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   回声   (散文)   作者:刘大程   还是在集体的时候,妈妈就从队里领牛放。那时从生产队领牛放算是一份工。 我们还很小,妈妈就背着我们去放牛,不只是把牛放到山上了事,还要割牛草, 割回的牛草还要交给队里安排的一个人查看、过秤,牛草割得多工分也多。我们 家领的多半是母牛,性格温顺,好管些。母牛下了崽就是一头变两头,增加一头 小牛也增加工分,不过吃的草也多了,要割更多的草。妈妈那时还年轻,为了多 割到好草,她背着我们在山上到处转,偏僻险要少人去的地方好草多,她就往那 些地方去。背着我们,钻在丛莽里,得提防树枝荆条弹着和刮伤我们的脸;肩上 挑着草,要把担子换个肩膀也得十分小心,否则木棍就碰到我们的头,挨了痛的 我们就会哇哇哭以示抗议。除了割草,还要砍柴。我们稍大,妈妈就把我们放在 家里,大的照看小的。野果成熟的时候,妈妈晚上回来常会给我们带回惊喜。我 记忆最深的是野樱桃。妈妈小心把她包得鼓鼓囊囊的手帕或围裙从柴上取下来打 开,里面多半就是野樱桃,这小小的球状果实红得抢眼,珍珠般闪亮,带着青色 细长的柄,齐白石等著名国画家画过的。我们一下子就围了拢来,抓起来吃,很 甜。也不管这一天我们是否又玩得脸上花不溜秋,手是不是干净;如果过不了妈 妈眼睛的关,只得去脸盆象征性地沾水搓两下,马上跑回来。   农村人常常是这样,年轻时拼命干活,再辛苦睡一晚第二天又好了,似乎也 没什么,年纪一大,七七八八的病痛就来了,好像过度的劳累并非没有给你留下 损害,而是暗暗存放在那里,积在一起,秋后算账,变本加厉。妈妈也一样,到 了五十来岁这里痛那里痛时,她比医生还明白是怎么回事。   八零年包产到户。那年冬天,村民小组在保管员家围着火塘开会,吵吵嚷嚷 分田土耕牛农具,父亲抓阄抓到了一头母水牛,是和另一户有父子二人的人家共 用的。他们父子怕麻烦,就和我们达成协议,他们平时不看管,由我们看管,母 牛下的崽归我们,他们只认在犁田耕地时用牛。直到大约两年后,我们家付给他 们一笔钱,才结束这种协作关系,从此牛就是我们自家的了。那时我读小学四年 级,对这一切都感到新鲜,从许多人的脸上也可以看出相似的感觉。第二年的稻 子长得特别好,是村民们欢天喜地的一年,大家在路上碰面了脸上都带着笑(现 在回过头来看,上世纪八十年代早期到中期,是动乱后中国农村的一个黄金时期, 却只是昙花一现,随即便又走向凋敝)。秋收时,父母忙着收割稻谷,我和哥课 余就负责放牛。在山峡中的稻田里,我们一会儿学着父亲把割下的稻子拿到打谷 桶去“嘭嘭”地打,打好了几把,要用一小束稻草在稻草颈部把它们束起来成为 一丛,称为“拢稻草”,父亲只需一个连贯的漂亮动作即可完成,而我们,笨手 笨脚半天也拢不好一丛,且拢得难看,搞不好提两下就散了。一会儿又跑开了, 逮螳螂或蚂蚱去了。   因地处湘西山区,造田不便,有的稻田离村子很远,十来里路的都有。村民 们便把牛栏建在野外田多的地方,便于挑牛粪去田里,一家往往在不同地方建有 几个牛栏。后来有段时间闹盗牛贼,牛栏单独在一边的就不敢再关牛,把牛关到 了安全的地方。几间牛栏在一起的,关牛后挂上锁,晚上轮流带着手电去守。我 家建有四个牛栏,最常用的有一个。那个牛栏建在离村子大约五里路名叫“道师 关门”的地方。为什么叫“道师关门”?先说“关门”,因为一排悬崖有一处凹 进去,就像一座威严肃穆的大门,但那门是关着的。