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浪漫的选择》A Romantic Choice   张天蓉   这部中篇小说,借某药物学家的原型,塑造一个痴迷执着、与众不同、有爱 国激情、但又难为乱世所容,最后为科学而献身的科学家。   (注:主人翁的原型实际上是著名演员陈冲的外祖父:张昌绍。他是著名的 药物学家,文革时自杀。在此文最后附上了对张昌绍的简短介绍,及陈冲自己写 的一篇“思念外公”)   科学家主人翁之死是中国社会的悲剧,制度的悲剧,文革的悲剧。小说以上 世纪三位留学生的经历为主线,描写了几位人物非同一般的爱情和友谊观,以及 由于现实和理想之差距而产生的困惑和纠葛。希望能以作品中科学家的献身精神 而感人,以科学与政治的冲突而发人思考,并引以为借鉴。   楔子   第一章 庚款留学   第二章 常山治疟   第三章 政治风波   第四章 学者之死   尾声   ×××××××××××××××××××××   楔子   近年来,中国经济腾飞,我和先生都在美国医学院做药物研究,便经常到中 国参加会议,商谈合作项目。最近听朋友说,新药专项是国务院直接管的16个重 大专项之一,每年有几十亿的经费投入。我和先生都很兴奋,期望能与他们合作, 实现我们对几个新药研制的构想,特别是我们早就有的,从原来称之为“中药” 中研制开发新药的想法。   但看起来,我们的想法与国内药物研究同行们的期望有很大差距。他们期望 的研究,是要以模仿国外的药物为主。也就是说,利用政府给的大笔科研经费, 他们的想法却只是要将美国现有的一些药物直接引进或稍微改造。他们的理由是:   “我们所不适合做新药啊,哪有美国那么多钱,投进去研制新药?经费不够 啊……”   几十亿的经费还不够研制出几种新药?此话引起了我的深思,也引发了我的 灵感,给他们讲了下面的真实故事。   我算是出身在一个‘医药世家’,这个故事便是我的美国外公,还有我的真 正的中国外公外婆的故事……   第一章 庚款留学   1.   画外音:“千禧年,我陪着我的美国外公陈元复,还有他的曾侄孙,17岁的 陈大卫,来到他的祖籍苏州。那也是我的外公外婆的老家……”   镜头转向苏州百草陵园,一位来自美国的耄耋老人陈元复,坐在一块大大的 墓碑旁……墓碑上两个名字赫然在目:   “先父龙霖生,生于1907年,卒于1967年……”   “先母施雅芳,生于1908年,卒于1987年……”   碑文上的两个名字,便是我从未谋面的外公外婆。但他们生前却是陈元复的 挚友。我点上了一炷香,扶着老人,恭恭敬敬地对着墓碑鞠了一躬。   坐在碑旁的石头台阶上,陈元复的眼光转向手中端着的一块精致的瓷牌,瓷 牌只有一尺见方,比墓碑小多了,但小巧玲珑,图案镶边,中间写满了字。老人 目不转睛,口中呢喃,像是自语似的念叨着:   “为吾友,龙霖生:冷月独葬科学魂,浊世难容赤子心。纵横药坛三十载, 成果斐然人自清。”   “为吾爱,施雅芳:与君偶遇苏桥畔,波光一瞥惜无缘。事业家庭皆豁达, 相夫教子人称赞。”   “为自己,陈元复:奈何二友皆长眠,唯留老痴度百年。浪漫选择如儿戏, 金山一别终生憾。”   老人又用颤抖的双手举着瓷牌,沿着墓碑旁边四周比划来比划去,心中像是 在琢磨:应该把它粘贴在哪块地方比较合适呢?正在这时,一个莽撞的小伙子从 陵园外面飞跑了过来,用英语大声叫嚷着。我定睛一看,原来是陈大卫。他催促 老人快点把瓷砖贴上去,因为他肚子饿想回旅馆了。看见老人仍然面露悲伤,口 中念念有词,我赶忙使眼神止住了大卫。   陈大卫是陈元复的大哥陈元新的曾孙子,奉父亲之命陪同曾叔公公,从美国 来苏州扫墓上坟。曾叔公公虽然已经年届95,但身子骨仍然健朗,思维仍然清晰, 说是今年是千禧年,算是到了世纪之交,怎么也一定要回大陆一次,到墓园里拜 会一下老朋友啊,自己已经走到了人生的边缘,今后就再也没机会去了。我正好 到上海出差便一同前行。离开旧金山时,陈大卫的父亲以少有的严肃口气教训他 这个美国生美国长的ABC:   “苏州的百草陵园,我和你妈妈、还有爷爷奶奶等人,都去过好几次了,你 还从来没有去过。要知道,你曾祖父陈元新的骨灰也移到那儿去了啊!所以,你 也该去一次了……”   记得那天,大卫的父亲停顿沉思了一会儿,又接着说:   “况且,这‘百草陵园’还与我们家族的祖业有段渊源呢……,”欲言又止: “唉,都全部留着让你曾叔公公给你慢慢侃吧……”   陈元复老眼昏花,又有点耳背,没听清楚陈大卫在大叫大嚷些什么,便赶忙 从口袋里拿出眼镜和助听器带上。   我叫陈元复为‘美国外公’,是因为我妈妈龙小雅,是他的干女儿。并且, 妈妈18岁就到美国读大学,一直是由陈元复照顾着,她把陈元复当父亲,把陈元 新的家也几乎当成了自己的家。   陈大卫看看瓷砖上的字,有些无可奈何地对曾叔公公说:“唉,反正你还不 想走,就干脆给我讲过去的故事吧”又回头望望我,笑了:“讲讲龙阿姨的中国 外公和中国外婆,还有你,你们三个人年轻时的故事吧……”   过去年轻时的故事!这句话触动到了这个近百岁老者心中多年暗藏着的最柔 软、最温馨的那块地盘。让老人的思绪倒流到了70多年前……   2.   20年代后期的燕京大学校园,著名的未名湖畔。   波光粼粼无暖意,春寒料峭三月天。大自然尚未回暖,几天前在天安门却演 出了一段人为的大惨案。那天,北平市民及学生5000多人,在天安门前举行“反 对八国最后通牒国民大会”,抗议日本军舰侵入大沽口、炮轰国民军,等等一系 列罪行。会后,当群众结队前往段祺瑞执政府请愿时,却遭到埋伏的军警排枪射 击和大刀砍杀,当场就打死了47人, 另有200多人受伤。   这天,黑云压顶,天地同悲,群情激愤,全校罢课,为死难的烈士举行追悼 会。   刚进大学一年的陈元复,还是个20上下的毛头小伙。他穿着一身精致笔挺的 西装,脚蹬铮亮闪光的皮鞋,站在一堆人群中跟着喊口号。台上,一位女学生正 在演讲,血泪控诉几天前被段祺瑞政府卫队打死的、她的好朋友李芳珍。女学生 18、9岁,慷慨激昂、英姿飒爽。演讲者明显的苏州口音特别引起了陈元复的注 意。他不经意地朝上一望,就第一次碰上了那道令他心醉、记忆了一辈子的眼神, 不禁怦然心动。   陈元复刚有些走神,突然被闯进人群的几个便衣警察狠狠地撞到了一边。便 衣警察企图挤开人群冲上台去,像是要去抓那个刚演讲完,朝另一边走去的女学 生。见此情景,陈元复本能地挺身挡住他们,和他们理论起来。如此一来,又招 来更多的警察,也招来旁边更多的学生,有些人围观,有些人则七嘴八舌地和警 察辩论纷纷。   也不知为什么,陈元复今天特别激动,显得气势汹汹,差不多就要和警察打 起来了。正当情势变得越来越复杂之时,一只大手伸过来,曳住陈元复的胳膊就 往外拖。陈元复转身回头一望,原来是大哥陈元新把他拖出了人群,旁边还站着 他的好朋友、北平大学医学院的龙霖生。陈元新喝令他们二人原地别动,又钻进 人堆里,说还得去找那个施家的五小姐,刚才在台上说话的那个叫施雅芳的学生, 现在不知道钻到哪里去了啊。   “施家五小姐?”难道是十几年前到他家玩耍时和他一起掉进池塘去了的那 个小黄毛丫头?   施家和陈家的老一辈是世交。施家原来是祖传中医,后来又在苏州城东经营 着一家赫赫有名的中药店,叫做‘施仁堂’。陈元复的二伯曾经是施仁堂的坐店 名医。但后来,两家因住得太远,一个城东一个城西,到了陈元复这一代人长大 后,就逐渐往来不多了。特别是十年前二伯去世之后,陈家几房子弟,大多数都 从商从政,外出到南京北京发展去了。施行仁却仍然守定了‘施仁堂’,坐镇苏 州归然不动。两家人只在偶然有事互帮互求的时候才想起来。比如今天就是如此。   据说施老爷子赚钱无数、妻妾成群,儿子女儿生了一大堆,但却不如陈家子 弟有出息,仗着老爷子的钱财势力,苏州城内花天酒地,经常把个老爷子气得半 死。唯有施行仁的第三妾生有一女,就是人称‘施家五小姐’的那位,不但出落 得美貌如花,而且性格活泼、思想前卫,施老爷子宠着她,视若掌上明珠,不裹 小脚,不学家政,随着她的性子去,还听说也在北平读大学哩。不过,陈元复可 万万没想到,这施小姐所读的,竟然是和自己同一所大学啊,又想到刚才偶然的 惊鸿一瞥,不由得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心绪镇定下来一阵子后,陈元复问一旁的好友龙霖生:“我哥怎么来了?他 不是在南京的国民政府当大官吗?”   与陈元复富家公子的打扮比较起来,龙霖生便显得有些寒酸。再加之身材瘦 弱和一副深度近视眼镜,是个标准的书呆子形象。他未开言,只朝街边努了努嘴, 陈元复朝那方向望去,见那儿停着一辆吉普车,大哥已经找到了施雅芳,就是刚 才在台上激情演讲,令陈元复心动的那个女孩,元新正将她安置到前排的客座上。   “你们俩快过来上车呀……才好连夜赶回苏州……”陈元新一边对他们叫, 一边大步朝陈元复和龙霖生跑来。陈元复说自己今天不想回苏州去,却被大哥大 声训斥了一句:“留在这儿,难道你想找死吗?”   进到车上,大哥又指着龙霖生对陈元复和施雅芳说:“你们三人都给我乖乖 地回苏州去,乖乖地呆几个星期,避避风头。你们知道我花了多大功夫才将霖生 从监狱里担保出来吗?他那天到政府去闹事,差一点就被打死了呀!开始我还不 知道,是他爸爸,我的西学启蒙老师龙业承,托人到南京来找我,我才知道这件 事的……”   陈元复不敢做声了,心想难怪这两天没见龙霖生来学校找他啊,原以为这个 不说话的书呆子朋友只关心科学,不会关心国家大事,恐怕这些天都是把自己关 在实验室,或图书馆里吧。唉,真没想到,他竟然比我还激进,激进到竟然去段 祺瑞政府闹事,还被抓进牢里去了。   听到此话,坐在前排的施雅芳回过头来,对卷缩在西装笔挺的陈元复旁边, 显得有些灰溜溜的龙霖生嫣然一笑,那深深的眼光里似乎还充满了某种敬意。不 知为什么,这一笑使陈元复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只好长长地倒吸了一口气。然后, 用劲往肚子里吞下了一大口满满的酸水。   3.   陈大卫听太叔公陈元复讲故事,听出了点儿兴趣:“施雅芳?”又指着我说:   “就是董冲阿姨的外婆吧?哇!多少年前的事了,你是哪年最后见到她的 啊?”   “20年前吧,你还没生出来呢,也在这儿,那时这儿叫苏州公墓……”   陈元复回忆1980年……仍然同一个地点,苏州百草陵园的旧址,牌子上写: 苏州公墓……   一男一女两位老者屹立于一块刻着“龙霖生”名字的小墓碑边。   老太太70岁上下,穿着平常却干净利落,面色凝重中透出一种典雅。举手投 足间仍隐约能见到当年的余韵犹存。陈元复深情地看着她,按捺住心中的不平静, 听施雅芳回忆那些不平常的岁月:   “……六十年代开始那几年,他的身体还不错,除了仍然经常失眠之外,年 轻时常见的病痛几乎完全克服了……他有渊博的学问、永不衰退的好奇心,他对 药物医学事业无限热爱,努力奋斗。我担心的只是他做起实验来的那种疯狂而不 要命的投入,总用自己的身体来作实验,像是随时准备为科学而献身。当然,那 些年这个社会的阶级斗争也是连绵不断,经常有些短时期的政治小风波……不过, 无论如何,那时候他的精神世界是充实的,自我感觉良好。其实我也一样,我们 竭力离开政治,全心全意投入到科研工作中,除了……”   施雅芳望着陈元复笑了笑:“除了只因为女儿不在身边这一点,你知道的, 我非常想念她。不过,我们虽然少有得到她的消息,但一想到她有你这么一个干 爸爸照顾着,也就十分放心了”   陈元复说:“小雅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在美国读医学院时,是学校里响当 当的人物哦。不仅人长得漂亮,书读得好,各方面都很优秀……”   听到好友对女儿的夸奖,施雅芳面露一丝微笑。沉思片刻,又含泪继续回忆 那段可怕的日子:   “然而,这一切却突然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后来,文化大革命的狂风巨浪 冲走了他壮志未酬的理想,打破了他坚定不移的科学梦,最后也带走了他脆弱的 生命……”   老太太涕泪纵横、言语唏嘘,停顿了几秒钟后,继续对朋友倾诉:   “我当时正因为40年代那次运送药物到美国之事,被革命群众当成美国间谍 而隔离审查,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现在我对你说:‘文革的狂风暴雨是 一场大灾难’,这句话一点都不为过。像你这样没有身临其境的人恐怕很难想象 出,也无法相信当时的情景……,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一段可怕地扭曲了的年代, 像是有一种魔力在操纵着这个社会,控制着人心……,正常的道德和人性被蹂躏 到了你无法想象的地步,就像舞台上的种种丑恶疯狂表演:父子反目,兄弟成仇, 夫妻分离,骨肉相残……这类事情屡见不鲜,比比皆是……   当时,我被关押,完全不知道他的死是怎么回事,很多事都是后来才听说的。 也不知是真是假?还是以讹传讹?总之,人们把他自杀一事说得神秘兮兮的,颇 带传奇色彩。当然,这神秘色彩又加强了那些极左派认为我们俩都是美国间谍的 怀疑。他们说:‘肯定是暗藏的特务,不知道吃了什么高级药物,还能来一个安 乐自杀!’。据说他死在自己的书桌旁。当人们发现他时,见他安安静静地背靠 椅子坐着,一点也没有痛苦,似乎还面带笑容。有人说,那不是死亡,那是高僧 圆寂,羽化登仙,那是他找到了一个幸福快乐的归宿之地才会有的表情……这些 说法,使我也感到十分地震惊和迷惑。对此,我做了一些调查,有点结果 ,但 至今仍然还是一个谜……也许……也许你能帮我……”   陈元复极力忍住眼中的泪水问:“我能做什么呢?”   施雅芳抬起头,朝公墓四周扫视了一圈说:“我有个直觉,他自杀的奇异方 式,这谜底可能就在这个大园子里……。你知道的,你最熟悉的这个百草园里, 什么植物都有啊……特别是各种药类植物,据说原来曾经有过好几百种,包括一 些名贵药材,多不胜数啊。霖生经常提到这个园子,我还记得小雅小时候,霖生 给她讲‘神龙尝百草’的故事。每次讲着讲着就扯到这个百草园去了,他说: ‘哪是什么百草,那儿是一个药物宝库啊’……”   陈元复有些感慨,叹了口气:“唉,看来也只有像他这种古怪而执拗的‘小 老哥’才会一直把这儿当成宝库啦……”   听陈元复用了那句年轻时候经常对龙霖生用的称谓“古怪而执拗的小老哥”, 施雅芳也忍不住苦笑了一声,陈元复倒没有意识到对方的这点小反应,继续说: “这儿也许是两百年前的药物宝库……但后来,到了我们小时候,便只不过是个 百草园而已。尤其是现在,你看那招牌:《苏州公墓》,那就只能算是孤魂野鬼 之乐园了!”   “百草园!”,听曾叔公说到这儿,陈大卫突然想起了父亲的话,问道: “这儿为什么叫百草陵园呀,记得公公以前给我讲他小时候在苏州的故事,经常 说到一个‘百草园’的,难道就是这儿吗?”   陈元复没有立即回答大卫的问题,老人的眼光徐徐扫视着陵园四周围,最后 停到了不远处的一个人工池塘旁边。陈元复想起来八十多年前那个池塘周围的自 然景象……   池子里开满了荷花,两男一女三个小孩在池边玩耍。女孩追逐一个蒙着眼睛 的男孩,另一男孩呆站一旁。突然,奔跑的两孩子双双掉进了池塘中,陷在池中 的泥地里。后来被管园子的李叔拖了上来……再后来,大哥陈元新训斥8岁的弟 弟元复,6岁的施家五小姐站在旁边嘻嘻笑,那个耍了一点害人小花招的龙霖生 却不知去向……   那时的“百草园”,是民国年间苏州陈家大院的后花园。   据说这陈家大院包括后花园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明朝时候,并且与中国古代 科学家徐光启有关。   