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   傍晚   作者:花椒   冰冷的雨从天而降,仿佛期待以久的花瓣,以碎裂而残暴的方式落下,着地 以后,失去了原有的美丽模样。我踩了上去,地开始打滑,刚刚清扫过的街道, 雨带来的沙石均匀地铺陈开来,土和水搭配混和后的泥浆成条状散落在地上,还 有风刮起的落叶,那一地的铺陈,一地的狼藉,像是一个生活优越的人面对着刚 扫过的地吐一口痰,或扔一块香蕉皮,或一只破了的塑料袋。我站在一棵树下, 等待雨过。两个同伴也站在不远处的雨蓬下,下巴拄着扫帚,眼神无助而迷茫地 看着天气。   身材高挑的张姐慢吞吞地向我走来,右手拖着扫帚,扫帚所过的地方像筛过 一样,露出一条条的泥印,看上去像是一幅抽象画。她总是这样一副模样,被街 道办事处的那个林主任看见,肯定又要说她,指责她,还要顺带说两句她十岁的 儿子平安。她会慢慢地、慢慢地将那只扫帚从地上向掖下聚拢,直到与她平行, 那只扫帚被紧紧地夹在她的掖下,像她一样缩在一起,脸上挂着谦卑的笑,听林 主任训话,什么都不反驳。   这种天气,像林主任那样的人早已经下班回家做饭去了,此时,大概已经吃 上热乎乎的饭菜,正在听她上初中的女儿优优练钢琴。我和张姐去过她家,那只 巨大的黑色钢琴几乎占据了一间屋子,还有一只长长的琴凳,那个扎着两只羊角 辫的优优站在琴凳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死活不肯下来。似乎她是一个忠诚的 卫士,正在守卫她的疆场,我们这些清洁工们像敌人一样令她恐惧而激起她誓死 捍卫的决心。其实,那天,我们并没有靠近,我俩只是被林主任叫去,帮她擦家 里的玻璃、地板、厕所和抽油烟机,那间琴房我们并没有进去,林主任说,那间 房的玻璃她自己擦。   张姐走近来,站在我的对面,看着我傻傻地笑,这也是林主任说的,说张姐 只会傻笑。几个清洁工每听到这样都会附和地笑,张姐也会笑,只是显得更傻。 但在我的眼里,其实,张姐是个美丽的女人,个子高挑,五官精致,大眼睛,高 鼻梁,红润的嘴唇,笑起来洁白而整齐的牙齿。那种美几乎举手投足间就能感觉 到,我第一次看见她,就觉得惊艳,这样一个女人,怎么会和我们一样来做扫大 街呢?但看看她的穿着也就明白,她的家境应该跟我们差不多的,甚至还没有我 的好。一件紫红色的外套一年四季都没有换过,还有那双黑色的圆头皮鞋,底子 掉了钉了又掉又钉,我说买个新的吧。她说,已经穿了七年了,有感情了,怎么 也舍不得呢。她老公下了岗,有点神经质,一家人全靠她一个人的工资和娘家人 的接济。   此时,她依然穿着那件紫红色的外套,袖口和衣角都露出了磨损后的白和破, 几乎分裂成了两块破布,一些扯开了的布丝垂吊着,拖拖拉拉地,她总也舍不得 剪,说是再剪,衣服就彻底不能穿了。她抬起手向我打招呼,我伸出手去拉住了 她的,冰凉彻骨,我说:这样的天气你不多穿一点。   她掀起衣角,露出里面的碎花衬衣,说:不冷。   雨点稀里哗啦地敲打着树叶和地面,发出很大的响声,她毫无遮挡地站在雨 中,对雨的敲打和冰冷似乎毫无知觉,我拉了她一把,她和我并排站在停车牌下, 下巴拄在扫帚上,望着天空。她问:不知平安吃了没有?   我说:吃过了,这个点他都已经开始写作业了。   平安虽然只有十岁,但会做饭,会炒洋芋丝,炒西红杮鸡蛋,还会下面条, 有时,就买大饼夹咸菜。   张姐说:他最爱吃我做的糖醋排骨,红烧鸡块。   真地很好吃,我也吃过,下午三点多吃的饭,此时有点饿了,一说起吃的, 嘴巴里不由自主地就沁满了口水。我咽了咽,推了她一把:别再说了,再说,我 口水吐你身上。