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   那抹蓝   作者:陈建明   一   当我决定杜撰一个故事的时候,天色已经接近黄昏,屋檐下的蜘蛛网显得格 外清晰,一度我认为那是蜘蛛演绎的生活年轮,只不过蜘蛛和人一样,都没有逃 出生活那张网。透过蜘蛛网上无数个小方格我看到天空中的那抹蓝,如挂在天空 中的一碧湖水。   我给自己做了个决定,杜撰的故事就取名叫“那抹蓝”吧,其实躺在床上的 我并不知道以后杜撰的故事里这个题目会不会夭折,因为取这个故事名字的时候, 我没有想出关于蓝的任何深意。我突然发现,窗子上的油漆经过岁月的剥离,露 出惨白的底漆,仿佛剥离了一段经久的往事。   剧情的背景我放在一个黄昏,尽管这是虚拟的道具,但依旧能听到枯叶落地 的声音;随着天色不断暗淡,炉火格外明亮起来;我又仿佛听到时光流逝的步伐 声,如千万队蚂蚁在向西沙沙而行。   我下意识望了望天际的那抹蓝,对于故事的杜撰,人物始终是贯穿的主体, 我设置的第一个人物叫澜,而为什么叫澜,或许是为了和题目有点关联,哪怕是 牵强附会,想到这里我感到幼稚,但为了故事的延续,我给这个女子打扮成一身 天蓝的颜色,当时给我的感觉是她如穿越浩瀚的天际,从一个预言中走来。   这个叫澜的女子炊烟般袅袅而来,虚幻如在黄昏中摇晃的影子,然后在西窗 下驻足,一笑嫣然地向我招手。   就这样我们静坐在西窗下,一起观望黄昏向远方延伸。   她说很早以前我们都认识,我觉得可笑,这个女子只是我随意杜撰的人物, 又何来的我们以前认识,但从她熟稔的眼神里看得出她的不容质疑。   杜撰的开始,故事是生涩的,我和杜撰中的澜在西窗下看完黄昏,没有安排 故事将剧情延续下去。   我决定去医院复查,长期熬夜和失眠让人健忘,甚至出现幻觉,上次检查的 时候医生说,长期的神经衰弱容易导致幻觉。我合上笔记本电脑的时候,我仿佛 看到澜骑着银色时光的骏马转瞬即逝般回到天际,装点天空中的那抹蓝。   医生说,我的病情加重了。   万家灯火的阑珊和人声鼎沸的闹市将孤独渗透入到人的骨髓,在江岸莫名地 蹀躞已经成为了我多年的习惯,林荫下蛰伏着很多算卦的老人,妇人,他们穿着 八卦道衣向来往的人们招揽生意。   老张从来不招揽生意,他赖以生存的道具爻卦早已经斑驳不清,但他深邃的 目光好像能洞穿每一个人的内心,当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目光后,为之一震。   我坐在老张的对面只是闲聊,对于阴阳八卦之类我处于信与不信当中,我的 人生哲学是一切皆有定数,但并不需要高人术士去道破,还是让生活充满迷吧, 什么都知道了,就像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女,突然裸奔于公众之下,索然致极。 何况多数道者只不过是为了点卦金在添油加醋,卖弄玄学。   老张是个随性之人,他是从一座城市不断迁徙到另一座陌生城市的流浪汉, 他并没有怪我耽搁他的生意,或者说他的修为已经淡出了金钱之外,他端坐在树 荫之下只是为了不断悟道生活的真理,我做出这个判断之后,觉得老张是个高人。   直到有一天,我说,老张,无聊测个字吧。   老张做了个请的手势,并说,我只测过去,不说未来,因为未来一切皆有可 能,岂能凭谶语武断。   我随手拿起树枝在地上划了个“欠”字。   老张沉吟半晌,说,坎西之水欠土必崩之,这里属于东方,坎水离位,巽木 必寻之。   当时我只是一笑离之。直到一个晚上,老张突然说,一个叫澜的姑娘可否找 到你,她好像从西边来,路过这里时向我打听你的住所。   我当时愕然,这个人明明是自己故事里杜撰的人物。