徐光启对发展中国科学事业的诸多方面都作出了杰出贡献,他翻译欧儿里德 所著的《几何原本》;引进西方的测量技术;他关心中国的水利事业、研究天文 历法。此外,徐光启还钻研制药技术,完成了《农政全书》的编纂。书中收集了 大量农作物及西方植物的培育和繁殖方法,也包括多种中草药的种植制备过程。 有趣的是,徐光启书中所述的这些种植方法,不是空想的,而是来自于他在天津 买下的一个大农场中的实践经验之累积,而苏州陈家的祖先,就是当时徐光启天 津农场药物园的总管。后来,陈家这位祖先告老还乡回归祖籍时,把这个为徐光 启的《农政全书》立下了汗马功劳的天津药物园移植到了苏州,那便成了“百草 园”的前身。   当年陈元复眼中的百草园,已经不是什么“药草园”了,而只是他尽情玩耍 游戏的地盘。   后花园的西南角边,有一个开满荷花的池塘。离池塘不远有道矮矮的篱笆墙, 墙边杂草丛生,但却有一个小洞,穿过篱笆向外,通向百草园对面的一户人家。   这家人姓龙,是清初一个没落秀才的单传后人。两夫妻靠男主人龙业承教书 为生,而他的女人呢,看起来总是病恹恹的,过了40岁都未曾生育。不过这龙业 承非同凡响,他读过些西洋书籍,是当时少有的崇尚西方文化人士之一,因而并 不因“无后”而怪罪其妻另娶。并且,两口子日子倒也过得清净。不想到了龙业 承五十好几这年,将近45岁的妻子却突然有了身孕。那年遭遇百年罕见的特大干 旱,龙妻临产之前却突然天降甘露,大雨连绵,霖霖不止。龙降甘霖而生此贵子, 天意也!于是两老欣喜有加,将儿子取名为龙霖生。   民间有个习俗:将老了之后所生的儿子叫 “老子”,老子往往有些老子的 古怪秉性,这龙霖生也是如此。出生后虽然大病只有几次,却总是小毛病不断, 将夫妻二人折腾得半死。尤其是到了三岁多还不曾开口说话。这孩子生气时口鼻 吐大气,高兴时两手乱抓狂,好像什么事都懂,就是不言语。龙业承为此急得团 团转,无计可施而四处求医。正好邻居陈家大少爷陈元新小时候在龙业承创办的 西洋化私塾学堂里读过书,对老师的西学启蒙不胜感激,两人成了忘年之交。陈 元新便让二伯父给龙霖生看病,龙父携龙子到陈家二伯处看了几个月的病,霖生 仍然不说话。直到有一天,大他1岁的陈元复路过面前时,龙霖生用手指着这个 和他差不多高的男孩,清晰地、一字一字地说出了他平生的第一句话:“和-他- 玩”。儿子吐出的这三个字让父亲豁然开窍:唉,怎么早没想到呢?儿子的表现 不就是像西方正热衷研究的什么“儿童孤独症”,或“自闭症”吗?要想医治这 种毛病,改变环境是很重要的,看来,这个5岁的陈元复才是治好儿子的关键人 物!   于是,从此以后,两个孩子便成了经常形影不离的小伙伴。霖生仍然是说话 极少,经常是听见元复滔滔不绝,但偶然也能随风飘来霖生的几句回应。这样, 龙家老两口才终于放寛了心。   霖生这孩子还有一个古怪的毛病,太激动的时候就发晕,甚至看见漂亮小女 孩也发晕。不过后来有位西医诊断说这是一种天生低血压所致的毛病,无大碍, 观察注意则可。   有时候,霖生一个人也从篱笆墙下那个小洞钻到百草园去。原来在人前不吱 声的孩子,在园内却像是发现了一片新天地。霖生特别迷恋百草园里的一花一草, 一叶一木。尤其是只有他单独一人的时候,他便在园中闻来闻去,观上观下、听 东听西,仔细分辨各种不同的草木花卉之形及虫鸟蜂蝶之音。还有更奇怪的事情。 自从这孩子经常到百草园里面玩耍之后,大病小病除去不少,让他父母二人乐不 可支。   不过,和陈元复一起在百草园里玩的时候,霖生又恢复了他少言寡语、胆小 木讷的形态,特别是如果有第三个或更多的孩子在场的时候更是如此。陈家亲戚 朋友多,经常有这种情况。那时,霖生总站在一旁看,不敢(或不愿)参与,神 色既呆滞又老成。“小老哥”,便是当时一个顽皮孩子给霖生取的外号。元复7、 8岁那几年,施家的小雅芳也来过几次,小霖生看见漂亮女生便血压降低头脑发 晕全身不自在,所以他烦这个施家五小姐,于是有一次,霖生颇有心机地使了个 小诡计,害得两个小同伴掉进了池塘里。所以,也有年长些的小孩不叫霖生“小 老哥”,而称他为“小奸细”,骂他老实外表是假装的,其实肚里诡计多端,天 生是个作间谍的料。   4.   陈家后花园。亭台楼阁、翠竹假山,小桥流水、春光如染。   陈元复那天被大哥从北京载回苏州后,在家里被关禁闭一星期了。按规定, 他只能时而到百草园里“放放风”。不过,百草园这么大,哪能关住他?况且还 有那个篱笆墙边上通向霖生家的“狗洞”。他每次站在篱笆墙的这一边,吹个口 哨朋友就能听到。那天,回家后的第二天,元复本想从那小洞钻出去,却发现洞 周围长满了荆棘杂草,最后还是靠了龙霖生找来几个工具,才重新开通了这条小 小的暗道。   几乎每天他都“逃”出去,找龙霖生重复儿时的游戏,不过现在不是背着家 人偷偷去河里玩水,而是一块儿去找施雅芳。几天下来,施雅芳加这两个男生, 三人已经成了朋友。   今天,陈元复在百草园里正想吹口哨,就被到园里来找他的大哥元新叫住了, 说要和他谈谈。   谈就谈吧,元复也正不满意大哥让父亲把他关在家里一事。他不高兴地说:   “大哥,您是不是糊涂了。您当年也是热血青年,闹革命,参加北伐。为什 么不让我参加?国家这么贫穷落后,贪官污吏自己发财,弄的民不聊生,谁看得 惯?”   说到这个话题,元新很感慨:“大哥确实做过热血青年,但到头来,我也不 知道当年是闹对了还是闹错了。因为,你现在想要的,也是我那时所要的,但是 结果如何呢,你们现在的年轻人不是仍然很不满意吗?我长你十几岁,这些年, 自以为做了很多事,但最后扪心自问,到底是在为国家奋斗还是在为自己做官? 人生坎坷,世事复杂,风云变幻,仕途险恶,谁能说得清楚吗?”   元复说:“是啊,你们这些当权者只知道内斗,所以我们才要革命啊!”   “革命?说得轻巧,你们年轻人不过是拾人牙慧。这些事,我十几年前都经 历过的。你看看我们家,人家以为我们上有爹的财产,下有你哥我的权力,其实, 说不定哪天就把我给撤了,立马几百个人可以替代我。你说当权者内斗,可是, 在中国当官可不是只用本事的,有本事还使不上呢。只要不是贪官,像我这样, 就算是好官了。”   元复不齿: “我可不是为了当官……”   “元复,哥看透这条路了,你要再参加学潮,继续下去,那最终还不就是走 我这条路?”   元复皱眉头。   元新继续教训弟弟:“我们陈家的人都不是无能之辈,这条路上已经搭上一 个我,你就不用凑热闹了。你读书文科不如我,但理科却是很不错的。我走错路, 将才能荒废在政坛这块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无用之地,你不能再被荒废了。你 要发挥理科的特长,学点真本事,你只要过关,我保证你留学,英庚款难一些, 你可以考美庚款。我的观点,美国今后几十年还会更发达。我让你不要闹学潮, 是要你去学科学技术,学济国救民的真本事。现在我们中国多可怜啊,除去洋枪 洋炮不说,什么洋油、洋火、西医、西药……先进的东西全都是冠以‘洋’或 ‘西’!你出去学了西方的科学技术后,才能发明属于我们中国自己的东西,中 国才能强大。闹学潮,现在看起来貌似进步,实际上背后都有人操纵指使,仍然 不过是中国人内部玩权力的把戏,像你所说的‘当权者内斗’本质差不多。你说 得对,国家是不会因为你争我斗的内斗而发展的。”   大哥这段话倒是使元复略有所思。   隔壁的龙家,龙霖生低头无语。   母亲对他苦口婆心:“孩子,你身体不好,不适合闹革命啊。我和你爹一把 年纪了……”   父亲也说:“孩子,你太公是举人,公公是秀才,你爸我当年外出就学西学 堂,然后回乡给邻里讲西学堂的课本,创办西学私塾,也算是为中国现代化的第 一步尽了微薄之力。但是西方还有高等教育,你听爸爸的,你读书好,你得出国 留学,回来教大学,才能对得起我们这个教育世家。”   龙父叹口气又说:“本来日本是离家最近的地方,但你不要去日本,最好能 到英国美国去。小日本对我们中国心怀鬼胎,他们夺取了台湾,吞并了朝鲜,最 终是为了实现征服支那的梦想……”   元复待大哥离开后,终于从百草园的小洞,溜到隔壁找到霖生。两人一道坐 黄包车去远在城东的施雅芳家。   不像古色古香的陈家大院,施公馆是一栋二层楼小洋房,是施老爷当年生意 最兴旺时候请人建造的。除了楼上的公共地盘之外,为了避免四个老婆发生冲突, 他别出心裁地在楼下修了四个独立单元,每个单元都有厨房卧室等,均能独立向 外和上楼。一个老婆住一个,这样一来,四房夫人及子女平时少搭架,见面时客 客气气的,大家还经常聚在一起打牌和聊天,表面倒也相安无事地过了数年。   陈元复和龙霖生前几次来时,施家三姨太上楼打牌去了,两人叫上雅芳就走。 可今天不一样,房里传来雅芳母亲哭哭啼啼的声音:   “雅芳,你不是施家的大小姐,不能随便在外面闯祸呀!你父亲过去靠的是 祖传中医起家,有秘方有本事。后来家里又开了个‘施仁堂’,才有了这么大的 家产。不过,你妈我本来就只是个小三,而到如今又来了个小四,你爹更热心四 姨太,她比我年轻,又比我更会在你爹面前蹦跶……”   又听雅芳说:“妈,可爹就喜欢您做的菜,他不来你这儿,连我都没得吃 啊。”   “可悲啊,妈现在只能靠这厨房手艺来维持和你爹的感情,惹人看不起不说, 又能做到多老呢?你靠在外面闹事能挣饭吃吗?恐怕以后妈也没钱接济你。”   “我爹喜欢我,不会不管我。”   三姨太放低了嗓音:“你爹年记也大了,要是你爹过了,妈哪有能耐呢?你 要是出事了,妈这后半辈子靠谁呀?你一个女孩子,虽然有才有貌。但你要知道, 凭妈的经验,只有‘才’是可以比较长期依靠的,貌只是暂时的啊……”   雅芳说:“我又没要靠长相过日子。”   两个愣小子站在门外偷偷听着。霖生从门缝往里瞧,又见门口摆了两双女鞋, 他将雅芳妈的那双踢到靠着墙壁的扫把等一堆杂物的背后去了。这时,元复正走 到窗户边对雅芳使了个眼神,雅芳会意地微笑了一下。   雅芳妈:“那好,孩子,你一定要为妈争气,答应妈妈,别参加闹事了, 啊?”   见雅芳点了点头,妈妈又说:“你毕业后准备准备,出国去留学,让那些大 房二房、还有四房看得起妈,妈不是只能当厨子的料,妈的闺女就能证明!。还 有,得找个好男人……”   说到这,雅芳妈头一摆,对着门缝:“你们两个在屋外的也都听着,年轻人 要有志气,靠真本事。现在兵荒马乱的,你们就不要去添乱子了。我问过知书达 理戴眼镜的人,都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只有学问靠得住。你们 想娶雅芳可以,好好读书,过几年去考庚子赔款的留学生,到外国去呀,看谁先 拿到博士,我就把女儿嫁给谁!”。   施雅芳听到此话,羞涩地扭转身子,那姿态似乎点了点头,又似乎没点头。 说了句:“妈,您说些什么呀,我有事要出去了!”   施母却说起了劲,又转身将门猛一推,正好与刚被霖生拉到门边的元复撞个 满怀,差点向后跌倒。元复慌乱之中忘了向雅芳妈妈陪不是,施母有些生气,那 元复却乘机拖着雅芳就向大门跑去。施母想跟去又不知为何到处都找不到鞋子, 赤脚向外赶了几步又差点摔一跤,最后只好作罢。只见陈家少爷拉着女儿跑远了, 雅芳妈狠狠地在心里抱怨了这“陈家小赤佬”几句。那龙霖生倒算是回头望了她 一眼,但他那一脸茫然木纳的表情又让施母感觉这年轻人很可笑,不由得在心里 骂了一句:“唉,还是北京的大学生呢,我看是一呆一滑两傻瓜!”。   出了施公馆大门,雅芳甩开元复的手,元复有点狼狈,又想起刚才撞倒雅芳 妈妈的情景,只好尴尬地对雅芳陪笑。霖生看到雅芳则有点激动,可能低血压发 晕的毛病又犯了,好像要朝地倒下去,被元复一把捧住了。   龙霖生是打小就有这头晕的毛病,动不动就往地下倒。中医说是气血不足, 西医叫做先天性低血压。陈家二伯也对龙业承说过:“这孩子习惯性的低血压, 稍微激动就晕。所以,要经常注意他跌倒受伤。不过,他倒地后一会儿就应该能 恢复,还不至于有大危险。”   也就因为龙霖生这弱不禁风的身体,从小到大,陈元复总是照顾、保护着这 个好朋友。少年时代挥舞拳头帮他打架,高中时和嘲笑调侃龙霖生的同学辩论争 吵、舌战群雄。为了霖生,元复还不惜与原来几个好朋友反目成仇。   两个男生高矮差不多,从体型到性格却完全不一样,陈元复喜欢运动,身体 壮实,龙霖生单薄瘦弱。陈元复的话多,呱噪不停,龙霖生呢,熟人还能说上两 句,否则便是惜字如金,几乎无语。   但是,陈元复喜欢这个朋友。这其中有一个说不清的更深层的原因。龙家并 不富裕,龙霖生也没有像陈元复别的公子哥儿朋友们那种挥就自如、潇洒大气的 翩翩风度,反之,龙霖生外表看起来、其貌平常,可他就是有一种内在的气质: 聪颖、以致带着某种神秘色彩的那一面,总是吸引着陈元复。也许那就是别的同 学取笑龙霖生时所说的“小老哥”的呆瓜气,或者是骂他为“小奸细”的鬼心计? 陈元复觉得龙霖生尽管外表赢弱,公众场合寡言少语,似乎从不张扬,虽然有时 也耍点小诡计,但正是说明他脑瓜子灵活,外呆内不呆啊。并且,霖生骨子里有 一股少见的、元复没有的韧劲,一根筋犟到底,有时甚至暗地里透出一种傲气。 总之,陈元复把霖生归类于那种“真人不露相,胸中有乾坤”、不同凡响的人, 能成大事者也!   5.   光阴如梭,时光荏苒,大学生活一晃就快要结束了。三个朋友假期回到苏州, 来到太湖边。   雅芳和元复嬉笑着在前面跑,霖生后面缓缓跟着,雅芳停下等,三人一同沿 湖漫步。   元复拉着霖生,笑对雅芳说:“你还记得你妈几年前说的那番话吗?虽然是 些妇人之见,但鼓励我们争上进,去国外留学的意愿还是可取的。我父亲、大哥, 还有霖生的父母,也都说要我们出去留学,见见世面。那么,你们看我们是考 ‘英庚款’,还是考‘美庚款’呢?”   霖生:“英国的学术好!”   元复:“我同意。但我听人说将来是美国的天下,我们不了解美国,怎么了 解未来?”   雅芳说:“我们去留学,还应该学习思想、熟悉文化,这些都是需要潜移默 化的。”   元复:“英庚款那么难考,我们三个人同年考,哪里有把握三个人都考取? 美庚款总比英庚款容易一点。美国出了一个摩尔根,刚得了诺贝尔奖,生物学比 英国不差,我们三人去学生物、医学、药学,如何?”   霖生和雅芳沉默,元复又笑了:“今后,我们几个学医研药,把中国的‘东 亚病夫’给医治好了。也可以顺便去问问摩尔根,为什么霖生每次想雅芳想多了, 一见面就激动,竟然倒地和地球亲热起来……”   雅芳揪了元复耳朵一把:“你真坏……”   “哎哟……”元复赶紧跑,雅芳和霖生在后面追……   大热天,三人在家刻苦备考。   元复白天有人打扇、有人端水。上床前,丫鬟把蚊帐挂好、把蚊子赶走后, 元复的母亲检查:“蚊子都赶干净了?现在正在流行打摆子啊,云、贵、川都死 了好多人,上海也死了,怕要传染到苏州,得保护我宝贝儿子。”   元复:“妈,什么打摆子,那叫疟疾”。   陈母:“你不要上了洋学堂就用新名词吓唬妈,崇洋媚外。”   元复:“妈,疟疾不是洋文,中医也这么叫。治疗疟疾靠奎宁,那才是洋文, quinine”。   陈母:“什么亏你、亏我的。晚了,睡去”把元复推进蚊帐里面,元复才上 床。   雅芳家,母亲打扇,母亲递西瓜,母亲赶蚊子。   施母:“这么多人得疟疾,药品不够啊。你爹囤积了很多治疗疟疾有效的中 药,不给人用,说是留给自己家保命,其实啊我知道,他是耍狡猾,想存到最后 卖个高价,唉,你爹有点黑心。”   雅芳:“妈,我考取了出国留学,就制药,为大家研制新药,救民于水火。”   霖生家,霖生一人汗流浃背,汗水有时流到书上。   放榜了,陈元复和施雅芳考上庚款留美,龙霖生考上庚款留英。   施雅芳的母亲在给雅芳打包的时候,夹了几页纸:“孩子,你要远走高飞了, 妈什么也帮不上你,悄悄让人把你爹的祖传秘方抄下来几份,你带着,以后备 急”。   陈元复和施雅芳坐海轮从上海到旧金山,转火车。元复到纽约,雅芳到芝加 哥。   龙霖生来到伦敦……   ……老人回忆起过去,可能因为讲得太专注,闭上眼睛好几分钟没说话。   