没有吐她身上,口水掉在地上,浸在一块泥土上,迅速地洇开化 在了雨水里。她愣愣地看着那滩湿迹快速地从有到无,抬起头来指着我呵呵地笑 了。我总是这样,总爱在饿的时候,别人一说起吃的就流口水,不说话还好,一 开口,口水就顺着话往外流,有一次居然流在了我新买的衬衣上。   张姐知道我这个毛病,从不嘲笑我,还好心地递过手绢,让我擦掉。那只手 绢我一直没还她,太旧了,洗了以后挂在阳台上,就再也没见到过。后来,张姐 还跟我要过,我回去翻遍了阳台,也没看到过那个东西。我有点不高兴,说:不 就一块破手绢嘛,我回头买个新的。张姐有些惶惑,似乎说错了话,我忽然有些 内疚,她是好心,一直觉得我是她可以相信的人,当我是好朋友,我刚才的语气 一定让她以为我生她气了。我真地给她买了一块新手绢,张姐死活不要,我选她 过生日那天给她,算是她的生日礼物。她勉强收下了,但又觉得欠了我的情,一 个劲地问我生日是哪天,也要送我一份礼物。   张姐说:我知道你生日是哪天了,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你看,好不好看? 她变魔术似地拿出一只木头框的镜子,是我们有一次逛城隍庙的时候看到的。木 头框刻着好看的花纹,像龙,又像鸟,还有两朵很大的花,像是山里种的大烟花, 有一种令人沉醉的感觉。我当时只是觉得好奇,拿在手里多把玩了一会,那个摆 地摊的人一把从我手里抢了过去,不屑地说:大姐,这东西是不能摸的,要摸, 买回去摸。他的话透着某种暧昧和色情,让我感到羞辱,但又无可奈何,任由张 姐拉着我的衣角默默地离开了。   我仔细地摸索着这只镜子,跟城隍庙看到的那只一模一样,像是孪生姐妹。 我说:你从哪里弄到的,一定很贵吧?依她的条件怎么买得起这样一面镜子呢?   张姐的嘴巴凑到我的耳朵上悄声说:我偷的。说完,她对着我诡异地笑了, 那笑让我觉得,这面镜子要么很不值钱,要么真是她偷的。   于是,我也笑了:偷的?你怎么不早点叫我,我帮你放风,我们多偷两件。   张姐的脸上露出迷惑不解:要那么多干么,我又不用。   我点了一下她的额头,哈哈地笑了:好玩呀。想到那个摆地摊的人跳着脚气 急败坏的模样,很过瘾。   一辆红色小车飞驰而过,泥水从轮下像花一样向四处溅开,淋在我的衣服上 和小镜子上,我拿起镜子,使劲地用手抹去上面的泥污,心疼不已,骂那个司机: 不要脸,开车技术这么滥。   那车神奇地倒了回来,司机从里面探出头来,问我:你刚才说什么?我愣住 了,是林主任的老公,在他家里见过一次。他戴个眼镜,对我们很客气,斯斯文 文的。他从车上下来,仔细地看着他的车,一个劲说可惜,然后转过身来,问我: 刚才你说什么?   我忙摇摇头:没有,没有,我是说你的车真好看。   他笑了,说:可惜了,脏了,这鬼天气,刚洗过的。他站在那儿,看着车, 摇着头,转过头来对我笑笑,看看天气,雨还在下,但已经变得清亮、晶莹,树 叶绿油油地了。我说:这会好了,看,树都干净了,天也亮了。真地,远处,一 抹红梢云渐渐照亮了天空,雨还在下,但已经小多了。地上的泥水正在稀释、变 薄,沿着下水道慢慢流去,街道也比刚才清爽多了。   他问我几点钟下班,还说:你们这一行怪辛苦的,老是熬夜,看,眼袋都出 来了,女人一定要好好睡觉,睡眠才是最好的化妆品。   我想自己每天要上四次班,夜里3点,早上6点,中午11点,下午4点,总是 在睡梦中惊醒,干我们这一行的,生物钟跟正常人刚好相反,他们可以晚上睡、 中午睡,睡到自然醒。我们的睡眠被切得零碎,没法用这个当化妆品,更买不起 贵的保养品,于是,我们总是比别人老得快些。我才三十二岁,眼角的皱纹、眼 袋,都清晰在目,真是行业催人老呀。