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   借 婚   顾霞   “现实偏偏爱开个让人左右为难的玩笑,它突然分出条岔道折了个方向,叫 人选,还叫人顺受。你早已不在你的生活中,然而,这就是你的生活。真实,常 错乱成这样一个悖论。”   第一章   “她觉得她是跌落进深水里的一根簪子,晃晃悠悠最后无可奈何地深陷进淤 泥里。转身的时候,她在考虑,自己是否真该就此停下来,不再依附他的存在?”   一   邱闵越眼看着试纸上又一次出现两道红线,她反复测过多次,结果无一例外 都指向怀孕这一事实。她一时没了主张,打电话给丈夫曲毅,连打两遍他都没接。 她穿上外套破例去了曲毅的办公室。   邱闵越和曲毅同在市里某三甲医院工作,邱闵越是眼科主治医师,曲毅在外 科,院里的青年骨干,早在几年前就升为了副主任医师。他们的科室不在同一幢 楼,结婚十年,双方都极少以私人关系在彼此的办公场所出现,又因为科室跨度, 工作中也鲜有交集。女儿童童八岁,读小学二年级。今天,正是他们结婚十年纪 念日。邱闵越想起这一晃下来的十年,数字限于眼前才惊觉——时间,怎么就过 得这么快?她觉得除掉镜前早已褪尽青涩的容颜;除掉女儿一天天长大;除掉旧 城改造格局变迁;除掉身边人步履行止越发世故端仪;除掉医院文件上情下达细 到病历书写词汇的标准化,直指医患关系的紧张、对垒以及设防;这些外在浮光 掠影的很多改变之下,她却几乎停了下来。十年的光阴,给了她一个家、一个丈 夫、一个女儿,此外,似乎再无其他。   邱闵越是有韵致的,栗色卷发随意绾起,总有一缕绾不进发髻垂在耳边,柔 柔地恰到好处;低领毛衣衬出光洁白腻的脖子,如果再系上条丝巾,或者戴根项 链,看上去会更舒服些。她此时无心细细打扮配搭,尽管无心,她仍然有一种不 假修饰的美,女人美,故作不出。是温和里透着简静,无争、浅淡、从容。靠近 她,就会跟着她慢下来,扰攘喧嚣都退出很远。她是茉莉香的女人,幽幽一缕绕 人鼻尖,是要闭上眼睛品,才品得出滋味。   生活对于他们而言,像一条笔直没有起伏的路,走得松弛,也走得涣散,倒 却是平静的。而现实偏偏爱开个让人左右为难的玩笑,它突然分出条岔道折了个 方向,叫人选,还叫人顺受。你早已不在你的生活中,然而,这就是你的生活。 真实,常错乱成这样一个悖论。   意外怀孕让邱闵越很无措,她知道这是个麻烦,又同时似乎生出了一点点期 待:能让曲家有个孙子,是老人多年的心愿。可政策摆在眼前,如若坚持把这个 孩子生下来,需要承受多大代价?她想尽快告诉曲毅,让他给拿个主意。对结婚 多年的夫妻来说,纪念日只当是时间之于执手,不再触动心弦的仪式。即便如此, 他们还是作了些安排:童童放学去姥姥家,他们饭后会去接她。然而这刻意营造 的温情,还是被搅扰了。   临时插进来的一台手术,由于情况过于紧急,曲毅无暇考虑到有关纪念日、 有关和邱闵越约定的时间,他甚至忘了要给她打通电话。邱闵越走进办公室的时 候,值班医生李艾刚拿起份报纸,一抬头撞见她,竟震住了半天没动。倒是邱闵 越先朝李艾笑了笑,为打扰轻声致歉。   “邱老师……您坐……”李艾站起身。邱闵越在曲毅的位子上坐了下来,发 现自己来得确有些唐突了,一时间找不到话题,看到曲毅的手机就放在办公桌上, 于是随手摁掉了她刚拨过来的两通未接来电提醒。   “邱老师,您喝水吗?”李艾问,有几分怯生生。李艾大学毕业没几年,实 习时就喊曲毅“曲老师”,看到邱闵越,她自然也这样称呼。   “不用麻烦,这里有。谢谢。”邱闵越拿眼些微扫了扫曲毅的杯子示意,朝 李艾笑了笑。李艾像是有了点尴尬,在邱闵越的淡淡笑意中,李艾慌了。邱闵越 是不会察觉到的,她的心神全被一件让人措手不及的事给占满了。   报纸摆在桌上,一个醒目标题引起了邱闵越的注意:“广东省申请‘夫妻一 方为独生子女可生二胎’试点”。她拿起报纸看了起来。   李艾趁邱闵越眼睛停留在报上的片刻,细细看她:看她的眼波随文字流转, 看她淡含恬静的嘴角,看她鼻翼微微翕张,看她光洁皮肤里透出的红晕,她的一 蹙眉一展颜,都那么自然而优雅。李艾觉得,年轻有时候并不算个优势,特别是 在邱闵越这样的女人面前。李艾猛然发现自己失态了,忙忙抽回心神。   “邱医生,您也是独生女吧?”李艾看到报上的标题,挑起话头来,为掩饰 自己刚刚僭越边界的遐想。   “恩……是。”李艾无心一问倒让邱闵越有些不自在,她换了个姿势,拿起 丈夫的杯子,喝了一口里面还没完全冷掉的水,抬起手腕看时间。   大部分时候李艾和邱闵越都不说话,目光碰上时,便会相视一笑。邱闵越是 惯于安静的,李艾却因为邱闵越的娴静,更添了局促,说不出话来打破沉默。她 看着邱闵越拿起曲毅的杯子,喝一口杯里的水,艳羡伴同失落。   一个钟头后,曲毅带着一脸疲惫走进办公室,看到邱闵越,才想起自己的疏 忽。时间已经不早,他们跟李艾招呼了一声,便匆忙离开。   李艾刚站起来,盘桓在口中的“再见”还未及说出,她愣愣望着曲毅和邱闵 越走出门的背影,半天回不过神……   二   邱闵越把试纸结果告诉了曲毅。   “真有了!你怎么打算?”曲毅一向都习惯当出现问题时,先试探对方。   “坚持生下来的代价太大了;可是……”邱闵越眉头紧锁,似乎要流出泪来。   “瞒得住吗?想个两全的法子有没有?”曲毅传宗接代的老思想仍然在内心 占据着一席之地。骨子里的观念,即使用多年的读书明智、教化育人,也没办法 更变得彻底,只叫这些原本的东西上,附上了应该与他身份、地位相匹配的言行。   “两全?可政策在眼前摆着呢……”邱闵越抬头看曲毅。   曲毅不说话,若有所思。   意外把他们的好情绪搅得荡然无存,话题总在这上面绕,使人困顿、烦躁。   “行了,今天先不说这个,点菜吧,再喝点儿酒。”曲毅说着随手翻开桌上 精致的菜单,点了几样邱闵越爱吃的菜,叫了一支红酒。邱闵越愿意接受曲毅安 排的一切,诸如点菜、挑选应季服装的颜色等。无法解释是长久以来的习惯还是 曲毅对他的妻子过于了解。邱闵越在这方面是顺从的,正如菜品,她不爱吃的菜 式不多;衣着,符合曲毅品味的,穿在她身上也确实好看,她是不俗的。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闵越,这十年里,你为我,为童童,为我们的家, 付出了很多,特别是我妈她……”曲毅举起手中的酒杯。   “我知道妈的想法,她心里还是很喜欢童童的。”邱闵越和婆婆,向来有些 隔阂。   溯其缘由得把事情倒回十年:婚后没多久邱闵越就怀上了,那时候婆婆对她 的照顾精心倍至:邱闵越反应大吃不下东西,婆婆就挖空心思给她变换口味,每 天乘车从城东绕一大圈到城西给她送饭送汤;换下来的衣物,婆婆从不让她动手 洗;家务活更是沾都不让沾。事有不测,偏偏邱闵越在怀孕初期因一场流感,最 终高烧严重不得不住院。医生担心大剂量用药有可能影响胎儿发育,建议终止妊 娠。曲毅和邱闵越虽然都具备作为医生,冷静、理性的素养,面对新生命还是百 般不忍割舍。痊愈后的某一天,邱闵越小腹忽觉阵阵隐痛,且见红。这才让夫妇 俩不得不放弃腹中胎儿,手术后得知,是一个已经成形的男婴。   婆婆气得茶饭不思,邱闵越的小月子不得不回娘家坐。她也懊恼没有听婆婆 的劝:怀孕后就跟单位请假,安心在家等待孩子降生。她舍不得夭亡的小生命, 也对不住婆婆的悉心照料。两相交织的情绪,渐渐在心里隐成一道暗痕。所幸时 隔一年,邱闵越又一次怀孕,她不敢再有半点疏忽大意。   婆婆也满怀希望露出了笑脸,并开始一针一线给孩子纳鞋底,做襁褓服。她 做的都是虎头虎脑的鞋子、衣裳,心心念念盼着她的大孙子。   童童周岁前的衣服,都是男孩穿的颜色和样式,婆婆把孩子抱出去,几个月 大的婴儿不容易分辨男女,外人都当童童是个小男孩。婆婆从来不解释,含糊过 去,用她的话说:“我是把这孩子当孙子养的。”婆婆的固执,不断提醒曾经的 隐伤,邱闵越虽然觉得不合适,倒也能体谅,从没在言语上多说过什么。婆媳间 一直这样没滋没味地处着,常常是招呼一声之后就再没多余的话说。邱闵越心里 清楚,婆婆对她,还是有很深的成见。   “单位的职称评定就要开始了,如果这次不出意外,我能上去。”曲毅又提 到了工作,即使在今天这样特别的日子。相比之下,邱闵越的工作建树就显得次 要了,她明白一个家庭总需要两个人中的一个多承担一些,并且毫无异议的,一 定该是她。为此她还放弃了两年前去国外交流深造的机会。   “潘子问你什么时候有空,他想找你聊聊。”邱闵越并没有接曲毅的话,她 和他对话之下,时常有两种思路,有时候是一种互不打扰的安耽,又有时候少了 柴米油盐的调味和鲜活,稍显黯淡。不去加以揣摩的话,他们看上去还有一种相 敬如宾的恩爱。   “最近比较忙,他的意思我知道,现在医院里对这类新特药,卡得还是很紧 的,不容易办。”曲毅夹起一只水晶虾仁送到邱闵越碗里。   邱闵越提到的潘子,叫常潘,是邱闵越母亲的至交好友潘阿姨的儿子,学的 是生物工程,满腔抱负想找到专业对口的工作,终于被一家生物医药公司录用, 做的却是和其专业大相径庭的销售。他在最初迷失过、焦躁过,每当与人聊起工 作,他总说他是卖狗肉的。颓丧了一段时日,可人总得面对现实,他将来还要买 房结婚生孩子。他不得不放弃挣扎,结果却反而很好地适应了。他不再坚持曾经 的追逐,从他卷起铺盖跨出校园的那一天起,他就该明白:社会,是另一所学校。 他看到形形色色将理想束之高阁的人,他混进了哄闹的人群,唯其如此,他才不 落单。喝酒吃饭、泡温泉侃大山、兄弟长兄弟短一回回过场下来,医生朋友结交 不少,收入也跟着丰厚起来。觥筹交错、流光溢彩的生活他不再以为乏味和虚空 ——举目四望,谁不是如此?若还有人自恃清高,只消低眼顺眉瞅一瞅干瘪的钱 包,就足以耗尽满心满脑有关于理想的饱满和丰盈。理想随了风,散于无形,他 甚至觉得每次只能在酒意正酣时,它才影影绰绰漫漶而至,所以他开始习惯谈到 理想,总带着酒香。于是,他也渐渐爱起自己的职业来,“卖狗肉”这话也进了 消化道,酸蚀、分解掉了。   “童童快阶段考了,她自己也挺懂事,每天都在做练习卷。”邱闵越顺着曲 毅说的“忙”提起童童来,女儿乖巧,是个不任性不闹人的文静孩子,性子很随 妈妈。   “恩,最近忙得抽不出空,我得有差不多一个礼拜没和她好好说上一句话 了。”曲毅自己也意识到对童童的忽视。他一向都很忙,常常是女儿睡着了他才 到家,第二天女儿上学时他要么还睡着,要么已经早早到医院,查房或者接诊了。   “下个月的家校交流,她和我说过,很希望你也能够参加。”这是邱闵越真 正想对曲毅说的。   “恩,我抽时间,尽量。”   才吃一半,邱闵越又有了反应。纪念日的晚餐就这样草草结束,曲毅拿上没 喝多少的红酒,先走到车右侧为妻子打开车门,关爱有加。   “别说喝了,就闻着味儿都受不了。”邱闵越看着那瓶红酒随口说。   “是咱肚子里的儿子提意见了,知道酒对他不好,折腾你呢。”曲毅脱口而 出的话,让彼此又都跌回了两难的境地。   “哎……”邱闵越顺出一口气,不知道是因为反应上来了搅得胃里翻腾不安 还是心里左右摇摆拿捏不定主意。   她转头注视丈夫,专心开车的曲毅,有40岁左右男人的内敛、持重。但在邱 闵越简单的人际交往里,他成了一则难懂的定律。她觉得有时他的想法,以及应 付外界的谈笑风生,和她眼中的丈夫是两个人。但她始终认为这不是他的问题, 而在于她自己:习惯了对家庭倾注太多目光,除了应付必要的工作,她与社会套 路的交集少之又少。十年了,时间真快,再过个十年,童童就成大姑娘了……邱 闵越任思绪乱飘,直至孕吐反应再次来袭,才把她拉回到不得不考虑和面对的现 实。   三   两人到邱闵越母亲家时,童童已经在姥姥床上睡着了。   “就让童童睡这儿吧,明天早上再来接她上学。”邱闵越母亲轻轻带上女儿 打开的房门,对他们说。母亲退休前曾是中学教师,父亲去世多年。女儿结婚后, 她就开始自己单独住,她反倒觉得这样清净。邻里街坊相处得不错,早锻炼晚散 步,生活很有规律。只是心脏不好,受不得累,邱闵越每星期总要回来几趟看看, 对于她来说,母亲的家,始终是最熟悉最温暖的依靠。   邱闵越一脸倦容,母亲于是催他们快回去休息。   到家后,邱闵越却怎么也睡不踏实。脑袋里很多事、很多声音胡乱交织在一 起,她迷迷糊糊中听到女儿大哭,撕心裂肺。她吓得冷汗一身,醒来才发现原来 是场没头没尾的梦,再回想起来,这声音似乎也不太像童童。她竖起枕头半躺着, 手不觉抚住了还没有隆起的肚子。   第二天,邱闵越向单位请了假。到母亲那里去接童童上学。   “小越,你病了吗?脸色很不好。”母亲总能在第一时间敏感地察觉到她的 异样。   “没有,就是昨晚休息得不够。”邱闵越没有立即把她怀孕的事告诉母亲。   “我看你有心事似的,和曲毅没闹别扭吧?”   “怎么会?妈您别操心了,我真的没事,快,童童,要迟到了。”邱闵越说 着拉起女儿的手,让她跟姥姥说再见,就匆匆出了门。   母亲知道女儿一定有事放在心里,可是她就算明白白问了,邱闵越不想说的 还是会选择不说。做母亲的只能是心里默默盼着孩子们过得好,他们好,她也就 能够放心了。   邱闵越送童童去学校后,经过菜场买菜。菜场里腌臜气味让她的胃顿时又翻 江倒海起来,她找了个通风的地方,喘口气倚墙站了会儿。   “小越姐,今天怎么没去上班?”邱闵越听到有人招呼,回身一看是常潘, 旁边还站着一个男人,看上去比常潘略长几岁。   “这是我同事,姓吴,叫吴桐。你记住梧桐树,就记住他的名儿了!”常潘 不等邱闵越接话,就紧接着介绍起身边的同事来。   “你好。”这个人把手伸出,却并不是想握手,而是递给邱闵越一包手纸。 他是什么时候从哪儿掏出的这一包纸巾,邱闵越和常潘都没在意。   “谢谢。”邱闵越接过纸,抬眼朝吴桐笑了笑,为自己的失态,脸上烘起一 阵热。   “姐,你不舒服吗?要不要我给姐夫打个电话,让他回来一趟?”常潘对邱 闵越是真关心,但也总不忘记每次和邱闵越碰面都把曲毅拉扯上。   “不用,没事儿。”邱闵越的手从脖子移到脸颊,往耳后嵌进一缕松散下来 的头发,脸顺势偏过去,正碰上洒进墙角的一线阳光,她垂下了眼帘。   “姐,那我们送你回去吧。你自己回去我没法儿放心,就听我的没错,把你 安全送到家,几分钟的事儿!”   邱闵越拒绝不下,就答应了。母亲和潘姨情同姐妹,她心里自然也拿常潘当 自己的亲弟弟看。菜场到家,走走也就十分钟,开车没法抄近路,绕出一圈既不 省时间,又劳神费事,高峰时段过一个路口要等上两个灯次。常潘边等红灯边向 吴桐滔滔不绝地介绍邱闵越,介绍曲毅,并说要约个时间,大家都见见面认识认 识。   吴桐很少言语,只配合常潘应和几句,笑得不置可否。   到了楼底下,常潘还要送她上楼,邱闵越连连推说不需要。相持之下常潘却 让吴桐拦住了。   “你好好休息吧,回去喝点热水暖暖胃。”吴桐说。一路上邱闵越几乎没听 到吴桐的声音,原来竟如此刚劲有力,正如她抬眼触碰到他的目光一样,坚毅中 透出冷峻。   回到家,邱闵越睡了沉沉一觉,醒来时整个人状态好多了。她准备起身折回 菜场,买点童童爱吃的菜,再打电话问问曲毅今晚是否加班,要不要回来吃饭。   她穿上外套,发现口袋里鼓囊囊的,掏出一看,原来正是上午吴桐给她的那 包纸巾,黑灰相间的外包装,简洁明朗。她记住了这个名字——“吴桐”,树一 般的姿态,一如他给她的印象。   曲毅晚饭没回来吃,邱闵越把大部分菜收拾好放进冰箱,给童童炖了排骨汤, 炒了点青菜。她没什么胃口,就这简单饭菜,还是剩了不少。邱闵越知道曲毅为 升正职的事很操劳,每天文献阅读和结合临床研究等等会弄得很晚,无暇顾及其 他。   忙完家务,童童收拾好书包睡了之后,邱闵越才回房。她独自静静靠在床头, 曲毅不及考虑的事,她怎能也撂开?毕竟这个小生命正一刻不停长大着,而越在 她肚里多一天,她就越不忍割舍。   也许是因为上午一觉睡得不错,直到曲毅回来时邱闵越还没睡着。曲毅见她 醒着,就来她身边坐下,主动提起是不是还在为这件事担心?邱闵越当然不否认, 在这个平静的家里,这算得上是大事了。   “我和我妈说了。我这么忙,不管我们怎么打算,你都需要有人照顾。她收 拾收拾准备这两天就来。”曲毅并不是在和邱闵越商量,而是告诉她,他已经做 的决定。   “妈怎么说?”   “呃,她说,孩子是不能再打掉了。”曲毅重复他母亲的话时,把“再”这 个字也复述进来。邱闵越知道,婆婆还耿耿于怀十年前的那件事,这让她的情绪 更加复杂:有对婆婆的歉疚、对肚中孩子的不舍,还有对要付出多大代价终究都 无法预知的担心,也有婆婆始终对她无法谅解的无奈,甚至还有对丈夫隐隐的、 难以言表的失望……   四   第二天,和往日一样,先送了童童之后,邱闵越才去上班。办公室里人来人 往,临近中午的接诊间隙是少有的片刻休憩。她倒了杯水,照旧放了几颗枸杞, 定定地盯着玻璃杯中红胀饱满的果子浸出黄澄澄的晕色发呆。苏彻悄声走过来, “滴哆”往她刚泡的杯里扔进了一颗橄榄核一样的东西。   “什么?”邱闵越抬起头问苏彻。   “胖大海!你不是最近嗓子老干呕吗,我前一段时间咽喉不舒服买了点,今 天找患者登记表时在抽屉角落里翻出来的。”护士苏彻个子小小的,是个整天把 笑挂在脸上的姑娘,她总习惯一张口就让肢体跟着话语表达,尤其是她那双大大 的眼睛,简直像是会说话。实习之后,她就留在了科室里,还占到了一个编制。   苏彻离开办公室后,邱闵越就悄悄把杯里的水倒了。胖大海这味中药算是孕 妇的禁忌,而她干呕也根本不是因为咽炎。邱闵越已经不假思索,本能地想到要 保护腹中胎儿了,这让她已经意识到由此产生的抗衡与阻力,她轻松不起来。   午休时邱闵越接到曲毅的电话,说婆婆已经乘车从老家赶来了,如果她精力 够得上,下午跟他一起去车站接婆婆回家,邱闵越答应了。路上她设想与婆婆见 面的场景,这些年来婆媳间总隔着一层,没有红过脸,也亲热不起来,除了嘘寒 问暖的几句,邱闵越几乎记不得她和婆婆相互间还说过些什么话。也因此,她内 心有些抗拒与婆婆见面,但很多抗拒的东西,她都不习惯表达,这要命的个性大 多数时间里被理解作“温柔”。当然,曲毅是觉得好的,就像他操刀的每一台手 术,需要他定出方案,需要旁人尽力配合。   这是婆媳半年多来的第一次见面。“妈。”邱闵越叫了一声。   “诶!恩……我给你带了点鸡蛋,家里鸡下的,车上活鸡不让带,不 然……。”这是婆婆的第一句话,像是她三个钟头的长途车跑了一趟,仅仅是为 了来送点土鸡蛋。   邱闵越伸手要接婆婆的竹篮子,婆婆却递给了曲毅:“让小毅提,十来斤 呢”。 这种久违的亲近使邱闵越心里生起一阵暖。   邱闵越明显感觉到婆婆变了。一向说话做事很有主张,风风火火的婆婆这一 路居然没提她为什么要来,没问问邱闵越的身体,只和儿子聊着老家的闲事。邱 闵越几乎可以趁空睡上一觉,她没有睡,她听着他们的对话,她发现,是婆婆不 断找话跟儿子聊着,间或一小段无话可说的空白,三个人就都有些不自在,像是 沉默的片刻,能让车里变得更加窒息。   到家后邱闵越照习惯脱下外衣,套上围裙。婆婆走到她身后拉开围裙上的活 结:“我做,你歇着。”邱闵越手背向腰际拦住:“妈,您才刚到,怎么能叫 您……”一句话一个细小动作,都在传递一种只有家人间才有的亲近,尽管仍然 隔着些什么。   “都别忙了,一会儿接童童,我们出去吃吧。”曲毅说。   邱闵越于是拿出几样水果来洗,婆婆接过果盆:“你还是少碰凉水。”邱闵 越清楚记得这是很多年前婆婆曾对她说过的话,现在,像是在朝着她一直都希望 重拾的亲近感慢慢靠近。   她看了看曲毅,曲毅此时也面朝她们。目光相对的那一刻,曲毅笑了,邱闵 越从没把内心关于和婆婆情感修复的愿望告诉曲毅,然而曲毅分明从她的表情, 读懂了她的欣慰、感激。曲毅竟一时动容,走到妻子身边,搂住了她的肩。如此 的幸福,就已经很好。现实无法让人沉迷于萃取的片段,他们却都被裹挟其中, 早已无法抽身出来。   婆婆端出水果摆到桌上,撩起围裙擦手,动作缓慢而重复。邱闵越的温和, 在她眼里,成为了一种类似无声的抗拒,从邱闵越进曲家门的第一天起,她就有 种感觉:这个城里的儿媳妇,和自己,远了点。就在邱闵越那次流产后,她就更 加认定了儿媳妇嘴上不争不说不表达,心里却不是没主意。可让她挑,她也实在 挑不出邱闵越哪点上做得不好。婆媳间,近是个错,远也是个错,理解再多都难 包容,包容再多都还嫌不够。   老人是固执的,但也是善良的。她怨过儿媳妇,因为怨过,才更找不到此时 情感表达的出口。而邱闵越一向是无争的,无争是一种不去表达所以看起来更加 自我的方式。   邱闵越清楚婆婆心中已经开始重新燃出一捧希望,她怕她接不住,又一次让 老人混浊的眼眸里,盛满叹息。老人容易满足,同时也容易铭记失望。童童毕竟 不是个男孩子。   “走吧。”曲毅招呼她们出门,一起去童童学校。   五   “奶奶!”童童没想到奶奶会来,喜出望外,“您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我的孙儿啊!”奶奶笑颜顿开。   “奶奶,和您说过很多遍了,我是女生!”童童小嘴巴不满意地嘟起来。   “是,是,你是奶奶亲孙女……”奶奶讪讪笑着,老人总架不住隔代亲。   “您以后可得记住了,别老再拿我当男孩子看了!”童童到底是个孩子,孩 子总爱刨根究底纠大人脱口而出的错漏。   “童童,奶奶累了,别缠着奶奶,快上车吧。”曲毅一边催童童,一边替母 亲解围。童童欢快地蹦上车,挨奶奶身边坐下。童童像是只小百灵鸟,一改往日 的安静,不停跟奶奶说话。邱闵越觉得好极了:婆婆来了,生活忽然间多出了律 动的色彩,她听到童童在笑,清脆玲珑的声音,像山涧一汪清泉,干净、透明。 她想给童童这样的童年,她希望他们的生活,就这样生动起来。   “这菜可不便宜!”婆婆看了一眼菜单上的价码,“往后开销大着呢,虽说 挣得不少,但花钱还得有个算计。”她对儿子说。言下之意,曲毅和邱闵越早已 心知肚明。   “妈,尝尝这个。”曲毅担心母亲太过心急,为转话锋,他手指向一道“厨 师推荐”。曲毅把大部分时间用在工作上,空下来时,这棘手的问题甚至比工作 更使他觉得累。他被困住了。   邱闵越为婆婆和女儿不时夹菜,童童讲学校的事情给奶奶听,也讲给曲毅听, 兴致很浓,她抱怨这样的机会太少了,说爸爸心里只有工作,忽略了她和妈妈。   曲毅对童童道歉,他看到邱闵越一言不发若有所思的样子,便往她杯中添了 点饮料。这使邱闵越回过神来,她伸手抚摸童童的后脑勺,对童童说:“爸爸最 近特别忙,你的家校交流活动爸爸会尽量抽空参加的。”   “是的童童,我向你保证,如果那天没有突发情况,不需要临时上手术台, 爸爸一定参加。”曲毅接过话来,为给女儿一个弥补。   “真的吗?”童童有了份充满惊喜的期待。这天童童太开心了,居然在回家 的路上,靠在奶奶臂弯里哼起了歌。   曲毅虽然刚刚还想起“弥补”,饭后却把老小三个送回家中,自己又回到办 公室。他还有一篇文章的数据得仔细斟酌,需要参照相关书籍,写出更准确及前 沿的研究报告。而之所以他如此看重,还是关系到他的提正。   “闵越,睡着了没?”是婆婆的声音。   邱闵越忙起身打开房门:“还没有,妈。”   婆婆让邱闵越坐回被窝:“闵越,以前我怨过你,你别计较,我们曲家,我 是真想续上香火,当初曲毅的三个姐姐我没打算让她们留在家里,嫁了也就嫁了 吧,女儿总归是别人家的。你,才是我们曲家的人……”婆婆说着,随手掖了掖 翻开来的被角。婆婆的话虽然不能让她完全理解和认同,但邱闵越不反驳,她知 道很多观念沿袭已久,这不是婆婆的错。何况老人已经主动放下姿态,她想听婆 婆说说心里话。   “妈,我也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只是它不符合政策……”邱闵越说出了实 话。   “我以前老做梦,梦到我的孙子嘞,那么活生生的咋眼睛一睁开就不见了。 我总求菩萨保佑能叫他托生个人儿出来,叫我见上一见。小毅昨天给我打电话说 了,我挂上电话就去菩萨跟前烧香叩头,我总感觉是大娃儿托生呢……”婆婆擦 掉眼角沁出来的一点眼泪,老人世界观的顶端总是绕不开人鬼神幻化和轮回,邱 闵越是能理解的。   “妈,您先去休息吧,坐这么久的车也累了。我知道您的意思……”邱闵越 从被窝里抽身出来,拉着婆婆的手送她到房门口,婆婆也握着她的手,用力地, 好像这力量也是一种表达。   婆婆的手粗糙、枯竭,是一双辛苦了一辈子的手。婆婆年轻轻守寡,独自一 人拉扯曲毅姐弟四人长大,特别是曲毅考上医科,学制5年的学费、生活费,都 是她一点点从泥土地里刨出来的。她只是一个有着蒙昧、朴素愿望的农村老太太, 她一直未了的心愿同很多人的一样,在特定条件下达成起来很难,但实际要求也 不高。   邱闵越又是一整晚的半梦半醒,曲毅回来时她有印象,而曲毅以为她早已睡 着了。曲毅太忙了,他无法把注意力更多地转向家庭。   婆婆的照顾里多了很多迁就,经常会问邱闵越的意见,与曾经事事调停的她 反差很大。而邱闵越总是没有意见的。彼此间相处得很客气而生分:人的心就像 块地,一旦地里长出了些草蔓,就无论如何也清理不干净了,不知什么时候落到 土里的草籽就又会冒出芽头来。所以相互总眼盯着各自的地,盯得叫心里放松不 得,也就贴近不起来了。   六   这天下班,邱闵越想回自己家看看母亲,有几天没去了。她顺路买了些菜。   “妈。”她打开门。   “来了?你潘姨一会儿也过来,你们好久没见着了,正好一起吃顿饭。”母 亲循声走到门边对邱闵越说。   “恩,好,我做饭去。”邱闵越说着就把菜拎到厨房。   “是我叫她来的,我告诉她今天你回来吃饭,她说潘子想找曲毅办点事,曲 毅总没时间。”母亲补充道。   “潘子的事我跟曲毅说了,他最近是真的忙,马上要提正职了,他心里没底, 成天加班,晚饭都很少跟我们一起吃的。”邱闵越边择菜边说。   “你要再和曲毅说说,能帮上的就尽量帮帮。”   “我知道了,妈。”   邱闵越热锅,油味一点点随温度升高弥散出来,她的反应忽然又来了。   “小越,你最近是怎么了?”邱妈妈又担心起来:“前天就潘子听说在菜场 碰到你了,你也是身体不舒服。是胃病吗?不要拖,早点去看了的好。”   “我胃没事,妈,我可能是怀孕了。”邱闵越没有再瞒下去。   “怎么……瞧你这孩子,都多大的人了,还那么不小心,这多伤身体啊!” 邱妈妈嘴上责怪,却推女儿回到客厅:“你歇会儿,我来做,一顿饭我做做还吃 得住。”   邱闵越顺了顺气,缓过精神来,就走到厨房,和母亲一起忙着。   “要打掉就要尽快啊,越晚越伤身体。”   “曲毅家想把这孩子留下来。”邱闵越道出了为难,事实上她也有不舍。   “这可怎么是好?当初我们也是响应政策,本来你也有个弟弟或是妹妹的。 连我们都能想明白,怎么曲毅还这么古板?”母亲对曲毅有了些不满。   “主要是他妈,他的态度倒不是很明确。其实不能只说他们,我也想生下 来。”邱闵越忙补充解释。   “这事你们要慎重考虑,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   “放心吧妈,我们知道的。”   门铃响了,是潘姨,常潘也来了,手里还提了几个礼盒,他也是好久都没来 过了。一进门就说闻到饭菜香,跑到厨房拎起一只清蒸大虾,夸张地啧出声音来。 大家都笑了,潘姨拍了拍他脑门,连连怪他没规没矩。   “这不就跟到家里一样吗?潘子从小在这儿长大的,你让他规规矩矩起来, 倒难为孩子了!”邱闵越母亲对潘姨笑着说:“小越是你亲闺女,潘子就是我亲 儿子。”他们边做饭边聊着家常和邻里街坊新近发生的事,这如同娘家人的团聚, 让邱闵越从心底里觉得温暖、踏实。   邱闵越还是吃得不多,怕再泛上来的反应让潘阿姨母子觉出异样。饭后闲聊 中,常潘把话题引到他关心的事上。   “姐,姐夫最近怎么忙成这样了,吃顿饭的功夫都舍不得腾出来,在搞什么 大项目呢?”常潘问。   “是为了升主任医师的事,他没把握,竞争大,他年轻资历浅,但他又不想 放弃。”邱闵越如实回答。   “要我说,凭姐夫的能耐,没有什么拿不下的。”   “还不好说。你找他的事我和他提过,只要能帮到的忙,他会尽力的。”   “姐,有你这一句话,我就放一百个心了!”常潘顺水推舟,邱闵越不知道 该怎么作答,只能笑了笑。   邱闵越回到家,想起和母亲、和潘姨母子聊了一晚上家常,简单而轻松。   帮童童完成听写作业的时候,婆婆给她盛来一碗汤,婆婆知道邱闵越怕吃多 了反应重,每次只敢吃一点,这会儿到家,肚里应该空了。   邱闵越本没什么胃口,也满心接过汤碗,任香气在童童的房里四散蔓延。   “妈,您给自己盛了吗?”童童功课做完后,邱闵越走出房门,汤也正凉到 合适的温度,她捧在手里。   “我不要的,刚给童童喝了一碗。”婆婆说。   邱闵越忙把手中的碗推到婆婆面前,说:“妈,您怎么自己也不吃点儿?”   婆婆接过碗:“饭吃得饱,喝不下了。”婆婆觉得好的东西,总一口不舍得 多吃。实际上远不需要如此,然而这是老人们的习惯。   “妈,我想和您说件事儿。”邱闵越在婆婆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来,说:“童 童还不知道我怀孕的事,她还小,我怕影响她学习。”   “我知道的,我不曾说。”婆婆立即会意,忙忙应和。婆婆的小心,于邱闵 越而言,更是种无形的压力。这像是没有言语的企求,为完结一份愿想,放低了 自己,缩成很小,怕闪失、怕错漏。   虽然重拾了久违的温暖,邱闵越仍感觉被置于半空。她和婆婆始终是不对等 的,起初是她放得低,现在换成了婆婆。只是调换位置的倾斜,距离并没有变。   七   “小曲,你的文章我看过了,某些方面你再斟酌斟酌。”秦院长是医院里的 一把手,主攻颅脑外科,曾任曲毅科室负责人一职多年,相形之下则更精于政治。 升为院长后,科室主任由他人接任,而现在,前负责人又已经调离,主任一职的 空缺,成了曲毅孜孜以求的目标。   “秦院长,您能给我点建议吗?”秦院长是学术前辈,是领导,曲毅在他面 前向来是诚恳、谦虚的。   秦院长端坐如仪:“你的文章,仅凭你个人加几天班,翻翻文献,做做临床, 就能出得了成果?”秦院长清了清嗓子:“我是说,可以多和同事探讨探讨,看 看他们都做了些什么,也总有价值和贡献嘛,再多思考,改进改进!”说着他拍 拍曲毅的肩膀:“小曲呀,咳……”领导欲言又止,是提供了一个更大的空间, 有心人自会将它解读成机会。   曲毅明白一定是哪儿出了问题:如果是报告中的数据或结论,为什么秦院长 不明确指出?曲毅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对报告进行了仔细、严谨的复查,结论推 断和临床应用的合理性、必要性都阐述得非常详尽,数据也引用得客观、准确。 曲毅几乎能够确定,他是寻错了方向,问题的关键也许并不在报告内容上,那么 又会是在哪里呢?   曲毅顾不得吃晚饭,助手李艾从食堂打来的饭里特意添了份他爱吃的辣子鸡, 也早已不酥脆了。曲毅沉没在工作中一副全然忘我的状态,下班时间已过了很久, 李艾找不到留下来的理由,就悄身回去了。   曲毅回想最近和秦院长的几次谈话,他幡然领悟,像立即破开了冰封:文章 确实需要修改!他移动到文章最顶端,在标题下的作者署名里,紧靠他名字后面 一个,加上了秦院长的大名:秦业正。   那是场看似无意的闲谈。秦院长为课题回科室里找份资料,曲毅只是寒暄, 体谅秦院长现在更忙了,行政和科研都要抓。秦业正随即和他攀谈起来,说他在 准备拿下一个关于颅脑闭合手术研究的自然科学基金,缺乏相关科研进展的书面 佐证,如果有了材料文件作保险,这个课题就有把握。他们又聊起领域内最新动 态和研究,相谈甚欢。最后,秦业正颇为热情地鼓励曲毅,说他完全可以就该问 题多深入探讨,结合临床病例,写出有质量、有水平的文章来。   曲毅的这篇文章,恰恰是关于颅脑闭合手术脑监护探讨的。他潜心投入于文 章撰写的过程,完全是一副科研工作者严谨、求实的态度。却忽略了标题、以及 标题下小字体排列的人名,于现实里错综复杂的意义。   一整天的紧张审查,换来如此漫不经心的结果,这使他感觉到虚空,难以名 状。好比同没有智慧的美女谈了一场恋爱,你以为你开始攀登高度祈望丰富,却 用品大餐的心嚼进了满嘴蜡,如若对自我还有标准和要求,你就会失望、扫兴甚 至沮丧。   而曲毅很快适应起来,他继续保有持重、谦和。这个社会为每个人设立了位 置和目标,曲毅清楚自己的方向。他从不用自省去混淆、颠覆自己的价值观,他 活得主题鲜明。生存和价值,他不当它们是空泛的概念。   “秦院长,谢谢您的指点,上次的数据确实存在问题,我已经仔细修改过了, 您是不是再抽时间给指导指导?”曲毅故意拖后了两三天才把报告又重新呈到秦 业正面前。   秦业正接过去,只扫了一眼,就抬起头对曲毅说:“好,我抽时间再仔细看 看。院领导对你的工作表现还是相当满意的,你很有前途。”说着,又拍拍曲毅 的肩,秦业正的笑是高妙的,不容易解读。曲毅又一次谦逊地发觉,在秦业正面 前,他才刚刚起步。   八   秦业正的话,映射出对曲毅的肯定。曲毅终于缓了口气,他打电话给邱闵越, 告诉她今晚回家吃饭,让她下班后等他一起回去。这样的情景,久违了,邱闵越 甚至在想是否该多添几样菜。   车从车库缓缓驶出时,曲毅看见邱闵越正等在楼前草坪边的老地方,熟悉的 身影孤单单伫立,背后是坚硬高挺的大楼。楼间兜住风打着璇儿,不断撩起邱闵 越搭在肩头的丝巾,扬成一浪一浪的波,卷起,跌落,再卷起,没完没了。邱闵 越也不断拢着被风吹乱的头发,居然有一根吹进了眼缝,迷了眼。车在她身边停 下。   “闵越。”曲毅叫她。她转过脸,风里,邱闵越红了眼睛:“你怎么了?”   “没什么,是风。”邱闵越上了车。片刻沉默,居然各自无话。   “童童学校的活动,你有时间吧?”邱闵越先开口,日期临近,邱闵越无法 确定曲毅是否真会参加。   “几号?我一定去。”曲毅眼睛直视前方。这是母女二人都期待的答案。   “潘子那边,我妈问过我好几次了。”留待曲毅决断的事还远远不止这一桩。   “回头让潘子来咱家吃饭,我和他聊聊。”曲毅说着打了转向灯,车拐进小 路。有位年迈的老人正拄着拐杖踽踽而行,曲毅特意放慢车速留了段距离,远远 跟在老人身后。曲毅的日常习惯,无不表现出他良好的教养,和邱闵越一起生活 的十年,他们几乎没有发生过争执。   婆婆忙里忙外乐不可支,桌上已经三四个菜了,灶台上一口锅炖着汤,油烟 机抽着白汽往上走,另一口锅里炝着蒜瓣预备炒菜。一进门扑鼻的油烟味,刺得 邱闵越径直往洗手间跑。   婆婆赶忙关了火过来看她:“难得小毅回来吃饭,光想到做点他爱吃的,没 顾得你受不了油味儿……”婆婆一边说着一边揪起围裙来回擦拭双手的油渍和水 渍。   “妈,没事儿,不闻这味儿也是一样。”婆婆像做错了事般局促起来,这分 明不是邱闵越想要的亲近。她发现她绑架了婆婆的意志,而她自己也开始被另一 种无形所绑架,她无法辨析,只觉得累。   晚饭吃得很热闹,大家说笑着,童童很开心。邱闵越居然比平时多吃了一碗 饭,饭后胃里又开始往上顶,曲毅说:“我陪你到楼下散散步吧。”   邱闵越想趁机会跟曲毅说说一直搁在心里的那桩事,于是催童童做作业,没 答应她跟出来。曲毅替邱闵越拿了件外套,和母亲招呼了一声,就下楼了。   “好一些了,最近反应小了点。都临近三个月了……”邱闵越说。时间在走, 该面对的问题,总无法回避。   “你怎么考虑?”曲毅习惯用这样的方式进入话题,尊重谦和,且为自己保 留了余地。   “我告诉我妈了,她建议打掉,意思是早作决定,晚了更伤身体。可我自己 还没想好,另外,你妈她……”邱闵越联想到婆婆这些天的改变。   “我妈她就盼着孙子呢。”曲毅接过邱闵越的话。   “你呢?”邱闵越紧接着问丈夫。   “我?能多个孩子是挺好的。”曲毅回答。   “我也很矛盾,我舍不得。”邱闵越声音低低的。   “那咱们就生下来,既然是个意外,我们就当老天给的礼物去接受!”话脱 口而出,甚至让曲毅自己都感到陌生,这样的冲动,他几乎从未有过。   “会是怎样的代价?”邱闵越问。   “罚款吧,具体多少不清楚,回头绕弯子打听打听。”曲毅又迟疑了一下: “但可能还会影响到其他……”   “什么?”   “可能会受到处分……”说到这里,曲毅不得不考虑到他升职的事。   邱闵越低头,手又不自觉抚在了肚子上。   “你安心养好身体,别的事,我来想办法。”曲毅一副遇事完全担当的样子, 让邱闵越心里踏实很多。   当天晚上,她梦到孩子出生了,醒来后隐隐约约还能回忆出梦里家人忙碌中 开心的笑脸,梦的感觉暖洋洋的,笼罩在金黄色的阳光里,还仿佛看得见小尘埃 在空中跳舞,温馨极了。   第二天,邱闵越特意去告诉母亲他们的决定。母亲倒有了些不安,开始替女 儿担心,她想找曲毅聊几句。母亲知道她改变不了什么,但至少她要嘱咐曲毅: 小越是交给他的,他要对她负责!   周末,常潘兴冲冲赶赴曲毅的主动邀约,曲毅不愿老人忙里忙外张罗,也想 让邱闵越清净清净,地点换成了一间透着古典中国味的茶室,泠泠古琴声悠远散 淡, 是一曲《高山流水》。曲毅特别累的时候,偏爱听一听古琴曲,泛音的通 透纯澈中,他似有一部分心志回归或已渺远,总之,他感到放松。   “姐夫,您都到了!来多久了?”常潘看见曲毅已经早早坐在案前,独自品 茗了。   “也才刚坐稳。”曲毅站起身,招呼常潘。即使是面对一个有求于他的人, 他也还不习惯摆出骄傲,他的谦逊,不仅仅表现在秦业正面前。   “姐夫,”常潘拿起紫砂茶壶,先给曲毅的小茶盏里蓄满,再给自己倒了一 小杯:“姐说您最近一直很忙,我也就没好意思老为我的事儿麻烦你。其实就是 我们新近中标的一种新特药的推广,是对再灌注损伤有保护和修复作用的,适用 咱们颅脑外科的临床治疗。”   常潘说着把一叠中标材料和药品说明书拿给曲毅看。曲毅接过资料,翻了几 页。他想了一会儿,说:“这类药品我们医院已经在用一种,叫‘迅地平’,你 该听说过吧?”   “知道,专利进口的,价格高得很。”常潘对同类产品熟稔于心。“而这属 于我们公司自主研发,所以具有相当的价格竞争优势。”   “况且……”常潘将话引到中心上,他认为这是最有说服力的:“扣点可以 到十。”   曲毅并不为之所动,他在多年的工作中接触过不少如常潘这类的人,和大多 数职位相当的同事一样,他年终会赴几场以朋友名义的聚会,年后的工作中会因 为“礼尚往来”相互给予必要的帮助和照应。但他还从没主张推荐过哪种药品, 他大部分心思花在职位竞争上,成果和工作表现是一方面;一贯保持对工作环境 内部高敏锐嗅觉,并站在不偏不倚的安全位置,才是他花大精力应付的方面。他 眼看着迂腐的人想远离纷扰,专心保留一颗象牙塔式的纯情致力于学术成果的研 发,所谓“凭实力说话”而被关在剔透的玻璃门外,精彩尽收眼底却踏不进半步; 有站错队的人当了别人的垫脚石或是枪靶子;还有极少数的人胸无大志,飘然欲 仙,拿死工资,不死卖命,虚耗光阴。曲毅在夹缝中谋求自己的生存,类似于投 机商发了国难财。如此灰色的比喻,曲毅从不拿来形容自己,但他也曾有过自嘲, 他称自己叫做“不笨的俗人”。   “我可以试着帮你联系我们一位领导,他主抓业务,他的话比我的管用得 多。”曲毅说。   “真的吗?那太好了!您来引荐真是太合适了,你们医院太牛X了,我们怎 么都攀不上,真是个我等都等不来机会,呵呵呵呵……”常潘掩饰不住即将成功 的喜悦。   “具体情况你向他介绍,他如果认为值得在院里临床上大量推广和应用,就 很有可能进来。”曲毅补充说,加重了领导的决定权,可以半个身子求得自保。   “姐夫,您放心,我一定不忘您给我帮这么大的忙!”常潘赶紧把承诺抛出。   “潘子,说这些就不好了。这事你姐和我说过几次,我前段时间实在太忙, 也是当你自家人所以今天才找你。”曲毅喝掉杯中的茶,起身叫服务员结账。常 潘抢着付茶钱,被曲毅挡了回去。   “姐夫,我知道,我终归是有我自己数的。”常潘也站起身来说:“你看都 中午了,一起吃顿饭吧,我去接姐和童童!”   曲毅谢绝了常潘的盛情,回了家。悠闲的周末他已经多久没有享受过,像是 他自己都不太记得清了。   九   “爸爸!”童童扑过来:“你怎么才回来啊,妈妈说你要是回来得早,就让 奶奶不做饭了,我们一起去公园,然后在外面吃呢。”   曲毅把女儿抱起来,连连赔不是,说吃好饭下午去也是一样的。   “下午童童要上美术课。”邱闵越眼含笑意,朝童童背上轻轻拍了一下,让 她别老缠着爸爸。   “怎么学上画画了?”曲毅像是听到一则新消息。   “这学期一开始就报了,都已经一个多月了。”邱闵越说:“是老师推荐的, 童童这方面还不错,以前在幼儿园时老师就说她画得挺好。本来我想上了小学就 不给她学了,怕她太累,可她自己喜欢,老师说培养一个兴趣也是好事。”   曲毅看着童童,猛然发现女儿这段时间又长高了不少:“好好画,爸爸支持 你,咱们家以后要出个大画家了!”笑声回荡在整个屋里,屋里还弥漫着饭菜香, 又是一次全家人的温馨午餐。   饭后曲毅和邱闵越一起送童童去少年宫,趁童童学画的两个小时,他们去了 一趟邱闵越母亲家。   母亲是特意等着他们的,不然这个时间里,她应该在午睡。邱闵越本不想打 扰母亲的作息习惯,母亲却坚持让他们送好童童就直接去。   “曲毅,我像是好久没见到你了,最近特别忙吗?”邱闵越母亲问。   “妈,上次童童住您这里,我们晚上不是来过吗,您忘了?”邱闵越插话道。   “哦,是的,那次都没说上两句话,没呆一会儿就走了。我给定定地忘记 了……”   “妈,给您带了点菜,一会儿我收拾一下放冰箱,您做起来方便。”曲毅说。   “不用忙,曲毅,找你来是想说说你们俩的事。”   “我知道,闵越怀孕了,她和我说您还有些不放心。”曲毅接过话,他想让 岳母明白他并没有回避什么:“我们决定把孩子生下来,单位那里,该交的罚款 我们照交,多一个孩子也值得。”这也是邱闵越第一次听到曲毅如此正面的回答。   “两个孩子也有两个孩子的好。”岳母说:“当初小越两三岁的时候,本来 她也会有个弟弟或者妹妹,那时候计划生育政策才刚实行,你爸当时又是他们厂 抓政治的,我是人民教师,都得起模范带头作用。我能理解你们,我当年也是很 舍不得的。”邱妈妈话锋忽然又调转:“但是,你已经确定了,单位上的处理就 是罚罚款吗?”她追问曲毅:“别的方面不会有什么影响吧?小越和你的工作可 不能丢的。”   曲毅让岳母放心,实际上心里对这些也没有底。   “罚款得多少呢?”邱妈妈担心得很细。   “规定是我们年工资收入的3到10倍,我到时候再疏通疏通关系。”曲毅如 实说。   “那至少也得几十万呢!”邱妈妈粗略算了算:“这钱你们准备了吗?”   “妈,这事儿您不用操心。”邱闵越怕母亲着急,她把手放在母亲手背上, 母亲的手凉凉的。   “是的妈,这些我们都会处理好的,您自己当心身体最重要。”曲毅也跟着 说。   到了他们去接童童的时间,临走前,母亲还不忘对曲毅多嘱咐一句:“你工 作再忙,也得抽时间多陪陪小越,她也不是二十多岁的小姑娘了,怀着身子更吃 力的。”   曲毅不住地点头答应,直到车子发动,他还启开车窗招呼岳母回屋:“妈, 您放心,我会照顾好闵越的。”   母亲看着走远的车:曲毅是来了,该说的她也说了,可她心里始终还是没放 下。不过近来小越气色好很多了,人也胖了点,这多多少少给她心里填进了些安 慰。   十   秦业正居然亲自打来电话,告诉曲毅他认真看了报告,质量很高,适合推荐 到国内一流学术刊物《医学前沿》上,他将为这事、“为曲毅”出几分力。曲毅 放下电话,觉得还是有必要以希望得到秦院长关于能发表在高端期刊的文章如何 再作进一步修改,这样的理由,再往院长办公室去一趟,实则目的是当面道谢。   常潘果然接到了曲毅的电话,让他这时候去一趟医院,有机会和主管领导接 触一下。常潘忙不迭连声答应,心里着实感激曲毅,觉得他太靠谱了!   “我写封推荐信,《医学前沿》主编是高我两届的大学校友,还算是有点交 情。这样审核起来就不会被压后。至于能不能发表,这就要凭你这文章的斤两说 话了。我看文章里还是有点东西的。”秦院长手势招呼曲毅坐下,还很客气地给 他倒了杯水。   “真是太感谢您了,院长。”曲毅说。   秦业正春风满面,推说举手之劳,任用和提拔有能力的年轻人,是身为领导 需做到位的工作之一。一派正气的背后是双方都达成了一个心知肚明的默契。领 导艺术就体现在简单一个眼神一个语调,起到的四两拨千斤。   “我知道你这文篇章是为职称准备的。”秦业正继续道:“今年竞争还是相 当大的,你们这批年轻人里业务和科研水平突出的不是你一个,领导也要结合各 方面因素考虑,你心里要有个准备。”   曲毅听出弦外之音,忙关心起来,请秦院长指点。   “我们就职称评定的事专门召开过一次院领导会议,提了几个人的名字,当 中就有你。不过,我们一致认为,孔居奇也很不错。”   秦院长对曲毅的关照,已经大大超乎了曲毅的预料。他们之间如果比作一场 交易,曲毅得到的酬劳是丰厚的,而秦业正本可以不动声色、义正言辞地消受而 不必给予回报。这说明曲毅确是可用之才,也说明秦业正是相当具备生意头脑的。   秦业正提到的孔居奇,也是颅脑外科的骨干,年龄与曲毅相当却不愿结婚, 是院里闻名的大众情人,据传有过几段似是而非的恋情,他用他的单身身份,足 足吊着年轻女医生护士们的胃口,而他自己却身在这样的众星捧月里,相当享受。   曲毅对这些虽有耳闻,但并不十分关心。与孔居奇的交流也仅限于工作,已 婚男人和不婚男人之间的共同话题本来就不会太多。孔居奇精力相当旺盛,他可 以分出时间来保持他的精神状态,同时在工作上表现得也游刃有余。只是性格孤 傲,对待病人态度冷淡,领导无论大小,他都不太放在眼里。然而领导们倒器重 他,众口一词地认为“小孔不错”。他是如何能做到这一点的呢?曲毅很费解, 曲毅觉得他谨小慎微一步步走到今天,在孔居奇脚下,是何等轻松自在!这让他 心里多少有些忿忿。   “哦,对了小曲,你刚才说有什么事要找我?”秦院长问道。   秦业正打来电话的时候,曲毅说他正有件事想向院长请示。放下电话他就立 联系常潘让他来医院一趟。曲毅没想到秦业正会说到职称评定上,并暗示竞争有 难度。曲毅有了一点烦乱,不过很快就调整好了。   “是这样的,我们医院现在用的针对再灌注损伤类药物目前只有‘迅地平’ 一种,它价格确实高了些,我想如果有国产同类药物进来的话,临床上,无论是 对医院还是对患者来说,都有好处。前一段时间我看到过一个新产品,我想介绍 给您看一下。”   秦业正一听便明白了几分,点头补充说:“你说的问题我也考虑到了,‘迅 地平’价格确实偏高,很多患者承受不起,我们也正考虑一种相对低廉的同类药 品可供选择。不同价格的同类药品,医院配备两种也符合政策规定。你说的这个 药叫什么名字?哪个厂家的?”   引起了秦业正的关注,曲毅趁势说他可以联系厂家人员过来一趟。他在给常 潘电话前忽略了一点:他应该先和秦业正沟通后,明确了秦业正的意思,之后再 联系常潘。曲毅一下子觉得自己有失分寸,资历还远远不够。   常潘见秦业正前,曲毅就交待过他,介绍时要说他们之间并不熟悉,是曲毅 针对此类药品在临床应用上的种种具体问题,结合各科室都按时能收到的每季度 新特药品研发报告,联系到该厂家。而常潘,就是负责这项药品推广的厂方代表。   此时曲毅已经不便在秦院长办公室呆着了,甚至他连当面引荐的这一场景都 避开,这让常潘有些始料未及。他告诉常潘秦院长办公室的具体位置,并提醒他 秦业正很忙,长话短说的好。   秦院长给常潘的时间并不多,常潘也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他寒暄中极尽礼数, 目的只在与领导面见一回。他们相互交换了联系方式,常潘留下关于药品的一沓 资料后,便向秦院长告辞了。   十一   当晚,常潘就提着几样水果到邱闵越家,见到曲毅母亲,忙说早知道还该带 些细软糕点。   邱闵越招呼常潘坐,常潘是来向曲毅道谢的,曲毅没在家。曲毅又开始加班 了,他找来近几年孔居奇发表过的文章,开始研究起领导们一致看重的这个强有 力的竞争对手。   常潘和邱闵越聊起了那天菜场碰见的事,于是很自然说起吴桐来。   “他家是农村的,在我的区域里负责下面几个县市的药品推广,做不出来。 人很仗义,别看工作上我是他领导,实际上我把他当哥们。所以他的指标完不成, 我都给他填上,我知道他需要钱。”   邱闵越一边听一边从记忆中找出对吴桐的印象,拼接常潘描绘的这个人,但 毕竟还是意兴阑珊。邱闵越只是让常潘再转达自己对吴桐的谢意,可常潘却连说 不用不用,常潘觉得对吴桐熟悉得就像是对自己一样。   童童的家校活动曲毅参加了,但是童童并不开心。因为曲毅完全一副心不在 焉的状态,互动环节与童童配合得也不够默契,童童很扫兴。回到家后,她把自 己关在房里,邱闵越叫她,她也不理。而曲毅,在活动结束把娘俩送回家后,自 己又回办公室去了。也许他根本就没发现女儿的异常,但这让敏感的童童更加难 过。邱闵越忽然有种感觉,她觉得曲毅答应她母亲的话,他并没有往心里去。婆 婆还是对家里照顾得那么尽心竭力,母亲也时常打电话来嘘寒问暖,然而邱闵越 的心却热不起来。她把叹息悄悄压在了心里。   妊娠反应渐渐消失了,身体也丰满了起来,同事都说邱闵越看上去胖了一些。 她回说往冬天过,人都要胖一点的。没人觉出异样。曲毅近来又回到了紧张的状 态中,邱闵越无法知道曲毅又因为哪些方面,刚放松下来的神经又旋即绷紧起来, 她无心对曲毅的工作以及晋升保持高度关注和热情。她只是觉得曲毅几乎无暇顾 及她腹中还有个没有领到合法准生证,却一天天在长大着的胎儿。   曲毅发现孔居奇还是相当有竞争力的,他觉得这么多年下来积累的临床经验 和业务水平,甚至都不及孔居奇。