至于为什么要叫“道师”关 门而不叫别的什么人关门,却不清楚,谁知道这名字是什么时候叫起的呢?默默 望着那紧闭的石门,我就会感到一丝神秘,心想这里会不会发生过什么?那里面 到底关着什么呢?会不会有另一个奇妙的世界,就像《镜花缘》等书里写的?门 会不会就要打开?   那条山峡很长,两边山势一揖一让,弯来拐去,斗折蛇行,真的是九曲十八 弯。两边起伏逶迤的崇山覆满松树、杉树、梽木、油茶、油桐、橡树、枫树等, 莽莽苍苍。山峡中有一条小河,水势虽不大,除了特别干旱的年份,倒也四季不 枯,小河里不是泥,是清清爽爽的沙子和鹅卵石,河边一些沙土混杂的地方长满 了细密的“磨牙草”——那是水牛很喜欢吃的一种草,有些地方则长满了粗壮得 多的菖蒲和“虾公草”。翠鸟立在河边的苇杆上,或苇杆一弹,抽身而去沿着水 面飞。小河两岸就是稻田,我们家在“道师关门”处有十多担稻谷的稻田,便在 田边就着倚山的两面土方,用木条围起外面的另两面,盖起茅草,建了一个牛栏。 牛栏正对河对面的“道师关门”。从此,就因为这里的稻田,这里的牛栏,关在 这里的牛,我与这条河流——不,包括这周围远远近近的一草一木和虫豸鸟雀— —扯上了割不断的关系。   地方上习惯于天气清凉和寒冷时把牛成天放在外面吃草,人可以砍柴或干别 的活;天气炎热时,人和牛都顶不住,就早晚放出去,白天关在牛栏,喂些割来 的青草。但如果养的是水牛,只要有时间,也不一定按这个习惯,白天也常把它 放到河里去,由它泡在水里,想吃草了就起来吃一阵,又回到水里泡着。在这样 的季节,我放牛也是随自己安排。我放牛的时间多,读书时放了假就放,不读书 后放得就更多了。遇到放早晚,清晨,我还在梦的世界悠游,妈妈或父亲就叫我 起床了,揉着惺忪的眼睛爬起来,父亲已背上镰刀先一步去割牛草了,我就吸着 清凉的空气沿着河边绳子一样的小路慢慢去,把牛放出来,想一处草势好的地方, 把牛赶到那里。等某处的日影缩到某个位置,即使不戴手表,我也知道是什么时 候了,这时的太阳已经有些烤人,我就把牛赶到河里喝水,洗个澡,然后赶回牛 栏关起来,回家吃饭。下午再来放。   放牛时我常会带一本或几本书去,起先多半是小人书——一种绘制精美图文 并茂的连环画,后来就是各类喜欢看的书。牛在吃草,我就坐在一边看书。看它 要到不该去的地方了,就去赶回来。吃饱了草,把它赶到河里,牛泡在水里,我 照旧坐在阴凉处看书,看得辛苦时就走动走动,用一些方式调节调节,有时采根 笔筒草做个小水车放在小而急的水流上转动,看它旋溅小小水珠。大多数人家养 的是黄牛,“道师关门”那一带只两家养的是水牛,另一家的牛栏隔我们有个弯, 我们平时极少把牛放在一起,放在一起它们要么一前一后哞叫着到处跑不吃草, 要么就打架。所以只有我和我家的牛呆在一起,很安静。水牛很能够泡在水里的, 也很会游泳。我家的水牛每年都要下崽,泡在水里的就不止一个,还有它的儿子 或女儿。它露着一条脊背和一个头在水面,悠闲地反刍着草料,如果有牛虻叮在 了背上,就用头“哗”一下弄一泼水打往脊背,把牛虻赶跑。它有一对弯月般很 好看的角,我留意过别人家水牛的角,均没有它的角长得好看,它的角弯得好也 托得板正,不像有的牛角要么歪歪扭扭要么翘起来或趴下去。小牛很好玩,青灰 色的毛还没长齐,角才冒出一点点,小嘴小鼻子小眼睛(其实不小,是相对它妈 妈而言),最喜欢蹦蹦跳跳地跑,好像未谙世事的小孩子,对这个世界有着天真 新奇的快乐。