老马瞟了一眼这个女郎然后咳嗽两声像个正经人一样拽着正看着酒店门口香 车美女出神的乌鸦进了酒店!   三   头脑灵活,生命力像蟑螂一样强!这是我们杂志总编对张向阳的评价,总编 年纪和张向阳不相上下,同在江城,从张向阳小有名气开始,他几乎见证了张向 阳的发迹史,眼睁睁的看着张向阳通过倒卖和投机一天天壮大,也看到了张向阳 在法律和制度之间游刃有余的身手,张向阳不是没吃过亏,被人骗过,也被人下 过套,但每次总能逢凶化吉起死回生,最初对这种暴发户不屑的总编也不禁慨叹 起命运二字,从而开始崇拜起张向阳来,要不是张向阳后来涉足色情业被人曝光, 他一准儿让我们好好写写这个不屈不挠无视历史以及命运的传奇和宠儿。   张向阳开始把资金投进搏击这个新兴行业里缘于一次严打,经过多年的倒爷 生涯,张向阳开始收拢资金在江城站稳了脚跟,自己生于斯长于斯,很快就在江 城风生水起,为了在同行业里取得优势,他在自己酒店里呕心沥血培养了以四朵 金花为主体的小姐队伍,推出自己在南方沿海体验过的“全套服务”,从而打进 了竞争激烈的酒店业,并且一酒店为中心发展了购物餐饮娱乐一系列周边产业, 不过几年,祥瑞的字号以及模式就遍布整个江城。   本来这个张氏帝国可以在很长时间里欣欣向荣的,张向阳也觉得可以告慰地 下的张老爷子,毕竟自己带人抄走的东西自己又连本带利的拿回来了,可是在中 国经济狂飙突进的势头开始变慢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严打光临江城,张向阳 手下庞大的保安队伍因为涉黑被解散,酒店四朵金花被掐了三朵,偷税漏税的事 也被人捅了出来,风声过后张向阳费了老大劲才恢复元气,从此考虑投资新兴而 合法的行业,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搏击业大有前途,当太久了弱国子民,并且好像 还要继续当下去,人们迫切需要找一个发泄的舞台,于是拳台成了人们找回自尊 的地方,于是霍元甲和李小龙等等以及一些五迷三道的东西催生搏击业在中国的 勃兴,一时间英雄辈出,这些搏击英雄慢慢从拳台上上升到民族英雄国家英雄的 高度,张向阳感受到这股热潮,于是祥瑞武馆应运而生,赶上了这次热潮的末班 车,但是张向阳拥有无可比拟的资源和丰富的市场经验,他对英雄不感兴趣,但 他知道英雄这块招牌挣钱还是很容易的,所以祥瑞武馆在江城和业内也后来居上 渐渐有了点名气!   老马和乌鸦在酒店里乱窜了差不多一个钟头也没能找着张向阳,但是他们的 形迹已经被酒店保安注意到了,几个保安从不同通道和角度向两人靠拢还不时对 着肩膀上的对讲机咕隆两句,然后突然扑向两人,老马猝不及防被扑倒在地,乌 鸦在这时却充分体现出一个体育特长生的素养,在三个保安的合围下还没落下风, 这时一个保安怒喝:“都让开!”乌鸦在一阵电火花的滋滋声里瘫倒在地……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宽大的沙发上,一个长得像曾志伟的人正探 着头看着自己,看见乌鸦醒来笑逐颜开:“哎呀!年轻人有前途!这么快就醒 了!”乌鸦揉着发麻的背问正被一根雪茄的呛得咳嗽不止的老马:“我睡了多 久?”老马递过一张面巾纸:“把水擦擦!就刚刚的事!这是你张叔!”张向阳 摘下黑超:“年轻人很不错哦!我们上回电晕一个!年纪跟你差不多啦!险些闹 出人命!”   老马向张向阳道明来意,张向阳就像被锥子扎了一样:“发展!你要到江城 发展!?”老马被张向阳广东味的激烈反应弄的不知所措,张向阳夹着雪茄张牙 舞爪:“老马!你有没有搞错哦!现在的江城已经不是我们的江城!现在的时代 也不是我们的时代啦!现在都讲高科技高学历,什么都与国际接轨的哦!都是年 轻人的天下啰!”张向阳转向乌鸦又侧头看了一眼老马:“年轻人!你们错过了 草莽年代!那是个黄金年代!是个负负得正都有可能的年代!这个时代已经不属 于我们了可是这个世界还是我们的!”