也许他能拿出来一说的,就只是工作态度和政 治表现了,然而并不在这方面表现突出的孔居奇,并没有遭到领导们的不待见。 因此这样看来,曲毅对竞争,不敢有太大把握。   一晚上加班后回到家,他见邱闵越还没有睡着,她是在等他回来。和妻子目 光触碰的一刹那,他警觉他忽略了她的感受她的内心,他回避,他不敢直视,他 有了一些歉意。而他说过,他将承担起全部,让她放心。   “闵越,最近又忙上了……抱歉……”曲毅清楚一句道歉是苍白的,邱闵越 要的是实在的安心和依靠。   邱闵越依然看着曲毅,不接话。她在等待面前这个熟悉了十年的男人,一如 既往地决定好一切。她看着看着,忽然觉得曲毅很陌生,他憔悴了,眼神疲惫且 空洞。邱闵越觉得曲毅的眼睛荒漠一样,看不到所及之边界,仿佛是推开了房门、 走出了楼道,还要走很远很远。他像是没有回家。   “曲毅。”邱闵越低低叫了他的名字,是要把他唤回她身边:“你真的,有 必要,让自己这样累吗?”   “闵越,这是个机会,我不想放弃。”这是曲毅的真实想法。   “这个机会,这个职称,能给你带来什么呢?你付出这么多,就为一个‘主 任医师’的头衔?它那么重要吗?”邱闵越不理解,曲毅对目标坚持不懈的动力 来自哪里。   “也许是为了更好的生活……”曲毅说出的答案,他自己还没有好好想过。 他早就说服了自己不再寻找内心,“人生”、“价值”这些抓摸不着的概念,他 要一件件融入具体实际的事情,他在意所有的认可和肯定,他要用这些对等自己 这么多年以来的付出和努力。人活着,总要争取些什么,然而究竟是什么呢?   “我们的生活不够好吗?”邱闵越低低地,叹了口气。   “闵越,我已经投入这么多了,时间、精力,等过了这一阶段……”曲毅话 还没说完:“等?怎么等?肚子一天天大起来……”邱闵越打断曲毅的话,她极 少这样:“同事都说我最近胖了不少,再瞒怕是瞒不住了,你得让我心里有个 底。”   “我们不都已经说好了,孩子生下来,回头我找找关系,尽量少交点罚款。” 曲毅说。   “可明明还牵涉到工作呀,还有,往后该怎么瞒住,我要请多久的假期呢? 什么理由……”邱闵越早就想听听曲毅的具体打算了,但曲毅迟迟没有答案,她 知道他的注意力全被有关于职称的事占满了。邱闵越这么多天的等待以及试图将 曲毅唤回,都是徒劳。在曲毅眼中,比起职称,其他一切都显得那么没有分量。 邱闵越心里从没有过如此失望,她对曲毅又一次感到陌生:难道,这就是与她共 同生活了十年的、自己的丈夫吗?是她曾经甘愿托付一辈子的男人吗?如果没有 让人措手不及的意外和这场职位竞争交织在一起同时发生,她是不是永远都发现 不了,在曲毅心里,事业的成功,远远胜过她以及他们的家?她恍惚间一下子失 去了十年,失去了所有历历在目亲手触摸过的一切,她不知道她还剩下了什么, 一个形同虚设的“家”?像一具躯壳,她自己也像具躯壳。她不再说话。   十二   “闵越,你别着急。我知道做起来的确有难度,职称评定,政治表现也是考 核的标准之一,我……”曲毅不知道邱闵越心里早生出了阵阵悲凉,他还在继续 提及有关职称、有关晋升。   “你放弃不了你的职称,我肚里的孩子影响到你的前途,你早该考虑到了, 当初怎么又主张把它留下来?我一直在等你拿出主意,可你呢?你如果并不在意 我、不在意这个孩子,我早该自己尽早处理好,又何苦折腾到现在!”女人的情 绪总赶超理智,言辞果敢坚决,却往往食言依然选择柔弱顺受及依靠,与生俱来。 很多女人像藤,很多男人是树,依附不了树的藤,匍匐而生漫散一地,凌乱不堪。 邱闵越黯淡了下去,荒成了一棵路边堇。   房门被打开,曲毅母亲站在门边,身上只搭了件外套。曲毅和邱闵越都愣神 了。   “妈,这么晚了你回去睡吧,我们……没事,就是说几句话。”曲毅想阻止 母亲。   “我知道你们是为了什么,这不怪闵越,我来这么多天,你回家吃过几顿 饭?”难得婆婆向着儿媳:“你工作就这么忙吗?忙得连老婆孩子都顾不得了? 我年纪大了你不想管没事,可你老婆孩子是要陪你过一辈子的人,你连他们都顾 不上了?她还挺着肚子呢!说养儿好养儿好,养了个没良心的儿出来再有出息, 又有啥用?!”   曲毅被母亲一顿数落说不出话,邱闵越却忍不住流出眼泪来,她抽出床头柜 上纸巾盒里的一张纸,捂在鼻尖。   “快别哭了,睡吧,你要休息好。”婆婆说。   “从明天起,你每天晚上回来吃饭,我不管你说到大天里去什么事业不事业, 你下了班就得给我回家,陪她们娘俩!”以曲毅母亲质朴的理解,邱闵越的不满 仅仅是丈夫成天不着家。   原本浮出水面的问题,又被婆婆横插进来打断了,交流也好争吵也罢,均无 疾而终。曲毅和邱闵越各怀心事,背对背草草睡了,虽然烦乱的两个人都没睡踏 实,可还是一宿无话到天亮。   常潘和秦院长交往日益频繁起来,他还通过秦院长的介绍,认识了医院药剂 科主任李亮。常潘供职的这类药厂,李主任以往从不放在眼里,也当然排除在备 选席之外。而他对常潘却格外照顾,这全是秦院长的面子。常潘自然在心里把这 两个核心人物当爷一样的供着。他们三个慢慢形成了一个利益共同圈,只是秦院 长和李主任从来不会同一时间面对面围圈而坐。他们心知肚明地打着哈哈,一切 都属常潘的调停。   这个名叫“适达”的针剂终于出现在医院的采购药品详单中。曲毅接到常潘 的电话,说晚上要来家里坐坐。换作平时,常潘一定会提前问是否打扰、是否方 便,这一反常态的自说自话,让曲毅明显觉察到了常潘的此次拜访,和原先几次 完全不一样。然而这样的事情对于一个习惯用政治头脑武装行为的人而言,根本 不能幼稚得只剩下物质刺激带给人的精神愉悦。   他并未做过任何出格的事,某些工资以外的收入,形式上也不可能表现得如 此赤裸裸,他有一些不安。下班后,他早早回到家。   邱闵越自从那天晚上后,对曲毅的态度一直冷冷的。实际上她心里还在等着 丈夫主动找她,告诉她该如何应对如何做。她内心深处依然对曲毅有种依赖,多 年下来,早已深入骨髓。最让女人褪尽颜色的,往往就是那些致命的旧习惯。   十三   常潘果然掏出了厚厚两沓票子,说这是曲毅该得的一份,曲毅很坚定地拒绝: “潘子,你这样做是在逼我犯错误了,拿回去,全是看在我们交情上,再者,我 也没做什么。”   常潘听曲毅说完这番话一脸尴尬,靠此手法联络感情是各种场合下的不二法 则。凭他的经验判断,对方一定觉得保险系数存在问题,否则就没有理由将现成 的钞票拒之门外,没谁和钱是对头。   “姐夫,您说这话的!”常潘忙接话:“这是您该得的,你的引荐真是起大 作用了,您知道你们医院那门槛高得……”   “我这里你真用不着这样。”曲毅打断。   “姐夫,您反过来再想想,我找谁不都得这样做吗?您也是靠自己的能力让 秦院长对您刮目相看的,这事儿能成还不全是因为您!而且,您也知道,这是现 如今大家伙心知肚明、规则之内的事情。你,我都不能不算是这规则中的人吧? 您放心,这是一点责任不担的,纯粹私人交情。过年我来家看童童还得给个红包 不是?”   曲毅似乎被说得渐渐软了下来,毕竟人在物质面前,始终保持清醒是件不太 容易做到的事。   常潘随即转变了话题缓解气氛,闲聊起来又提到邱闵越“胃病”的事。自从 那次和吴桐一起送邱闵越回家,道别时吴桐提醒邱闵越喝热水能暖胃,常潘就认 为邱闵越的不适是由胃病引起的。   “现在好了。”邱闵越回说。   “姐夫,我还想介绍个我的同事给您认识。本来他是分管我片区几个县的, 算我下属。私下里我们交情不错,这次咱医院这笔,我也把他算进去了,以后工 作上肯定得打交道。”   曲毅些微点了一点头,仅表示听了,常潘扯开话题接着说了下去:“他叫吴 桐,我姐见过,上次和我一起送姐回来的。我刚入行那会儿郁闷之极,他常开导 我。他业绩其实也不怎么样,他还把他最牢靠的关系介绍给我,让我做成了第一 笔业务,那以后我才开始重新找到目标。”   “他最近点儿背,老婆嫌他挣得少,碰上个有钱的跟着跑了。这还不算,那 娘们儿真绝,临了还跟他要十万块钱,大概算什么青春损失费,可他居然给了!” 常潘说到兴头上,大概是为聊出点活跃气氛来,就顺势拣了这个看似很多人都会 感兴趣的话题。   曲毅也像是来了点兴致,附和着:“哦,是吗?”   “我说,你给什么呀,她连半个儿子都没给你生!”常潘愤愤不平,接着说: “这吴桐理由是:‘好赖人家跟了我这么多年,她没给我生儿子,可我不连件像 样的衣服也没给人买过吗?’反正他也没和她折腾,离就离了。我劝他说好女人 多的是,以后再找个能过日子的。他说不想了,可能是整怕了,他这人,死心眼! 他眼下没别的想法,只想挣钱,农村家里老娘身体不好,他有个弟弟在外面打工, 挣得不多,老娘的医疗费用基本上都得他来担。”   常潘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曲毅连这个人的面都没见过!但是闲聊八 卦真还起了点作用:道别时曲毅若有所思,没他想象中那么难应付;曲毅的母亲 见有客人,收拾好家务就回房休息了;童童乖巧地一直在自己房间没出来;邱闵 越整个晚上闷闷的,对和曲毅有关的事情,她一点不做声;就这样,放在桌上的 钱居然再没人提。   “闵越,我们聊聊吧。”曲毅在关上房门对邱闵越说,常潘走后时间已经不 早了,他没有再回书房,直接回了卧室。   邱闵越靠在床头正看着一本书,曲毅对她说的话,她像是没有听到。   “你说这钱……”曲毅接着说。   “你的事。”邱闵越冷冷的,她不希望曲毅和她商量的是关于这笔钱的去留, 她对这些根本没有关心过。   “我回头还得把钱退回去,这关键时候可不能沾这些。”曲毅自言自语,他 并不需要跟邱闵越商量出一个结果,这些事在他心里早有决断,说一遍,只是更 坚定一次他已然作出的决定。“关键时候”这四个字在邱闵越听来是刺耳的,她 忽然有一点厌恶,不仅仅是失望和灰心,她甚至觉得曲毅弄丢了让她欣赏的地方, 变得虚伪,变得俗不可耐。   “呵,关键时候。”邱闵越叹了口气,重复曲毅的话。曲毅不知道在邱闵越 眼里,此时的他竟只是畏缩和怯懦。   “我只是作了一个很合理的推荐,其余的都和我没什么关系……”曲毅仍然 像是分析给自己听,这让邱闵越更加厌恶:“你想过没有,这让领导知道了,也 照样影响你的大好前程!”邱闵越指了指已经开始有了一点隆起的肚子。   曲毅一下子沉默了。   “如果,要你放弃职位,或者放弃孩子,只能二者选一,你会怎么做?”邱 闵越问他,直视他的眼睛,邱闵越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还想捕捉丈夫眼中最后一丝 真诚,但叫人失望的是,她什么都没有看到,曲毅的眼神又是不知去往哪里的, 没有边界的辽远,远成一片空白。   “主任一职空了这么久,这是一个机会。”曲毅唯有以升上正职称的名义, 才能坐到前科室主任调离后空缺的这个位置。   “那么只能是放弃孩子了。”邱闵越冷冷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只能这样选择……”曲毅的欲言又止让邱闵越觉出 了丈夫其实是想对她说什么。   “那么?”邱闵越提示曲毅说下去。   “闵越,对不起,有一个办法我想了很久,但我怕你误解,它只是权宜之 计……”曲毅支吾着:“我想,我们去办个离婚手续,等孩子生下来,我们再复 婚……”   邱闵越耳朵里听到的声音开始模糊,像进了一家摆满织机的工厂,又像是到 了一间处处是回音壁的大空屋子。她觉得她是跌落进深水里的一根簪子,晃晃悠 悠最后无可奈何地深陷进淤泥里。   眼前的曲毅,这一刻的陌生消耗了十年积累的亲近。邱闵越心冷了:“离婚 可以,孩子无论生与不生,都不再和你有关系。曲毅,我们也许真的该好好想想 了。”而事实上邱闵越没有办法做到如此坚韧决绝,她早已经把家庭当做了她的 一切,这个家不是仅一件穿着合体的外衣,于她而言,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它的防 寒护暖。   曲毅一再重申即便是“离”,也是一个假象,一个万般不得已的“权宜之 计”,他还说到了“十年”,这十年时间的累积。然而邱闵越听到的声音,已经 离她越来越远。   邱闵越不想再说什么,她合上书,拉灭了床头灯。曲毅只能悻悻地回到书房, 进入工作状态可以暂时让他从这些麻烦里抽离出来。如若去除芜杂,他会很习惯 科研的至简纯粹,那才是一方静默的沉着的世界。然而,他知道没有任何一件事 可以独立于社会法则之外,它们都需要一个名称或定义,这些名称、定义仿佛就 成为了价值的权重,成为了存在的、生活的全部意义。乱糟糟的思绪无法让他定 下心来阅读手中文献,常潘的话又响在耳边,吴桐这个人的名字出现在他脑海里。   当新一天色彩纷呈的世界亮在眼前时,他又开始照常的融入和追逐。他把妻 子送到楼下,惯例留一两句临别前的叮咛,便调转了车头往他办公楼地下车库的 方向驶去。邱闵越没有立即上楼,她停了一会儿,看车行过后扬起的一小片尘。 她感觉到她的心已经落在曲毅身后很远了,转身的时候,她在考虑,自己是否真 该就此停下来,不再依附他的存在?   第二章   “但毕竟走远了,找不回去了。他忽然有种念头,想充当,想承担。”   十四   童童开心起来,因为爸爸每天都能回家陪她们吃饭,她也会经常缠着让爸爸 给她做听写作业;婆婆觉得是她上次的那通骂,骂醒了儿子,这才有了个家的样 子;邱闵越仍然温和地接受着婆婆的悉心照料。这像是家的温馨,却不知是实是 虚,人不善意地对待生活,或者生活不善意地给人设了道陷进。一念间,便对手 般冲突。   邱闵越一遍遍回想,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到这进退两难的境地?如果最初放 下不舍,也许现在一切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她梦中嘤嘤嗡嗡转而又撕心裂肺的 哭声,那是一场梦魇,一笔心债;婆婆的遗憾和期盼,婆婆那天夜里对她说过的 话,婆婆放低而紧张的姿态……她眼前浮现出老人善良的脸;她记得,当年那三 个月时引产下来的孩子,活生生地被她毁掉了看一眼这个世界的权力!如今这四 个月的、健健康康的孩子,该有这么大了,她从办公桌文具架上抽出一把尺子比 划着,鼻腔里一阵酸胀,热了眼眶。   晚上她回母亲家,想和母亲呆会儿,一起吃顿饭。她不能让自己呆太久,童 童在家等着她。她就算有心逃离,也回不到曾经住在这个家里的日子中去了。她 曾住的这间房,很多东西摆放的样子和十年前已经大不相同,扔掉了不少也添置 了不少。她还能隐约回忆出在这间屋子里的自己。从这里搬出的那天起,她认定 了是她踏入另一种幸福的开始。这十年,她也一直这么相信着,直到最近。她能 理解一个男人对于事业成功的渴求,让她无法接受的是,在曲毅心里,相比竭力 攀爬的事业,感情却显得那么无足轻重。而邱闵越这十年里,图的不是别的,只 是感情。   “小越,你怎么有心事一样?”母亲不安地问女儿。   “妈,我就是累,没别的,就想回来陪您一起吃顿饭。”邱闵越并不想把心 里话和盘托出,因为母亲心脏不好,不愿空生出母亲的烦忧,加重病症。   “曲毅,他事业心太重了,这对你,尤其是现在……我不放心啊,小越。” 母亲的话让邱闵越的泪差点冲出眼眶。“我还是那个意思,可你们不听我的。”   邱闵越哽咽着,更加无法说出曲毅的荒唐想法。   “潘子的事曲毅给帮忙解决了。”邱闵越极力转变话题。   “哦,那就好,也算是了了潘姨的托付。”母亲回道,脸上闪过一丝喜悦。   “妈,最近天冷了,晨练别着凉了。”   “恩,没事。”   饭后过不了多一会儿,邱闵越跟母亲告辞,离开母亲家,离开了她熟悉的味 道。她为什么会有种想逃的念头?她进了家门,一声招呼之后,便拉童童回房间 给童童温书。只有在看似没人打扰的时刻,邱闵越才能好好想一想关于她第一次 不再完全依附于曲毅的决定:也许,即使放弃肚子里的孩子,他们也回不到原先 的生活了。然而,打破吗?对生活和共同生活的人,抽丝剥茧后的结果,多半是 了无意趣,不如不强求。这算是妥协吗?   另一种选择,是留下这个她也不忍放弃的生命,坚持让曲毅共同面对所可能 带来的任何代价,包括他的职称!那将是怎样的代偿呢?不少于几十万的“社会 抚养费”,她和曲毅的点名处分,以及曲毅提正的付诸东流……   也或者,她留下这个孩子,接受曲毅的提议,绕一个荒唐的圈子,做到他们 曾经想要的“两全”……这,又算是妥协吗?   曲毅回来后,她主动找他谈。   “不要再拖了。”邱闵越说:“你把你的想法和我说明白吧。”   “闵越,你要先,不否定我们之间的感情。”曲毅觉察出了邱闵越的异样: “还是那句话,只是权宜之计……”   “这不重要,曲毅,你告诉我,你想怎么去做?”邱闵越没有心情听曲毅多 余的解释。   “我想我们可以办个离婚手续,找一个稳妥又愿意的人,以他的名义,生下 这个孩子,给他一笔钱,完后我们再复婚……”像是已经酝酿许久的想法,曲毅 清晰连贯地表达出来,他早已打算好,只是一直没能找到有机会。   “这样可以把代价降到最小,包括该交的罚款,都可免了,只需要给那个愿 意帮忙的人一点感谢费。”邱闵越的态度转变是曲毅始料未及的,至少,他没想 到邱闵越会在短时间内接受,这让他曾经烦恼过,而现在,他几乎对邱闵越充满 了感激。   “你已经物色好那个人了是吗?”邱闵越知道曲毅这段时间是在给自己慢慢 接受和消化,曲毅惯以谦和等待的方式先试探再作出他自己的决定。而他的决定, 往往总会变成她的,这次,仍然兜了一圈,在邱闵越心里泛出一浪涟漪之后,停 了回去。   “我心里有个人,你也见过,不知他是否愿意。”曲毅说。   “谁?”   “吴桐。”   “吴桐?”邱闵越觉得实在荒唐至极,和自己仅有一面之缘而和曲毅并未曾 有太多交集的这个人,怎么能和这件事扯上关系?她觉得太不可思议。   “我听潘子说了些他的事,他离过婚,没有孩子,为人仗义,关键是他现在 特别需要钱!”曲毅说出了理由,道理分析得客观、冷静,他是把生活,也当成 了课题。   邱闵越不说话了,如果事情真像曲毅想象中那样,那么眼前这个与她款款而 谈的男人,即将成为她的前夫;而那个眼睛里透出冰冷坚毅的人,居然很快会变 成她的丈夫!这让她内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像在一个有信仰的人面前,砸碎 了他天天膜拜的神像,而幻化的万能的神,就这么支离破碎地躺着,讽刺着不可 侵犯的神圣。   十五   曲毅在经常潘介绍后,早已主动联系过吴桐几次。曲毅心里怀有另一种想法, 所以对吴桐格外热情。而吴桐本该在常潘把他拉进这笔业务的时候,就主动联系 和曲毅打上交道。他却迟迟没有。他心里并不愿意再次承常潘的情,均分他的业 绩。   “潘子和我们很熟,听潘子说你和他又是兄弟,所以有相互可以帮得上忙的 地方,以后都别客气。”吴桐当然不能明白曲毅话里还有另外一层意思,曲毅的 主动反倒让他觉得有些不适应。   “曲医生,这次和你们医院的业务本和我没关系,是潘子的照顾,实际上我 觉得心里已经过意不去了。现在同行厂家都不好做,竞争越来越大。”吴桐直言 不讳。   “我知道,潘子是拿你当兄弟,他太了解你,我们以后也就都是自己人。” 曲毅步步为营。   “愿意和我们药代做哥们的医生,还真不多。”吴桐自嘲地笑了笑,对曲毅 有了些抓摸不透的感觉。曲毅看起来并不像特别热情的人,他冷静、内敛,不属 擅长和喜爱结交朋友的人群。   这是一次愉快的交谈,吴桐给曲毅的感觉是直接、坦荡,生活得并不宽松, 但无论怎样他的肩膀总是扛得住。曲毅震出内心猛然来袭的一阵虚弱,然而现实 是时间在走、一切正在迫近,他要卯足劲头往前。   曲毅觉得他向吴桐提出的时机应该在几次会面渐渐熟悉以后,而事情也久等 不得,因为邱闵越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四个月多了。   理所当然的,曲毅和吴桐的联络较之和常潘,多出不少。这让常潘暗暗纳罕, 他感觉中的曲毅总是“端”着,从没像吴桐说的那样放得下架子。常潘的社交理 论中,有一套“榫眼”论,即他认为人和人能不能合拍,眼缘相当重要。譬如吴 桐和曲毅,就是个榫头对上了榫眼,而即使他因为邱闵越的关系,也无法与曲毅 走得更近。但无论怎样,业务量上得去这才是硬道理!常潘忽然觉得,当初纯粹 只是想拉吴桐一把,介绍吴桐给曲毅认识,却歪打正着成了一桩英明之举。人和 事之间,就是有这么多的不经意,常潘觉得机会这东西,时而明朗时而隐晦,看 似不可为的如若伸手挑一指头试试,也未必试不出可能性。   曲毅近来无意间在办公室得知,孔居奇居然无心于科室主任职位的竞争!他 是难得的闲云野鹤式的人物,无心于这些争名逐利也属自然。令人不解的是,领 导的职位提名里他堂堂端居其间,并且受秦院长提醒,他还是个具备相当竞争力 的人选。会不会孔居奇玩的缓兵计?晋升让他每个毛孔都撑饱了感知外界的能力, 洞悉一切发生的可能性。无论外面的谈论如何,他从不敢掉以轻心。   他又一次约吴桐出来见面,工作成绩、政治表现这两方面他都还不太敢稳操 胜券,他不能再久拖。他慎重想好了措辞,不想被吴桐拒绝,但他确实心里没底。 曲毅知道说出来将是多么唐突并且荒诞,他顾不得了。约定的正是他和邱闵越十 年结婚纪念日那天订的饭店,他认为特别的日子,需要隆重一些。而这回,也一 样。   “吴桐,我点的这几样都是这里的招牌菜,你尝尝。”曲毅先招呼吴桐吃菜, 随即起身给他倒了杯酒,酒点的是白酒,度数和档次都不低。他知道吴桐是北方 人,不爱喝南方人绵软醇厚的口味,辣一点、烈一点的更适合。再者,三杯过后, 酒壮人胆,张不开嘴巴的话没准一秃噜就说出来了。   “曲医生,您这是……”曲毅的盛情,让吴桐无法不生疑虑。   “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曲毅说着先干下了一杯:“我先干为敬。”   吴桐站起身,回敬一杯,等着曲毅继续。   “吴桐”,曲毅清了清嗓子:“还挺难开这个口。我的爱人,你也见过的, 上次潘子和你一起送她回家,她实际上是怀孕了。我们已经有一个女儿,但还是 打算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如果只是罚些款,我们也就认了。关键是现在还关系到 其他,我最近在准备评职称,这方面我确实不敢不担心。”   吴桐点点头,接着听曲毅说下去:“我们想办个离婚,找个愿意帮我们这个 忙的人,名义上领个证,把这个孩子的准生证拿到、孩子出来之后再复婚……” 曲毅把他的想法原原本本说了出来。不用曲毅点明,吴桐自然明白他说想找的那 个人,就是自己。   “吴桐……”曲毅欲言又止,他迫切想知道吴桐的想法,又不能太着急: “你可以考虑一下,不用立刻作决定。我是很相信你的为人,才敢把这些底交给 你,你也知道现在是我的关键时期,所以无论你答应与否,请你替我把这事藏进 肚子里。”   吴桐沉思片刻,抬起头来,对曲毅说:“我可以答应你。   曲毅愣住了,他从没想过吴桐能够一口答应,他像是蒙大赦的囚徒,忽然得 到放松自由,倒让他整颗心,悬悬霍霍的,反而空了懵了——这已经是困扰他多 久的问题了?竟然解决得如此顺利!他顿时忘了他预想的下一步该如何发展,手 术台上的他,一环一环接洽得万无一失,而应对现实,他还远算不上操刀的老手。   “我真没想到你这么快就答应帮我们这个忙。”曲毅回过神,从包里掏出一 个牛皮纸档案袋,这是预先准备好但没承望真能立即用得上的一种可能性:“这 是三万块钱,你先拿着,我们以后再给你五万,你看可以吗?”   吴桐没有接,他知道他和曲毅的这场“交易”,眼前的“酬劳”是他应得的, 但他并不为了这个。婚姻是什么?他无法解释,他只在经过一场似是而非之后, 不再愿意当真了。但他还是收下了钱,曾经的婚姻掏空了他的所有,这场即将开 始的“婚姻”,当作代偿吧!他要给没有医保的母亲攒出看病养老的钱。生活不 断在和人开着玩笑,当玩笑摆在面前的时候,不妨看一看,它还能愚弄出个怎样 的结果。这像是种对抗,冷眼对抗,像是宣告你不爱它,一旦不爱,就强大起来。 曾是背负,现在是抗争,他习惯了承受,而现在他要轻一回试试看!   十六   天已经转冷了,出门前曲毅给邱闵越身上搭了条披肩,他们瞒着家人,去民 政局办离婚。邱闵越双手交叉拽着披肩的两边,形状像极了凛冽中瑟缩的最后一 道自我防御。曲毅安排好一切,协议上童童由父亲抚养,共有财产全部归邱闵越 名下。这是曲毅想当然地表达一种对邱闵越的承诺:让她相信他的决定仅仅只是 为了应付眼前状况,他不会辜负他们的婚姻和感情。当然,曲毅已经打算到后面, 在与吴桐办理结婚手续前,邱闵越必须要做的婚前财产公证。邱闵越一路无话, 按步骤走完程序。生活还在继续,一段婚姻的结束和另一场婚姻的开始,邱闵越 的心,跟着婚姻流浪。这是一种极端的方式,保全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这一 天一天接续下去的日子。邱闵越觉得,戏文里演的也莫不过如此了,她恍惚间手 臂舞动水袖,像独自一人舞台上不停打转,眩了晕了,跟不上鼓点,瘫化成一地 芬芳的泥。   吴桐和邱闵越的第二次见面,在民政局门口。两人即将成为法律上的夫妻。   “你好。”吴桐先开口。   “你好。”邱闵越除了回应,再找不出别的话,她甚至连正视的勇气都没能 拿得出来。   “走吧。”都尴尬。证件齐全,手续办得甚至比前不久的离婚更为顺利。进 门和出门,两个本没有瓜葛的人却有了法律上最近的关系。邱闵越看着眼前这个 刚成为自己丈夫的人,和车里等侯着的那个“前夫”,心里顿起一阵慌张,她几 乎都忘了自己是在哪里,做了些什么。但毕竟走远了,找不回去了。   接下来,邱闵越拿着曲毅不知道怎样开出来的假条,请了足有半年的假。她 可以安心在家里,等候孩子的降生了。   这厢事情处理完结后,曲毅又潜心回到了职称评定的要务上。他工作更加认 真,依旧把业余时间都用在文献研究和临床分析上。除此以外,院里组织的各种 大小会议、党员活动、工会活动他积极参加,从无缺席。他还再次把常潘叫到家 里,原封不动让常潘把那两摞钱拿走了。   曲毅和邱闵越仍旧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着,曲毅怕半夜回房影响到邱闵越休 息,索性在书房支起了一张单人铺。邱闵越每天的大床一定有半边是冰冷的,她 的心也像这铺满床的被褥一样,只温得了半边了。   尽管每天的晚饭都能如愿和爸爸妈妈一起吃,童童还是变了,她更愿意把学 习以外的时间交给画画,她常常关起房门,对着画板不停地画,安静得像没有她 的存在。邱闵越却希望孩子能多一点笑声,哪怕是多一点任性的哭闹。就像曲毅 和她之间慢慢少了交流一样,童童与他们的交流也变得少了起来,女儿有时会让 奶奶进她屋,看看她画的画,却从不让邱闵越进去。而曲毅,他从来没有主动想 踏入童童的世界。奶奶说,童童的画画得真好,画得像。邱闵越很想知道童童画 了什么。   婆婆觉出了异样,她想不通这个家是怎么了?自从上回“骂醒”了儿子,他 是改了不少,几乎每天都回来吃饭,可家里几个人怎么话都越来越少了呢?曲毅 床铺都搬进书房了!她得问问。   “闵越,你们最近是怎么了,我见你们话也说不了几句,脸色也不好看。” 婆婆先找儿媳,她想如果是儿子哪儿做得不对了,至少她能安慰几句。   “妈,没事。是曲毅为了工作的事,最近忙。”邱闵越拿工作来搪塞。   “两口子,要有什么就拿出来敞亮说,憋在心里久了就算原本没事,也容易 生出事来。”   “恩,妈,我知道了。”邱闵越回答。   从儿媳那里问不出什么,这些日子以来她们的交流并不多,除了生活上,她 几乎找不到话题来和儿媳交谈。自从那晚她把心里话全说给邱闵越听过之后,邱 闵越似乎更加沉默了。婆婆是真的无法体会邱闵越的“难”,女人怀孕生子,在 她看来是喜事好事,即使政策之下不能声张不能说。可事实上,整个家是沉闷的, 她想起了自己农村老家的院子、村里人大事小情都习惯踏进她家院子找她说说, 城市生活的无力感就这样慢慢爬上老人的心,她体会不了那么深,只是觉得不自 在,想回老家,想回但没法说。她想再问问儿子,她觉得两口子只要愿意开口说, 就没有迈不过的坎儿。   “小毅,媳妇现在肚子里怀着你的孩子呢,你怎么也不多关心关心她?我看 你的心像是没在这个家似的,可别做出什么对不住人的事来。我看闵越话不多, 心肠是好的。你可别犯浑!“曲毅知道自从曾经重压在心里的那部分问题得到解 决之后,他一门心思就只放在工作上了。母亲的话提醒了他,他觉得对邱闵越和 家,他忽略了太多,他想补偿。但心里同时有个声音告诉自己,还得再等上一段 时间,现在不行,现在是关键。他不想所作的努力前功尽弃,而他付出的何尝不 算作艰辛?他停不下,他希望邱闵越能理解。   “妈,等忙完了这一段时间,我一定好好陪陪你们。家里还得您多照顾着一 些,我一心只在工作上,没别的心思。闵越是个好女人,我心里有数。”曲毅对 母亲说。   曲毅母亲放下心来,觉得没啥事儿,儿子只是忙工作,两口子只要都没有动 “歪”心思,这家就出不了啥大问题。她时常梦见自己回老家了,她有时打开门 下楼想找个邻居说话,家家户户门关着碰不着面,城里人习惯把自己拘起来,不 如农村天一亮,心里院儿里的门就都开了,那才叫一个敞亮。她不多想自己,儿 孙们能和和乐乐过日子就好,她就盼这个。   曲毅关心的职称评审就要开始了。“闵越,我想这一段时间,我最好是搬到 单位宿舍里住。”曲毅对邱闵越说。   “恩,你不用和我商量。”他们之间的谈话,不知不觉变得生涩,时间一久, 邱闵越内心的怨也似乎消失了,她像在被生活拖着走,放下了想法、思考,随即 放下了希冀。家的形式,渐渐是不是也要变得不在?这样也未为不好——改变吧! 邱闵越发现预设是无意义的:十年以来她始终笃信的最坚固最稳定的关系,会因 一念土崩瓦解;她的生活会因一个偶然,一个不经意,倾覆成一地散沙捡拾不起; 她的理想,会因无法抗衡的现实,无法摆脱的欲望之束缚,砸成满地碎片。她无 法再期待什么,她只能顺应着不知谁架设的轨道,往下走,轨的两道之上,压着 疲惫的生命之轮,她不看、也看不见方向。   “闵越,对不住你。等过了这一段,我们就像以前一样,一家三口,不,四 口了,像以前一样生活。”曲毅说着说着,邱闵越就听不清了,曲毅还说了什么, 邱闵越没有听见。她只是一遍一遍在心里重复:往下走,没有对错,没有对错…… 当人被抛向选择,而又无从择取都不愿放手的时候,欲望会让人关上通往心性的 暗门,从此便只能被拖着拽着走了。   十七   准生证顺利拿到了,曲毅心里的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身边人开始觉察出异 样:曲毅搬进了单位宿舍,邱闵越早已请假不回医院上班许久——必然发生了一 些撩拨人神经的事情!当有人有意无意间在曲毅面前提及,当风言风语像一场春 雨过后的芽苗露出了端倪,曲毅便模棱两可含糊其辞,让身边人得知了他们离婚 的消息。人人几乎都活出了明白的道理:没有什么是值得信守一辈子的,今天感 情甚笃也不再是明天厮守一起的保障,所以都点头即止的淡,曲毅早就能猜到。   而邱闵越的端静温婉,很多时候都给人一种不近世俗的抗拒,男人遥想她成 一幅仅可欣赏的画,女人假想她成一个自恃清高的对手。她尤其无争尤其远离, 尤以引出侧目。人总有那么多精力放一双好奇的眼睛,试探与自己不一样的人, 想寻出蛛丝马迹暗暗摆正内心的天平,让旁人的幽微当作自己得胜的底气。   李艾在曲毅搬到单位宿舍,并听说他和邱闵越离婚的消息后,对曲毅的关心 明显多了起来。   “曲老师,给您打的饭凉了,您怎么还没吃?”李艾打开饭盒,看到没动一 点的饭菜。饭盒是她的,刚从网上买来,很有趣的半颗心,蓝色的,和她用的粉 色半颗心能合成一套。她却从不敢当着曲毅的面把另外半颗心的粉色饭盒亮出来, 李艾陶醉在自己编织的小浪漫里。她偷偷看曲毅毫无觉察捧起饭盒,竟然有种无 法言说的甜蜜。曲毅成了她故事里的主角,而曲毅却并没有发现。   李艾开始每天都很晚回去,办公室里常常只剩下她和曲毅两个人。曲毅杯子 里的水一直温温的、刚刚适口的温度。有时李艾会放上一小撮绿茶,嫩嫩的芽尖 跳舞般在杯中饱蘸开来,脆生生的新绿,淡淡的味道充满了不大的办公室。曲毅 喝一口,抬起眼睛,对李艾说:“谢谢,这茶味道不错。”随即又将注意力放进 眼前的工作,李艾痴痴地、静悄悄看着,常常梦里等到曲毅的回应,醒来后又开 始满心期待的一天。这样的生活和工作,让李艾充满前所未有的鲜活。爱一个人, 即使他不知道,心里也会有温暖的幸福,以及为自己的感动。如果有一天,他发 现她的存在,已经很久很久,她的泪会烫烫地肆意地流淌下来,把他白衬衫的肩 膀沁出一片带着淡淡浅褐色眼影的水渍,她愿意埋进他的怀里,让他嗅她头发的 清香,也许他能怜爱地叫她一声:“傻丫头。”   她的注视,慢慢期待着他的发觉。   孔居奇会不咸不淡时不时跟李艾开一通玩笑,比如“情人节没人约的话,我 们可以临时凑合一下,”或者“我主刀的手术,你都给我当助手吧,这样我意气 风发!”李艾对孔居奇并没有太好的印象,在她眼里,曲毅和孔居奇是完完全全 两类人,曲毅成熟稳重,孔居奇放荡不羁。倾心于曲毅的她,眼里没有孔居奇, 何况孔居奇开惯了类似的玩笑,众所周知。   有时候曲毅会替李艾挡一挡,对孔居奇说:“小孔,别难为人家了。”孔居 奇不以为意地走开,或者转过话题同曲毅聊起工作上的事来。李艾多情地觉得这 是曲毅的有心而为,在和曲毅四目相对的时候,红晕升上面颊,显露无尽娇羞。   李艾是个漂亮的姑娘,眉目生情,曲毅不得不承认李艾的容貌很难让一个男 人不去多加关注。他本能地抗拒着,意识到抗拒,其实是关注的开始,离原先的 未曾发觉,已明显走过了一个阶段。   这对一个已经结婚十年的男人来说,是一种久违的诱惑。他似乎已经忘了他 的生活还能再回到年轻时的状态,像咖啡里加了糖,一下子柔和适口起来,欲罢 不能。   童童已经好多天没有见到爸爸了,每天奶奶接送她上学放学,回到家她就回 房关上门自己做作业,安静得像家里没有这么一个孩子。邱闵越觉得童童变得不 太愿意和她亲近了,她想知道女儿在做什么、想什么。她敲了童童的房门。   童童不应声,邱闵越隔着门朝里问话:“童童,妈妈可以进来吗?”   童童打开房门,回到座位上,继续写她的作业。   “童童,妈妈想和你聊会儿天,我们等下再做作业好吗?”邱闵越征求女儿 的意见。   童童点点头,放下手中的笔,半侧身对着邱闵越,头却低着,两只脚后跟交 替踢打着椅子腿,像是并不情愿的样子。   “童童,妈妈最近觉得你有些不开心,发生了什么或者心里在想什么,能跟 妈妈说说吗?”   “妈妈,”童童一下子哭了起来:“我知道,我要有个小弟弟了,小弟弟出 来以后,你们不会再爱我了……”   邱闵越猛地揪住了整颗心,她忽略了女儿,忽略了正在长大的童童早已通晓 成人间微妙的交流和情感,她心疼,她抱歉,她把童童抱进怀里,问:“你怎么 知道?”   “我自己看到的,有一天你洗澡的时候,我看见你肚子大了;你和爸爸说, 肚子里的孩子你舍不得不要,爸爸也舍不得,奶奶也舍不得,你们都舍得不要一 个小弟弟,会不会就不要我了?”童童把积在心里的话一下子全部倒了出来,小 脸上眼泪不住地往下滴,呜呜咽咽,邱闵越心疼极了。   “听妈妈说,童童,你从来都是妈妈的宝贝女儿,不管妈妈会不会有第二个 孩子,对你的爱是不会变的,一定不会变。爸爸也一样,奶奶也一样,所有人都 会像以前一样爱你,不会变的。”邱闵越紧紧搂住童童整张脸。   “可是,爸爸说我给他管,你管肚子里的小弟弟,你们是这样安排的。可是 可是,他现在都不回来了,他不要我了,你又要管着小弟弟,就剩奶奶管我了, 等小弟弟出来以后,奶奶也要照顾小弟弟,没人管我了……”童童泣不成声,原 来在她的心里一直被这样的担忧困扰着,幼小的心灵承受不了亲情的忽略,童童 是个极为敏感的孩子,她在父母避讳不及的交谈里用自己的判断得出的结论,足 以使一个孩子的心里拢上阴霾。   “童童,妈妈怎么会不管你?傻孩子,妈妈一直会在你身边,妈妈保证!” 邱闵越对大人之间的问题给孩子带来的影响感到歉疚和懊恼,她不断抚摸着童童 的头:“爸爸因为工作实在太忙了,每天回来太晚又会影响到我们休息,所以就 是这一段时间暂时住在单位,等忙完这一段,他会带你出去玩的,你想玩什么? 这个星期天如果爸爸有空,我们去放风筝好吗?”   童童没有点头,邱闵越的话不知道能给童童的心多少安慰,童童说:“看爸 爸时间吧,他可能星期天都不会有空的。”这不像是一个只有8岁的孩子能说的 出的话,这么大的孩子,话语间收起了任性透出无奈,邱闵越心生一阵悲凉,她 允诺说:“如果爸爸没空,妈妈一定带你去。   关上童童房门,邱闵越重重叹了一口气,这个家,每个人都在为一个收拾不 了预想不到的局面,背上了沉重的镣铐,包括童童。一个八岁的孩子,本该天真 烂漫,而现在,童童是变了,变得让邱闵越止不住在心里说上千遍万遍抱歉。当 初他们作一切决定的时候,想到了任何,为什么没有想到女儿的感受?她为自己 作为一个母亲的疏忽而自责。她想补偿,她知道很多事已无法倒回,能做的就是 尽可能给童童弥补一些快乐,童童的笑,成为了邱闵越心中的自我救赎。她一定 一定,要在这个周末,带童童到郊外,透透气。   十八   曲毅没空是预料之中的,童童的脸上已经看不见太多失望。邱闵越并没有说 明是带童童出来郊游,她忽然只想让她们母女二人呆在一起,生出个试试只有她 和童童两个人生活的念头,她甚至觉得曲毅的出现都是打扰。邱闵越联系到常潘, 请他帮忙开车送她们去西山脚下。那天阳光很好,母女俩有说有笑,踏着野外松 软的泥土,童童对野花野草很感兴趣,采了一大束,说回家插到花瓶里一定好看 得不得了。风筝放到一半,线断了,不知道落在了什么地方,童童有些沮丧。那 只蝴蝶风筝她挑了好久,是一大摞纸风筝里她唯一中意的一个。邱闵越安慰童童, 还告诉她一个说法,古时候人大户人家放风筝玩,高高在天了,就用把剪子“咔 嚓”一剪,风筝就忽忽悠悠随风飘远了,说这叫“放晦气”。   “妈妈,什么叫‘晦气’啊?”童童不解。   “就是不好的,不开心的感觉和事情。”邱闵越随口答着,她这才意识到和 一个孩子讲灰暗的词语不妥当。   童童沉默了,转而抬起头来,看着净澈的蓝天,说:“我也要把不开心的感 觉和事情全部都忘掉,妈妈,我爱你。”   “我也爱你,童童。”母女俩拥抱在一起,背后映着冬日里苍茫的山景,一 阵风吹过,紧拥在一起的母女俩都有了点点寒意。“回去吧。”邱闵越拉着童童 的手,拿出手机来给常潘打电话。   “姐,临时有个急事要处理,我已经跟吴桐说过他会来接,你们等着啊。” 电话那头常潘像是很忙乱,还没等邱闵越反应过来,对方就挂断了。   邱闵越始料未及,心里有了些紧张,从民政局出来之后,她和吴桐从没有过 联系,有时候她也会恍惚间想到这个人,会悄悄拿起那本不知所谓的红本子,看 上两眼。她只是觉得一切都太戏剧性,照片上的自己,像个角色,被谁编排进去, 她有时会不知戏里戏外,照片中的女人像是个陌生人,身边的男人呢?就更陌生 了。他们在笑,笑的僵且硬,原来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的一张脸、一副表情。   邱闵越走神了。电话这时候响起,是吴桐打来的。   “你好,我是吴桐,潘子临时有事,我过来接你们。”吴桐的声音,让人总 联想到钢或铁一类的东西,金属、坚硬、质感、冷峻。   “那——麻烦你了,我们,在后山的三岔路口这边。”邱闵越话说得磕磕绊 绊,隐匿会让她觉得整个人都特别不自在,她不习惯套一层寒暄,更不习惯寒暄 之外,心头还有一块不可曝光的暗角落。   车很快就到了,让邱闵越很诧异:市内到这里,不堵车一路畅通也得半个钟 头,他怎么十分钟不到就来了呢?   “你是早就在附近等了吗?”邱闵越心里涌起一阵感激。   “我顺路办点事。”吴桐随意搪塞着,而邱闵越心中自然明白。   “童童,叫叔叔。”邱闵越抚着童童的头。   “叔叔好。”童童乖巧地叫了声,也许是今天玩得很开心,童童仰起脸,太 阳黄灿灿的光洒在童童白细的皮肤上,竟泛出一点雾蒙蒙的光晕,像天使才有的 面容和微笑。   吴桐帮她们关好车门,启动车子,一路上邱闵越不知该说什么,吴桐也目不 转睛盯着前面几乎没什么车可避让的路。温暖的车厢里,童童摇摇晃晃地睡着了, 邱闵越悄悄给童童脱去了外套。吴桐从后视镜里看到邱闵越安静地做着的一切, 他忽然梦境般恍惚:曾几何时,他理想的生活也大致如此,周末带着妻子和孩子, 郊外走一走。这种恬淡让他流连于眼前的亦真亦幻,车速在没有障碍的情况下, 也被他放慢了下来。邱闵越一直朝窗外看着,除此之外她不知把眼睛放在何处, 无尽的旷野里,一排排树和房屋在不断拥挤倒退,像是各自都赋上了使命,匆匆 奔忙,齐刷刷从眼前略过,想停下它们或者停下自己的眼睛,都来不及。退后的 景是热闹的潮,在眼前纷至沓来,看近了,不停跟着流转,会眩晕。邱闵越把眼 放到远处,她看得到了冬日里嶙峋的树干、枯黄黄的田地,零零落落立在寒风中 的电线杆子,幢幢农民自己建的小矮楼。纷繁错乱一下子又慢下来,越远处,变 幻越慢,甚至静得只剩苍茫寂寥了。她的心,跟着她的眼,拉近又放远,冬天的 寒,把时空、境况统统拢住了,车里,是温暖的片刻,于漫漫季候而言,只当是 瞬息。看着童童熟睡的样子,邱闵越如释重负叹了一口气。   她眼睛收回来时,碰到了后视镜里吴桐的目光。四目相对的一瞬间,空气凝 结。车一路不疾不徐地走着,他们眼神在碰撞中相互回避,除了童童熟睡中沉沉 的呼吸声,邱闵越觉得她心跳的声音都快安静得能被听见了。邱闵越不总低着头, 横在空气中的难以言说,不总只剩下逃。她有时会接住吴桐的目光,接住了,但 也不明所以。只觉自己被忽略了的一部分,似乎又正在被拾起。被自己,还是被 镜子中那深邃的目光?   “闵越,我有事想请你帮个忙。”吴桐终于开口,嗓子久未言语因而略略干 涩。   而邱闵越,甚至都忘了该接个话,她听他说下去,只是抬起了头,抬起了眼 睛。   “我结婚三年,我媳妇从没跟我回去看过我娘。我知道每回她都是借口,她 不愿意,我不勉强,有关她,我也就没和家里多说。最近我娘让我带上媳妇回去 一趟,给我爹过祭日。我娘她身体越来越不好,我离婚的事,没让她知道。”   邱闵越挪一下身子变换了个姿势,继续听吴桐说下去。   “如果你愿意,能不能,跟我回去一趟?对不起,我知道我说这些是让你为 难了。”吴桐说完便不再言语。沉默又跳了出来,吴桐并不在期待邱闵越的回答, 他更像是一种表达,一种多久以来想被了解被懂得的愿望。他被这种愿望,牵拉 出内心丝丝缕缕的温柔,绕不开眼前这个时时低头,缓缓抬眼的女人——她从没 有咄咄的目光,她看人时,总像是无声倾听和低语诉说。   这样的女人,理应得到男人的呵护。而恰恰是她的男人,把她推给了他。他 忽然有种念头,想充当,想承担。真实地,不是交易不是玩弄不是形式,同时, 他只能是甩甩头,撇掉了脑子里的胡乱思绪:那个离他而去的女人,曾甩给他一 纸离婚协议,让他看到憧憬和现实硬生生断裂;眼前这个女人,本就从荒诞开始, 又能走向哪里?他无法把她带进自己的世界,他无从期待。   十九   吴桐把邱闵越母女送到楼底下。童童被邱闵越轻轻唤醒,她给女儿穿上了外 套,女儿睡眼朦胧看一觉醒来场景的变换:“到家了。”童童自言自语。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多久?”邱闵越临分别忽然问起。吴桐一愣,他没想 到邱闵越还会再提及。   “两三天吧,下周里。”吴桐回答说。   “提前把时间告诉我,我准备准备。”邱闵越说。   “谢谢你,闵越。”邱闵越的回答让吴桐非常意外。吴桐看着她,眼中有笑 意,也有感激,还有一种言表不明的东西,看她,直到邱闵越把眼转向别处。吴 桐发觉自己失神,发觉内心有了一点慌乱,这是多久以来从未有过的情绪。冷的、 坚毅的、铁一样的目光,化了。   回到家,婆婆已经做好饭等着母女俩了。刚进家门,婆婆就迎上来问母女俩 累不累。童童把采到的一大束野花高高举过头顶,说送给奶奶,奶奶边接住边告 诉童童,就这些花花草草,奶奶老家多的是,漫山遍野,等童童假期跟着奶奶回 去,还有更多的花儿,不仅仅花儿,还有鸡鸭牛羊小猪崽儿……奶奶说着说着, 忽然悄声叹了口气,老人是想家了。邱闵越走到婆婆身边,拉起婆婆的手说: “妈,也出去走动走动,不要总闷在屋里,回头等童童上学了,我带你去我妈家, 你们做做伴儿聊聊天说说话。”婆婆连连点头,转身去了厨房。   邱闵越从洗手间镜前看自己,脸上的红晕还在,热辣辣的,她用凉手指贴脸, 定定地回想这一路的情景发呆。吴桐叫她“闵越”,像是熟悉很久的老朋友,又 像是很亲近的家人。邱闵越心里升上一股暖意,对这个仅见过几面的男人,不再 感到陌生。   吃饭时邱闵越对婆婆说单位临时有事,需要她出去几天。婆婆不解:“不是 已经请假了吗?”   邱闵越推说是早就安排下来的工作,最好还是去一趟,并让婆婆放心,她会 小心照顾好自己,也就两天左右。接着邱闵越又转向童童,对她说:“妈妈有事 要出去两天,你在家要听奶奶的话,温书听写的作业,妈妈会拜托隔壁阿姨帮 你。”童童点点头,眼睛仍然时不时看着自己采回来花草,芦苇絮洒落了一些在 桌上,童童说像蒲公英。邱闵越对童童承诺,到蒲公英大片花开的季节,带她去 野外,让她用嘴巴吹个尽兴。童童笑出了声,问还要多久呢?这一点快乐已然带 给孩子满足,童童开始期待春暖花开。邱闵越怜爱地看着女儿,想要给她更多关 心、更多快乐。   放下碗,她给自己的母亲打电话,说午休后会回去陪母亲呆会儿。她想让婆 婆和童童也一起去,婆婆说趁天晴要把家里被褥衣物都晾个透,童童还有作业没 做完,她陪童童呆在家就不去了,边说边拿出一包菜干:“上回买菜时我碰着亲 家母,她在买外头的菜干子,我才知道她也吃这些东西,原以为她不爱吃这些干 货的。”婆婆边说边把菜干袋子装进包里:“这是我自己晒的,择的菜芽子,又 嫩又干净,你让她尝尝,吃着好我这儿还有,回头再给她拿。”   邱闵越拿着婆婆装好的菜干袋子,一路踱到母亲家,近来感觉还不错,小睡 片刻精神又恢复了。她要为答应吴桐的事,向母亲告两天假。对于吴桐的请求, 邱闵越自然可以拒绝,怀孕的人也不适宜旅途劳顿,但是她没有,她能感觉到吴 桐这样的人,是不太会向别人开口的,除非不得已。对吴桐,她似乎有种无法抗 拒的亲近感,本能地在他需要她的时候,她不但不会拒绝,还会想到靠近。人的 孤独若能相遇,就是种不可奢求的温暖,没有人会不选择接近而远离。   陪母亲呆了一会儿,又闲话了些家常,母亲觉得邱闵越气色好了不少,临走 时母亲对她说:“那两天叫亲家母没事过来坐坐,童童上学你又不在家,她一个 人也冷清,她过来我可以领她四处逛逛,我们说说话时间就好打发。”   “好,没事您也去那儿走走。”邱闵越心里想着两位老太太,都是独自一人 把儿女带大,付出一辈子,不能让她们晚年再为儿女们操心了。有心瞒下的一切, 只要能给老人们看到个结果,看到个安心、和乐,这中间的过程,就让他们自己 解决、承担吧。   路上她给曲毅打了通电话,电话那头曲毅似乎是在开会,他放低了声音,邱 闵越听见他移步到了一个安静的地方。   “我是和你说一下,吴桐让我帮他忙,陪他回一趟他乡下老家,看看他妈。” 邱闵越是对曲毅说了她的决定,不再问曲毅的意见。这悄然的转变,邱闵越并没 有发觉。   “什么?你现在不能乱跑!”曲毅不禁抬高嗓门,随即又刻意压低下来: “闵越,你答应他了吗?怎么也不和我商量一下?不行,我不同意。”   “你凭什么不同意呢?以你现在的身份。”邱闵越不知道为何会对曲毅说出 这样的话,她并不是对曲毅没有一点怨,有关于十年的片面了解,邱闵越早已在 心里不止失望过一回。而现在,她似乎不再需要守着失望,依附他的想法往下走。 她已经开始习惯曲毅从她的身边、从她的心里,走远了。   “闵越,听我说,千个错万个错,都是我不好。你听我说,别让我不放心。” 曲毅几乎开始求她了,在曲毅心里,离婚只是为了合法生下这肚子里孩子的一个 借口,有关于他和邱闵越之间的感情是否存在问题,他从没放在心里考虑过。曲 毅在办理手续之后愈发像撇清关系一样的忽略了她们母女,这让邱闵越从失望到 认清:曲毅,他爱着谁?除了他自己。而现在曲毅的紧张,让邱闵越觉得,曲毅 还是在乎着她的,还在为了他们的家,不得不作着他已经进行到半路上的努力。   邱闵越温软了下来:“曲毅,你放心,我会注意身体的。吴桐之前帮过我们, 我觉得他不得已不会开这个口,就算我们帮他一次,还他一个人情,也是应该的。 就两天的时间。”   “我不同意,闵越,等我晚上回去说行吗?”曲毅还是坚持着,他拖延着邱 闵越的决定,他当然不愿意自己的妻子跟另一个男人独处两天,他无法想象这两 天里会发生什么,他有种说不出的委屈和愤怒。闵越,闵越,你怎么这么糊涂? 他是一个独身男人,即使你从没有任何表示,你能阻止一个男人对你的欣赏吗? 曲毅这才发觉有了一丝危机感,这是他从未想到过的。邱闵越曾静静地就在他身 边,却被他无视,而现在有一个男人正一点一点靠近她的美丽,那个男人会将美 丽奉于掌心,让她从此被那个男人呵护、珍惜。曲毅以男人的直觉,掀起了心里 的怒火,他失去理智般拨通了吴桐的电话……   二十   “曲老师,您怎么了?”是李艾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她出现在曲毅身后。 