平常没觉得什么,突然来了一个这么有社 会地位的男人,对我说这样的话,我有点受宠若惊,甚至马上萌生换职业的想法, 当个营业员,或者服务员什么的,穿得干干净净的,抹得漂漂亮亮的,站在华丽 的商场里笑着迎来送往。   我傻傻地笑着,说:林先生,您和林主任不大一样。林主任很严肃,不大和 我们开玩笑,更是从来没说过这么贴心的话。这个男人身上有一种让人温暖的东 西。   他呵呵地笑了起来:林先生?我姓梁,叫梁斌,我老婆姓林。   我怔了一下,忽然反映过来,是啊是啊,只有女人跟着男人姓,哪有男人跟 着女人姓的。我为自己说错了话,感到不好意思,不停地抚摸着扫帚把,不知道 该说什么好。   雨停了,那抹红梢云变大变亮,红彤彤地照亮了整个天空,一道彩虹跨在桥 上,赤橙黄绿青蓝紫,真漂亮!我指着那道彩虹激动不已:看,看,看。我不停 地跳着脚,兴奋地叫着,好像小时候那样,彩虹总是把雨后的街道照得亮堂堂的, 垃圾桶里的食物被抹上了一层健康、安全的颜色,令人馋涎欲滴。   他快速地看了一眼,回过头看我,呵呵地笑了:你怎么像个小孩一样?   哦,我哦着,眼睛还是盯视着彩虹,我总是被这美丽的色彩吸引,还有海市 蜃楼,我不知道那次是不是真地,但我真切地看到了广阔无垠的沙漠里,一个美 丽的公主骑着骆驼披着纱丽,带领一个庞大的驼队,像个美丽的新娘一样向我缓 缓走来,我几乎能清晰地看到那新娘的模样,有点像张姐。   张姐,我喃喃地叫了一句,蓦地转过身去,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离开了, 大概是这个男人从车里出来的时候,她还会回来的。   男人还在看我,笑着,轻轻地说了一句:你其实长得挺好看的。   我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追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男人笑着摇摇头,摆摆手说:我走了,下次再聊。说着上车、关门,向我招 招手,像给好朋友打招呼一样,我也摆摆手,轻轻地笑着,那一刻,我真地觉得 自己像个商场的服务员了,明亮、大方而可爱。想到后一个词,我有点不好意思, 脸微微地发烫,我甚至觉得脸红了。   车子已经走远了,我还站在那儿,想着一面镜子,它藏在我的衣服口袋里, 我拿出来照着自己的脸,想看看眼袋、皱纹还有他说的好看,但我什么也没看到, 我对自己的脸从来都看不出来什么,它们总是浑沌的一片,我使劲照也没有用, 有时,我怀疑自己没有脸。   远处的两个同伴向我招手,意思是回去,我哎了一声,找条帚,什么时候滑 倒在地上,弄了好多的泥,很脏,我去找水,最近的是黄河,上台阶,下去到岸 边。很静,棚子里的人缩在屋里,只有狗围着树不停地转圈,看到我,迟疑地叫 了两声,又低下头去,若无其事地找吃的,好像我是它的老熟人。每周,都有一 两天从这岸边走,无论冬天夏日,寒冷、炎热,雨中还是晴朗,我都有可能到岸 边来。拖着一把扫帚,拿着几块抹布,到岸边来洗,有时,是提一只塑料桶,到 这里来打水。每次都会见到狗,一身黑棕色的毛汹涌地堆到脸上,眼睛和鼻子看 上去像是隐匿在背后,有一种凶猛而又柔软的味道,看人的目光总是显得有些忧 虑,像人,某个熟悉的人,但又想不起来是谁,只是觉得亲切。特别怕狗的我, 渐渐地敢从它身边走过,不再担心它的狂吠,也不担心它会挣脱铁链向我扑过来。 大多数时候,它都是温顺地卧在地上,做死狗状。   我轻盈地向岸边走去,一堆的沙石是人为的结果,总有人在这里打捞沙石, 还有人在这里做佛事,放生很多的鱼,下游有人拿着网子捕捞。那些鱼的确是超 生了,以很便宜的价钱,满足某些人的口腹之用。