当离它妈妈远了点时,它就会稚气十足地哞叫着“嗯——啊——嗯 ——啊——”找它的妈妈;母牛听到了,必亲昵地哞叫着“嗯——啊——嗯—— 啊——”急慌慌地往它那边跑。我喜欢逗这小家伙,摸它的身上,摸它绒绒毛里 才冒出的圆圆的角,摸它嫩嫩的嘴和鼻子,给它搔痒痒。等它的角稍长时,就抓 住它的两只角和它较劲。在水里洗澡时,它眨巴着两只眼睛,时不时往它妈妈那 边凑过去,撒一下娇。如果被牛虻叮了,它会一个激凌,猛地抖动,吃惊地看着 挨痛的地方,意想不到在这世上还会遭受这样算计的样子。   水深的地方常常是在山崖下。山崖上长满了杂树藤萝。有山鸟在里面跳跃, 鸣叫,有时会蹬落野果,如猕猴桃什么的,嗖地坠下来,咚地一声砸在水里,溅 起水花,或砸在牛背上,牛便会抬起头,往崖上望一望,心想咋回事呢?有一种 小鸟的叫声很简单:“哥——哥哥——哥——哥哥——”我听到它在不远处叫, 也学着它叫:“哥——哥哥——哥——哥哥——”它就越来越近,到了我对面的 树丛里。它还真把我当成它的族类了。我不忍心露馅让它难过,等它还没发现是 我就停,给它留点悬念。   这样的天籁里,我以为时光已经静止,却不知,它一直都以流水的方式在走。   牛老老实实,任劳任怨,却也有狡猾的时候,别看你在它身边时它安分得很, 你一离开,它就会爬起来去田里偷吃禾苗。所以得小心瞅好它。如果那段河两边 没有上岸的路,就可以放心。   有时在河边静静地坐着,在淡淡的寂寞和忧郁里,面对无边而安静的山野, 我会想到许多。一些美而浪漫却不切实际的幻想,能让我沉迷很久。间或有认识 和不认识的人从路上走过,偶尔还有漂亮的女孩,用跺跺的脚步声加一朵小花伞 唤醒我的沉思。如果是不相识的,我会望着他们的背影越去越远,心想他们从哪 里来,到哪里去呢?然后继续进入我自己的世界。   是的,我习惯了独自来到野外   看花寂寞地开,鸟寂寞地飞   水寂寞地流,太阳寂寞地照耀   村里人和外乡人从路上寂寞地走过   但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   河里水不大,一会儿是幽幽咽咽、哗啦哗啦、清清浅浅地流,一会儿是深深 的一潭。每隔一段距离就筑有拦水灌田的石堰坝,溢出的水在青石堰坝上泻着白 色的瀑布,如飘雪的动画。   长长的山峡中,有许多矗立的峭壁。无边的寂静里,有时我们会放开嗓子莫 名地冲着远处“嗷——”地叫喊,停下来,便可听到一种回声,似乎来得很远, 在山峡中久久回荡,如邈远而神秘的呼唤,   直到消失。到了秋天,打谷桶“嘭嘭”地响着,悬崖上也传来相应的回声, 只是都好像来得远。   趁放牛在河里逮鱼是我常做的事。起先鱼也多。逮鱼的方式有多种,常用的 有用鱼网网,摸岩洞,用茶枯毒;鱼多的时候,站在水里,可以看到鱼在身边的 水里蹿来蹿去,拿镰刀背往水里砸都可以砸死鱼。这些鱼不大,以手指大小居多, 大的都藏在深水里隐蔽处,不轻易出来。对逮鱼我是很有办法的,有时哪怕只拿 一瓷缸茶枯去,却要拿半瓷缸鱼回来。所以那时家里是常有鱼吃的,这清水河里 的鱼也特别干净,好吃。河里螃蟹也多,还有虾,但我对螃蟹兴趣不大,大家不 怎么喜欢吃,捞虾则是女孩子的事,妹妹她们干得多。有天早上因为吃过两个苞 谷粑,关牛后还不饿,我从河里一路摸鱼回家。把手伸进一处岩洞时,在里面触 及一样东西,有点软又有点粗糙,像触在麻布上的感觉,不大对劲,我马上把手 缩了回来,退开,很快看到一条水蛇从里面钻了出来,游往别处去了。我吃了一 惊,身上起了鸡皮疙瘩,从此不敢再贸然摸鱼了。