随机感觉一切都成了预 言,至于过往,我感到渺茫,印象深刻的一次是我一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河西镇 的繁华和远山的那抹蓝,我没有发现四周不可思议的目光,我只是说,你们看, 远山那抹蓝真的很美。   然后是医生的感叹,这是一次生命的奇迹!   二   杜撰的故事山穷水尽,但我并不沮丧,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正在这 个时候,有人敲响了房门,而来找的并不是老张所说的澜,我也不相信自己杜撰 的人物会活生生出现在自己的面前,除非她是聊斋中的女子,会根据人的意念随 时出现。   敲门的是乡下的二婶,这个记忆中丰韵的女子,曾经因为热心在村子里有不 错的口碑。但也随着二叔的客死他乡,她的热情让无数男子在半夜摸门而入,此 举引来村子里妇女们的憎恨,直到她某一天突然消失。   我的住所属于比较偏僻的一隅,不知道二婶是怎么找到这个住所的。二婶老 了,曾经丰韵的身躯邋遢了不少,我问,二婶,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二婶吃惊的表情不亚于六月飞雪,她张大嘴巴半晌说,你还真的不知道吗, 你父亲前几天去世了。   我一下陷入失措的境地,自己好久没有打电话回家了,我把这些过错都归于 小偷,因为一月前小偷的撬门而入,将家里的手机及值钱的物品一洗而光,其中 还包含电板甚至U盘之类的东西。当然,我并不相信二婶是单纯的来报告一个死 亡的噩耗来的。   果真,二婶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奉承话之后,怯怯地说,二侄子,能不能给 我点钱,要知道,一个没有一技之长的妇人在城市里要生存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其实,我早都知道,她就在这个城市里做着皮肉生意,只是随着岁月地流逝, 人老珠黄而捉襟见肘是很正常的事情。   说实在的,我对二婶并没有厌恶之见,我给了二婶一百元钱,我没有理会二 婶的千恩万谢,而是在考虑明天的车程。   尽管死亡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凡自己的亲人离开人世,莫名的悲伤总是涌上 心头,我合上笔记本电脑,开始回忆父亲的某些音容笑貌,但感觉模糊。   到达河西镇,乘船渡过一条江再走五里地就是自己的家乡,到达的时候已经 是黄昏,暮色中的村子显得静谧和飘渺,感觉一切都失去了真实,这让我一度怀 疑父亲死亡的真实性,或许是二婶为了要钱编织的谎言。   我穿过最西边的祠堂,有的房子因为年久失修倒塌了,不远传来狗地鸣吠, 低矮的泥房终于出现在面前。   旁边一堆烧化的灰烬,这让我确信父亲死亡的真实性,因为刚刚逝世的人, 家人总是给他烧化生前的蚊帐或者床塌。   老学究用草纸写的门联在黄昏中显得肃穆,我突然悲从心头来,下意识望了 望天际,企图通过这个习惯性动作缓解心中的悲痛。但天际一片灰暗,并没有自 己希望的那样出现那抹蓝,看样子天气要下雨了。   我推门而进,里面已经亮起了灯,母亲在昏暗的灯光下缝制麻衣,母亲木然 地抬头一看,眼神中闪现不可思议的表情。或者对于母亲来说,毫无音信的儿子 是怎么知道其父亲归天的消息。   母亲望着胡子拉碴的我,半晌才说,明儿,回来了,回来了就好。然后落好 缝制好的麻衣,开始认真地搓草绳,经年的稻草在她手上扬起细小的灰尘并散发 出陈旧的味道。   不知道母亲是麻木还是坚强,印象中,母亲是个懦弱的女人,经常在父亲地 训斥中偷偷哭泣,而灯光下的母亲如尊雕塑,我感到不习惯。   气氛显得沉闷,我问,父亲是怎么死的?   