我不信仰佛教,也不信基督, 但我敬仰那些信的人,他们能专心地做一件事,是很了不起的,还能买那么多的 鱼放生,那些鱼被捞起来,被钱买了,被放了,又被捞了,被买了,最终只有很 少的几条鱼经过几番折腾还能回归黄河。其余的只是一种意念。   一块较大的石头可以容得下人世间最大的屁股,我的不算大,在人类里面算 是小的,在女人里面也算是瘦弱的,这只石头只及我屁股的三分之一。由于经常 被人坐,它平滑得像是一个大板凳,只是有些冰凉。我一屁股坐了下去,低下身 子把扫帚放进水里使劲地摇摆着。刚下过雨的黄河比往日汹涌了许多,水浪很大, 水流比平常快得多,就想起许多有关黄河的传说。大部分是死人,自杀的,被杀 的,还有杀而不死的,那些奇异的事件总是会在某一个水湾大白于天下,那些畸 形怪状的已经分辩不出谁是谁的所谓人体,无辜地陈列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没有 人没有时间来推究它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我喜欢听那些奇奇怪怪的事,听的时候又害怕又好奇,还有某种不可名状的 恐惧,好像那些事件的背后总有一只阴暗的眼睛能看到我,阴冷、潮湿、污浊, 还有几分满不在乎。我喜欢那种满不在乎,放下的心情应该就是这样吧。但像我 这样的人其实什么都没有,也就无所谓放下,但我偏偏喜欢这两个字。这还是有 一次看到岸边做佛事的人说的,他们说的时候那么随意、自在,好像这两个字长 在他们的心里,与他们的血肉相连无法分割,因此,我羡慕他们。我也想有,然 后像他们一样满不在乎地放下。想了很久,有一件事,还有一件事,让我感到一 种隐隐约约的有,就是刚才那个戴着眼镜一脸斯文有着社会地位的男人,他说我 长得挺好看的。   这是一种隐秘的感动,很偶尔地,闲下来的空当里,像这样的时刻,下了雨, 没办法扫街,又一时回不了家,脑子里就慢慢有了想头,一些平常从未进到心里 去的镜头、人、事,慢慢地有了形,变得具象、真实,像是活的,站在我面前, 笑着怒着还骂着,却还是慢慢地走着。   该回家了,张姐站在我旁边,凝视着我,问我:你在想什么呢?刚才的那个 男人吗?我茫然:哪个男人,没有人呀。我向四周看看,棚子里的人已经出来了, 正收拾东西,准备做生意呢,烧烤摊,一到下午、晚上,这里就热闹极了,我挺 羡慕那些吃东西的人,他们的神态、表情,总是那么悠闲、自在,还透着某种优 越。是的,是优越,我们拿着扫帚从他们旁边走过的时候,他们总是看着我们, 居高临下,虽然,他们坐着,我们站着。   回家吧,你老坐在这干吗?张姐在催促我,我拍拍石头,笑着说:坐一会。 她犹豫了一下,坐下了,和我背靠背,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冰凉和瘦弱,她总是 这样,这几乎成了她的一种标志。还有她身上那种清苦的味道,像落叶,总在秋 天的时候,淡淡地,挥之不去。   我喜欢这种味道,总是让人从尘土和汽车的喧嚣声里找到一丝安静或清凉, 仿佛累也不那么累了,有时,我期待着张姐,看到她,或听到她的脚步,哪怕是 想到她,也会有一种奇妙的感觉,甜蜜、忧伤、安慰,一闪即逝,滑溜溜的,顺 着指缝间流进流出。   我转过头去,问她:你刚才去哪儿了?   她好看地笑了一下,却有些苦,如果她的眉头舒展一点,嘴角向上提一点, 这笑该有多么灿烂、阳光,她说:我一直在啊,那男人说的话我全听见了,他在 挑逗你。   我咯咯地笑起来,身体前仰后合,张姐也笑,但很节制,她总是这样,我几 乎没有看到过她大笑的样子,但随即,她的笑声也出来了,声音不大,但能感觉 到她也觉得这件事很有趣,透出某种令人乐不可支的味道。