后来逮鱼的人多了,什么办法 也用上了,农药、炸药,尤其是嗡嗡乱叫的打鱼机,河里已经很难看到几只花花 鱼。这颇让我伤感。觉得河里没了生气,也觉得鱼可怜,自由自在地在水里悠游 耍玩,却有太多的阴谋等着它们。还有什么比人更可怕的呢?   我总是为野外的景色所陶醉。那些峰峦,山石,树木,花草,流水,庄稼, 飞鸟,昆虫,雾岚……它们给了我无限神奇,敬畏,愉悦和冥想。一个远离喧嚣 长满植物的长峡深谷的景色,你可以想见。我喜欢春夏那一派盎然的翠绿和花开, 清晨带露的野百合总使我想起脱俗的佳人和仙子,山崖上的映山红也让我怦然心 动;也喜欢秋天的萧瑟和澄静,霜降以后,山上满是血色的红叶,比如五角枫, 仿佛一场凄美的告别,我会采摘一些回去,夹在书中;头发花白的芭茅也随处都 是,高低俯仰,随风轻摇。秋收之后,我把牛放到田垄或山上,就去砍柴。一个 人提着柴刀踩着落叶在林子里转悠,我希望逢上一个仙女或仙翁,或者出现其它 什么奇迹。却没有。大山空寂,只有山鸟的清啼。偶尔看到一只鹰在高空盘旋。 有时我爬到山上适合远眺的地方,身边是几棵枝条虬曲朴拙的松树,放眼是无边 的山,波涛般越去越远,越去越苍茫,直到与远天溶为一体。这时,壮阔沉雄的 涛声在远方响起,一阵一阵,如古战场上千军万马的咆哮。过了一会,风就到了 眼前,直吹得漫山遍野草木摇摆,翻出叶片下面的灰白来。在山上看山谷的小河, 它是那么低那么小,仿佛一条细细的带子,绕来绕去,堰坝上流水的声音,也许 是因为风的缘故,一阵高,一阵低,缥渺得很。   而下了雪,就不能放牛了,只能煮了粮食拿去牛栏,给牛吃。这时,一线流 水变成了青墨色,银白的河谷里比任何时候都寂寥。我们可以一路上玩雪。   随着时令,有丰富的野果可供我们采摘,草莓(好多种),茶苞(即油茶树 上结的类似灯泡的肉果),地枇杷,猕猴桃,八月瓜,雪藤子,金樱子等等。记 得有两次,我惊喜地发现高处的藤萝上悬挂着几串八月瓜,有的已开炸,一次是 在悬崖上,一次是在刺蓬里,我千方百计把它们弄了下来。这东西有着乌黑的籽 雪白的瓤,其香甜可谓互芬齿颊。山鸟比人还精,往往是一开炸就闻香而来,饱 啖美味。这两次所幸还只被它们啄去一点点。   山峡中拐个弯间或就有牛栏,每到放牛时,就牛哞声相闻。循声望去,如是 牛群,必有昂首阔步者、追逐嬉闹者。在我家牛栏的一箭之地,集中有好几间牛 栏,关的全是黄牛。那个地方叫“黄氏田坎”,冲着天空长有几棵高高的苦楝树。 有时碰巧,我的牛也会和他们的黄牛放到一起。见面则是天天的事。   其中有一家,常是一个女孩放牛,因为耳朵有毛病,叫聋子,人也不是很聪 明,但像衲袜垫这些细活却也会做,人也老实,懂礼。她每天就那样,吃了饭去 放牛,晚上挑一担柴回家。不知放了多少年牛,年龄也不小了。后来大姨村里有 个一只眼睛有缺陷人却能干的小伙子请大姨帮忙物色对象,大姨说给妈妈听,妈 妈就想到了聋子。与聋子的父母一说,都欢喜。男方就来相亲,双方都还满意。 大约年把时间吧,聋子就做了新娘,嫁出去了。他父母还怪难过的。她妈妈对我 妈妈说,“老家伙”都常流泪,说以往常看到聋子在路上赶着牛,或挑着柴,在 路上走着回家,现在呢,再也见不到了。“老家伙”是指聋子的父亲。她父亲我 知道,外号“三只耳朵”,一个老实人,背有些驼,已经去世多年了。极朴素的 一句话,却抒发了他的伤感。这使我想到,对时光流逝中人事变迁的感怀是许多 人都有的,谁说一个没有文化的普通农民就感觉不到呢?说不定有时还更强烈, 只是他们不会用准确的言语来表达,用文字来书写。