陈大卫对我悄悄说:“看来我的曾老公公和你的外公要进行恋爱比赛了。暂 时看起来,形势对我的曾老公公有利哦,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我笑了:“哦,你的中文还不错嘛,还知道‘近水楼台先得月’这句诗。”   大卫用手抓抓大脑袋:“这句诗还算知道,不过,我听我爷爷奶奶聊到有关 曾老公公终生未娶的故事时,说过另外两句古诗啊……不知道你明白不?”   “怎么说的?”   “好像是,爷爷对奶奶说:小叔身边从不缺女人,也不缺红颜知己,但他一 个都看不上……”   “小叔?”   大卫指着老人,对我解释说:“我爷爷说的小叔就是他”,又说:“奶奶听 了爷爷的话,便念了两句诗,什么沧海、巫山、水呀、云呀的……”   其实我的中文也不是很好,不过,应付这个陈大卫还是足足有余了,我很快 就猜出他听到的是这两句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对对对……”   老人听到了这最后的两句,夸奖我:“哇,你的古诗词学得蛮好记得蛮多的 嘛!”   ……以高分考取第一届中央庚款留英公费生的龙霖生,离开两个朋友到了伦 敦大学。那是因为他慕名于那儿医学院的神经药理学大师盖达教授。入学后,龙 霖生一头扎进学习和研究之中。对理论课程,他是如鱼得水,因为数学基础好, 每门课都能轻松过关。不过,他做实验的本领就有些差强人意了,开始时,在实 验室里经常打破瓶瓶罐罐。同学们笑言:“Where there was a bang, there was Long”(哪儿响叮咚,哪儿就有霖生龙!)   龙霖生骨子里的犟牛筋起了作用,他就不相信有些人说的“你天生不是做实 验的料”。龙霖生每天在实验室里日以继夜,埋头苦干,加上指导教授的耐心和 循循善诱,几年下来,再也没有人听到龙霖生所在的实验室里叮咚叮咚乱响了。   说起来轻巧过起来快,真的一晃就是几年下来。三个朋友在不同的地点,进 行着同样的努力。   雅芳在芝加哥的西北大学学医,做实验得心应手,像个艺术家,看似不规范, 结果却非常好。雅芳在给两个朋友的信中调侃自己说:“我做实验就像炒菜,结 果好得很,这是得了我妈的真传。”   元复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研究生物。既然龙霖生远在欧洲,元复便极力抑制 住自己想追求雅芳的欲望,恪守不成文的君子之约,不去找雅芳。况且,他们的 学业也的确紧张,时间在一门又一门的功课,一个又一个的实验,一篇又一篇的 文章中飞逝而过。尽管口中宣称,并不把雅芳妈妈的“妇道之言”当回事,但却 又把那句话当作一个隐形的目标。元复和霖生似乎都在暗地里使着劲,不是明显 的互相比赛,但各人都努力作研究,争取能早日做出成果,完成论文,得到博士 学位。   伦敦的龙霖生,除了学业和科研之外,还意外地交往了一位原居法国的老华 裔顾先生和他的儿子顾之,顾老曾经是《救国时报》的发起策划人之一,那是中 国共产党在巴黎发行的机关报。在顾家父子的引导下,龙霖生参与了几个进步人 士组织的活动。阅读了不少《救国时报 》上的进步文章,他最喜欢看王明的文 章。此外,《救国时报》对陶行知先生教育救国活动的报道,使龙霖生思想境界 大开,父亲从小给他灌输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观念原本就在心中扎了根, 如今更令他发奋图强,立志以“科学救国”为平生之最高理想。   为了理想,霖生经常参加顾家的秘密聚会,他少有发言,却一字不漏地聆听 其他人讨论形势,针砭时政。为了理想,霖生在大学实验室里日夜奋战、废寝忘 食。霖生还以“龙眼”为笔名,在《救国时报 》上发表文章。   英国,是多少旅游者向往的地方,它有无数高大雄伟的经典建筑,有美得让 人窒息的乡村风光,可这些,龙霖生都丢在脑后。甚至就连离学校只有两小时车 程的剑桥,他也无暇顾及,直到元复和雅芳来到伦敦看望他的那一年……   那年夏天,三个朋友久别重逢,雅芳提议到剑桥大学游玩。因为她要去体会 体会数年前不幸遇难的现代诗人徐志摩对林徽因的“康桥情结”。   那是剑桥最美的季节,康河一泓碧水,两岸垂柳成荫。雅芳一袭素色淡花连 衣裙,显得分外雅致。身穿白衬衣加一件西装背心领带的元复和霖生,这天也是 少有的精神抖擞。三个人悠然漫步在剑桥大学极富诗情画意的校园中。   元复和雅芳都性子急、脚步快,不自觉地就双双走到了霖生的前面。两人又 都是话多的人,滔滔不绝地谈起了徐志摩的诗。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那河 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陈元复朗诵 起徐志摩的《再别康桥》,那首赞美剑桥康河的绝美诗篇。   雅芳却说她最喜欢徐志摩的《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惊异,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 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陈元复心思多,听见施雅芳对他念出这首徐志摩用以感叹爱之消逝、表达人 生失落的情诗,心头浮起某种不祥的预感。他企图要掩盖心中的忐忑不安,便暂 停下来等待正在漫步沉思的龙霖生。待霖生走近了,元复便问他对上面两首诗有 何感想。   龙霖生开始时沉思不语,见两个朋友都在等待他的回答,便淡然一笑,难得 地说了几句话,还念了首诗:   “诗……我对诗没有研究啊,特别你们说的徐志摩的恋爱诗我没读过……, 不过最近好像看到过一首王明写的,也算是恋爱诗吧:‘天上当然织女好,星间 难怪牛郎痴。真情岂受银河隔?有限长空无限思。’……”   元复和雅芳虽然几年前参加过学潮,却都不知道这个“王明”是何许人也, 诗人吗?好像又没听过,但谁都不愿公开承认自己孤陋寡闻,便一时无语。龙霖 生也不想多谈及他所参加的那些与共产党有关的秘密聚会。最后还是元复打破沉 默,取笑霖生说是不是借用刚才的诗来表达对雅芳的思念呀,说得雅芳倒有些不 好意思。经过这些年的交往,雅芳对两人都有好感,暂时也仅是好感而已。虽然 在芝加哥西北大学,雅芳不乏追求者,但她眼界甚高,不把一般男同学放在眼里。 这两位毕竟是家乡的朋友,作为自尊心颇强的女孩子,她特别好奇他们俩对她的 态度。她也能隐隐感到元复好像喜欢她,但元复又每次都要用个借口来打趣霖生。 他是不是以此作为掩盖自己感情的挡箭牌呢,还是别的原因?而霖生的态度,雅 芳就更是不得而知了,因为对待元复的玩笑话,他每次都一如既往地表情木然不 回答任何一个字。   元复又问到龙霖生的低血压病,笑他今天见着雅芳怎么没有倒在地下呢?   元复笑着说:“我真倒霉,到哥伦比亚本来是奔着摩尔根去的,去了后才知 道他已经离开哥大好几年,到加州理工学院建生物系去了。不过,遗传学我还是 学了一个学期,不用摩尔根也能回答霖生为什么爱亲地球的原因了。这是一种遗 传疾病,也就是说霖生是突变种,某个基因坏了,心血管系统和我们一般人不同, 所以平时血压比我们低。霖生不要生气啊,这是讲科学……”。   不料龙霖生一点也不生气,说他已经研究出来一种新药物,可以控制自己这 个毛病了,今天算是在自己身上第一次试验 吧,看起来还挺有效的。   话题从敏感处移开了,雅芳也从纷乱的思绪中返回,显得活跃自在起来,对 霖生的新药研究表示非常感兴趣,立即要与他进行讨论。话语表情间也明显地表 现出对霖生在自己身上进行试验这点的深切关注和忧虑,雅芳说:“最好不要在 自己的身体上试验新药啊,这种自体试验会对你的身体造成伤害,有时还可能有 危险。”   之后几天,三个朋友在泰晤士河赛艇里划船,到温莎城堡附近追逐天鹅,参 观大英博物馆,在乡村酒吧品尝地中海的美食,度过了悠然轻松开心迷人的一星 期。   6.   陈大卫有点嫌陈元复的故事讲得太慢了,眨巴着眼睛说:“曾叔公公,你的 故事实在太长太长了。你们三个人读博士,做研究,后来,抗日战争……,再后 来,吧啦吧啦吧啦吧啦,你还要讲好几十年的事情啊……你可不可以先解释一下 你的第三首诗里写的那两句话啊……”   “哪两句话呀?”   “就是:浪漫选择如儿戏,金山一别终生憾。”   其实,陈元复讲的这些事情,我也是第一次听到,不过,像看小说一样,我 也急于想先知道结果,便附和大卫凑热闹地说:“对,先解释解释你的‘浪漫选 择’是什么意思吧?然后再告诉我们……你说过的,侦探小说似的结局……”   大卫耍赖皮:“快讲快讲,嗯……我急死了,等不及了……”   老人被大卫的猴急模样逗得大笑起来……   又过了几年,三个人在不同的学校,都分别通过了答辩,拿到了博士学位。 龙霖生来到美国哈佛大学作博士后,继续肾上腺素的研究;施雅芳在波士顿一个 医院实习;陈元复也在附近郊區一个大药厂找到工作,三个朋友都在美国波士頓 附近相距不远,便经常相邀一起游玩。   七七卢沟桥事变后,中日开战,三个朋友在波士頓参加留学生和华侨组织的 多种形式的抗日救亡热潮。集会、游行、捐款、捐物,抗议日本侵略者滥杀中国 无辜民众的野蛮罪行,众华裔群情激愤……   元复高呼口号:“国难当头,政府何去何从?”,霖生奋笔疾书写标语: “ 民族存亡之机,间不容发”,雅芳在游行人群中泪流满面……   这几个月内,除了一起玩耍,参加政治活动之外,他们的感情生活中也有一 段有趣的小插曲。   雅芳在芝加哥读书的几年,在同学中是个颇为引人注目的人物。她剪短发, 身着中国式的高领旗袍,加之那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吸引了不少男士的目光。 但雅芳对爱情期许甚高,渴望遇到理想中的白马王子,并不把一般人放在眼里。 不过,博士生中有一位叫皮埃尔?弗朗丹的法国人,有犹太血统,聪明过人,研 究工作成绩不凡,是一位很有前途的年轻科学家。雅芳曾经对霖生和元复提到过 此人,爱慕崇拜之情溢于言表。不过,她有些遗憾地表示,此人的缺点是太骄傲 和自负了,系里有几个挺优秀的女生主动追求他都没有结果啊。记得雅芳当时还 心高气傲地加上了一句:“他的专业没得说的,但是有什么了不起啊,你骄傲我 要比你更骄傲!”听雅芳如此说,两位朋友心安地对望了一眼,似乎都明白了雅 芳的言下之意。   后来,雅芳到波士顿做实习医生时,皮埃尔已在哈佛医学院作助理教授,办 公室正好就在龙霖生的隔壁。雅芳一次来找霖生时偶然遇见皮埃尔,学友相逢免 不了寒暄一番,不想雅芳走了之后,这位高傲的法国男士却突然对这当初不屑一 顾的女生动了心,也许正是雅芳有一种不同于追求他的西方女性的高贵气质,激 起了他想要征服这个东方佳丽的愿望。可皮埃尔又后悔没有留下雅芳的地址信息, 不知道到哪儿去找她,于是有一天,只好来办公室求助于龙霖生。   龙霖生一来到哈佛,就感到那儿精英荟萃、人才济济的学术气氛,你随便遇 到一个不起眼的“糟老头”,都有可能是大师级的人物。哈佛医学院也是如此, 龙霖生一到哈佛就风闻著名的包尔博士及其弟子皮埃尔?弗朗丹的大名。龙霖生 经常听周围同事提起年轻有为才华横溢的皮埃尔,特别是实验室几个女研究生, 像崇拜英雄人物一般地崇拜这个年轻教授。当龙霖生知道这个法国人是来自于西 北大学时,便立即与当初雅芳所说的那个狂妄自大的皮埃尔对上了号。也许是因 为有了一个先入为主的成见的缘故吧,龙霖生觉得自己不喜欢这个法国佬。特别 是当皮埃尔来找龙霖生,向他提到“Shirley”(雅芳的英文名)时那一脸色迷 迷的表情,更是令他妒而生厌。不过,霖生有点心机,无愧于 “小奸细”的称 呼。他面无表情地对皮埃尔打哈哈,假装听不太懂对方浓重法国口音的英语。不 过最后他终于对皮埃尔说:“明白了,明白了”,然后,言简意赅地向皮埃尔表 示,他不能随便将一个女生的信息告诉别人啊……不过,你皮埃尔可以写信约她 见面呀,书信嘛,他龙霖生倒是可以代为转交的。   于是,皮埃尔便写了一封简信交给龙霖生。信封是封了口的,但龙霖生不用 看也能估计到其中的内容,不过就是约雅芳某月某日某时某刻到某处咖啡馆见面 之类的话吧。皮埃尔离开后,霖生从办公室来到自己工作的实验室,保持往常一 样沉默寡言的作风,只是将那个写着“Shirley”大名的信封交给了实验室的助 手Shirley Jones。这个Shirley Jones,是个正在读博士的漂亮迷人女孩,对皮 埃尔崇拜得五体投地。然后,龙霖生悠然自得地走出实验室,从走廊的窗户朝内 一望,正好瞟见Shirley Jones打开信阅读时那副欣喜欲狂的表情,差点要忍俊 不禁笑出声来。唉,虽然是“奸细”,也控制不住那全身每个细胞里都荡满了的 笑意。   第二天下午,Shirley Jones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提前离开了实验室,对霖 生说她要去赴约与皮埃尔共进晚餐,并且反复说要谢谢龙博士,万分感谢他昨天 转交给她的信!   几个月后,龙霖生发现自己真的充当了一次“媒婆”的角色,成就了皮埃尔 与Shirley Jones的这段好事。“他们非常般配,这是天意!” 龙霖生后来对元 复叙述这段故事时如此评论。   元复的爱情观却好像有点不同:“真正的爱情不是他人眼中的完美匹配,而 应该是彼此心灵的相互契合”他说。但无论如何,他们两人都暗自庆幸雅芳没给 “鬼佬”抢去。   施雅芳的妈妈经常给女儿来信,问及女儿的终身大事,信中说:   “他们俩到底谁先当了博士呀?”   “不过,妈的闺女自己都是博士了,他们俩谁先谁后都不重要了……”   “闺女你自己到底喜欢哪一个呀?”   “是不是还有别的人选呢?”   “你年龄不小了,女大当嫁,女博士也得找个好丈夫啊……”   “那个龙霖生好像身体有毛病啊,家里环境也不怎么的。”   “我看陈元复不错,家世好,生活有保障……”   对妈妈来信中的这类问题,施雅芳通常都不予回答,或者含糊其辞,蒙混过 关。像雅芳这么聪明的女孩,逐渐也感到了两个男生对她都有意思。她自己对他 们的感觉,也已经比“好感”更进了一步,但她到底更中意哪一个呢?很遗憾, 平时遇事果断的施雅芳,对此问题却难以决断,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更喜欢谁。 陈元复风趣开朗,与她性格中的相似处更多一些,又有许多共同的兴趣,雅芳和 他在一起,很谈得来,有聊不完说不尽的话题。龙霖生呢,深沉内向,刚毅勤奋, 目标明确,不达不休。性格与雅芳正好互补。雅芳赏识他的学问,敬佩他对科学 的执着,觉得他像是一本永远读不完的书,在沉默的外表下,总是能不时地给你 一些意料之外的惊喜。   可问题是,两位男士,谁都没有对她施雅芳明白地表示过什么。每次见面都 是三个人在一块儿,打打闹闹,嘻嘻哈哈的。时光稍纵即逝,一月一月,一年一 年,就这么过去了,三个人的关系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陈元复和龙霖生从 小一起长大,互相了解彼此的心思,熟悉的程度就像熟悉自己一样。他们当然都 知道两个好朋友爱上了同一个女人。如果要打破这种平衡,结果是让一个人受伤。 谁都不愿意受伤,也不愿意好朋友受伤,因此,大家都乐于维持这种平衡状态, 三人心照不宣。   然而,平衡总是暂时的,不能永远维持下去。陈元新给陈元复的来信改变了 形势。   陈元新在信中说:“元复吾弟,见字如面。近几年战事爆发,国难临头,为 兄公事繁忙,少有去信问候。但闻弟学业有成,兄倍感欣慰。然今有一传闻令为 兄惊愕,人曰弟与友陷入三角恋爱关系中。昨日施母又来访,称女儿青春被弟耽 误,转瞬即逝,要陈家给一明确说法。