母亲望了望灰暗的天,思绪好像在追逐远去的黄昏,神情木讷,眼神呆滞, 母亲曾经说过,当你父亲决定不再写作的刹那心就死了。   或许父亲这次离开的只是一具躯体。   良久,母亲说,那是个黄昏,你父亲在灶下烧火,久未疏浚的烟囱让灶间烟 雾妖娆,在一阵咳嗽之后,你父亲终于拿起加长的扫帚,扛着楼梯,登上了屋顶, 没有想到,一根瓦梁因为经年浸水发霉了,你父亲一脚踩上去,然后一声惊叫, 就从屋顶摔了下来,砸破了灶间的水缸,掉到地上当时就不省人事,没有想到, 就再没有醒过来。   母亲终于开声哽咽,接着哭诉起来,这日子教我怎么过呀……   这是母亲和我最长的一次说话,母亲的哭泣显得压抑,这让我烦躁,来到灶 间,房顶上父亲摔下来的那个窟窿还没有补好,水缸的碎片散了一地,狼藉不堪。   父亲的灵堂摆在厅堂的右边,左边是二叔的房子,因为久无人居住显得死寂, 整个厅堂充斥着油漆的味道,显然,父亲的棺木刚刚涂上油漆不久,灵堂除了飘 忽的烛火,就是飞舞的秋蚊,我在父亲的灵前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从台 上拿起草纸,在烛火上点燃,轻轻放在地上,我静静地望着草纸燃烧的过程,思 维陷入短暂地回忆。   父亲的身世是个迷,但因为父亲的严厉我们不敢多问,好像会触及什么秘密。 在左邻右舍的闲话中我们收到一些信息。那个时候哥哥尚在人世,就在二叔客死 他乡不久,村里的老学究是常来二婶家的人之一,一日,老学究对我说,知道么, 伢崽,我根据你们兄弟两面相判断,你们不是亲兄弟,并只有一人可以善终。   当时我就拉着哥哥的手跑到父亲的房间询问,我和哥哥不是亲兄弟么?   父亲正在看书,他最喜欢看的就是《诗经》之类的古代文学书。父亲听到我 的发问,突然甩掉手中的书,非常震怒地说,跪下!父亲高举的木条最终落在哥 哥的手掌上,留下红红的印痕。母亲听到声响跑来,看到受罚的哥哥,只能发出 心痛的尖叫,却不敢前去劝说。   对此,哥哥一直耿耿于怀,他对我说,我肯定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   我也觉得是。   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出现在灵堂里,她的身影随着烛光的晃动在摇晃,母 亲苍老了不少,曾经让我引以为傲的明亮眼珠也浑浊无光,我知道,其实哥哥在 河里没有起来的那一刻起,母亲的心已经死过一次了,此刻,母亲恢复了沉默, 她拉我重新跪下来烧了三贴草纸,并喃喃祷告,他爸就安心走吧,别出来吓明儿, 在地下要保佑后辈们的长命百岁。   祷告完毕,母亲说,你父亲安葬的日子在后天,明天做道场的乐师就会到场, 不早了,我把你以前的房子收拾了一下,早点休息吧。   天下雨了,这里显然好久没下雨了,雨点打在干燥的地面上扬起一阵土腥味, 自己曾经温馨的狗窝现在让我觉得陌生,床上散发着花露水的味道,这是母亲用 来驱赶蚊子刚刚洒上的,雨水带来的清凉让我安静下来,灵堂传来母亲隐隐约约 的哭泣,我决定去父亲的卧室看看。   父亲的卧室和以前没有任何改变,那张檀木椅的坐把蹭得发亮,父亲的文学 书籍依旧整齐的放在桌案上,我不由拿起桌子上的书拍了拍上面的灰尘,一张纸 条从书的夹缝中飘到桌子上,上面写着:长子夭折,次子富贵,但坎西之水欠土 必崩之,坎水离位,巽木必寻之。   捏着纸条,我陷入一段回忆,那是个酷热的中午,我和哥哥刚刚摸河蚌回来, 厨房里飘出炒肉的芳香,这让我和哥哥垂涎三尺,家里好久没有飘逸出如此美妙 的味道了,但凡发生炒肉的事情,必然有贵客来临,而小孩子是不能上桌吃饭的。   我们在厨房窥视所谓的贵客,却只看到一个硕大的后脑勺,父亲正一杯一杯 的敬着酒,花生米在齿间迸发的脆响让此刻的生活充满美妙,高兴之处,父亲说, 给我两个儿子算个命吧。   