拨给吴桐的电话刚响两声,还没等到对方接起来,曲毅连忙摁断了。   “没什么。”曲毅的表情都扭曲了,他知道他掩饰得并不好。   “喝点水。”李艾将手里的杯子递给曲毅,刚泡好已经不烫嘴的绿茶。曲毅 接过去,咕咚咕咚牛饮两口,李艾从没见曲毅这样失态,她无法猜出发生了什么, 但她知道电话是邱闵越打来的。   李艾默默接过杯子,转身回办公室。一下午,她都愣愣地:从曲毅的表情就 可以读出邱闵越在他心里的位置。李艾曾经痴痴地想,曲毅也许很快能从前一段 婚姻中走出来,离婚,不就是因为感情走到了尽头吗?她可以等着曲毅一颗冷掉 的心慢慢温暖起来,但她从未想过,曲毅还是那么地在乎着邱闵越,在乎得自己 曾为曲毅做过的任何一件事都显得那么多余和可笑!一个男人的心早已被一个女 人填满了,他哪儿还有多余的目光去注视身旁默默爱着他的另一个女人?   曲毅却完全没有注意到李艾的变化,他一下午心神不宁,几次看时间,似乎 在等着下班。李艾像株摆在室内的植物,无论如何只是装点着曲毅的心,可有可 无。李艾想,曲毅甚至都没有把她比喻成他心里的任何一样不起眼的物品吧?李 艾径自卑微着。爱,怎么能让一个尚属花容的女人,可以鲜活得同一朵滴水的玫 瑰,却又能瑟缩得像被风折弯腰肢的兰草?   李艾不知道她还在盼着什么,她明知道是无望的,无望就不继续了吗?没有 一个在爱中跋涉的苦行者会收得住脚步收得回心,如若得不到是苦,付出就成了 劫数,但还是不能不继续,中了蛊。李艾又给曲毅杯中续上了水,轻轻推到曲毅 面前。而直到下班,那杯水还是满满的,曲毅没有喝一口。   “李艾,我今天有事先走。”曲毅说着,换上外套。   “恩,曲老师……”李艾不禁叫了一声,她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份勇气。   “你还有事?”曲毅抬起脸问李艾,曲毅已经穿好了衣服。   “没”,李艾低下头:“您这是要回家吗?”   “啊……恩。”曲毅有些搪塞,却愣在原地没动。   李艾抬起脸来,碰到曲毅的目光,曲毅没有匆匆离开,站在她面前,就这么 站着,不离开也不说话。她稍一纵身就能投入他怀里的距离,那么近。时间像是 过了好久,她的心紧张得无法呼吸。   “您走吧。”她为什么催他,自己也不知道,好像快要承受不住窒息。可就 是这短短停留,让她卑微的感情又开始一点点注入希望和勇气。   曲毅走出办公室,李艾失神了。曲毅为什么会站在她面前,等着她说话,等 着她抬头?那通让曲毅无法安心工作的电话,本来已经明明白白让她知道了邱闵 越在他心里的分量,为什么他匆匆赶去见邱闵越的时候,要为她停留这短短的十 几秒?曲毅的目光,像是多了好多内容,否则怎会让她没有了直视的勇气?曲毅 会有话想对她说吗?呵——他的眼睛……   李艾怕是自己多心,爱总让人变得不自信,她反复回想着,一遍遍问自己, 忽左忽右没有答案。爱一个人,是温柔恼人、甜甜又苦苦的事情。她睡不着,她 盼着第二天。将一份爱藏在心里的的每一天,内心像枚气球,充盈饱胀而不实虚 空。李艾看着摆在窗台上的兰花,记得兰花开的时节,整个房间都淡淡幽香,隐 隐浅浅地。暗夜里窗外的点点星光,柔和且宁静。   曲毅忽然回来,曲毅母亲和童童都很意外。童童却并没有扑到他怀里,只是 叫了声“爸爸”,然后安静地坐在客厅,不回房,看着他们说话。   而邱闵越心里知道曲毅回来的原因。吃过饭,她就和婆婆说,让曲毅陪她到 楼下买点日用品。婆婆乐乐呵呵地应着,说:“去吧去吧,你俩都加件衣服,外 头冷。”   童童没有闹着要跟去,她在他们临出门前对他们说:“爸爸妈妈,我等你们 回来一起做听写作业。”童童心里有期待,但不说。   “闵越,你还是决定陪吴桐回去吗?”曲毅路上问道。   “是的,你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是不放心我,还是不放心他?”邱闵越反问 曲毅。   曲毅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想说都不放心,可偏偏这个局面是自己做出来的。 如果邱闵越问他既然不放心,为何又让吴桐走进他们的生活呢?他像是百口莫辩。   “闵越,当初我们这么决定,只是想找到解决现实问题的一个捷径,并没有 真的想把你和他拉近。”曲毅说得很直接,也道明了他的担心。   “曲毅,这样做只当是在帮他一个忙,你别多心。”邱闵越接曲毅的话说, 关于她对吴桐那本能的亲近感,以及内心对一点点曲毅疏离,她并不想说。   “在我心里,从没觉得我们是分开了……”曲毅说。   邱闵越略带叹息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两个人都沉默了。良久,邱闵越抬起头来,对曲毅说:“你如果真的特别介 意,那我就不去了。但如果仅是在他帮助过我们之后,我们帮他的一个忙。你能 否交出你的信任,对我,对他?”   在最初的冲动慢慢冷静下来之后,曲毅不再那般坚持。不在于邱闵越所说的 信任与否,而是他发觉有时候他的想法过于自我了,行进中的一切,即使一开始 是顺着他的意志一步步走,也有他无力驾驭的时候。他们都被相互牵制了。他不 再安排一切,她也将不再接受他的一切安排。能否一起,要看各自走的方向,是 同一个,还是背道而驰。他忽然有种无力感,蔓延至全身,他感到疲惫。不再试 图说服,试图辩驳,试图呈明,像是默认,无力可为所以默认。   “今天还回宿舍吗?”邱闵越没问,曲毅的母亲倒先关心起来。   “是,要回去。”曲毅回答。他忽然发现,自己对于工作的热情、投入,更 像是种逃,当沉的、重的、无力扭转的一切袭向他时,他就会把自己全部放进工 作,那是他认可的自我,他向来以为的出口。   他没有想到他的回答,让面前的三个女人都失望了。邱闵越看着越来越陌生 的“丈夫”的脸:她像从未理解过他,他和她都并未曾相互理解,未相互理解却 共同生活了十年,“幸福”而又平静的十年时光。误解拼出的轨迹,充满偶然, 恍惚而不可测,邱闵越看不清方向,只感觉被生活拖着继续走,不再有如腹中胎 儿一天天长大,那种对新生命的向往和期待。   童童回房间了,关房门前,她对曲毅说:“爸爸再见。”乖顺得让邱闵越心 头一丝酸楚。   “还去医院做什么,今晚就住家里吧,到那也晚了。”曲毅母亲挽留着儿子。   “妈,他还有事。”邱闵越挡住婆婆。   二十一   曲毅回到宿舍。手机响了,是一条短信。曲毅洗好澡后才发现,已经离收到 的时间相差一个小时了。   短信是李艾发来的,一条彩信:一只毛绒绒的漂亮猫咪伸出爪子揉着屏幕, 揉出了一行粉色小字:“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天天能看到你的笑脸。”曲毅看着手 机,脸上不觉泛出一点笑容,他立刻摁了回复键,想发条“谢谢”回过去,却一 看时间已将近11点,他怕打扰李艾休息,收起了手机,拿出本书来看。   曲毅不知道,他收起手机的时候,李艾还在傻傻等着。李艾又一次失望了, 她是想在曲毅和邱闵越见面之后,用这一点点提醒,让曲毅知道她的关心和存在。 然而李艾觉得,曲毅并没有理会这样的关心,也无心关注自己的存在。她醒来后 拿起手机,空空的,没有收到任何回复讯息,李艾轻轻叹了一口气。   曲毅接到吴桐电话,吴桐说发现曲毅的未接来电时已经晚了,所以一早给回 过来。曲毅的态度却有了些变化,一丝警觉一丝嫉妒,对电话那头的吴桐说: “照顾好她。”李艾知道曲毅嘴里的“她”是邱闵越,这个已经和他离了婚的女 人,却一直住在他心里,李艾不断回想起那天坐曲毅位子上的邱闵越,李艾萎缩 成尘,凄凄惘惘。   邱闵越特地去了一趟超市,给吴桐母亲买了几样保健品礼盒。吴桐只在这中 间给她打过一次电话,说周四上午过来接她,周五晚上就回。他为了不给邱闵越 造成不便,尽量缩短了在家呆的时间。   周四一早吴桐如约而至,婆婆把她送到楼下,嘱咐了很多话,不亚于一个母 亲对女儿的关心。   “怎么同事就一个?”婆婆看着吴桐,略带犹疑。   邱闵越一时不知应变。“阿姨,我是顺路先过来接邱医生,还有的同事等在 那里。”吴桐替邱闵越解围。   “哦!好的好的,路上你慢点开啊,她……她有点晕车的。”婆婆差点说漏 嘴。   “你放心吧,妈,你在家当心,上去吧。”邱闵越上了车,和婆婆道别后, 车驶出了小区。   “你为我和家里撒了谎……”吴桐不知怎么一出口便这样说,这几天,他生 出一种情绪,渐渐地,类似于爱情。   “你也帮过我们。”邱闵越用“我们”这个词,拉远了和吴桐的距离,吴桐 跌回尴尬,也跌落进谷底。然而他并不知道,邱闵越是有意在让自己远离,她曾 说过让曲毅信任她,她的任何情绪,都不能在此时,不曝光地暗地里滋生、蔓延。 她时刻提醒自己,这离经叛道的一圈之后,她的生活里将不再会有吴桐的位子。 她怎么能明明知道假,却做成了真?她的手,不觉抚住了肚子,她想到了童童, 想到了婆婆,以及自己的母亲。她知道,她早已不可能完全是自己。生活赋予了 每个人太多角色,都要顾及,就只能去抗衡内心。   两人的车内,又陷入了沉默。四、五个小时的路程,不能没有一点声音,吴 桐打开了CD。音乐总是好的,是不需要语言的内心交流和表达,能不觉把两个人 带进同一个境,得以暂时跳出现实的藩篱,让心游,让思绪飞,让感受飘到最渴 望的理想和角落,对视、牵手、相拥,合而为一。   车子是常潘的,邱闵越没有想到潘子也爱听这类柔和、缓慢略带忧伤的音乐, 她闭眼倾听。重新睁开时,眼前一片淡蓝色的清新,休憩片刻后再看世界,总有 种独特的清澈。车驶向服务区,吴桐每经过服务区总会停下来,让邱闵越休息一 会儿。邱闵越远走几步离车有了段距离,不知现在身处何处,但一定离她一直生 活的那个城市远了。她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放松,不禁仰面朝天大口吐出了一腔 浊气。吴桐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他留出的距离,为使她感到安心。吴桐对 她,越过了心理边界,他们各自都没有揣测对方,而先明了了自己。   李艾的饭盒无意中让曲毅发现了,是在李艾给曲毅打饭回来的路上,他看到 了李艾手里的粉色半颗心。李艾不知道会碰上曲毅,她一直掩藏得很好。   曲毅看到桌上李艾给他打来的饭用一个普通保鲜盒装着时,有种感觉像根松 针叶刺进了皮肤,有些麻有些痒,还有了一点疼。李艾坐在那里,看一本女孩子 们看的杂志。   “谢谢你一直给我打饭。”曲毅把刚洗好的饭盒给李艾。李艾接过,没有说 话,脸上微微红晕。   “换了一个,之前那个蓝色……?”曲毅其实问得有些多余。   “那个没带……”李艾像回答老师提问的小学生般紧张。李艾抬起眼睛,又 碰到曲毅的目光,她读不清他眼睛里想说的话,只是分明感觉到了专注,他看着 她,就这么看着。她曾多么希望能被他看见,被他停留在眼里,而此时她又害怕 起来,觉得不像是真的。他会对她有感觉吗?怎么会呢?他那么优秀……   第二天中午,李艾给曲毅打饭又换回了原先那只淡蓝色饭盒,而李艾自己, 也悄悄把那只粉色半颗心收了起来,如此明显的表达,她做不到。曲毅照旧谢过 李艾给自己打饭,捧着李艾的“半颗心”,吃起午餐来。而此时,邱闵越正在吴 桐驾驶的车上。后视镜里,吴桐可以看到邱闵越温柔、美丽的容颜。   二十二   车越往前开,路边的景象越见荒芜起来,隔江分水岭将相距几百公里的两地 隔出好几度的温度差,冬季的苍凉从窗外直扑眼前。没有高楼林立的大片空荡荡 的田地,野风乱窜,邱闵越听到车子破风穿行间,寒风凛冽的呼啸。车厢内的温 暖让她暂时可以忽略掉冰冷彻骨的滋味,她已经在稍稍眯了一会儿后,睁着眼瞧 路两边:方整整的田地里,居然还有星星点点的绿,恰如于没落中呈现的生机。 邱闵越不禁问道:“这么冷的天,地里还有庄稼?”   “是麦苗。”吴桐告诉她。她静静地看着,不再说话。   她心情好起来,像一次离开包围圈的远足,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对于困 扰着她的,已经发生了的一切,两天以后再去面对吧。   她不停探究窗外,像个懵懂的孩子。一个少妇有这样的神情,不觉又平添了 几分妩媚。她并不知晓,而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早将一切尽收眼底,直到她发现, 她才慌忙起了好奇。吴桐对她笑了,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的笑,嘴角略微 上挑,眼睛里充满暖暖温情。邱闵越本能地回避着这一切。两天的相处,这才刚 刚开始,她对曲毅说过让他信任她,这算是承诺吗?一种无法名状的诱惑探出头 来,她抗拒着内心涌动的暗流,却不能不承认这种感觉真的很不错。   有了这些不同一般的情绪充斥其中,两天的行程像是一场冒险刺激,安于平 静的人本无心体验,却摆脱不了被撩拨出来的念头。大部分时候他们不说话,音 乐缓慢继续,后视镜中的相遇,很多时候是他在等她,慢慢到了后来,她会等着 他。他总是那么温情地,眼含淡淡微笑,她不回应,惯常低下头去。   到家前最后一个服务区,吴桐把车开了进去停下,邱闵越走出来,猛地感觉 一阵寒意来袭,她打了个寒战。吴桐递给她一件外套,她紧抱双臂的手不及伸出 接住,吴桐就已经把外套披在了她身上。她回身转脸间,几乎能感觉到吴桐呼出 的热气。他离她那么近,第一次这么近地就在她身边。邱闵越紧走几步,距离又 重新拉开来,吴桐站在原地没有动,即使邱闵越有心逃避,吴桐已无可抗拒。   这两天,他有了另一种期待。邱闵越终于明白了曲毅的担心并不是多虑,而 她呢,又如预想的那般坚定吗?被关心、被呵护的感觉,久违了,没有哪个女人 不徜徉在其中,哪怕仅只能片刻。   她走神了,似乎忘记了冷的滋味,呆呆地立在离车几米远的地方,团在胸前 的双手感觉到心跳得有些疾。吴桐站在风里等着她回去,不出声也不示意,就这 么远远地看她,直到她回过神来,走到车边。   “冷吗?”上车前吴桐问她。   “有一点。”邱闵越坐回车里,吴桐打开空调,车内快速烘热起来。   “闵越,快到家了,难为你……”吴桐转过身,他看她时,像是要把她如水 的温柔全化在自己的眼里。   “恩。没什么。”邱闵越不接他的目光,太灼烈她无法相视。   “我……”吴桐还有话要说:“这两天我会照顾好你。”他想说的不是这句, 但他能说吗?爱会在一秒间,像迸发而出的火焰,喷薄炽烈。他渴望表达,但他 能发觉她不接,躲闪,低头,含羞。他不想惊扰她,不想让她为难。爱,是让人 如此揪心的温柔。   没有人不需要爱和被爱,如果遇不到,就会让心无休无止地寻找,因为孤独 会在最深的夜哭泣、嘶嚎。   他现在已经无法说清当初答应曲毅的荒唐请求时,是否和邱闵越有关。他记 得第一次见她,她斜靠在墙根下,阳光划过她脸庞,一根发丝闪着七彩光贴在她 嘴唇上,他递过去纸,她接住,垂下眼帘……她在他心头掠成了一幅影画。婚姻, 契定了神圣庄严又满含嘲讽戏谑,一张纸可以扭结成麻,也可以薄薄甩出便了无 牵挂。他答应曲毅时,他想到了曾经跟他共同生活了三年的那个女人,想到了仅 有一面之缘、 倚在半片阳光斜洒下、墙角落里的邱闵越。环环相继的现实,让 人不辨真假。很多事情没办法深究,连一个决定,都像是场意外,人都在不知不 觉被推着走。曲毅、吴桐、邱闵越,像是冥冥中?   电话声突兀地在两个人的空气中响起,是曲毅打来的。邱闵越清了清嗓子, 接听:“嗯,快到了,放心吧。”短短几句之后挂断。吴桐在看她,不知为何, 她像一个孩子做了错事,有些慌。吴桐把眼睛收回去,邱闵越听到了一声叹息, 尽管很轻很轻,也颤了她的心。她忽然心生抱歉,眼睛烘热了。她为什么落泪?   “关掉音乐吧。”邱闵越说。她怕她愈加失守,音乐总是情绪的端口,她不 愿打开闸门,封锁感情,封锁追问内心追逼自我的一切,她走不成只属于自己的 轨道,她早就明白,这是不可言说的,只好苦苦收起来。   没有音乐,更加难耐。爱之所以让人迷恋,就在于它总不断变幻味道,不耽 溺在甜,也不躁结在苦,它调制着,让人尝一口甜再饮一杯苦,甜得缠绵苦得缱 绻,总是一股恼人的温柔,甩不开想被侵袭,就算被整个儿吞没,也不足惜。   吴桐问她:“想听听我以前的事吗?”   邱闵越抬起眼睛:“恩?”   车在转过一个弯后,路变得坑洼起来,吴桐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忙着绕开路 上的柴草垛子,小心控制着车速以减少颠簸。这段路开到头,吴桐的家也就到了。   二十三   邱闵越和吴桐走下车,吴桐的母亲早在家里等着了。邱闵越见到了吴桐的弟 弟、弟媳以及他们才4岁大的孩子。吴桐弟弟、弟媳亲热地喊她“嫂子”,邱闵 越只笑着不敢答应,像是因为第一次见面而略微有些拘谨。他们觉得邱闵越美丽、 贤惠又和气。   “妈。”邱闵越叫了一声。吴桐愣住了,泛出五味杂陈,那声“妈”,是母 亲盼了多久的一句问候!他多想这就是真的,眼前这个他分明已经爱上了的女人, 让他温暖。他拉出一张凳子,让邱闵越坐。   这个家是简陋的,几年前吴桐弟弟结婚翻修的几间屋子,如今看来,已经略 显陈旧了。屋内做了楼梯,房子只暂时加了一个屋顶,还没盖楼。没有摆设,靠 墙一面的窄长边桌上放着零星物品,都沾了些灰尘。屋正中摆一张桌子,吃饭用 的。   难得家里人聚齐,坐在堂屋里聊天。邻居也过来串门,吴桐不住地向邱闵越 介绍这是四婶,那是三叔……邱闵越一一起身招呼,他们都是过来看吴桐媳妇的。 结婚几年了都没回家来一趟,这次回来,村里人都当新鲜事一样传着,来坐坐的 人自然不在少数。   寒暄过后,吴桐顾不得多陪众人聊会儿,带邱闵越回房休息。“累坏了吧, 这半天没让你清净了。”边说边给邱闵越铺床:“你先睡一会儿吧,等吃饭的时 候我叫你。”床单被套是吴桐母亲早早让小儿媳给帮忙新换上的,邱闵越闻到了 太阳的味道和洗衣皂的香气。她是有些累了,脱下外衣,不一会儿就睡沉过去。   邱闵越醒来的时候已经下午了,吴桐听到屋里有动静,就推门进来,看见邱 闵越已经套上了外套。“饭我给你留着,看你睡得那么沉,就没叫你。现在我给 你热了拿来吧。”吴桐说。   “谢谢。”邱闵越话一出口就被吴桐弟媳妇听到了,她笑盈盈地说:“这夫 妻俩还这么讲究!哥你呆这儿吧,我去。”   吴桐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邱闵越靠在床头,吴桐在这儿,她只能双 腿伸在被窝里不起身。吴桐却没有意识到这些,他站在邱闵越身边手足无措,留 也不是,走也不是。邱闵越忽然觉得吴桐有点憨,和在城里少言寡语的他又不太 一样。   邱闵越笑了,对他说:“你先出去一下,我马上就起来。”吴桐这才会意, 匆匆带上了房门。   吴桐给邱闵越的感觉,始终是不遮不掩的真实。人会随环境改变自己的心性, 而吴桐保留了他的真性情,不圆滑,不钻营。邱闵越对吴桐的好感,不知是从什 么时候开始的,最初吗?她说不清,她只是发现自己想要了解他更多,以及那道 不明的困惑:为什么他总会让她有种久违的亲近感?   吃过简单的午饭,实际上已经不能算作午饭了。邱闵越走到吴桐母亲面前, 和她说说话,问问她的身体。   “不碍事,年纪大了总有些毛病,你们好就成,不要挂念我。”吴桐妈妈是 个地地道道的农村老太太,和曲毅的母亲一样,勤劳、朴实,却更无声于命运的 安排。她独自带着4岁的孙女,儿子媳妇只有到过年时才回家一趟。她知道孩子 们在外挣钱不容易,给她的钱她一分不舍得多花,身上的病痛总是能挺就挺,到 实在挺不住了才去村头诊所开两粒药。她说看病费钱,但操劳一世的身体已然呈 颓疲之势,她就时常这么样的干耗着。吴桐想多攒些钱给母亲作养老本,就是这 个原因。这次和曲毅的“交易”,不得不说是他的一次离经叛道。他是个行事认 真的人,但不知为何他的婚姻以及现在正走的路,都闹剧一般,从他真诚的感知 上践踏过去。命运确有股神奇的力量,能叫执着的人放弃坚守,叫认真的人走进 游戏,让简单的心绕出机关,让看似美好的一切浮华成空洞。   邱闵越告诉吴桐母亲,以后哪里不舒服千万不能拖,拖久了加重病情更添负 担,当然包括经济上。“婆婆”连连点头称是。拉着闵越的手,那是一双粗糙的、 枯树枝一样的手,干燥而温暖。   “孩子,你的手太冷了。”吴桐母亲握着邱闵越的手对吴桐说:“老大,给 你媳妇冲个暖水袋来。”   吴桐把冲好的暖水袋递给邱闵越,对她轻轻说:“要是冷就回屋吧。”,像 是耳语,邱闵越觉得耳边被烘得痒痒的,她接过暖水袋,点点头。她知道只要她 一抬头,一定能撞到吴桐充满温情的双眼,但是她不敢,她怕让心更乱。   接下来,左邻右舍都过来帮忙为第二天吴桐父亲的十五年祭操办作准备。吴 桐作为长子,当然事事都须过问,邱闵越客人般坐在一边,看他们忙碌的身影。 这个家于她而言,显然是陌生的,但怎么就让她感觉那么真切、那么实在?邱闵 越安静地看着,吴桐在忙碌之余总会传递一个关切的眼神,邱闵越会对他微微一 笑,她定定坐着,看眼前她从未见识过的排演铺陈。除了吴桐,好像所有人都忘 掉了她,却更显出不客套,就如同呆在自己家的小院子。   第一次踏进家门的城里媳妇,礼遇自然是不同的,没有人觉得她不参与其中 是未尽儿媳的责任。关于她身孕的事,吴桐自然不会向家里人透露,省去应接不 暇的嘘寒问暖,邱闵越反倒觉得很自在。她看着“婆婆”佝偻的身影,她忽然有 个想法:等忙完之后,接她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   晚饭是吴桐弟媳和村里几个上了年纪的婶娘一起准备的,粗糙的丰盛,邱闵 越并没有胃口,但还是陪大家坐了下来,坐在吴桐身边。   大伙面前的杯中都满满斟上了白酒。吴桐悄悄把邱闵越跟前的一杯倒进了自 己的碗里,起身给她端来一大杯热水。   “她胃不好,喝不了酒。”吴桐跟众人解释说。也有几个爱热闹的上前来劝, 不让吴桐护媳妇的短,吴桐一一挡掉了。席间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得很大声,邱闵 越的生活里已经太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她仔细听着这些人口中自己并不熟悉的 人和事,很多时候她并不明白他们在笑什么,他们的话她有一多半听不懂。而每 一次哄堂大笑,吴桐都会低下头解释给邱闵越听,他们说了什么什么,邱闵越在 他们笑过之后,也跟着笑了。   放在这样一群人中间,邱闵越是突兀的。她张不开口,插不上话,可她就那 么愿意坐在那里,没有离开的意思。桌上的菜重回锅热了几遍,他们还聊兴不减, 都是身边的人和事,邱闵越在吴桐讲给她听的时候,脑子里构想着他们聊的这些 画面。她觉得他们的生活是活生生的;而自己的,像是贴出来的一幅海报,凭一 幅单薄画面引人入胜,实则意兴索然,呆呆板板。   冬日里天黑得特别早,晚上7,8点钟的时候夜已经黑得很沉了,酒席散了, 一下子冷清起来。农村的夜,夜得彻底,偶尔会有远远的几声狗叫,吴桐母亲关 上院门,吴桐弟弟一家也在收拾后回屋了。邱闵越开始意识到一个问题:她和吴 桐,就一张床怎么睡呢?   二十四   邱闵越站在屋里等吴桐,吴桐在和母亲聊过两句后,悄声带上了母亲的房门, 转回邱闵越身边。他看到她的迟疑。   “我拼几张凳子,再铺床被子凑合一夜,床你睡。”吴桐对邱闵越说,他知 道邱闵越在为这个接下来的问题踌躇。“我先给你拿瓶热水来用。”吴桐说着就 往厨房走。   邱闵越在身后,她不知道该不该阻止。吴桐已经放下热水瓶,打开橱门翻找 被褥了。   “要不你也坐床上吧,我们不睡觉,说说话。”邱闵越觉得实际上这样也不 是个办法,但她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她不能让吴桐大冬天就那样囫囵睡,一定会 着凉。几张方凳铺不出能睡进一个大男人的被窝,吴桐试了几次,也只好作罢。   吴桐把一床被子扔在床的另一头,应声说:“你先睡,等你睡着了我搭个床 沿儿。”吴桐并未注意到邱闵越的犹豫,他在回过神后赶忙说:“你放心, 我……”   “我没有不放心。”邱闵越抢一步把他的话拦住:“你路上说要给我讲你的 事,你现在讲给我听听吧,我困了就睡。”   “好。”吴桐坐在床尾,和邱闵越之间正好拉出一条对角线,这个距离的两 端,两个人像朋友一样聊着天。屋外寒星点点,大地也熟睡过去,此刻,仿佛世 界只为他们开启,没有嘈杂、没有琐碎、没有零零落落需要面对的无奈和不堪。 若能如此简单,那么,相遇面对面的两个人,就这么依靠着,慰藉着,在对方需 要的时候给予温暖,必定是种被幻化的幸福吧?邱闵越对幸福的感知已经模糊了, 她只在被牵着走,跌撞仓皇。所以即使片刻安详她也视同珍宝,无暇考虑存在的 真实性。   “我考上大学的那一年,我爹生病,我娘和我弟都瞒着我。我爹得的是肾病, 我弟成绩不如我,他认定自己不是学习的料,就跑出门跟村里人一起打工,挣钱 给我交学费、给我爹治病。我只当他是不愿意读书,我记得我刚上大学那年,学 费开始猛涨,越往后越贵。我勤工俭学,挣的也抵不上学费,我也拿不上奖学金。 每次接到弟弟给我寄来的汇款单,我心里,不是个滋味。他比我小四岁,离家的 时候初中都没上完。”吴桐陷入了自己的回忆,邱闵越一点点走进眼前这个男人 的内心世界。   “第一年寒暑假,我都没有回家,我留下来攒自己的学费。那时候好像正在 经历最明显的一次通货膨胀,一开始学校食堂的大排六毛钱,后来翻倍变一块, 再后来一下子涨成两块……涨价后我就再没买过,原先还能隔几天吃一块。”吴 桐搓着手,好像觉得有点冷,他变换了坐姿,邱闵越竖起身旁的另一个枕头,说: “你靠过来吧。”吴桐坐到邱闵越身边,靠在床头他显然舒服多了:“第二年寒 假我回来时,我爹已经躺在床上起不来了。我弟直到那年大年三十才到家,一回 来就把钱塞进我和我娘的手里,他早就分好了我的学费和给咱爹治病的开销。那 年过年没喜气儿,一锅饺子盛上来,都没动几个。我弟赶在正月初五前走了,他 说老板初五开门头一天能派红包。我呆到学校开学也走了。走了没到一个月,我 家拍来电报说我爹不行了,等我赶回家时,我爹已经去了。我和弟在爹坟前保证, 让我们娘以后过好日子。可我至今没做到……”吴桐红了眼睛,头向上扬着像是 要把已经渗出来的泪水生生逼回去。   邱闵越眼眶红了,她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肚子。这让吴桐有了些愧疚:“对 不起,我不该在你这时候让你陪我回来,也不该现在对你说这些,影响你的情 绪。”   “不要紧,其实这次出来,比我一直闷在家里要好多了。我不累,如果觉得 累了我会对你说。”邱闵越笑着,像是对着一个已经熟悉了很久很久的老朋友。 吴桐说:“时候不早了,你先睡吧。”   “我不困,你接着说吧,我想听下去。”邱闵越看着吴桐,吴桐的目光很远, 像是回到多年前的那个自己。   “我想退学。家里欠了债,我想早点出来挣钱帮家里还上。我娘知道后把我 大骂一顿,说我这样做了就对不住全家,也对不住我爹。我想明白了,我不能半 途而废,得对得起他们。又过三年,我毕业了,我想我终于能挣钱报答他们了。” 吴桐说得缓缓的,像是边回忆边整理着思路。“工作并不好找,哦,我忘了没和 你说,我考的是农大,动物生化专业。后来我经同学介绍,来了现在的药厂,说 是做生物工程的,我想和我的专业也有些相近,就应聘上了。进去后才发现他们 的研究都是买断别人专利或者通过各种手段引进的科研成果,并没有专门的研发 机构,我被安排在渠道和研发小组,实际上就是销售。常潘在我后面几年进来, 那时候这家药厂已经比先前壮大很多了。他被安排跟着我熟悉业务,刚从校门出 来对社会的期望值都很高,我能理解,在他失望的时候开导过他,后来我们就成 了哥们。”常潘早就对邱闵越说起过吴桐在最初是如何帮他走出困境的,但此时 吴桐自己并没有提,这让邱闵越对眼前的这个男人,更多了一层好感。   “我和我媳妇儿,哦,应该叫‘前妻’了,是在工作上认识的。我去参加一 次药品推介会,她是她们厂的代表,我们就这么认识了。她挺能干的,我们相处 了一段时间后,就领了结婚证,没办酒席。她老家在山区,家里还有弟弟妹妹, 生活条件也不好,她高中读完就出去打工了,但这些她都不愿意让人知道,也不 让我和家里多说,她要强,好面子。一个女人做业务,难免会吃亏,她回来总抱 怨我,说我没有能力养活她。久而久之她就开始动摇了,后来她告诉我,她认识 了个有钱的男人,要我放手,我考虑了两天,答应了。那两天里,我想了很多, 我在想我和她是怎么认识的;在想这个女人满怀希望跟了我三年,我和她在一起 后,我给过她怎样的生活;我还想到她有几次半夜回来,满身酒气地扑到我怀里 大哭。我不怨她,我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我当然应该放手。”吴桐讲述着,并 没有太多表情,像是在说自己已经久远得渐渐淡忘的事,又好像他说的那个人并 不是他自己。随后他叹了一口气,像是如释重负。   “你还给了她一笔钱?”邱闵越不明白吴桐为什么对一个辜负自己的人这么 做。   “潘子说的吧?咳——”吴桐又换了个姿势,清了下嗓子。“其实是她把我 户头上的钱转到了她的名下。”   “你没有发觉?”邱闵越问。   “后来知道了,但已经晚了。况且,毕竟我们曾经有过情分。”吴桐说得很 轻描淡写。   “为什么呢?既然她已经跟了一个有钱人。”邱闵越追问,她为吴桐感到不 平。   “也许她是想让那个男的感觉她跟他好,并不是看上了他的钱吧。”吴桐接 着说:“后来她找过我,请我原谅她,她说她不能身无分文地跟一个男人走,一 旦一开始被他瞧扁,一辈子就抬不起头来了。她承认她很自私。”   邱闵越不说话,她又低下了头。这个饱受生活磨砺的男人,咀嚼着自己的一 切,如此镇定接受了被强加的不公平,选择沉默,却并不是懦弱。   “和她从小到大的经历有关,钱给她带来的安全感,是你无法理解的。”吴 桐说着,似乎还保留着眷顾往昔的情愫。   “曲毅找我的时候,我也暗地里吃了一惊,第一反应当然是拒绝。曲毅说到 了婚姻,他说只是名义上领个证。我听了很有感触,当初我和她也是领了个证就 算结婚了,分开的时候还是简单去领了个证。这对我来说,多一次少一次又有什 么呢?于是,我答应他了。而且,还有一个原因,是我见过你一面,对你印象很 深,如果这也算是帮了你,我愿意去做。”   邱闵越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又把头低下来。夜深得连狗叫声也几乎听不到 了,邱闵越像得知了一个关于自己前世今生的故事一般,心里翻腾着。   “睡吧,你躺下来,我到那头坐着。”吴桐说。   “就坐这儿吧,我先眯一会儿。”邱闵越闭上眼睛,她一下子恍惚起来,自 己身在何处?身边是谁?她像跋涉了千山万水,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地方,熟悉 又陌生,她得让自己静一静,让自己明白,真实的感觉究竟在哪里。   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微微泛白了。她居然就这样半躺在吴桐臂弯里,睡 了一夜。   二十五   天刚亮,院儿里的动静就大了起来,先是扫院子的沙沙声,后来有开院门后 陆陆续续的脚步声,混着邱闵越听不明白的乡音,他们大声商量着什么,屋内听 得真真儿的。吴桐被声音叫醒了,一脸惺忪一脸疲倦,想起身,表情忽然扭曲起 来。整夜保持一个姿势,吴桐的胳膊酸胀麻木,一时无法动惮。邱闵越伸手扶了 他一把,吴桐坐直了身子,脸侧过邱闵越一边。   “累吗?”吴桐先开口问。这个善良的男人,在为她保持了一晚上的坐姿后, 自己都没顾上抻抻胳膊伸个懒腰。   “你才累呢。”邱闵越看着他说,她分明看到了吴桐的眼睛,有疲倦的红血 丝。   “没事,我只担心你睡不惯。还好,你睡得挺沉。”吴桐笑着说,是从心底 里生出来的那种笑。邱闵越已经能从吴桐的笑眼背后,看到这个男人的内心,根 本不是他惯常表现出的冷峻。   邱闵越为自己在一个几天前还几乎陌生的男人身边毫无设防地睡着,有了些 羞怯。她甚至都不敢抬眼看此刻吴桐的表情,她也接不上话。即便是内心,也无 法向自己解释:如此的亲近和放松,出于何故?   吴桐起身,一夜和衣而卧,确切地说应该是“和衣而坐”,他起身时禁不住 打了个寒噤,邱闵越脸上又一次掠过了歉意。   “对不起,我……”邱闵越向着吴桐,想说的话不知如何措辞。   吴桐还是眼含笑意地对她,随手拣起她滑落在地上的外套。“你是再躺会儿, 还是起身?”他不接她的道歉,像是不值一提,又像是在他看来,他们之间早该 越过了客套的寒暄。   “恩,起来了。”邱闵越说着,身子动了动。   吴桐把外套递在她眼前,嘱咐了一句别着凉了,识趣地走出并掩了房门。屋 里就剩下邱闵越一个人,来到这个“家”以后,除了前一天的午睡,这是最彻底 的一次独处。她抬眼看着屋内的简陋的一切,她从未想过会与这样的环境会有千 丝万缕的联系,而现在她是真实地在这样一个地方睡了一夜,并没有一点不习惯 和不踏实。家里的那张已记不清曲毅多久没睡过的大床,却曾无数个夜晚,让她 失眠、惊醒甚至寒冰彻骨。她听到早早有邻居过来走动了,她稍稍有些不适应, 披上外套,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提起一口勇气似的开门走出去。   “起来了?还睡得惯不?”是东头邻居,吴桐弟媳妇叫“婶儿”的人先招呼 她了,笑脸盈盈的。   “恩,挺好的。”邱闵越不习惯蓬头垢面就和人招呼,躲闪过去,身后听到 这位婶儿爽朗地笑说:“城里人,头一回肯定过不惯!”   吴桐端着放了一个杯子的塑料盆走到她面前,又耳语般嘱咐说刷牙洗脸的杯 子、盆子都仔细清洗过,将就着用一下吧。邱闵越接过来,医生这个职业让她对 个人卫生多多少少有点吹毛求疵的挑剔,但她很快掠过她的不适应,欣然接受了。   没有洗脸池,刷牙是在一块空地上。邱闵越边刷出满嘴泡沫边趁没人在身边 的档儿放眼望着这清冷空气中新鲜的一切,呼吸难得如此畅快,空气居然是有味 道的,干净的味道,夹着一点点烧柴草的烟火味儿,邱闵越觉得好闻极了。她漱 完口,嘴巴和鼻子一样清新了,心也跟着爽净起来。这乡里人,每一天都这样充 满清新地开始。邱闵越一下子觉得轻松畅快,像起了褶子的心,被这晨间空气给 润平了。吴桐早就给她打好了洗脸水,温温的。她手伸进水盆才意识到在外面呆 了一会儿,手都冻僵了,而她居然忽略了冷。吴桐递过来的盆,不仅温热了她的 手和脸,当然还有心。她觉得,这才是生活的味道。   大锅灶头熬出来的粥,特别香特别黏,邱闵越觉得好喝极了,她吃不惯的老 酵馒头,也就着粥,吃下去半个。她仔细嚼一口,略微发酸的馒头,还能嚼出甜 味儿。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喝粥的声音此起彼伏,这是邱闵越从没体验过的场景, 也许这就叫“有滋有味”吧!她忽然想到了曲毅的母亲,她的婆婆,她想婆婆也 应该每天都生活在这样的自在当中,却为了儿子,为了自己心里已成信仰的观念, 去改变一辈子的习惯适应城市。她忽然内心里有了一些不安,她觉得所有老人都 一样,在心里的那一小块田地,不辞劳苦耕作着,为了繁衍苗肥根壮的生生不息。   而曲毅,却从未有过邱闵越此刻的体会。他工作以后,几乎很少回老家,就 连过年,他也是把母亲匆匆接到他的城市。他从未仔细想过,为何每次童童寒暑 假一结束,他母亲就总能找到不得不回去的理由,自己坐车或者叫儿子把她送回 去。曲毅对于老家,也是匆匆来匆匆去,不用说邱闵越,就连他自己,也自从工 作以后就没在那个家住上过一天。曲毅给他老家里买了全自动洗衣机、冰箱、液 晶电视、还装上了太阳能热水器、空调,他把现代文明的便捷都搬了进去,周围 人纷纷夸赞他有出息、有孝心。曲毅母亲享受着儿子给他置办的一切,享受着远 亲近邻羡慕的眼光。而离开那个环境,她转身成了来城里奔儿子媳妇的农村老太 太,城里老年人舞剑、打太极,而她最拿手的是养鸡喂鸭,种菜刨地。邱闵越暗 地里叹了一口气:一个一心往上赶的人,如何能停下来体会身边人的感受,欣赏 他原本置身其中的风景?   思绪又拉回到现在,她定睛猛地发现吴桐在看着她。她像是上课走神被抓住 的孩子,慌乱地应付起眼前的功课。吴桐在被家人的问话打断后,她才舒了一口 气,她莫名害怕起吴桐来,特别是当她无意间勾起和曲毅有关的一切回忆时,她 觉得似乎她的所有想法他都能洞悉,并含着失望和神伤。她想起了昨天在车上, 她接到曲毅电话后他眼睛里掠过的那一丝黯淡,她不忍在这样的记忆里多作停留。   早饭过后,人来人往多了起来。按照风俗请的草台班子唱戏、周年祭法事的 人也都忙碌起来,唢呐、锣、钹等道具也都摆定了位置。吴桐忙前忙后地招呼着 相亲邻里,递烟端茶应接不暇,邱闵越还是只能坐在一边,看着人们忙碌。她忽 然想给婆婆和自己的母亲打个电话。她走到一边,躲过喧闹,刚掏出手机时,电 话却兀自响起,邱闵越唬了一跳,定睛一看,是曲毅打来的。她清了清嗓子,接 起来。   “喂,曲毅。”邱闵越不知怎么有些慌乱,像做了什么错事。她总觉得自己 在犯错,面对吴桐,面对曲毅。她觉得她走远了,一些改变让她心里觉出了异样, 她已经无法完全抓住自己的心了。   “闵越,怎么样?没累到吧?”曲毅关切地问。邱闵越不明白,为什么她和 他在一个城市,离那么近的时候,他从没主动有过类似的问候,而当她身和心一 点点离他远了,他却将这久违的关心抛洒下来,像张网,将她满满罩住。   “不累,你放心……”邱闵越说“放心”的时候,忽然有了点迟疑。   “恩。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曲毅电话那头抑制不住兴奋:“我投的稿 子,已经给我回复,被征用在《医学前沿》明年第二期上了!”   “哦,祝贺你。”邱闵越反应并不大,她和他,思路通常不在一条线上。但 曲毅在得知这个消息后,第一个想到告诉她,她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了些欣慰。   “你晚上什么时候能到家?我回来吃饭。”曲毅自从“离婚”后,第一次有 主动靠近这个家的言语。   “哦……我还不清楚,可能不会太早。”邱闵越如实说。   “那,好吧。”曲毅的声音里听出有些不高兴,但并没有多说什么。邱闵越 第一次让曲毅失望,让曲毅觉得她在一点点离他而去,而这种感觉对邱闵越来说, 早已不知从多久之前,在心里就渐渐发芽了。   邱闵越忘了收起手机,恍惚了神智,曲毅的电话使她在两个现实中牵扯,却 怎么也融合不到她的这一个世界中去,然而,她分明感觉到两边她都不太愿意放 手。她已经没有情绪再给家里打电话了,她回到原先坐的位子上,继续看着吴桐 和家人、邻居们忙碌。   二十六   曲毅的确是有点生气,还夹着不小的失望,他无声地捏起了拳头,却不知道 该砸向哪里,也许他觉得最该朝向自己吧?想到这里,他只有无奈地将捏紧的拳 头重新松开。   “曲老师,太好了,祝贺您!”李艾走过来,几乎有点雀跃。   “谢谢。你怎么知道?”曲毅收起了他的不快,笑着抬头问。   “科室里都知道了!孔医生都佩服你牛呢!”李艾今天话尤其多。   “大家一起努力的结果。”曲毅还是保持着说话的态度和分寸。   正说着,三两个医生护士走过来:“曲医生,大喜事呀!”有谁的文章能发 表在《医学前沿》,在院内确实算件值得一说的大事,无论是对致力在科研的学 究型工作者还是对醉心于小道消息的好事者来说,都是能让其为之一震的新闻。   “你可得请客啊!”,“那还用说!”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将曲毅的军。   曲毅笑得一如既往的谦和,隔着人群对李艾说:“你帮忙安排一下,就我们 科室这几个人吧,别动静太大了没必要,晚上找个地方,聚一聚。”   李艾一口答应,大伙又闹哄哄聊几句也散了。   只剩李艾和曲毅在办公室里,曲毅随即将注意力又放回工作,李艾满眼崇拜, 偷偷看着曲毅,她很想给他一个拥抱,却并不可以。   一行五人塞满一整车,曲毅带着他们到李艾预订的饭店。饭店是颇有小资情 调的静谧氛围,众人都抱怨李艾不会选地方,这半亮的灯光,轻柔的音乐,如何 应得了今天的景!   李艾尴尬起来,曲毅笑而不言,领着众人到定好的包间。包间还算宽敞,但 即使灯都打开了,还是不明朗的柔和。实际上并不是灯光太昏暗,而是一帮子拘 禁久了的人,好容易找到个释放的由头,按捺不住的心在这个氛围尽兴不起来。   人总要释放,感情、能量以及淤结在内心的种种不安分。一味沉重严肃,就 更想找个最轻的悬浮的方式,让自己飘。这群医护人员,成天面对的是有关生命 的两极,他们手上的刀,时时治病救人,也时时剖析心灵,但真没有那么多程式 概念让人既定履行,这个社会活得认真受累,看得太重疲惫,一旦有个放松的由 头,人人都振奋着神经想出逃,想体验。   “我觉得挺好。”曲毅一句话盖掉了所有人的挑剔,李艾感激地看了一眼曲 毅。“吃饭就该安安静静地吃,大不了,你们觉得不过瘾,吃完了再一起泡吧 去。”   曲毅的提议让大伙都沸腾起来,甚至连吃饭都显得多余,所以在哪里、吃什 么都不再在意了。   除曲毅要当司机,滴酒未沾外,其他人都开戏前润润喉咙般喝了点儿小酒, 大伙儿轮着敬酒,轮着祝贺,曲毅以茶代酒轮番致谢,李艾却没有加入祝贺敬酒 的人群,曲毅敏感地觉察到了,不露声色。   饭局过后,大伙又应曲毅提议,找个不错的酒吧继续,是一种夜的魅惑下撕 扯掉外衣的蠢蠢欲动。他们白天面无表情用手术刀冷面看断生死,内心也在寻求 一种冷静与激情交汇的平衡点。习惯了物理性生死带来的心理冲击,他们更需要 一个答案,被告知灵魂归属地在哪里。坠入追逐的焦灼,又跌入虚空,只因看得 太多却看不淡、看不透。   他们在充满激情的重金属音乐里,大声说笑着,叫喊着,这里没有迪厅的狂 躁熱舞,照样可以宣泄和释放一种再不想压抑的情绪。围坐在一起的几个人渐渐 散开了,这是一个可以让完全陌生的两个人忽然间熟悉起来的地方。荷尔蒙释放 出神秘的元素,每个人都能捕捉到自己想要的讯息,一个大空间里顿时就分隔成 很多互不打扰的小空间,衍生出很多白天无迹可寻的超越,是时空错乱出的种种 可能性,充满诱惑。李艾不属于这里,曲毅也一样,他们自然而然归了一类。   “我不喜欢这儿, 偶尔朋友邀请拒绝不了才来。我想你也不喜欢。”曲毅 先对她说话了。   “恩,这气氛,太……暧昧。”李艾话一出口,顿觉闪失。   “那么也许我不该有这样的提议。”曲毅看她,看她因为刚才的失言而躲闪 的眼。   “大伙儿都想来。瞧我今天,吃饭的地方就没考虑周全。”李艾说的时候还 满含着歉意。   “我倒是真觉得那个地方挺好。”曲毅说。   “真的吗?我挺喜欢那家店的。”李艾说,经曲毅一肯定她就觉得好多了。   “有机会我单独再请你去一次。”曲毅说的这句话,让李艾脸红了几分,这 算是明显的表达吗?李艾抬眼望着身边这个她崇拜已久的男人,此时曲毅眼睛里 收进了无数对暧昧的身影。这个氛围里,这句话也许并不出格。但李艾不这么想。   酒吧是个让人迷醉的地方,曲毅也喝出了些许醉意。不知什么叫散场,同来 的人已经各自不知去向,曲毅走到车前,打开车门,拿出了些证件及物品,又重 新锁上车。   “我打车送你回去。”曲毅对身边的李艾说。   “不用,我没喝多少。”李艾其实并不是不想。   “我喝多了,我想送你,多陪我呆会儿。”曲毅不知是不是酒后失言。   “那,我们就走走吧,也不算太冷。”李艾提议。曲毅的话,让她心跳,她 期待发生些什么,已经期待了好久。   “好,走走,醒醒酒。”曲毅说着就走在了路的外侧,李艾多少次梦想着和 他走在深夜无人的大街上,可现在,真实了,又像是回到梦境。李艾没有醉,但 她希望自己醉了,可以肆无忌惮地表白出她心里的话,而她清醒着,理智控制着 她,她说不出口。   他们并肩走在一起,良久都没有说一句话,走着走着一阵风吹来,李艾裹紧 了自己的大衣。“打车吧。”曲毅说。   “好。”李艾没有拒绝,他们招手上了一辆出租车。车里温暖如春,两个像 冻僵了的身体松弛了下来,李艾心里有一股失望涌上来。她为什么只能是期待, 什么都不能做?   “今天谢谢你,我很开心。”曲毅说。   “我没做什么,地方都没选好……”李艾还在为众人的抱怨感到抱歉。   “我是说真的,那个地方我很喜欢。我知道你是为我选的。”曲毅说的时候 看着李艾的眼睛。   “你知道?”李艾抬起眼睛,第一次鼓起勇气正视曲毅。   “恩,我知道……”曲毅回应她。   似乎除了他们自己,没有第三个人明白他们在说什么,这种排他的感觉是不 是预示着某种开始?李艾到家后,又开始满心期待着第二天。曲毅折回宿舍一看 时间,已经凌晨一点了,他想,邱闵越早就该到家了吧?一晚上,她却没有给他 打来一通电话。   邱闵越确实在那个时间已经到家,并且已经洗漱完毕靠在床头了。两天的劳 累没有让她困顿,相反,有股无法言说的亢奋与身体的疲倦相持着。这两天像是 从一个梦境中游历了一番再重新跌回现实,有种让人无法倒回的怅然若失。吴桐 这个男人的印象,邱闵越已经深深嵌入心里了。披在肩头的外套滑落,她拽起来 重新搭在肩膀上,双手交叉着,她回想起前一天往吴桐老家去的路上,他近得她 能闻得到他的气息。她闭上眼睛,鼻尖仿佛又嗅到了那股味道:一点点烟草味混 着一点点肥皂香。还有吴桐的鼻息,温热的扑在她的脸上,她清楚地回想起,那 股热气,也混着烟草的芳香。邱闵越并不排斥男人抽烟,然而她忽然意识到,在 和吴桐相处的这两天里,她却没有见他抽过一根烟。   她为此感动了。为什么吴桐总不动声色地保护着她,在乎着她一点一滴的感 受;而曲毅,那个本该在这个时候给她更多温暖和支持的人,却总不动声色地忽 略了她以及他们的家?邱闵越抬起手腕看时间已经接近零点,她想到了还没有给 曲毅打个电话,但时间已经晚了。虽然睡意全无。她仍然拉灭了床头灯。   她又做了个梦。梦里听到了吴桐的声音,说要带她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她跟 着他走,走了很久很久,吴桐一转身,成了曲毅。她惶恐了,还是不由自主地跟 着走,走着走着,曲毅不见了。她到处找,想喊却喊不出声。面前出现了一道门, 她打开门一脚踏空,无尽跌落……她吓醒了,原来是梦魇。心突突跳着,仿佛还 在循着刚才的梦跌落,落不到终点,始终往下无尽地坠着。她猛地回想起,梦里 她在寻找转身不见了的曲毅,喊的却是吴桐的名字。   第三章   “她站在几乎每天都会经过的马路上,平常而熟悉的街景都离她很远,她举 目四望,眼前的一切冰冷而又陌生,像是已经把她抛弃。没有人能够看到这个女 人此刻的恐惧和绝望。而世界的疏离、漠视,常常与恐惧、绝望并生。”   二十七   手机在包里轻声振了一下,是一条短信。如果不是被梦惊醒,夜的浓重足以 盖住这轻盈的提示音。邱闵越起身拿出来看:“你现在应该睡着了。还是想说声 谢谢。晚安。”是吴桐发来的,就在刚刚。邱闵越手指放在通话键上,停了一会 儿,才回拨过去。   “喂。”电话在刚响一声后,吴桐就接了,像是就握在手里等着。   “我还没睡。”说话的是邱闵越。   “哦,打扰到你了吗?我……”吴桐并未料想到邱闵越会回过来电话。   “没有,你怎么还不休息?”邱闵越淡淡地,这淡淡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 是一种柔软的抚慰,浸润着吴桐的心。   “躺下了,没睡着。”吴桐回答。   轮到邱闵越不知该说什么了,但双方都没有想放下电话的意思。邱闵越听到 吴桐的呼吸声了,她想到了他呼出来的温热气体。   “你抽烟的吧?”邱闵越问。   “恩。这两天没抽。”吴桐接话:“时间过得可真快,回来的路我开得比去 要慢,但再慢也总会到……”吴桐想说什么?他想说的是,希望和邱闵越多呆一 会儿,哪怕是延长片刻,片刻也好。邱闵越听懂了,可她什么都不能说,甚至不 能回应。   “不早了,你明天还要上班,休息吧。”邱闵越说得尽量自然。   “闵越,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吴桐终于说出了自己内心里最真实的 感觉,他想见到她,想和她在一起,想面对面地沐浴她的温婉平静。他以为他不 再眷顾感情的慰藉,而当他遇见她,当她出现在他的生命里,激流般地,又一次 把他沉睡在荒漠中的渴求唤醒!他以为他能走好平行线,而真实的情况是,他是 在用走平行线的借口,靠近这个他根本就想进入的交集。他看到她的失落,他想 托住她的灵魂不再让它往下坠。如果她始终幸福着,他便绕道成全她的幸福,而 现在,他则不用再躲闪,因为他发觉她并不快乐。   “我要睡了。晚安。”邱闵越匆匆挂了电话。她不敢期待些什么,她知道她 的心已经走出了,倘若她再走远一些,将无法回到当初设想的生活,那将是一种 什么样的状态?她无法预知,也不敢揣测,她无法一个人决定一切,她无力承受 自己的选择会带给家人的伤害和改变。而这一切,那么不切地背离了初衷,早已 离当初的设想,遥不可及。   吴桐像拔腿从一个深渊跨入了另一个深渊。如果爱上一个人是不被认可、不 被接纳甚至是错当成真的荒唐,那他又将接受生命里的再一次嘲讽。