双亲颇感压力,又不知弟之心意若何?故 命为兄代笔问之。吾苏州陈氏,名门望族,孝悌为先,忠信为本。望吾弟切记家 训,妥善处理此事,该进该退,作一了断,千万莫被人耻笑为不仁不义之辈……”   陈元复读信后,一夜辗转悱恻、难以入眠,将三个朋友的关系、处理方法、 后果、副作用等等分析来分析去,反复衡量细细推敲,像在公司里研制新药品一 样。最后的结论是,只有自己退出这场游戏,才是对三个人总体来说受伤最小的 最佳方案。陈元复自己认为很懂得施雅芳的心思,对她来说,问题不大,因为两 个人各有取舍,也许互补型的配合才是最佳的配合,否则两人的类型相似,以后 生的孩子也是这种类型,全家人的世界中不是会觉得缺少了点儿什么吗?   另外,陈元复又想,比较起那个多病多灾的朋友龙霖生来说,自己可算是拿 得起放得下的,最坏的结果也能挺得住。并且,陈元复越想越觉得霖生和雅芳是 一对绝配:医生加药理学家。性格互补,事业也互补,两人共同努力,定能成就 一番大事啊!想到“成大事”,元复自认没有霖生那么强烈的成功欲望和雄心壮 志,特别是这几年在美国生活的潜移默化,陈元复骨子里暗藏的那种少爷公子心 态逐渐抬头,追求生活品味的欲望超过了当年追求科学、自由、民主的欲望。尽 管陈元复口头上仍然像一个激进的热血青年,但内在的东西已经像蚕一样,发生 了蜕变。成全他们,成就好朋友的科学梦,也许这就是自己今生要做的“大事”!   不过,现在有一个问题。陈元复深知龙霖生的脾气,自尊心超强,如果自己 说要主动退让的话,龙霖生是好歹不会同意的,效果可能会适得其反。于是,陈 元复想了一个办法……   过了几天,陈元复找到龙霖生说:   “我们都喜欢雅芳,这点我不说你也明白。但是,我们俩好像谁也没表态, 人家女孩子不能老这样等着我们。这样吧,让上帝来为我们哥儿俩做这个决 定……”   元复从口袋里拿出两个揉成球形的纸团放在桌上,继续说:   “这两张纸上,一张写了字‘Romantic’,一张是空白,让抓阄来决定我们 的命运吧。今天,如果我们之中谁抓到了那张写了Romantic的纸的话,就请他去 向雅芳大胆表白,另一个人算是暂时自动退出这场游戏。如果半年之后,那个得 到了‘浪漫’ 纸的幸运者没有真正获取美人的芳心的话,抓阄结果便算是作废, 可以重新开始我们的下一轮游戏……”   元复看着有点不知所以然的霖生说:   “觉得如何?同意了?默认了?那你就先拈一个吧,我是提议者,自然后一 步……来吧,君子一拈,驷马难追……决定命运的时候到了……”   霖生慢慢打开手中的纸团,发现他抓住了‘浪漫’,一丝喜悦掠过眉间,然 后又歉疚地看着元复,元复稍微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说:   “唉,朋友,你的运气果然比我好!”不过,随即作出潇洒之态,顺手一挥, 将剩下的那个纸团丢进了旁边的炉子里烧着了……   平衡就这么容易地打破了。霖生开始主动进攻,结果可想而知。三个月后, 雅芳和霖生回国……   在旧金山码头送别了两个朋友,元复一人留在了美国,惶惶然如同做梦一般, 不知道自己导演的这场儿戏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后悔吗?遗憾吗?抑或这 的确是上天的旨意?总之,都过去了,由它去吧!   第二章 常山治疟   7.   重庆歌乐山下,一辆笨重的美国道奇,呼哧呼哧地穿过了好几条隧道和跨线 桥,缓慢地绕着公路盘山而上。车中,龙霖生靠在后舱的行李包上打盹儿,施雅 芳坐在驾驶员旁的前排客座上,怀抱他们刚满周岁的孩子,目光追随着不断变化 的山间风景,一边是巍巍叠嶂,一边是悠悠碧水,施雅芳脑袋里似乎有些空荡荡 的,刚要迷糊睡着,却又想起了两年前去世的父亲,还有坚持不肯离开苏州老房 子的妈妈,不由得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将裹着孩子的毯子沾湿了一大片。   回到中国的这两年,施雅芳经历了比在美国留学5、6年中所经历的多得多的 各类事件。   当初施雅芳和龙霖生急着回国,有两个原因:一是出于龙霖生的中国情结, 尽管龙霖生是个执着的科学家,在西方的学术研究环境下如鱼得水,被导师和药 物学界的前辈视为前途无量的后起之秀。但是,他的骨子里却是个道道地地的中 国人。他永远记得父亲淳淳教导他的爱国思想,永远也忘不了那些忠贞爱国的历 史人物和他们可歌可泣的故事。不错,龙霖生热爱科学,迷恋科学,少年时代的 龙霖生喜欢并擅长数理科学,梦想成为中国的爱因斯坦。但是,他后来越来越明 确地认识到,自己做科学的现实目的是要科学救国,首先要拯救苦难深重、被洋 人嘲笑为‘东亚病夫’的中华民族。这也是为什么龙霖生在考取了留英的公费生 后,选择了伦敦医学院的神经药理学大师盖达教授,决心改作自己并不很擅长的 实验科学。因为他要研究更多更好的药物,造福人类,更造福中国人。本来,龙 霖生一毕业就有从英国直接回国的想法,但当时与陈元复同时爱着施雅芳这件事, 使他犹豫,并且当机会来到的时候,他立即接受了哈佛大学的邀请。到美国去, 和朋友们呆一段时间再说吧,同时也可以实地考察、学习、和了解一些美国药物 医学界的先进之处啊。   抗战爆发后,龙霖生在国外更待不住了。   两人匆忙回国的另一个直接原因,是施雅芳接到家中母亲寄来的‘父病危, 速回’的紧急电报。   两人坐轮船转火车到了上海后,龙霖生迫不及待地要先去医学院看看,施雅 芳只好单独一人马不停蹄地赶回苏州。不过待施雅芳到家时,父亲已经因为心脏 病突发而驾鹤西去了。   施老爷子虽然已经78岁,但无病无灾,身体一直康健,又自认为有几个祖传 的养生保健秘方经常服用,能保着一条老命,再活个十多年没问题。可没料到, 还没有认真地考虑身后之事,这老天阎王爷就把他给急急地召回去了。留下一摊 当时已经不太景气的百年药房家业,还有若干肖与不肖的子孙。老爷子的大老婆、 二老婆都各生了五个孩子,加上三姨太的独生女儿雅芳,四姨太一男二女,共14 人,雅芳最大的几个哥哥姐姐,年龄已经和雅芳她妈妈的年龄相仿,底下均有一 大帮后代,而四姨太最小的女儿才五岁。总而言之,施老爷子的后人全家大小上 上下下,总共算起来有42个。   一堆儿女出息不大,但争夺起财产来智商可不低。一个个勾心斗角、心狠手 辣,阴谋诡计、耍尽心机,又处心积虑地互挖墙角,互揭老底。比较严重的事情 有如下几件:一是六小姐施雅兰揭露说,23岁的七少爷施镇东不是老爷子的种, 而是二姨太和她的相好,当年的张管家弄出来的,因此,没有资格分遗产,名字 也不能写在施家的家谱上。这个丑闻其实早在二十多年前就传遍了施府上下,众 人认为老爷子也应该是心知肚明的,因为施镇东的模样长得一点都不像宽面大耳 的老爷,而是越来越像鼠目猴腮的张管家。当年的施老爷可能是出于‘家丑不外 扬’的观念吧,只是将张管家赶回了乡下老家而已,且约法三章,不让再踏进施 府的大门。而对二姨太和施镇东,则是采取了睁只眼闭只眼的态度。   那个施府管家张家功被赶回乡下之后,当了个小学教员。可不久前传来个消 息,说是他被人当成共匪给杀了。消息传来,老爷太太都不相信胆小如鼠的张管 家会是共产党,但反正人死了,与施家少些瓜葛也好。因此,这一次,当施雅兰 提及此事时,二姨太便采取死不承认的策略,一哭二闹三上吊,还要硬逼着大太 太表态,立下字据还她清白,否则拖着老爷子棺材不让出殡。最后,大太太只好 应允,认定有关施镇东的‘身世’一说纯属谣言,令家中任何人不得再提此事。 施太太想,老爷都管不了的事情我能有何办法?   不想二太太的事刚落幕,半路上又杀出个程咬金来,四姨太拿出一张老爷子 生前写的亲笔信,信中说,要将那间三年前在镇江新开的“施仁堂”分店的所有 权,划归给四姨太的大儿子,今年13岁的施镇生所有。另外,苏州“施仁堂”的 四分之一,得归她四姨太。四姨太哭哭啼啼,呼天喊地地叙述与老爷子的风流情 史,说她原籍镇江,是个大家闺秀、良家女子,老爷子15年前爱上她,欲将她娶 回家做小,她的母亲死活不同意,直到施老爷许下苏州“施仁堂”四分之一的财 产权诺言为止。总之,四姨太用尽招数,软弱的大太太又只好同意了。   本来,五小姐施雅芳心高气傲,孤芳自赏,从来对这些家庭中的争风吃醋不 屑一顾。但这次有点不一样,她不忍心让刚失去丈夫的可怜的母亲过分伤心。因 为妈妈哭着求她,求她不要置身事外,要帮她争取应有的起码权利,否则,她会 感觉颜面尽失,下半辈子在施家没有立足之地。   没想到这次‘参与’给施雅芳留下一次想起来就恶心的记忆。   施雅芳对那个传说是张家功儿子的弟弟施镇东,本来还颇有同情感,觉得他 小小年纪,就遭受社会上流言蜚语之害,很是不幸。加之在施雅芳出国之前,大 学期间回家时,十几岁的施镇东就对雅芳特别亲密,五姐长五姐短的叫得分外亲 热,又经常发呆地看着漂亮的五姐,形影不离左右,举动时有暧昧。过去,雅芳 只当是姐弟间深厚的手足之情,全没放在心上,更不往歪处去想。不料这一次回 来,这个小她将近十岁,已经发育得膀园腰粗的弟弟却经常对她做出一些明显的 非礼行为。施镇东的言语也粗俗不堪,竟然说些什么:“你在美国一定嚐过白人 的味道了,会不会腻味啊?今天和我这个土产的玩一玩怎么样?”之类的话,令 雅芳大怒,一时却不知如何对答。有一次夜深人静之时,施镇东进到雅芳房间, 对雅芳动手动脚,企图将她按在床上动粗。最后,雅芳挣扎起来,狠狠地搧了他 一个耳光,并惊动了隔壁房间的六小姐之后,施镇东才作罢,慌忙地逃了出去。   之后,雅芳觉得在家里没法住下去,便赶快将龙霖生从上海召回来,匆匆结 婚住到苏州城西的龙家去了。这边施家遗产分配的故事也终于告一段落,三姨太 因为后代最少,唯一女儿又嫁了人,免不了吃亏受气,雅芳也管不了那么多。再 后来,雅芳怀孕,女儿出生。又听霖生从上海传来消息,说在学校都是忙些杂七 杂八的事,根本无法开展科研,因为二战已经全面爆发,上海、南京等地遭日军 侵占,烽火连天,山河破碎,战事难料,人心惶惶。在日本控制区内,几年间都 绝不可能有科学研究能得以生存的任何幻想。目前,国民政府的各级机关和大部 分高等院校,都纷纷内迁重庆歌乐山。他所在学校的大批的实验设备、器材、公 文、仪器、药品等也已经陆续打包装箱准备运走。看来,我们也只有到内地去实 现当初科学救国的梦想了。   于是,这才有了这次一家三口的歌乐山之行……   8.   歌乐山下,嘉陵江缓缓东流。山下,有搬迁来的各个研究机构及大专院校临 时兴建的教学楼、实验室、及师生宿舍、运动场地等。龙霖生所在的中央卫生实 验所和施雅芳工作的新景医院都位于江边这一大片被叫做沙坪坝的绿色丘陵地带 中。   龙霖生的实验室由原来的几间民用土屋改建而成,土屋是用竹片糊泥巴建造 的,有窗而无玻璃,四面透风,夏热而冬凉。房子的旁边是一圈没有围墙的走廊。   这几间泥坯小房,内部设备十分简陋,既无水源,又无电灯,学校分配给了 龙霖生两个新助手:刚从药物专科学校毕业的周峰和沈云霞。加上龙霖生原来在 上海医学院时就有的一个已经读了三年的博士生:郑觉,和一个实验员刘国超。 记得五个人第一次走进这个被称为‘实验药厂’的房子时,只能面面相觑,大笑 一阵之后,互相用幽默和调侃来解围。   周峰是个精干结实的小伙子。黝黑粗壮,中等身材圆圆脸,一口浓重的四川 口音。他确实是来自于川北农村,从小喜欢跟着外婆鼓捣草药,还在乡下收集了 不少偏方,外婆则是当地颇有点儿名气的‘神医婆婆’,靠几个祖传秘方,还治 好了乡亲们的不少疑难病症,因此而芳名远扬。后来,周峰在外婆救治过的一名 病人,当地一位富豪的赞助下,到重庆读药物专科学校,毕业后本来有机会留在 重庆工作。但他不喜欢城市,又听人说歌乐山下的沙坪坝聚集了好多好多药物研 究的专家学者,据说还有不少从英国美国回来的世界级的权威和精英。这些消息 使周峰这个‘药迷’激动不已,他连夜便跋山涉水,步行走到歌乐山下,自觉非 常幸运地参加到了龙霖生的团队中。   郑觉的形象是周峰的反演,他是个白白瘦瘦、带着眼镜的上海人。   刘国超是这个小组中年龄最大的,已经进入了不惑之年,这次是老婆孩子一 块儿搬来的。   沈云霞则是一个天津药专毕业的北京姑娘,今天才刚坐火车到达重庆,又从 城里坐汽车赶过来。   周峰说:“嘿,我在重庆就听过一个顺口溜说:洋里洋气的华西坝,土里土 气的古城坝,土洋结合的夏坝,艰苦朴素的沙坪坝。这不是吗,我们现在就正在 切身体会这个‘艰苦朴素的沙坪坝’……”   看着如此简陋的房间,郑觉一直皱着眉头,接周峰的话,操一口上海普通话, ‘阿拉阿拉’地说:“唉,这也太艰苦朴素了吧,生活条件差点,阿拉每天吃 ‘八宝饭’,也就算了。在这个房子里,怎么做实验呀?实验做不好,阿拉的论 文就写不出来啊……”   刘国超却是乐呵呵的:“哈哈,好呀,白纸才好画最美的图画嘛。其实,你 们年轻人都搞不清楚,条件是靠人创造的。多少年前在上海郊区,我工作的第一 个实验室里,开始时条件也不是那么好,是我和几个同事一点一点弄好的嘛…… 别担心,我有办法,能让你们在这里做出世界第一流水平的实验结果!”   沈云霞好奇的是刚才郑觉说的‘八宝饭’,问大家那是什么东西?   郑觉解释说:“那说的是阿拉这儿食堂的伙食,没有肉,蔬菜也不够吃的哪, 米饭呢,颜色发黄发红.米中有砂石、稗子、鼠粪等杂物,被同学们戏称为八宝 饭……”   周峰说:“唉,这种战乱时代,也难为后勤人员和厨房的大师傅了,巧妇难 为无米炊呀。”   刘国超说:“生活苦不怕,总比在上海战火纷飞时,经常要拖儿带女带着一 家人,躲飞机钻地洞成天担惊受怕好多了吧……”   郑觉又转向一直未发言,正在打开屋中的一个大纸箱,拿出其中几件实验器 件的龙霖生:“龙老师,你们教授的宿舍和食堂条件要好些吧,侬的待遇也应该 高些,否则怎么留得住侬这些从国外回来的人啊,说真的,要是换了阿拉的话, 干脆回到美国英国去算了,阿拉倒霉,上次有一个去美国的名额没去成。去了就 好了,毕业后就算找不到好工作,随便到哪个实验室去刷瓶子刷罐子,也比在这 儿强啊……”   不想这段话惹火了周峰,还没等龙霖生开口,便对郑觉说:“如今是国难当 头,匹夫有责啊,怎么能想着往国外跑?中国人都像你这样想,不亡国才怪 呢……”周峰说得激动,不由得用四川话低低骂了两句:“龟儿子,一派胡言!”   郑觉也听的懂,被周峰骂得感觉抬不起头来,心中却很不服气,想:你一个 乡巴佬,中专生,和我较劲,什么玩意儿?但忍了忍心中的怒火,佯装宽容,慢 条斯理地说道:“四川土娃子嘛,就喜欢用脏话骂人。也难怪,小地方人小家子 气,反正阿拉上海文明人也听不懂。阿拉不过是说出真心话而已,刘国超刚才不 也说,是为了逃避战争才躲到这儿来的吗?侬周峰小子装哪门子英雄,有种的话 就到前方去打仗呀……”   平常笑口常开的刘国超这次不笑了,严肃而带点教训口气地对郑觉说:“你 刚才的话的确不像个人话!我刚才说的,到这儿比在敌占区好多了,和你的话完 全是两个意思啊。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适合上前线打仗的,但报国雪耻是大家 共同的心愿。我们来到这儿,不是逃避,是来研究新药物,医治伤病员,支援前 方,实现科学救国的。这和到战场杀日本鬼子一样重要……”   看郑觉没反驳,刘国超又说:“比如你刚才问到教授们的待遇问题,你知道 吗?就在昨天,龙霖生、严家睇、康复为、雷兴翰、管光地等国外回来的几十个 教授,发出了一个《致全国大学教授书》,号召教授们自减本来就入不敷出的微 薄薪资,以委婉谢绝友邦要给予的生活补助费,来顾全国家的体面和民族的尊严。 他们的这个举动,实令国人肃然起敬啊!唉,你可能是不懂得这种高尚情操的, 这就叫做: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哉!”   最后,沈云霞来给郑觉解了围,说是龙老师在那边忙着拆大纸箱往外拿东西 呢,我们大家过去帮忙整理整理吧。   