我隐约感觉到父亲的朋友做了短暂的犹豫,但还是颔首说,那拿个便条来吧, 我姑且算算。   此刻母亲把留下来的几块肉片放进我们碗里,这让我和哥哥兴奋异常,至于 父亲那边发生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当我吃完最后一块肉片,我看到父亲接过纸条, 脸色铁青。   河西镇的表妹来了,穿着一身天蓝的衣服,整天笑咪咪的,因为表妹的笑容 我和哥哥发生了争执,哥哥说,表妹的笑容像三月的茶花,清新纯洁。   我说,表妹的笑容像不败的向日葵,什么时候都充满温馨,我和哥哥一向和 睦的关系因为这个问题发生了扭打,结果我们没有分出胜负。最终,我们想出一 个决胜的方法,那就是看谁摸的河蚌多。   那是个黄昏,我和哥哥分别拉着表妹的手,向村里那条河走去,天刚下过一 场雨,黄昏里沐浴着清新空气的味道,河堤上的放牛娃正在唱着儿歌:小蜘蛛, 拉银丝,来来回回把网织。织网干什么?专吃苍蝇和蚊子……   因为一场大雨,河里的水位涨了不少,浩浩荡荡向河西镇流去,我和哥哥没 有犹豫,脱光衣服如一条梭子鱼在水中钻来钻去。我们用脚在河低下踩,发现有 河蚌就潜到水底把河蚌挖出来,扔到河堤上叫表妹放到捅里,每扔上去一个河蚌, 表妹就高兴地拍着双手。   不觉河蚌已经装满了半桶,经过表妹的报数,我和哥哥不分胜负,哥哥感到 不服气,一个翻身朝深水区游去,当潜出水面的时候手里举着一个硕大的河蚌, 兴奋地说,看,蚌王,说不定有珍珠!身体却朝一个巨大的旋涡飘去。   小心!我惊叫起来,但哥哥的身体已经在旋涡里挣扎,巨蚌已经滑入水中, 哥哥的挣扎显得徒劳,眼神已经被恐惧代替,并下意识地向我招手。   我游过去想拉哥哥一把,却被哥哥死死地拽住,我也向那个旋涡滑去,我下 意识看着河堤上的表妹,表妹正在惊慌失措地呼喊,表妹的身后是碧蓝的天际, 渐渐,表妹越来越远,最终也化成天际的那抹蓝。   当我睁开眼睛时候,感觉一切都是场梦,透过窗子看到河西小镇的繁华和远 山的那抹蓝,我没有发现四周不可思议的目光,我说,你们看,远山的那抹蓝真 的很美。   此刻,医生感叹说,这是一次生命的奇迹!   后来才知道,我是断了气送到医院的,在医生的努力下居然恢复了生命体征, 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的后黄昏,而哥哥的尸首一直没有下落。   三   天还在下雨,屋檐上的滴水打在芭蕉叶上发出噼噼噗噗的声响,清新的空气 让我睡意全无,并感到时间的漫长,我后悔没有带来本喜欢的书籍打发无聊的日 子,如果笔记本电脑在身边,也可以继续演绎自己杜撰的故事,此刻,我发现自 己除了写作和读书什么都做不了。   对于我的职业,父亲感到无比失望甚至绝望,父亲不止一次说,写作是一个 垂死者发出的挣扎,更是一个生活失败者才发出的声音。父亲作为一个写作爱好 者,我对于他这个观点一直心存异议,其实我先前的职业并不是写作。   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到达的时候父亲感到无限欣慰,这点从他大摆宴席就可 以看出来,录取我的是一所医科大学,大一暑假的时候,父亲说,去镇里你表舅 那里看看,实习一下,尽管你考的是西医临床,但作为医生对于祖国医学必须有 一定的了解,你表舅是这个镇子上最有名的中医医生,顺便看下你表妹,上次她 问起过你。   或许父亲还不知道,我在学习医学知识的同时,也在进修中文,但父亲的叮 嘱我一向是遵从的。   表舅的房子临江而建,其中还有向江延伸而出的阁楼,在阁楼上我看到来往 的渡轮并发出悠长的鸣笛,这让我有作诗的欲望。   