张向阳张开双臂把老马也囊括在内,继续 语重心长的说:“当然啦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归根结底还是你们的!” 少年乌鸦在满屋子雪茄味里不禁忘记了电击带来的震颤攥紧了拳头。   张向阳和老马有扯了扯马家村的旧事,公社书记现在干嘛村头那颗柿子树还 在不在瞎扯了一番,其间一个西服眼镜打扮的人进来小心翼翼的在张向阳耳边耳 语了片刻,张向阳脸色一变起身对老马说:“老马!我们改天再聊!”然后匆匆 出门,刚出门就听见张向阳声嘶力竭的喊:“快拦住那个泼妇!就说我今天不在 公司!”   老马咬着半截雪茄和乌鸦在一道道惊诧的目光里走出酒店大楼,乌鸦在楼梯 甬道里看着一个胖子醉醺醺的拉着一个半推半就的丝袜女郎说着什么,拉扯中胖 子右手的小拇指脱落掉在地上,胖子似乎清醒过来抬手就给了这个女人一个耳光, 然后凶狠的瞪着看的目瞪口呆的乌鸦!   老马和乌鸦在一家小招待所里住下了,从张向阳拉风的排场老马似乎看到了 些许希望,但又隐隐觉得不安,乌鸦显然没有压力,白天和老马在街上和公园闲 逛,看见亭子和喷泉就让流动照相摊的人来一张。一个星期过去了也没见张向阳 给自己什么安排,老马有点着急,和乌鸦上门去找,可是张向阳手下的那帮人一 个口径:“不知道张总去哪了?”“什么时候回”“也不知道!也许三五天,也 许十天半个月!”充满禅机的回答让老马心情被冻结在寒冬腊月里了!   没办法,身上盘缠所剩无几,两人只好在码头找了份搬运干着,一个多月过 去了,老马开始怀恋那台拖拉机了,每次看到码头上的货被拖车拉走就开始后悔, 他没再去找张向阳,乌鸦的心情还好就是觉得有点吃不消,每当工头颐指气使的 时候乌鸦都有一种把他狠揍一顿的想法,乌鸦看着工头脑海中总是浮现出十几种 方法把工头打残乃至打死!可是每天结工资的时候又咽下了这口气,这口气在体 内乱窜让乌鸦的肌肉越来越发达!   张向阳在一个特殊的日子出现了,那天这个全国闻名的滨江码头开始反复播 放《东方红》,嘹亮而遥远的歌声响彻在长江上空,扛着一包棉花的老马远远就 看见张向阳喘着粗气 深一脚浅一脚的从江滩过来,老马让脑袋陷进棉花包里 装作没看见,张向阳老远就喊:“老马!老马!”跑过来拽住老马,老马哼哼唧 唧的像没头苍蝇一样左右转了好几圈,然后好像突然发现状:“哟!张总!”   在码头的一家露天大排档里,老马和张向阳都醉了,满嘴胡话,乌鸦插不上 话埋头猛吃,撑得前俯后仰,看着眼前一个苦力和一个暴发户称兄道弟情话绵绵, 暮色渐起,江风袭人,乌鸦让一种荒诞感紧紧攫住了心,他轻轻的移开椅子凑到 电视前,电视里正是选美大赛的泳装环节。   张向阳抖着筷子对老马指指戳戳:“老马!你太不够意思了!换地方不告诉 我!也不来找我!”老马从嘴里抠出一撮鸡骨头嘴里含混不清:“我去找了!他 们说你忙!说你不在!”“哪个王八蛋说的!明天我就让他滚蛋!”“不知道! 叫不出名!”   张向阳站起来扶着遮阳伞的伞柄面对着暮色里的长江:“问苍茫大地,谁主 沉浮!”老马伏在桌上半睡半醒的说:“那不是大地!那是长江!”张向阳腆着 肚子头都没回:“对!不是大地!是长江!问错了!老马!你还记得三十多年前 的今天吗?”老马睡着了,所以老马没有说话,张向阳坐下来自说自话:“那天 我唱着歌到了你们马家村!打算……打算扎根马家村!”张向阳斜眼看了一眼已 经鼾声大作的老马歪着头想了想,说:“有件事我还没有谢谢你!当年你放了我 一马!毛主席说的好,不给出路的政策……不是无产阶级的政策!”说完轰然倒 地。   老马和乌鸦相当利落的结了工资,乌鸦把一根黄鹤楼停在工头面前扬了扬, 工头铁青着脸恶狠狠的转过头去。两人被安排在了祥瑞酒店的员工宿舍里,无所 事事了好几天,张向阳似乎又开始忙起来了。