9.   半年之后,实验室在五员大将的精心调理下,已经可算是初具规模、像模像 样了。   一块《实验药厂》的大牌子挂在了农舍土屋的外墙上。实验室没有电灯,刘 国超在墙上安装了几盏烧乙炔的电石灯。在周峰的指挥下,几个人在一起砌了一 个临时可供加热实验用品的柴灶。又用一种火油箱改制成了一个烤箱。   为了解决水的问题,刘国超利用了实验室外面高处一个被日本飞机炸出来的 一个大坑,他用石块、砖头加泥浆,将大坑糊成了一个超级大缸。每天早晨,请 几个人,一般是请附近的农民,从山下小溪把水挑上山,将大缸灌满。聪明的刘 国超用了几节竹筒、橡皮管和水龙头,将水引进室内,成为‘人工自来水’。实 验时节约着用,还是很能解决问题的。如果水不够用完了,一般便是周峰自告奋 勇地去溪边挑几担水来解决问题,对周峰这种精神,连郑觉也不得不佩服称赞, 因为这件事他是挑不动做不来的。   不过,郑觉也有他的优点。他基础扎实数学能力强,口才好加上脑瓜子灵, 对搭建实验室也功不可没,周峰也感觉一起合作得益匪浅。   沈云霞是小组中唯一的女性,挺能发挥她女性的特点:温柔、细心、平和、 风趣,让几个男人看着舒心,让原本枯燥严肃的实验室充满了情趣和笑声。   实验所需的烧杯不够,他们用瓷器碗代替,试管不够,他们便试用各种竹筒, 发现经过一定处理后的竹筒可以用作试管。   实验室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实验药厂”,用土产原料制造出了几个日常药 品。比如,用卤水制造出了溴、石膏和硫酸镁,用桐碱制备碳酸钾、氢氧化钾、 高锰酸钾等,这几样医药工业的必需品,除供自己实验使用之外,还能提供给学 校别的实验室。   尽管有了几个得力的学生和助手,龙霖生大部分事情还是亲自参与,一个原 因是因为当时的学生们也很忙,还要修课做作业考试,不是整天都在实验室工作 的。即使是刘国超吧,也是一人身兼多职。也许是因为他太能干了,学校里这样 有丰富经验的老实验员不多,特别是每个实验室都处在开始的筹划设计阶段时, 这种人特别有用。因此,到处都想借用他,这儿借一个月,那儿借一个月,平时 各处还经常有些料想不到的‘难关’需要他参与去‘攻克’。所以,刘国超留在 实验药厂的时间也没有太多。   龙霖生亲自做实验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出于他自己对科学的喜爱了。大学时代 的龙霖生是喜欢理论学科的,原本立志要成为中国的爱因斯坦。后来,则越来越 觉得实用的东西才更能实现科学救国的理想。特别是在英国读博士时,克服了经 常笨手笨脚打破瓶瓶罐罐的毛病后,更是爱上了做实验。当你有了一个想法,又 能用实验把它实现出来时,那是多么美妙,又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事啊!况且,只 有自己亲自参与得出来的实验结果,龙霖生才觉得完全可靠可信。   这天,龙霖生来到实验室,想开始一个实验的准备工作,发现没有经常需要 使用的纯酒精。当时在内地根本买不到纯酒精,龙霖生便决定利用废酒精,进行 重新蒸馏,达到提纯的目的。   龙霖生打开炉子,放上装满废酒精的蒸馏瓶,可是一不小心,沸腾的酒精突 然冲掉了瓶塞,喷出来溅到炉火上,接着引起了燃烧,火焰扑到龙霖生的面部和 衣服上。他急中生智,就地在泥地上一滚,火才得以熄灭,所幸实验室中的其它 物品都未被火烧到,房子本来就是泥土结构,所以也安然无恙。龙霖生的面部却 烧伤了,疼痛使他昏倒在实验室里。还好周峰上完两堂课后到实验室取他的笔记 本,才发现此事,将他送到医院,及时治疗才无大碍,只是脸上留下了少量的伤 疤而已。   那天医院里正好是施雅芳值班,看见龙霖生的模样,又心疼又着急。他醒过 来之后却像没事一样,还打趣地说:“脸上烧几个疤怕什么,反正我有老婆有女 儿了,又不需要去找媳妇相亲见丈母娘什么的,只要你不嫌我就行了。”   又说:“前方的将士打鬼子流血牺牲,我在这儿不挂彩、不擦破点儿皮不好 意思啊……”   不过,细心的施雅芳觉得这不是小事,有关实验室的安全规则问题,便建议 龙霖生在实验室里定下一条规矩:进行任何实验都应该有两人以上在场,这样才 能减少事故,确保安全啊。龙霖生拗不过妻子,也觉得她的想法有道理,对其他 的学生和实验人员的安全也有好处,便接受了施雅芳的建议,写下“实验药厂十 诫”,贴在墙上,嘱咐众人务必遵照执行,要以他自己这次出的事故为戒,决不 可掉以轻心。   如此一来,实验室的管理逐渐走向正轨。   10.   这时,龙霖生的父母也迁移到了歌乐山,帮忙照看着小孙女。因为施雅芳将 被派往云南边区及四川疟疾流行区域进行疟疾的调查与防治工作。   云南边境,施雅芳和抗日战士们冒着毛毛雨赤足行走在泥泞中。走在她旁边 的是一个18、9岁的小战士。小兵叫刘东仔,奉李参谋的命令陪同女医生去战地 医院看望病人。天气潮湿,雾气腾腾,阴霾不散,蚊虫成群。刘东仔一边用手拍 打蚊子,一边指着前面隐隐若现的一排山峰对施雅芳说:   “看,那就是可怕的野人山,远征军翻越野人山后,十万精锐损失过半。这 儿老乡都说,野人山有鬼,有命去,无命回。但是实际上,哪有什么鬼?李参谋 说了,蚊叮虫咬、打摆子、就是野人山的鬼。”   来到了边境的战地医院,虽然心中早有准备,施雅芳仍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 了:狭小的医院里,躺满了大大超过医院容量的病人,病人都是穿着军装的士兵, 因为无足够多的病床,不得不2、3个人挤着睡在一张床上。有的发高烧而胡言乱 语,有的时而又冷得发抖。有些病人烧得昏迷不醒,有些在呕吐,也有很多病人 醒来后大声喊叫,说是要上前线去杀日本鬼子。与其这样又冷又热受尽病痛折磨 而死,还不如赶快回到战场上去多打死几个鬼子再死。   施雅芳看不下去、听不下去了,泪流满面,深切地感受到战争中生命的脆弱。 赶快让刘东仔去找有关医务人员了解情况。   施雅芳对陈医生说,不是有奎宁治疗疟疾吗?陈医生说,奎宁供应不够啊, 上面说日本军队占领了印度尼西亚的爪哇岛后,控制了全球90%以上的金鸡纳树, 也就是控制了奎宁的来源。中国军队和盟军都买不到奎宁,即使找到药源,也是 被那些黑心商人囤积起来,卖高价发国难财的。并且,奎宁的效果有时候也不是 很好。陈医生又说:   “疟疾流行的确很可怕,因疟疾流行而造成的战争减员,有时比战死的还 多。”   “金鸡纳树药源被日本控制了”施雅芳脑海中一直盘旋着陈医生的这句话, 还有饱受疟疾疾病煎熬,挣扎在生死线上的战士们的呐喊声。   金鸡纳树皮,本来是秘鲁印第安人的土著药物,传教士在1632年左右从新大 陆引入西班牙,1693年,康熙皇帝患疟疾,服御医之药无效。法国传教士洪若翰 和葡萄牙传教士刘应等将金鸡纳呈奉给康熙,治好了康熙的疟疾。后来,1820年 法国化学家皮埃尔?佩尔蒂埃与约瑟夫?卡文图,从金鸡纳中分解出有效成分奎宁。 从此,奎宁成为治疗疟疾的特效药。   施雅芳学的是西医,是用科学的方法来研究医学。施家老爷子早年是中医, 家里也是以开中药店为生,但是,施雅芳却从来不相信中医。不过,想到从金鸡 纳提炼出奎宁的历史过程,给施雅芳很大的启发。尽管中医和西医就医学方法来 说,完全是两码事,但是中药和西药却没有本质上的不同啊!西药只不过是从产 地不同于中药的本草植物中提取出的有效成分而已。   当初的金鸡纳树皮治好了康熙的疟疾。除了金鸡纳树皮之外,也许别的中药 中也有奎宁的成分?或者是,也许别的中药中也有某种未知的、能治疗疟疾的有 效成分存在?这时,施雅芳想起了去美国留学之前,妈妈给她的几张纸上抄写的 几个祖传秘方。她一直把那几张纸当着纪念品保存着,没想用它们发挥什么作用。 但现在,她却记起来妈妈曾经说过,几十年前,‘打摆子’病在中国南方流行时, 父亲曾经用某个秘方开中药给患者,很有效。后来父亲将此秘方中的几味中药囤 积起来,又及时地高价卖出,发了一笔不小的财,赚到了他的第一桶金。也因此, 才逐渐有了‘施仁堂’ 后来的辉煌。   施雅芳不齿父亲因疾病流行囤积药材而赚钱的发家史,但却非常想尽快地找 出那几个偏方,试验一下用中药治疗疟疾的效果。于是,她去李参谋那儿说出她 的想法,李参谋当然非常赞同,在那种战争加流行病的紧急形势下,任何能有希 望抗疟的偏方都是可取的,何况这是美国回来的医学专家的建议呢?实际上,在 战地医院里,也有当地民间的医生提供了几种本草中药:一种叫“白枪杆”,另 一种叫做“鸭胆子”植物的果仁,据说都有治疗“瘴疟之气”的作用,但经使用 后效果好像并不明显。   李参谋派刘东仔陪同施雅芳,连夜赶回歌乐山。没料到一到家,施雅芳和刘 东仔两个人都病倒了。   从症状来看,两个人都得了疟疾,这是当他们奔波跋涉于云南边界的丛林中 时,蚊子立下的功劳。施雅芳比刘东仔的症状更严重些。施雅芳所在的新景医院 还有库存的奎宁可用,治好两个人没问题。但施雅芳迸发一个想法:我何不就此 机会试试我家那个祖传秘方呢?   龙霖生帮雅芳找到了那几张纸。雅芳翻到写了‘抗疟’的那一张,对霖生说:   “你看,这儿还真有疟疾的方子:常山、槟榔、鳖甲、甘草各三钱,乌梅、 红枣各三枚,生姜三片。”   龙霖生担心雅芳的身体,要施雅芳使用奎宁赶快治好了自己的病再说:   “那时候,我们再一块儿研究这个偏方中各种药的成分也不迟啊!”   龙霖生是从药物研究的角度看待这个问题,施雅芳却有所不同,经过了前几 天的实地考察,她切身体会到‘治疟’的紧迫。作为一个以拯救生命为己任的医 生,她忘不了那些垂死病患最后的呐喊,她忘不了他们对她投来的那一道道哀伤 却又满怀求生希望的眼光。   在施雅芳的坚持下,医院用奎宁治疗刘东仔,施雅芳自己则在家里服用中药 偏方。几天过去,奇迹出现了,两个人的烧退了,疟疾症状都消失了,施雅芳痊 愈得比刘东仔还快一些,只不过退烧的过程中经常感到有些头晕,经检查后是血 压稍许升高。这个结果使施雅芳兴奋异常,她当然也清楚,从科学的角度来说, 她和刘东仔这两个个别病例,也许说明不了什么。但是,这起码加强了她对这个 祖传秘方的信心,可以建议那个堆满了病人的战地医院试用一下啊。又想到自己 试药时血压升高的现象,对了,应该叮嘱一下陈医生注意一下有无副作用和不良 反应。   于是,刘东仔抄写了施雅芳的中药配方,带了一大包采购到的七种中药,赶 回云南去了。   11.   风光美丽的歌乐山,沿山散布聚集了数百处国府军政要员的居所。高级将领 和国民党政府官员居住的官邸和公馆包括:林园官邸、美龄楼、马歇尔公馆、杨 森公馆、何应钦公馆、陈诚公馆等。   陈元新的家也在其中,是一个中西风格相结合的青砖小楼。   龙霖生和施雅芳坐在陈家客厅的沙发上,听陈元新正高谈阔论当前中日战争 的形势。   “目前盟军的形势不错,6月份日本在中途岛战役的失败使得它的东亚局势 很不乐观,美国政府主导进攻,正在向日本逼近……战争形势对我军很有利……”   形势谈得差不多了,陈元新话锋一转,笑着对施雅芳说:“你上次提供的那 个中药方子很有用哦,据说治好了不少疟疾病人。并且,还有一个重要的消息, 据战地医院医生使用的结果,感觉七味中药中,其中的常山可能是效果最明显 的……”   听到此处,龙霖生眼睛发亮,说道:“自从几个月前,雅芳患疟疾用秘方治 好了之后,我就开始了对这几种中药成分的研究。想分离出其中治疟的那个主要 成分来。我已经把这七种药制成了水剂,正在进行动物模型试验。你今天的这个 消息太好了,如果动物实验的结果也是如此的话,我便可以把研究对象重点集中 限制到常山上面了。”   陈元新说:“元复给你们来信了吧?他在美国大药厂做得不错,升到经理的 位置。不过他已经不再具体做科研,改作管理了。他说美国很重视抗疟新药的研 究,有两个大药厂、几个名牌大学,都在开始进行大规模筛选。我对总统提出研 究疟疾药物的建议,但他一开始不相信我们能超过美国,不赞成中国人自己做, 认为有美国人研究就行了。但是,我说,美国现在没有现成的药,我们却有了一 个‘常山’,要赶快自己对常山做研究。后来终于说通了总统,拿到了经费…… 你们是中国医药界的先驱,如果你们有好的想法的话,我可以用一部分经费来支 持你们的研究……”   龙霖生认真想了想说:“我们条件比美国差很多,不能按美国的做法,要独 辟蹊径。”   施雅芳也说:“其实科学无国界。目前战争期间,医学与政治当然密切相关。 但好在美国是和我们站在一边的盟国,为了早日能研制出抗疟的新药,用于拯救 因患疟疾而面临死亡的战士们的生命,最好能利用一点美国研究条件好的优势, 和他们的研究单位互通消息、密切合作……才能早日解救那些……病人的痛 苦……”说到这儿,施雅芳眼眶湿润,眼前又浮现出那一个个病患战士的形象。   陈元新笑说:“英雄所见略同,这也正是我的想法啊。所以,除了支持你们 的研究工作之外,我计划用总统拨给经费中的另一部分,运些常山给元复处,让 他提供给美国的药厂和大学。你们在中国的实验室,和美国同行同时开始研究, 看谁能更快地从常山开发出治疟的新药来!”   临走前,龙霖生去楼上洗手间。陈元新关心地与施雅芳聊及生活琐事,过问 了一下两夫妻和父母孩子在这儿的生活情况,说是你们是元复的好朋友,也就算 是我的弟弟妹妹一样了。如果有困难就提出来,我家在这儿的生活条件嘛,比起 南京当然差远了,但是还是过得去的。你们要有困难的话,我还是可能帮上一点 儿忙的,只要我陈元新有饭吃,你们就有饭吃!请你千万不要客气啊。   施雅芳听后很感动,真诚地对陈元新说:“谢谢大哥的关照,你给霖生的实 验室搞到经费,这就是对我们最大的支持了。你可能不是十分知道霖生这个人, 说实在的,他本质上是个科学研究狂,与他在一起生活了这几年,我现在才算是 越来越了解他了。他这个人的脑袋里,装的全是科学。我说句夸张的话:他既为 科学生,也只为科学死,如果把他关在屋子里,不让他做科研,他恐怕宁可选择 死……至于说到目前的生活嘛,我们的条件比学生好,也还是过得去的……”   龙霖生下楼来,听见在谈沙坪坝的生活,便说:   “其他人上前线牺牲,我们在大后方吃点苦不算什么。何况现在还谈不上吃 了什么苦啊……”   龙霖生夫妻告辞前,听见陈家的门房来报告陈元新,说有另一位客人来访, 汽车已经开到公馆门口了。待两人出门时,见一体格魁梧的年轻人刚从一辆停在 别墅旁边的汽车中走出。施雅芳无意中对那人瞄了一眼,不由大吃一惊,原来她 看见的是那个她不想见到的、讨厌的、名义上的弟弟:施镇东!   陈元新送别了两人,若有所思。陈元新是个有心机的政治人物,其心思非两 个科学家所全能揣摩的。他其实从总统处,以开发治疟药物为名义,弄了一大笔 巨款。对这一笔钱,陈元新是有他自己的打算的。尽管陈元新刚才给两个人宣传 了一大套‘形势大好’的观点。但他的心里深知,形势再好也得为自己留条后路。 况且,即使打败了日本鬼子,还有一个讨厌的、似乎越来越发展壮大起来的共产 党在那儿存在着。那是一个潜在的隐患,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跑出来兴风作浪,与 国民党作对。陈元新对国民党许多作为不满,但对共匪更无好感。这几十年的从 政之路,所见所闻,已经使陈元新年轻时具有的那点报国理想消失殆尽。人一辈 子,不管走什么路,最重要的还是自身的利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才是千 真万确的真理。陈元新想,在人人都贪污腐败发国难财的年代,不贪白不贪,趁 着现在有权有势,能捞就赶快捞一把吧,莫待时过境迁,悔之莫及。   一个月之后,陈元新拨了一笔款项给中央卫生实验所及新景医院,指明给龙 霖生和施雅芳研发治疟新药之用。那天,陈元新亲自来到新景医院,让施雅芳在 一堆文件上签字,也让她代龙霖生签上了字。   