我不知道已经有几只兔子死在我的银针下,来的第一天起,表舅叫我读的书 是《伤寒论》,对此我恹恹欲睡,这和我读解剖书时的情绪是一样的,后来干脆 把书摊上的《故事会》买回来阅读。表舅无奈地叹起了气,只好叫我学针灸,而 针灸的第一课就是不停地扎冬瓜和南瓜之类的蔬菜,我捻着银针望着河水呆滞, 感到时光的漫长,这使我无端愤怒,正巧舅妈捉了几只兔子进来,说用来行针之 用,就这样,一只只兔子无辜地死在我的银针下,我望着最后一只兔子感到自己 的残忍,当我捉住最后一只兔子的时候,身后飘来浓郁而醉人的果香。   针灸不是这么扎的,看你重手重脚的,怎么像个医生呢。面对表妹的训斥我 并不感到沮丧,表妹亲手教我在兔子身上捻动银针,并说,由上向下捻动叫补法, 由下向上捻动叫泻法,上下捻动叫平补平泻……   表妹认真的表情让我着迷,并醉心于表妹浓郁的果香,我并没有听到表妹在 说什么,感觉表妹在对我朗诵一首世界上最美妙的诗歌。   说来是件奇迹,我竟然能够熟悉地捻动银针,并准确找到穴位的位置,对此 李叔颔首嘉许,并说,看来,明儿将来肯定是行针的好手。   在表妹的陪同下,我的中医理论掌握得有所进步,表妹的话并不多,喜欢穿 一身天蓝的衣服,感觉纯洁而庄严,她嫣然一笑模样让我一下找不到确切的词语 来表达,觉得表妹是穿越浩瀚的天际从天湖中走来的。   我在舅妈的闲言碎语中得知,表妹真正的名字叫木澜,而带“木”是算命先 生说,命中带木,须水润之,将来必将找一个命中属水的夫君,对此我一知半解, 却莫名惆怅。   就这样,在莫名烦躁和期盼中暑假即将结束,我竟然不舍得。那是个黄昏, 碧蓝的天际漂浮着几丝白云,我认为那是飞鸟留下的痕迹,阁楼里江风习习,表 舅出诊还没回来,而舅妈回娘家去了,表妹不知道什么时候在躺椅上睡着了,下 垂的手在暮色中如白皙的莲藕,翻开的《伤寒论》放在胸脯上下起伏,这是多么 美妙的一刻,我突然感觉自己口干舌燥,我着魔般靠近那张躺椅,表妹有醒来的 迹象,我颤抖着伸出手,解开了表妹上衣的第一个纽扣,里面是多么醉人的一幕。   外面传来表舅的脚步声,表妹翻了身,面朝着西河,西河上荡起的涟漪在夕 阳下如撒上点点金粉。   晚饭额外的丰盛,表妹意外陪父亲喝了不少酒,绯红的脸膛如盛开的牡丹, 表舅也醉了,或许趁着酒意,表舅给我讲一个简短的故事,我当时就惊呆了,而 表舅长叹而去。   整个房间静得可以听见时光流逝的声音,我笨拙地对表妹说,明天我要走了, 学校要开学了。   表妹恢复了调皮的个性,既嗔又乐的表情显得天真烂漫,说,表哥,学了这 么久,我得考考你!“当归”知道吗?   此刻我哪有什么心绪去理会这个,何况自己根本不知道,半晌我说,当归, 当归是什么?   表妹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额头说,呆子!然后风一样飘进了自己的房间。   雨声被嘈杂的声音代替,不久,厅堂响起断断续续的唢呐声,尽管我还想静 心享受下乡下久违的清新空气,但思维的打断我感到无比懊恼,穿起衣服来到厅 堂,为首的法师正在颂经,抑扬顿挫:判官不怕有钱人,阎王不怕英雄汉……   就在闲暇的时候,我问乐师,为什么你们吹奏的唢呐断断续续?乐师无奈地 说,有的乐师出去了,这是支临时凑起的班子,不默契是很正常的。   左邻右舍都过来帮忙做饭什么的,这使母亲有时间哭丧,扑在棺材上号啕大 哭,不一会,村里其他的妇女都过来哭丧,但和母亲比较起来显得做作和虚假。 我吃惊地发现,其中居然有二婶的影子,这个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家里, 在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泣中我甚至发现她朝我诡异地一笑。   