在这个充满 虚饰的世界里,他早已将最初的抱负和希望平衡到现实的价值观中,他在喧嚣里 耕种和收获着自己的一部分,由这一部分显失公允地衡量出他的能力和价值,再 到后来由他的能力和价值判定他一次终究失败的婚姻。也许不遇见她,他就不会 再爱,他忽然感到虚弱,感到无力,他想承担想在抓住,却无法伸手。   今晚于他,一定是个不眠夜。这两天,像是跋山涉水、一路并肩走下来,他 多少年来第一次向一个人袒露了他的内心,而她也被他的回忆,带进了他的世界, 默默含泪相互凝视。他在她的泪眼里,找到了他心的羁绊。找对了一个人,让她 (他)愿意住进你的心里,是一种不可求得的惺惺相惜。然而她是躲闪的,他怎 能叫她为难?   他叹了一口气:曲毅,对你的女人好一点吧,这样的女人应该得到男人的呵 护。曲毅,你是何等地不知满足?!曲毅,倘若你毫不介意地放手,我将托住这 个女人情感的后半生,我可以保证……而现在,他终于决定,如果他的存在扰乱 了邱闵越的心神,他会退到她看不见的地方,静静地注视着她:她需要,他就来 到她面前;她不需要,他就藏身很远很远……   他们互相惦念着,却不再联系。   邱闵越有时会在母亲家里碰到常潘,她并不问起关于吴桐的任何消息。一天 常潘拿来几张碟,碰巧邱闵越在,就直接交给她手里。   “吴桐的,一直搁我车里。我听的都是发烧碟,不听这些,叫他拿走他也不 拿,他说那天去西山接你和童童时放过,你喜欢听。我就直接带过来给你,反正 这种碟他家里多的是。”常潘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吴桐开他车回去的 两天里,邱闵越也和吴桐在一起。   邱闵越接过碟,没有说一句话,鼻腔忽然充斥一阵酸胀,刺得人不住想流泪: 吴桐的出现,在她寂寞的世界里更添了一层寂寞。她以为她能让所有关于他的一 切都消失得彻底,然而总是有很多种突如其来借口似的冲到她面前,提醒她在一 个地方,有一个人,始终默默念着她,并等着她的回应。   她回到家。每当她快要决堤的时候总是刻意想曲毅,刻意走到婆婆面前,找 出点事情来帮着婆婆打理。她是在用切换进现实的每一幕告诉自己,她的生活在 这里,她的心也毫无疑问只能在这里。她不再依附曲毅而存在,但她无力打碎自 己的生活。她早已经将内心,瓦解成一片片,再联不成整体。   婆婆当然不需要邱闵越帮衬,她说这点家务事她做得还嫌不够,田地间忙惯 了的老人闲不住。邱闵越只能坐在一旁,没有回房。婆婆觉得邱闵越今天有些反 常,问了几声,随即大声埋怨儿子对媳妇不闻不问不关心,她像是替邱闵越把埋 怨全倒空了。婆婆是想宽她的心,邱闵越清楚。婆婆边数落,边拨通了儿子的电 话:“小毅,今儿晚上回来,做好饭等你,可别晚了!”婆婆像是带着命令,邱 闵越本想拦住,但曲毅若能够回来也挺好,至少对童童来说,是份安慰。   曲毅却是匆匆来匆匆走,不知道为什么近来曲毅对家里的事更加置若罔闻了。 自从邱闵越和吴桐去一趟老家回来以后,曲毅的态度居然冷淡了起来。邱闵越有 些心慌,她有了种背叛的感觉,背叛了家庭,还是背叛了自己的感情,邱闵越不 敢细想。她想找曲毅谈一次,可是谈什么呢?似乎走了很远,但实际上也可以当 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有必要去解释吗?她对婆婆说,曲毅如此忙碌也是为了这个 家,她能理解,她像是一遍遍在对自己重复,让自己确定。   曲毅和邱闵越离婚的事在医院里虽然已经不是新闻了,仍然还有好事者会放 一双眼睛想要猎奇,像啄木鸟般从裂缝里找出那条让他们婚姻生病的虫子,再仔 仔细细研究一下,他们两个人之所以这样,谁的错,错在哪儿。只为满足无聊赖 中填进一点谈资,充当生活的调剂。邱闵越肚子日渐隆起,事情变得复杂,让邱 闵越应接不暇,也从未预料。她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小越,你回来一趟。”母亲的语气似乎是严厉的,没等邱闵越回答,电话 已经挂断。   “妈,怎么了?”邱闵越刚进家门,倚墙换鞋时,母亲已走到门边。   “小越,你和我说实话,你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母亲唇色暗紫, 还略微有些气喘,邱闵越忙搀扶她坐进沙发,心酸而抱歉。邱闵越从未打算瞒住 母亲太久,但母亲的质问还是让她有些失措。   “妈,您别着急,我和您说实话。孩子当然是曲毅的,只是一来曲毅为了评 定职称的事,怕影响到提正;二来违规超生也得罚一笔数目不小的款……所以…… 想了个办法,我们去办了假离婚,然后合法领到了这个孩子的准生证。”邱闵越 避开了和吴桐办理假结婚登记的事情,而母亲是个明事理的人,那些是绕不过去 的。   “你找谁和你们配合演这个戏?”邱妈妈眉头蹙着,当然很不满意一向行事 稳重的女儿居然做出如此出格的事来。   “潘子的一个同事,人靠得住。”邱闵越不得不和盘托出。说到吴桐,邱闵 越心里又颤一下。   “荒唐!你们怎么能这么荒唐?以后怎么办?这孩子出来以后,是管谁叫爸 爸?你们是不是还预备再离一次、结一次?你当这是过家家呢?!”邱妈妈嘴唇 不住地打颤,手抚胸口。   “妈,您别生气,别急……”邱闵越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怎么去安抚母亲此 时惴惴不安的心。大滴大滴的泪滚出眼眶,邱闵越的情绪泄了闸,这许久以来她 不敢深究、不愿直面的现实,担在她的心里像越滚越大的雪球,她从没有仔细想 过她能否再次得到她想要的生活,可事到如今,这分明是她不想要、承受不了的。   有流言风传,说是因为邱闵越在外面有人了、肚子都大了,曲毅发现最终才 离婚。错全堆在了她的身上,而曲毅选择沉默。这个在她生活里拿了十年主意的 男人,选择了沉默!她是否还能硬着头皮坚持走下去,走到他们都预期的那个结 果?而这个时候,曲毅又在哪里?   二十八   “小越,妈就希望你能安安耽耽过日子,有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别拿生活 去折腾,你得让我安心。”邱妈妈紧抓邱闵越的手,不住颤抖。   “我知道,我知道妈,您别为我担心。”邱闵越安抚母亲,擦掉母亲眼角的 泪水。她给了母亲一颗定心丸,她说,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外面的风言风语不 用去理会,时间会让这些人住口的,等到了那时,生活又将和原先一样平静,甚 至更好:曲毅升上了正职,一家三口变成了一家四口……邱闵越将这些话说给母 亲听,故作轻松。母亲显然不在她的思路上跟着走,她像在编一个不切实际的故 事。母亲知道生活不能这样进行,可知道又有什么用呢?无法阻止他们,母亲只 能沉默;无法阻止风言风语的胡乱揣测,母亲只能不听;无法阻止内心的不安, 母亲只能一天天等待。邱闵越不觉中绑架了母亲的生活,这是她始料未及的,她 有了很深的歉疚,开始觉得后悔,她担心起母亲的身体,所有一切都将她陷入无 法言说的痛苦中。   她一下子觉得无依无靠特别孤独,她从不知道流言的戾气足以让一个曾经冰 一样清澈的女人,堕变成一滩污泥。她从未感受过被熟识的目光重新打量、窥视、 轻蔑,那些笑的背后,像冷的匕首,寒光逼仄,就抱拢在她四周,让她和它们对 峙。她成了道德标杆下的一只妖。也难怪,她总无争,总清脱,总让人生艳生妒, 她不类同,才更叫人愿意撕扯她的端庄,是不近世俗招致的怨妒。过分关注旁人, 透出的才是内心底最深的冷漠,人和人最难是包容。   从母亲家出来,一路她走得很慢,如果让一切捅破,露出真相,砸碎谎言, 收住荒唐……   童童在等她回来,这是家给她仅剩的一点期盼和温暖。邱闵越把童童的头抱 进怀里,一下子觉得世界只剩下她们母女。她在想,她能否支撑得起全部,离开 曲毅,而给到童童完整的爱?   童童被邱闵越的情绪所感染,她温顺地靠在妈妈怀里,流出了眼泪。这个家 已经给童童承受了太多在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负担,她变得更加敏感。   邱闵越走到婆婆身边,婆婆坐在床头叠晾干收回来的衣物。她想和婆婆说上 几句话,就在刚刚,她有了一个关于一切的决定,而这个决定,让她对婆婆感到 抱歉。横亘在嘴边的话她说不出口,她想告诉老人,关于她和曲毅早已名不存实 也不存的婚姻,她想让老人知道,她和曲毅,也许真的走到了各自分开的一步。   流言让她再一次看清,她对这个家的希望,一点一点幻灭了。她想鼓起勇气, 带上童童,回到十年前的家,她将会和母亲,和童童,三个人生活。她还没有精 力想到其他,她只是想,她将不再需要曲毅,她要离开他。   她给曲毅打电话。接到邱闵越电话,曲毅甚至感到意外,他们太久没有过联 系了,一个月还是更久?邱闵越告诉他,她不再准备留下肚子里的孩子,他和她 真的结束了,但是当初的离婚协议要重新签,除了童童,她可以什么都不要。   曲毅第一次听到邱闵越如此冷淡、镇定,他觉得电话那头对他说话的人,除 了声音还是那么熟悉,其他的感觉完全变了。   “闵越,你怎么了?”曲毅很意外,他从没想过邱闵越会和他说这些,他像 是在看事情正平静地走向预期。   曲毅电话里说要和她面对面聊聊。他实际上是真的忽略了家人,而现在,他 自己对这份忽略是否仅是因为工作,也不甚确定了。他和李艾有过几次约会,地 点就是李艾惹得众人一阵数落的餐厅。   邱闵越不想再有一次妥协,不想再重新回到“圆满”,重新等待预想的那个 结果,让早已坍塌的家,得以复归。她独自呆在房里,开始一点点回想曾经的生 活,想将一切封锁住,只断裂成往昔。她问自己,什么是真相?必须用一个偶然 来挑破,才明白无误吗?生活真能经得起多少考验?如果无从验证,那么它到底 是虚是实?她忽然觉得十年的光阴,像是场梦境,而接下去的日子,她将只能是 重新开始,她早已无法再接续,无论于心而言,或是对真实发生。她心里一阵轻 松,呼出了长长一口气,她觉得她为自己寻得了解脱的钥匙。   肚子突然一阵痉挛似的鼓动,她再仔细感觉,原来是肚子里的小生命开始了 第一次母体中的觉醒,邱闵越的手不觉伸向它,没错!她甚至摸到了小家伙支起 的胳膊!各种滋味顿生,她不断触抚着肚子,小家伙也缓缓跟着扭动,像是对妈 妈的回应,邱闵越泪流满面。   “闵越,你这是在惩罚我吗?”曲毅在晚饭后回到他们的房间,关上房门预 备和邱闵越好好谈谈。   “这件事从一开头走到现在,很多状况都是当初我们没有预料到的,我也承 受不起。你的心里已经没有这个家了。”邱闵越真实地表达出她的感受,是她积 存在内心很久很久的声音。   “我没想过这个家会散,我承认我没有办法承担起很多,但是请你相信我, 你的委屈,我会用以后的生活加倍补偿你,哦,还有童童。”曲毅不住地想安邱 闵越的心,而在邱闵越眼里,所有这些语言都像机械的声波振动,她看到曲毅的 脸,看到曲毅一张一合不停说着话的嘴,她闭上眼睛,觉得一阵心痛。   腹中胎儿又开始动了,邱闵越明显又一次感觉到了它的呼唤。这5个多月的 孕育,给了这个孩子什么?大部分时间里邱闵越是惶惑、消沉的,她从没有一刻 内心里有纯粹的平静,她不知道怎样面对它的呼唤,她又将亲手扼杀掉这样一个 鲜活的、充满向往的生命吗?她说不出口,她也做不到,她很想歇斯底里大哭一 场,她更想像撕掉一页纸一样把这一段从自己的生活中完全抹去!从未如此清晰 地感觉悔不当初,她无法向自己、向母亲交代所有的一切,她后悔得无以复加, 却说不清从哪儿开始悔起?哪儿才算是她踏出错误的第一步?   曲毅看邱闵越不言不语,他不确定他的话是否已经说动了她,他并没有要放 弃这个家的念头。对于风言风语,他不是没有耳闻,可是在他的立场上,他应该 是什么都不能做的。站出来为邱闵越挡住,说“事情完全不是你们说的那样!” 吗?心虚的,他说不出这些理直气壮的话;他不可以去维护她,不仅是为了自保, 还因为他们都未能想到会面临的这样一个窘境。人言可畏,他知道邱闵越承受得 艰难,他做不到的只能承诺到今后去补偿。同时他希望邱闵越理解,他的处境下, 他不得不表现出的沉默。在好事者的眼中,如果他还在维护她,那维护的背后又 是什么呢?这无端又给了那些人揣测的延展,或者给那些已经对他因工作上的建 树存有嫉妒的人,落下“虚伪”的印证。   这个家他关心得太少了,这是一种麻木,对十年以来日复一日的琐碎生活, 曲毅已经味同嚼蜡,但他还是准备过下去的,再重复着一个又一个的十年,看光 阴老去。他的精力和激情更多用在了工作上,不断攀登下一个高度的进取心让他 体会到生命的价值和意义,让他充满信心和活力,他更愿意置身于工作中,享受 这份得之不易的成功背后的喜悦。这是邱闵越和他最大的差异,他们的心从来不 在一处,没有碰撞摩擦,也没有交流融合,而当需要对方作为自己的支持时,他 和她都显出了苍白无力。这种无力感可以延伸出许多触点,伸到心的边边角角, 让它蔓延至成片虚弱,让整颗心无法支撑出走下去的勇气。   所以说,曲毅从这方面看,他内心是强硬的,他需要的这部分支持,如果邱 闵越给不了,他不会崩摧不会止步,只是慢慢对她的依赖变得似有若无。正如邱 闵越明显觉察到的,从吴桐老家回来以后,曲毅对她关心得更少了。实际上,真 正触动曲毅的是那通他打给她的电话,邱闵越并没有回应出一个他想要的热烈, 他全身心投入的那篇被征用的论文,在邱闵越那里得到的只是淡淡的一声祝贺。 他被失望紧紧抓住,失望布满了他身体的每一处神经,他并没有刻意,却不觉里 放低了邱闵越在他心里的位置。   于是李艾填充进来。曲毅对李艾的心意了若指掌,一个被爱着的人,稍加留 心便能感觉到这份关注无处不在,他还是不便言说。两个女人,他选择了同样的 沉默,却让一个生出了绝望,另一个生出了遐想。如果他并不想放弃他和邱闵越 的那个家,并还想按照当初的构想走下去的话,对李艾,他显然是一个男人所抵 抗不住的,边缘化的暧昧。他的不甚明朗让邱闵越灰心丧气,却成了蛊惑住李艾 最致命的利器。婚姻和恋爱总这样极端诠释着同一件事情,只是要去的方向,殊 途不同归,两条道,就让人体会尽了全然不同的滋味。   二十九   “你回宿舍吧。”邱闵越抬起眼睛,像作了一通无力挣扎而后筋疲力尽: “我求你一件事,你抽时间去看看我妈,你答应过她的话她一直记在心里,不要 让老人为我们太操心。别的,我什么都不要求,不为难你了。”   婆婆也没能留住曲毅,他最终还是回宿舍了。邱闵越鼓起的勇气又被击垮。 她是可以抗争,站出来撕扯掉一切表象,敞亮地喊出“不”!然而这又能得到些 什么呢?生活磨人,被磨过的人才知道,抗争或者背负,都是个错,怎样才能让 自己真正跟生活并肩而走?她安抚自己的心,唯有心放平,才找得到方向。   她手抚住肚子,想再得到小生命传递出来的讯息,然而肚子里静悄悄的。小 家伙累了,睡着了。“安心吧孩子,妈妈不会伤害你。”邱闵越躺下身,侧过脸, 眼睛里烘上来的水汽聚成了一滴泪,顺着眼角滑到枕头上,瞬间消失成一圆水迹。   秦院长申请的基金批下来了,曲毅接到秦业正的电话,让他到他办公室去一 趟。秦院长将曲毅纳入这个课题研究组中,这在曲毅看来,是个锻炼和展现的机 会。曲毅走进院长办公室,看见孔居奇也在座。秦业正见他来了,也请他坐下, 脸上仍然挂着可以放进任何场合都相当得体的笑。   “小曲啊,你和小孔都是我们科的骨干,我想,这是一个比较重大的项目, 还得由你们多出力才行啊。”秦院长开门见山对两个人说。   “秦院长,我不是想拒绝您,也不是找借口,我手上还有两个项目,腾不出 时间,我不敢答应,主要是怕耽误了您的研究进度。”孔居奇抢先说道。这话一 出,让秦业正脸面着实挂不住,但他很快调顺了呼吸的节律,保持微笑地手握拳 靠在嘴边轻咳了一下,顺势问:   “哦?你现在的两个课题都是什么方向的?”   “颅脑外伤术方面和脑损伤脑电活动测评。”孔居奇如实说:“秦院长,曲 医生在您课题的方向上做了不少研究,有他就已经足够了,加我进来,就是画蛇 添足,实在没什么必要了。”孔居奇的桀骜,让曲毅顿觉气氛僵住了。   曲毅显得有些尴尬,如果他知道孔居奇在,他就会晚来两步,这样无论如何 也都撞不见秦院长的难堪。领导难堪的时候,诚惶诚恐的实际上是下属,曲毅不 知道该走还是留,该出声接话还是不说。   见秦院长点头不再说什么,孔居奇推说还有工作要忙,临走前拍了拍曲毅的 肩膀,像是熟人之间见面的招呼,又像是种嘲讽,这让曲毅心里不太舒服。   “他还年轻,年轻人嘛,是该有点锋芒,但轻狂要不得,还是谦虚一些的 好。”秦院长还是那副笑容,像个长者面对后生晚辈出言不逊,所表现的宽厚。 领导的权威向来是用来捧的,哪里允许藐视和挑战?特别是有第三者在场,这让 秦业正很下不来台,始终耿耿于怀。   “恩。院长,您预备我着手进行哪一部分?”曲毅不便接秦院长的话,就转 回到课题上。他们说了很久,秦业正对眼前这个兢兢业业的年轻骨干很是满意, 曲毅也能感觉到秦业正对他的器重。因为课题的缘故,他们之间的走动多了起来, 有时候秦业正还会把曲毅叫到他那里,仅仅是因为他刚开封一罐不错的茶。   秦业正偶尔在喝茶聊天时也会关心起曲毅的私事,外面的风言风语显然他也 有所耳闻:   “各家都有各家的烦事,不要把情绪带到工作上去,你还年轻,一表人才的, 机会嘛,多的是。”   秦业正指的机会是说曲毅的生活,在曲毅眼里,机会并不在这上面,否则, 他不会放下时间参与进秦业正的课题,职称评定的事情已经在院里的工作计划中 提上了日程。秦院长的保举,也是制胜的关键。曲毅甚至暗暗为孔居奇口无遮拦 得罪了秦业正,给自己上了道保险而振奋。   他更加忙碌了,现在不管多晚,总有李艾在身边陪着,有时他还会把他工作 上遇到的问题拿出来和李艾一起说说。曲毅开始觉得,加班甚至成了一种乐趣, 他可以深深埋进工作,向理想攀登、进发,一点点接近那个目标;当他行走得累 了需要抽身回来休息片刻时,总有李艾在身边陪伴,给予关心和慰藉,他可以和 她聊聊他工作上的进展,李艾总全身心专注地听着,带着赞叹和崇拜的眼神,让 曲毅的内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这是邱闵越从未给过他的,他觉得这段日子,他 的生活变得更加充实。   常潘瞅准了保健品市场的可趁之机,早已辞职开始了自己的创业路,他利用 之前打出来的关系,轻松拿到了所需的准证和批文,大张旗鼓地干了起来。他会 提着夸大功效的保健品特意看望邱闵越母亲。社会为他的辛苦钻营,开出了一张 张通行证,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公平。常潘更喜欢当前的状态,同样觥筹交错,卖 命卖脸全为了自己,他觉得,即使“装孙子”也装得比过去值。   吴桐像在这个世界消失了,邱闵越并没有放下心底的这一份牵挂,她像是等 待,又像是忽略。吴桐没有问候,邱闵越手机里一直留存着吴桐发来的唯一一条 短信,她重复看过很多遍。而每当吴桐想拨通邱闵越的号码时,他总想到那晚邱 闵越的回避,他怜惜这个女人,不想叫她有一丝为难。他们之间的心意是相通的, 但都封锁在彼此的世界里,没在中间开一道方便进出的门。   有时候邱闵越想,如果流言在某一天传到了婆婆耳朵里,婆婆信以为真,她 能否顺水推舟就这么改变过去,带上童童,留住身体里的孩子,也许一个人,也 许会有吴桐在身边……她觉得这是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只允许在脑海中驻足片 刻,就立即被自己擦去,生不出有关此后的迁延。这样的改变对于一个身后是家 庭的女人来说,需要鼓起太多勇气。   婆婆像是习惯了拘在单元楼里的生活,专心围绕家里的方寸之地忙前忙后, 她不知道每天生活在一起的儿媳妇,已经有实无名了。她只在满心期待着她的孙 子呱呱坠地,为曲家续上命脉。   曲毅此后会时常有电话打给邱闵越,问候和关心并重,邱闵越依旧淡淡的态 度。曲毅觉得他熟悉的邱闵越又回来了,但是邱闵越那天电话中决绝的陌生感, 居然会让曲毅耳目一新!然而曲毅觉得,邱闵越在他心里本就应该这样,而现在 他的新鲜活力,早已取之有道,是一种既不乏味又剔除不安因素的稳定。这世界 上有许多男人巴望着这样的稳定状态,像预设棋局的每一颗旗子,呆定的位置不 能轻易改变。   李艾痴痴地呆定下来,邱闵越叹息中也呆定下来,曲毅渐渐变得心安理得。 他不忘给邱闵越的问候,也常常接住李艾含情的眼睛,定格得李艾就想慵进他的 怀里。他像情场老手一样不去挑明,享受着言语表达不出的心灵交汇,李艾成了 一只提线木偶,忘情地被左右了神智。   虽然孔居奇曾玩笑中说到有李艾陪伴的手术,他会进行得意气风发,而实际 上,意气风发的却是曲毅。他像胜券在握般等待着评职结果,每次从秦院长办公 室出来,他觉得从秦院长对他表现的满意程度上,他能揣测到领导心里的那杆秤 会偏重谁,他甚至希望那一天快点到,让企盼的心整个儿地尘埃落定。   曲毅心里似乎还有种和爱情有关的弦在震颤,颤得心里麻酥酥的。他知道这 是一种蠢蠢欲动,他并不打算主动让它生根发芽,破土而出,也不抗拒这种感觉 日益胀大,胀得身和心都较往日轻盈。他有些享受这种晕晕乎乎的感觉。李艾是 个叫人不忍抗拒的女子。   三十   邱闵越在某个午后接到了吴桐的电话,邱闵越能明显感觉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手机屏上显示出吴桐的名字,她心里几乎同时生出了一点感激。   “闵越,打扰你了吗?我把我娘接来看病,她说想见见你……”吴桐声音有 些干哑,邱闵越觉出了疲惫,一个月很长,吴桐的声音仿佛是大漠间行走,寻不 见绿洲的那种无望。   她忽然心生出一种疼,紧拽着,被捏得皱皱的。她套上外套,站在楼下等吴 桐开车来接。   吴桐开的仍旧是常潘的车,常潘换了辆新的,吴桐说要把这辆车买下来,常 潘不提卖也不过户,就这么一直给吴桐用着。常潘对吴桐的感情,像兄弟,他在 社会上真假混迹惯了,实则内心里需要一份让他踏实的依靠,吴桐就是常潘生命 里能放下依托和信赖的那个人。   邱闵越上了车,没注意到在厨房窗边洗碗的婆婆此刻正看向窗外。婆婆认识 这辆车,以及开车的这个人。她不安地把手从浸泡着洗涤剂的水池中抽出来,在 围裙上蹭干,拿起电话打给儿子。   “小毅,闵越出去了,是和上次来接她出差的那个男的一起,刚走……”这 是闪过老人脑海的第一印象,这些日子以来儿子和媳妇之间的事,她看在眼里。 旁生出的一点枝节,她都不得不去多想,她觉得她有义务保全这个家。   “哦……”曲毅愣了一下,随即装作知道一样:“是我让他来接闵越的,有 点事要去办,我没时间回去接她一趟,您就别瞎操心了。”   婆婆这才放下心来,连声说:“这样啊,咳,我想多了,回头别跟闵越说我 给你打电话的事……”说着就要挂电话了。   “诶,妈,”曲毅又像有什么话要说:“恩,那个,我那朋友,他最近来咱 家多吗?”   “一直就没来过,也没听闵越说起过。”   “好的,妈我知道了。”   “对了,你今天晚上回来吃饭不?又是很多天没回家了。”   “不了,最近很忙。我在工作不和您多说了,挂了啊。”   曲毅放下电话,陷入了一种不安之中,他隐约觉出了异样。如果这种感觉是 真实的,那也是他自己把邱闵越推向了别的男人的怀抱。可是这个吴桐,他有什 么呢?他觉得吴桐没有可与他抗衡的一切实力,她觉得邱闵越应该能明白,那个 男人给不了她一个怎样的生活,而之所以邱闵越一开始答应去办假离婚,就是因 为对这种生活的依赖。他的分析让他理性得不必去介意。还有一个原因,在与李 艾的眉目传情中,他对邱闵越的在意变得更加不敏感,感情的天平上,他已经有 了明显倾斜,无论是否激情,即使转瞬即逝,也成为一种享有,欲罢不能。   曲毅从来不明白,他认定吴桐无能与他抗衡的那一些,不是邱闵越所看重的, 他从没真正了解过邱闵越想要的是什么,他们的婚姻走了十年,十年的时间,都 还没能了解对方,这不能不说从最初,便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失败。结伴十年,所 有累积像是从深山谷中顿顿传来的一声叹息,稀薄而渺远,逐渐地,连回音都消 失殆尽。   吴桐终于见到了邱闵越,他知道他想要一个借口。他没张口对她说什么,眼 睛里却早已盛满了想要表达的一切,满溢出来。邱闵越低头不接,她惯常低头, 微风带出一幽她发丝的清香。   “闵越,”吴桐在两个人沉默半天后,终于开口:“我娘一定要看看你,本 来我说你忙,说你出差了,她已经来一个多星期了。”   “那你怎么不早给我打电话?”邱闵越接话说,却由这句话无心道出了自己 的心声。   “我早就想找你了,在我娘还没接来前。我怕打扰你。”无数个夜里,吴桐 拿起电话,想听一听她的声音,思念的苦已经浸没在每晚最深的孤独里,但他却 无法将自己的感情全部抛在她面前,他知道这会让她为难,他几乎想要争取,从 曲毅手上争取。   邱闵越不说话了,她不知道说什么,她想问他,就算不是打扰,就算是她等 待着的,他们能走到哪里?她答应过母亲,会生活得很好让母亲安心;她答应过 女儿,爸爸妈妈会一直陪在女儿身边给女儿关爱。她怎么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却 忽略了身边她在乎的家人?   吴桐又一次看到了邱闵越低头的沉默,他真的想抱住眼前这个疲惫不堪的女 人,他能感觉到她屏住自己压抑已久的泪水,屏得喘不过气。而她放不下的一切, 他却无能为力,他能接住的只是她没有着落的感情,那苍白无力的感情,能抵挡 多少无法忽略的现实?他无法说服她打破一切,勇敢冲出来。他可以勇敢坚定, 但他无法肯定,只有感情的生活,能给邱闵越带去整个儿的幸福。而他想给她的, 是完整的幸福,不是虚渺在半空里。   “闵越,我没有别的想法,只希望看到你能开心。如果你生活得很快乐,我 也跟着高兴;如果你不快乐,我希望我能做点什么,让你开心起来。”吴桐说的 时候看见邱闵越一点点抬起头来,眼睛里已经满是泪水。   她曾是他袒露心声、和盘托出的第一个人;而他,又何尝不是她内心里最脆 弱的情感所完全呈现的唯一对象?她连对自己的母亲,都无法真实地表达出她的 挣扎和困苦。这流出的泪,有感激,有感动,有释放,有无助……吴桐紧锁眉头, 车身转过一个弯道,朝郊外驶去,与他母亲所住的医院,拉远了距离。吴桐想给 邱闵越找个地方,让她卸下所有重负,哪怕是在他面前大哭一场!他想等她恢复 平静后,再去母亲身边。   车在一处旷野停了下来。邱闵越没有一句疑问任凭吴桐把她带到了这里。她 看见光秃秃的柳树枝条上,偶尔已经能发现新蹦出的绿芽头了。再过不了几天, 该到春节了,迎春花儿已经开了一些,黄得很温暖。   吴桐打开车门,让她下来走走,她跨出车子,一阵冷风袭来,她觉得因为刚 流过泪而略微发烫的面颊有些紧绷,皴干了,有些枯灼般疼。她像是支撑不住自 己,刚出车门身子就倚在了车身上。   吴桐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第一次她看到他点起烟,烟雾跟着风四散开来。 邱闵越闻不到味道,却感受到了这个男人因为她而心生的苦恼。她望着吴桐的背 影,这是她第一次从背后看他,他的肩背很宽,此刻不知原因地弓着,不用眼睛 和表情就能同样读出失落。一大片枯黄的草地衬着这个背影,静得像一幅画,只 有从背影面前飘出的淡淡烟雾,提醒时间在流。邱闵越抽神回来,空气很好,她 深深吸了一口。   吴桐熄灭了烟头走到她面前,一句话不说只看着她,他想把她看融进他的生 命里,就这么简单的合而为一,裹挟着她,用他的力气往下走,简单地再没有干 扰和顾虑。   邱闵越找不到接住他目光的勇气,不再是为了对曲毅的承诺。吴桐的双手缓 缓伸出来,捧起邱闵越低垂的脸,像对一个孩子般,强有力地把她拢进自己的肩 膀。他的面颊碰到了邱闵越泪湿的睫毛,那么轻柔地拂过他的皮肤,润润的凉气 刷过去。靠在他肩头的这个女人,寒风中那么孱弱,那么瑟缩,他把她紧紧抱住。 而她在这一瞬间,不再抗拒,他们像是故意找来这个地方约会的一对恋人,所有 的情感就这么顺势流淌下来,不强烈、不突兀,仿佛已经彼此习惯了很久很久。   吴桐拉起邱闵越的手把她送回车里,自己也从另外一边进去,坐在邱闵越身 边,再把她的手重新拉回自己手中,侧身面朝她。她无法再回避了,也没有力气 再藏了,她顺从他抓住她的手,再拉进他的怀抱。她不再流泪,甚至什么都不去 想地闭上了眼睛。世界停止了,喧嚣静默了,纷扰退场了,只剩下她和他,那是 种托住自己交给对方的慎重。如果就结束在这一刻,美好能否隽永?邱闵越把自 己想象成一只昆虫,期待树上滚落一滴琼脂,封住这一切,自私地就这样终止了 生命和活着的所有牵挂。   她不敢睁开眼睛,不敢无忌惮接受自己的感情,她无法不去理会睁开眼要面 对的一切。在闭上眼睛的这一刻,她对爱情展露了微笑,抛开挂碍,哪怕仅是暂 时。   吴桐看到了她的这枚浅笑,他是何等怜惜地看着,他抱紧的这个女人,多久 没有展开笑颜了?吴桐低下头去,吻住了这枚笑,他想吻进彼此的心里。邱闵越 并不惊慌,她依旧这么满足地微笑着,紧闭的双眼又从缝隙中滑出两道水迹,任 吴桐吻干了泪痕。她嗅到了他鼻息中的烟草味,她什么都不想地享受着这一瞬间 的安全感,如果这种温情才能被定义成幸福的话,她似乎从未体验过,也或者丢 失了太久早已不记得幸福的滋味。   车重新开回市区,他们去医院看吴桐的母亲。站在母亲身边曾经生涩假扮夫 妻的两个人,现在就是一对伴侣,仿佛他们早就该是一家人。   三十一   吴桐的母亲被吴桐接来城里是因为在家昏过去几次,四岁的小侄女吓得哇哇 大哭,哭声惊动了周围邻居,邻居也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慌忙给她在城里 的儿子挂电话。吴桐接到电话后的当天,就驾车把母亲接到了城里,他不知道母 亲得了什么病,除了每次回去给母亲留下的钱,他手头上还有一笔可以应付医疗 费用,是曲毅那天推到他面前的一沓。他知道母亲平常不舍得多花一分,给她的 钱她都攒着,宁愿再省下来还留给他。   检查结果是老人患有严重的糖尿病,指标超出了正常值得很多倍,昏迷的原 因就是糖尿病患者最易引起的低血糖。老人不自知,觉得口干口苦就喝喝水、含 一块儿糖调调口味,头晕了就坐下来歇脚,以为是年纪大了体力不支。头一次昏 过去是在院子外低头给刚收下来的黄豆拣烂瘪粒,忽然觉得心里一阵乱,耳朵轰 隆隆的眼前一黑,就坐都坐不住斜身子倒在了泥地上。笸箩里的黄豆粒儿洒了一 地,惊得栓在院门口的土狗大黄不住叫唤,像是家里闯进了生人。大白天里狗叫 个不住,邻居们就出来看,这才发现吴桐娘躺倒在黄豆摊里,身边围着几只芦花 鸡,咯咯咯地啄得欢,为争食还相互扑扇着翅膀。   众人慌了,赶紧吆五喝六地全赶过来,生拖硬拽把她弄回屋里,你一声我一 声地叫着她,有人忙乱中说:“给她儿子挂电话回来!”,众人立马响应,号码 还没拨完,她自己缓过来了,大伙松了口气,忙给她端了碗水喝。她说什么也不 让人家给城里儿子打电话,无奈那一次就这么挺了过来。稍稍恢复了一下后,她 就可惜起她的黄豆来,大伙摁住她躺床上,三下五除二就把泼地上的豆子拾了起 来,被芦花儿鸡吃掉的以及滚到不知什么角落里去的那些,足让吴桐娘可惜了好 一阵子。从田里收上来的粮食,每一粒她都稀罕,更何况孩子们在外辛苦挣来的 钱呢?这是田间劳作的人最质朴的思想。   四岁的孙女睡梦里被吵嚷声惊醒,揉眼起身时奶奶刚喝下一碗水,被一群人 围着不知在争论个啥,她对奶奶喊:“我也渴……”,大伙才注意到小丫头自己 下床来了,忙又给孩子穿上棉衣、棉裤、棉鞋。农村孩子带得糙,身体也就皮实, 睡个午觉只脱最外面的一层厚衣服裤子,从被窝里起身,小手冻得冰凉也不会感 冒。   后来一次显然比上一回严重,孙女眼看着奶奶忽然就倒在灶台前,秸秆儿碎 屑糊了一身,孩子哭得满脸眼泪鼻涕就往外跑,跑到邻居家却啥都说不清,邻居 跟着过来看,又被唬了一身冷汗,虽然折腾了更久时间她又缓过来,但众人再也 不敢不叫她儿子回来了,怎么说都还是给吴桐挂了电话。   “妈,您这病不是什么大问题,但要注意控制住,不能让它引起并发症。” 邱闵越柔声细气地对吴桐娘说,她的这一声“妈”也叫得自然了很多,虽然还是 有些生硬。   “娘,您想吃什么不?我和闵越给你做了带来。”吴桐说话的时候故意带上 邱闵越,像是怕谎言被洞穿的欲盖弥彰。   “用不着,我就是想不明白,医生说让我在吃上注意,我没吃啥好的呀,也 吃得不多。”梧桐娘对自己的病情和成因,还是有很多费解。   “妈,这是和您身体内的胰岛素合成水平相关的,不一定和饮食有绝对关系, 但得了这种病的人,是需要比一般人注意饮食方面的问题,少吃油、少吃糖、少 吃盐,饭量也需要控制。”邱闵越耐心跟“婆婆”解释着。   梧桐娘笑眯眯地一知半解,连连点头称是,眼睛却不住地打量着邱闵越的身 子。看得邱闵越有些局促。吴桐觉察到了,想打个圆场,却让他母亲抢先开口。   “孩子,我看你是肚子里有了吧?这么大的事儿你们咋就不对我说呢?”说 着就乐乐呵呵地拉邱闵越的手,让她坐在床边:“你现在身子弱,经不起,别老 往医院跑了,等我过两天出院,咱们回去好好说说话。”梧桐娘说的回去,可能 是指回吴桐租住的房子,也可能是说让邱闵越再回吴桐老家,邱闵越难言以对, 吴桐岔开了话题。对于吴桐母亲看出的,就算是都默认了。   邱闵越本来想过要带老人做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因为和吴桐之间的情感牵 扰而搁在   脑后。现在她又因为给老人一次虚假的喜悦而更添了层内疚。以后怎么交代 过去呢?她想不到,她觉得一个谎得用接下去的无数个谎言填埋,她成日生活在 谎言里,越来越不觉真实。   只有一种感觉越来越清晰,就是她对吴桐的感情,那是种踏实和温暖。吴桐 注视邱闵越的眼睛盛满温柔,爱情总有能量让冰封的世界注入春天的暖意。吴桐 早已不再冷峻如铁,邱闵越的脸上也开始有了鲜活的气息。   他们常一起去看吴桐母亲,会路过某个馆子打包一份适合吴桐母亲吃的菜。 吴桐母亲出院那天他们又相约接老人到外面吃了顿饭,再由吴桐把老人送回老家, 吴桐给邱闵越打圆场说她工作忙走不开。这一切都这么轻而易举地取得了老人的 信任,老人放心的笑容背后,他们俩相互交换眼色都不约而同嘘出了一口气。   母亲回到老家后,吴桐还会时常给邱闵越打电话,会关心所有关于她的一切, 更在意她的心情。他隔几天就会接她去某处坐坐,他们肩靠肩偎依着聊天,什么 都说,说自己从小不一样的生活环境,说童年往事,说梦里才会回到的过去,也 说各自新近发生的事情,或者各自的心情,他们像回到了最纯真的年代,散步、 聊天,坐在草地上看芦苇随风扬起的苇絮儿。碰到缺口或者坑洼的路面,吴桐会 很自然牵住邱闵越的手,到平坦的地方再放开。如同散步的方式一样,吴桐希望 自己在邱闵越的生活中充当的也是这样的角色,他不敢奢望太多,只能是希望有 他陪伴的邱闵越能多一点笑容。   婆婆最终还是发觉了异样,在邱闵越又被吴桐接出去的某一天,她也悄声跟 出了门。她是想看看究竟他们会去哪里,去做什么。转出巷口吴桐的车就提速了, 婆婆站在身后,望着一点点缩小的黑色轿车发呆,她有一点失望,不愿意就此往 回走。忽然她想去一趟医院,问问前一段时间这个男人来接邱闵越出差的事情。 公交路线没有改变,她依旧绕了大半个城来到医院门口。她直奔邱闵越的科室, 多年前的记忆她还没有忘记,十年里,医院又盖了新大楼,仍有几个科室留在旧 楼里,包括眼科。   “您好,现在还没有到上班时间,请您在座位上稍等,接诊1点半开始。” 苏彻笑盈盈地对曲毅的母亲说,在她眼里,这位老太太应该是患者或者患者家属。   “闺女,我不是来看病的,我想跟你打听个人。”曲毅母亲说。   “您想找谁?”苏彻觉得眼前这位老人有点怪。   “邱闵越,是你们这儿的医生吧。”   “哦,您找邱医生啊,她身体不太好,请了长假,最近一直没来上班。”苏 彻对邱闵越一直很有好感,她喜欢邱闵越身上那种无争娴静的味道,她觉得很多 时候邱闵越像游离在这个群体之外,她羡慕这种不染世俗的气质。   “我知道,我是她婆婆,你们外科曲医生的妈。”曲毅母亲自我介绍道。   “她和曲医生不是已经……”苏彻话说到一半时才吞了回去。   这时从诊室出来一个医生,苏彻忙拉住她,问她是否认识眼前的这位老人。 那医生看了看曲毅母亲,摇头说没见过。她们当然不认识,十年前她们都还没来 这家医院。   苏彻的对话是离曲毅母亲几步开外的:“她说是邱医生的婆婆。”   “她不是已经离婚了吗?”对方随口接出的疑问倒让曲毅母亲大吃一惊。   “啊?你们说什么!”曲毅母亲顿时紧张起来,紧走几步上前追问不舍。   这毕竟是别人的家事,没有人愿意多说,苏彻她们敷衍了几句,曲毅母亲并 没有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她还被瞒着,但已经开始了一些怀疑。   “我问你们一件事,一个多月前你们是不是安排过一次到外地出差,还呆了 一宿?”曲毅母亲索性追问下去。   “没有啊,我们没有组织过到外地的活动,至少这一两年里还没有呢。只有 旅游,那也不是一个多月前,是夏天。”   曲毅母亲没有立即找儿子问个究竟,只是忽然间十年前的感觉又升上了心头, 她不清楚邱闵越一向柔声细语的外表下,为什么藏着那么多她不明白的想法和决 定。最近总来找她的这个男人,究竟是谁?她怀孕了还和他在一起,那么她肚子 里的孩子,究竟是不是曲毅的?难怪儿子最近总不回家,是邱闵越做了什么伤了 他的心?曲毅母亲听得真真切切,说“他们离婚了”,谁离婚了?是邱闵越和曲 毅?她竟从来都没有放下心来真正信任过邱闵越,这十年前积下的沉珂,怕是无 法消除了。而现在,她想不到别的,只想找到答案,如果邱闵越做了对不住曲毅、 对不住曲家的事,她将无法原谅,她会亲手摘掉邱闵越温顺的面具,让曲毅不要 再被蒙蔽。她走进了儿子儿媳妇的房间,想找到些什么能让她明白的线索。   三十二   曲毅母亲看到衣橱里有只锁上的抽屉,她想这里面一定锁住了秘密,她四处 找钥匙。终于在床头柜放零碎物品的小盒子里,她发现了一把小钥匙。她打开抽 屉,赫然发现一个牛皮纸袋,里面装了一页写满字的纸,她翻开来看,可是她不 识字,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为什么摁着手指印?她再往下翻,翻到了几本小册 子,她点了点,一共四本。她翻开其中一本,里面居然是儿媳妇和那个经常来接 她出去的男人的照片,照片上盖了硬章,衬底上印着红彤彤的喜字,是结婚证。 另外两本呢?她翻开来,不知上面写的是什么,她看到两本一样的本子,一本是 儿子单独的照片,一本是邱闵越的照片。刚才在医院有人说他们离婚了,难道是 真的?这是离婚证?   曲毅母亲草草把这些收好,锁上抽屉,把写满字的那张纸留了下来,她想知 道这里面写了什么,她的怨恨一下子又升上来:邱闵越,你都做了些什么!她不 顾一切地想立刻知道和这些红本子放在一起的纸上,写了些什么。她什么都看不 明白,她不认识周围的邻居,也觉得家丑不能外扬。   如何才能知道呢?她把纸叠起来,塞进腰间的衣服兜里。童童回来了,童童 现在已经不需要早送晚接,放了学都是自己走回来。看到孙女回来了,她忽然想 到可以问问童童,让她告诉自己,里面写了些什么。她意识不到这将是对童童莫 大的伤害。   童童接过纸来,抬头是“离婚协议”四个黑体大字。   童童面色凝重了,奶奶在一旁催问她纸上都写了啥,她一句话不接。她看到 在一开头父母的名字后面正文的第一行,写着“曲毅为夫妻二人婚生女曲童童之 监护人,自离婚之日起,与父亲曲毅共同生活,母亲邱闵越每月支付800元抚养 费。”   童童惊呆了,后面的字她也没再看下去,纸片飘到了地上,童童一句话不说 奔回了房间,任凭奶奶在门外如何叫她,她也不应一声。曲毅母亲看到孩子这样, 一下子懵了,她这才意识到,这些东西怎么能让一个孩子看呢?她不安起来,随 后她便把这种愧疚和不安变作愤恨转嫁到邱闵越身上:要是没有邱闵越一次又一 次装腔和欺瞒,把她蒙在鼓里,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曲毅母亲拨通了儿子的电话,言语中满是怒气,让曲毅赶紧回家!正在这时, 邱闵越回来了,婆婆怒不可遏的样子让她不知所措,她以为是婆婆开始发觉她和 吴桐来往得频繁了,这是事实,她无可否认,虽然他们出去只是聊聊天、坐坐, 并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但彼此都明了的心意却让她面对眼前的婆婆,还是显出 了心虚。   婆婆的脸几乎扭曲了,她把那张纸扔到邱闵越面前,纸实在太轻,否则,她 恨不得直接摔在邱闵越的脸上。邱闵越拣起纸片,才看一秒便明白了怎么回事。   “妈……”邱闵越的声音被婆婆狠狠打断。   “别叫我妈,你们不都已经离婚了吗?要不是我自己翻出这些,你们还打算 瞒我瞒到啥时候?你也太会演戏了!”婆婆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邱闵越只觉得 耳朵嗡嗡嘤嘤。   “不是,其实……,事情是这样的……,不是您想的……”邱闵越语无伦次 了,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为什么当初会瞒着婆婆?因为曲毅想瞒住他们三个当 事人以外的所有人,这本来就是荒唐的一出,这种荒唐再一遍遍说给第四个、第 五个人来理解,是多余,不如少一人知道少生出麻烦来得省心。可预想偏偏与现 实总大相径庭,曲毅和邱闵越发现,自事情一开始,每一步所走的都和他们预料 的不一样,这让邱闵越承受不住,也让曲毅不觉里改变了很多原先的想法和感觉。   “你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你把我家曲毅当什么?怪不得他最近老是不 回家,我还怪他不关心你们,原来是你!我成日里在这儿呆着,就盼你们和和乐 乐过个安稳日子,可你们对得住我吗?那个成天往这里跑的男人,你说,你和他 什么关系?”婆婆的话直指邱闵越内心深处,使她痛不欲生,她捂住肚子,哭得 早已泣不成声了,哭得没有语言和力气去为自己作任何一点辩解。   “别吵了!”童童冲到门边大喊了一声。没想到童童在家,邱闵越简直要崩 溃了!她顾不上别的,一把抓住站在房门口的童童,想说什么说不出,连童童的 名字都喊卡在喉咙中央,发不出声。她嗓子干哑得像锉刀磨过般钝钝的疼,她还 是要对童童说什么,她双手紧抓童童的双臂。“妈妈不是,你要相信……”   “啊——”童童拼了命地捂住自己耳朵,喊出的声音歇斯底里,那种使尽全 力的嚎叫,像失去控制的、垂死挣扎的小野兽。邱吓得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她 的心痛极了,从来没有过的痛,她痛得想死去,痛得生不如死。   “童童,童童!”邱闵越不住地叫着女儿的名字,她看着女儿的脸,满是惊 恐和怨恨,眼睛睁得大而空洞,头发散乱着,满脸泪痕。孩子一定是已经趴在床 上或者桌上哭了很久。她伤害了女儿,她将如何弥补?她悔恨,恨得无以复加, 心还在痛,不断地痛……   曲毅急匆匆回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只以为母亲对邱闵越有哪里不 满,需要他回去调停。   刚进家门,他就感觉到了和往日不一样的气氛,死一般的沉默,每个人脸上 都带着泪,像刚刚在心灵战场上交锋的战士,两败俱伤。   母亲见儿子回来,委屈和愤恨一股脑全抛出来,边声讨边诉苦,话里话外还 都是邱闵越的错。   “妈,您怎么可以翻我们的东西?”这是曲毅首先的理解,此时此刻,他还 能充分保留文明时代的尊重和理性。   “我怎么就不能看了?你们能瞒我就不兴我自己知道了?”母亲听出曲毅话 里还有维护邱闵越的意思,显得更加生气。   “你自己问问她背着你做的这些事情对得起谁!”婆婆像是对邱闵越的“罪 行”已经了若指掌,邱闵越现在已经不想再为自己争辩什么了,特别是在曲毅面 前,她无须要辩解,她甚至可以坦陈最近她是和吴桐经常在一起。   “妈,您不了解情况,不要这样说闵越,哪有一家人说这些话的?”曲毅责 怪起自己的母亲。   “还一家人,你老婆都和别的男人领证了你还拿她当一家人?!”婆婆怒不 可遏,曲毅挡住母亲喷薄而出的愤恨,一点一点向母亲解释。   这并没有让邱闵越心里好受一些,她的心此刻全在孩子身上,她拉起童童的 手,陪她回到房间,关上了曲毅和婆婆的对话。童童的房间里是粉色家具,房里 还有很多漂亮的洋娃娃,这里面本来应该住着个快乐的小公主!她该说什么?说 对不起吗?太轻了!   邱闵越哭了,她哭着把童童搂进自己的怀里,童童贴着她隆出的肚子,她觉 得这个世界小得只剩下他(她)们三个人了。   “童童,”邱闵越收住泪水,对女儿说:“妈妈以前答应过一定不会离开你。 妈妈现在再告诉你一遍,妈妈永远爱你,永远在你身边,请你一定相信。”邱闵 越怕童童对她不够信任,她不由得双手将童童的胳膊越抓越紧。童童挣脱开来, 不知是否因为胳膊被抓疼了。邱闵越双手还悬在半空中,因过于用力而发白的手 指尖一点点恢复了血色。她一直在房里陪着女儿,半步不肯离开。婆婆面露难色, 开门进来叫她和童童吃饭,曲毅把一切都对母亲说清楚了。   所有对话像空气一样从童童耳边划过,童童没有一点表情,像没有听到。   “妈,您先吃吧。我等孩子一起,还不饿。”邱闵越并不记恨婆婆,这一切 不是老人的错,她连自己惩罚不了,怎么能怪罪一个同被这场虚假蒙蔽的老人呢? 婆婆没有文化,不知道孩子的心灵无法承受这些,婆婆也并不知道那张纸上面赫 然写着与童童有关的事情。这是一份法律生效的文件,真实并又虚假,但一个孩 子看来,那份抛弃和不安,却实实在在烙印在她的心灵深处了。   三十三   那晚上童童没再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吃一口饭,喝一点水。邱闵越守在女儿 身边,寸步不敢离。童童像程序设定好的机器,除了吃饭,别的都照常进行:收 拾书包,洗脸,睡觉,醒来穿衣,洗脸,拿书包出门。邱闵越跟在童童身后,在 女儿快要进校门的时候,她把女儿拉住了。   “童童,我们今天请假,妈妈陪你一天。”说着,邱闵越掏出电话,打给童 童的班主任。邱闵越牵着童童的手,带她去动物园。   童童还是什么话都不说,邱闵越强忍住内心的剧烈疼痛,无论童童怎样不言 不语,邱闵越还是把笑挂在脸上,用尽力气说了很多很多话。   动物园里猴山上的猴子走到铁笼边跟游客要东西吃,毛茸茸的小手伸到童童 面前,童童喂给他一块面包,小猴子吃了两口就丢在一边,它居然也挑食。   “有香蕉吗?”童童抬起脸来问邱闵越。邱闵越激动得眼泪顿时就要滚落下 来了,她连忙接住女儿的话。   “有,有!妈妈给你去买,你等着。”邱闵越转身朝小卖部走去。可小卖部 不是水果店,哪能买得到香蕉!邱闵越是太紧张了,紧张得来不及思考。她不住 回头看着女儿,童童站在那里,看到可爱的猴子们灵活而又淘气的相互追逐、争 抢食物,童童笑了。   邱闵越的泪水终于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童童的笑,印在了她心里,她的心 却又开始疼起来,这种钝钝的疼痛感并没有消减。她看到女儿笑,和女儿昨晚歇 斯底里捂住耳朵的狂叫一样,都让她心疼不已。   她不想叫女儿失望,她焦急地四处寻找。她看到一个爷爷带着孙子,小孙子 手上拿的正是吃了一半的香蕉。她走上前去,唐突地要“买”一根,她顾不得了 爷孙俩的吃惊,说着便拿出钱包来。爷爷从袋儿里掰出一根,说什么也不要钱, 邱闵越感激得连声道谢。   “童童,给!”邱闵越已经隆起的肚子让她做这一切并不太灵活,但她似乎 在这一刻忘了,她匆匆跑回女儿身边。   童童接过香蕉,逗得一只猴子过来,猴急猴急地窜上跳下,小毛手几乎伸到 了笼子外。童童递给它,小猴子拿起香蕉就转身跳了下去,找一个地方坐起身子, 用手剥起香蕉皮来。童童一直看着它们,微微笑了。邱闵越看着女儿,她也跟着 女儿的笑脸笑,笑着笑着,眼睛又开始模糊,她悄悄背过身去,不敢让女儿瞧见。   邱闵越知道女儿一定很饿了,从昨晚到现在,孩子还一点东西都没有吃过。 她带童童去吃孩子们爱吃的汉堡、薯条、汽水。这些是邱闵越以前很少让女儿碰 的食物,此刻她也不管了,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能让女儿开心起来。   在邱闵越的悉心陪伴下,童童的情绪开始一天天好起来。自从那天的争吵以 后,婆媳间拉近的距离又一下子疏远了,变得无措和慌乱。这种不自然,让婆婆 对已经里里外外熟悉透了的家务,也时常手忙脚乱时常出错。邱闵越连客厅也不 再多呆,大部分时间躲进房里。他们又回到了十年前的分寸之中,仿佛家里的这 两个人中总有一个是不常来的客人。   终于有一天,曲毅母亲给儿子打电话,说自己得回一趟老家,村里谁家有红 白事,曲毅不清楚母亲说的那些人名,应该是远得不需要走动的亲戚。婆婆想回 家呆一阵子,过段时间再来,邱闵越现在也无需过多照料。   邱闵越没有多作挽留,她没有力气再管别的了,她的心只在女儿一个人身上。   