用行话来说张向阳这会后院起火, 那位娇滴滴的二奶突然心血来潮要求扶正,正儿八经的老婆本来被迫淡定很长时 间了,这会儿也重燃战火,时不时闹到公司,还有那因为和自己感情日趋淡薄的 儿子也威胁要把二奶五马分尸,一时间张向阳焦头烂额,费了老大劲才把事态和 谐下来,重现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喘了口气终于想起了老马!正好武馆最近有 一场比赛要举行,老马带着乌鸦在赛场搞后勤支援,布置场地,打扫卫生,比赛 的时候还要救死扶伤,张向阳承诺,等老马熟悉武馆业务后以后这些事都让老马 管。乌鸦当了陪练,每天浑身护具让参赛队员打,好几次乌鸦被打急了都想还手, 但这实在是份收入颇丰的工作,就像在码头一样咬牙切齿的忍了下来,可是在脑 子里他总在演绎着自己怎样一次次将对方KO!   乌鸦从陪练到散打选手并没有太多过渡,在那天比赛的晚上,老马和乌鸦陪 着张向阳坐在擂台边,赛场里气氛热烈,有人喊“打死他!”也有大声嚷嚷给比 赛选手搞技术指导,擂台上的选手你来我往的拳脚相加,被击中的啪啪声和观众 的鼓噪声夹杂在一起让人热血沸腾,张向阳似乎兴致更高,每当己方选手出彩都 大声叫好,乌鸦在一旁一言不发,张向阳转过头来看着沉默不语的乌鸦,看着乌 鸦的眼睛,在这双眼睛里张向阳看到了野心和期望,他猛然拍了拍乌鸦的肩膀: “想什么呢!?”乌鸦好像突然从梦中惊醒一样一时间不知所措,张向阳笑了: “你来江城也快半年了,你觉得在这个城市生存最需要的是什么?”乌鸦想了想: “个人能力呗!”看着张向阳笑而不语又补充道:“还有机会和运气!”张向阳 啜饮了一杯酒:“这些都很重要但是不够直接!”“不够直接!?”“我相信你 是有能力的,至于机会和运气——我可以给你,有的机会和运气是掷色子得来的, 有的机会和运气是别人给的!”乌鸦沉默了,张向阳道:“在这个城市生存需要 三样东西!”乌鸦像是想到了什么刚要张口,张向阳盯着他的眼睛:“第一是钞 票!第二是钞票!第三还是钞票!”老马在一旁插进来:“张总说的对,我花了 四十几年才明白这个道理!”又对一脸茫然的乌鸦说:“这可是至理名言,你可 记好喽!”张向阳指着擂台上扭打在一起拳手说:“你知道打一场拳他们能拿多 少钱吗?”乌鸦摇头,“两万!这只是这种低级别的比赛的价!”乌鸦:“就五 个回合能拿这么多!?”“我说的是赢了的人!”乌鸦很想问输了的人能拿多少, 可又怕张向阳看不起自己,张向阳看着陷入沉默但又显然思绪万千的乌鸦把嘴凑 到乌鸦耳边:“想打拳吗?”   我把对乌鸦的采访带回杂志社,社里很多人都很失望,这些人都很年轻,如 果他们到我这年纪就不会这么失望了,他们一直以为武林高手都是出自深山老林 里各门各派,历经全家惨死门派被人兼并,而且都有跳崖不死得武林秘籍吃内功 大力丸的奇遇,总编草草看完了采访手记说:“把这个好好整理一下,加工一下, 把乌鸦写的传奇一点!”我说好的,还开了一句玩笑:“这是我的拿手好戏!” 总编脸色一沉:“别瞎糊弄!人家可是出了大价钱的!”   我找到社里一个刚进来的同事萧雅,我们毕业于同一所大学的新闻系,我找 她不是因为校友的关系,而是因为萧雅是我们母校刚毕业的系花,我需要一个受 过专业训练的摄影师给乌鸦照几张照片,我到现在只会用傻瓜相机,不过意外的 是她似乎不太情愿,因为刚进报社她表现一直很积极,我有些奇怪:“怎么啦?” 萧雅犹疑了一下:“没什么?什么时候去?”“星期五下午!”萧雅转身离开的 时候我注意到了今天她手上戴了结婚戒指,钻戒的光芒让人生出几分怅然若失的 情绪,因为萧雅真的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   没工夫怅然若失,我立马着手加工这篇采访手记,我明白人们喜欢一穷二白 到一夜暴富,或者喜欢跳崖得武林秘籍吃内功大力丸,但是这样的故事实在太多 了,这些年人们的智商一直在进步,他们需要一个合情合理的过程,这对我这种 混饭吃的写手是个挑战,为了编这类故事我常常殚精竭虑弄的自己疲惫不堪,不 过还好,乌鸦给我的印象不坏,帅气,年轻,绝对的偶像派,还身手不凡,更重 要的是在擂台下对人从不杀气腾腾显得彬彬有礼,对他你只能羡慕而没有妒忌。 