前来哭丧的人和祭拜的人越来越多,这得益于父亲在村子的威望,在村子, 父亲是有名的读书人,记得自己去遥远的城市工作的时候,父亲眼神充满失望甚 至绝望,因为我去从事的不是医学工作,而是他一直反对的文学写作,他说,文 学就是一个垂死的人发出的挣扎,更是失败者发出的宣言。这让我感到诧异,对 文学痴迷的我为父亲的言语感到不解。   四   父亲出殡的那天依旧阴雨绵绵,阴霾的天气让人感到压抑,八仙①在哼哈声 中把棺木抬起,母亲经过两天不停歇的歌唱般的哭泣声音已经沙哑,我捧着灵位 随着送葬的队伍机械地前行,批麻戴孝的队伍在绵雨中显得肃穆,并随着山间小 路蜿蜒着时隐时现。母亲的身躯如随风飘扬的枯叶,好在有一个人搀扶着母亲, 这个人颀秀的身影让我感到亲切,我能感觉到她在后面一直注视着我。   父亲的墓穴在一个山腰上,风水先生说,这个地方是块好地,你看,前面视 野千里,两边群山护龙,将来他的子孙前途不可限量,对此我无谓地一笑,父亲 的棺木在八仙的呐喊中缓缓移进墓穴,然后砌起了墓碑,或者应了入土为安的老 话,送葬的人群中气氛轻松了很多,二婶甚至和一个乐师开起了荤玩笑。我不自 觉在人群中寻找那个颀秀的身影,那个人正在和母亲聊着什么,看得出来,她和 母亲的关系处得不错。   她的目光轻轻朝我的方向瞟来,然后和母亲动手种植一棵“湿地松”,她正 在用力地踩实填好的黄土,我折了根树枝挑了挑没有烧化的草纸,灰烬随风飞舞, 送葬的队伍渐渐散去,母亲也随着队伍在后面和她说着什么,而她心不在焉地朝 我望了望。   乐师走了,村子恢复了我习惯和期待的宁静,其实我大可以回到我工作的那 个城市,但我决定为父亲守孝一个星期,当我向母亲说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母亲 当即就失声痛哭,我知道母亲哭泣的原因,但也知道自己滞留的原因。   除了早晚在厅堂烧化草纸我无所事事,决定用纸张手写我没有杜撰完的故事, 但脑海中一片混乱,黄昏的时候,我决定出去走走,天际的那抹蓝在霜风中凄凉 了不少,后山的枫树叶子染成枯黄的颜色,纷纷扬扬,山脚下传来牧童的歌唱和 大水牛缓缓朝村子走去,对面的山头我看到了那个颀秀的影子,这么多年来,自 己一直心醉于河西表舅家学习中医的那段日子,并坚定地相信,在解开澜的上衣 第一颗纽扣的时候,她是醒着的。此刻,她正在捆绑收集好的松针,我越过山壑 朝对面走去,她好像沉浸在黄昏的暮色中而变成黄昏的一分子,一切都那么安静, 我轻轻将她板倒在我怀里,她先是一惊,随后是下意识地挣扎,但最终躺在我的 怀里发抖,在她淌下晶莹的泪珠的时候,我才确信她是激动得不能自已。   二婶晚上来借米,但母亲量好五升米的时候二婶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她和母 亲说着不着边际的话,眼睛却瞟向正在喝酒的我,她说,嫂子,知道么,澜的日 子好像并不宽裕,他的丈夫是个赌鬼,今天好像下河西镇去了,赌上了八成不回 来了。   我放下筷子洗了把脸,母亲对于我的婚姻的关心程度和一个农村妇女格格不 入,她对我的单身一直是沉默的,但从她老道的目光中,似乎已经知道了答案: 从河西表舅那里学习中医回来的那一天起,我的心就被人偷走了。   我分不清楚,二婶的话是说给母亲听的还是我听的,她提那五升米大摇大摆 地走了,并留下句话,二侄子,有时间来婶家坐哈。   澜的房子是靠在河沿的那家,周围的人都外出务工去了,天空中的星星如点 缀在蓝色布料上的眼睛,霜风刮在脸上一阵生痛。   我敲了敲门,门是掩着的,我感到犹豫,进退维谷。   进来吧!   我走进简易的房子,却看到一身蓝色的澜已经飞进我的怀抱,几度销魂之后, 她啜泣着说,你怎么才来,还记得么,那年在我家学习中医你要离开的时候,我 考你的题目是“当归”是味什么药?