吴桐给她打电话,她也没有心情出去走走或者和他多说几句。吴桐觉得邱闵 越是有意在回避, 或许他又一次让她感到为难了?他开始责怪自己不该袒露出 对她的感情,不该让她再多承受一份从他这里带去的压力,他以为他把她拉出漩 涡,暂时给她片刻心情的舒展也是好的。吴桐觉得自己想错了,现实中的一切不 可能被分割成毫无联系的一块一块,他想给到的快乐也不可能弥补邱闵越原本的 失落。如果那些他带给她的快乐不可能永久停留,那么在她心里,会不会更加失 望?而他,是否该鼓起勇气,让邱闵越作一次为自己的选择?   生活中一下子简单了很多,邱闵越和孩子(们)朝夕相处着,家里有了笑声。 邱闵越会和童童一起看儿童电视剧,看到精彩的地方母女两个也能笑成一团。邱 闵越觉得生活的滋味又一点点回来了。这种幸福感已不再需要曲毅的陪伴,这是 她没有刻意发现的,潜移默化中母女二人的心理转变。   又是一个星期天午后,邱闵越带童童在外婆家吃好饭,散步去送女儿学画画, 母女俩安静地走着,童童一直紧紧拉着妈妈的手。女儿近来变得特别依赖她,不 再愿意一个人呆着,晚上会因为怕黑不敢一个人睡。邱闵越去厨房或洗手间稍久 一些,女儿就会跑出来找,像只受惊的小猫,常需要偎依一个怀抱。邱闵越知道 孩子受的伤还没有完全平复,还需要更多时间。邱闵越只能是交出更多呵护,百 般怜爱陪在童童身边,丝毫不再敢分心。   送到教室后,邱闵越挥手对童童说再见,手指了指腕上的表,示意两个钟头 后就来接她。女儿点点头,也朝她挥了挥手。邱闵越散步回去,她路过菜场,想 买几样童童爱吃的菜晚上回去做,两个钟头对于她来说有点充裕,她不紧不慢地 走着,她买了一条鲫鱼,活的,跟卖鱼的要了点水灌进塑料袋,她想带回去自己 清理。   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震得袋子里的鱼都似乎蹦了一下。   “喂,你好。”   “喂,请问你是曲童童的家长吗?”对方的语气十分焦急。   “是,您是哪里?”   “这里是少年宫,你女儿在画画的时候忽然跑了出去,我们楼上楼下找了一 圈都没找到……”   邱闵越脑袋嗡地一声,顿时眼前一片空白。她曾做过好几次这样的梦,梦见 童童不见了,惊醒后看见童童就躺在自己身边安静地睡着,她才放下心来,可是 心还是突突地像是要往外蹦。她害怕童童突然从她身边消失,童童几乎已经成为 她支撑住自己的全部勇气,而现在,她最害怕的事情竟然就真的发生了!   她拎着菜,朝少年宫的方向折回,不住四处寻找。她边走边往母亲家打电话 去问,她来不及多想。   “妈,童童回来了吗?”   “她不是去上画画课了吗?怎么了?”   “老师说她忽然跑了,不知道去了哪儿。”她没等母亲说话就把电话挂了, 她太着急了,她猜想一定是有什么触动了孩子,童童是那么敏感脆弱。童童去了 哪儿呢?她六神无主,天阴沉沉的,世界像是一下子暗了,压得叫人喘不过气。   几条街道都走遍了,邱闵越设想了无数种不祥画面,她越来越害怕,止不住 在人来人往的马路上大声喊着女儿的名字,路人侧目纷纷注视着这个手提着塑料 袋的女人,那塑料袋还在往外缓缓地渗出水滴。   她站在几乎每天都会经过的马路上,平常而熟悉的街景都离她很远,她举目 四望,眼前的一切冰冷而又陌生,像是已经把她抛弃。没有人能够看到这个女人 此刻的恐惧和绝望。而世界的疏离、漠视,常常与恐惧、绝望并生。邱闵越疯了 一样,在街上喊着、眩晕着、踉跄着。童童,我的孩子,你在哪里!   忽然,她看到了!在刚竖起没几天的大广告牌下面,童童蜷腿佝偻身子靠在 立柱旁,瘦弱孤单,像根风里的蒿草。   “童童!”邱闵越一声震颤的疾呼,是城市车水马龙穿流中的一个变调,像 不是自己发出的,那夸张变形了的声音。童童像是被从梦里唤醒,她转脸看到妈 妈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向她奔过来。   “妈妈!”童童站起身,朝邱闵越的方向,然而发生在童童眼前的一幕却是, 邱闵越重重地、重重地倒下去,手里的菜散落一地!   “妈妈——”童童失声痛哭,哭声振得头顶上的梧桐树飘下了最后几片强赖 过一冬的、挂在枝头的黄叶。童童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发生的一切,眼睁睁地:妈 妈身下全是血,流不尽的血,越漫越大,童童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血,她几乎以 为妈妈的血快要流光了!   妈妈死了吗?妈妈死了!妈妈——   三十四   立即围上来一群路人,其中有一个喊出了邱闵越的小名:“小越,是小越! 快,快帮忙打120!”众人开始慌乱联系急救。认出邱闵越的是她从小到大的邻 居,邻居大爷赶紧掏出电话打给邱闵越母亲。   “邱家大姐,我是老李。你女儿出事了,我们打了医院急救电话,你快通知 一下你女婿,快!”没有人会意识到这通电话对一个患有严重心脏疾病的老人来 说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围在已经昏迷的邱闵越身边等急救车来。   邱闵越母亲胸口一阵绞痛,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她慌忙摸口袋里的救心丸, 摸到瓶子抖抖索索还没等打开药瓶盖,已经垂下手去不省人事。   装着活鱼的塑料袋摔出了一大片水迹,鱼就在这滩水迹里垂死蹦着,用剩下 的一点力气搏动嘴巴一张一翕。水和血混成了一滩,血水圈还在往外缓缓扩着。   救护车很快赶到,救护人员现场实施了简单救治后,就把邱闵越抬进车里。 车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童童被孤零零抛在了一滩血水混杂的液体面前。   邻居爷爷牵着童童的手,要带她回外婆家。童童一动不动,盯着那滩血迹发 呆,李爷爷只得喘着气把孩子抱了回来。   敲门声震天屋里也没人出来应一声,李爷爷这才紧张起来,他把童童丢在门 口去找潘子妈。童童就这么低头一直站着,是李爷爷放下她之后几乎没改变的姿 势。   常潘母子急匆匆赶到,常潘给曲毅打电话,从曲毅那里拿来了钥匙,打开进 门时,一切已经晚了!邱闵越母亲的头耷拉在沙发扶手上,电话听筒吊下来,老 李意识到是自己的那通电话惹的祸,悔得直跺脚。   邱闵越母亲走了,表情看上去并不痛苦,除了嘴唇暗紫色能让人看得出病征 外,她的脸从容而平静。很多她管不了的事情,到现在才真的可以不管了;很多 她放心不下的一切,到现在也无可操心了!   曲毅停下工作,料理邱闵越母亲的丧事,并把女儿带在身边照顾。邱闵越内 心忍受着巨大的悲痛,转眼间,母亲没了!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了!她的心不知道 被一样什么工具,在一掘一掘往外掏着,几乎掏空了。她此时已经流不出眼泪。   母亲的葬礼她挣扎着要去,曲毅只能小心扶着她,带她走进母亲的灵堂。灵 堂里围满了熟悉的面孔,而她最亲、最熟悉的那个人,现在躺在正中央,就在她 面前,却远隔阴阳。   “妈——!我对不起您……”邱闵越忽然之间砰地一声跪倒在母亲的遗体前, 声嘶力竭哭喊出来。大家急忙上前劝阻扶她起身,说她刚小产经不起这样,让她 节哀。什么话都没用,邱闵越的眼泪不是流出来,是倾泻下来的,她如同顾不上 生死般的,不要命一样的挣扎着扑向母亲,任谁都拉不住。没有人知道这个家里 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比邱闵越更清楚是什么让母亲就这么匆匆离世,她忽然 有片刻的念头,想自己也追随母亲而去,去宽母亲的心,去当面道歉,去赔罪……   童童看着她,从未消散的惊恐依旧布满眼睛,就这么呆呆看着,瞳孔成了两 枚黑洞。   终于,邱闵越又一次昏过去,众人似乎就等着这一刻般松了口气,把她扶进 一张椅子里。曲毅喂给她一口水,又过了一会儿,她渐渐醒过来,却连张开眼睛 的力气都支不起来了。曲毅把她抱回车,因为这边脱不开身,他让常潘把邱闵越 送回医院。常潘泪眼鼓胀帮衬着一切,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医院里不能没有人 陪,婆婆在接到儿子电话后,已经在赶来的路上。   这一切始料未及的变故让所有人都应接不暇,曲毅母亲不安地踏上了重返这 座小城的车。短短半个月时间,多么突然!   童童之所以从教室跑出来,是因为老师要求孩子们听录音机里放出的歌,构 想一个画面,画出心里的感觉。歌里唱的是充满温馨的家,童童半天没画出一笔。 老师在表扬第一个画完的同学,展示他画的内容时,童童就从后面跑了出去。童 童内心向往的一切,在她脑海里构想不出,所有美好的场景已经被烙印进心头的 伤害驱散得找不到踪迹了,童童不敢面对老师的质问,她逃了出去。   邱闵越开始相信母亲仍然存在于某个时空,开始相信母亲会一遍遍造访她的 梦境,会追问一个她临了都未能放下心来的答案。失眠却无法给她一个在梦境中 向母亲诉说的机会,她只能在失眠中欲哭无泪。母亲是孤独的,孤独地化成了飞 灰。曾经的音容笑貌宛在,她手捧母亲骨灰盒时,无法辨清现实和虚幻,怎么能 在短短的时间里,从活生生的一个人,顷刻化成了一团白灰?邱闵越无法受母亲 彻底离开这个世界的事实,理智中她是清楚的,理智和情感,如此凛冽如此冲突 地对立着,她剩下来的,只能是一遍遍静悄悄回想之后的叹气,自责到无以复加。   邱闵越想到了早已过世多年的父亲,她想,如果人真有在天之灵,她的父母 该团聚了吧?邱闵越忽然心生了一个念头:她要让她父母的骨灰合葬在一起。母 亲生在世的时光里太孤单了,父亲也孤单等候了这许多年,他们应该重回到一起。 这些,只不过是她给自己的一些安慰罢了,虽然她不会因为这样做了,心里就从 此敞亮开。父亲和母亲共同生活在这世上的时光太短了,是这一辈子的缺憾,最 后一程,由从未尽过孝心的女儿来帮他们完成一个圆满吧。她作出决定时,又泪 流满面。   邱闵越强撑起身子送母亲的骨灰下葬,强撑起捧住的勇气,以后她再想找母 亲说几句话,只能是对着母亲的相片了。她默默注视着母亲的照片,说了很多很 多“对不起”,说再多,母亲还是回不来了。邱闵越觉得自己像做了一场醒不了 的噩梦。   邱闵越的虚弱已经嵌到骨头里了,她的倦容就这样日日停留在脸上,再没有 了生动没有了神采,枯了萎了。   第四章   “他和她,各自在彼此生命中敲了一下门,再各自表示走错了,相互道别。 被敲开的门迟迟不能再关上,却因为走错和路过,经历了一番空空的等待。那种 失望无法言说,不如相互就没有见过这一面。”   三十五   吴桐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邱闵越的电话电池耗尽顾不上充,吴桐打过很多 次都打不进。常潘虽离开药厂开始了自己创业,他说他根基没有扎稳前吴桐不能 辞职,等他做出了一些名堂才让吴桐过来帮他。因此他们各忙各的,也少有时间 联系。   邱闵越已被接回家中,还是由婆婆照顾。她看到婆婆也曾悄悄暗自落泪,她 无心去想婆婆内心的难过更多是为谁。孩子没了,就这么仓促地离开了她,她还 记得每天这个孩子会支起她的肚皮和她打招呼,她会抚摸住缓缓蠕动的小生命, 而如今,她下意识抚住肚子,肚子平了很多,曾经鼓足一个生命的勇气,现在软 塌塌成虚弱的皮囊。   邱闵越她开始失眠,整夜整夜睡不着,哪怕是片刻休息时间,她也没有办法 给自己。脑袋里零零乱乱拼接着无数惊恐、绝望的画面,她只能长时间坐起身子, 靠在床头发呆。窗外有时月朗星稀,有时雨声淅沥,有时狂风大作,有时阴郁沉 寂,她总睁着眼睛等天一点点亮出世界,像电影启幕。人生就像在演戏,悲欢离 合的接续,而她似乎走不出悲,走不出了一般,无望。   曲毅开始每天都回家,虽然职称评定的事情已经迫在眉睫,他还是无法完全 弃她们母女于不顾。邱闵越家中发生如此重大的变故,医院里熟悉他们的人不能 不有所耳闻,很多揣测在死亡面前也有了些许敬畏,人死为大,对邱闵越的负面 传闻也跟着收敛了很多。曲毅的忙前顾后足让人翘起大拇指,评说着这个男人的 大度和责任心。李艾虽然有股酸味,但内心更加欣赏和崇拜了。对于曲毅每天回 家,李艾只是暗暗介意,并不能明说。   曲毅和李艾之间的默契在于眉目之间,还没跨出这一步。模棱两可的暧昧, 曲毅回归家庭,因此也不能明确称之为是对李艾感情的背弃。李艾却因为曲毅的 几次邀约而满心期待着,在她眼里,曲毅现在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为了责任心, 如果他和邱闵越之间还有感情,当初就不会选择放弃他们的婚姻。这是李艾简单 的推测和理解,看似也不无道理,却忽略了现实往往不循着思路进行,就像当初 曲毅设想的一切之于今天的局面。   “曲老师,您今天加班吗?”李艾拿出饭盒,她一个人住,一日三餐基本都 在食堂解决。她是在借打晚饭的理由,希望得到曲毅某种讯息。   “恩……好吧。是有不少事攒下来了。”曲毅看着拿出饭盒的李艾。   李艾抑住住内心的喜悦,去打饭的脚步走得很轻快。她期待着已经足有半个 月没有独处的时刻,李艾的心突突跳着,爱情总是一针强心剂,撩动人最兴奋的 神经。   “曲老师,您最近为家里的事很累吧?”晚饭后李艾趁曲毅还没开始工作, 故意问道。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会想到那么突然?”曲毅回答。   “邱老师,她……”李艾关心的是曲毅对邱闵越的态度。   “她还好,情绪总还需要时间慢慢恢复。”曲毅说。   “我是说她……”李艾想问关于邱闵越坠胎的事,虽然邱闵越怀孕的事在医 院已经早有耳闻,但得到确切答案还是近两天的事。她和曲毅之间早已比最初更 近了一步,问起这个也不觉突兀。   “哦,李艾。52床的会诊记录给我找出来,我看一下。”曲毅故意岔开了话 题,这让李艾察觉到了曲毅并不想提及她问到的这些,或许这有关于一个男人的 自尊心吧,李艾觉得自己还是太冒失了。   李艾拿来资料,轻轻递到曲毅面前,曲毅接过,随口倒了声“谢谢”,李艾 却站在他面前没动身。曲毅抬起头,迎住李艾的眼神,朝这双眼睛笑了笑。   “怎么了?生气了?”曲毅还是含笑看着眼前楚楚动人的李艾。   “没有,我哪儿来的资格?”李艾低下头用一只脚后跟敲另一只鞋的鞋头, 像个在过独木桥的小女孩。   “你没有资格吗?”曲毅反问,那嘴角边泛出的笑还一直挂在脸上。   李艾不说话了,这耐人玩味的一问一答早已不是第一次,内心从最初的惊喜 逐渐绕成丝丝缕缕的甜蜜,像麦芽糖抽出的甜丝,黏黏粘连,却不知道会断在哪 一处最脆最细的地方。   “我最近都得回去,工作这边的事情也迫在眉睫,我想你能理解。”曲毅的 这番话俨然是情侣之间的抚慰,在他们并没有道破却早已心知肚明的彼此心里。 做曲毅的女人,理解和支持是必要的,李艾甘心情愿地点了点头。   吴桐看到手机上显示出曲毅的来电,吃惊不小,他摁下了接听键。   “你好吴桐,我是曲毅。”   “你好。”   “你有时间吗?我想约你出来一下说点事情。”曲毅电话中略显沙哑的声音 让吴桐听出了些讯息。   “曲毅,是闵越……?”吴桐没有在曲毅面前掩饰自己对邱闵越的关心,他 随后才意识到,但好在没有面对面,尴尬不会尽显。   “找个地方出来再说吧。哦,别忘了把我们签的那张纸也带出来。”曲毅说 他们签的那张纸就是当初他们私下里签的合同,曲毅知道这个将法律玩弄在手掌 的一纸空约并没有实际效力,然而在他眼里,这算作是三个人之间的承诺。他不 是个容易疏忽的人,吴桐是他在深思熟虑后才放心“合作”的对象。   两个男人约定了时间、地点,过不了多久就碰面了。   这个茶室曲毅很熟悉,曾约常潘也来这里聊过一些事情。茶室里永远放着曲 毅钟情的古琴乐,他喜欢这种浑厚古朴、静若禅音的意韵,很多现实让他没办法 看轻和放下,唯有这古琴音能给他悠远的、最初的净澈,而一个人的心,无论如 何还是需要暂缓下来的这一刻。   茶香很醇,吴桐和曲毅面对面坐着,中间夹着芊芊袅袅的雾气蒸腾,两个对 坐下来的男人只点头招呼后,竟然片刻无语。   “吴桐,”曲毅清了一下嗓子,先开口道:“找你出来是想跟你说件事,呃, 闵越她肚子里的孩子因为意外,流产了……”   这让吴桐吃惊不小,他随即问道:“她身体现在怎么样了?”   “这没关系,我妈在照顾她。”曲毅接着说:“所以,我们当初签的那张合 同,我想现在只能算终止了。”曲毅说着,从包里拿出了个信封,里面装的显然 是刚从银行取出来的一沓钞票。“不管怎么说,谢谢你帮我们这个忙,这钱是当 初约定好的,你收下。合同就拿给我吧。”   曲毅当初就冒着一定风险,在了解到吴桐的为人之后才敢斗胆作出了看似两 全的决定。现在拿回签有自己名字的这张纸,始终悬着的心就可以完全放下了。 他不再担心因为自己的某一方面不过硬,影响到自己的前途。   吴桐一手把钱推到曲毅面前,一手掏出那张合约递给曲毅。曲毅接过去打开 粗略撇了一眼,没错,就是这张。他感激地对吴桐又道出了谢。   “曲毅,这个钱你收回去。”吴桐说得很坚决,像是不容分辩。   “吴桐,这是当初我们说好的,虽然事情不如我们预计的那样,但和你无关, 所以……”曲毅甚至露出了局促,他不知道为何在吴桐面前他总不由自主觉得自 己没底气。   “好好照顾你的妻子,她需要你的关心,我们的交易结束了。”吴桐说着站 起了身,他无法理清此刻他的情绪,是失望,让人沮丧的那种失望,还有担心, 他不知道邱闵越的身体和心情,他没有资格再过问了,哪怕是那种充满虚饰的、 法律却认可的婚姻关系还显赫地承认着他的位置!他又一次觉得嘲讽,那种在他 心里早已开场却又被告知无疾而终的嘲讽。而就算不是那么突然地被宣告一切结 束,过不了多久还是会走到这样的结果,早一点又何妨呢?吴桐看着曲毅,他什 么也没有资格说,就连嘱咐曲毅去关心邱闵越的话都说得多余。   吴桐起身要走,因为对邱闵越的感情,他对曲毅隐隐含有种敌视,或者说带 着些许嫉妒?当然还有对曲毅忽略邱闵越的不满,折射成的态度就只能是冷冷的。 而曲毅不是没有感觉。   也许曲毅约吴桐出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但就在吴桐起身对他说了那句话转 身离开后,曲毅愣愣地站在原地很久。琴声还在空气中回荡,一弦一弦地震颤着 他的心,他忽然觉得很讽刺,不知道这种恍惚间觉出的讽刺是因为所发生的一切 还是因为他自己。他拿起外套,脚步刚跨出茶室,琴音渐小直至消失,来往汽车 摩擦地面嗖嗖的穿梭声让他觉得踏实了很多,眼前的生活就该如此,他汇入到人 流中,心里已经在想今天要交上去的材料报告,还有几处可以修改。   吴桐想给邱闵越打电话,他想在一切结束时,再见见她。他知道她还在虚弱 着,他无法预料到她的内心也同样疲惫不堪。吴桐并不知道邱闵越在没了孩子的 同时,她的母亲也走得突然,他只能想象到单这一件打击对于邱闵越来说已难以 承受。   邱闵越确实情况比吴桐料想的还要糟。她在严重失眠、茶饭不思的情况下, 瘦得简直脱形,皮肤也再不润泽饱满,而变得憔悴蜡黄。她常常在有一点力气的 时候就强撑起身子到童童房间里,陪女儿一坐就是几个钟头,母女俩都不说话, 像尊抱在一起的雕像。   这种死一般的空气比先前家里的安静更让人窒息,婆婆不住叹气,也悄悄躲 在人后抹眼泪,却说不出任何宽慰的话,她常常自言自语背地里暗暗叫着“作 孽”,不知道是在说人还是说事。家里的惨境,对身在其中的任何一个人来说都 是煎熬。曲毅不得不每天都回到这个家里,看着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的邱闵越母女, 还听着母亲不住地叹气。   渐渐地,有了第一次加班,曲毅的加班开始频繁起来。而这个家,有他没他 实际上他觉得并没有不同:邱闵越因为整晚失眠,所以还让曲毅睡回书房,他们 之间再也没有多余的话能聊几句,邱闵越还沉在发生的一切当中,他没有办法把 她的心神拖出来;童童对他的陌生感早在还未发生这一切之前已经产生了,她不 让爸爸抱,并在爸爸从她房间走出来的时候下意识关上了房门。这一切对曲毅来 说,都是种拒绝,虽然这个家太需要温暖了,但他似乎没有办法再给予她们更多。 他不由自主地将重心又偏向了一点工作上,只有在工作中,他才能拥有一种骄傲 和支持,并且因为李艾的缘故,他还体会到了被崇拜和关注。   吴桐还是找了个借口,在春暖花开的某一天午后,打电话给邱闵越。吴桐的 理由是去民政局办他们的离婚证。这个理由无可厚非,也是唯一一点他可以和邱 闵越堂而皇之联系的借口,他知道用完了这一次,他和她之间,就真的可以再无 瓜葛了。   他和她,各自在彼此生命中敲了一下门,再各自表示走错了,相互道别。被 敲开的门迟迟不能再关上,却因为走错和路过,经历了一番空空的等待。那种失 望无法言说,不如相互就没有见过这一面。   三十六   吴桐却并没有后悔过和邱闵越的这一段交往,很多事情在没有认识邱闵越之 前没有期待,然而在无可辩驳的结果面前,他也不再去强求。他的期待希望邱闵 越接受,然而事实上他给不了这个女人除了感情之外的其他依靠。在这个城市, 他甚至连一套自己的住房都没有,他凭什么给她勇气和决心,去放下一切跟他走? 幸福的定义如果不仅仅只是感情,那他只能是尽量给出他能给的,并不打破她已 经拥有的。   吴桐想到邱闵越,一贯的冷静开始有点混乱,他没有办法完全不去考虑自己 的感觉。只要邱闵越转身对他说,让他带她走,他一定义无反顾。   才两个月的分别,邱闵越竟然变得如此虚弱和憔悴,她的脸上看不出一点血 色,身子单薄得如同被风卷过来的一篇枯树叶。吴桐惊呆了,他的心猛烈地抽搐 着,从他扔下那句“照顾好她”匆匆离开茶室,和曲毅的道别后,再到他看见眼 前形销骨立的邱闵越!他却没有资格流露出一点愤怒,甚至即将连和她联系的理 由都不再有,他忽然间又一次感到自己无力,这种无力感迅速蔓延至全身,攀进 了他的眼睛。他的眼中充满了关切、怜爱。他终于忍不住说:   “跟我走吧闵越。”理智中他是不让这句藏在心里的话说出来的,他不想让 邱闵越感到任何一点为难,但他在看到仅仅两个月的分别,邱闵越却瘦弱得脱了 形,他再也不想用理智去撑住一切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他想到的只是保护 好眼前的这个女人,他爱她,他不能让她再受一点伤!   邱闵越一言不发,只轻轻叹气,眼里不再流泪,她已经好久没有哭过了,她 只时常觉得心钝钝地疼,眼泪可能已经都化成了气,在她的叹息中慢慢透出来, 透空了。   童童休学了,每天除了画画外,就是坐在房里发呆,不说一句话,没有一点 声音。童童不给她看画的内容,她怕刺激到女儿,就顺从她不去过问。她会对童 童挤出几句话,想让童童开口,童童却像听不到一般拒绝交流。现在,童童简直 就是邱闵越的生命,在慢慢接受了母亲的突然离世、腹中孩子的夭亡后,她最痛 心的是看着童童整日这样下去,她没有别的办法。   曲毅要带童童看心理医生,童童就把门反锁一天,谁叫都不开,吓得大家再 不敢提带她出去看医生的事。邱闵越陪在童童身边,有时候她可以进到童童屋里 陪孩子坐一坐,她觉得这样也行,她在等着童童慢慢恢复,她一点也不能再刺激 到她了。   吴桐的话让邱闵越如何应对呢?她能只考虑到自己,给童童突兀换一个完全 陌生的环境吗?她不敢再做任何一点事去惊扰孩子,她对孩子亏欠得已经太多。   车缓缓开到民政局门口。吴桐停稳却并不愿立即下车。他从邱闵越手里抽过 一张结婚证,翻开来看。几个月前,就在同一个地方,发生的事情还历历在目。 那时候邱闵越和他相互之间是陌生的,领证没有喜悦、没有甜蜜、没有温馨,只 是履行一种契约的关系,一场交易。而今天,在继续履行约定,完成类似的终结 时,感情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发生了不期而至的变化。他坦白了自己的内心, 却因为无法不去面对的现实困在了即将出发的起点;邱闵越这里又何尝不在经历 现实煎熬的同时,内心也因割舍不下而无法取舍。   两个人坐在车里,就这么坐着,没有人打算先下车。   “我们,还能再联系吗?”吴桐开口问她。   “恩。”邱闵越轻轻点了头。   “呵,其实只要你能幸福、能开开心心地,我们联不联系也没什么。”吴桐 故作轻松地说。   邱闵越不说话,她第一次那么直接地、大胆地注视着吴桐,她看到他说出这 些话时嘴角的抽动,她能明白这些话根本不是他的本意,当然也不是她想听到的。   她想听到什么呢?就在十几分钟前,吴桐冲动地脱口而出的那一句,她又能 怎样去回答?她放不下童童,她还在寄希望于时间平复这个家庭的伤口,她期待 有一天,让童童重拾过去的快乐和幸福。这是她欠孩子的,她想去找回,已经没 有办法再顾及自己。   也许绕了一圈,还是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对童童来说还是一家三口,即使曲 毅始终忙碌,但在童童眼里,爸爸和妈妈都没有离开她。邱闵越想到这里,调整 了一下姿势,脸转向车外。   吴桐于是给邱闵越打开车门。又一次简短手续之后结婚证换成了离婚证。   “这回我留一本吧。上次结婚证如果不是都放在你身边,我就告诉你我弄丢 了,也就换不成这本了。”吴桐调侃,想让彼此之间的气氛轻松一些。   邱闵越眼睛红了,她居然这段日子以来了第一次露出了笑,也接着吴桐的话 说:“丢了不就耽误你了吗?”   吴桐深深注视着邱闵越,深深地,不接她的话,邱闵越挤出来的笑悬在半空 中,笑出了苦苦的味道。   “我后悔了。”吴桐说:“我后悔了,可以吗?”   邱闵越眼泪一下子淌了出来,她只能擦掉泪滴,笑着伸出手:“别送我了, 我想自己走走。再见。”   吴桐也伸出手:“再见。”他握住邱闵越的手。邱闵越想抽回手去,吴桐抓 得更紧了:“闵越,别叫我放手。”   邱闵越另一只手过来,帮着挣脱开,转身很狼狈地匆匆离去,她不想让吴桐 看到她早已没办法抑住的泪水倾泻而下,她怕自己克制不住投入吴桐的怀里。   “不可能了!不可能了!吴桐……”邱闵越在心里一遍遍喊着吴桐的名字, 一遍遍告诉自己不可能了,她要回到童童身边,她要回到那个家里,重新开始一 切。   吴桐坐回车里,他双手摩搓着自己的脸,像是要赶走疲惫,手却停住,从指 缝中间慢慢渗出了一行水迹。   有电话打进来,吴桐胡乱抹了下鼻和眼,整了整精神,一看是常潘的来电。   “喂,潘子。”吴桐接起来。   “哥,在哪儿呢,我有事儿和你说。”电话那头常潘听起来很兴奋,不知找 吴桐谈什么。   “着急吗?”吴桐现在实在没心情分享常潘的任何一点喜悦。   “太着急了,你在哪儿,我过来找你。”常潘问到了吴桐的位置,就让吴桐 等他,还没及吴桐说什么他那边就先挂了。   没多一会儿常潘开车过来:“哥,怎么到这儿来了?”常潘来不及追问,又 接着说:“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喜事儿,我们新产品的健字号批下来了,而且优先 推荐进各大药房分销!这意味着我们的公司马上就要迎接革命性转机了!常潘的 喜形于色并没与引起吴桐的振奋,他这才觉察到吴桐的情绪,他忙问吴桐怎么回 事。   吴桐当然只是搪塞过去,他和邱闵越之间的一切,常潘是并不知晓的。常潘 又开始聊起最近一段发生的事情,说起邱闵越母亲的突然离世,吴桐大吃一惊, 他担心邱闵越面对失去孩子和失去母亲的双重打击,如何能承受得住?他能分明 感受到邱闵越对他的感情,他悔不该如此着急地因为想见到她而以“离婚”为借 口,在这个时候再给她增添一些伤感。他真的开始恨起自己来。   吴桐拨通了邱闵越的电话。此时她刚到家,坐在童童的房间里陪童童画画。 邱闵越对着女儿的脸,画里画的是什么她从来看不到。邱闵越曾试过站在童童身 边,看看画板上童童画了些什么,每次她有这个动作时她童童都会把身子趴在画 上挡住不让看。邱闵越知道女儿不想她让看画,所以只要童童还愿意让她陪在身 边就够了,她不试图去看,她就这么坐着,有时候一坐就是半天。   她拿起电话,看到是吴桐打来的,她愣了一会儿,手放在接听键上想接,但 又移到另一边上的红色按键上,拒绝了。一路上她想了很多,对于吴桐,她也同 样满是歉意,可她没有办法在家庭和自己的感情抉择面前走向感情这一边,童童 需要她,童童需要家。   也许他们不会再联系了吧?邱闵越只能默认了这个“也许”,她看到童童只 有在画画时,眼睛里有了律动的光,而她的心只有在这个时候,才开始一点点注 入希望。   然而童童还是不开口说话,邱闵越一天天等待着,心无旁骛。婆婆每天除了 一日三餐和家务外,不知还应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老人心 里也难耐,她终日闷在这个家里,并不自在。   邱闵越看出了婆婆无法言说的想法,于是她先开口:   “妈,我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这里也没什么事要您操心的,您回老家看看 吧。想来的时候再来。”邱闵越很理解婆婆的心思。   “你这么说,我也放心多了,我是也想回去看看,家里没个人也不行。”婆 婆顺着邱闵越的话说下去。   曲毅抽出周末的时间,送母亲回去了。这又已经过去一个多月,曲毅的评职 正在进行中了。   邱闵越无论在何时都已经习惯了没有曲毅在家的日子,她照顾着童童的饮食 起居,童童安静得像只小猫,甚至比小猫更安静,像摆在屋子里的瓷娃娃。曲毅 经常半夜回来,邱闵越心里觉得,只要曲毅能记得回来,这个家就还有希望,她 已不再寄托于其他方面,只希望能还给女儿一个完整。至于她和曲毅之间,她早 已没有了任何想法,她觉得这个不重要了,只要能还给孩子一个幸福感觉,哪怕 形同虚设,她也愿意去这样做一辈子,只要女儿能恢复到从前。   三十七   评职称的那几天,曲毅倒是歇了下来,再不需要准备材料、报告,再不需要 修改、斟酌得尽善尽美。他反而有时间回家吃晚饭了,对于女儿和妻子,他不可 能不闻不问,工作上的事情处理妥当之后,他有精力想到她们母女二人了。   邱闵越每天领童童出去走一圈,顺道带点菜回来。最初她不敢走那条通往母 亲家的路,慢慢地,她的心也开始回复平静。婆婆回去后,家里又像原先的样子, 她做出曲毅的饭,不管他回来不回来。   一家三口坐下来吃饭的日子真的是久违了。但这也没有让童童脸上有一丝微 笑,童童低头吃饭,吃完把碗一推,挪开凳子就回房了。童童从不主动夹菜,邱 闵越只能每顿将菜和饭装成一碗,看童童低头吃饭的样子,邱闵越心里不住叹息。 她为了童童什么都能放下都能做,可是已经晚了,他们走得太远,把童童伤得太 深,再无法挽回了。邱闵越只能承受,承受着曾经荒唐后,遭逢的一切。一天一 天过去,不堪和无奈,都扛了下来,她想,就这样逐渐地走向平静吧。在最安静 的深夜,心底里还会升上空谷回音一般的叹息,久久萦绕在耳际,徘徊不散。   曲毅的评审结果下来了。出乎意料的是,曲毅觊觎已久的正高职称最后还是 落给了孔居奇!曲毅在知道结果的那一刻,整个人瘫坐在椅子里,一种彻头彻尾 的失望攫取着他的身心,他感到空虚极了,悲凉极了,灵魂像游走一般,他回不 过神来。   “怎么会是我?”孔居奇并没有虚伪矫情,因为评定表格和上报材料他都没 有填写和准备,所依据的仅仅是他这几年里发表过有限的几篇文章和一份自上头 传来的推荐意见。   孔居奇的叔叔在省卫生厅身居要职,虽然孔居奇并没有攀附这层关系的意思, 但他自己也明白,这医院头头脑脑对他不一样的态度还是缘于此。他本来也就烦 那些大大小小装模作样的例会以及领导间相互吹捧的官场做派,因此也就顺承了 这层关系换得了一份自在。但这次评职称,他是一点都没有争取过,也没料想会 是自己升上正高。坦白说,他的业务能力并不比曲毅差,但比起工作“态度”和 各方面表现来说,他就差远了,况且,曲毅最近刚刚发表了一篇文章在一流期刊 上,这些硬件无论如何是比他要强过不少的。   孔居奇觉得是硬生生挤掉了曲毅的位子,心里自然过意不去,于是也没多想 就走到曲毅办公室来主动和他打招呼。曲毅不在,到病房处理事情去了,孔居奇 只看到了李艾。   “孔医生,你是来炫耀的吗?”李艾此时已经明显站在了曲毅的一边,她并 不避讳自己对曲毅的感觉了。   “李艾,你……”孔居奇一时无语:“你觉得我有必要吗?”   “我不了解你,但请你不要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在这个时候打扰曲老师!” 李艾说出这些的时候已经是为曲毅挺身而出了。   “恩,你说得对,李艾,我是不该这个时候来。不过,你转达也好,不转达 也好,我就是过来告诉曲毅,我没有要争这个位置的意思,即使要争,我也不会 偷偷背地里和他暗自较劲。我承认,这个评定来得不是那么光明正大,但我也同 样毫不知情!”孔居奇一口气陈述完自己想说的话:“哦,当然,现在说这些也 晚了,评定也是符合流程的,某些主观判断的东西并不能拿出来说明显失公平。 帮我和曲毅说一声‘对不起’。咳,可能也是多余。”   孔居奇说完这些就走了,他如此急切地想要解释这一切,并没有当着曲毅的 面去说明,而是说给李艾听了,说给李艾听又能怎样?她理解了能怎么样?不能 理解又能怎样?孔居奇觉得自己很无趣,有些意气用事的天真。他一向我行我素 惯了,什么时候这么介意起别人对他的误会来?   邱闵越的病休期已经结束,童童的状况让她根本无心回到工作中,她决定亲 自回单位作一趟说明,再延长事假一段时间。她给曲毅打了电话,想让他抽时间 回来照看一下童童,电话接通了始终没人应答,曲毅定是又把电话落在了办公桌 上。邱闵越只能找常潘过来一趟,邱闵越并不想把童童带到医院,医院同事多余 的关心和眼神对童童来说都会是种压力,潘子是童童熟悉的,把童童交给潘子自 己也放心。   常潘丢下忙乱得不可开交的工作,驱车接上邱闵越母女前往医院。他陪童童 坐在车里,无论他说什么,童童都没有表情,眼睛看着脚下,这让常潘一阵心疼。 他也不再言语,陪童童坐着,很多事情他并不清楚,他对外面风传的流言有所耳 闻,他并不相信邱闵越会是别人言语所传的那种女人,无论这个家里发生了什么, 他眼前的这个孩子却着实被伤到了!   请假的过程并不顺利,领导的态度显然有推脱的意味,人情冷暖邱闵越并非 没有心理上的准备,无论如何她还是要陪在女儿身边,这是毋庸置疑的决定。   “邱医生!”在邱闵越快要走出医院大门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邱闵越回头 看,是护士苏彻,邱闵越温和地对苏彻笑了笑。   “请假的事怎么样?”邱闵越在临去领导办公室前先去科室转了转,苏彻好 久不见邱闵越,以为现在是要销假回来上班了,邱闵越于是简单和她说了一下情 况。医院的制度摆在那里,谁都知道这有一定难度。   “有些难办。”邱闵越回答道。   “恩……曲医生那里如果您不方便找他的话,我帮你问问看能不能想想办 法。”苏彻的真诚让邱闵越很感动,她不知道苏彻的办法从何而来,这样一个小 姑娘能帮她什么呢?她仅是一个护士而已。邱闵越对苏彻道谢,并没有紧接着苏 彻的话说下去,她不想因为自己的事而给别人添诸多麻烦。实际上对于她工作了 十年的这所医院,她并无十分留恋之处,十年里她的为人如何并不能堵住旁观者 的猎奇心和好事者无遮拦的嘴,在她回到这熟悉已久的地方时,很多先前熟识同 事的灿烂笑脸背后,她听到了嗤之以鼻,一经而过却烙进了她的心。   苏彻送她到车门边,邱闵越给常潘介绍道:“潘子,这是我们科室的护士, 苏彻。”   “你好,我叫常潘。”常潘伸出手,作了自我介绍。他眼里这个女孩子挂着 甜甜的笑,叫人看得很舒服。苏彻落落大方地也伸出手来和他打招呼,她的手温 软地轻轻一握,常潘心就被触动了一下。苏彻,这个名字他记住了。   “姐,这个女孩子不错啊。”常潘在送邱闵越母女回去的路上有意提到。   “恩,是个挺好的女孩儿。”邱闵越回说。   “她,有男朋友吗?”常潘进一步打听。   “这个我没问过,你对她有好感?”邱闵越这才反应过来。   “也不是,就是觉得她挺不错的。”常潘在邱闵越面前不觉露出一个年轻人 对待感情之事的腼腆来。   “回头我给你问问。”邱闵越笑着说,眼睛还是没能从对童童的关注里抽出 来。   实际上常潘不是个被动的人,他想争取的事情并不需要别人推一把给他加些 助力。   三十八   曲毅不露声色来回在各个病房间,指导实习生们临床上的处理方法,没有人 能看得出他的失落,只有李艾能从他紧锁的眉间读出他的神伤和失望。李艾等候 在办公室里,显得坐立不安。曲毅电话响起,她起身看了一下亮起来的屏幕上显 示的是邱闵越的名字,邱闵越的来电,让她心里生出了一层不安。她希望曲毅最 需要支持的时候,在曲毅身边的那个人是她,她害怕邱闵越轻而易举地一声召唤 又能将曲毅拉回到身边。在爱情面前,想不自私就太强人所难了,尤其对李艾而 言,这还不能算是完全笃定的爱情,她始终等待和付出着,却无法完全参透曲毅 的心。   “姐,今晚你别做饭了,我打电话给姐夫,叫上他一起出来吃饭吧。”常潘 对邱闵越说。常潘手头上虽然乱七八糟一堆事等着他去处理,而某些情感在常潘 心里也同样占据着很重的位置,比如对吴桐,比如对目前正处困境的邱闵越。   邱闵越点头同意了,他想有潘子在的气氛一定少有沉默,那样的氛围或许对 童童的恢复有益。“潘子,得空时常来家里坐坐,和童童说说话。”邱闵越又补 充道。   常潘点头,电话拨给曲毅,仍旧无人接听。潘子把电话随手往副驾位子上一 丢,说:“姐夫现在可能忙着呢,咱们先去,等回头再给他打电话,让他下班直 接过来。”   车就开向了一家海鲜餐厅。常潘说那酒楼大厅的水族箱里养了很多海里的鱼 虾贝类,童童看到这些肯定喜欢。邱闵越心里一阵感激,常潘细致地想到了这些, 而曲毅却从没有如此关心过。邱闵越只能在心里一遍遍重复:无论如何,曲毅还 是童童的父亲,这在孩子心里无可取代。在慢慢回归的过程里,邱闵越不奢求曲 毅做到何等程度的尽责,先给孩子还原那个曾经完整的家吧!   时间还早,酒楼里位子很空,常潘要了一个离大厅水族箱最近的位置,这样 他可以和邱闵越在离童童不远的地方有机会单独聊上几句。他们坐下来,目光同 时转向了站在水箱前面的童童。童童面无表情,相当缓慢地移动着步子,邱闵越 和常潘有了一些欣慰,这些还是引起了童童的兴趣。邱闵越心头又是一阵温热, 她看到了女儿一点点恢复过来的希望。邱闵越对常潘感激地笑了。   “潘子,谢谢你。”   “姐,和我怎么说这些了?”常潘说着端起茶壶给邱闵越杯子里续上水。 “家里一下子发生了那么多事儿,我也没抽出时间来好好和你聊几句,是我只顾 忙自己的,疏忽了。”   “你和姐夫好好的,怎么忽然……”常潘直接把心里的疑问托出来。   “恩,我都不知道和你怎么说。”邱闵越确实不知道从哪儿说起,从一开始 吗?她觉得太荒谬了,不愿再复述,简直比编出的故事还不可思议。   “姐,不管外面怎么传言,我始终不相信那些话,我们亲姐弟似的,你的为 人我比谁都明白。”常潘说到这里,甚至有些义愤填膺。   “是的潘子,事情不是外面传的那样。”邱闵越愣了一会儿,对常潘说: “吴桐,他知道这一切。”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邱闵越心里颤了一下。   “吴桐?”常潘很吃惊,他根本没有料想到吴桐会越过他的关系,与邱闵越 和曲毅走得甚至比他更近。“那孩子……”   “当然不是,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邱闵越赶紧否认:“这些,等以后慢 慢再告诉你吧,现在我只关心童童,童童变成这样,都是我的错,我欠了她的。”   “别这样,姐。”常潘见邱闵越情绪又低落下来,连忙转了个话题:“对了, 姐,我公司现在走上正轨了。这还多亏了我前几年做药跑关系攒下来的资源,利 润很可观。我想等再过段时间就让吴桐把那边辞掉跟我干!”   常潘提起吴桐,邱闵越心里又咯噔一下。吴桐,也许她再也不会给自己任何 机会和借口,去见到这个人一面了。邱闵越心里悲凉起来,她抬眼看着不远处童 童落寞的小身影,她知道她没有办法,也没有资格为自己选择一个活法了。这是 她不听母亲劝阻一步步走到今天所欠下的债。她想到自己的母亲,另一种痛心疾 首的自责感涌上心来。常潘看见邱闵越的眼睛里,稍稍点亮的神采又倏忽间黯淡 了下去。   “我给姐夫打个电话。”常潘调整了姿势,故意提高声调想把邱闵越的情绪 从谷底拉出。   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办公室也就剩下曲毅和李艾两个人了。曲毅跌坐回椅子 里,他手撑头,两手指捏着眉心,烦乱和疲惫在李艾面前尽显无余。   “曲老师。”李艾走到曲毅面前:“孔医生下午来找过您……”   曲毅抬头面朝李艾,挤出了一丝笑,生硬的、苦楚的,看得叫李艾无比心疼: “哦。评审的结果,你也知道了吧。”曲毅明知故问,他并不觉得不去提及就能 掩藏他的颓丧。   李艾不由自主地蹲下身子,她在曲毅面前一向是矮的、小的,她习惯了这种 仰视。曲毅现在坐着,她想保持这种感觉就只能让自己更矮一点。她不知道哪里 来的一股勇气,她手伸到曲毅面前,拉起曲毅的手,她让自己的面颊贴着曲毅的 手掌,闭上眼睛,缓缓地流出了眼泪。   曲毅看着蹲在自己身边泪眼朦胧的李艾,温柔如水,仿佛是她受了更大的委 屈和打击。曲毅捧起了李艾的脸,把她拉进了自己怀里。   常潘电话就在此时响起,李艾和他都像是没有听到一样不去理会。   “不要走,不要离开我。”李艾呢喃着,她担心是邱闵越再次打来,她在这 一刹那为自己的爱情鼓足了全部勇气。   曲毅不说话,抱住李艾的双手没有松开一点,他们忘了这是在办公室。曲毅 长久跋涉的心终于释放出不支的疲倦,急需一种充沛填进早已虚空的内里。李艾 的感情,像是给他枯竭的心重新注入一点生机,他抓住了这种抚慰,何尝不像是 为自己沉沦下去的整个身子攀上一点不再往下坠落的依附?   “出去吃点东西好吗?就当是陪我,我饿了。”李艾温柔得像是耳语。她中 午给曲毅打的饭,曲毅没有动一点。   曲毅起身挽起外套,另一只手没有舍得离开李艾肩膀一下。他们关上办公室 的门,走出楼道时,曲毅就这样一直搂着她。楼道里很静,没有一个人影,别的 办公室隐约还传来一些说话声,但是他们谁都没有在意。李艾柔弱地任由曲毅搂 在臂弯里,曲毅的肩很宽,李艾头靠在曲毅的肩上,被这等待已久的幸福感充斥 着全身,这么久以来,她是第一次那么真实地得到了!她泪流满面。   他们没有心情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吃点什么,没谁有胃口。说“出来吃东西” 倒像是走出办公室为两个人独处寻找的一个借口。他们叫了外卖打包拎在手上, 趁着夜幕在护城河边踱着步子,霓虹灯变幻出不一样的炫色,他们相互依偎穿过 那些不断变换的色彩,灯影拉长了紧挨在一起的两个背影,在魅惑和喧嚣的夜色 里,显得无比寂寞。   “去我家坐会儿吧。”李艾第一次邀请曲毅,她很清楚今晚她准备奉献出什 么,这不完全像是期待。爱情本该是甜蜜的,李艾心里除了有期待已久的幸福感 降临时的眩晕,怎么还有种悲壮的决绝?   李艾的家,精致而温馨,是自己工作以后,在外地的父母拿出首付,帮她在 这里买下的一小套。李艾转身去厨房给曲毅倒水。   家里不常来客人,杯子都收在吊柜里,李艾踮起角尖努力向上抻着身子。曲 毅忽然间从背后抱住了她,李艾慌地把手从橱柜的摸索中抽回来,曲毅的主动让 她失措,她愣住了!她脸转向曲毅,曲毅就吻住了她的嘴……   桌上的晚餐没动一点;办公室里曲毅的电话兀自响起,屏幕上的光照在办公 室里,幽幽谧谧;曲毅一整晚没有回家。   邱闵越继续失眠着,她清醒但并非在等待曲毅回来。今晚童童看水族箱里举 起大螯的虾蟹,眼睛里闪出了光彩,虽然只有一点点,对邱闵越来说都是极大的 满足,邱闵越在夜色中想起这些,脸上不觉泛出希望的神采来。童童已经成为支 撑住她的全部力量,在她每一个清醒的夜里,不再满是惊恐、伤心和绝望。   常潘不知从哪儿找来了苏彻的电话,他总是很神。   “喂,你好,请问哪位?”苏彻的声音活泼而清灵。   “你好,还记得我吗?常潘。”   “哦,你好。”苏彻略有些迟疑,她并没有想到常潘会有她的联系方式并且 主动找她。   “你下班有时间吗?”   常潘毫不掩饰自己对苏彻的好感,苏彻在和她的接触中,也时常被常潘的风 趣逗笑得弯下腰去。恋爱本来该就是件两个人走在一起便会觉得更加快乐的事, 如此简单、干净。   常潘不是没有提过,随着两人的认识逐渐加深,常潘好几次明说加暗示,可 苏彻总当听不懂似的回避。这让常潘很不解,如果苏彻对他没有好感,照苏彻的 个性,应该明说才是,常潘心里很没底。   邱闵越还是一天天陪着童童,童童的画已经攒了厚厚一摞,邱闵越没有动手 翻一下,她等着女儿主动亮出来的那一天。她觉得她会等得到。   常潘给邱闵越打来电话,是为了苏彻。邱闵越答应他在合适的时候问问苏彻 的意思,常潘电话里中被困扰的焦灼,让邱闵越觉得这次潘子是动了真心。   三十九   邱闵越叫苏彻到家里来吃饭,邱闵越趁童童回房,她拉苏彻坐进沙发,直接 问起了关于她和常潘的事。   “苏彻,我和你说实话,不是为了潘子,我也不打算请你到我家来。”邱闵 越已经好久没有和谁主动说过那么多话了:“我家最近发生了很多事,很乱。”   “邱医生,过去的就不要再想了,往前看。”苏彻很明白邱闵越的心情,她 一向对邱闵越除了个性上的欣赏,还有种无法解释的信任感,就像有些人天生就 能走近,无论认识时间的长短。   邱闵越点了点头,转过话题:“潘子就像我的亲弟弟。他对你很明确,只是 不知道你的态度是什么。”   “邱医生,我……”苏彻欲言又止:“常潘是很好,可是我,我和他不合 适。”   “哦。你一直拿他当普通朋友看的是吧?”邱闵越追问。   “也不是……是我自己,您不知道,我,我配不上他。”苏彻说的时候脸都 红了,似乎很有些难言之隐。   邱闵越起身洗水果,她不愿意看到眼前这个女孩子局促不安的样子,她不是 个愿意给人压力的人。   “苏彻,常潘对你,我看得出来是用心的。你是个很优秀的女孩儿,不然潘 子不会一眼就看上了你。这方面不要有太大顾虑,不过你自己的事,你拿主意。 以后有空就常来坐坐,过来和童童、和我说说话,这个家也太安静了。”邱闵越 说着兀自轻声叹了口气,她把话题故意引开,引到自己这里,苏彻的尴尬才略微 缓解一点。   苏彻知道常潘的意思,但她不能敞开心意去接受,中间其实的确有难以言说 的原因。邱闵越觉察到了,她并不愿意让苏彻太为难。   邱闵越在送走苏彻后给常潘挂了电话,她告诉常潘,苏彻心里并不是抗拒他 的感情,而似乎是有某种包袱背在身上,而什么样的包袱她无从知晓,这可能需 要常潘花时间和力气去慢慢打开苏彻的心,帮她卸下。   邱闵越和常潘通完电话,重重舒出一口气,她想着这对年轻人的爱情,她希 望看到他们能在一起。那么爱情在她这里呢?她忽然间想到了吴桐,她没有一刻 忘记过这个人,却没有一刻敢肆意地在心里想起他以及和他在一起发生过的一切。 她的心里何尝没有包袱?她的包袱能卸下吗?她卸不下,除非此刻她打开童童的 房门,看到眼前的女儿又露出纯真爽朗的笑脸,欢快地蹦到她的怀里,像从未给 这孩子以任何打击一样地回到女儿从前的样子!她苦撑起这个家、每天曲毅回到 这个家的场景,都是她以为能帮助童童恢复所作的努力。邱闵越更加放弃了自己 的爱情,相对于忏悔、于赎罪,爱情已经退到最边界的位置,即将被时间焚成灰 烬。   曲毅现在一个星期总会有几晚不回家,她也不多问,曲毅还是睡在书房。她 不知道这种形同虚设的表象童童会不会察觉到,童童不言不语的外表下能不能发 觉其实爸爸的心早就不在这个家里了?有时候邱闵越很想走到童童身边,告诉童 童,她能够一个人给童童所有的温暖,不会因为曲毅离开而让童童缺掉一点爱, 她很想安抚好童童的心,然后带童童离开这个家,换个环境。她还是不敢,她不 确定童童心里的想法,她对童童心理方面的在意,已经变得谨小慎微了。   李艾自从把自己完全交给曲毅后,心终于落定下来,她觉得这就是她的生活 了,她爱这个男人,想跟他一直走下去。曲毅却始终没有热情地、主动地,犹如 恋爱中的男女该有的激情般地对李艾说过“我爱你。”   李艾觉得是自己有些无理取闹,她不该像小女孩那样成天要求对方把誓言放 在嘴边,而恰恰就是因为曲毅的内敛、沉稳才吸引住了她。她认定如果曲毅不爱 她,就不会接受她,不会在那个晚上对她如此主动!她不了解男人,至少她不了 解如曲毅这类男人,这种男人也许不能算得上坏,但感情是靠后的,比起事业和 名利带给他的成就和满足感来说。统而言之,这个世界上,他最爱的那个人永远 不是他爱情里的对象,而只能是他自己。   孔居奇真如那天对李艾的呈词一样,他对接下来科室主任这把交椅,很明确 地表态自己不会干。很多旁观者背地议论他傻气,也有人冷嘲热讽说他太自以为 是太矫情,无论什么声音他都不在乎,不受干扰依旧我行我素。曲毅在这场交战 中败下阵来,他终于明白打败他的是什么,有一种无力发泄的愤懑时时缠在他心 里。