这不是只有文化人才懂的高 深,原是人类一种朴素的情感。   放牛的人中有一个后生,叫“麻猫”,也是个聋子,且有点哑,言词不清, 人却精得很。他的牛栏是所有牛栏中建得最好的,他砍的柴也是打扮得最齐整的, 真有点一丝不苟的味道,衣着也整洁。有段时间,他可能是知道黄鼠狼的毛皮可 以卖钱,就到处设机关捕打黄鼠狼。在一些偏僻的干水沟等黄鼠狼经常出没的地 方,就有他设的机关,那机关用草叶苔藓伪装得极好,你不细心根本看不出,黄 鼠狼也就容易上当。他捕了不少黄鼠狼,听他喜欢打猎的父亲说,也卖了些钱。 和麻猫难有太多的交流,人们常常只是逗一逗他。他是热衷于把我画的电影海报 从墙上小心揭下来拿回家贴在壁上的一个,有些不聋不哑的人还没有他会审美。 后来我不放牛了,开始了漂泊。回到家里,与他相遇时,看出了他的老,从他脸 上我也分明看到些惶惑和失落。或许,在他的心里,就只装着这样的山山水水和 这样的村落,只装着放牛,种地,太阳从哪里升起,从何处落山,早上出去,晚 上回来。这里就是永恒的家园和乐园,就像房龙所说的平静的“无知谷”,对有 关世界、世道、社会、时代,有关生老病死奔波流离的复杂问题,没有认识,所 以每当面对变化,便只有惶惑和失落,没有办法去弄明白——他有限的精明打不 通这方面的思考。我们搬离村子后,也许有时他还会想:他们去哪里了呢?怎么 不在这里放牛种地了呢?前些年听说他得了一种什么怪病,已经干不了重活。岁 月和命运当然不放过任何人。惶惑和失落也将随他终老。有些事情连我们都无法 释怀——譬如这个村庄,它给予我的疼痛和荒凉——何况一个聋哑的放牛人呢?   常去放牛的还有两个女孩,这里就不说她们的名字了。她们的年龄和妹妹差 不多。我看着她们由不起眼的小丫丫越长越好看。我们碰面或把牛放在一起时常 会说笑话,甚至以演绎双方父母的名字来取乐。起先似乎都还不懂什么,后来就 感觉有些朦胧的东西在心里,蠢蠢欲动,却又关得很严实。回头来看,我那时候 的单纯已近乎古板和迂气。我们总是隔着一定的距离说笑话,虽也似乎有其它话 想说,却终究没有说过一句,也隐约有一种走近的渴望,却从未走近过。一年又 一年。都不小了,也不知是哪一天,就没有再见面,先后离开村庄,天各一方了。 多年后极偶然的机会,通了电话,几句寻常的问候之后,便没了话,却又总感觉 含住了什么,是那种隐得很深不易丢失却又模糊飘忽的东西,无需说也无从说。 永远。   我们一起放牛的时候   她还那么小   我甚至狠狠地把她   当小丫头责骂   但我一直在等   我看着她放开羊角瓣   换成披肩发   脱去小麻袋   穿上紧身衣   留下不同以往的笑声和气息   我以为一切顺理成章   没想到再次说话   已是十年后   我在广东她在浙江   电话里的声音   竟如此苍老   在我家牛栏另一个方向的一箭之地,有一个牛栏,放牛的却是个老头,我称 作“付佬爷”。付佬爷家就在我家下面。从我记事起,他就是个老头,背就有些 驼,我就看到他成天放牛。一个比牛还寡言的老人,早上佝偻着背出去,晚上佝 偻着背挑一担柴回来,有时边走路边卷烟,抽烟,或坐在某处卷烟,抽烟,或赶 着牛,拿着草,他留给我的就是这个印象,留给许多人的显然也是这个印象。我 小时的外号之一“喊不应”就是他的发明。父母有次说,如果你去放牛感到无聊, 就和付佬爷放到一起,他有很多山歌,要他教你。我却没有和他放到一起,也从 没听他唱过山歌。倒是很久前还小时曾与他放到一起过,那时好像还是队上,没 有包产到户。我和他还有一个年轻妇女把牛放在河里,任牛沿着河边吃草,或到 水里泡澡。