其实,那一夜我没有拴门……   澜聊起了自己的婚姻,她说,丈夫是个高考落榜之人,在河西偶遇了父亲, 父亲为他丰厚的知识感到震惊,这样就决定了我的婚事,父亲是希望未来的女婿 能用知识在他言传身教下成为衣钵继承人,没想到赌博将他陷入了不可挽回的深 渊,父亲感到绝望,就将他赶出了家门,无奈,我们在只好在这里租了个房子, 知道么?澜说到这里拼命捶打我胸脯,说,我曾经独身到过你那座城市找过你, 并向一个算命先生打听过你的住所,却没有找到。   回到家我酣睡至午饭时刻,醒来后没有理会母亲在灶里的呼唤,而是整理好 父亲陈旧的鱼杆,并在水流湍急的地方甩下了鱼杆,这条河是奔向河西的源头之 一,对面河岸几个妇女正在挑水,她们嘻嘻哈哈地讨论,明儿做了城市的人,怎 么连祖宗留下来的钓鱼的方法都不懂用了。我知道这次垂钓是肯定没有鱼获的, 好心的出去务农的老人提醒,要钓鱼应该到水势平稳的地方去,那里或许能有鲫 鱼上钩。   我笑了笑说,水流湍急的地方有梭子鱼。老人叹息着走了,我望着湍急的水 流,上游不断有杂物卷入旋涡,然后向河西的方向流去,我不停地望着对面的房 屋,屋檐下的竹篙上空荡荡的,这让我莫名地惆怅。   我回味着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澜的疯狂和她白天周身表达出来的恬静格格 不入,今晨自己从澜的卧室出来的时候,澜已经起床,并恢复了黄昏般的沉静。 她对着镜子梳头的时候,如定格好的一幅画,让我着迷。   我无所适从起来,澜却淡淡地说,如果我的丈夫没有回来,会在屋檐下的竹 篙上晒那套蓝色的裙子。   天色接近黄昏,对面屋檐下的竹篙上依旧空空如也,甚至整个房间显得死寂, 这使我浮想联翩,感觉自己是从一个虚幻的预言中走来,我泄气的将没有鱼饵的 鱼杆甩进了河里。尽管为自己的异常感到羞耻,但好像无法摆脱预言般的诅咒, 我趟过河,越过一片水竹林,发现二婶神情异常地走来,此刻我谁也不想见,特 别是二婶这样的人,生怕被二婶老辣的目光将我的心事窥透,然后诡异一笑,好 像说,呵呵,这个文化人和我也是一丘之貉。   我刚想掉头就走,但二婶显然是来找我的,而且找了很久,二婶招手说,二 侄子,出事了,出事了!   我故作镇定的表情却没有掩饰好内心地慌张,竟然慌不择言,结巴地问,婶 子,出什么事情了。   二婶快速打量了一下四周,好像在确认环境的安全性,然后用袖子洇了洇额 头的汗说,知道么,澜出事情了。   我极力假装这些和自己没有关系,并以旁听者的身份说,怎么了?却下意识 折了条竹枝在手心来回搓动。   二婶的目光显得犀利,她的声音不急不缓,没有了刚才的惊慌,或者说被我 镇定的假象所迷惑,她说,上午晨曦时分,澜的屋子里传来澜骇人地的尖叫,晨 起的人们闻声而去,却发现门被牢牢地顶住了,透过门缝我看见澜吊在苦楝树上, 他丈夫正在用竹鞭抽打,白色的乳房上留下鲜红的印痕。   二婶说,知道么,澜招架不住折磨最终说出了你的名字。此刻澜的丈夫正在 到处找你,他扬言要杀了你。当我们放下澜的时候,她已经遍体鳞伤,但还是坚 持提着包裹走了。   此刻我镇定下来,倒希望和澜的丈夫有个了断,我问,你知道澜去哪里去了 吗?   二婶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说,我送澜走的时候,我问澜,你丈夫是怎么 知道的?   澜说,明刚走不久,我还在镜前回味着发生的一切,此时响起推门的声音, 我以为是明踅回来了,但我到门口的时候发现是丈夫,瞪着血红的眼睛,好像发 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显然,几天的赌博手气没有给他带来值得高兴的事情,我 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果真,一回到卧室,他就开始拉扯我的衣服,我尽量掩 饰说,我去给你打盆水洗脸。