一个高高在上的男人, 挑逗一个清洁工。   你说,他这样会不会让人瞧不起呀?我不安地问,像我们这样的人,经常被 人瞧不起,跟我们好的人自然也降了身份,我不懂,那个男人为什么要和我说话, 那么平和、温暖、安静,“我觉得他是个好人。”我嘟囔了一句。   也许,他撞死过人呢。张姐幽幽地说,我打了个寒颤,说:不可能,他那么 好的人怎么可能撞死人。张姐看了我一眼,站起来,慢慢地向前走去。我也站起 来,拖着扫帚,跟在他的后面,还想再说点什么,那个做烧烤的人已经出来了, 正在摆桌子,狗站在那儿,好奇地看着我们,汪汪地叫了两声,低低地,像是蚊 子叫,做烧烤的人头也没抬。   两个同伴已经不见了,大概急不可耐地回家了吧。刚刚下过雨的地很干净, 马路上没有车也没有人,张姐慢慢走过斑马线,像一片秋天的落叶,轻飘飘的, 一辆红色轿车突然而至,像风一样,张姐被带出好远,然后倒在地上,地上流出 了一大滩血。车子里,林主任的老公,一脸地惊慌,茫然四顾,停了几秒钟,车 子飞驰而去。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整个街道都变成了红色。   那个人在院子里急匆匆地走,边走边喊叫:砸我呀,砸我呀,你来砸我,狗 娘养的,老子今天就把头给你支着,你给我砸。听上去,他很生气,好像在和谁 干架,其实没有,这只是他没吃药的结果。院子里的人早已经习惯了他的叫嚣声, 谁也不会接荏,甚至在他出现以后,原来在院子里乘凉、闲聊的人都会很快地消 失在各个门洞里,关起大门,看电视、喝茶、聊天,当他不存在。   我从院子里走过,低着头不看任何人,不回应任何声音,甚至连一只狗叫, 我都不会抬头看一眼,我匆匆地走过,好像这里埋着很多地雷,一不留神就会踩 响,轰地一声,让所有的人捂着嘴笑。我经过他的身边拽了拽他的衣角,他回过 头看了一眼,茫然无措,然后,默默地跟在我后面走了回来。   我做饭、洗碗、扫地、擦地,拿着毛巾,给他端洗脚水、洗脚,手法温柔, 他眼睛盯着电视,神情专注,时而评价电视里的人物和事件。我不插话,也不搭 腔,给他洗完脚,拿干净的毛巾帮他擦干,他顺势躺在沙发上,两脚高高地搭在 扶手上,手枕在头下靠在软垫上,这是一个舒服的姿势,他很喜欢,看电视时像 这样躺在沙发上。他还喜欢我坐在他的脚下,跟我说话,时而把脚搭在我的背上 或肩上蹭来蹭去,甚至蹭到我的裆里揉搓我,我用手拨弄他,他却更用力,一边 弄一边哈哈大笑。   我很累,晚上还要上班,需要早点休息,我恳求他放过我,他很不高兴,破 口大骂:如果没有我,你还在山沟沟里放羊呢。这是他常说的一句话,他自认为 是我的恩人,解救了我。其实,在我的心里,放羊挺好玩的,我挺羡慕哥哥的, 怀里揣上两个玉米面馍馍,甩着羊鞭,领着他的一群羊儿,像个大将军一样,漫 山遍野,都是他的领地,他会吹口哨指挥羊,还懂羊语,它们只要一抬脚一蹶屁 股,他就知道它们是高兴了还是生气了,甚至是不是搞对象了。冷了还是热了, 该剪羊毛线了,该织毛衣了,我们家大大小小穿着的毛衣都是哥给我们织的,生 羊毛线,暖和、厚实,饭钱也是羊儿给我们挣的。我曾经的梦想就是能嫁个像哥 哥一样的放羊郎,他去放羊,我在家做饭,冬天穿他给我织的羊毛衣。   刚来时,那个人对我挺好的,摸着我的脸像是摸着一个好玩的玩具,满脸都 是笑,乐得满屋跳,一边跳一边拍手:好啊,好啊,这是我的媳妇,我的媳妇。 他把我搂得很紧,像是搂着一个棉枕头,几乎让我喘不过气来,洗澡时总抢着给 我擦后背,他擦得很用力,我很疼,他用手摸着上面的红印子,看它慢慢变白, 他笑嘻嘻地说:这么好玩,你这么白。我真地越来越白了,脸上的两团红反而淡 下去了,像水墨画,颜色配匀实了,人就变得好看了。