再一个月之后,陈元新说服美国军用飞机,运了500磅常山到美国,并电话 通知陈元复负责提供给几个药厂和大学。同时,陈元新将妻子和三个子女同机送 到了美国,在旧金山开了个中药店和一个中餐馆,并叮嘱陈元复将药厂和大学买 常山的付款付给中药店。   12.   龙霖生从陈元新处得到了一笔研究经费,虽然不多,但在困难条件下,也能 解些燃眉之急,更快地推动抗疟药物研究。当时,研究所从在重庆成都等地流亡 的大学生中招聘了一批人作技术员,这些人聪明有激情,只是缺乏科研方面的专 业知识背景。经过龙霖生等教授们数星期的培训调教后,水平提高不少,由各个 实验室聘用派上用场,又可以一边学习,一边工作。龙霖生便用陈元新那儿来的 总统研究经费,聘用了四人,三个男生:邓中信、王志华、刘仁。还有一个叫徐 艳的女生,四个年轻人都不到二十岁,给实验室增添了生动活泼的气氛,总人数 也增加到九人。   这样,实验室兵强马壮,龙霖生又用那笔剩余款项,购买了足够的试管、烧 杯、及各种试剂药品、少数的仪器设备等。   这几天,日军不停地对重庆进行疲劳轰炸。龙霖生从家里到实验室的路上, 经过嘉陵江边时,在蒙蒙的雾气中,经常都能看到市区那边闪闪烁烁的灯光忽然 熄灭,接着便是火光冲天。中央卫生实验所这片区域,虽说比起市内来说好多了, 但最近也经常响起空袭的警报声,有时在家里,有时正在上课,虽然大多数时候 都安然无恙,但弄得草木皆兵、人心惶惶。觉也睡不好,课也上不好,整天疲于 奔命,完全扰乱了人们的生活节奏,很是烦人。久而久之,人们有些放松了警惕, 对警报声不那么在乎了。却万万没想到,一天真出了大事。   龙霖生白天忙于到学校给学生上课和写教材,晚上就泡在实验室里。那新来 的四个技术员中的女生徐艳,原来是学中文写诗的,对化学实验一窍不通,但她 非常勤奋,每天晚上都到实验室,一是为了看龙老师做实验多学一点基本技能, 二是也帮忙做点杂事。另一个技术员王志华,正在苦苦地追求徐艳,所以也跟着 来。这样也正合了施雅芳的心意,自从上次龙霖生被酒精烧伤之后,她就总不放 心龙霖生晚上一人呆在实验室里,现在有了三个人,一起作伴,她就放心多了。   月明星稀的一晚,三人刚完成一个实验,龙霖生留在室内写报告,王志华邀 着徐艳出门溜达溜达。突然,防空警报响起来了,还伴随着飞机极大的轰隆声。 龙霖生开始没在意,后来似乎预感到有些甚么不对劲,突然想起两个学生,便跑 出外找他们,结果发现两人在一大树下蹲着,没事似的。徐艳先看见老师,站起 来迎上前,龙霖生拉着她就跑,又大叫王志华跑。还没到土屋的门口,一个剧烈 的爆炸声,并感到强烈的震动,可能炸弹就落在附近。龙霖生将徐艳按倒在地上, 自己扑在上面挡着她。几分钟后,警报解除了,两人回头一看,那棵大树和王志 华都已经不见踪影,原来的地方留下了一个直径约十公尺的大坑和斑斑血迹。   这件惨案使龙霖生久久难以释怀,他本来话就少,事故后变得更加内向,即 使在家中,父母、妻子及孩子们面前,他也经常是一言不发,将自己关在房里看 书写文章。施雅芳知道他是在自责自己没有保护好学生,也就由他自我关闭,不 去打扰他。   这时,龙霖生的博士学生郑觉,论文写完答辩通过,算毕业了。不过仍然留 在实验室里工作,龙霖生提他当了一个主管的位置,实验室大小事务主要由他负 责,自己便一头埋进了常山治疟的研究中。   用常山水剂做的动物模型实验已经完成,结果证明,它的确可以治疗动物的 疟疾。下一步便需要用人做实验了。   日军的疲劳轰炸终于越来越少了起来,看来盟军的形势已经越来越好,学生 们中也在传播“小日本兔子尾巴长不了啦”的小道消息。时值春节快到,学校放 假,学生们有的回家,有的到附近的亲朋好友家里过年去了。实验室中只留下了 龙霖生和徐艳坚守岗位。徐艳才19岁,家在杭州,独生女,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 姑娘。自从上次王志华遇难,龙霖生变得自闭起来不言语后,她对这位脸上有条 伤疤的老师是又敬又爱又害怕。不过,她总是默默地、悄悄地注意关照着这位老 师,从而发现了他一些古怪的行径。比如说,有一次,她从土屋小窗口偷偷望进 去,看见龙老师用小刀在自己左手大指头上哗啦一下,当时吓了她一大跳,差点 叫出声来。不过,立即又看见老师用纱布止住了血,从实验室的试杯里倒出了一 点刚刚制好的一种外用药膏,涂到了大拇指上。还有一次,看见龙霖生不知为什 么,不停地用针往自己手臂上扎,扎出一片红点才作罢。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 徐艳对龙老师的古怪行为得出了一点结论:第一,老师有‘自残’的表现,不过, 基本上每次自残后,他都用药,好像是在实验药品,作自体试验。   今天,徐艳又从无玻璃的小窗口,看见龙霖生将自己关在一间房子里。开始 呆坐不动,突然,不知道他打开了一个什么容器,从里面飞出了一大群嗡嗡叫的 蚊子,蚊子绕着龙霖生飞来飞去,在他的手臂、身上、脸上叮来叮去,过不了一 会儿,就看见龙霖生光着的两支胳膊两条大腿肿了起来。徐艳想起了龙霖生正在 研究的、治疗疟疾的常山,料到他是要由自己来做人体试验。刚才放出来的蚊子 一定是满带疟原虫的毒蚊。徐艳心想这可不是好玩的,出问题怎么办?她从窗口 向老师打招呼,龙霖生只是对她摇头不说话。徐艳有黔驴技穷的感觉,便急忙跑 到医院想找师母,却听说施雅芳今天一早到成都出差去了,不仅是出差,还加上 从成都,将龙霖生的父母和孩子们送到乐山龙霖生的大姐家住一段时间。可能要 一、两星期后才会回来。听到这个消息,徐艳这才明白龙霖生就是故意要利用雅 芳及家人都不在家的这段时间,完成这个自体试验的。   徐艳只好又回到实验室,单独一人密切注意老师的情况。   13.   施雅芳送走了父母和孩子,赶到成都一个旅馆,陈元新和陈元复兄弟俩西装 笔挺,风度翩翩,在大厅里迎接她。施雅芳和两位绅士都礼貌的抱了抱。和陈元 复相抱时,施雅芳明显地感到元复将她朝自己身边紧紧地搂了一下。   陈元新和陈元复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咦,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啊,霖生 呢?”   施雅芳皱皱眉头:“不知道为什么,他死活不肯来呀,说实验室走不开。我 觉得霖生的性格,越变越古怪了。他现在极少说话,和他父母也不说,孩子们都 有些怕他,弄得家庭气氛也别别扭扭的,这也是为什么我这次把他们全送到乐山 去的原因。我自己在医院的工作也忙得不得了,这几天好不容易招聘来几个新医 生,才抽空出来一趟。平时,我经常要值夜班,没时间照顾霖生和孩子,所 以……”   雅芳话锋一转,微笑着向陈元复:“嗨,不说这些。看来还是你在美国保养 有方啊,和原来一点儿没变,我可成了老太婆了。”   陈元复注目望着施雅芳,没说话。   陈元新说:“唉,因为元复说他这次在成都,公司的事务很忙嘛,每天都零 零落落地安排了些应酬,没法去重庆了,所以,我还给你们租好了一星期的旅馆 呢,心想你们三个多年不见的好朋友,痛痛快快地聚一聚、玩一玩啊……”   雅芳倒是活泼又爽快:“好啊,我陪你们俩玩。”   陈元新笑道:“我哪有时间和你们玩,你们两个小孩子摆家家酒玩吧,我马 上还得赶回重庆…”   陈元新走了。陈元复真的提起了以前小时候和雅芳在一起玩的趣事。两人又 说又笑,高兴极了,而立之年的人,真的似乎又回到了童年时代。   让带疟原虫的蚊子咬自己而感染得了疟疾的龙霖生,全身被叮了上百个蚊子 包,滋味很不好受。在家里咬牙熬过了几天的痛苦,不停地打颤、发烧、呕吐。 每次症状稍缓,就来到实验室里。   他已经给自己用过好几次药,每次用药后,首先脸色红润,微笑起来,一检 测,发现原来是血压有些升高,好在龙霖生是先天性低血压,问题不大,但对平 时血压正常的人是否会造成危险呢?再过一会儿,血压降了下来,但又开始呕吐 不止,使霖生痛苦万分。不过,尽管有这么些难以忍受的副作用,龙霖生还是惊 喜地发现,自己发烧发冷的症状已经逐渐好转了。每天,龙霖生把自己的感觉、 体温值、血压值、分析、想法和疑问,都仔细地写到笔记本上。   徐艳每天仍然在暗暗观察龙霖生试药后的动静。   龙霖生在笔记本上写:“自体试验能真正了解病人服药后的感觉,能更准确 地描述试验的副作用。通过这次试验,证实了常山对治疗人的疟疾有效,但有可 能导致血压升高。下一步研究的关键便是分析常山的化学成分,找到抗疟作用化 合物的分子式……”   实验室的人员们陆续回来了。龙霖生少有与人说话,只是在小黑板上向郑觉 和大家交代每天要做的工作,直到有一天……   刘国超、周峰、郑觉、沈云霞四个人在小黑板旁边写写画画地争论一个技术 问题,徐艳和另外两个男生在水池边清洗试管,突然听见他们的龙教授从他所在 的实验室里发出了一声惊叹:   “Eureka ! (我发现啦)。”   那是一句希腊语。大学生们都知道这个著名的故事:古希腊的阿基米德在浴 缸里想到了浮力定理时,跳出浴缸,大叫:Eureka ! 我发现了。   龙教授一定是有了大发现,才会一改他多日的沉默,和阿基米德一样发出这 句惊叹。大家立刻兴奋地聚集到教授身边,龙霖生这才露出了几星期来难得的笑 容,告诉他们:   “我发现了!治疟有效的常山碱的分子式为C16H21O3N3。”   陈元复和施雅芳在成都的杜甫草堂里散步,施雅芳给陈元复看孩子们的照片, 陈元复一下就喜欢上了他们的大女儿小雅,说是长得特别像雅芳小时候的样子。   “龙小雅,好名字!” 陈元复看看照片,又看看雅芳:“果然是个小雅芳, 说定了,给我做干女儿了!”   临走的那天,施雅芳开口问了陈元复一个问题,这是她多年来百思而不解的 一个心结:   “在我和霖生回国前的那几个月,我感觉你在故意躲着我,把我推向霖生。 现在能不能告诉我,那是为什么?”   于是,陈元复侃侃而谈,讲到了那次大哥的来信,信中说到雅芳妈妈去找陈 家父母之事。听到这儿,施雅芳有些为母亲的势利而感到害羞,也才明白了为什 么当妈妈看见她和霖生一起回国,而不见陈元复时,表现出来的那种极度失望和 不快的情绪。   陈元复又说到他接到大哥的信之后,脑袋中进行的反复衡量、百般琢磨、厉 害分析、思想斗争,以至于最后采取的那个‘浪漫选择’的策略。   施雅芳这才恍然大悟:“啊,原来你在两张纸上,写的都是‘罗曼蒂克’, 而让霖生先抽,所以,他便成为了肯定的赢家。”   陈元复有些难掩心头的激动之情,目光炯炯凝望着雅芳,语调温柔地说: “不过,从那天在旧金山码头送走你们之后,我就……”   “别说了。”施雅芳打断他,没让他说下去,没让他说完那句话。两人沉默 了一会儿,雅芳淡然一笑道:“也许这就是命运。我们现在不都很好吗,你在美 国有中意的女朋友吗?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不过,无论如何,你得答应我, 我们三人,是这一辈子永远的好朋友。”   陈元复点了点头,笑着补充了一句:“记住,有机会别忘了让我的干女儿到 美国来看我哦!”。   14.   今天,龙霖生带施雅芳一块儿到实验室,和几个助手学生们一起庆祝常山碱 分子式的发现。   之后,龙霖生研究小组的成员,还有施雅芳,陆续在美国出版的《科学》、 《自然》等刊物上,发表了一系列文章,成为国际药学界公认的、研究常山碱治 疟功效并确定常山碱分子式的先驱。同行们认为,正是他们的研究,带动了美国 和英国的抗疟研究。   进一步的研究确定,常山碱的抗疟作用大于奎宁一百倍。但是,同时也发现 它对心血管系统有不可克服的副作用,因而导致对常山碱的研究嘎然而止。   1945年,日本投降,歌乐山和沙坪坝一片欢腾。山上山下通宵达旦地载歌载 舞,大家纷纷相互告慰:“我们要回家啰!”。   第三章 政治风波   15.   “那后来,20多年之后,就到了1966年”陈元复摸摸他的白胡子继续说: “大陆人叫做‘文化大革命’开始的年代了……”   这次是轮到陈大卫不满意,嫌老人的故事跳得太快了:“怎么一下就过了20 多年呀?”   “中间很长一段时间,中国美国断交了,我不清楚他们的事情呀。当然,文 化大革命的事我也是后来才听雅芳告诉我的。但是,文革这一段非常时期的故事, 太重要了。我是一定要讲给你们听的……,在文化大革命之前嘛……好像没有什 么大事发生,所以就略去不讲……”   突然,老人敲敲脑袋:“啊,对了,的确是漏掉了几件大事没有说。”   “那是1957年,你妈妈去美国念书的那次……”老人望望我,想要开始讲 1957年的故事。   我怕老人累了,提醒他该休息了,下次再继续说吧。老人同意了我的提议, 我们三人坐上汽车,回到旅馆里。陈大卫迫不及待地去附近一个游戏室里玩电子 游戏。老人对我说:   “其实刚才说得不是很正确,在45年他们回上海后,直到50年代中期,我和 他们还是有联系的,除了大约每一个月定期的书信来往之外,他们因为学术交流 到过一次美国,我因为制药公司业务方面的事也去过好几次上海。他们给我的来 信,我记得绝大多数是你外婆的字体,显然是她写的。不过,我去上海时也见过 你外公,的确如你外婆所说,他的性格变得十分内向,见到我时仍然表现高兴, 但却少有交谈,我问一句,他答半句,或不做声。你外婆雅芳的来信中也经常谈 及此事,她还让我在美国收集过一些有关‘自闭症’和‘忧郁症’的资料寄去。 你外婆说,霖生经常睡眠不好,但又不愿意吃安眠药改进睡眠。只是,他有一个 优点,就是迷恋科研、做实验,每次只要做出满意的实验结果来,霖生就兴奋得 像孩子一样手舞足蹈,并且那天一定能美美地睡上一大觉……我很喜欢读你外婆 的信,差不多每个月底,便盼望着收到来信……不过后来,她的来信就越来越少 了。后来好像不能直接通邮了,就变成托朋友带信到香港,再转寄到美国。那 年……”   老人笑笑说:“唉,我又越说越多了。你说得对,我需要注意休息,争取多 活几年。你也还有别的事要忙。这样吧,我把剩下的几件事,直到文化大革命, 你外公去世等等,都整理整理,写下来……你、大卫,还有别人,都可以看 看……”   16.   先接着说1957年。   陈元复的大哥陈元新后来离开了政坛,在香港经商。那年,陈元复到香港度 假,住在大哥家。正好收到施雅芳托人从上海辗转带给陈元新的一封信。其实, 真正的信件中并没有写很多内容,主要的情况都是由那位朋友口头叙述的。   来人叙述的大意如下:   施雅芳和龙霖生两人在上海,一般情况还好。雅芳在医院,霖生在研究所。 前几个月,共产党发起了一场整风运动,让知识分子给党的工作提意见,看来很 有诚意。只是,最近的政治气氛好像起了变化,有些风声鹤唳、山雨欲来的架势。 据说中央发出了《关于组织力量准备反击右派分子进攻的指示》,《人民日报》 前两天又发表了《这是为什么》的社论。霖生说话少,说错话的几率小,只是, 他写过的一篇对药物研究历史的综述文章被质疑,说是有美化国民党、旧社会之 嫌疑,不过看起来,问题不太大。雅芳又说到她自己,虽然说了一些错话,但愿 也无大碍。他们担心的是什么呢?是他们刚进北大读书的女儿龙小雅……   龙小雅!陈元复没想到这个9年前在上海见过一面的‘干女儿’就已经读大 学了。时间过得真快啊,真是日月如梭!那年陈元复到上海去接父母移民美国, 正值上海解放前夕。他见到了霖生、雅芳和他们的大女儿龙小雅,当初他还劝霖 生雅芳也移民国外,但是,他的两个老朋友当时对新中国充满了希望和憧憬,期 待建国后能够为中国药物事业的腾飞大干一场。他也不好给两个人泼冷水,只是 开玩笑地对可爱的小雅说了一句:“要不,我的干女儿跟我到美国去吧!”   没想到小雅当时,瞪着那双颇似妈妈的大眼睛,还真赖到陈叔叔身边不肯离 开了。说要到美国去,美国好,她喜欢到美国去读书。后来,施雅芳说:   “你现在太小了,陈叔叔没法照顾你啊。以后,你再长大几岁,送你到陈叔 叔那儿去读大学吧。”   当时9岁的龙小雅这才作罢。   