他们去割牛草,我拿了一根钓杆钓鱼。河水很清,看到哪里鱼多我就 把钓钩往哪里放,一拉一条。他割牛草回来,问我钓了多少鱼,我拿给他看,他 说还行嘛。这时他发现我手上拿着那个妇女要我帮忙拿着的围裙,他笑呵呵地说: “小心‘打跨子’,不肯长呵!”什么叫“打跨子”?这是当地的土话,大致说 的是被有性生活的尤其是新婚男女的影子罩过,人就会疲倦,打不起精神,尚未 成年的还不肯长。也不知是真是假。那个妇女结婚好像才数月,所以他这样半玩 笑半认真地对我说就有他足够的理由,那神情却极诡异。后来想到这事,觉得难 得有两句话的付佬爷也有调皮的时候。付佬爷已经去世几年了。他的一生更多是 与牛为伴,是在放牛中打发的,不知到了另一个世界他还会不会继续放牛,与牛 一样寡言。   那些年虽然已不缺粮食,但经济上的收入却极少,我家的牛就给我们帮了大 忙,因为一年可以卖一头小牛。我们的学费,主要就靠这笔钱。   我曾经写过两首有关牛的诗,其中的一首《水牛》是:   写下这两个字   你就抬头看我   写下这两个字   你就在我的纸上吃草   犁田,游水,哞叫   戴一副好看的弯角   光阴流经山谷   流经我们的   雁去和雁回   苗青和谷黄   我不会伤害你的   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用树枝猛抽你直到你流泪   是我不知道你的一条腿   断了   这件事让我有愧。有一天,在赶着那头水牛和它的女儿爬一道坎时,它女儿 爬上去了,它爬了两下没有爬上去,就站在那里不动了。我以为它偷懒或故意与 我做对,就用枝条使劲抽它。可它只把挨痛的地方使劲缩,并没有再去爬。它的 女儿站在上面对它哞叫,它也在下面抬头对它的女儿哞叫。我终于发现不对劲, 走到前面,看到它的两只眼里已噙满了泪水。我忙回家叫来了父亲,父亲又叫来 了村里的老兽医,老兽医这里摸摸那里按按后说:“闪了腿!”它那条腿没能治 好,是后腿,只能一拐一拐地走路了。别人都说这样的牛喂着还有什么用,当菜 货卖了算了。我们却舍不得,仍然喂了好几年。   妈妈曾对我说,牛是通人性的,尤其水牛。我信了。牛不会说话,但会哭。 好多次,想到牛的苦,想到牛带给我们的好处,想到牛受到的伤害,想到炎热的 夏天,它们被蚊蝇追咬,寒冷的冬天,它们在荒无青草的山坡,偶尔抬头迷茫地 望着远方,想到那些默默不语与牛相依为命、几乎有着牛的影子的父亲们,母亲 们,我总会心里酸酸地,流下泪水。   后来因为家庭变故,我们卖掉了房屋,卖掉了牲口包括牛,离开了那个村子。 生活有时是多么平静,有时又让人措手不及,就像一条河,悠悠冉冉时和大风大 浪时。不管那里给了我多少伤害,但生于斯长于斯,许多记忆是抹不去的,也与 它们无关,而牛,以及放牛的那些光阴,无疑是这些记忆中的重要一页。   现在,在另一个村庄,年迈的父母仍然种着田养着牛,还是水牛。可是有多 久,我没有见过它,没有听到它的哞叫了?远在他乡,置身现代都市的水泥丛林, 我却总想着再回去放放牛。多少次,山谷中的那些声音,就像借了峭壁的传送, 总是似有若无地在我耳边回旋,让我仿佛陷入一场飘缈的雾里,无限美好却如此 空荡,什么也抓不住。我明白,我已经回不去了。但不管时间过去多久,我走得 多远,这声音都不会消失,就像小时候,妈妈呼唤我们回家的声音……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