我到车间给他送饭,他特 别骄傲,总是搂着我的肩对别人说:这是我媳妇,我媳妇。说完呵呵地笑,有人 笑有人不笑,还有人低头干活,仿佛没听见他说的话,他有时会走过去专门捣一 下那些不识趣的人,他们抬起头来看他一眼,他指着我说:我媳妇,我媳妇。他 们连哦一声都懒得说又低下头去,他依然兴致勃勃,走来走去,告诉每个人这个 事实。   我抬起头来看着那个人,张开手掌,白色、粉色和黄色的药片,我一手端着 水杯,走到他面前,说:该吃药了。   他一把打掉了那三粒药片,指着我大骂:你想药死我?我才不上你的当呢。 刚一说完,他忽然笑了起来,感觉自己很聪明似的,拍起了手掌,边拍边说:我 才不上你的当呢。吃药一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总是想方设法地抗拒,乘我不 注意,把药打翻。   他还质问我:说,为什么回来这么晚,又跟哪个野男人混去了?这是他每一 次骂我的开场白。起初,野男人两个字极为刺耳,骂的次数多了,我渐渐知道, 它们其实与我没什么关系,只是那个人的臆想。   可这个晚上,他骂出那两个字时,我竟然奇怪地想起一个人,林主任的老公, 傍晚,他特意为我停车,站在雨中和我说话,他温柔的语调,微笑的表情,优雅 的举止,还有那一抹令人心动的关切。还有,满街道的红色,那么刺眼,我一时 有些迷惑。   他在屋子里转着圈拍手唱:有野男人了,有野男人了。   我的脸涨得通红,他说什么都可以,甚至骂我祖宗,我都没有还过嘴,但这 一次不知怎么了,野男人三个字强烈地挑动了我的神经,似乎我真地做了那样的 事情。林主任的老公不停地晃动着,指责我,我的想入非非是对他的一种亵渎, 他开着车从我的身上辗压了过去。   我把杯子里的水哗地一下泼在他的脸上,又快又猛,那个人一个激灵,抹了 一把脸上的水,抖了一下脑袋,脸上还湿淋淋的,他瞪着两只眼珠子,像是被打 懵了。   然后,他冲了过来,像一个冲锋陷阵的战士那样嘴里高喊着“你去死吧!去 死吧!去死吧!……”   他牢牢地捏住我的喉咙,用力,再用力,让我无法喘息,我看到自己渐渐变 成一股轻烟,从我们中间上升,在天花板上慢慢散开,然后化成一团似有似无的 云,呼地一下钻出窗户不见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丢开手,蹲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地哭了,我看到自己倒在 地上,身体在慢慢僵硬、变冷,他还在那里不停地哭泣。时间过了很久,他把我 抱上床盖上被子,自己也躺在我的身边,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呼呼地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醒来,他端详着我,摸了摸我僵硬的身体,自言自语道:怎么办,这 怎么办。他找了很多的石灰,堆在我的身上,一次又一次,年深日久,石灰堆满 了整个床。   隔壁屋子里,平安正坐在桌前写作业,旁边放着一只空碗,里面还有几颗吃 剩下的米饭粒。   那男人躺在长长的沙发上已经睡着了,嘴角边流淌着一条长长的涎水。电视 里正在播一档法治新闻:傍晚时分,黄河南岸附近发生了一起车祸,一辆红色轿 车撞死了一名清洁工,由于下雨,地上的痕迹都被冲干净了,很难取证,肇事逃 逸司机正在追捕中,有线索的市民请拨打电话:….,后面是一串电话号码,我 隐约想起这是七年前的事了,那时,平安只有三岁。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