我想到了电影《洛奇》里的洛奇,对,就是他了,人们不是需要一个有血有肉的 平民英雄吗?那我给他们一个,这个人早上和大家一样吃豆浆油条,这个人也为 胜败而焦虑,这个人也对生活充满希望,但是他又和大家不一样,除了声名显赫 外,他没有犯罪记录,他一直为事业奋斗着还常常为国争光踢碎了东亚病夫的蔑 称,尊重女性,不看A片也不嫖娼,也没有不良嗜好等等,总而言之他离大家很 近,但又和大家保持着微妙的疏离。   花了差不多三天加上三个夜班,一篇打造平民英雄的稿件完成了,细看了一 遍,自己都觉得不错于是又看了一遍。   我把稿件递给乌鸦,乌鸦看了一遍:“这是我吗?”这让我颇受打击:“可 不就是你!你再看看!”乌鸦把稿件还给我重新戴上拳套:“我不看了!你爱怎 么写就怎么写吧!”说完又开始对一个沙袋砰砰猛击,老马过来:“给我看看!” 我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把稿件给了老马,老马边看边啧啧称赞:“写的真好! 有思想也有抒情!哎呀!我就吃亏书读得少要不我也写一篇!”看着乌鸦勤奋的 跟一个沙包过不去我问老马:“乌鸦是不是最近有什么比赛啊?练得这么有劲?” 老马一脸惊诧:“你不知道?!你可是媒体的人!狗——”老马好不容易把狗仔 队几个字咽回去,看着老马吃惊的表情我一拍脑门,想起公交车站站牌上巨幅的 广告牌:“是不是那个…那个谁与争锋国际拳王争霸赛?”“正是!我们乌鸦直 接进四强!这不马上要闭关搞冲刺训练!”我突然想起照相的事来,赶紧给萧雅 打电话,萧雅风尘仆仆的赶来,一进门就问:“不是明天吗?”“今天不照就得 一个月后啦!耽误出刊又得挨批!”这时乌鸦走过来:“萧雅!”乌鸦的声音很 惊讶也很温柔。   老马说事情的经过是这样子的,萧雅就是当年那个让乌鸦高中肄业的女生, 萧雅的母亲是老马他们镇上的人,和县城那位经常嫖不归宿的丈夫离婚后把女儿 送回娘家上学,乌鸦在没有进体育特长班之前和萧雅同班而且同桌,萧雅成绩不 错,在老师眼里既懂事又惹人怜爱,把她和乌鸦弄成同桌的用意是希望萧雅能对 后进生乌鸦进行帮助教育,没想到在帮助教育的过程中两人渐生情愫私下里成了 地下鸳鸯,班主任得知后火冒三丈后悔不迭,赶紧采取措施劝说乌鸦在处分和进 体育特长班之间两个选择里挑一个作为这件事情的处理措施,妄图扑灭这刚烧起 来的爱情火焰,权衡再三,两人如断桥之许仙白娘子含泪分离,好在还在一个学 校,所以对这种棒打鸳鸯两人并没有过激反应,当下决定先忍忍毕业了再说,可 时隔不久横生枝节,萧雅班上的那位高大全班长开始和萧雅套近乎,绯闻传到体 育特长班,正在训练场上打熬力气的乌鸦冲进教室把那位班长勒的像一根面条一 样软了下去,还好没出人命!   这件事情在全校闹得沸沸扬扬,此时正值高考前夕,这件事的性质也变得恶 劣起来,为了稳定军心,也为了营造出高考气氛,校方决定乌鸦肄业回家,萧雅 转学回县城……   萧雅的未婚夫我见过,每天下班之际就在杂志社楼下摁喇叭,萧雅探头一看 总能看到一个年轻男子站在一辆凯迪拉克旁肃立等待,这是个严肃的小伙子,脸 上略显稚气但又带着和年龄不相称的成熟,我把百叶窗拉下,要不是嫉妒,我还 真的认为他和萧雅是天生的一对,我也终于明白塞林格为什么老说“一辆混账的 凯迪拉克”。   在一家西餐厅里,乌鸦和萧雅正小心翼翼而又暧昧的吃着午餐,乌鸦娴熟的 割着牛排,萧雅默默的扒拉着一份水果沙拉,餐厅里萨克斯正如泣如诉的演奏 《昨日重现》,冷气嘶嘶的送着恰到好处的微风,往事并不如烟,大家在等,等 死灰复燃的那一刻,餐厅外传来一阵愤怒的刹车声,乌鸦抬头看见萧雅的未婚夫 放弃了老成持重冲进来,乌鸦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一时间竟然觉得有些恍惚, 就在这恍惚中萧雅的未婚夫的拳头已经有力的砸向乌鸦的脸,就好像职业病一样, 乌鸦侧过脸一记刺拳击中了对方,乌鸦抬起拳头等着对方站起来,可是对方没能 站起来,乌鸦忘了自己是散打王。