这让他对工作也失去了往日的热情,他有些沉湎于李艾的芳香中,在他找不 到出口时,李艾是他唯一的药,权且疗着他的伤。李艾以爱情的名义,甘愿配合 曲毅,这很可能就是她在体会到幸福感的同时,那份决绝意味的由来。   然而他们的关系应曲毅的意思,并没有公之于众。李艾不明白曲毅为何不亮 明他们的这一层,他们之间并没有任何障碍和不可言说啊!李艾只能听从曲毅的, 将约会悄悄进行。有时候倒也有一种偷猎者的兴奋,被藏住的东西遮遮掩掩里就 更添了暧昧,给热恋中才能享有的激情又调了味。李艾像被鸦片侵蚀了整颗心, 盲目和沉迷得只顾得上眼前的片刻欢愉。   孔居奇不知道从哪儿发现了他们的秘密,他会在碰到李艾的时候投过一枚意 会的眼神,并没有开李艾半句玩笑,只像是由衷表达出心里的感觉:“李艾你的 脸上写着一切呢,让那谁好好儿珍惜吧!”   李艾听得糊里糊涂,她并不去理会孔居奇,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她怎么都觉 得不作数。孔居奇身边依旧围绕着年轻的医生护士们,李艾觉得孔居奇左右逢源, 太不靠谱了,她实在不明白这些女同事为什么都同时欣赏这样一个言行草率的男 人。   四十   秦院长对孔居奇恣肆的态度仍然尽显宽容,这不能不说是因为孔居奇叔叔的 关系。他在孔居奇正职评选下来没多久,曾找过孔居奇。   “小孔啊,祝贺你!”秦业正说话向来是步步为营的:“这次评职实际上你 的竞争对手实力很强,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但我们综合考虑,最终还是决定给你。 当然,最主要还是你自身所具备的条件过硬……”   “秦院长,我感谢您,虽然我并没有打算这次提正,但你们能给我这个机会, 也是对我的关心。”孔居奇敷衍道。   “恩,这个,小孔啊,有机会和你叔叔说一声,我想拜访一下他,看他什么 时间方便。”秦院长顺水人情之后必然抓住机会。   “秦院长,直接说吧,我这次职称能评上,主要还是看我叔叔的面子。但我 要是想仰仗他的权利,恐怕这个职称早就拿到手了。我不知道这次是不是我父母 背着我找他说了什么,事实已经定下来了我再推脱,就装大尾巴狼了。拿这个做 交易,对不起秦院长,恕我无法办到!”   秦业正颜面上着实挂不住,孔居奇话说到这个份上,秦业正也只能作罢,他 想利用这层关系往上攀附的念头顿时化为乌有,这让他很不甘心,很气愤。在这 个医院里,敢公然挑战他权威的,恐怕也只他孔居奇一个了!这种初生牛犊的自 不量力,秦业正很想让他立刻尝到不符合游戏规则的判罚,可是他不能表露出一 点来,他把这些帐一笔笔记在心里,这医院里,毕竟头把交椅是他在坐!   常潘这期间去了一趟泰国旅游,实际上是他为自己公司铺路所作的公关。他 给童童求了个开过光的金佛,特意送过来给邱闵越。这让邱闵越又是一阵感激, 能想到为童童做任何一点事,都是对她最尽心最大的帮助,常潘就像是童童的亲 舅舅。   “姐,都说那庙里的菩萨灵。我其实也不太信,但给童童求一个戴上,哪怕 是个心理安慰也好。”常潘坐下来顺便喝口茶和邱闵越聊上两句。   “你怎么有时间去旅游了?”邱闵越问。   “咳!哪儿有时间有闲心现在去玩儿啊,不就是有尊菩萨有点儿这个意思嘛, 联络感情。”常潘也显出些许无奈。   “哦。”邱闵越明白过来。“你和苏彻,现在怎么样了?”   “这段忙,联系得少了。觉得她在有意回避我,可我又觉得她应该不讨厌 我。”常潘说。   “哦。慢慢来,我觉得你们挺合适。”   “哎,也顾不过来,现在公司运转倒是上了轨道,赚得也不少,可就是缺人 手。我有时候真恨不得我自己分成几半儿使。吴桐嘛,他也回去了。”   常潘提起吴桐,又让邱闵越心里猛烈的颤了一下,她努力抑制自己冲上鼻腔 的酸胀感,保持平静地问:“你不是说让他过去帮你吗?”   “原来是有这个打算。可在我还没开口的时候他就和我说,想离开这个城市, 他娘身体不好,家里还有个侄女靠他娘一个人照顾。他弟弟弟媳妇没什么知识文 化,只能靠在外面给别人打工挣些钱回去。他说他思来想去,这不是办法。他想 回去利用自己的专业和技术,搞生态养殖。”   “他已经走了吗?”邱闵越脑袋里嗡嗡地,常潘说的她听进去的只是一点点, 而她得到的讯息是吴桐已经离开了这个城市。   “走了快一个月了。我知道如果我说我这里需要他帮忙,他肯定二话不说留 下来,可他既然想回去了,我再把他留下,这不叫他为难吗?他想得也对,在这 儿这么多年下来,他没积累出什么,可能换一种环境和活法更适合他。我嘛,在 这里呆烦了累了,还可以去找他,能有个清净的地方,也好。所以我就主动提出, 给他出资,让他搞他的生态农业去!”   邱闵越沉默了,眼睛飘到很远的地方,像回到了她曾去过的那个农村,那算 是她和吴桐开始的地方吗?他们开始过吗?吴桐离开了,即使有过开始,也已经 结束了。邱闵越的心一直在往下坠,坠不到底,好空。   “本来他也就是和我说说他以后的构想,我给他投资他还不答应。我提出分 红,他才同意了。这人,就是死心眼。”常潘接着说。   “你开公司时间不长,资金不紧张吗?”邱闵越不想让自己沉进那些无望中, 她定了定精神,重新拉开了话题。   “姐,我和你举个例子。你知道现在做地产的开发商铺那么大的摊子,哪儿 来那么多资金买地盖楼啊?”常潘一说到这些,立马兴奋起来,他算是商海里的 弄潮儿:“哪儿有?银行有啊!关系一疏通好,自己垫进去的资金就很有限,这 其中的奥秘就不是三言两语能给你说明白的。我做保健品,根本不用我出设备和 原料等生产成本。我有批文,我有资源,我拿这些去谈合作,这些就是我的投资, 我注册的公司和推出去的品牌现在基本上已经打出知名度了,这也是我的资本!” 邱闵越听常潘眉飞色舞地讲着这些,情绪却无法调动起来,她的心,还在无尽坠 落,她抽不回心神,眼睛里总是出现吴桐的身影。吴桐离开了,早已不仅仅是种 失望,而是抽掉了魂魄般,原来她一直在爱着,爱得无望,隐藏了期待。她从来 没有一刻觉得自己如此孤独,她像是只身跨入了寒夜。   送走了常潘。邱闵越坐回童童面前,她觉得她有些撑不下去了,这样的家, 还有撑下去的必要吗?她不知道为何今天才冒出这样的想法,是因为吴桐吗?   “童童,你在画什么?能给妈妈说说吗?”邱闵越终于忍不住问起女儿: “童童,妈妈很想知道你一直不愿意说话,心里想的是什么。”   童童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她拒绝交流。邱闵越一直在童童面前保持平静和笑 容,她的眼泪只敢咽下去,她觉得她只有笑了,童童才会一天天好起来。   她终于撑不住了,也许她心里隐隐一直有个希望,觉得某一天她会在哪个街 角转身见到吴桐在不远处的身影,也许有那么一天她还能和吴桐还有那么丝丝点 点的交集。她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在女儿面前再也掩饰不住,微笑的脸都扭曲了, 因为她还想强撑起来,眼泪却流出了眼眶。   童童没有把眼睛从画板上移走。邱闵越起身站在童童面前,对着她的画,童 童这次却没有捂住,没有阻挡。邱闵越险些贪婪地盯着童童的画。画板上乱乱的 线条,有粗有细,童童画的只是线条,交叉着,有深红,有黑,有灰。   邱闵越不敢说话,她怕她的每一句提问都可能引起女儿的反应,如果女儿重 新捂住画板,她将无法翻阅那一摞画纸!邱闵越征求着童童的意见想拿出那摞画 纸来看,童童还是没有表情。邱闵越已然欣悦,她得以靠近童童画里的世界了。   她一页一页翻过去,顺序是从时间的反方向开始。   最近几天,画里有树叶,银色的树叶,还有海螺,海螺像是漂浮在空中,还 有鱼,游在浅蓝色的水里……   往后翻,是一幢房子,房子上的瓦片是鱼的鱼鳞……   再往后翻,是气球,气球飞上天,气球里有一幢房屋……   下面还有:鱼长了翅膀,嘴巴张着在水里飞;一个小孩的手和脚都画成了鱼 的尾巴,像被束成一团似的不能动弹;鱼形风筝高高飞在天上,线断在半空中, 下面有一个奔跑着的人,像是在追断掉线的风筝……   四十一   童童画了很多鱼,邱闵越发现,童童自从那天目睹邱闵越摔倒在她面前开始, 就不再吃鱼,也不肯在菜市场里经过卖鱼摊。那天常潘带她们去的海鲜酒楼,童 童本来平静地站在水族箱面前看一对大虾打架,忽然抱头大叫,吓坏了常潘和邱 闵越,原来是一尾大鱼缓缓朝她这面游过来。童童怕看到鱼。邱闵越知道是出事 那天她买了一条活鱼,童童看到那条鲫鱼在水混着血的液体里扑腾身子,这是童 童无法抹去的惊恐记忆。   这种记忆伤害着女儿,同时也伤害着做母亲的心。她强忍内心的不安和歉疚, 继续翻下去:   画面有时会有鱼的影子,里面还有人物,一个小女孩和妈妈,邱闵越不知道 童童是不是在画她们母女自己,画了很多,有时候会有一颗没有填色的,扭扭曲 曲的爱心包围。邱闵越心里充满了欣慰和感激。   画面里有时还会有一个人,在离这对母女远远的地方,显然是个男人。这会 不会是曲毅?邱闵越心里揣测着。每次画中的男人不远处,都画着鱼。   邱闵越再往下翻:很多幅重复的内容,深红色的水里游着一条鱼。这样的画 面重复了有十几张纸。   邱闵越继续翻下去:画面了没有鱼了。动物园里的猴子吃香蕉,那是她带童 童去动物园里的记忆。   还有她曾看到过的幅,是在好久以前了,邱闵越凭着端详于眼前的记忆,要 想起女儿曾有的笑容。画里有她和童童,还有草地,有小野花,有风筝。画面星 星点点的有绿色还有粉色,天空是蓝灰色的。   再往下是更远之前的,婆婆说过童童画得像的那些,画的是鸟,站在树上叫。 不过意外地在树枝外框了个框子。邱闵越听婆婆说过,说是童童在画竹林子里的 鸟呢,婆婆把那框子看成是竹林子。   后面的画是一个小女孩,站在那里,眼睛圆圆的,没画嘴巴,不知道为什么, 是嘴巴就该画成往上翘起的笑,可童童不愿意画成这样吗?   画一个女人,不知道是不是画的邱闵越。脸上在流泪,泪珠是椭圆形一滴连 一滴嵌在双面颊上,童童是在画妈妈吗?   …………   邱闵越重新回看最近的那些:童童画了鱼鳞覆盖的空房子,画了一个离她们 远远的男人,离她所害怕的鱼却很近,画了能飞起来的气球,里面住了一间房 子……如果带童童离开这个家,会不会更好一点?   邱闵越忽然意识到,一直以来她想带女儿回到过去,想让女儿恢复成原来的 样子,而过去的记忆是和惊恐、伤痛抹不开的。如果带童童重新开始全新的生活, 会不会让童童恢复得更快一点更好一点呢?   “童童,我知道你能听懂妈妈的话,就是不愿意张开嘴巴说是不是?”邱闵 越耐心地对着童童一字一句轻轻说道:“如果妈妈带你离开这里,我们搬家,你 同意吗?妈妈会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但是爸爸也许不会和我们住一起……”邱 闵越觉得自己太心急了,她话出口时又担心伤及童童敏感的心灵。   童童还是不说话。“童童,你想爸爸了爸爸就会来看你,他也一样爱你,只 是不会天天和我们在一起。”邱闵越不是为了维护曲毅,而是为了保护童童的心, 父爱对一个孩子来说同样重要,可是渐渐地曲毅却无法给予了。   童童是同意了吗?邱闵越无法肯定,她想给童童时间,她想在接下来的几天 里她还会对童童重复这些,直到她确定童童没有一点抗拒。这个家于她而言,她 是早就想离开了。   曲毅在一段类似颓废的自我放逐后,慢慢意识到曾经夜以继日努力在这样的 环境里想出人头地是多么可笑多么幼稚,他决定联系出国。在做这个决定前,他 没有和任何人商量过,包括邱闵越。   他无暇考虑自己如何看待邱闵越和已经名存实亡的“家”,他会给邱闵越打 电话询问童童的状况,但每回得到的答案几乎都是一样,童童还是不说话,拒绝 交流。曲毅想说服童童去看心理医生,邱闵越能发现童童的不配合,作为父亲的 曲毅没有给到童童应有的温暖,而童童对他也不再依赖。邱闵越知道,童童的心 理创伤,还要靠漫长的时间,填进更多的爱和等待来修复。而这些,曲毅却难以 做到。   邱闵越对曲毅说她和童童打算搬回母亲留下的房子里住,曲毅电话那头沉默, 也许这让他想到了这么久以来,他对她们母女的忽略。然而生活不觉中已然走到 这一境,也就不得不顺势往下走。连曲毅都发觉不再有挽回和复归的必要,他对 她们的歉疚以及感情,悄然被打包成一个行囊,安置在曲毅设定的旅程里。   童童不交流,但总用画笔在表达,邱闵越从童童的画里看到了童话一般的小 木屋,邱闵越对童童说,我们试试看,把你的画搬到我们的生活里,让它变变模 样。童童会愿意在这个时候被妈妈拉起手,邱闵越会努力构想出很多美好的画面, 融入生活的点点滴滴。她们终于搬回了母亲家。母亲不在的屋子忽然也像经受一 场打击后颓疲下来的人一样,陈旧了很多。邱闵越收拾物什,把童童的画板暂且 搁在客厅里,童童就站在乱糟糟的一堆刚搬过来的生活用品及衣物中间,安静地 又开始画画。邱闵越忙碌着,身体的疲惫让心却实在了很多:换一个环境,算是 新的开始。女人,在无可依赖时,往往变得无比坚强,她能用自己柔弱的肩膀, 掮住几倍于身的重量,化柔为刚,拢一方天地作一个庇护,都是母性本能赋予的 力量。   曲毅又开始忙碌起来,李艾从踩在云端的惊喜和幸福感中逐渐平静,两个人 在工作时刻意保持着距离。李艾并不愿意曲毅一直将她藏于身后,她觉得他们的 关系可以大白于天下,她不理解,她开始怀疑曲毅的爱,她开始从笃信而变得不 敢确定,然而,他们也走远了,李艾抽身不回。她分明觉出了被藏身于背后隐忍 的苦楚,她甚至想到了邱闵越当初的“背叛”,是否因为类似不得已的苦衷—— 没有一个女人甘愿被忽略,李艾暗自神伤。曲毅,他到底在乎过谁?   近来曲毅并不常在李艾家里过夜,他总推说还有些工作要处理,整好衣衫后 就离开了。李艾像等着宣判一样等着听到曲毅砰地一声关上大门,脚步声由近及 远。她像具躯壳,凌乱地坐在床边,怅然若失。有一次曲毅忘了拿走放在床头的 打火机和香烟,李艾就势点起一根。烟雾缭绕里她感觉自己像是个沦落进风尘的 女人,这是她渴望得到的爱和深爱着的男人吗?李艾熄灭了已经燃掉了大半根的 香烟,胡乱将整个身体蜷进被子里。她在狭小、幽暗、滞涩的空间里,清楚嗅到 了自己身上的淡淡香气,她团抱住自己,像被另一人护住,在珍惜她一如既往干 净的灵魂……慢慢地,她睡着过去。   李艾被急促的门铃声叫醒,她赶紧起身披了件外套,双手拢拢头发,抚了抚 睡眼惺忪的脸。手指上还残留烟草味,像是一并勾起了昨晚不太美丽的记忆,李 艾趿着拖鞋无精打采地过去开门。   一个花店的小女孩儿,送了一大束红玫瑰,对李艾说:“您是李艾小姐吗? 生日快乐。”李艾惊呆了!娇艳欲滴的鲜红把李艾的萎靡一扫殆尽。像是玫瑰的 光彩忽然注入了眼睛里,曲毅原来并没有忽略过她,是她多心了。   送花的女孩子说,是一位先生让她送过来的,挺帅的。李艾觉得幸福像从天 而降,使她眩晕。   她坐回床前,拿起电话拨给曲毅。   “我以为你不会记得。”李艾在电话接通后直接说。   “不记得什么?”曲毅问。   “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李艾除了曲毅,再想不到会有其他人记得她 的生日给她送花,她没有听出曲毅言语中的诧异。   曲毅愣了一下,忽然间明白过来:“咳,我怎么会忘呢!生日快乐。”   “还有呢?”李艾无限妩媚地。   曲毅极不自然地对着电话,亲出了一声。   李艾在电话那头笑了:“待会儿见吧。”声音甜美且轻快,昨晚那楚楚可怜 的模样,仿佛竟不是同一个人。   曲毅预订了晚餐的位子,还是在他们常去的那家。   不知道玫瑰有种什么样的魔力,能让女人一整天都神采奕奕。李艾还沉浸在 早上开门迎面而来的那一大捧玫瑰花的鲜艳和芳香里,她想,她那间不大的屋子 此时一定布满了花的香气。玫瑰满足着女人对于爱情幻想的一部分。   四十二   “傻乐个什么劲啊,有喜事?”孔居奇在楼道里碰到李艾。   李艾顿觉脸烫起来,她不答话,故意收拢起容光焕发,倒更像是种窃喜。   “我来猜一下,今天——,哟,李小姐生日吧。”孔居奇装出一副能掐会算 的神情。   “你怎么知道?”李艾觉得很奇怪。   “随便一猜,被我猜对了?”孔居奇调侃之下注视李艾的目光里,似乎还有 种无法言传的东西,李艾捉摸不透。   李艾不搭话,匆匆与孔居奇擦身而过。李艾是医院里为数不多、对孔居奇不 感兴趣的年轻女医生中的一个,而且李艾还真挺漂亮的,这可能成了让孔居奇侧 目的原因。李艾对孔居奇的关注不是毫无察觉,但她认定这是孔居奇天性使然, 因此她并没有多加揣测,也无心从对曲毅的感情中分出神来。   李艾看不到站在她身后的孔居奇,那如炬的目光下,有凝神的专注。   曲毅并没有预备在得知李艾生日后订一束花,他不愿意太过张扬,向全世界 宣布两个人走在一起的关系,会让他感觉很不自在。他和李艾之间的事,他从没 有主动对邱闵越和盘托出,在心理上,他仍然是模糊的,包括他和邱闵越,究竟 算不算彻底结束?他模糊着与李艾的关系,也模糊着与邱闵越的关系,像是这些 无须看重无须多虑,他由着一切往下走,除掉事业的线脉他始终理得清晰。他依 然感觉累,他不愿再仔细回看生活是否已经全被打乱,乱作一团,他开始发觉他 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所有给他虚弱提示的方向,他都不想再耗费精力,他想充 沛,想实现,伴同无力感的蔓延,他从未如此渴望过——成功。   晚餐很温馨,曲毅发现他并不太尽心的这一切,李艾则已经很满足。这是一 种只有男人才能体会到的轻快,些微一点表示,就足以让恋爱中的女人满心欢喜, 男人不再需要承担和依托住女人的全部,而尽可以对她的温柔她的香予取予求。 责任感在男人眼中时常是种桎梏,流连和挣脱倘若没有矛盾,男人会自以为企及 了神的高度,天大地大无限膨胀,世界就此充满了雄性的光辉。   进门毫无疑问是扑鼻的玫瑰香,曲毅眼前的这一大束红玫瑰,让他顿时明白 李艾幸福感的背后,还伸出了一双不是他的手。但他无法说开,他做不到,李艾 已经被花气熏醉在他的怀里……   他对李艾,忽然有了些愧疚。她是如此深情地爱他,用她的一切,让他从升 职的挫败中一点点走出来,而他对她,他像是给不出,无能为力。这晚他无法再 撇下她的缠绵,留在了她身边。   他怕她失望,也舍不得放弃享受毫无压迫感的温柔,他还有一些愧疚……理 由似乎很多,最终关于玫瑰的隐秘,他未曾说出口。在他心里,还隐隐有股醋劲, 他不知道送花的男人是谁,是谁把花送给了他的女人。然而这些感觉仿佛是一味 微妙的催化剂,让他们之间又多了点荷尔蒙,那醚一样的味道,熏得使人醉。他 又发现他其实是在乎她的,想到这里,他反而舒畅起来,这醋意的背后有紧张也 有轻松,和爱情有关,却又背离了爱情。   邱闵越搬离了曾经的家,像是对先前生活告一段落。童童已经在邱闵越的一 点点劝导下,愿意接受心理医生的治疗。她不再抗拒陌生人走到她身边,虽然还 不主动配合医生完成任何一点互动,邱闵越已经觉得是跨出非常大的一步了。她 全身心地投入到童童的恢复中,这是支持她走下去的希望,她不敢余出半点缝隙 想想自己。   然而一天清晨,她接到了吴桐的电话。她听到他声音的那一瞬间,像隔了整 个世界。她呆住了,忘了回应,忘了心跳,忘了动情……半晌,她回过神来,可 就在回过神的这一刻,她眼眶立即拥塞住满眼的泪水,无声地、肆意地往下流成 了两道浅沟。   “你,还好吗?”吴桐的声音还是浑厚的,沉甸甸地有分量。   邱闵越一句话都没法说出,她像是被泪封住了嗓子。   “别哭,好吗?我……”吴桐在电话里早已听出了邱闵越的哽咽,他不知如 何是好,对于他未曾放下半点的这段感情,岂止只有他珍藏着!他真想双手捧住 这个女人的所有情感,至少哭的时候,他的肩膀就在那里等着给她靠。他的心都 快要碎了,他也许不该打扰她,但他并不后悔,他能听得出早已淤结在她心里的 那份牵挂,如果她过得幸福,她不会掩饰不住将这份牵挂表达得如此强烈;如果 她不幸福,那么,他可以过来牵住她的手,走出去吗?   吴桐在给邱闵越打这通电话前,也在心里假想过她会说什么,是否还那样冷 淡、言辞中透着拒绝,可让他始料未及的是邱闵越电话那头如此强烈的情感倾泻! 他母亲说,眼睛模糊得快要看不见东西了,吴桐想到找邱闵越,即使就当是个借 口。   吴桐只顾在电话那头低声唤着邱闵越:   “闵越,我来看你好吗?”   “不,不用,别来。我很好。”邱闵越终于张口说。   吴桐一阵沉默,他不知道如何回应邱闵越的拒绝,她还在故作坚强。   “我并不想打扰你。我给你打电话,是因为我娘的眼睛……”吴桐只能用这 些挡住邱闵越的拒绝。   “呃,阿姨的眼睛怎么了?”邱闵越回复了平静,仍然是刚哭过鼻腔滞塞的 声音。   吴桐带母亲回到了这个城市。邱闵越找潘姨陪童童,她不想把童童带到吴桐 身边,不想让吴桐了解她的现状,也不想让童童读出她和吴桐之间千丝万缕的情 愫。她不想再让童童的情感世界添上多余的认知,她怕对童童而言,这会是种没 必要的负担。   这已经是几个月的分别了?邱闵越再见到吴桐,恍若隔世。   吴桐黑了,瘦了,更显男人气的硬朗。邱闵越在吴桐眼中,孱弱且单薄,吴 桐一阵心疼,没有谁能给他保护这个女人的权力,她的一切虚弱,他只能是看在 眼里。   他们面对面站着,吴桐很想张开双臂,把眼前这个女人拥进怀里,紧紧抱住 不松开;邱闵越何尝不想就在此刻,为自己活一次,哪怕只短短几分钟!邱闵越 低下头去,她不能再看到吴桐焦灼的眼睛,她甚至不敢深吸充斥在他们四周的空 气,空气中充满吴桐的味道,她拼命忍住不让自己流出眼泪,她不能再在他面前 哭了。已经无数次在他面前流泪,她没有办法让自己坦然接受,就不要再乱他的 心了。她反复对自己说,每说一遍,就在心里割开一刀口子,痛而且凉。她拼命 想着已经过世的母亲、拼命想着正在恢复的童童,她告诉自己,所有一切都是自 己亲手犯下的错,她还有什么权力再作出为自己的选择?而吴桐呢,他可以遇到 更好的,绝不是她这样一个带着8岁孩子的女人!   吴桐始终也没有主动伸出手。自从曲毅那天约他见面后,他就只能承认,邱 闵越已经离开他的生活了。她应该回到了原本的位置,兜转回身的结束也就意味 着散场和归位。他有什么能力说服她挣脱平静的生活,去跟他一起经历他人生的 起伏?   他们和很多不能厮守的情人一样,都因为对方考虑而放下了感情,在各自生 命中填进遗憾,等待回首时的沧海桑田。有多少不能在一起的人,都缘于这样武 断的阴差阳错?   第五章   “人心不易解,若未解,那么再多的时间填进去都枉然。婚姻是人和人最奇 妙的关系,从此陌生,或者从此融进生命,最远,或者最近。”   四十三   “我和我娘说明白了,我说你就是我的一个朋友,我早离婚了。久瞒也瞒不 住。”吴桐说。   “哦。”邱闵越只轻轻应了一声。   “她说你是好女人,她心里真想你就是她儿媳,可我没那福气,她也没那福 气……”吴桐继续说。   邱闵越抬眼看吴桐,看到他眼里的无望,那种悲凉浸透她全身,她的心也是 凉的。   “你妈,她现在在哪儿?”邱闵越问。   “潘子给安排的住处。”吴桐说着,就开车把邱闵越带到了母亲身边。   “阿姨。我是闵越。”邱闵越叫“阿姨”时,像是很拗口。   “孩子,你来了。我眼睛现在模糊一片,瞧什么都瞧不真。”吴桐娘说着又 开始拿手帕擦眼睛。   “您不能老揉,回头得上医院看看。”邱闵越说。   “老大和我说了,你们都是好心我不怪你们,吴桐没这个福气。”老人说话 时,难掩住内心的悲凉。   邱闵越只能握住老人的手,说不出一句话来。   经过简单的检查后,邱闵越凭经验判断吴桐母亲的这一病症和她的糖尿病确 有关联。她不想联系科室里的其他同事,她只打电话给苏彻。苏彻轻快的声音不 一会儿就在电话那头飘出来。   “你放心吧,没事,我找周医生,明天上午他接诊。嗯,我不会说是你……”   吴桐母亲拉着邱闵越的手,不住道谢,也似万般不舍。邱闵越起身道别,她 挂念着童童,不放心离开她太久。   “我送你。”吴桐跟出门。   “不用,我自己打车,你回去陪阿姨吧。”邱闵越不让吴桐送的还有一层意 思是她并不想让吴桐知道她已经搬离了原来的家。   吴桐送她到路口,车来车往的甚是繁忙,刚停住脚步,就有几辆空车穿梭而 过,邱闵越和吴桐都不急着拦车。   “闵越,告诉我,你过得好吗?”吴桐在邱闵越准备转身的时候,终于还是 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吴桐触到了邱闵越冰凉的手指。   “挺好的,真的。”邱闵越只能这样说。   吴桐还想说什么,说不出来,邱闵越的手慢慢从他的手心中滑走,吴桐却不 能不放。邱闵越匆匆拦下一辆车,坐了进去。她在车身转弯时,悄悄回头看吴桐, 吴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邱闵越眼泪顺着眼角,终于肆意淌了出来。   常潘第二天也赶到医院。他看到苏彻在眼科分诊台前忙碌着,便走到她面前 打招呼,苏彻先是一愣,随即爽朗地笑起来,忙里偷闲和常潘闲聊了几句。苏彻 银铃一样的声音让常潘心神荡漾,可苏彻仍旧回避他的表示,笑说还是做朋友最 好。常潘并不理解为拒绝,他能感觉到苏彻的心意,但总有个什么挡在苏彻心里, 让她的态度没办法直接明朗。   检查结果同邱闵越预料的一样,吴桐母亲的眼底病变属于糖尿病的后期并发 症,这说明糖尿病在吴桐母亲身上已经相当严重了,吴桐给母亲办了住院手续。   常潘和吴桐已经好久没有聚一起了,哥俩在安顿好老人后,找了个地方坐下 聊聊。常潘的公司正式经营短短半年已经实现了不小盈利,这得益于常潘过人的 交际能力;而吴桐的绿色生态农业,也在一步步进行中,吴桐的弟弟和弟媳都回 家帮忙料理。村里年轻人没几个,四岁的小侄女现在整天有爸爸妈妈陪在身边, 可把村里其他孩子给羡慕坏了。吴桐说起了自己的规划,他想将来在绿色农业的 基础上,还可以发展绿色生态休闲。常潘听得很投入,他像是比谁都向往早点儿 能有这么一个地方,让在城里呆久的人,卸下所有,全身心坦荡地去贴近泥土最 本质最原初最真实的气息。   他们还聊到邱闵越。是常潘先问起的,自从上次带邱闵越和童童去吃饭,邱 闵越提到关于吴桐知道的这一切,常潘还未曾仔细找过答案。   “恩。曲毅找到我,说邱闵越有身孕了,他们希望把孩子生下来,但他那时 候面临评职称的关键时期,怕受影响。所以我帮他们忙做了假结婚。”吴桐说得 很轻描淡写,这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直面陈述这不似真实的一段,听起来荒唐, 而现实中不合逻辑的事,时有发生。   “能有这事?”常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印象中的曲毅是极其刻板、中 规中矩的,他万万料不到曲毅会想出这样的办法。   “后来邱闵越意外流产,我们之间的约定也就结束了。”吴桐面无表情抑制 着情感起伏,邱闵越的名字从他嘴里一遍遍说出的时候,内心强忍住隐痛,也强 忍住丝丝缕缕缠绕成结的温柔,铁一般冷峻的背后,是熔岩的暗流。   “说到那天,真是太突然了!我先是接到邻居大爷的一个电话,说邱阿姨可 能出事了,让我赶紧过去一趟,找她的家门钥匙。我刚好在家,拉上我妈就奔他 们家,一路上我打电话家里也没人接,我就直接打给曲毅,和曲毅联系上才知道 我姐也出事儿了,当时那感觉,咳,心里急得跟什么似的,我找曲毅拿了钥匙直 奔邱阿姨家,门一打开,老太太歪在沙发上,脑袋都支不起来了,我们送去医院, 医生说来得太晚了。”常潘回忆起那天的情形心有余悸,邱闵越母女像是他的亲 人,事隔这么久,他说起这些心里还异常难过。   吴桐听常潘说着,心里回想当时他在哪儿,在做什么?他在哪儿呢,在回到 他老家的路上,在孤独地回忆着曾经有个女人,陪他走完这条路,走进了他的家 门……无比失落地回忆,然后告诉自己,什么是结束,什么是换个没有她的地方, 重新开始。他哪里能想到那个时候邱闵越已经躺倒在血泊中!这一路他的心一阵 阵揪痛,他当作是回忆的滋味,他当然想不到这或许是一点灵犀的昭示,那个他 心爱的女人,正经历着她人生最大的磨难,而他,却没能与她分担。他的心又拗 成一个结,舒展不开,他甚至想立即见到邱闵越,立即把她紧紧抱进怀里,给她 这么久以来他没能给她的温暖和宽慰。他想弥补,像是责无旁贷。   常潘还在说,吴桐没能全心听进去,他还在为邱闵越而心痛着,在这个女人 最需要保护、最需要陪伴、最需要爱的时候,他没有办法在她身边,他只能是她 生命中最敏感的一声叹息,无力感布满了他全身。而他想为她做这的一切,是另 一个男人的权力,他没有资格过问,无从插手。   “那曲毅……”吴桐想知道在邱闵越最无助的时候,曲毅是否始终陪在她身 边。   “我不知道我姐和他之间是怎么了,出事后曲毅倒是每天都回家陪她们。童 童被吓成那样,孩子真是可怜。他还是特别忙,工作上的事多。我有次叫我姐和 童童出去吃饭,给他打电话打了好几个都没接,临时又忙上了吧。一下子经历了 这么多波折,我想他也不忍心看着这个家就这样下去,童童和我姐都需要他,能 恢复过来,像从前的样子就好了,哎……”常潘无心说出的这些,却句句烙在吴 桐心里,这是一个旁观者的话,也许是对于邱闵越来说,这才是最好的。不是都 说旁观者清吗?   四十四   “对了哥,跟你说件事儿,我认识了个特好的女孩儿……”常潘忽然把话题 一转,赶走了气氛中的阴霾:“你见过,就是今天分诊台前当班的护士。她叫苏 彻,和我姐挺熟。”   “哦,我倒没多在意,觉得合适就好好把握。”吴桐简单随口的一句话,颤 动了自己的心,他怎么去把握他的爱情?常潘的神色告诉他,常潘这回是当真了, 他为常潘即将来临的幸福而高兴。   “她老是躲过我的表示,可我又觉得她应该不讨厌我,真搞不明白女人心里 都在想些什么。”常潘泛着嘀咕,像在爱情中初尝酸涩的大男孩儿。   “好好对人家,别像以前似的三心二意,你心诚了,她自然放心了,也就敢 接受了。”吴桐像在给常潘指点迷津,他自己内心却实则千疮百孔。   “说得我跟浪荡子似的,我这回可不来半点儿虚的。”常潘唯恐全世界不知 道他的真心:“她有时会上我姐那坐坐。对了,我姐他们搬回邱阿姨家住了,我 想他们可能是希望童童换个环境吧。”   吴桐的心绪又被撩拨了:邱闵越怎么搬回以前的家了?她和曲毅会是有什么 问题了吗?吴桐心里闪过一念有些自私的想法,可他无法直接打探。他不该希望 邱闵越和曲毅的感情出现裂痕,他不想做那个乘虚而入的人,他也曾幻想过由他 来给予邱闵越想要的幸福,常潘的话却再一次提醒了自己。而哪一种生活对于邱 闵越来说离幸福更靠近,他就愿意做出那样的选择,哪怕是克制住自己的感情。 爱她,想要她幸福。他一遍遍在心里重申,给满目疮痍的大地重新振作起生机。   “我去过一次,咳,我太忙了,总抽不出时间去关心我姐和童童。大小家具 都是曲毅搬的,没让我插把手,他们换个地方住一段时间也好,毕竟经历了这么 一场,人要是钻牛角尖,会垮掉。“常潘无意中漏出信息让吴桐误以为他们是一 家三口搬了过去,只为换个地方换个环境。吴桐无声无息在心里上了一道锁。   吴桐不再给邱闵越打电话,甚至像是先前为他母亲眼睛的病情找她也成了借 口,那是他放弃不了这么久以来唯一可以抓住和她联系的机会。   而现在,常潘的话一再提醒自己,邱闵越和曲毅带着他们的孩子,已经为重 新开始的生活在作努力,他怎么能再介入去打扰?发生的一切已经让邱闵越招架 不住了,她该拥有的是平静,由平静而生的幸福。   吴桐努力让自己这样想着。然而为什么他还能分明感受到邱闵越的无助?他 听到的却是她亲口说她很好,她拒绝了他一次又一次想抓住她感情的机会。这些 都还不够让他放弃吗?也许不够,也许只能是够了。   邱闵越回到家,看起来有些累,有些恍惚,潘姨不放心,想多留下来陪她们 母女再呆上一阵子,被邱闵越强打出来的笑给婉拒了。送走潘姨,邱闵越坐到童 童身边,她照常对童童说做了些什么,见到了什么,自言自语。童童像默默转动 着磁带的录音机,录下了声波,但没有回应。   童童又画出了几张画,邱闵越想看,童童没有拒绝。   邱闵越翻开来,画的是新家,色彩里有了绿色、橙色,画面鲜活了很多,邱 闵越一阵欣喜。她的注意力从和吴桐有关的事情中抽出来,她满心欢喜地告诉童 童,她是多喜欢童童用那么多颜色画出来的新房间!她还看到童童在听她说这些 时,停笔愣了一下!这些都放进了邱闵越心里贮藏的一点点希望中,她笑出了眼 泪。   吴桐和邱闵越暂时又聚拢到一个城市,在城市的两处,循各自的轨迹行走着, 中间隔了街道、建筑、人流,还隔着彼此封锁住的心,而这才是最远不可及的距 离。再一段时间过后,吴桐带着母亲返身离城,和邱闵越的距离背身越拉越远, 都远成了彼此心里的一枚小亮点,再慢慢抽象成一种无法表达的符号,缠缠绕绕 在心头,眼看不见。   秦业正因为课题的事来找曲毅,曲毅无奈应付着,不再同往常一样尽心,秦 业正看在眼里,理解成曲毅因为升职未能如愿,心里难以平衡的消沉。精明如他 也未能察觉曲毅暗暗决心为自己寻到的出路。   “曲毅啊,你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机会嘛,将来多的是,这次小孔也确有 实力,我指的实力……呃,就拿我们医院这次项目试点来举例吧,水平够得上的 不止我们一家,省里考虑给我们,也是结合了多方因素,软硬件都要跟得上……” 秦院长难得有这样长篇大论类似肺腑之言说出口,他是对先前已多少有些明朗的 结果在曲毅面前的有意隐瞒,作了一个欲盖弥彰的解释。他为何如此呢?一来, 他想让曲毅明白医院领导层的决议本就不该存有私心和偏袒地向下属透露一星半 点;二来,在他的研究方向上,医院里就只有孔居奇和曲毅两个人能在课题上给 他提供些帮助。孔居奇傲气十足,又仗着亲叔叔非同小可的地位关系,秦业正无 法驾驭。只剩下曲毅是秦业正工作上依靠的唯一一个得力助手,包括这个已经到 手的自然科学基金,和即将结题的另一个面上项目,中间因为曲毅的加入,多了 不少可圈可点的数据及结论。人和人在相互利用的过程中满足了自我的社会性, 这就成为了“利益”。只是这一次,曲毅失利,而下一次就未必了。下一次在哪 里,没有谁能道明。相互攀附、相互依存的社会关系中,处处是节点,处处是机 会,你这一刻在上峰,未必真赢;你输,也未必尽失。这是种永不知懈怠的诱惑, 勾引着人一步步向前冲,充满了不可预知的暧昧。   “况且领导班子中的意见也不统一,要综合考虑大家的提议,我不能搞‘一 言堂’,我想这个你是应该能理解的。”秦院长说得很暖心,像吃了败仗的士兵 被将军擦拭掉半凝在脸上的血迹,再告诉这个士兵,“你是我的左膀右臂,你的 伤我痛在心”。然后响当当地,这名士兵忽然一扫倦疲,振作起来勇猛地冲向敌 人,为将军替下了最后一刀应声倒地。曲毅没那么简单,他知道很多事情他无法 与之抗衡,比如权力和地位。他知道了这一场败仗下来,除了另择群体展开新的 征战外,他别无选择,他当然不甘心垫作谁的后背。秦业正至情至理的话语,他 听听便罢,只在表面上保持着对秦院长一贯的谦卑,这却让秦业正很受用。秦业 正和曲毅之间的江湖,各有各的行走路数。   四十五   李艾终于还是在曲毅无暇掩饰的忙碌中,看出了他准备出国进修的打算。她 不能接受,因为这直接影响到她和曲毅的将来。   “你已经决定了吗?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李艾约曲毅在一间咖啡馆,她 想好好谈谈这件事,以及他们之间种种不明朗、不确定。   曲毅并不吃惊,他没有刻意隐瞒过,如果李艾发现了,他直接就会承认。   “李艾,对不起没有和你商量过这些。如果你也考虑出国深造,这对你的将 来也有好处,你想过吗?”   李艾没料到曲毅会这样说,她忽然间又迷惑了,曲毅是说让她跟他一起出去 吗?在这段感情中,李艾一向是卑微的,她习惯了这种姿态,只要曲毅表示出一 点他对她的关心,她就会忽略掉爱情该有的前提,不再考虑什么是才是真正的被 在乎,什么才是平等。   “哦,也确实没这么想过,”李艾却顺曲毅的思路往下走:“你准备去哪个 国家?”   “德国。”曲毅很确切地说:“我联系了德国的几所学校,都有在这个领域 处于领先水平的科研实力。”曲毅顿了顿接着说:“你也可以申请,回头我把他 们的资料发给你。”   “我行吗?”李艾犹疑着,这是她从未考虑过的路,而她之所以开始考虑, 完全是因为曲毅并不是她自己。她是在用这样的不确定,给自己做决定吗?命运 于失却主张时,显出忐忑。   “不试试怎么知道?你的大学各科成绩都很优秀,能被留用在医院里,就是 很好的证明。”曲毅为李艾鼓起勇气。   “好吧,那我试试看。”李艾完全忘了她想抛给曲毅的问题,她没有再问曲 毅为什么即使他们在一起了,他却从没有个给过她一个肯定、认可,为什么他们 之间的关系总不明朗不拿出来透透光?李艾不知是忘了,还是收起了疑问,转为 沉默。曲毅总不觉里左右着李艾的思维,让李艾失去了独立思考的能力。   李艾又温顺得如同曲毅身边的一只猫,曲毅忽然间觉得,如果在异国的孤独 中有她的陪伴,会很好。曲毅一面鼓励着李艾下决心,写自荐信,读文献、准备 材料、应付语言考试;一面毫不懈怠为自己的争取。两个人一下子都忙碌起来, 他们之间的秘密除了与爱情有关,现在又多了一个。对于曲毅来说,李艾更亲密 了,像战友;而对于李艾,则从头到尾都混成一个因果,因为爱情,保留一开始 的缄默以及现在的追随。   孔居奇有时候在李艾身后出现,像只幽灵。这个比喻多多少少有点贬义,混 着厌恶的感觉。李艾最初心里确实把孔居奇形容成幽灵了,神出鬼没般的。后来 她慢慢发现,孔居奇这个人并不招她讨厌,外面传言他会讨女孩子欢心,李艾倒 也没觉得他有多油嘴滑舌,只不过偶尔开个玩笑,但不知什么原因,近来这方面 他把握得很有分寸,特别是曲毅在的场合。他顶多会说:“李艾,这么神采奕奕 的,不怕和你同台的主刀分心出纰漏啊!”说得身边人忍不住捂嘴笑;说得曲毅 会从工作堆里抬起头,定睛看一眼李艾;说得李艾一阵脸红,似有不安朝曲毅趁 旁人不注意时飞过一个眼神……   李艾无意说出哪方面的文献她需要几本,或者哪个作者什么时候发表过一篇 论文她想借阅,孔居奇都能给她拿过来,并总毫不经心地说顺道给她带一下,或 者是“正好我也在查关于这方面的东西,你先看,完了再还我。”第一回李艾觉 得是碰巧,同事间捎带顺手的帮忙也说得过去,第二次同样的巧合让李艾觉得有 些奇怪,怎么她一说起的文献,碰巧就让孔居奇给借到了呢?要知道,这文献资 料可是数以万计,正好看同一篇或者同一个作者,他们之间能有如此高频率的默 契吗?李艾不由得不去多想,她开始偷偷留心这个孔居奇。   孔居奇似乎天生就有异性缘,他并未有过任何出格的言行,却让很多女孩子 侧目,或者三两成群时成了她们的话题。李艾甚至开始注意那几个曾经和孔居奇 传过“绯闻”的女人,发现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热情。那种近似于“豪放” 的主动,李艾无论如何也做不来。孔居奇原来倾向于这种类型?难怪他不愿意结 婚,婚姻对他们来说是什么?也许就是束缚。可这类男女要的是自由,婚姻给不 了,他们就索性不拿它做幌子,要么曾经有过的被撕扯掉,要么索性就不让自己 给罩住。李艾无法理解这些人对于生活的态度,她心里想的是:得离孔居奇远一 些。游离在婚姻之外,享受生活的人,对于李艾来说,她觉得自己和他们分属两 个世界。而孔居奇在李艾眼里,就是她世界之外的人。   孔居奇倒并没有主动接近过李艾,只是工作中难免的交集时,孔居奇会让李 艾觉察到他对她的关注。这种关注,李艾觉得孔居奇是放在略远一些的距离开外 的,并不让李艾感觉促狭乃至生厌。就比如借给她书,或者当很多人的面开一句 无伤大雅的玩笑。李艾刻意避免与孔居奇单独碰面或者相处的机会,后来她发现 其实一点必要没有,因为孔居奇像是知道李艾的这点心思,每次开小会要分组讨 论或者有什么工作交接时,孔居奇总主动把李艾剔除在自己这一圈外。主任的位 子暂时还空着,很奇怪地空到了现在,科室的工作总得有人挑起来,孔居奇作为 职称最高的一个,自然甩手不得,但他除了必要应付,似乎根本无心做这类行政 居多的工作。   她看到过有女医生主动接近他,可他表现得并不如传言那般风流,他好像很 会拒绝,可以不伤情面,不觉尴尬。她好像也没见过他主动去接近过谁,除了她 自己。李艾想到这里,忽然脸上飞过一片红云,多心了、敏感了,女孩子的沾沾 自喜和虚荣,让她觉得又羞又愧,她甩甩头,叫这些胡乱念头抛开。   李艾发现近来自己对孔居奇的好奇心重了些,稍加留心却让她对孔居奇有了 不一样的认识:孔居奇也许并不像自己原先印象中的浪荡公子,凭关系在医院里 顺风顺水、飞扬跋扈。他不左右逢源,但工作认真一丝不苟;他不抗拒对他示好 的女人们莺莺燕燕的热情,但李艾能看到的诸如玩笑等,也都在分寸之内;他惯 于我行我素,然而李艾发现他表达的,就是他自己的坚持和想法,他很真实。李 艾对他的印象好了一些,不过这并不妨碍自己仍然觉得他是她世界之外的人,这 种好感,隔了心理上的天堑。   曲毅仍然忙于应付自己的事。又像是很久没有看过邱闵越和童童了,他有些 抱歉,给邱闵越打电话:   “闵越,今晚带童童出来吃饭吧,我来接你们。”曲毅在电话接通后直接说。   “别出去了,你今晚要是有空,就回来一趟,和童童说说话,我等下去买点 菜。”邱闵越很平静地说。   “那好,我下了班就来。”   邱闵越放下电话才把一口气轻轻叹了出了来。这种叹气和无奈,让曲毅听到 又能怎样呢,他心里,她和童童都是次要的,邱闵越早就明白了这一点,这是最 无法强求的,况且现在的邱闵越,也早已经不求这些了。   邱闵越走进房间,童童正在午睡。时间差不多了,邱闵越轻拍童童的肩,在 童童耳边温柔低语:“爸爸晚上回来吃饭,我们起床吧,去买点菜。”   童童的状况已有很大改善了,比如,童童愿意的事情,不张嘴说但脚步会跟 着走,会顺从;童童不愿意的,就倔在那里。邱闵越一下子就能读懂什么时候童 童乐意配合,什么时候童童在抗拒。   邱闵越的这些话并没有能让童童睁开眼睛,她像还没醒过来,实际上邱闵越 知道,孩子睡得没那么沉。童童的表现,让邱闵越心酸。   四十六   邱闵越靠在床头等了一会儿,等童童自己愿意睁开眼睛,再轻轻重复了一遍。 童童穿上衣服,邱闵越给童童整理好头发,童童其实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如果 眼睛里恢复神采,那将会漂亮得净澈、安静,像极了邱闵越。而现在,大大地张 着,有点滞,有点空,叫人看得心疼。   菜场几乎是母女俩每天都来的地方,邱闵越已经习惯从另一头绕着走进,躲 掉童童不愿意接近的鱼摊。邱闵越习惯买的几个菜摊子,摊主对她们母女已经相 当熟悉了:小女孩从来不说话,就跟在妈妈后面。外人眼中,童童乖得有点出格, 他们从来都没见过这家的男主人,背后的议论尽管不带恶意,也让邱闵越在猜测 和异样的眼神里感到局促。她只能是不管也不想,她极力保持一如现在生活状态 的平静,不得不如此平静下去。她是在用她极力保持的平衡,去承担生活的重压, 她需要时时调整出这样的状态,面对别人、面对自己。   邱闵越对给曲毅准备饭菜的记忆,已经觉得遥远了,远了的,还不止这些。 他们走到今天,当不再抱有希望不再有修复的可能性时,剧烈和冲突都不必要再 有。十年的了解,不及一件事提示出的空白和陌生,人心不易解,若未解,那么 再多的时间填进去都枉然。因为童童,邱闵越不得不保持与曲毅的联系,而有多 少婚姻勉强维系,都凭这样颠倒了的因果?婚姻是人和人最奇妙的关系,从此陌 生,或者从此融进生命,最远,或者最近。   邱闵越还记得曲毅爱吃的菜是哪几样,十年以来相互累积的记忆还有很多, 即使再多也无法重新让他们走进婚姻,成为一个家庭。她和他,早已经背向而行 了。   如果吴桐还在这个城市呢?邱闵越心里忽然闪出这个念头。如果她一开始就 发现童童不再依赖曲毅,不再留恋曾经的家,那么她会不会在吴桐抓住她手的那 一刻,说他不想放开的那一刻,她也揭开封存内心的那张盖纸,让灵魂的真言发 出声音,让心皈依?那原本仅是一层纸那么浅那么朦那么薄的距离啊!她低头看 女儿,看她过分乖巧地就偎依在她身边,她歉疚,所以她不接受不蔓延自己的爱, 这是她对自己的惩罚。而吴桐呢,他可以找到一个更好的归宿,不是她——一个 带着孩子的,内心千疮百孔的女人。   邱闵越走神了,在热闹、拥挤的菜场。她眼朝墙角的方向张望,那是和吴桐 第一次见面,吴桐递给过她一包纸手帕。多久以来都没有一个合适的借口让她把 这些记忆从心底里叫出来,却在今天,让她在重新思考曲毅和她的婚姻,以及曲 毅对于这个家的重要性时,她连同想到了归属感情的另一个人:吴桐。她没有一 刻忘记过他,也没有敢在哪一刻仔细、明白地回想过他,边回想边承认选择和失 去,她只能是再叹一口气,无法遗憾。   曲毅下班后没有拖延片刻,踏进家门的一刹那,他有一点迟疑,距离感也在 他内心里悄然拉起。他张开手想抱一下女儿,童童转身像是要躲开。曲毅一阵尴 尬,抱歉涌上心来。拒绝他的是他的女儿,血管里流着和他相似的血液。曲毅拿 出了一只漂亮的布娃娃,这是李艾知道他今晚要回来,特地在下午抽时间去帮曲 毅买来的。布娃娃没有让童童抬起眼睛,她走回房间。曲毅悻悻地把玩具放在桌 上,转身去厨房。   邱闵越在为曲毅忙碌着。打开厨房门,饭菜香直扑曲毅的鼻腔,曲毅看着邱 闵越系上围裙的背影,他忽然心里升上一股暖流,他很想走过去,抱抱他的妻子, 他模糊着所有真相背后自己的内心,在这一刻,他却清晰地感觉到这个家,是温 暖的。   曲毅离邱闵越似乎太近了,这让邱闵越有些不自在,她本能地抗拒着这个不 可能再住进自己心里的男人:“厨房太小了,你先在外面坐一坐吧,饭一会儿就 好。”邱闵越并没有让曲毅去陪女儿说几句话,童童拒绝曲毅的拥抱,邱闵越看 在眼里。   曲毅像这个家里的客人,他有些无措,也有些许失望。她们该在原地,该在 曲毅认为应该的位置呆定,就这么等着曲毅偶尔意识到对她们的忽略时来到她们 身边,靠曲毅给她们的一点安慰生活下去吗?如果本就没有那么多笃定去等着曲 毅,那么他心里的失望又是从何而来?他是多么自我,对邱闵越母女,以及对李 艾……   李艾此时正端着冷掉一半的饭盒,无精打采地吃着。她是在问曲毅晚上能不 能空出一点时间陪她一起吃饭时,才知道曲毅要回去看童童。李艾虽然心里难免 失望,却也能理解这么久都没去看过女儿的曲毅,是该回去一趟。她抽出午休时 间去附近商场买了个布娃娃,当作曲毅送给女儿的礼物。李艾像是讨好,她在和 曲毅的感情中,一向是低的矮的,她愿意为曲毅做这一切。爱情当中,无法衡量 值与不值,幸福感就是在爱了,在投入,完全地、专注的去对一个人时,自己的 心甘情愿。爱是不必理性的,经过梳理的爱,全变了味道。然而拉进现实,每段 爱情就都不完美,就都危险。   “童童,吃饭吧。”邱闵越做好饭,解开围裙就径直走向房间叫女儿,曲毅 到厨房拿碗筷,邱闵越母亲的家,他很熟悉。   一家三口晚餐的情景,重现得不太真实。童童坐在邱闵越身边,邱闵越不断 给童童碗里夹菜,童童仍旧埋头只吃手捧的碗里,桌上的菜她不抬头多看一眼。 邱闵越总是挑童童爱吃的夹给童童,夹得并不多,她知道对童童任何方面都只能 等待和慢慢来。包括吃饭,她不会让童童吃得尽可能多一点或者吃掉某些童童不 爱吃的菜,她一点都不愿意勉强童童。   “刘医生,还一直来吧。”曲毅问起的刘医生,是他给童童找的心理医生, 一周过来一至两次,看在曲毅的关系,不需要邱闵越带童童往诊室跑。   “恩,他说慢慢来,情况会越来越好。”邱闵越并不想在童童面前多说关于 童童的病情,这是曲毅没有意识到的。邱闵越随即转了话题:“你现在工作还很 忙吗?”   工作一向是曲毅更为重视的,也是他和邱闵越、和这个家发生矛盾时,他自 主的靠拢和选择,此时邱闵越提及,难免让曲毅感到一阵局促,另一层原因是职 称评定的结果并不尽如曲毅之意。曲毅此时有些迟疑,应了声:“呃……恩。”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沉默了片刻。。   “多吃点,做得多,吃不掉就浪费了。”邱闵越打破僵局。   “闵越,你说到工作,我正好有件事要和你说。”曲毅边吃边说:“我在联 系出国进修。”   “哦。”邱闵越没有表情:“联系得怎么样了?”邱闵越问道。   “有个学校已经向我要了资料。”曲毅说。   “能有个出去的机会,是好事。”邱闵越接着说。   “家里……”曲毅欲言又止。   “我和童童挺好的。”邱闵越又打断曲毅的问话,有童童在场,邱闵越说话 特别小心,总尽力保持一切都特别平静的样子,在内心,邱闵越不可能没有起伏。 她抬眼看了一下曲毅,曲毅舀了碗汤,放到嘴边吹着。   一阵厌恶感忽然攀升上来,邱闵越不明白眼前这个男人他究竟是谁?他是童 童的父亲,然而童童不再依赖,他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他曾经是她的丈 夫,却无法再给她温暖,他没有尽到一个做丈夫的责任。他只是他,只是他自己!   她就这样再次等待着他告诉她一个结果,只是接受,而用不着她参与进去半 点!虽然她再也无心参与,可所有让她独自承担和面对下来的困境,他为何一点 知觉没有地全身而退?!他今天回来是只是为了看看她们母女吗?根本不是!他 是来告诉她,他将彻底摆脱她们了,这里给不了他需要的,他也就直接抛弃了这 里,包括一切,包括她们!   