据朋友转达施雅芳的话说,龙小雅去年秋天考进了北大化学系,没想到这女 孩子太活跃,总喜欢参加些与政治有关的活动,她特别崇拜的是中国人民大学法 律系四年级一个叫林希翎的女学生,林希翎去北大作过几次公开演讲,龙小雅是 热心的听众和组织者。目前,全国正开始反右斗争,有消息说林希翎已经被内定 为右派,施雅芳害怕女儿被牵连到,于是才写信求助。如果有可能的话,请大哥 速想办法将小雅接到香港,再转去美国元复处,安排她到美国大学读书。施雅芳 说,小雅这孩子很独立,成绩极好,英语也很棒,应付美国大学课程完全不会有 问题的。   听完朋友转告龙小雅的情况,陈元复脑海里回想起了三十年前在北大校园里 见到施雅芳在台上演讲的那一幕情景。唉,历史真是个奇怪的玩意儿,往往会周 期性的出现惊人的重复和相似。   之后,陈元复和陈元新立即采取了行动,好在陈元新在国内上上下下的关系 多,没花很多功夫,小雅便以过继给陈元复的名义来到了香港,之后,又随陈元 复去到美国,进入斯坦福大学化学系学习。   17.   反右派的斗争果然铺天盖地而来,中国人民大学法律系的林希翎遭到全面批 判,成了“学生大右派”、“反党急先锋”。真庆幸送走了龙小雅,比较放心一 些,施雅芳松了口气。可完全没料到,还有另外一场陰謀在等着她。   施雅芳所在医院划右派的指标没有达到5%的标准,上级派来一个三人工作组, 帮助深入进行反右斗争。施雅芳尚未见过这三个人,却突然被告知工作组的小组 长张某某要找她谈话。   走进工作组的办公室,小组长回过头来对她嘻嘻笑。施雅芳一抬头,不由得 打了一个寒噤。心想,这不是施镇东吗,怎么听人说反右小组的组长姓张呢?不 过,小组长很快给了她答案:   “感到奇怪吧?我现在的名字叫张镇东,是个响当当的烈士遗孤。你大概不 至于忘记被你爸害死的那个管家张家功吧?” 然后,又面带得意地补上两句: “其实我早就注意到你了,因为我在市卫生局办公室工作嘛,直接管着你的上级 的上级……”   原来如此!施雅芳想,我爸什么时候害死了张管家啊?施雅芳自从那次偶然 瞥见施镇东去陈元新家之后,再也没有碰到过这个‘弟弟’。不过,却从妈妈那 儿听见过有关他的一些消息。说的是他在国共内战那段时间的事,说他是某国民 党高官信任的红人,又传说发了一笔国难财。难道世事就是如此反复无常吗?这 么一个施雅芳眼中二流子似的人物,怎么又摇身一变成了革命烈士后代,现在还 真变成了他的临时上司、反右工作组小组长了呢?   小组长的笑容中露出一股施雅芳过去见过的淫秽味:   “你真是驻颜有术,到了将近50的半老徐娘年纪,却仍然风韵犹存啊……” 说着说着就将一张马脸凑到施雅芳面前。雅芳怕他又想动手动脚,本能地往后退 了一步。   “唉,不用害怕,你现在已经激发不出我的荷尔蒙了,况且,现在的我…… 身边女人无数……,諒你这个装模作样的老女人也不会懂,不跟你说这些……我 问你,你认识徐艳吧?”   哪个徐艳?是龙霖生过去那个女助手,现在在医院实验室的徐艳吗?   马脸说,就是她,在沙坪坝时她不就开始和龙霖生在一起工作了吗?   她怎么啦?   “她揭发了很多你和龙霖生在歌乐山那段时期的反革命活动哦!你没法否认 吧?其实,对你做的那些事,我早就了如指掌了,我只是睁只眼闭只眼啊。可是, 徐艳有一天私自到我这儿来,揭发你多次去成都与美国来的特务会面,接受任务 的事。对她的指控,人证物证俱全,我就有点感到爱莫能助了……”   施雅芳莫名其妙:“徐艳揭发我?反革命活动?你早知道?”   “对呀,你们勾结国民党高官陈元新,私运重要的战略物资到敌方……”   “敌方?那是国共合作,抗日战争时期呀,何况,运送的东西是为科学研究 的目的……”   “什么国共合作!过了两年不就变成‘敌方’了吗?唉,你们也真有心机, 连几年后的形势都算计到了!什么科学研究,以科学家的身份潜伏下来的特务看 来不少啊。不管怎么样,人算不如天算,现在麻烦来了吧。我当然会不计前嫌地 尽量保护你啰,不会计较你曾经打过我的耳光……”   小组长坐回到了他的办公桌位置上,让施雅芳也坐下后,假装叹口气说:   “唉,现在怎么办呢?这次反右运动,是有指标的啊,我们卫生局还差很 远……不找出几个右派不行啊!你和徐艳两人中,起码要抓出一个吧,据我掌握 的材料,你平时说的错话也不少啊,何况,你还有那么多被人抓住小辫子的事 情……”张镇东手托着下巴,像在思考:“谁叫你曾经是我的姐姐呢……有一个 办法,不要等徐艳公开揭发你,你来个先下手为强,先揭发她……”   “她有什么可揭发的?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当初才十几岁……”   “对,问题就在这儿!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你不记得药物研究所现在都还在 流传的、她和你爱人的风流韵事了?”   “你……”施雅芳听此话后颇感愤怒,又还想为十几年前的诸多事情作解释 和争辩,却被马脸小组长止住了,说“别激动,别激动”,让她回去想想,过两 天再找她谈。   施雅芳不怎么相信张镇东所说的徐艳去告发她之事,但也拿捏不准。记得抗 战胜利后,别人都欢天喜地回家了,可是当徐艳到杭州后,才得知家被烧光、父 母被日军杀害的噩耗。后来,人们也不知道无亲无故的她在哪儿混了几年。解放 后的一天,她突然出现在龙霖生的实验室里,恳求老师让她在那儿工作。因此, 后来她便又成为了龙霖生实验室里的一员。   也许是因为漂亮而又单身的女人特别招蜂引蝶,有关徐艳的私生活,闲话连 篇传言不断。有人说她一直暗恋龙霖生,与老师‘有一腿’;有人又说她是某某 人的情妇。人们传得振振有词,其中最重要的证据就是一个精辟的推理:“要不 然怎么30过了好几还不嫁人呢?”   施雅芳耳边经常飘来这些传言,一般只是一笑了之。她当然了解她的丈夫是 个什么人。后来,人们又传说徐艳被某人给‘做了’。怎么叫‘做了’?有说是 强奸,有说是自愿的,犯罪嫌疑人嘛,有人说是市卫生局办公室的某头头,有人 说是个教授。据说徐艳将此事报告了上级,但从未调查出个所以然来。再后来, 市卫生局居然以未加明确解释的‘避嫌’一词,将徐艳从龙霖生实验室调到了医 院的化验室。   这就是那天张镇东提到的、并引起施雅芳愤怒的‘风流韵事’。龙霖生周围 的熟人,谁都不会相信此事,但是,千万别小看了社会舆论以讹传讹的惊人能力, 流言蜚语如刀剑,是可以杀人的!   总之,从那之后,徐艳这个漂亮女人就有点痴呆。虽然在化验室仍然能够勤 勤恳恳地干活,少有说话,但不工作的时候,就显得精神有点不正常了,性情乖 僻,有时还神神叨叨,不停地、重复地说着某件事,就像那个被鲁迅描述过的、 受了刺激的祥林嫂一样,为此,徐艳也经常成为人们茶余饭后开心的笑料。   徐艳常被人传播的笑料中,有这么一段与龙霖生相关:   据传徐艳曾经喋喋不休地对人回忆在歌乐山经历的日本飞机疲劳轰炸:“啊, 真可怕!同学当场被炸死了,自己活了下来,是因为老师扑在我的身上保护了 我。”她的话引起围观者哄堂大笑:“哦,老师扑在你身上,你们是正在干那种 见不得人的事吧?”笑得徐艳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施雅芳想,既然徐艳有时会神神叨叨地乱说,她当然也有可能去张镇东处 ‘揭发’她了。不过,可怜的徐艳显然属于神经有点问题的那种人,即使去揭发 她,也是无心的。她施雅芳不足以与一个精神病患者计较。但是,看起来,张镇 东的目的是要挑动老百姓之间互相咬来咬去,我可不能上他的当!即使他要报复 我,把我打成右派,我也没有办法啊!想到这儿,施雅芳无奈地感到自己不过是 别人刀下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而已。   不过后来,事态的发展倒有些出乎施雅芳的意料之外。还没等到张镇东再来 找施雅芳谈话,就从同事那儿传来徐艳自己坚持要当右派的消息。再过了一个月, 又传来被打成右派的徐艳,上吊自杀了!据说徐艳死后留下两句遗言:“张镇东 是禽兽,龙老师是君子。”   最后,徐艳以她的死还老师以清白,也暂时压制社会邪恶之气:张镇东被他 政坛上的对手送进了监狱,判刑两年。如此一来,施雅芳和龙霖生在反右运动中 逃过一劫。   18.   一九六六年,上海平江路。一幢欧式建筑老房子的客厅里。   大桌子上铺着宣纸,龙霖生手握沾满墨水的毛笔,正在练习书法,除了迷恋 于他的实验室之外,他的另一个迷恋就是书法了。龙霖生最近正在练习颜真卿和 柳公权的字,他喜欢颜体的方严正大、气概凛然,也欣赏柳体的坚毅瘦削,结体 严谨。   龙霖生在纸上写下“颜筋柳骨”四个大字,放下毛笔,默然沉思。   对这四个字,龙霖生有他自己独特的理解方式。所谓颜筋柳骨,正如忠臣烈 士道德君子,这是龙霖生一直遵循的标准。   他用‘颜筋’,比喻自己对科学的执着,这种对科学研究坚持不懈,一根筋 拗到底的精神,带着龙霖生克服了一个又一个的困难,爬过一道又一道的险坡, 也使他得到了同行们的赞赏、学界的认可。从肾上腺素能神经药理的理论研究开 始,最早发现钙离子是肾上腺素能神经传递的重要因素;然后,在抗战时期艰苦 条件下研究常山治疟,50年代初对血吸虫的治疗及药物研究;后来,又从事有关 吗啡镇痛机制的研究,等等。漫长的学术生涯,可谓繁花似锦、硕果累累……   他用‘柳骨’,比喻自己对正义和真理的追求,对国家和民族的热爱。当初, 也就是本着这种‘傲然骨气’,他才在自己国外的科研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毅 然选择了回国。欲救民众于水火,力挽国家于危难。这是他那一代回国人员的雄 心壮志啊。   可现在,这世界出了问题,这国家出了问题:浩浩荡荡的文化大革命,打破 了校园的宁静、学者的理想,甚至剥夺了作为一个社会上的人最起码和最珍贵的 东西:人格与尊严。   研究停止、项目搁浅,实验室被关闭,论文被停写,代之以铺天盖地的大字 报,日以继夜的批斗和检讨。面对这些不正常的现象,他龙霖生一介书生,无能 为力啊。   那是龙霖生生平最感羞耻的一天!   早上9点左右,他正坐在学校办公室里写检讨,几个红卫兵冲进来,其中一 人大声地呵斥龙霖生“滚出去,滚到外面小操场去”。龙霖生匆忙站起身,走到 门口时,背后不知被谁猛推了一下,脚下一滑,打个趔趄,摔了一跤,又赶快挣 扎爬起来,不料眼镜却掉到地上已经摔破了。   没有了眼镜,800度的近视眼几乎什么也看不清,龙霖生只好将破眼镜挂在 鼻子上,勉强应付。然后,他被推推攘攘地押到了小操场上。到了操场,才知今 天的主要斗争对象是原党委书记杨继业。陪斗的每个‘牛鬼蛇神’胸前都给挂上 了一个大牌子。龙霖生的牌子上写的是“反动学术权威龙霖生”。几个革命小将 拿着剃头刀和剪子,在被批斗的男男女女的头上乱剪乱剃。跪在龙霖生前面的, 是一个混血儿女教授,原来一头漂亮的棕色卷发,只听见“喳、喳、喳”几声, 剃头刀三下五除二,卷发中央被剃出了一个雪白的大叉叉,十字路口还流出一丝 殷红的鲜血。龙霖生实在不忍心看下去,闭上了双眼。再摸摸自己头顶,好像也 是一个十字叉。   此时正值炎夏,高温酷暑,烈日当空。龙霖生等几十人被小将们押着沿校区 走了一圈后,强迫跪在滚烫如火的水泥地上。有的学生还将被批斗者的衬衣从背 上掀开,让烈日暴晒,说是:“让你们的罪行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几 小时过去,龙霖生感觉全身神经已经麻木,想移动跪在砂石地上的双腿,顿时感 觉一阵钻心的刺痛,看看膝盖上已经血迹斑斑,又觉唇焦舌燥,口渴异常,喉头 像要在火炉上烤得要冒烟了,想讨杯水喝,却被旁边一个女学生骂了个狗血淋头。 没有办法,只好强行忍耐,不知如何能熬过这茫茫苦海。   批斗大会最终以一个老人倒地不起而结束。那是刘国超,龙霖生在歌乐山时 代实验室里的老同事。   歌乐山时代!龙霖生不由地回想起了往事。那是物质生活极度匮乏、精神却 异常振奋的年代。那时候,实验室的人员之间,有辩论、有争执,有成功的喜悦, 也有失败的困惑。但是,大家同心协力,以研制出新药、好药为己任。   离开歌乐山之后,学生毕业,技术员调动了工作,大家各奔东西,只有刘国 超和周峰留在了原来的学校。唉,当然,后来又钻出来一个倒霉的徐艳!周峰算 是比较顺利的,他独立掌管了一个实验室,科研做得不错;刘国超则被系里聘用 为高级资深工程师,但因说话太多、牢骚太盛,58年被打成了右派。   现在,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马上就要退休的老右派刘国超又被红小将们当作 老运动员揪了出来;周峰的出生好,根子正,这次当了个造反派头头。但周峰并 不搞‘打砸抢’之类的过分行动,仍然和龙老师一家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经过几小时的暴晒,龙霖生已经汗流浃背,昏昏沉沉。两条腿尤其是膝盖处 疼痛难忍,加之跪了几小时之后,双腿好像已经完全麻木,根本无法行走。眼镜 上四分五裂的破碎玻璃片也差不多掉光了,两眼只见光不见物。这时,组织游行 活动的学生们早已各自散开,不再理睬他这个陪斗的小人物,他只好在操场上停 留了好一阵子。正在咬紧牙关摸索着试图站起身来时,耳边响起了周峰的声音:   “龙老师,你怎么样?哇!你的膝盖上都破了,满是血啊。快,快,我赶快 扶你去包扎一下……”   这时,龙霖生才发现膝盖上的皮被撕下来一大块,可能因为跪得太久,血肉 粘到了高温的水泥地上,而自己站起来时突然一撕的缘故。腿上是鲜血淋漓,那 块皮肤却还血迹斑斑地留在水泥上。先天低血压的龙霖生,看见自己惨不忍睹的 膝盖,脑中感觉一片昏眩,但一阵刺骨的剧痛却又战胜了昏眩。龙霖生从未经受 过如此的苦痛,又想到今天精神上受尽了羞辱,不要说平时的清高傲慢之气,就 连起码的人格都无处可放。今后在同事和学生面前如何做人?难怪历次运动时有 人会自杀,‘士可杀,不可辱’啊!鸟儿也知爱惜自己的羽毛,人怎能没有自尊 呢?像我今天这样,受此凌辱,真是生不如死啊……想到这儿,大把的泪水不由 得夺眶而出,引得旁边的周峰也不停地陪着掉眼泪。   两个男人对泣了几分钟,周峰擦擦眼睛,对龙霖生说:   “今天这些红卫兵的作为太不象话了,连造反派团体都不满意,但也没有任 何办法,现在……据说中央也有人支持他们……”   周峰搀扶着龙霖生,慢慢朝医务室走去,又沉思地说:   “唉,可怜的刘国超,在会场上倒下之后就再也没有醒过来。我刚才还在医 务室看见他的爱人,她听到消息后立刻就晕过去了……”   龙霖生这才得知了刘国超当场被活活晒死已经去见阎王爷的消息,想到这几 十年共事的情谊,不禁心痛无比。又想,自己今天能够大难不死保住一条小命, 可算万幸。况且,看到也是造反派的周峰扶着自己一路走来,刚才还陪着自己流 下眼泪,感觉这人世间虽有无数苦难恶行,但毕竟也还有温暖存在。这样一想, 心里好过很多,腿上的疼痛似乎也消退不少。   19.   自己的屈辱尚能咬牙承受,但龙霖生受不了眼睁睁地看着施雅芳受苦。   那天,施雅芳回到家里,龙霖生发现她神色不对头,闷坐不语。看着妻子表 现出平日少有的静默,龙霖生心头突发一阵歉疚。他知道妻子和自己的性格完全 不一样,施雅芳从来就是一个爱说爱笑,开朗活泼的女性。大学时代闹学潮,她 上台演讲慷慨激昂;留学美国,她巾帼不让须眉堪称一代天骄。自从和龙霖生牵 手回国建立家庭之后,她刻意抑制了自己独立开放的性格,以便与丈夫的孤僻内 向更为合拍。龙霖生记得,施雅芳对他说过她人生的三大目标:将实现丈夫的科 学理想放第一,教育子女放第二,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则为第三。   