萧雅在一旁呆住了,一时间不知所措,看着自 己的未婚夫艰难的爬起来哀怨的呼唤:“萧雅!”,乌鸦说:“萧雅!你告诉他 我们以前的事!你告诉他你从来没喜欢过他!你的心里只有我!”萧雅哭着扶起 自己的未婚夫,眼泪早已经迷离了双眼,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把还没回过神的未 婚夫扶出了餐厅,乌鸦觉得有些沮丧,萧雅又跑回来盯着乌鸦的眼睛说:“我喜 欢你!可我也不是完全不喜欢他!”   萧雅已经两天没来上班了,这件事不仅在杂志社闹得沸沸扬扬,各大媒体也 有了动静,爆料的标题给人一种荷尔蒙在飞的感觉,“情场如战场,拳王大展拳 脚”,“散打王用拳头捍卫初恋”,加上我那篇传记,有关乌鸦的一切成了江城 大街小巷的热门话题,总编和张向阳很满意,这种氛围正是他们想要的。   萧雅的母亲也匆匆从麻将馆跑回家,开始重新考虑女儿的婚事,这几天打麻 将的时候常常走神备受牌友指责压力也很大,有关于萧雅,我们同事已经好几天 都联系不上了!   张向阳让人给总编送来一张拳王争霸赛前哨战的门票,总编正被前列腺折磨 的痛苦不堪,于是让我去了,这是我第一次亲临拳赛现场。   赛场里人声鼎沸,到处挂满了赞助商的广告牌,人群里也可以看见抱着广告 牌的观众,很多女孩子跟看电影一样抱着一桶爆米花聚在一起不知所云的叽叽喳 喳,比赛开始之前一群穿着比基尼泳装的搏击宝贝在乐队激昂的演奏里大跳热舞, 舞姿充满挑逗,全场男人的荷尔蒙都在飞,全场女人酸溜溜用苛刻的眼光指责第 几个女孩子屁股长的不够匀称,并且爆料她们的乳沟无一例外都有挤出来的嫌疑, 比赛还没开始大家的情绪因为诱惑和嫉妒逐渐过渡到暴力倾向,这时候比赛开始 了,中国选手对阵欧美选手,时光一下子倒流到八国联军进北京的时代,大家的 情绪充满了爱国热情,功夫是中国人民一雪前耻的法宝,一个非常外行的女主持 人开始介绍比赛双方,还不时和身边的专业人士探讨散打技战术,透过麦克风我 都能感受到这位专业人士无奈的呼吸,比赛开始了,对战双方打得很卖力,不过 一个回合还没结束中国选手貌似落了下风,全场观众焦急的乱叫,还有人捋起袖 子大声支招,大概由于主场优势中国选手开始扭转局势,一时间全场欢声雷动, 我旁边的女孩子尤为兴奋抓住我的胳膊乱摇:“知道他是谁吗?我前任男朋友!” “前任?!”我一时无语只好文不对题四处张望:“黄飞鸿了?黄飞鸿怎么没 来!”   趁着一次比赛间隙我走出体育馆,在门口我买了份刚出锅的臭豆腐边吃边往 家赶,都十一点了。   四   张向阳对这次赛前造势的效果很满意,于是宴请相关出力人员,我们总编有 幸收到了邀请,总编不由分说带上我挡酒,我一再解释我最近肝也不好,可是总 编重似千斤的目光里带了些许殷切希望的看着我,我也只有抱恙上阵了!   饭局的地点选的别出心裁,在一艘星级豪华游轮的餐厅里,张向阳在和总编 举杯之际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也是十五中的!我记得见过你!”看来我不 需要完成自己的使命了,在悄悄离开餐厅时我听见总编感慨的说:“我们都是总 督府的人!”在游轮的甲板上,我靠着船舷看着昏黑得天空,游轮正逆流而行, 两岸是这个城市最具风情的地方,灯火璀璨,风在动,暗夜里千帆过尽,汽笛声 突然拉响,一只水鸟被惊的箭也似的贴着水面逃开。   总编说他们都是总督府的人,这是一个接头暗号,因为十五中就是在昔日的 总督府里。