四十七   邱闵越强压着内心强大的愤怒,她相信如果童童不在身边,她定会宣泄出来, 像是多年积攒的愤怒,让曲毅明白他所犯的一切过错,让他知道应该的承担和良 心上的谴责,让他震惊,不堪、认识、反思、甚至悔悟……邱闵越站起身来,冷 冷的表情透露了内心的情绪,她转身进厨房,锅碗瓢盆的声音一阵乱响,她没有 完全掩饰住,从曲毅身边走开,不合时宜地胡乱收拾起厨房。   曲毅和童童说话,却只像阵没有声波的气流,童童毫无反应。曲毅抬头朝厨 房里邱闵越的背影看,又看坐在对面吃饭的女儿,心里显出了一点愧疚:童童的 病以及邱闵越目前独自拉扯孩子,生活得孤寂又落寞,他知道和自己有莫大的关 系。然而他的初衷并不如此,倘若当初决定的时候,料想到会走的竟然是这样一 步田地,他定会有完全不同的选择。无心之过,或者是无能之补救,对他来说, 都只能是一声他自己也觉出单薄的“抱歉”——这个家似乎已经不再需要他了, 这是否又是他为自己的开脱?然而,事实上也已经如此。他无意再往下延伸,延 伸出一个他须接手的现实,就打乱了他所有的筹划。他一遍遍在内心告诉自己, 他想离开或者他离开,也因为她们不再需要。他换了个坐姿,清了清嗓子。   邱闵越稍后走出厨房,平静了很多。童童和曲毅已经吃完饭了,童童自己走 回房间。邱闵越跟在童童身后,她坐在童童身边给童童拿出一本书,告诉童童, 她需要关上房门跟爸爸说几句话。童童翻开邱闵越给她拿的书,邱闵越知道这是 童童听进去了。   “曲毅,我们聊一聊吧。”邱闵越重新坐到曲毅面前,语气已经平和,她心 里经历的一场风浪曲毅不是没有察觉。   “是的闵越,这么久以来我对你,对童童,我欠你们太多。”曲毅说。   “不谈欠,说欠也没有意义,因为你拿什么还?”邱闵越针锋相对,这让曲 毅已经发觉出邱闵越不再同以往,生活中的磨难让一个本不坚强的女人撑出了足 够的力量。   “闵越,你是在恨我吗?”曲毅忽然萎缩起来,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他慢慢 回想起曾经在吴桐面前,他也有过类似的感受,他浑身不自在。   “恨你什么?恨你不该总在我们最需要你的时候你转身撇开我们?恨你把这 个家像个包袱一样随手扔开?恨你做什么?这个家现在没有你,也过得挺好。我 曾经因为童童,有过重回过去的希望,可是你看见了吗?连童童都不再在乎你, 你觉得缺吗?”邱闵越一口气说完,心里忽然越发明亮起来。   “我……,闵越,我只能说对不起……”曲毅萎缩着:“你受苦了,我……” 他连话都接不出半句来。   “谢谢你还能知道我受的苦,你更该记住的是童童所受的不公平!我受的苦 那是我咎由自取,可童童,她是最无辜的!你看到和她一样大的孩子都在怎样成 长着吗?我和你,我们都对不住童童,我们都欠了孩子!”邱闵越终于忍不住流 出愤恨和委屈的泪水。   曲毅低头不语。   “你今天过来告诉我你要走了,要彻底摆脱我们了是吗?其实没必要,你不 要误认为这个家还需要你,根本不了,从我们搬过来的那一天开始,就彻底不需 要了!我说这些是让你明白,所造成的这个局面,你不能像没事人一样袖手旁观, 我们可以不再需要你,但你不能良心上彻底把这些一笔勾销掉,因为你是个人, 得有人该有的感情!”邱闵越愤怒了,她努力压低自己的声音,不想让隔着房门 的童童听出一点动静,可她实在难以平静,对曲毅,她想扇过去一个耳光,并不 是因为恨,而是他该受的一记惩罚,而就算一个耳光,也太轻了。邱闵越除了厌 恶,还有强烈的鄙视,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和她共同生活了十年的那个人吗? 就是她曾经以为一辈子都会将自己托付给他的那个人吗?她忽然想让自己和他的 联系从历史上一笔勾除,那像是一块污迹,像是给自己的过往交待成一个巨大讽 刺和彻底的否定。   曲毅走出家门的时候,垂头丧气。他一瞬间忽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过来一 趟,他并没有专程为了告诉邱闵越他即将出国的事情,只是碰巧提及,而事情也 有了眉目,迟早也是要让她们母女知道的。今晚愤怒的邱闵越让曲毅感到陌生, 而曲毅颓丧的另一个原因,是邱闵越直接挑开了他堂皇的外衣,将他内心的虚弱 暴露于天光下,他一贯呈现在外的高大和挺拔,被生拉硬拽出他内里是何等渺小 和自私。他尽觉颜面扫地,即便离开邱闵越,独自一人时,也没有办法完全赤裸 裸面对自己。   这时李艾打来电话。他摁掉,他想清静清静。他无知觉里又伤了另一个躲在 他身后的女人,让她又多了一个不眠之夜。   曲毅走后,邱闵越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积藏在心里的感受终于完全宣 泄了出来。她收拾好家务,回到童童身边和童童“聊天”,替曲毅添了很多关心 童童的话。她把曲毅带回来的布娃娃拿进房间,放在童童身边,可童童碰也不碰。 邱闵越告诉她,这是爸爸特意去给她挑的,爸爸很忙,可对童童的关爱一点没变。   邱闵越觉明知多余,但不得不去这样做,即使童童明白,她仍然得编出一个 的美好假象。孩子缺失的爱太多了,她愿意去为她营造一个温馨,帮她修复曾经 内心受到的伤害。她想让童童的世界里,灰色的记忆慢慢淡去影迹,让爱重新振 作出一个健康的灵魂和希望。   那一晚,童童把头埋在邱闵越怀里睡着。邱闵越搂着女儿,内心涌起很多回 忆,很多感触,失眠的无数个夜晚里,她总这么片片断断地回忆起过去:童童小 时候的样子,童童现在的样子,童童的笑脸,还有童童的空洞眼神……她总告诉 自己,一天天会好起来,她陪着童童等待。这中间,她不由自主地会想起吴桐, 但她也仅允许吴桐在她失眠的夜里出现一小会儿,占据一点点空间。这是她不能 释放的,另一种无奈。   四十八   而吴桐,同样无奈地收起了他的情感,投身到他为之忙碌的事业中。有了常 潘的资助,吴桐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很快他就以很低的租金和村里谈好承包鱼 塘和农田、地块的事,条件是承诺的高比例利益分成。吴桐把在外打工的弟弟、 弟媳妇也叫了回来,家人一起干,热热闹闹,如火如荼。   四岁的小侄女开始像一只小山雀似的欢快起来,小脸上再不会留土坷垃和鼻 涕印子,衣服也三天两头就能里里外外都换上干净的,还能亲昵地在妈妈怀里撒 娇,冲着妈妈要给做这个吃那个吃。这在农村孩子眼里,简直好得不敢去想了: 这样的生活,只能是过年前后的那几天才能享受到!可吴桐四岁的侄女现在每天 都这样开心地过着。因此吴桐家门口总围着一群和小侄女一般大的孩子,偷偷地 站在墙根底下,弓着身子露出半个脑袋,悄悄瞅着屋里的动静,哪怕是小侄女偶 尔尿裤子了或者打翻碗了,被妈妈责问、嗔怪的声音,那些孩子们都听得津津有 味。边听还边抽鼻子,把耷拉下来的鼻涕虫再缩上去一节,不看表情光听声音就 能感觉到那份抽抽搭搭的羡慕。   吴桐弟媳有时会在忙碌之余把这一群孩子招呼进屋,给他们梳头、擦脸,再 一人抓一把花生。之后,习惯性地掸一下大腿上的灰,忙他们不施化肥的菜园子 和不喂泔水、激素的牲口。   每天事儿还真不少,要动手给菜捉虫,还要给猪拌饲料,他们养的鸡、鸭吃 鱼塘里的小螺小贝壳,吃田里捉来的虫子,还得喂它们麦子、黄豆……无论动物 还是植物都长得欢实,每天连轴转,忙得吴桐静下来的时间倒头就睡,他故意不 让自己闲下片刻,那样他会不由自主又想回无望的从前,想起邱闵越。   吴桐的生态农业在辛苦之下有了成效:他的生态产品慢慢进入城市,同时, 他的生态度假场也开始建设起来。越来越多的城里人周末开车,一路打听着就找 了过来。吴桐一点点向来访的人解释:度假的设施只在初步进行……但与此同时, 这些开车大老远过来的人为了不虚此行,提议钓鱼和果蔬采摘,这倒为吴桐进一 步拓展了思路。那些跟随父母过来的娇生惯养的城里孩子,从来都不知道吃的瓜 果蔬菜是长在树上还是藤上,分不清大蒜和葱,搞不懂韭菜和麦苗。那些父母们 也乐意让孩子接触自然,接触他们平时课本中学不到的东西……而吴桐在这样的 讲解和接待中,觉得自己并不木讷,他甚至滔滔不绝、绘声绘色。   吴桐母亲的眼睛却不见有好转,眼底病变致使晶状体浑浊,吴桐带母亲走访 过很多医院,都说只能缓解和控制,疾病导致眼睛不能再逆转回从前。母亲的视 力逐渐下降,可身边却热热闹闹多了很多声音:孙女的哭声多了,家里脚步声密 了。每天老人醒来就能感受到浓浓的生活味道,即使闭着眼睛,或者睁开眼前模 糊一片,老人也心满意足。她成天靠在堂屋能晒到太阳的角落,系条老蓝布围裙, 腿上支个笸箩,搁点儿玉米籽、黄豆粒儿挑石块儿和烂瘪籽。她眼睛根本看不清, 睁得只淌眼泪水,可她闲不住。因此她儿媳妇只能把家里收上来晒干的花生捧一 把出来,让老人一颗颗剥花生仁儿。所以那群躲墙根儿下的小毛孩儿们才总有炒 花生仁吃。   吴桐给常潘打电话,告诉他这边的进展,电话那头常潘显出无比疲惫,似乎 有些力不从心,回说有时间一定去看看,然后简短几句后就匆匆挂上电话。吴桐 觉得常潘有些反常,他隐隐觉得不安,他想,或许是常潘的公司出现了周转或运 作上的问题?他却没有能力现在就拿出一笔钱来资助常潘。他过一两天后再次给 常潘打电话,可常潘推说什么事都没有,吴桐干脆将底抛了出来:因为这个生态 农业的启动资金是常潘注入的,所以,这基本上可以算是他的产业,即使常潘的 生物保健品公司黄了,这里还是常潘的。他以为这样说能让常潘吃下定心丸子, 可常潘还是告诉他不用操心,没什么事,语气很敷衍。吴桐听得出常潘是强出的 嘴硬,但他觉得至坏不过那般,他觉得他的生态农业,也是属于常潘的。所以他 为了这一份责任,也更加卖力和用心。   邱闵越接到苏彻充满哭腔的电话,这让她很意外。苏彻在她的印象里,一直 只有铜铃般的笑声,她的笑,让人听得天空放晴。   “冷静一下,发生什么事了?”邱闵越眉头也锁紧在电话那头。   苏彻还是支支吾吾说不清,邱闵越干脆让她来家里一趟。她是无法走开的, 童童的生活很规律,不适合被临时状况打乱。   苏彻出现在邱闵越家门口,已经哭得像个泪人儿。苏彻自从上回邱闵越为常 潘的事请她来家里吃饭后,她就时不时常过来看童童,相处这一段下来,和童童 已经很熟悉了,童童对她也一点不抗拒,甚至还能看出有点喜欢,就像见到潘子 叔叔的感觉一样。   “闵越姐,我……我撑不下去了。”苏彻断断续续地说。   “先喝口水,慢慢说。”邱闵越安慰着苏彻,苏彻喝了很大一口水,情绪缓 和了不少。   “我,我和李主任,李主任他出事了,他……”苏彻不知道怎么说清,似有 难言之隐。   “哪个李主任?你是说李亮?”邱闵越很讶异。李亮是医院药剂科的主任, 药剂科是相当敏感的一个科室,所以李亮和医院高层的关系都很不一般,这个主 任自然在医院里和同级别的主任相比,地位要高出不少。邱闵越并没料到苏彻这 样一个小护士会认识李亮,他们之间在工作上根本不可能有任何联系。   “闵越姐,我说出来你会瞧不起我吗?”苏彻可怜兮兮的样子,声音已经有 点沙哑。   “当然不会,发生什么事了?”邱闵越问道。   “我能留在医院,就是因为李亮。当时学校分配实习,我很幸运地被安排到 了咱们医院,李主任来咱们科不知找谁有点事,碰巧那天我在分诊台,我和他就 认识了。实习期结束,我们要回到学校,李主任忽然给我打电话,问我想不想毕 业后能留在医院里工作。我当然想,这个机会谁都想要,咱们医院在市里是最好 的,我们卫校的学生,出路就在这里了。”苏彻一口气讲出来,像是对着一个很 信任的姐姐,毫无挂碍。   “他约我见面,然后说注意我很久了,说他喜欢我,问我能不能……答应 他。”苏彻说到这里眼睛又红了。“我爸妈普通工人下岗的,都在帮别人打工, 他们没什么能力,巴不得我能找份好工作。”   “我就糊里糊涂……”苏彻说着说着,又开始泣不成声。   邱闵越递过去一张纸巾,她同情这个女孩子,每个女人的眼泪背后,都有自 己才能体会到的辛酸。   “后来他真的给我把工作的事情解决了。但以后只要他找我,我就得答应跟 他出去,他说他有能力把我弄进来,就有本事把我弄走。”   “我是真后悔了,我实在忍无可忍,说我不在乎了,把我弄走好了。没想到 他说没那么简单的事,别以为我走了就什么都能抹干净!我已经坏了名声,走到 哪儿都摆脱不了了,到时候捅出去我连立足的地方都没有。我害怕了。”   “他对我,也不能叫坏,但我不喜欢他,而且,他是有老婆孩子的,我不想 被别人戳脊梁骨,说我是那种坏女人。可,是我一开始走错的路,是我自己犯的 错啊!”苏彻的情绪又蔓延开来,邱闵越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她,女人最怕的就是 走错了路,怎么回头?她也跟着叹息,为什么男人做错一件事情可以重新来过, 而女人,一错就必须搭上自己的一辈子?她想到了她自己,她又何尝不是走错了 一条路呢?   四十九   “最近他出事了,上面来人调查他,我原先不知道,可他们点名让我去配合 调查,我慌了。”苏彻定了定神后,接着说。   “那些人一见到我,就问我和李亮什么关系。我不知道怎么说,他们就帮我 说,问我们是不是有不正当关系,问我是不是因为这样的关系,才得到这份工 作……”   “他们好像什么都已经知道了一样,我一句话都不敢说,他们就让我回去 了。”   “一下子我耳朵里就开始听到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了,有人甚至不是背后,就 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像是故意让我听到似的,说得很难听,闵越姐,听得得我 快要活不下去了!”苏彻的眼泪砸在她的裤腿上,溅碎,瞬间印透进去。   邱闵越说不出话来,她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苏彻这个在她眼里开朗的 女孩子,竟然也掩藏着这样难以言说的秘密。每个人都在为生存,忍下了某些不 堪重负的苦衷,也许这并不是为人的不真诚,是因为命运安排她在某一时刻做出 关乎一生的抉择,那种难,是她切身体会过的。谁能在走之前就预知后面哪条会 是相对而言的坦途?那些左右抉择的因素,怎么能不影响人的正常思维和判断? 大部分女人,像是被命运牵着走,只看幸运与否,而无关理智。   “我能理解你。”这是邱闵越的肺腑之言,这不仅是说理解自己对苏彻所说 的那些流言蜚语的感受,这是前不久她也切身尝过的滋味;她还指的是苏彻的那 句自责——“错,是自己犯的。”   “已经发生了,不要想太多,时间会去慢慢平复的。”这是邱闵越的经验, 除此之外,还能作出怎样的挣扎呢?这又是一种无奈吧。   “你想过今后的打算吗?”邱闵越想让苏彻从自责和后悔的情绪中抽出神来。   “没想,不知道啊,我撑不住了。我怕让我爸妈知道……”苏彻到底年轻。   邱闵越无法再说出别的来。她本想让苏彻先请几天假,可她又不愿提起这些, 提到医院有关的事,就会让人联想到那些背后的指指点点,邱闵越感同身受。   “他们已经停了我的工作了。说是等问题调查清楚了再给我回复。我不能去 上班了。”   邱闵越没想到她有所顾忌没说出口的话,其实医院已经有了处理意见了。   “今晚你住这里吧,等情绪平静以后再回去。”邱闵越对苏彻说。   苏彻想了想,点头答应了。   邱闵越带着童童,和苏彻一起到外面走走,顺便去买些菜。苏彻的情绪渐渐 缓解了,只是没法提起精神,沉重的包袱还压在她心里,她无论如何是轻松不起 来的。   “潘子最近找过你吗?”邱闵越自然把话题转向轻松一点的地方。   “没有,他好久没和我联系过了。”苏彻回答道。   “这个潘子,他心思多着呢,不知道他又在想什么主意,没准等出现的时候, 他会给你一个你想不到的惊喜。”邱闵越努力想让苏彻情绪稍稍好起来一些。   苏彻微笑了一下,并没说什么。常潘是真的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和她联系了, 也没和邱闵越联系过,邱闵越觉得这一段常潘忙得有点过头了,别说她们,连潘 阿姨都说他回家很少,已经好多天没见着他的人了,这几天甚至连电话也不接了。   “我知道他对我的意思,我不是不喜欢他,可我是个有污点的人,我配不上 他……”苏彻接着话题说开,情绪中又泛上了一阵酸楚。   邱闵越不能判断常潘在知道这些事之后的态度,男人对这方面的接受尺度不 是女人能度量出来的。她们回到家,吃好晚饭后,邱闵越拨常潘的电话。电话始 终是无人接听的状态。已经好几天了,潘子去了哪儿呢?   曲毅联系出国的事情有了结果,对方已经给他寄来了入学通知,这让他在事 业上的长久阴郁中,破开了一线阳光,曲毅很是振奋。   他终于走出了新的方向。他拿着邀请信敲开秦院长办公室的门,秦业正看到 是曲毅,招呼他坐下,仍然是同样的笑容,并照旧拿出自己常喝的茶,给曲毅泡 上一杯。   “秦院长,我是来向你提个申请的。”曲毅说出的话让秦业正一愣,他停下 手中正要接水的姿势,直起身子面朝曲毅听下去。   “我申请到了德国爱丁堡大学的博士研究生,这个机会很难得,希望秦院长 支持。”曲毅说着就把手上的入学通知递到秦院长面前。   秦院长的表情顿时僵住了,他没有料到曲毅会说这些,他更没料到的是,曲 毅在为他课题鞍前马后效力的同时,居然暗地里已经准备好了这一切!   “这个,你已经联系很久了吧,怎么现在才说呢,曲毅,我对你一向都是很 信任的。”秦业正依旧把笑容挂在脸上,转而又说:“当然,能有个机会出去深 造,这对你们年轻人来说,也是有好处的。”   “是的,秦院长,所以我不想放弃这个机会,很抱歉我事先没和您商量,那 是因为我不觉得我有这个能力可以申请到,我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去的。”曲 毅是为自己找了一个台阶,他不可能把自己真实的想法表露出来,不可能说出一 旦被秦业正知道他暗地里联系出国的事,秦业正将不再器重他,一旦联系不成功, 他在医院的后路则被生生切断了。曲毅是个对工作谨慎之至的人,这些自保,曲 毅自然不会不考虑周全。而秦业正当然是有数的,他们只是相互之间打着哈哈。 但是,秦业正也不得不承认,曲毅在这个时候,将了他一军,他不会不以为意。   “小曲啊,作为内心来讲,我肯定是支持的。但是你也要理解我工作的难处, 现在医院里编制卡得那么紧,空放一个位子那里,一放好几年,就算我有心为你 保留,下面也会议论纷纷啊,你说是不是?”秦业正还是不动声色地保持着他的 微笑,这看多了就像套上了面具,总是呈现的一个表情。   “秦院长,您的意思是……”曲毅想进一步把话挑明。   “小曲,介于你的这个问题,我想,如果你执意要出国的话,医院的编制不 可能空在那里等你回来,你,呃……,恐怕只能是辞职了。”秦业正像是很不愿 意说出口似的,像是他有多大的不得已。实际上他并不想真的逼曲毅辞职,而是 想反过来再将曲毅一军,曲毅这么大的动向不先知会一声,这不是暗地里和他在 叫板吗?况且曲毅自己不是不明白,秦业正把课题的大部分重头都压在曲毅这里, 目前的这几个项目,都直接依赖曲毅的参与,曲毅居然这么不负责任地信手撂开 了,这让秦业正很为恼火!要求曲毅辞职,是秦业正的最大法器了,然而这反过 来表明秦业正的能耐大致也只能如此。   “秦院长,谢谢您,耽误您工作了,我回去考虑一下再给您答复。”曲毅保 持恭谦的态度,离开了院长办公室。秦业正手里的杯子中盛着没泡水的干茶叶, 他把杯子放回桌面,顿得一次性纸杯居然也发出坚硬的一声闷响。   曲毅离开秦业正办公室后,手便捏成了个拳头,却仍然无力地垂在空气里, 他快步走向自己的办公室,像是在用疾走来发泄内心的不满。   “秦院长答应了吗?”李艾看到曲毅回来,连忙关切地问。   曲毅不说话,直接坐到座位上,李艾知道,一定是事情进行得不顺利。她不 再多说什么。李艾联系出国的事情还没有眉目,她似乎是有意想离曲毅近一点, 一开始选择和曲毅在同一所高校,但投过去的资料却总是石沉大海,曲毅说她可 以选择要求稍微低一些的院校,再投过去试一试。李艾正在等着消息。曲毅接到 确认邮件的那一天,李艾也跟着曲毅兴奋了好久,他们还出去吃了顿饭庆祝。但 安静下来独自一人时,她心里生出了一些怅惘:联系好了,曲毅过不了多久就要 出国了,那么她呢?她这边没有一点眉目,并且还不知道要等多久,而这些,为 什么曲毅一点都不去担心和考虑呢?她落寞的心又开始一点点觉得悲凉起来。   李艾就在这样的情绪中坚持联系着能够出国的机会,曲毅说,也可以试试周 边国家,比如荷兰。李艾听话地接受了曲毅的建议。   五十   “妈,我想出国进修,在联系着呢。”李艾在一次和父母的通话中,说起这 些。   听得出父母不愿意让他们的独生女儿远渡重洋:“小艾,今年你都二十七了, 工作也不错,怎么还想再继续往上念呢?这念出来你都多大了?你现在连个对象 也没有……”   李艾听得心烦,每次电话回去,没说两句就开始牵出个由头来朝这上面绕, 李艾甚至有几次都想脱口而出告诉他们,但因为曲毅不愿公开,曲毅连在医院里 他们的关系都闪闪烁烁,不消说对她父母了。   “你们别老催我,我自个儿的事能处理好。”李艾不是完全不理解父母的苦 衷,可她能怎样呢?命运安排给了她一道选题:是放弃信念回归家庭做回父母眼 中的乖女儿,还是选择忠于自己的爱情?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两样关乎幸福的归因, 在她这里就这么矛盾着、对立着。她听过身边朋友的父母用类似断绝关系这样的 威吓,生生逼退过爱情道路上的前行。她庆幸她有一对开明的父母,在她决定离 开生活多年的小城,来到另一座城市工作、生活时,给予了她最大的支持和帮助。 她以为她将来的爱情会同她的工作一样,取得父母最大的允诺和认可,当然,她 没想过她的生命中会出现一个如曲毅这样的男人,结过婚,有过孩子;她也没想 过她会因为这样的爱情,放弃目前的稳定,跟随他到更远的地方,超出了父母能 放手的最大距离。   几次讲到这些,双方都在不愉快中挂断电话。李艾知道,即使还未等到结果, 也早已让在另一个城市的父母伤心了。每次放下电话,她都忍不住流出眼泪,她 很想脱口而出实际在她内心的不舍,但她一任父母的哀怨从叹息声中传递出来, 也不袒露她的不坚定。她是在维护她和曲毅岌岌可危的爱情,她从这种坚持中, 一点一点发觉了无望。   很快李艾的联系有了回复,荷兰一所高校可以接受她的入学申请。李艾知道 结果的那一刻,并没有想象中的惊喜,而是如释重负的感觉,她觉得很累,她很 想停下来歇一歇。   邮件发来后不久,她就收到了入学通知信函,那天她并没有约曲毅出去,而 是早早回到家里。她蹲下身子背倚着墙,环顾家的四周:温馨的屋子,是她花了 很多心思打理出来的,虽然不大,足以放得下她对幸福的所有理解。她最初刚住 进来时,就拥着如家里田园般气息的恬静舒适,真切地体会到了幸福和踏实。离 开或者放弃,使她百感交集。然而,她手里的纸,不也同样承载着她对幸福的希 冀吗?是另一种幸福,和爱情有关,应该是更强烈的幸福,她为何无法轻松、畅 快起来?她忽然很惶恐,很空虚,她很想大哭一场,说不出原因。在她的家,在 她最私密的空间,她终于哭出声来。长发垂在臂弯下,她弓着身子,哭成了一个 被遗弃在荒野中迷失方向寻找不到回家路的孩子,温暖一点点被野风抽走,彻骨 的冷涌上来,世界就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天气却已经初夏了。   有电话来了,李艾无力地摁断兀自欢愉的振铃:“喂。”   “李艾,在哪儿呢?”是孔居奇。   “在家,有事吗?”李艾疲惫不堪,想草草结束通话。   “你怎么了?”孔居奇的敏感泄漏了关心。   “没……孔医生,你有事吗?”李艾并不想这个时候被打扰,即使对方是曲 毅。   “那本图书馆的书到时间了,我刚收到催还邮件,有三四个人登记借阅,在 等着呢。”孔居奇收到了医院图书管理中心的系统邮件,这似乎是个很好的借口, 他几乎从没有主动给李艾打过电话。   “哦,对不起给耽误了。”李艾的声音尽显虚弱。   “书在家吗?”孔居奇问。   “是。我明天带给你可以吗?”   “你明天不是请了假吗?我下班路过你家附近,我过来拿,方便吗?”实际 没这个必要,孔居奇脱口而出后立刻意识到。   “好,我家在丁古花园三弄,靠林子一排半旧浅灰色面砖的房子。你到了楼 下给我电话。”李艾没多加思索答应了。   孔居奇对李艾的好感已经很明确了,尽管李艾对曲毅的感情他看在眼里。他 实际上是个绝对忠于自己感觉的人,因此他才不让自己草草走进婚姻。他身边不 乏示好的女人,可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他并不是旁人理解中的那样左右逢源, 很多对他不太确切的定义,他不多解释也不避嫌,这是性格使然。喜欢他的人, 在得不到他心的同时仍然保持着对他的好感,也许对他的流言蜚语里,夹杂着酸 葡萄般可供玩味的成分,而这些他都不屑一顾。如果莫须有的揣测都要自己费力 挣扎解释,那就不是他孔居奇了!   “你没事儿吧?”孔居奇很阳光的声音和身影,对照李艾此刻的无精打采。   “谢谢你的书,耽误这么长时间。”李艾把书递过去,没有回答孔居奇的问 话。   “呃,你家很好找,这里环境不错。”孔居奇接过书,像是没有立刻想走的 意思。   “就不请你上去坐了,家里有点乱。”李艾直接想说再见。   孔居奇有些尴尬:“如果有事儿,给我打电话。”   “谢谢你。”李艾很真诚地对他说。她知道孔居奇总在一个她觉得合适的距 离中,给她传递一个温暖的信号,这样的关心对于李艾,只能是更多叹气,她多 么希望为她做这一切的人是曲毅!而曲毅近来在忙着他出国前的一切准备,李艾 甚至开始觉得她的感情乃至她的存在,对曲毅来说已经可有可无了。   父母总打电话过来试图说服李艾放弃出国的念头,李艾一点点动摇了先前的 决心。她无法用这份自以为坚韧的爱情,去撬动她的整个人生,她开始意识到曲 毅给不了,而她之所以能将这份感情维系到现在,恰恰是因为她从来没有要求过, 一旦她开始向曲毅索取她爱情中该有的认可和重视,他们之间的矛盾将慢慢浮出 水面。   李艾有些偏执,对于爱情,她赋予了幻化的完美。她小心翼翼地保有理想中 爱情的美感和姿态,忽视了放置于现实中那种应该被柴米油盐浸透的生活味道。 她和曲毅没有这样的基础,她又想到了曲毅曾经的女人邱闵越。这个女人放弃她 维持了十年的婚姻,放弃她早已习惯的生活,是否会有另一种难言的苦衷,而并 不完全像外面传闻的那样?   无论如何那是不属于她的过往,她无法也没有理由去探个究竟。她隐约觉得 曲毅不值得被爱,那种从最深的知觉中透出的冷漠,早已无数次让李艾寒心。她 向来是执着的,可在被径自流连的爱情虏获时,她用最后的清醒让自己有了一点 执迷不悟的后怕。她爱得不快乐,可她总还不舍得放弃,这是一种怎样的鸦片? 让人明知深渊还在一步步朝向前。理智丢在了哪里收不回?   五十一   邱闵越是否知道李艾的存在呢?答案是肯定的。一个女人的嗅觉和感知有多 灵敏,有时候甚至让人无法想象。不能说是在曲毅和李艾的一开始,至少在这之 后的不长时间里,邱闵越就从曲毅的神情和衣服的味道上敏锐地发现了,但她从 没将这个拿出来说,她觉得已经是不值得一说的事,虽然心里掠过一些不公平和 不值得的懊恼。她更多的还是自责,是她亲手断送了她最爱的两个人的幸福,不 知已在九泉之下的母亲此刻能否原谅她,能否安心;她再转头看身边的女儿,一 点点被吞噬了整个本该无忧无虑的童年。而一切她都无法挽回了,这是她至亲的 两个人,这是她该受的惩罚,至于曲毅,她宁可一笔将这个名字连同有关的记忆 全部抹掉!   所以,曲毅身边有没有另一个女人,对于邱闵越来说已经不再重要。男人和 女人的区别在于,大部分女人在结束了婚姻之后,无法从容地全身而退,拔身从 一个家庭走入另一个。从土崩瓦解到再一次建立,对于一个女人来说需要太大的 勇气,因为大部分情况下,那是女人辛苦累积起来的,她知道过程和不易;而男 人,能用理智保护得很好,永远可以在有下一个女人为他安营扎寨时,他尽情走 入,重新辟出一方天地,草长莺飞。   邱闵越不再向往婚姻了,如果童童可以在她独自的抚养下,一天天恢复和从 此后不觉缺憾地成长,她别无所求。吴桐这个名字,她开始慢慢封住那些记忆, 时间可以磨灭掉很多深刻,留下浅浅淡淡的印迹,旨在告诉你某个人、某段岁月, 曾经真实存在过,而存在本身或许只是过往的积累,对于以后,很多都变得没什 么意义。邱闵越很自然把吴桐归到了她的这类记忆中,她知道这个世界上会有一 些好男人,他们愿意用肩膀扛下所有担子,尽可能让家人过上自己能给的生活, 富裕也好,拮据也罢,那才是生活该有的声色。邱闵越知道她希望的不过如此, 即使她生命里曾经出现的这样一个人,也只能是擦身而过了。   李艾在接到入学邀请的第二天请了假,漫无目的在街上逛。她是喜欢这个城 市的,特别是当父母了解到她的心意后,为她在一个不错的小区购置了一小套属 于她自己的房子时,那种归属感就已经慢慢填进了李艾的心,她用这个城市做背 景,曾在心里设计出不同情节的将来,有滋有味地憧憬着。对一个城市的喜欢有 时候不太说得出缘由,她想留下来的时候,心里还没有住进曲毅这个名字……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李艾眼前,居然是邱闵越。身边跟着一个安静的小姑 娘,那想必就是童童了。李艾从童童眉宇间看出了几分曲毅的神色。   “邱医生……”李艾的声音有一点颤,掩饰不住一丝慌张和尴尬。她早已不 再叫曲毅作“曲老师”,见到邱闵越,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称呼,也较以往改 变了。   “哦,真巧。你好。”邱闵越的平静让李艾更有些无措,像一些事情早已被 人了若指掌。   “这是童童吧。”李艾不知道说什么,话题转向邱闵越身边的小姑娘。   “恩。”邱闵越回答着,弓身朝童童介绍:“这是李阿姨,爸爸的同事。” 虽然童童不会因此和李艾招呼一声。李艾又一次细细打量邱闵越的端庄娴定,是 自然流露出的韵味,融进了她的举手投足间,。邱闵越直起身子,朝李艾笑笑, 礼貌且平和,李艾有点无措。   “邱医生,我……”李艾想说什么,却不知怎样开头。   “童童,坐会儿吧,咱们喝点儿东西。”邱闵越朝李艾点了点头,示意李艾 她要先安顿好童童,再开始她们的话题。   步行街到处都有可供歇脚的长凳,邱闵越买来几瓶水,童童安静地坐在凳子 上,她已经开始愿意把头抬起来,看路上过往的行人和店铺了。   离童童几步之外的围栏,挡住护城河支流从这里经过淌出的一道窄窄水路。 邱闵越给李艾递过一瓶水,两个女人倚拦站着,面朝童童的方向。   “李艾,谢谢你给童童买的布娃娃。”邱闵越先开口了。   “哦……”李艾听邱闵越说出这句话,料想对她和曲毅的事情,邱闵越早已 心知肚明了。   “曲毅不会有心给童童挑这样的玩具,所以我猜到了是你。”邱闵越还是微 笑着,两个因为同一个男人联系起来的女人,言谈中没有硝烟。   “童童喜欢吗?”李艾随口问,眼睛不由转向童童的身影。童童真是个漂亮 的小姑娘,却怎么没有天真烂漫的神气?   “她应该是喜欢的,因为爸爸给她送的礼物不多。”邱闵越的言语中毫不掩 饰曲毅作为父亲,对女儿关爱的缺失。   “我和曲毅,我们……对不起,邱医生。”李艾想多解释点什么,因为在最 初,她为她的爱情争取过,在那个夜幕初升的晚上,她知道邱闵越给曲毅打过电 话,在电话铃声再次响起的时候,她求曲毅不要离开她,她觉得她有点夺到的意 味,如果她不这样,也许,她和曲毅就错过了开始,也许曲毅会回到邱闵越身边。 李艾的假设,单纯且自以为是,她以为她也是亘在他们中间的一道障碍,而实际 上这一切,和她根本毫无关系。   “李艾,你不清楚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和你没关系。”邱闵越是真诚的。   “可是邱医生,”李艾还想再说什么,被邱闵越打断了。   “你是一个好姑娘,我是真心希望你幸福。我和他,即使没有你,也一定会 走到今天。那是我和他的问题,与任何其他人都无关。”邱闵越说完就有道别的 意思。   “其实,我最近也在考虑,”李艾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和欲望,在邱闵越面前 把自己的这些和盘托出。她和邱闵越并不熟悉,而因为曾经爱上同一个男人,让 李艾在心里有了些相通的感知,她忽然很想向邱闵越倾诉。这种倾诉类似于哀怨, 在叙述同病相怜,她甚至自我得不需要邱闵越认同,只是为了打开一个缺口,清 理一下淤塞的情感,找找症结在哪里。   邱闵越并不十分关心,她没有心力再去考虑曲毅的感情。“李艾,我无法给 出你要的答案和决心,我之前的经验告诉我,选一条路,不管对错都只能继续往 下走,是福你消受,是祸你也只能承担。所以走之前,先得想想明白。”邱闵越 的确是在说自己,更像是说在情感和婚姻中的所有女人。   李艾渐渐明白,这句浅而易见的话从邱闵越嘴里说给她听,她听到了不一样 的意味和讯息。   五十二   秦业正让曲毅再三斟酌的问题,曲毅也考虑出答案了,他决定孤注一掷。他 下定决心的那一天李艾恰好收到荷兰那所学校接受她入学申请的邮件,曲毅没有 细想过中间是否有因果牵连,他权衡了各种得失,综合了这么多年下来所经历在 工作上的大事小情,不是他适应不了这样的游戏规则,只是其中他无法与之抗衡 的软实力让他泄气,像是不战而降。他想,这似乎在告诉他,注定他的努力终将 石沉大海,他的能力在这样浩瀚无边的权力海洋中,捞不到一丝施展的机会。然 而他不甘心被既存的规则否定掉自己,他要用另一条出路证明自己的价值。   李艾的申请结果,也许只是给他雄心壮志的烈焰中又添了一把柴,火燎得更 旺了。他并未注意到李艾心里似乎并不太像成功的喜悦,他在酝酿和措辞他的辞 职报告,每多写出一句,都坚定了他必定这样走下去的决心。   他忽视了李艾的郁郁寡欢,李艾起伏不定的情绪却被另一个人捕捉到了,这 个人当然就是孔居奇。   “李艾,想什么呢?”孔居奇冷不丁从背后传出这一声,险些吓李艾一跳。   “哦,没什么。”李艾随意接口。   “找个让自己能笑起来的地方呆会儿再出来让我碰上,你还是笑起来的样子 比较好看。”这是孔居奇说话的方式习惯,李艾终于笑了一下。   “恩,我说的没错儿。”孔居奇说着,从李艾身边走过去。“开心点儿李艾, 你笑起来真的挺好看的。”   李艾此时心里有股莫名的感动涌上来,曲毅没有关心过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注 意到她情绪上的变化吗?她的心忽然被失望布满,孔居奇给的那一点温暖也被失 望挤到了一边。   曲毅的辞职信交上去了,秦院长面色不太好看,他像是没料到曲毅会走这一 招险棋,他所了解的曲毅,是很谨慎的,他没想到自己还有失算的时候。这给他 真带来些麻烦,虽然一个单位人事调动也属正常现象,但对秦业正来说,曲毅的 价值并不仅在工作岗位上,曲毅有为秦业正可用的地方简直太多了,这不能不说 是秦业正的损失。   然而曲毅的态度是坚决的,秦业正也只能是硬着头皮,不改笑容把辞呈压在 了案上一堆资料底下。   “小曲啊,你要考虑清楚,事关你自己的前途,出国并不是将来会发展更好 的保票,很多先例你也有耳闻,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这个先放在我这里压一压 吧,我再给你几天时间,再考虑一下。”秦业正有些希望曲毅能回转。   其实秦业正是不是非得依赖曲毅不可呢?当然未必。只是曲毅一向是他很用 得着的得力干将。秦业正欣赏曲毅的能力和干劲,欣赏曲毅明确自己想要什么的 那种执着和冲劲。这和秦业正是不谋而合的,他的路在他的规划里,下一步是省 厅的某个职位,这是他继一院之长的头衔后,更要攀登的一座事业高峰。这中间 在业务硬件方面,也许需要曲毅的帮助给他的竞争上再多添一些力道。实际曲毅 的作用至多不过如此!秦业正是看重曲毅的,但一个没有后台的小卒开始公然与 他叫板,这是权杖掌握者所不能容忍的,即便有不可小觑的价值,他也因为撼动 和藐视他的权威而会将其扫地出门。   当然,如果曲毅顺着秦业正给的台阶下,那么秦业正则会宽容地既往不咎, 这也是威慑力的体现,有权力欲望的人自然能明白。可曲毅却表现出从未有过的 坚决。   “秦院长,我已经考虑好了,谢谢您的挽留和器重。”曲毅的话一点回旋的 余地没有了,这同时也表明了曲毅的决心,他从不是武断的人。   “恩……好吧,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该走的程序还是要 走一下。那我就提前预祝你学业顺利吧。”秦业正有些不自然地露出了他的标志 性笑容,对于他工作上的规划,他得重新做出安排了,但这并不是天崩地裂的大 事,再多费点周折而已。秦业正伸出手来,曲毅最后一次呈现出恭谦,握住秦业 正的手,表示感谢。   李艾把入学通知搁在抽屉里,像是故意躲着不去理会,她开始不理解自己前 面所做的那么多努力,究竟是为了得到什么?曲毅的计划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她这里,却不见动静,她很希望曲毅能从重新找到人生坐标的高涨情绪中抽出停 留一个眼神的时间给她,哪怕眼睛里没有关切,只是平常的一眼注视!李艾怔怔 望着似乎有没有她存在根本无关紧要的曲毅,李艾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想找曲毅 谈一次,可她却不知道该谈什么。她连自己在想些什么都无从知晓了,如果她不 想得到这样的结果,当初费那么多时间和精力,为的是什么?如果这就是她想要 的,那么她根本就不该失落!原来她想要的只是从曲毅那里得到的爱,这份爱, 不是追随就能拥有。在这里会失望,到了另一个国度,也只能是同样的失望。李 艾心里因为意识到的这些想法,而黯然神伤。   五十三   潘阿姨失魂落魄地出现在邱闵越面前,脸都没有了血色。她慌乱地告诉邱闵 越,潘子出事儿了!   “潘姨,进来说。”邱闵越把她拉进屋里坐下。   “公安局打电话来说常潘有经济问题,说是亏空公司款。几天前就被带走 了。”常潘母亲的声音近乎绝望,她眼睛是肿的,可在邱闵越面前却没流眼泪, 可能早已哭够了,眼睛干涩得流不出泪来。   “怎么会这样?”邱闵越也显出焦急,她找不到别人,只能找曲毅。曲毅忙 着自己的事情,但因为等签证和一些临行前的准备工作琐碎却并不难办,因此也 有时间过问。   曲毅打听后得知,原来常潘和李亮同时出事儿,原因犯在同一个人身上,这 名身居要位的官员已经被盯上好久了。检察机关接到举报,就开始调查和此人往 来的一切关系,顺藤摸瓜调查到了李亮和常潘这里。李亮负责的药剂科主管各类 药品的进入,是医药行业竞争的切入点,而根据有关规定,同一厂家的药品在医 院的使用比例显然超出了正常情况,李亮之所以公然违规,是因为找到有力的人 作庇护,例行检查可以绕道而行;常潘的保健品公司之所以顺利经营,也与这名 官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前不久常潘的泰国之行就是与这个人一起,在旅行途 中常潘答应以自己的名义,从公司转出三百万资金。这笔钱在转出后便不知去向, 常潘在调查中交代是给了这个人,但即便是给了他,自己也难逃干系。   事情简而言之就是这样,邱闵越明白了大致。常潘的母亲在极大的打击下变 得很虚弱,邱闵越带着安静的童童,天天会往潘姨家跑几趟,她们是住在同一小 区的,相隔几幢楼。   曲毅在告诉邱闵越这些的时候,邱闵越安静地听着,眉头紧锁,这突如其来 的状况让她习惯的平静又被打破,她不可能不去关心身边的人,在事情发生的那 一刻,多少年相处下来如同亲人般的感情才显得那么深厚,她让曲毅带她去看守 所一趟,她想见见潘子。   童童呆在曲毅身边,坐车里等着妈妈。童童不说话,这父女两人的隔阂显得 如此之深,曲毅摸着童童的头,童童的头惯常低着,一言不发。曲毅忽然想抱住 女儿,却被女儿撅了一下的身子拒绝了,他面对眼前的女儿,找不出话题来说。 童童竟然让曲毅语塞。   “潘子,你瘦了。”邱闵越见到胡子拉碴的常潘,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姐,你来了。”常潘不再是往日的精神面貌,这是自然的。   “事情已经发生就别想太多了,我在外面咨询过律师,你把亏空及时填满, 可以减刑。我们一起想想办法。”邱闵越说。   “哎。不是小数目,不能连累你们啊。”常潘说着把脸埋下来,给邱闵越看 到的是乱糟糟毫无光泽的一堆乱草似的头发。   “你要振作,这不是天塌下来的事情。”邱闵越继续说。   “不知道能从他那里追回来多少,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了。”常潘说的他,就 是那个官员,因为犯了事儿接受了调查。而牵连到的常潘和李亮,像多米诺骨牌 瞬间坍塌,听说被牵出的还不止他们两个。这让与之无关的人们像是被打了鸡血 一样兴奋,等着更大的好戏出来看,只有身在其中的人以及他们的亲人知道,这 临事的难耐以及周围声音给他们的伤害。人们有时候群体性地善良着,也有时候 群体性的邪恶着,不知道牵着头走的那个人是谁,也可能没有这么个人,而是人 类的共性,同情和冷漠并存,不管是哪一种声音,却都只会徒增当事者的无助。 为什么,那些好事者不能稍留空间和宽容地悄声退出一段距离,让那已经不堪的 人,在静静舔舐伤口的同时,被撞击后的心灵得到沉寂于动荡的回归?   邱闵越离开了看守所,常潘的样子一直在她眼前浮现,她的心揪了起来。   “闵越,我想和你说件事。呃……”曲毅边开车边说。   “说吧。”邱闵越情绪是消沉的,但还不至于被遏制住思考。   “我出国的事,已经……”曲毅欲言又止。   “哦,定下来了,那很好。”邱闵越只能这么说,她其实已经不关心了。   “我想……”曲毅还接着说什么,被邱闵越打断了。   “等回头再说吧,我现在有点儿累。”邱闵越此刻没心情,也不想曲毅当着 童童的面说起一些什么,怕触及童童的心。   曲毅把她们母女送回家,邱闵越让他上楼坐一会儿,这种暗示曲毅能感觉到。 童童被送进房间,邱闵越照例给女儿拿出书,准备好画纸,再带上房门。   “说吧,你想说什么。”邱闵越开门见山。   “我是说,我们原来的协议……,哦,对不起闵越,当初没有料到会走到今 天。”曲毅不知如何开口,他说得有些语无伦次。   “我正要和你说协议呢,当初童童的抚养权说是给你,现在改过来吧,你有 你自己要忙的事情,我也不可能和童童分开。”邱闵越说得冷冷的。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如果你愿意考虑复婚……”这根本不是曲毅要说 的,而是曲毅为自己的亏欠,找一个弥补性的措辞,仅此而已。   “复婚?你认为还有必要吗?”邱闵越没有想到曲毅会提到这个,她眼前的 曲毅,现在不仅自私,而且虚伪至极。她甚至都想告诉曲毅,前一段时间在路上 碰到李艾,李艾已经将他们的事亮出来了。   “哦,我知道,我知道。我是对不起你们母女,我,我欠你们的太多了。” 曲毅又开始瑟缩起来。   “你不要老是说这些,说这些没用,况且也不是一声道歉能解决得了的问 题。”邱闵越有点厌烦起来。   “我申请到了全额奖学金,我在国外的生活可以应付过来。我卡里还有一部 分钱,我给了些给我妈,其余的留给你和童童。”曲毅说着,把银行卡拿出来给 邱闵越。   “不必了,我们生活上不成问题。”邱闵越一口拒绝,没有接曲毅递过来的 卡。   “协议上的那些都保留,童童的抚养权归你。我对不住她,没有尽到一个父 亲的责任,也不知道将来有没有补偿的机会。”曲毅说出这些,似乎满心忏悔。   邱闵越早已不想再听下去了,如果曲毅真有这份心,就不会是永远只在等待 一个补偿的机会。   “我听说单位上对你继续请假不太同意。”曲毅把话题转到了这上面,像是 逃避了他实在面对不了的尴尬。   “是,但即使丢了工作,我也不能不陪在童童身边。”邱闵越说。   “我想想办法。”曲毅说。   “不用了,我能处理好,不用麻烦你。”邱闵越对曲毅的态度简直比陌生人 还冷淡。她当然有怨,曲毅迂回的态度还在迷惑着她的判断,而她,走到今天是 再清醒不过的了。   协议终于在此后的几天之内,重新作了更改。曲毅像是净身出户,把所有都 留给了邱闵越。走出公证处大门,曲毅猛然发觉这次他是真的离开这个家了,一 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一下子攀上来,他望着拒绝他开车送回家去的邱闵越的背 影,他才发现她是多么好的一个女人,可他已经来不及珍惜了。   第六章   “人在安耽里呆久了便开始麻木至味同嚼蜡,等到一步步背离平静,才幡然 醒悟自己要的不过还是那早在自己心中不足为奇的生活。却总不尝试叛逃、不挣 扎一番就觉不出这水一样清淡的生活味,才是最踏实的依靠。”   五十四   李艾在若有所失的恍惚中一天天耗着,曲毅忘记了关心,等他忙得开始将行 程提上来时,才猛然发现李艾竟然站在原地,没有向前半步。   在和邱闵越分别的那个路口,曲毅感到内心的一种抽离,烈日灼伤了他的皮 肤,他看着邱闵越撑起一把遮阳伞,一点一点离他的世界远去。他没有想过那是 否是一种和爱有关的情愫,他只觉哪儿在疼,邱闵越脚步跨出的裙摆抖动,让曲 毅重新回忆起邱闵越曾经的温婉。如果倒回一年前,如果没有发生过这一切,如 果他当初并没有一点点让邱闵越接受他的提议,而是作出另一个选择……现实哪 儿允许这许多如果?如果里,没有李艾,那么李艾又是怎样地被现在忽略着?她 更无辜吧?曲毅心烦意乱,似乎这些他从未考虑过的问题,一股脑地因为邱闵越 那个平静而又决绝的背影,全都拢上曲毅的心头。   他无法理清,他坐回车里,用很强的力,快速发动,急踩油门,驶离那个和 邱闵越分手的路口。   李艾无比寂寥地出现在曲毅面前时,曲毅眼中闪出一丝懊恼,无言以对。和 邱闵越分开不久,残存耳边的那一段段邱闵越的声音,以及眼前李艾年轻而又枯 槁的面庞,都让曲毅陷进一种沮丧里,他发现自己竟然那么无力,他有些自责, 从自责中透出悲悯。人在看待对和错的评判上从来不糊涂,只在不同人的眼里, 刻意忽略和模糊着界限,为自己开脱;一旦重拾一部分良知,则会猛然掉进深潭, 哪怕只是片刻的沦陷,足以垮塌和颠覆人性的基点。他不明白地问自己,他怎会 如此?像是无辜的、无心的伤害。除掉一些让灵魂得以安慰的忏悔,他还能做什 么呢?   曲毅走到李艾面前,手轻轻划过她的脸颊,为她整理垂在眼眉间的几根乱发, 动作亲昵又温存。李艾抬起头,眼白早已混出淡淡的粉色,她不知道她的坚持还 会撑多久,她已经开始对她的爱情哭泣,像一步步诀别,她还在百般不舍。   这是在办公室,是他们情感表露的禁地。曲毅却一把将李艾揽入怀里,抱得 紧紧的,身子都有些颤抖,像是冲击许久的情感,蓄势待发,无法按捺。曲毅觉 得很空,无以名状的空,先前的曙光忽然黯淡下来。虽然他永远都不会忽略那些 他渴求的东西,但在这些背后,他忽然少了某一处支撑点,坍塌颓圮。他口袋里 收着新修改公证完表明再无牵扯的离婚协议,他摇摇欲坠,靠拢李艾像是互相慰 藉。仅此而已吗?人都在用自以为是的方式,投注到情感表达中,是在向对方, 为自己要满足。   李艾感应到了曲毅内心的起伏,她又开始怜惜起她爱的这个男人来,她迎合 地拥抱着他,像抱住一个需要温暖的孩子,却又俯在他的肩膀上,泪湿了一片— —真的晕出了一点眼影的浅灰色水渍!她让曾经幻想的一幕走进现实,第一次在 他们的办公室毫不掩饰地宣告他们的爱情,却并没有遐想里的幸福,更类似于与 先前那份亲近的割裂。是突然降临反而失去了真实感?还是李艾暗藏背后的情感 已经磨钝得体会不出露于艳阳天之下的爱情该有的畅快?   他们就这样抱了很久,不知道路过的人是谁,不知道谁看到了这一幕,他和 她都不去理会了,不管场合,像是一下子抛开了理智。良久,才回过神。   李艾一整个下午都恍惚着,她还在被曲毅的表达感动,那是她曾经的理想, 爱情就该这样直接坦荡。她想因为这份感动,坚定自己接受入学通知书的决心, 然而,越临近作决定的一刻她越惶恐,她无法拿自己的将来赌一条她从未设想过 的路,虽然这条路上有她的爱情,但走到今天,连爱情的味道也变了。   “李艾。”一个声音把她从思忖里叫了出来,是孔居奇。   李艾回神过来,变换了一下坐姿。曲毅早已被叫出去会诊一个病人的片子了。   “孔医生,会诊你怎么没去?”李艾故意找一个话题,她现在对孔居奇,已 经没有了先前的排斥。   “哦,我刚出来会儿,路过正碰到你在发呆。”孔居奇含笑看着李艾:“有 心事啊?”   李艾不答,她说不出什么来。   “恋爱是件让人快乐的事,我现在应该看到的是你的笑,可你有那么点不对 劲,该开心才对。”孔居奇冷不丁说的这些,似乎是在告诉李艾,当她和曲毅相 拥时,从办公室门前经过的那个身影,就是他。   李艾不明白孔居奇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但她能感觉到孔居奇说这些话时, 是认真的,眼睛里只有她,不带半点戏谑。   “想一下,如果不开心比开心多,何苦折腾自己?”孔居奇说着走出门,李 艾觉得孔居奇有些不同往日,他的严肃和认真,让她不适应。   五十五   曲毅已经订好机票了。单位的程序也走到最后,欢送宴都提上了日程,曲毅 却仍然意兴阑珊,他后来给邱闵越打过几个电话,他想去看看她们母女,却实在 鼓不起勇气。邱闵越电话里的声音还是一样温和,无声和沉默的大多数时间里, 曲毅找不出话题,只能挂断电话之怅惘,意犹未尽。十年走下来,往日一幕幕重 现,在他即将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他开始有了依恋。童童对他的拒斥,全不是 个小女孩对待自己父亲的样子,他的愧疚里还夹着失望。他不知道这次离开,多 久之后才会再回来,他忽然有种害怕的感觉,像自己分成了几部分,要带走的无 论怎样拼凑,都缺了一块,他带不走全部,是破碎的,不再成为一个整体。他越 来越清楚地看到,邱闵越和童童的生活,他已无力进入,甚至无法碰触。   曲毅临行前回了一趟老家,他在老家了住了一晚,是十多年来的第一次。那 晚,他和母亲说了很多话,母亲是个不识字没读过书的农村老太太,可人情事理 她都明白,她知道邱闵越是个好女人,她也知道走到这一步,责任大多都在儿子。 她和邱闵越,也有搴挑不开的罩瘴,十年前的误解、前不久的误会,她都有愧。 直到她知道邱闵越已经不再是曲家人的时候,她才觉得什么都不如一家老小踏踏 实实过日子来得实在,日子都被旧观念给碾平了,不厚实,薄薄脆脆地,咔嚓一 声,不觉就断了。   “妈,现在童童和闵越都不愿意见我。快要出国了,这一出去就得几年,我 亏欠她们的用几句话也补偿不了。事情走到这里,我也难以面对。我只希望到有 一天我回来,她们对我的怨和恨能慢慢减少,希望见到童童时,她还能叫我一声 ‘爸爸’,我对不住这个孩子啊……”曲毅说到这里哽咽了,他良心上被刺破了 一道划口,向外渗出的血迹,正如此刻曲毅眼中流出的眼泪一样,是有温度的。   “两口子本来好好的过日子,看这都折腾成啥样儿了?小毅,和娘说句实话, 你和闵越还能不能再一块儿过了?要不,这国咱别出了,就呆这儿踏踏实实过日 子。”曲毅母亲总还期望一个最简单的回归。人在安耽里呆久了便开始麻木至味 同嚼蜡,等到一步步背离平静,才幡然醒悟自己要的不过还是那早在自己心中不 足为奇的生活。却总不尝试叛逃、不挣扎一番就觉不出这水一样清淡的生活味, 才是最踏实的依靠。   “没法回头了。妈,单位上我已经辞职了。就算我不出去,以前的那个家也 没了,不会再有了。”曲毅叹了一口气,夜色深了,母子俩各自回屋睡去。   曲毅无法让自己入睡。田地间的蛙鸣声此起彼伏,这让他回想到很小的时候, 他和玩伴暑假里嬉戏的场景:他们会扯片树叶子放嘴里,吱吱吹出声响,头顶片 大荷叶当帽子,随便掰根柳条儿边走边拍打庄稼地里的豆子杆儿。碰上个赶车的 一只轱辘陷进坑里,他们几个会一哄而上帮赶车人从车后头加把劲儿,车子顺当 走出缺口,他们被晒得黑里透红的脸上堆满了笑,手抹掉挂在腮两旁的汗珠,脸 上就留下了黑手指印儿。偶尔有个玩伴被一种叫“洋辣子”的毛虫刺到了手,其 余几个就窜进豆子地里找洋辣子,找到后挤出洋辣子肚肠中的汁,这是治洋辣子 刺伤最灵验的土方……曾经的玩伴都四散开去,早已多年没有音信了,听说也都 离开了村子,去了不同的城市。有的生意做大了,有的还在某个城市的角落,挣 些养家钱。不知这几个人会不会也像曲毅一样,偶尔会回忆起他们儿时的纯真? 曲毅意识到,他丢掉的东西太多,就算想捡也捡不回了。   李艾没有着手为出国开始作准备,曲毅却无法催促,曲毅意识到李艾开始有 了自己的想法,这对双方而言,都算种解脱。曲毅无法理清自己的情感,无法确 定自己将会不会再次辜负一个真心爱他的女人。他不能再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了, 那些曾经靠近他、给过他温暖的人,他在想到自己的时候,连同想起了她们。   就这样,到了机场送别的那一天,李艾站在候机大厅,形销骨立,眼含不舍。 曲毅办好行李托运手续,重新站回李艾面前,他的眼睛里透出了怜爱。   “李艾,照顾好自己。”曲毅说的时候强拧出笑容。   李艾沉默,在此之前她已经默默流过太多泪,分别的这一刻,她竟然没有想 哭的感觉。她知道她一直没抓住,也就谈不上是放手。她知道她即使跟随他到了 另一个国度,也未必就能抓得住她的爱情。她剩下的,也只能是叹息了。   曲毅感觉到了,感觉到李艾内心里坠落到无底的彻骨寒冷,感受到了李艾眼 里的空洞,泛着幽幽黑光,像深渊,让人看着觉得此刻的他们之间,没有生的气 息。   “李艾,我知道你想要的幸福我没能给你,也许我不值得你付出这么多,虽 然我要说的感谢显得那么虚伪,我还是要说,谢谢你。并且很真心地,希望你得 到幸福。”这是曲毅诚恳的肺腑之言,李艾瓦解,理智决堤。   “不,不是这些,不应该是这些。你说,说希望我和你一起走!你说啊,说 你会在那儿等我,你说了我就信,我就走!你说啊,你怎么不说?”李艾捶打曲 毅的胸口,她知道她的爱情,在那一刻,彻底死了。   “李艾,冷静点儿。”曲毅把李艾揽进怀里,他声音干涸的,嘶哑地:“我 不能,李艾,我不能!我不能自私到最后,用你一辈子的幸福去换我的满足,我 不能!。”   “如果和我在一起你是幸福的,那么你现在不会挣扎,不会不知如何选择, 不会痛苦,不会让我帮你拿出主意下定决心!我对你的辜负,早已来不及说弥补 了,即使我现在知道,现在开始珍惜,曾经我无法做到的,将来也未必就能给你, 你明白吗?   “你生日那天,满屋都飘着玫瑰香,可是,那一大捧玫瑰,不是我送的。” 曲毅说:“对不起我到现在才告诉你,因为我不想失去你,我开始有了紧迫感。 可我到今天才明白,我太自私了,我给不了你想要的幸福,就不该占有你的感情。 我不知道那个送花的人是谁,但我确定他比我更懂得珍惜你,也许,这是我做得 最对的选择,你也该作出你最对的选择。”   曲毅一口气说完这些,他双眼含泪注视着李艾,这是他第一次如此专注地看 这个爱着他的女人,泪湿成一朵雨中百合。曲毅在准备行程的这段时间里,一直 在反复咀嚼着一个词:辜负。谁能在原地等着他回去?他已经不能再为自己寻找 一条回去的路了,他只能放手,只能隐忍他的辜负,去孤独地继续他的选择。他 注定孤独,他坦然接受这样的结果,怅然若失的时候,他明白该是自己承受,不 再拿别人的幸福去填自己的陷坑,他不可以再负。   曲毅再一次吻李艾,在她耳边终于第一次说出“我爱你”。李艾始终在抽泣, 声波带着李艾熟悉的味道,烘出一阵热气化在空中,飘着飘着,融进了风。李艾 的眼泪不停淌下来,曲毅擦不干净,他把她受伤的脸庞摁进自己肩膀,泪水又渍 出一片,曲毅身体的各处都发出了疼痛的呼唤,他找不准最痛的那个点,而心已 经不知去向。   五十六   李艾目送曲毅一点点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像没有勇气寻找活路的绝望。   她跌跌撞撞回到了家,家里角角落落都藏着曲毅的痕迹。她走到洗脸池边, 从漱口杯里抽出曲毅用的牙刷,悄悄收进了抽屉。之后,她呆呆看着镜前失魂落 魄的自己,蒙脸痛哭。世界退后,她也退后,只剩无休无止的哭泣,回荡在时空 里,跨越了无数个缠绵的日日夜夜,来到最初,来到最后,来到最开始的那一枚 吻,来到临分别前无望的拥抱……   她眼睁到天明,一夜无眠的夜空原来就是一次次由深黑开始的揭幕:在她眨 眼的瞬间,黑夜更浓了一点;在她脑海中的前世今生流转于混沌时,天开始泛蓝, 灰蒙蒙的蓝;在她意识到身子已经太久保持一个姿势,僵硬得只有麻木时,天空 又揭开一层,像是瞬间换了幕景,灰白色浸透着世界……就这样,黑一点点褪去, 所有隐匿的、不安的、悬空的、沮丧的、恐怖的、幽怨的纷纷散场;明朗清晰重 现,像走出了一场困境。人生就在这样的黑与白之间行走着,纯黑太邪恶,纯白 太想当然。   李艾必须开始适应新的生活,必须。爱情可以让人想到死,能挺过来也算死 过一回的重生。   邱闵越接到婆婆的电话,这是串她熟悉的号码。   “闵越,呃,我想来看看童童。”曲毅母亲电话那头的声音,气息有些重, 还有一些颤抖,邱闵越听得真切,她理解老人的苦衷。   “妈,您什么时候来,我去接您。”邱闵越依然没有改口,她习惯了十年的 称呼,没想过要改。   “明天,我托人买了票,11点能到。”曲毅母亲早就预备好了行程。   “好,我明天提前到车站等着。”邱闵越放下电话,眼前浮现出婆婆的面容, 她能够理解一个老人为儿女的心,此前的种种误会,在她心里早就淡化了。她到 童童身边坐下,轻抚童童的头发,父母为子女的心,都是一样的,都巴望着孩子 们好,是最朴素的心愿。   邱闵越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客厅茶几下的抽屉里放着一张母亲的照片,她拿 了出来,捧在手上久久凝视,手指一点点把母亲的眉眼、嘴角抚过去,在心里默 默对着相片喊:“妈——”   她强忍住泪水不让童童觉察。她努力为童童保持一脸轻松,只有这样,童童 才能更快好起来。她硬挺着,无时无刻不在还她的心债。   她无数次梦里见到她的母亲,无数次从梦中哭醒过来,梦里她总是想开口对 母亲解释,却总发不出声,只能哽在嘴边,努力挣扎用尽全身力气想表达时,梦 就戛然而止。她总在漆黑的夜里骤然醒来,之后便是长长的失眠。   邱闵越带上童童一起接婆婆。奶奶见到童童的第一面,眼睛就渗出了泪滴: “我的孩子受苦了。”老人掩饰不住,也不知需要掩饰。   “妈,我们走吧。”邱闵越担心婆婆的情绪影响到童童。   “闵越,小毅打电话来了,让我告诉你,他到了,挺好的,让我们放心。” 婆婆还在对他们的婚姻抱有着一点希望。   “我没什么不放心的。”邱闵越的话让婆婆有了些失望。“我过去叫辆车。” 邱闵越让童童呆在婆婆身旁,自己去找出租车。   “小毅的车卖了,钱放我这里了,说是给你们。”坐刚上车,婆婆就把一张 银行卡塞到邱闵越手上。卡温温热热的,想必婆婆在手里捏了很久。   “妈,您先收着,我们回去再说。”邱闵越明白,曲毅给她和童童留的钱全 放在一张由曲毅以邱闵越名字开的户头里,密码是邱闵越和童童各自生日的最后 三位数字。这笔卖车的钱,一定是曲毅准备留给婆婆的。婆婆拿出来,还是为了 老人那份最真切的期望。   到了家,童童没有回房,安静地靠在奶奶身边坐了下来。邱闵越一下子感激 起婆婆来,童童从小和奶奶就很亲,在经过这一段长时间的分别后,奶奶的出现 无疑是给童童无声的生活中添了一笔振奋。孩子的灵性正在邱闵越的等待中,逐 渐恢复起来。   “童童,奶奶给你做了双布鞋,看看合脚不合脚。”婆婆说着从包袱里开始 掏摸。童童坐在一旁,乖乖等着奶奶给她试鞋。   邱闵越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她脸上浮出了笑容。   “妈,这里虽然没有原先那儿大,也够您住的,您就多呆几天吧。”邱闵越 是发自内心的。因为童童,也因为自己已经没有了可以孝敬的长辈。眼前这位和 她在法律上已经没有关系的老人,儿子远在另一个国度。邱闵越在母亲生前没有 体会到老人的孤独,让母亲带着遗憾闭上了双眼,她看到婆婆的时候情绪是复杂 的,但仍然有份想要尽到的儿女孝心夹杂在其中。   “呃……”婆婆没有一口答应,她还有些顾虑在心里。   邱闵越拿出早早买回来的菜,忙着做饭。“鞋照放大半寸做的,垫个垫子进 去现在也能穿。”婆婆走进厨房开始给邱闵越帮忙,就如同还是一家人一样自然。 童童回屋,拿起画笔。   饭后,童童午睡。邱闵越轻轻关上童童的房门,坐回客厅,婆婆在等着有话 和她说。   婆婆拉起邱闵越的手,说:“孩子,你受苦了。小毅临走前回来了一趟,把 很多事都和我说了,不怪你,是小毅太不懂事了。我替他向你赔不是,你看在这 是十来年的份上,不要计较他了。”   “妈,我没计较他。”邱闵越说。   “我知道你有度量,是个难得的好媳妇儿。孩子都这么大了,一家人过回从 前多好!你就再给小毅一次机会吧。他心里不是不想,他是没脸来和你说了,我 给他陪礼,他虽然出国了,这日子,你们还当原先一样过。等他回来,这样成 不?”曲毅母亲说出这些也为难。   “妈,曲毅出国了,多久回来也不一定,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我和童童 现在生活得挺好的。我叫了您十年妈,以后这辈子我都这样叫下去,我会把您当 自己亲妈一样。”邱闵越实在无法向婆婆解释她和曲毅之间之所以走不到一起, 是为了什么。   “这个你收好。”婆婆又把那张卡掏了出来:“里面是十万,呃,是小毅让 我给你的。”   “妈,曲毅给我们的已经存了一张卡,这个,您就自己留着吧。”邱闵越直 接点破了婆婆编出的这一善意谎言,她感动于老人的质朴和善良。   五十七   曲毅母亲简单地想,如果她能一直维系母女二人和她的感情,等到曲毅回来 的那一天,一家人自然又会重新走到一起。她到现在还是不清楚,邱闵越和曲毅 都不再有这样的想法。他们在走过了这一程之后,已经重新定义了自己的路和生 活,如果说对方还存在的话,只能存在于不可能抹去的记忆中,时间磨去幽怨, 也磨去遗憾。曲毅在临别前与母亲说的那份希望,希望邱闵越的谅解,希望童童 能喊他一声“爸爸”,都要交给时间。   婆婆会隔一段时日就过来和她们母女呆上几天,来看看童童,也为看看邱闵 越。婆婆的想法邱闵越放在心里,她不知道怎样让眼前的老人明白,很多走下来 的路,是无论如何都回不去了。她想对老人说很多抱歉,在曲毅这根联系她们的 纽带断开后,她和婆婆之间仍然牵连出丝丝缕缕的联系,邱闵越不知如何让老人 明白,这种牵连不会再连上曲毅、再连上婚姻。她在婆婆有意无意间提到曲毅时, 本能回避着,婆婆是识趣的,这样几回后,也慢慢不再提起。   邱闵越和婆婆各自怀揣这一份心事,让本就不自然的这一段过渡得更加滞涩。 适应任何一种既成习惯之下的改变,过程是难耐的。邱闵越理解婆婆的苦心,如 同她一点点经历到今天的局面,她没有办法和盘托出不留退路,却在心里,笃定 了不可能重蹈覆辙的决定。   而曲毅,也正接受和适应他全新的开始。他一路上反复想着走进他生命中的 这两个女人,他知道她们都曾深信不疑地爱过他,而他却没有把这份感情捧住。 也许他在没有学会改变,没有学会怎样付出时,将不会再给自己重新爱一次的机 会,他不再允许自己的漠视和忽略,再伤一颗真心实意的心了。他悄悄地,在他 行李中带去了两样东西,一件是邱闵越和童童的照片,一件是李艾为他打过无数 次饭的半颗心的蓝色旧饭盒。他在某一个休息日的黄昏,从野外拣了几枚草籽, 洒进盖了一层土的那只饭盒里,寂寞地每天淋上几滴水,静候小草发出芽苗,他 摆在他读书的窗台前,每天抬头就能看见;邱闵越和童童的相片,成了他的书签, 他小心地将它插进书页,再在下一次轻轻地、准确地找到它,接续他上一次停住 的那一段。像孤独终老的自鸣钟,一下一下,发出苍凉的信号。   邱闵越最终只能选择辞职离开了医院。与她几乎同时失去工作的,还有一个 人:苏彻。   邱闵越并没有担心她后面的生计,她有一种诀别的轻松。等童童的状况有了 起色,一切都会好起来,邱闵越始终这样告诉自己。苏彻成了她生活中可以来往 走动,说几句话的朋友,她常常将童童托付给潘姨,和苏彻一起去看常潘。常潘 的精神状态好了很多,他被判了5年,因为及时弥补亏空,得以轻判。而能堵上 这个窟窿,是因为邱闵越卖掉了她和曲毅的那套房产,价值百来万,这使得款项 基本追缴到位。常潘感激涕零,潘姨只能紧紧抓住邱闵越的手,有力握着:“小 越,要潘姨说什么好……”。潘姨是母亲唯一一个至交,邱闵越这么做,也是为 了弥补内心,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   苏彻每个月都会陪潘姨去探视,她说,她会等常潘出狱。潘姨深锁的眉头舒 展开来,浑浊的眼睛有了希望的神采;不必说清等待和希望之间的因果,生活总 由黑夜接续白昼。笑容一点一点重回每个人的脸上。   童童开始抬头看街道、看行人、看来往车辆,看天上飞过的鸟,目光追随树 上飘零的枯叶……邱闵越无比欣慰,她总是把女儿收拾得干净、漂亮,期待童童 眼睛里重新汇聚这个世界里的五彩光芒。童童的画,得到潘姨、苏彻的无数次夸 赞,这算得上是童童的天赋,而画里的世界也逐渐生动起来。只是童童还没能主 动说出一个字,邱闵越期待着那一天,她觉得不会太远。   五十八   吴桐还是压给自己超乎寻常的工作量,来遏制内心里对邱闵越的思念。而思 念是会反弹的,在越往下摁的时候,回弹得越高。吴桐已经无法联系到常潘,他 不知道常潘这一阶段去了哪里,他无法再回避内心的时候,试图通过潘子问问邱 闵越的情况。他不知道他希望的答案是什么,也许他该希望她回归原先的家庭, 希望她重拾幸福,然而他内心底最真实的渴望是,邱闵越的幸福让他来给予,他 真的可以承诺给这个女人他的整个世界!   联系不到常潘,他知道他不该贸然打扰到邱闵越的生活,他等待着,在这种 等待中,他忽然生出一丝不安:常潘从未如此长时间不与他联系,如此反常一定 是发生了什么。吴桐按住心中的疑问,抛下手上忙乱的事情,驱车回到这个城市, 他为了两个人,一个是他至爱的女人,另一个是他情同手足的兄弟。   吴桐敲开潘阿姨家的门,迎面的潘阿姨老态了很多,像刚生过一场大病。   “吴桐啊,快请进。”潘阿姨把吴桐让进屋里。   “阿姨,最近联系不到潘子,我不放心,所以过来瞧瞧。”吴桐刚坐下就切 到话题上。   潘阿姨顿时老泪纵横,她断断续续把常潘发生的事情告诉给吴桐。吴桐怔住 了,他来不及准备,只能掏空口袋里所有的钱,仅留下了两张回程的油钱。   吴桐终于在忙碌中等到了探视日,他早早赶到。   “潘子,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哥,现在什么都别说了,你还好吧?”   “潘子,你和我说实话,你给我的那些钱,和这有关系没有?”   “当然没有!我知道轻重,当初你想回去干点事儿,我要没这个能力,也不 会主动提出帮你。我成今天这样,和给你的那些钱一点儿关系没有,我没说半句 瞎话。其中原因你多多少少也能理解,有我的野心,也有我的不得已……算了, 难得见面,也没多长时间,咱不说这个。”常潘的起伏情绪被自己压了下来,他 努力生出一点笑容,他们哥俩又已经有很久没聚在一起了。   “你安心地啥都别多想,你投资的绿色产业现在发展得不错,虽说盈利目前 还谈不上,基础已经打得可以了,那儿是靠你的资金做起来的,本来就是你的。”   “哥,说什么呢?!你一直的理想最后实现了我坐收渔利?再说,你也忒不 了解我了,我就适合折腾,没准以后我能干得更大呢!我这叫什么来着?吃一堑, 长一智!你那归田隐居,与世无争的生活,我这样儿的人只适合偶尔过几天,要 一辈子这么着,非疯掉不可!啥时候想去,随便呆几天就行。”吴桐眼里的那个 常潘又回来了,他就该是这个样子,一两次挫折不会把他击垮,在亲情、友情和 爱情的鼓励中,他能振作出一个全新的自己来。   “那个我和你说的女孩儿,她说她会一直等我,我很感动,她给了我很大的 勇气和希望。”常潘说着,眼眶有些湿了。   “哦,是邱闵越科室的那个护士?”吴桐似乎是有意提到了邱闵越,他在跨 进这个城市的那一瞬间,便想到了她。他不能为自己、为她做什么,但思念总在 绵延下去,缓缓在心头起伏,忽暗忽明。   “是,就是她。我姐为了我,把她和曲毅的房子都卖了,我的刑期才只被判 了5年。这些情分,我都记在心里。我好好改造,能争取到减刑的机会。”常潘 的情感拥塞在心里,沉甸甸的分量给了他足够的勇气去面对这一切。   “她卖了房子?那么她现在……”吴桐接问。   “她和曲毅彻底分开了,这里的一切都留给了她和童童,曲毅去了德国进 修。”常潘到现在仍然不知道邱闵越和吴桐之间,始终有份情留在彼此心里。   “潘子,还是那句话,你啥都别多想,积极表现,争取减刑早点儿出来。” 吴桐无意在此刻继续追问下去那些他关心的事情,他心里已经萌生出希望的芽苗 来,他会自己去找答案。“我每个月都会过来看你。”吴桐继续说。   他和常潘又聊了几句后,在探视时间结束时道别。吴桐心里升着一团火焰, 他驱车直至邱闵越母亲的楼下。   门铃响了一声。邱闵越心想大概是苏彻,除了潘姨,这个家常来的客人就只 有苏彻了,而这个时间点,潘姨应该还在午睡。邱闵越从阳台应声而出,她正在 晾衣服。   门打开。站在邱闵越眼前的这个人,居然是他!邱闵越已经来不及思考了, 她呆呆地站在门里面,忘了给吴桐让一条可以进屋的道。   “闵越。”吴桐低声唤她,深情且温柔,眼睛里盛了千言万语,就这么满满 地看着她,不用说出,从眼睛里,已经能读懂他所有的思念。   邱闵越的身子开始有些发颤,鼻翼张翕,眼泪顷刻间滚落出来。像是哪里来 的水汩汩流经眼眶溢出两条岔道通向嘴角,她的眼睛睁得很大,不眨一下地看着 眼前的他。   不需要语言,不需要拥抱,他们目光的对视中,多强烈的思念都已经被对方 看透。吴桐抬手擦掉了邱闵越嘴角边的水滴,又用双手抚住了邱闵越泪湿的双眼, 抚到眼角,泪水浸湿了眼角边细细的一小道鱼尾纹,润平了褶子。   吴桐双手捧住邱闵越的整张脸,他把她拢进自己的肩膀,他又一次离她这么 近,嗅到了她头发的清香。   吴桐身上的烟草味曾在无数孤单的日日夜夜,她鼻间似有若无地飘荡过,那 是一份她原以为无望的思念。此刻邱闵越恍惚不知是跌入真实或跌入回忆,她不 知该笑还是该哭,泪早已在她能思考之前,抢一步冲了出来。   等到她回过神来,最真实的情感早已宣泄得淋漓尽致,彼此彻底的坦诚融化 了冰一样冷的壁垒,仿佛已禁锢千年,多么不易!她的脸庞从他肩上抬起,还给 他一个湿湿的微笑,他真想吻起这枚笑,像浸透着晨曦微露中野菊花的清香。   而她,只是悄悄侧身,给他让出了一条进门的通道。她的世界,无比欢迎他 踏进。   邱闵越给吴桐倒了杯水,朝房里说了声:“童童,吴叔叔来了。”她知道童 童不会应声,但也并不打算关上童童的房门。   “你怎么会认识这儿?”邱闵越问吴桐。   “潘子说的,我刚去看他,才知道你的近况。为什么你们不联系我?”吴桐 追问,这是一种急切渴望的表达。   邱闵越似有介怀下意识看了一眼敞开门的房间。吴桐觉得自己失言了。   “你的生态园,做得怎么样了?”邱闵越不接吴桐的问话,调转话题。   “打了基础,还刚开始。”吴桐说:“我准备这次接潘阿姨去住几天。”   “嗯,潘子的事对潘姨打击挺大的,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让她散散心去也 好。”   “其实,你也可以带着童童,去那儿看看……”吴桐很希望邱闵越能答应。   “恩……”邱闵越知道吴桐的邀约不仅是几天度假式的逗留,她无法立即给 她已经上了锁的那道门,一把匹配的、瞬间就能打开的钥匙。她需要时间,需要 考虑很多,这样的开始,究竟是不是童童能接受的、对童童来说积极的改变?那 种可以想象出的生活,是不是可以被她一直拥有的,一份笃定的、心无旁骛的依 靠?她得卸下她心里的包袱,才有力气再次拥抱她的爱情,她做得到吗?她不知 在抗拒着些什么,似乎还不仅仅因为童童。   吴桐要赶回去,邱闵越没有多作挽留,她送他到门口,临别前吴桐抓住她的 手:“你没有理由再拒绝我了。”吴桐深情地看着邱闵越,直看到她又那样低下 了头。   五十九   李艾的日子过得恍惚极了,她像被掏空的一具空壳,每天进行着无滋无味的 一切,常常发呆。曲毅的位子换给了别人,属于曲毅的记忆像是被完全覆盖掉一 样,连空气都变了味道,李艾无法在短时间内适应。   “送你张票。”孔居奇午休时走到李艾面前,将一张印着摩天轮、过山车的 游乐园门票递给她。   “谢谢,我不想去。”李艾提不起精神。   “去吧,去了你就知道值。我陪你一起。”孔居奇说着变戏法似的又掏出一 张票来。   李艾终于答应了,周末如约而至。   “想蹦极吗?”孔居奇问她。   “没想过。”   “想过……恩……,想过死吗?”孔居奇接着又问。   “你问这个干吗?”李艾反问。   “它可以让你体会那种感觉,回过来再看很多事,想法忽然就变了。”孔居 奇说。   “你玩过?”   “不是在这儿,是和朋友在广州白云山。我喊着跌落下去,声音消失在耳边 的风声里,我的身体也像没有了一样,那不是坠落,那是漂浮。当你命悬一线的 时候,忽然有种极度的恐慌,你觉得你快要没了,你没了肉体没了灵魂,只剩下 满世界的跌落,好像太漫长了,其实是一瞬间。但当你的双脚再重新踏上这块土 地时,它是软的,支撑不住你的身体,等到慢慢恢复过来,你会有一种想哭的冲 动,那不是害怕和懦弱,那是一种感激,一种对生的感激,是生命本能的渴望。 从此,你会更热爱它。”孔居奇描绘着,李艾被他的描述带进了遐想。   “想试一次吗?”孔居奇把走神的李艾唤回来。“这里的高度比起我玩过的 那个,小巫见大巫了,有胆量吗?”   “为什么没有?”李艾表现出倔强来。她知道,这不是她的倔强,而是她真 的需要一种面对死亡极度恐惧的勇气来重拾活下去的信心,她不想在消沉中继续 她的人生。   站在塔台俯瞰几十米高度的脚下,李艾一阵眩晕,她甚至想喊停,她怕得身 子有些颤抖。李艾闭上了眼睛,她的世界只剩下恐惧的黑洞。恐惧是一种麻醉剂, 扩张开来便会忘记所有痛苦和不快,李艾强忍着这个黑洞的蔓延,去麻醉自己, 像解决掉自己的另一部分灵魂,在半空中抽出彻底甩开。   “准备好了吗?”工作人员在给李艾系好万无一失的安全绳索后,开始最后 的倒数:“三,二,一,放!”   李艾来不及思考,身子就坠了下去。耳边真的灌进风声,李艾不敢睁开眼睛, 她觉得她在无尽坠落、坠落……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她的泪水霎那间漫了出来。 她还在坠落,没有孔居奇说的那种漂浮感,她拼命地往下掼着,像是扔掉自己一 般。她绝望了,不再挣扎了,放弃了……   一场游戏结束。当李艾终于意识到自己安全回到地面,当她看到周遭来来往 往穿梭眼前的游人和热闹的现实世界,她忽然无法抑制自己抽离再重合的身和心 的决绝与疲惫,她双手掩面,瘫倒在孔居奇身边大哭。   等再平静下来,李艾情绪好多了。这是一次她从不敢尝试的体验,却仿佛一 下子抹掉了心里的那层雾气,明亮起来,唯有心还在咚咚咚猛烈跳着。   孔居奇告诉她,用他一贯的轻松:“这证明,你的心还在,没丢。只不过被 撞了一下,别太小瞧它,这点儿,它经得起。”这些话李艾听明白了,她不置可 否。   一天下来,该释放的情绪释放了,李艾的嗓子也喊哑了,她觉得心里畅快多 了,只是身子有说不出的累,她想赶快回到她的那个家里,好好睡上一晚上,再 加第二天一整天。   孔居奇被秦院长叫到办公室。   “小孔,你是怎么搞的?”孔居奇刚踏进秦院长办公室,秦业正就开始正色 批评起来。“科室工作总结迟迟不交上来,有病人不断向我们反映你态度傲慢无 礼,你们科室别忘了你现在还正在代执行主任这个职务,该担的责任你推脱不 掉!”   “秦院长,代主任这个位子当初我就在会上跟领导们说过,我不接,实在要 我代管的话,至多只是业务上的例会我主持开一下,行政上的事务我不通,也没 有能力接管。这些我是明确提出的,只是院里迟迟没有决定委任谁来负责我们科 室的领导工作。”   “既然你执行代主任的职位,就该做好这个职位应该做到的工作,不要强词 夺理再三找借口为自己开脱!你的工作态度首先要端正起来,要先从自己身上找 原因!你们科室主任的位子,竞争是相当激烈的,在你身后尽心尽力的骨干分子 还是不少的,我们近期内就有任命决定出来。另外,病人对你的反映也不是一次 两次了,这个你怎么解释?”秦业正明知自己是鸡蛋里挑骨头,被孔居奇不留情 面地驳斥后,自然引到下一个问题上来。   “对不起院长,这我无法解释。请您找出当事人,并调查清楚我是在怎样的 条件和环境中,说出了怎样的话做出了怎样的举动,被理解成傲慢和无礼!”孔 居奇显然不吃秦业正这一套。   他的态度实际上并不能算傲慢和无礼,因为拒收红包,对病人不苟言笑缺乏 温和,给病人造成一种误解。这应该算是他一个不大不小的缺点,尤其对特护病 房的病人更是如此。特护病房的护理和硬件设施比普通病房要好很多,没权没钱 的人,不会选择住到那里。   他坚持的用药原则却总是给一些无知的病人家属造成误解,他除非必须,否 则不轻易给病人用价格昂贵的进口新特药。而有些病人家属则完全不领情,一些 不怀好意的医生会旁敲侧击传达给病患家属一个容易致使人误解的信息:孔医生 不用新特药的原因,是想为他的科研报告拿这些病人作临床实验,实践出另辟蹊 径的用药方法。   “孔医生,我再次重申,请你端正你的工作态度!这样吧,你把自己对这些 已经反映上来有关你的问题,作个书面说明交给我,我们调查清楚后,会根据事 实给出说法。你先回去吧!”秦业正显然摆出了一院之长的姿态,他必须让孔居 奇明白一个道理:对权力的不屑和挑战,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轻狂,是要栽跟头 的!   孔居奇已经看出秦业正的态度发生了明显改变。曾经对孔居奇在医院里不拘 一格、我行我素的纵容,秦业正完全是看在孔居奇叔叔的面子上,如今,叔叔已 经退位,秦业正自然翻出了旧账,孔居奇一次次对他的不尊重,已经足以让他恼 火。   孔居奇却并不放在眼里,秦业正本以为那次谈话可以杀杀孔居奇嚣张的气焰, 不想孔居奇没有丝毫“悔改”的意思。秦业正要求的书面材料,孔居奇也迟迟没 有交到秦业正手上。   六十   为了各自目的在秦业正面前谄媚的不在少数,脑外科主任一职的空缺,更是 吊足某些人的胃口。秦业正早已无心将精力过多放在医院事物上,省厅的某个职 位是他向往已久的,为此他已经做了不少铺垫。他在心里周密盘算过,那个职位 凭他的实力以及多方打下的基础,他似乎志在必得。   然而孔居奇的目中无人确实惹恼了秦业正。他在言谈中流露出对孔居奇的不 满,早已被迫不及待等机会献媚的人读懂,矛头指向孔居奇的材料无端多了起来, 孔居奇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困境中。那是一种冰冷的、陌生的窘迫,孔居奇始料未 及。原来他并不是一朵奇葩,他也有不能继续潇洒的时候,最冷的地方不在某个 零下几十度的冰天雪地,而在人的眼里。这双眼,忽地将昨天还装满的温暖笑意 冰封在漠视中,在你最需要的时候,一批批从你身边撤离,比你从未得到过、感 受过更为凄凉。孔居奇不能做到孰视无睹,他有他的愤怒,无可发泄,他不知道 自己错在了哪儿,所以他无从妥协。   他从那些虚假的殷勤背后,看到了很多探幽微寻热闹的眉眼,他这才明白, 他一直被当作那些人攀爬过程中的障碍,一个假想敌!他的处境,该给那些人多 少遐想的可能性?孔居奇忽然发觉,自己的清高必须依靠一个绝对顺应规则的现 实基础,如果基础坍塌,他的自命不凡终将成为一声嘲讽,对向自己的心灵,跟 着四面八法侵袭过来的声音,一起大笑。他忽然觉得自己多么稚嫩,多么想当然 地进行着一切!这个世界不会恩宠任何人,特立独行的代价就是被彻底地要么摧 毁,要么孤立。   会有那么一刻,他会很孤独。李艾对孔居奇,早已如同朋友一般。她曾在孤 独的时候,找他倒空;而现在,她自然来到他的身边。他们走在护城河边的夜景 下,这里留过李艾和曲毅的足印。李艾正慢慢踏着旧迹,并不用在心里避讳了。   “那些人的话,你很在意吗?”李艾坐下来,夜色很多彩,闭上眼却只剩深 秋凉风寂寥寥地拂过耳边。   “不,我是在想我自己。”孔居奇回答。   “想你什么?”   “想当初我给包括你在内的所有人的感觉。我从不认为我在依靠叔叔的特权, 而事实上,我摆脱不了。”孔居奇微微自嘲地笑了一声。   “那么你会改变自己吗?”   “不会。真实一点有什么不好?”孔居奇抬起眼睛,顺手捡起一枚石子,丢 进水里,石子嗵地一下,销声匿迹,留下一圈圈水波纹,缓缓晕开。   “真骄傲!”李艾笑了,她眼里的孔居奇有了一点倔强的可爱。“恩……今 年我生日有人送了我一大捧玫瑰,是你吗?”李艾眼睛里的夜色平静如画。   “你怎么猜是我?”孔居奇笑起来。   “在你送我游乐场票的时候,我就猜到了。是你吗?”李艾也笑着问。   “好吧,我承认。”孔居奇双手举过头顶,姿势夸张又好笑。夜开始归于更 深的深沉,想再重回霓虹的绚烂光影,须得等待另一个动人的夜幕降落在白昼之 上。如果足够精彩,等待就不会觉得漫长。   秦业正仅只想灭一灭孔居奇不知天高地厚的嚣张,他的注意力始终并不太放 在这上面。医院新一轮领导换届选举即将展开,领导班底内部暗潮汹涌,秦业正 无心他们之间的角逐,他早已高姿态地放话出去:领导班子应该年轻化,管理要 改革、创新,给医院注入新的活力。   没有人知道秦业正走的这步棋是丢卒保车。直到厅里的任命文件下达至各基 层单位,秦业正完全懵了:这不正是自己想坐上的那把交椅吗?这红头文件任命 书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个位子不是他的,昭告天下明明白白给了另外一个人! 而他对这个人的名字则完全没有印象。   秦业正连忙拿起电话打听究竟。原来这人是上层直接委派过来的一个“空降 兵”,速度快到周围来不及反应……秦业正无声地放下电话。   院里领导换届的结果符合了秦业正的“期望”,他被挪至常务和顾问的位置, 彻底交出权杖。秦业正一下子衰弱了很多,因为高血压和心率不齐,他打了病休。 他一点点收拾出办公室的物品,龙钟而迟缓,桌上几页关于反映孔居奇问题的材 料,被秦业正随手丢到废纸桶里。他重重叹了一口气:到头来也没能让这年轻人 放下他的骄傲。秦业正反觉自己可笑起来。   吴桐不再对自己隐瞒,每当思念来袭,就拨通邱闵越的电话,听她温柔的一 声“喂?”,便是他实实在在的慰藉,像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被他紧紧攥在了 手里。   邱闵越站在原地,不敢跨出一步。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已经让她忽略了爱情 于她而言的重要性,她觉得她的生命似乎不再能为自己,因为辜负和责任。她同 时也想到吴桐,她是一个独自领着8岁孩子的离婚女人,而吴桐,他应该找一个 比她更合适的。现实条件如此,现实中,感情应当靠后考虑。这是邱闵越经历过 这许多变故后才有的想法。   “吴桐,我们不合适。”邱闵越直截道出。   “闵越,你还在顾忌什么?我对你的,你还不够确定吗?”吴桐话里听出了 焦急。   “不,不是。”邱闵越不知从何说起,很多心里的抗拒,是一点点的积累, 她的心路历程无法用三言二语尽述。   “闵越,我理解。我知道这一段发生了太多事情,很多情绪你无法调整过来。 要接受更多改变,你没精力。有的是时间,我等你。”这是吴桐的承诺,吴桐话 已至此,邱闵越电话那端无声流出的泪温润了她的脸颊。   床头抽屉里也放着母亲的照片。邱闵越收起电话,打开抽屉,注视着母亲平 静的笑脸。她在心里默默问:“妈,我可以重新开始吗?”母亲的笑,嵌在相片 中,邱闵越是否还在等待母亲的谅解和允诺?她的心,也随着母亲的笑,凝结在 沉思里。   六十一   童童每天的大部分时间仍然面对着画板。渐渐地,童童的画里有了草地,有 了水,有了鸟,有了几户人家,炊烟袅袅。邱闵越知道,这是电话里吴桐向她描 述过的那个生态庄园里的一切画面,她一点点复述给童童听,童童便画出了她的 想象。   吴桐会每天在童童熟睡后打来电话,不再急切地寻求邱闵越口中的一个答案, 有时候就是聊聊一天的发生,甚至会聊聊他的生态园里的鸡鸭鹅,会关心邱闵越 的身体和心情,会除掉嘘寒问暖外,在每个月来看潘子的探视日,给邱闵越和童 童带有机蔬菜和他园子里的农产品。   “童童,吴叔叔那里可以让你看到更多春夏秋冬的颜色,绿的特别绿,红的 也特别红,小狗卷着尾巴跟在你身边打转转儿,还有小猪崽,小池塘,临水的小 屋子你一定喜欢住,夏天雨后能坐在屋檐下看彩虹。你愿意去吗?”吴桐会边收 拾他带过来的东西,边对坐在客厅里的童童说。童童现在常常会在吴桐来的时候, 从房间走出来,安静地在客厅坐下。   吴桐说这些的时候不抬头,不在询问,不等回答,边微笑说着这些边干手中 的活,像是很平常却很让人踏实的闲谈。   邱闵越会在此时停下手中的一切,注视女儿和吴桐,这多么像一个普通家庭 里最寻常的聊天!邱闵越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知道童童需要什么,知道一个家的 实际意义在于什么。   知道这一切却不能便随手撩起现实中已经支起的屏障。婆婆终于在邱闵越家 里,和吴桐碰上面了。老人神色顿显黯淡,她清楚这个男人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她只能让自己背过身去。   “闵越,”吴桐走后,婆媳二人第一次直接把话匣子敞开说:“我的心思我 想你懂的,让你喊了这么多年妈,现在我只要你一句话:你和小毅,还有没有可 能再过到一起了?”   “妈……”邱闵越语塞,她心里的话,面对不住叹息的老人,吐不出口。   “闵越,不用你回答,我知道了……童童需要一个家,这家没男人撑起来不 行。”婆婆的话,让邱闵越眼睛胀疼:“他是个好人,能给你们娘俩过安稳日 子。”   邱闵越低头不语,她似乎有了幻觉,身边和她说这些话的人,不是曾经的婆 婆、曲毅的母亲,而是自己的妈!   “以后你们娘俩得空也过来看看我,我们缘分没尽呐……”老人说着抬起袖 子蕴掉眼角那滴没落下的泪。“去吧,去过日子,女人这辈子不容易,不能没个 男人在身边知冷知热。”   邱闵越再也遏制不住冲出来的情感,她喊了一声:“妈!”,颤抖的声音来 自肺腑。曲毅母亲张开两臂,把这受了苦的儿媳妇抱在自己怀里,像对女儿一样, 多年来的第一次心和心的贴近。床头抽屉里邱闵越母亲的相片,依然端庄而平静 地笑着。母亲倘在天有灵,能看到这一切。   “吴桐,我带着8岁的一个孩子,我已经不年轻了。你有条件……”邱闵越 在一次电话中说到这里,被吴桐生生打断。   “这是你一直以来的顾虑吗?”听得出吴桐想表达的急切:“没遇到你之前, 我没想过;遇到你之后,我没办法让自己不去想。现在我终于有了机会能给你幸 福,我不是为任何人,我是在为我自己。相信我,能给你一个你想要的生活,能 给童童一个她想要的家。只要童童接受,她就是我亲闺女,我这辈子也就想要这 么一个孩子!”   “吴桐,我……”邱闵越不知道再说什么,她的感激哽在语塞中。   “相信我,只要你相信。”吴桐不断重复着他的承诺。承诺总在现实中被抛 弃,但至少我们应该认定,某个时刻某些话语,吐出的是真心。并且,有那么一 群人,他们的感情,经得起时间去锤炼和涤洗。   童童的画里多了一个坐在水边的小姑娘,穿天蓝色的裙子,这是童童最喜欢 的一件衣服,邱闵越知道,童童画的是她自己。   “童童,妈妈带你走进你的画儿,好不好?”童童面朝画板,仔细画着,她 画到小女孩的嘴,嘴角上扬,露出了笑脸。   “吴场长,这鸭子居然成群跑到河滩那儿,我在那里还拣回了七八、十来只 蛋,这咋办,没个鸭司令还管不好这些不听话的鸭婆子了!”场里帮忙的工人指 着一大群气定神闲、大摇大摆的鸭子,皱着眉头笑道。   “我去看看,不然,在那儿再拦道围栏,拉上网。”吴桐说着,走到鸭群中 间,鸭们嘶哑着嗓子呀呀呀七嘴八舌,不紧不慢地给吴桐腾出落脚的地方,摇摇 摆摆在吴桐周围转悠,自在得很。   邱闵越站在河滩不远处,笑意盈盈地看着。直到吴桐好半天转过身来,才发 现站在那里已有片刻的邱闵越母女。吴桐一路小跑来到她们面前。   “来了?”吴桐说着,双手在裤腿上蹭了两下,帮邱闵越拎起行李。邱闵越 悄悄对吴桐使了个颜色,示意他停下来不要打扰:童童正蹲下身子,吹地上毛茸 茸的蒲公英。   “怎么不让我去接你们?”   “都一样。”   邱闵越和吴桐对视,笑了。   身后,农场齐整整绿着,空气中有点儿柴草味儿,似乎还能嗅到一丝动物们 粪便的味道。一幢幢房子倒影在水里,清波粼粼。   ————三稿修改并完稿于2014-3-21,杭州   后记:   谈《借婚》   《借婚》是我尝试进行的一次创作,我曾怀疑过自己是否有把握长篇的能力。 我不敢说这是部可供圈点的文学作品,至少,我从未将她看作是网络盛行的文字 猎奇和堆砌。这一定只能是我主观世界的产物,我已尽量客观地按照时间逻辑、 情节发展投影出人物心理及行为的变化,小说中所有人物的结局,就我目前的能 力而言,已经安排到合理,到此也该算作各个出场人物的归宿。而这实际上是我 对生活的理解和态度。   这种理解和态度是什么呢?一方面肯定是我对生活理想化的投影,认为应该 回归简单的纯净,平复吵嚷的喧嚣。回归实际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理解为“逃 离”。因为小说里的人物可以,现实却是两码事,我发现我的创作中,总留出最 后的余地,给人物退到一处,栖身心灵的自由,生存的无奈和压迫逼不到最后。 这是我对生活的见地:除非你自己选择跳进去,否则,没有谁能逼你成为名利、 虚华、物诱的奴隶。现实很可能在不同人的眼中是完全相背离的两码事,我只能 在我的立场和眼睛里,看到我的理解,这直接指向我的内心,我创作的同时,是 认真并真诚地表达着自己的情感。我认为,世界可以这样;即便不完全可以,理 想化的那个虚构世界里的人物,一定可以。   另一方面,是人对于生活所达成的和解。这也可以解释和被看做是“妥协”, 在于看事物的人用怎样的眼光去评价。而我始终相信,生活不是用来背负和抗争 的,生活是一个体验生命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发生的幸与不幸,都是生命个 体用以理解“生命”本身含义的介质。与生命中的发生达成和解,从而不断形成 和更新对生命认知的态度,这是精神上的积累和完善,生命不止,这样的积累便 做不完。这个世界上,不断有人在放弃精神的家园,我的小说中的人物,我给了 他们选择守护,守护他们各自的精神家园,失守的也有,我于是让他们得到了孤 独。   为什么说是理想化呢?吴桐这个人物,我给了他一个最好的土壤,让他回到 他的故乡,山清水秀,做适合他的事情。这是多理想化的、与现实甚至格格不入 的完美?现实中极少有那样一方净土等待如吴桐这样个性气质的人去开辟。或者 这样的净土有,如吴桐这样气质的人也不在少数,唯这样的土地等待这样的人去 开辟的几率大概不多,因此开垦得叫纯生态也滋长出纯商业纯利益的铜臭。这是 现实,我不叫它在我的小说里出现,我希望我小说的背景,是“一幢幢房子倒影 在水里,清波粼粼。”   再如邱闵越这个我钟爱的女性形象,她安静、温婉、无争于世,甚至有些脱 俗却又不是那么孤傲、不易亲近。我一直喜欢一种名叫雏菊的小花,我所欣赏的 女性气质也是如此,清丽、婉约,独自芬芳。她受到了生活的磨难,背负了极大 的痛苦,我在写她的时候,跟着她一起流泪。这是无奈的,小说总要有冲突,总 要有人伤给人看,这种痛,在她无法接受吴桐的爱时,表现得更为绝望。我愿意 她一直平淡下去,但那就是生活,不是小说了。所以,她的浩劫过后,一定给她 劫后余生的幸福。比先前看似和睦看似安逸的幸福更为实在的内心靠岸。别人眼 中的和自己过的大部分时候是两回事,就像一件腰身裁剪合体的衣服看上去婀娜 实则穿在身上未必舒坦,但往往很多人容易弄混两种体会,把旁人的眼光当成自 己最得体的依托,忽略了舒适度才能让举手投足尽显自然。人在套子里生活,不 愿挣扎也挣扎不开,我常无法理解。无法理解还要庸人自扰,这让我对自己的偏 执生出些烦来。   李艾和苏彻,都是可爱的女性。李艾的名字,当初就选定与“爱”谐音,主 旨就是希望写出为爱而生而死的一个纯真、勇敢的女孩形象。她对曲毅的爱情, 从小说一开始到最后,都是她在主动付出、被动接受。这种悲剧和不公的方式, 因为有心底那份爱的存在而固执坚持,直至后来李艾终于发现她爱上的是一个没 有能力承受爱情的人,她的心已与死无异。我不想让这样一个纯真的女性为了这 样的爱情放弃掉她的全部。她是率真的,正因为她的率真,在曲毅不尚坦荡的个 性面前,她才容易被表象遮蔽双眼,爱上的是她眼中曲毅的外壳和心里杜撰出的 那个曲毅的性灵。而孔居奇,恰恰又是一个率真直至的形象,披上另一层不讨好 的外衣,实际上,李艾和孔居奇才是一类人,我安排他们或许有机会走在一起, “想再重回霓虹的绚烂光影,须得等待另一个动人的夜幕降落在白昼之上。如果 足够精彩,等待就不会觉得漫长。”   苏彻的出场,一开始就像团谜,我故意用“彻”这个字来反衬出这样的谜团, 她本是个爽朗、毫无掩饰的个性,却为立足于现实社会掩藏着一个众人皆不知的 秘密。这是个没有背景后台的小人物希望在社会中得到认可的一种捷径,这样的 捷径摆在人面前难免叫人迷失,在没经诱惑前,没人敢断言自己的不可动摇。所 以说到底,苏彻在我的小说里想表达的是什么呢?我是想说,精神上的坚持和坚 守对于活着的意义。我想,如果让苏彻重新选择,她未必会重蹈覆辙。当然现实 中很多人不是,但这一部分人的内心是不配谈“精神”的。让苏彻的秘密大白于 天下,让她丢掉一切,一定是我要做的,蝇营狗苟的生活在我看来是极不真诚的, 欺骗了生活的人自然应该付出代价,我在小说里让苏彻栽了跟头,实际上我是为 她找到了她该有的归宿,能破开她的谜一样的外衣,坦荡做人比什么都来得实在。   曲毅这个人物的形象,内心和外在我给了他完全不同的呈现,“曲毅”这个 名字由来于一个词:曲意逢迎,这多多少少可以表现出这个人物的某些特性。而 我在写他的时候最难把握,他是个矛盾体。他自私、圆滑、虚饰,而他表现出的 姿态却是谦虚、有涵养的,比如对待病人和工作的态度,又比如回家小路上一位 老人缓慢在前挪步的曲毅可以放慢到最小车速保持距离地等着。他从小也是生活 在充满泥土自然芬芳气息的农村,不知功利为何物,然而读书受教化后的他,很 多看法和认识改变了初衷,他甚至在回想儿时的那个他时,他清楚知道他弄丢了 那个原本的自己。而他却又不是那么被动的,他被太多外在的东西虏获了,追名 逐利,以外在形式的事业成功作为人生成就的唯一标杆,自觉地忽略了内心。这 个形象一定在现实中占了很大的比重,确有那么一个群体,他们甚至受过很高的 教育,知道待人谦恭礼让,知道文明该表现出来的形态,举止得体,谈吐不凡。 而在我看来,曲毅这个人物缺乏智慧的内心,他的外在德行靠的不是本能的体验 造就,是教化出来的,于是就有了功利和伪善,骨子里属于精神层面的东西,很 可能被他这样一类人所不看重。所以他从高山流水古琴乐曲的茶馆中走出来混进 车流和人潮的时候,是那么顺应和自在,就像鱼进了水。作为作者的我,有自己 的理解,我认为最决绝的方式不是死亡,是在生的过程中被所习惯和熟知的群体 隔离,也就是孤独。这种孤独看似他自己的选择,实际上也是不得不去向的归宿。 这种孤独与精神层面的独处是完全两码事,这是一种寂寥的人生,是惨淡的方式。 我所以说他像口“孤独终老的自鸣钟“。没有能力爱人的人,不该得到人世之爱。   我想,读小说的人很容易把曲毅和吴桐当做一组对比的形象。实际上,真正 和曲毅能产生对比的不是吴桐,吴桐和曲毅有完全不同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是没 有可比性的。常潘才是曲毅这个人物的另一个对比形象。常潘也功利,也栽了跟 头,但他和曲毅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懂得如何爱人,懂得生活中还有一个叫做真 诚的东西,这是底线,曲毅丢掉了底线,所以进了孤独的深渊。一个人或有世俗 的、功利的、目的性的一面,不太阳光,只要内心有爱,只要还留有真诚,他值 得被社会重新接纳和重新拾起生活,不管他得到了怎样的感悟,以后的路还会怎 样去走,他的精神家园还在。就像常潘说的,他累了,会想到吴桐的生态园。那 个生态园何尝不是一种精神回归、靠岸的理想国?另一个可以与曲毅对比的形象 就是秦业正,严格意义上说,不是对比,而是提示给读者,曲毅或有的另一种结 局,秦业正或许就是一二十年后的那个曲毅,如果孤独不在现在开始,那么最终 也还是难免孤独。他们两个人物实际上像在写一个人的不同版本,所以这样看来, 他们所追逐的成功是什么呢?不过喧闹和浮华而已,他们得到的最终只能是冰冷 彻骨的寂寥。这难道不能理解为精神的空虚吗?   小说里出现的三个母亲形象个性各不相同,但都是善良的、慈爱的。善良的 人值得被人善意对待。闵越的母亲因为小说的需要,终结了生命。这个世界充满 了偶然,死亡却是必定的结局,这不是宿命,是希望通过虚构的死亡,表达一种 对生的精神向往,不断修正对生命的认识,不断用更真诚的方式,直指自己内心, 体验生命的过程。   童童是最无辜的,童童会好起来,我相信,因为她的性灵在她的画作中,有 了律动的色彩。   感谢读我书的人,我想说的是,这部小说不一定精彩,也一定不够深刻,而 就目前而言,我也只能达到如此。我会继续,这就是我体验和实现我的价值的方 式。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