如此一个近乎完美的女性却生活在一个如此不完美的社会里!龙霖生为妻子 感到遗憾,又经常愧疚地自问:如果当初,不是他龙霖生,而是陈元复先抓阄的 话会怎样呢?也就是说,如果施雅芳跟陈元复留在了美国的话,会是怎样的呢? 美国社会自由开放,陈元复健谈、洒脱、外向,雅芳一定不会有像今天这种无可 奈何、消极惆怅、令龙霖生看了心痛的模样!   不过,龙霖生虽然说话少,但无论雅芳说什么,他每一次都是静静地听着。 雅芳也总是滔滔不绝地说,不管他有无回应,她永远把他作为一个最好的倾诉对 象。   今天也是这样,女人倾诉男人听。雅芳说到那个可恶的张镇东,在文化大革 命中,他又跃身一蹦而成了一个什么‘红医战斗队’造反派组织的头头。最近, 造反派从原来的党委手中夺权。所以,张镇东现在竟然成了市卫生局的第一把手, 据说还与中央领导张春桥都能称兄道弟,关系非常。而今天,‘红医战斗队’的 一个什么人,把雅芳找去谈话,列举了她三大罪状:   第一项就是8年前张镇东诬赖她的,所谓‘勾结国民党高官、私运战略物资 到敌方’之事;第二条罪状是帮女儿叛逃到美国;第三条就更莫名其妙了,说她 在反右运动中,栽赃诬陷、并害死情敌徐艳。   雅芳今天情绪特别不好,说是预感张镇东会利用这次运动狠狠地报复她、整 治她。现在,这个社会没有了政府,没有了法律,没有了正义,只有乱糟糟的所 谓群众运动,被像张镇东这样的流氓带领着,真不知道这个运动将会走向何方?   两人越说越感到对此运动无法理解,很晚才躺到床上,一夜无眠。   过了几天,一伙自称某某造反派组织的家伙闯进家门,正颜厉色地宣布:施 雅芳是潜藏多年的美国特务,市局为此重大案件已经成立了专案组,现在,根据 上级指示,必须对她进行隔离审查。龙霖生大声责问对方有何证据?上级指示在 哪里?有公安局的逮捕令吗?但却没有人真正理睬他。后来,有一个稍讲道理的 人说:这就不是你管得了的啦!在张镇东主任那儿,有好些当年她签过字的文件 哦,反正她是特务,人证物证俱全!   施雅芳见霖生一改平时不慌不忙慢条斯理的绅士形象,声嘶力竭地对来人叫 喊,她心疼丈夫,此时此刻,自己倒反而镇静下来,轻声安慰丈夫说:“身正不 怕影斜,审查就审查吧,能查个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话,对我也是好事。”   最后,龙霖生无可奈何,只好看着几个粗壮的年轻人,带走了施雅芳。   后来,有传闻说,上海工总司等造反派组织在五星剧场后台和地下室私设刑 堂,正关押拷打逼供十几个里通外国的特务,还有5、6个女特务哦!好心人传来 消息说施雅芳也在其中,还有人说看见她被打得很惨,包了一头的白纱布。龙霖 生听此消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只好去找唯一可找的周峰,想请他帮忙 打听打听,或许还能疏通疏通?可始终未见周峰,后才听人说周峰因为同情龙霖 生的缘故,被人指责为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已经被迫退出造反派组织。然后, 周峰当了个逍遥派,外出北上串联去了。   龙霖生没了主意,他的低血压病也越来越严重,一想到雅芳,脑中就出现她 被打得满头是血浑身创伤的景象,心中再一激动,就晕了过去。每天就这样晕了 醒、醒了晕,多次折腾下来,疲惫不堪,真感觉生不如死。   在某种时候,死的确是一种解脱。这个混乱的时代,却似乎难以容纳几个知 识分子!许多先行者已经给他作出了‘榜样’,龙霖生闭着眼睛都能算出十来个:   文革最早批判的“三家村”中的邓拓,服毒身亡,算是第一个以死抗争的殉 道者;   施雅芳在美国留学时的朋友,从芝加哥大学地理系毕业回国的黄国璋,与妻 子双双上吊自杀;   住得离龙霖生不远的作家傅雷与夫人朱梅馥,也双双上吊自杀;   著名作家老舍,则将自己投进了北京的太平湖;   还有,武汉大学哲学教授李达,北京大学英语教授俞大絪,中国科学院考古 研究所研究员、诗人陈梦家,北京大学哲学系心理学教授沈乃章,北京大学历史 系教授向达……   悬梁、割腕、跳楼、投河……死的方法五花八门,叫人惨不忍睹。龙霖生毕 生做的是药物研究,知道无数多的方法能让自己无痛苦地死去。一死百了,便什 么事都不知道了!龙霖生原来认为,如果自己没有了实验室,如果不让他做实验、 搞科研的话,他会活不了。但现在这种情况已经发生了,他还有理由苟活在这个 世界上吗?唯一的理由就是可怜的妻子,他还不忍心丢下她。   一天,龙霖生偶然在邻居两个保姆的对话中,听到妻子被打死已经遇难的消 息。这个噩耗把他推向了生命的彼岸……   第四章 学者之死   20.   那些日子,大多数的红卫兵和造反派都踏上了大串联之路。开始是挤火车挤 轮船,周游全国大城市,美其名曰,是去煽风点火闹革命,要将革命火种燃遍全 国。再后来,变成了步行串联,要克服困难,一步一个脚印,走红军走过的长征 路!   龙霖生这种‘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暂时没有人管,于是他回家乡苏州 呆了几天。虽然父母都远居四川姐姐处,但老屋还在,一个远方亲戚住着。隔壁 陈元复家倒是早已被政府没收,后院建成了公墓。回首平生,坎坷走来。如今睹 物思亲,不禁感慨万千。   周峰串联回来,几乎是和龙霖生同时到达上海的。周峰心中挂念着老师和师 母,不知是否受到冲击?情况如何?放下行李便直接朝龙霖生家去。   到老师家才吓了一大跳。见老师似乎是端坐书桌旁,桌上毛笔写的“说话要 和气”五个大字墨迹尚未干,但人却已经没有了气息。   周峰费了许多周折,才逐渐搞清了状况,通知了派出所警察局,以及医院学 校的相关单位,接回来被折磨得已经奄奄一息的师母。最后,又代师母处理了老 师的后事。   尾声   我的美国外公陈元复,带我再次来到苏州百草陵园。   老人有些兴奋,说他记起来了,小时候他和我的中国外公龙霖生,经常在这 儿,就是他家过去叫做‘百草园’的地方,一棵大树下面玩,那棵大树,有个很 隐蔽的树洞,他们经常藏东西在里边。   老人居然还带我找到了那棵大树,还有树洞。   老人伸手到树洞里,找啊找,翻呀翻,捞出了不少的树叶、杂草、和一些肮 脏的东西……最后,老人眼睛发亮,因为他找到了一本笔记本……   笔记本第一页上,是老人熟悉的、好友龙霖生的笔迹:   “这是我用XX药物,作自体试验十天的记录。我把它作为我对我所钟爱的药 物学研究的最后贡献……”   第二页上密密麻麻有许多小字,是写给老友元复的一封信,老人看了头几句 就老泪纵横念不下去了:   “元复好友,我没能照顾好雅芳,是我今生最大的遗憾,她一直是你我的最 爱,如果还有机会和你抓阄的话,我会让你先抓,让你得到那个决定了的正确答 案:浪漫!”   看到外公的遗言,我也泪流满面,将老人扶到了外公的墓碑边,发现旁边多 了一个大牌子,那是周峰写的两首诗:   纵横药坛三十年,桃红李绿半边天。   兴衰荣辱寻常事,奈何先生竟长眠。   风雨苍黄二十年,是非功过昭如天。   杏园今有才人出,告慰吾师可安眠。   啊,我敬爱的外公,这个世界并没有忘记你!   (全文完)   附录:   又一名大师:陈冲的外公-张昌绍   陈冲的外公(北方叫姥爷)张昌绍是中国药理学家,又一大师级的人物。 1906年8月18日生于江苏嘉定(今属上海市),1967年12月卒于上海。出身于一 乡村小学教师家庭。早年曾在一私人医院中当学徒。1934年毕业于上海医学院后 留校,任药理学助教。1937年留学英国,1939年获伦敦大学医学博士与哲学博士 学位,并被吸收为英国皇家学会会员。1940年赴美国哈佛大学进修。1941~1946 年任上海医学院药理学副教授兼中央卫生实验院药理研究室主任。1949年后,除 任上海医学院药理教研室主任外,尚兼任中国科学院药物研究所学术委员,全国 血吸虫病研究委员会药物组组长,中国生理科学会理事。长期从事药理学教学与 研究工作。培养了百余名药理学研究生、进修生,他们大都成为药理学的教学或 研究骨干。他善于将国际上新兴的科学前沿结合中国实际进行研究,在微生物和 血吸虫病化学治疗学以及传出神经药理等方面作出贡献,为中国现代药理学的开 拓者之一。60年代初张昌绍和他的研究生邹冈发现, 吗啡镇痛位点, 这一研究结 果被认为是吗啡镇痛研究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成果。   浩浩荡荡的“文革”运动打破了家庭的安宁。张昌绍的研究工作停止了,项 目搁浅了,研究室关闭了,论文被勒令停写了。张昌绍以一生的坦然与缄默维护 着自己的人格与尊严。在一个寒冷的平静的冬夜,他最终选择了令陈冲和家人都 震惊的方式——自杀,来捍卫自己一生的追求并为之奋斗的真理和科学。张昌绍 临走时留给陈冲的是一幅“说话要和气”的字帖。   陈冲:思念外公   2006年7月24日 9:45   我吃惊地发现,我并没有忘记公公。但我记得的只有他走的那天,别的就再 也想不起来了   公公走的时候我六岁,之后的几年大人们从不在我和哥哥面前提到公公,所 以我们对他没有什么记忆。少年时代我跟姥姥住一间屋,那么多年她也从来没跟 我提过公公。我本能地觉得公公是忌讳的话题,没问过她。   20岁那年,我去美国留学,不知为什么带走了家中仅有的几张公公的照片。 有了足够的钱就在一家叫AARON BROTHERS的镜框店买了“买一送一”的镜框,并 用很宽的纸边衬托着,把那几张又小又黄的老照片挂在墙上。   今年三月我回上海看望父母,妈妈说上海医学院要出一本纪念公公诞辰一百 周年的书,可是她找不到任何公公的相片。我说都被我拿走了,妈妈有些吃惊, 她问:“你怎么会想起带走这些老照片的?”我说我也不知道。妈妈拿出一张她 最近才发现的国务院颁发的、有周恩来总理签署的证书,并告诉我公公曾获得医 学科学委员会副主任委员的荣誉,但不知为什么这么大的荣誉在教研室里却被淡 化得只有个别人知道,没有上报,连档案里都没有。她接着又告诉我她从我姨那 里新得到的有关公公在“文革”期间被迫害的证据……   这是我们母女俩第一次坐下来谈到公公,也是我第一次在妈妈的脸上看见她 对公公的爱、敬佩和怀念,对那个扭曲人性的黑暗年代的痛恶。   在我们成长的时候,妈妈从来没有用因为公公的死引起的伤感情绪来影响我 和哥哥,总是鼓励我们向往革命、向往进步。所以我们并没有因为家里出了这件 事而消沉。我小学第一批参加红小兵,中学第一批参加红卫兵,14岁进上影厂并 入共青团,19岁成了百花奖最佳女主角、全国先进工作者……那些年在我意识的 脑海中,公公已经完全被遗忘了。   结婚后有一天,我婆婆跟我讲起她的家史。她的父亲李振曾经是国民党的大 将军,跟李先念是好友,1949年带着三个军投诚,是对中华人民共和国有贡献的 人。说着她拿出一本《中华人民共和国人物词典》,给我看他的事迹。很偶然地, 我看见我外公张昌绍也在词典里。我读着公公成就卓越的、而对我来说是完全陌 生的58年人生,感触万分。我走到墙边仔细看那几张泛黄的旧照片,努力将照片 里的公公跟词典里的公公对起来,想象他的经历。   公公坐在一艘赛艇里划船,身穿白衬衣加一件西装背心和领带。照片中那条 河、河边的树和那座小桥,似乎是牛津大学。那应该是1937年和1941之间?   公公站在假山前的石桥上,身后是湖心亭,水里有荷花,头顶上漂着柳枝。 他身着西装大衣,年轻英俊。那是他出国前照的还是他刚回国照的?   公公带着棉帽、裹着海军呢大衣,站在高高的石梯上,背后是城墙。他身边 站着一位我不认识的男人。从衣服上看像是50年代。那不是上海,也许是出差讲 学,在那儿跟朋友留的影?   公公跟姥姥手里抱着我表姐林川和我,站在平江路的洋房前。公公穿着中山 装,胸前带着“为人民服务”的胸章。他抿嘴微笑,是个慈祥的外公。那一定是 60年代照的,是我跟他惟一的一张合影。   第一次离开上海到美国留学时,我只带了很少的行李,我跟爸爸说我只想带 些生活必需品。除了一些替换的衣服,还带了自己喜欢的几本书。为什么会带公 公的旧相片?我当时的生活中根本没有他,也没有他的记忆。然而我下意识地觉 得那些照片是我的“生活必需品”,真没法用逻辑来解释。   在上海探亲的日子匆匆忙忙很快过去了,临走时妈妈问我到美国后是否可以 将公公的照片寄回上海,出纪念册的时候好用。我说原件太宝贵了,翻拍了再给 她。妈妈把她和我姨、我表舅写的纪念文章给我看,并问我是否想写一篇纪念公 公的文章。我心想,我能写什么呢?我根本不记得他。但我知道这件事对妈妈来 说很重要,就答应了。   坐在飞机上,我闭上眼睛,在脑子的每一个角落里搜索对公公的记忆。模模 糊糊,犹如梦境,我似乎能看见他坐在书房的身影。黄昏,我从幼儿园回来,走 到他跟前。他把我抱到他的膝盖上,在那盏绿色玻璃台灯下教我写字。   出事的那天,公公没有回家吃晚饭,妈妈很早就让我和哥哥上床睡觉了。我 又醒来的时候不知是半夜几点,家里有很多平常没有的动静。我再入睡时就睡得 很浅,做了很多可怕的梦。早上老保姆把我送到幼儿园,下午也是她把我接回来 的。妈妈在门口等着我,我一到家她就拉着我的手到灶头间,蹲下来搂着我说: “公公死了。”说着她就忍不住哭了。我还小,不完全懂死的意义。但是那是我 第一次看见大人哭,害怕极了。我们就这样在灶头间抱在一起。等了一会儿,妈 妈擦干眼泪,拉着我的手去公公和姥姥的睡房。窗帘关着,姥姥背靠枕头坐在床 上,看见我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也许是根本没有反应。我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怖, 我的安全港突然消失了,我依赖于一切的大人的世界倒塌了。   后来,不知是那天,还是几天以后,我去公公的书房看到我练习写中文的田 字格本还在他桌上。他写了“说话要和气”,我抄了几行。站在绿色的台灯前, 我当时脑子里会在想什么呢?现在我当了母亲,知道幼儿最爱问的就是:“为什 么?”那是“十万个为什么”的年龄。幼时的我虽然没敢开口问,但是在心里一 定无数次地问过。要不然我怎么会记得公公走的那天中午没吃完碗里的饭,扒到 猫盘里喂猫了。我肯定拼命地回忆过他那天的每一个举动,想懂得他为什么永远 不回家了。   我吃惊地发现,我并没有忘记公公。但我记得的只有他走的那天,别的就再 也想不起来了。他跟其他的外公那样,在春天的下午带我去烟子店买过糖果吗? 在夏天的早晨跟我在树上捉过知了吗?在秋天的夕阳里拉着我的手在院子里散过 步吗?在冬夜的火炉边教我玩过画叉叉圈圈的游戏吗?我一点都不记得。那天跟 日食一样挡住了记忆中的一切阳光。   那天,当公公断绝一切尘念之后,有没有因为不能看到我长大而流泪?难道 没有任何一种依恋能够留住他?那是对人类多么彻底的失望与唾弃啊。人到中年 的我,为人妻,为人母,也为人女,对于生命中的各种牵挂、悲欢离合、生死荣 辱,比年轻的时候有了更切肤的感受和理解。在他离开人间的39年后,飞行在太 平洋的上空,一股对这位陌生外公的强烈思念突如其来地在我心中升起。我第一 次为他哭泣,也为六岁时没有眼泪的我而哭泣。没有能认识公公是我此生最大的 遗憾和缺损。也许我20岁离家时带走了那几张发黄的照片是某种下意识的弥补?   这篇稿子写完之后,我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写好了。在电话里我又 问到公公的一些事,妈妈说:“噢,对了,你的名字是公公起的,那意思是第二 个阿中。”阿中是妈妈在家里的小名。我想妈妈是公公的掌上明珠,那我也一定 是公公的一块心头肉。   陈冲的外公和外婆抱着陈冲与表姐,这是她与外公的惟一合影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