我想起那个大院里曾经呆过的一位总督,他在大清风雨飘摇的时候策 马沿江而行,看见洋人的铁甲轮船威风凛凛的与长江里那些小木帆船错身而行, 这幅情景让这位投笔从戎的总督有一种时空交错的感觉,一种虚弱夹杂着绝望抓 住了他的心,总督喉头一甜开始咯血……此时此刻,我站在当年让总督咯血的轮 船上,可是岸边再也没有策马而行的总督,我有些悲观,两岸的景物不断向身后 倒退,我们正在逆流而上……   乌鸦告诉萧雅:“我真的喜欢你!”萧雅笑了笑:“我们不是小孩子啦!” 萧雅转身去看一艘正在拉汽笛的游轮:“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真实的了!你知道 吗?你一定知道,擂台上的胜负一定时时刻刻提醒你要明白真实是什么?”乌鸦 有些迟疑,萧雅充满期待的看着他:“嗯?!告诉我什么叫真实!”乌鸦想了想: “等打完这场比赛我一定告诉你!”萧雅:“你会赢吗?”乌鸦斩钉截铁的说: “会的!我一定会赢的!”   张向阳对乌鸦说:“你不可以赢这场比赛!绝不可以!”张向阳的语气坚决 不容商量!乌鸦不甘心:“张叔!这次又为什么呀!?……”“不用说了!我已 经决定了!”说罢起身离去。   张向阳脸色铁青的坐上大奔风驰电掣的向派出所赶去,半个小时前自己的独 苗公子在一场速度与激情的赛车里获胜,自己和对手的跑车这会儿正在街头熊熊 燃烧,对手被送进了医院,医生正七手八脚的打着石膏,自己的儿子却在派出所 里淡定的和民警理论。张向阳望着窗外自己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他爱儿子但却从 不宠溺甚至严苛,他知道这个世界从来都缺失宠溺,多少年来自己像火箭一样燃 烧自己期望把儿子送往预定轨道,儿子一直很聪明多少次张向阳都觉得儿子弥补 了自己很多缺憾,可是这几年已经在轨的儿子却总是试图变轨朝着自己都陌生的 领域里狂飙,父子之间已经发生过无数争吵……   派出所的接待室里老马正焦急的等待张向阳的到来,楼上不时传出民警的询 问和争执声,接待室里一个面容严肃的小警花正在电脑前看电影,电影里帅气而 又忧郁的金城武疯狂的购买秋刀鱼罐头,金城武说如果最后一罐秋刀鱼罐头如果 过期的话那么自己的爱情也将过期,最后金城武在0.01公分的距离里与爱情擦肩 而过,老马突然想到老婆前些天打电话说自家湖上浮箱里的鱼全死光了,大家议 论纷纷,认为是湖边造纸厂的废水毒死了鱼,想到这里老马有些烦躁,小警花看 老马这表情浑身不自在,心想这老男人也够矫情的,于是拖了拖鼠标把视窗缩小 到老马的视力之外。   张向阳来了,弄清了事情缘由,没有出人命,儿子是为了和另外一位公子争 女孩子才决定赛车决斗的,更重要的是这个女孩子还是一位大家闺秀,张向阳心 情平复了些,又是道歉又是交罚款,总而言之一力承当后果,父子坐在大奔后座 上,张向阳一反常态的抚慰儿子,说事情已经发生了,后果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 虽然赔钱不少,不过钱还可以再挣云云,毕竟儿子在爱过无数民女后终于回心转 意走到门当户对的道路上来,儿子似乎不领情一言不发转过头望向窗外,张向阳 变得有些高兴,他凑到儿子脑后:“那姑娘叫什么啊!?多大了?漂亮不?”儿 子转过头来恶狠狠的说:“没你那二奶漂亮!”   乌鸦靠在拳台围绳上心不在焉,乌鸦觉得自己不可能再放弃萧雅,这些年乌 鸦在和一些女孩子的关系接近感情的时候总是想起萧雅,想起萧雅当初傻乎乎的 对自己进行徒劳的帮助教育,想起萧雅被自己戏耍后的委屈,他以为这已经是个 回忆了,可是萧雅又出现在自己面前,乌鸦说:“我一定要打赢这场比赛!”老 马不忍心劝乌鸦放弃,可他明白乌鸦这次是无论如何也赢不了这场比赛的,他不 想乌鸦因为一个女人触怒张向阳而失去来之不易的前程,老马告诉乌鸦这次四强 赛首场比赛的对手是张家公子现任女友的哥哥,张向阳和他形同陌路的老婆十多 年来首次达成共识一致认可这门亲事,他不能伤了未来亲家的面子,更不能让乌 鸦伤了亲家的儿子,他知道乌鸦拳头的力量,他一定要控制住这双危险的拳头!   