丈夫却已经将我抱到床上,我一点兴趣都没有,当 他光着身体贴着我的肚皮的时候,我却哆嗦着全身僵硬,我知道,当我决定和明 一起的时候,自己就彻底的完了。   二婶的目光充满同情甚至某种深刻体会,二婶关心地说,你要不要马上回到 你那座城市去,澜的丈夫是个无赖知道么。最后,二婶说,二侄子,有三百元钱 么,我打算去沿海看看。   我搜遍全身的口袋,零散加起来才两百零几元钱。我问,要不要回家里拿点?   不用了。二婶拿着钱,脸上的表情如完成一件大事充满成就感,二婶挥了挥 手,说,知道么,澜是真心喜欢你的。   母亲保持一贯的沉默,好像事情的发生和自己的儿子没有关系。这是第七天 了,日子平静的让人心惊肉跳,刚才在厅堂燃化的是最后一天的草纸,我沉醉于 乡村米酒的芬芳,我望着天际,一天灰暗,那抹蓝呢,这让我消沉。我不知道这 次离开这座村庄,什么时候能回来,我突然厌倦一切,倒希望有人来结束自己的 生命,或许生命没了,预言也结束了。   母亲哆嗦着找火柴好引燃蜡烛,不知道为什么今夜停电了,母亲的身影在暗 淡中显得苍老和迟钝,我不由轻轻地唤了声,娘!   母亲一脸错愕的表情,似乎不相信发生的一切。   娘!我明天走了。   母亲没有应声,而是轻轻啜泣起来,说,这么多年来,你终于叫我声娘了, 其实我并不是你亲生的娘。   我知道,娘,我都知道。   母亲由啜泣变成迷惑,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在表舅那里学习中医的时候他告诉我的……   夜深了,我觉得应该出去走走,整个村子静得让人毛骨悚然,明天就要走了, 有些事情应该去做个了断了,我消失在夜色中的时候,感到从来没有过的镇定, 我敲响了澜曾经呆过的屋子,敲门声在夜里显得清晰而扣人心弦,屋子里没有任 何声响,或许自己要找的人烂赌去了。   我并没有马上回去,而是来到那片竹林,风吹过竹林飒飒而响,突然一道白 光,那是杀猪刀刃的白光,我感觉到刀锋的阴森。   你等我很久了?   是呀,本来打算你明天一早经过这里的时候找你的,没想到晚上你就摸来了, 我都没完全准备好。说话的是一个鸦片烟鬼一样的男子,显然我的出现让他既兴 奋又意外。拿刀的手甚至有点颤抖。你好像一点都不怕?   我冷笑起来,说,怕,不过现在不怕,想知道为什么吗?   澜的丈夫的手越来越颤抖,问,为什么?   这么多年来,原来我们都很爱着对方。   澜的丈夫沮丧的表情如泄气的皮球,这个我知道,其实她从来没有爱过我。 澜的丈夫突然扔了刀,颤抖着摸烟,但不知道烟放在哪个口袋了。   你的烟掉了。   澜的丈夫拣起烟,点燃,深深吸了口,似乎想让自己强行镇定下来,半晌, 澜的丈夫的手停止了颤抖,并说,我们做个交易吧。   说。   我需要一笔钱,我欠了很多钱,都是输的,其实澜走了也是好的,我不能保 证有一天澜也被我输掉……   五   我终于回到工作的那座城市,城市的热闹让我一下子惶恐起来,我决定重新 完成自己杜撰的那个故事,思索良久,打开电脑,却震惊地发现,电脑中没有关 于“那末蓝”这篇文章的任何痕迹,尽管现在是黄昏,天际挂着一碧蓝,我甚至 看看窗子外,是不是有传说中的澜出现,但一切都是徒劳的。   我跑到医院,医生听完我的讲述,说,你又产生幻觉了。   老张依旧在树荫下静坐,我还没坐下,老张声音如入定的高僧,说,你来了。   我对老张讲述着自己幻觉般的感受。   老张说,生活本来就是个预言,我要走了,明天要去别的城市流浪了……   在黄昏中,我发现老张有一颗硕大的后脑勺。   ①八仙:是专门抬棺材的人的称呼。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