乌鸦推门而进的时候,张向阳正和儿子说着什么,张公子一脸姑妄听之的神 态,乌鸦:“张总!这次比赛……”张向阳打断乌鸦:“你不用再说了!我已经 决定了!”“张叔!我一直听您的!这次真的不一样!”张向阳仰躺在椅子上不 容置疑的说:“这次也一样要听我的!你也要为张叔想想!”   乌鸦走出张向阳办公室的时候张公子追出来拥住乌鸦的肩膀想安慰乌鸦,乌 鸦挣脱了他的手径直走了,他们是朋友,就算抛开张向阳这层关系他们依然可以 成为朋友,他们都是喜欢拼胜负的人,只不过一个在拳台上,一个在赛车道上, 但这时乌鸦才明白他们之间的距离,才明白同样是拼胜负那也是有区别的!   乌鸦有些困倦,他好像被一张无懈可击而又合情合理的网给缚住了,一身的 的力气都施展不开,越来越乏力……   老马要回乡下了,他要回去和造纸厂的人掰扯毒死鱼的事情,他早看那造纸 厂不顺眼了,嘱咐过乌鸦照顾好自己,也劝说乌鸦顺着张向阳的意思来,其中利 害已经很清楚了,在车站老马再次说起他被没收拖拉机的事,还说自己可能就不 回城里了。乌鸦满腹心事的送走老马,回来一路上都在想老马怎样心惊胆战的经 过那座危桥。   四强赛那天我去了,总编说看能不能再给乌鸦写个后续,我本来不想去,总 编说那就去采访跳楼事件,那些天市中心的一次跳楼事件传的沸沸扬扬,大家都 在争论跳楼者到底是头先着地还是脚先着地,我决定还是去看拳赛,进场之后我 发现了萧雅,她一个人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张向阳也在擂台前正襟危坐。   又是一阵喧嚣过后比赛开始了,裁判上场,一看到这个裁判乌鸦心头就涌上 一种不祥之兆,裁判是个胖子,右手小指可笑的翘着,乌鸦想起那次在酒店通道 这根可笑的小指掉在地上的事,裁判拉近两人开始例行介绍比赛规则,乌鸦的对 手,张向阳亲家的儿子经主持人介绍绰号人猿泰山,就观感上而言形容并不过分, 比赛的开始并不激烈,泰山也颇具高手风范,两人开始试探性的进攻,没有高腿, 没有勾拳,两人用刺拳互相击打,一旦距离靠近要么跳开,要么搂抱,九指裁判 围在他们身边转来转去示意他们不要消极,两人并不着急继续寻找对方的破绽, 泰山突然欺身而进猛攻乌鸦头部,乌鸦抬起拳头护住头部一个直线腿法踹开泰山, 这一踹让乌鸦信心大增,转而开始进攻,钟声敲响,第一个回合结束了,双方退 回围绳一角,我看见张向阳身边的一个人走到围绳边对乌鸦耳语,大家都以为是 教练在进行临场指导,乌鸦面无表情,喝完水重新咬上牙套,第二回合开始了。 我看了一眼萧雅,萧雅紧盯着拳台,一动也不动,没有表情也没有助威。   第二回合里,乌鸦主动进攻,泰山也利用他的块头优势奋勇还击毫不示弱, 泰山在赛前表示自己喜欢肉搏带来的刺激,从他进攻凶悍的路数来看他的确是个 享受比赛的人,赛况很激烈,两人经常在一阵猛烈进攻之后搂抱在一起,泰山跳 跃着满场游走,从各个方向进攻乌鸦,乌鸦不断地格挡不断地跳开,最后乌鸦被 逼到围绳一角比赛陷入了胶着。   这一回合的休息间隙我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我侧过头看见萧雅的嘴微微张 了张,她在为乌鸦加油,声音很小,但我知道乌鸦听到了,他抬起头向灯光昏暗 的观众席上张望,可是除了人头攒动什么也没看到。   乌鸦开始了具有实质意义的反击,泰山显然感受到了这种实质意义上的击打, 在头部被乌鸦一记鞭腿扫中后他不再满场游走,而是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开始细 心的寻找乌鸦的进攻破绽,并不时抓住机会还击。虽然这样在第四回合的时候乌 鸦还是占了上风,泰山频频被乌鸦扫中,还被抱摔了两次,场边的张向阳脸色明 显难看了起来,他对那个和乌鸦耳语的人说了点什么,这个人从张向阳手里拿了 瓶矿泉水递给了乌鸦的助手。   在第四回合休息的时候,乌鸦体力明显下降,泰山更是出现不支的迹象,他 终于明白乌鸦这个绰号对自己来说是实至名归。   乌鸦喝了那瓶水。   最后一个回合,满场的观众都在大喊乌鸦必胜,乌鸦必胜,这是乌鸦用实力 赢来的拥趸,比赛已经没有前几回合的激烈了,两人都在寻找KO对方的机会,KO 是使比赛结果毋庸置疑的手段,乌鸦在观察,在选择合适的时机,甚至显出了迟 疑,在这迟疑里乌鸦觉得犯困,出奇的犯困,可是又觉得这困意来的那么自然那 么亲切,这种困意让乌鸦想起了家里的晒谷场以及稻草。   泰山被这种迟疑折磨的满眼怒火,他想进攻,可是他害怕这是个圈套——他 还是进攻了,而且一击命中,乌鸦的左脸在泰山一记重拳下瞬间变形,然后重重 的倒在地上。   赛场里变得那么安静,安静的让人忘记这一片人头攒动和一片喧嚣,萧雅捂 住了脸,张向阳木然的毫无表情,那个九指裁判开始对抽搐的乌鸦读秒,他挥着 手从一开始,一,二,三,观众回过神来大喊乌鸦起来!乌鸦起来!乌鸦听不到, 他听不到,他好像睡着了一样,嘴角淌着白沫,瞳孔泛着眼白,他好像迫切的需 要这次睡眠,泰山靠在围绳上喘着气,他担心的看着乌鸦,九指裁判没有读到十 就宣布乌鸦输了,泰山虚脱的觉得一阵如释重负,九指裁判举起泰山的胳膊向观 众致意,医生开始冲上台去查看乌鸦的伤势,大家七手八脚的把乌鸦抬上担架, 场边人越聚越多,大家被好奇心驱使着想看个究竟,想找到答案,萧雅一次次哭 着想挤过人群都被挤回来了,没人看到她哭,也没人明白她为什么哭,我想去安 慰她可又想不出很好的理由,张向阳张开胳膊面无表情的为担架让出一条甬道来 来……   只到观众都走了我才能走出赛场,到体育馆外的时候,救护车的凄厉警铃声 已经远去了,我看见萧雅拦了一辆出租车向着医院的方向驶去。我觉得万分疲惫, 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回头看着空荡荡的体育馆,体育馆这时很安静,就好像没有 人来过一样,可我知道就在刚刚一个叫乌鸦的少年收获了决定他一生的失败。   离开体育馆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二十九岁了,这对我而言 是个可怕的年龄,因为这是个与三十岁无限接近的年龄。   一个月后,我揣着好不容易弄到的拉萨线路的导游证举着小红旗招呼着一帮 精力旺盛的旅游达人登上了去拉萨的火车,耐着性子满足了这帮人一大堆繁琐要 求后已经是晚上了,已经好几年没去过拉萨了,为了重新适应高原气候我做了将 近三个月的扩胸运动,自以为两大块胸肌不仅能适应高原气候也能应付这帮旅游 达人,可是没想到才半天就已经筋疲力尽了,靠在座椅上我很快就睡着了,并且 打定主意无论谁再吆三喝四我都装昏迷。   火车在凌晨爬上了高原,咣当咣当的在寒冷的夜里奔驰,高原上正下着雪, 那是真正的雪,没有人打扰的雪,它们从两边向远方延伸,辽阔的雪原不时闪过 几点稀疏的灯火,这是激动人心的雪原,是我的雪原!   这时我想起了那个叫乌鸦的少年!我在那篇为他写的专访里写道:“乌鸦像 打通拳皇的武士一样,把全身的力量集中到一点KO了自己成长道路上的一切不公 正和一切阻碍以及虚幻,他无比真实而具体的让庸碌的人们膜拜!”   当我身处这伟大雪原上的时候,我意识到我以及乌鸦所追求的东西都是那样 微不足道,老马在他的六零年代,张向阳在他的七零年代都曾有过这样的幻灭, 而就在一个月前的擂台上我们大家都看到我们所希冀的某种东西在乌鸦倒下的那 一刻灵魂出窍,它逃脱了我的寄托,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有些恨!不过没关系,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明天,明天我们跑的更快一 些,跑的更远一些……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