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   长篇小说:娥眉月   参加评奖-作者:南希(美国)“第十三届“PSI-新语丝”网络文学奖   南希著   十二万字   内容简介:   一部更有味道的《山楂树之恋》,一部出自海外女作家笔下的绝味《人生》。   一曲感人肺腑的青春晓歌,一片斑驳陆离的时代足音。《娥眉月》是一部关 于青春、爱情、希望、奋斗、寻梦的小说。小说纵越三十年时空,横跨大洋两岸, 表现了一对年轻人在特殊的年代,相遇、相依、相伴,经历了坎坷、震荡、裂变、 悲欣交集的动人故事。小说鲜活灵动地讲述了主人公从城市到乡村,从国内到国 外的坎坷经历与精神成长,描摹了在社会大动荡中,各色人物的悲欢沉浮,对那 个时代的中国进行了独特的记录与审视。   作者简介:   南希,原名王燕宁,北京人。高中毕业去山西农村当过知青,曾经的身份是 农民|、大学生、记者、洗碗工、保姆、餐馆服务生,现在美国从事服装设计。 多次获美国汉新文学奖、获全国散文作家論壇大賽一等奖,各类文学作品散见于 海内外报刊、杂志。多篇文学作品入选各式转载本和年度精选本。   目录:   第一章: 朔月   美少年的音容笑貌落进她心底影像,注定了她终生的遥望,如同太阳对月亮 的致命吸引。   第二章: 新月   她的眼神光滑鲜亮;她绷得很紧的头发和圆润的脸颊侧影,在阳光下发出一 种奇异的光,温和又有质感。   第三章: 娥眉月   雪化了,地里的草七高八低地冒出来了,有一种庞大而芜杂的春意。   第四章: 上弦月   她们衣裤崭新,表情严肃,近乎虔诚,稚气而阳光,好像一排新玉米。   第五章: 望月   夜深人静,一瓣月牙儿像姑娘的眉毛,弯弯地挂在纯净的空中。   第六章: 团圆月   青梅的眼泪又一次流了出来,像窗外泄了一地的如水月光,淌到天边……   第七章: 满月   月亮圆了。她像一个不知疲倦的人,穷尽一生只到世间来寻一个完满。可是 完满真的来临时, 却在一分一秒地亏损了去。   第八章: 瘦月   冬季的月亮,失去了夏季的明媚,秋季的丰润,它逐渐瘦下来了,也不见了 玉兔和嫦娥。   第九章: 下弦月   有声音从他腔内游出,不是哭声,是肉体在过去与现实两块磨盘里辗碎、折 断的响动。   第十章: 残月   她咣噹一声把自己锁进黑暗的角落,敛起被撕得支离破碎的自尊和脸面,再 一块一块地拼凑起来;又用这个实际上无法完好如初的自尊,脸面,把自己严严 实实地罩起来。   第十一章: 晦月   这些年,安德烈一直想着青梅。她笑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月牙的样子。   第十二章: 朔望月   时光停止了,雨也停止了。世界笼罩着—种潮湿的、芬芳的静寂。一弯新月 从透明的薄云中钻出来,像被雨水洗过的一样。   第十三章: 红月   红月的一半无可奈何地坠落到湖水下面,另一半仍然疲惫地衔着湖水,仿佛 在偎着它歇息,又好像举着半个红苹果,坚持着它最后的表演。   第一章: 朔月   当月亮运行到太阳与地球之间的时候,月亮以它黑暗的一面对着地球,并且 与太阳同升同没,人们无法看到它。这时的月相叫“朔”。   一   当那个深秋的夜晚,青梅坐在大罗山村头的孤伶松树下,顺着嵌钉在重甸甸、 黑沉沉的山地丘陵上,如逗号、句号、顿号、惊叹号和破折号的灯火,九曲十八 弯地开始她对黄河流域沟壑纵横山地的阅读时,安德烈正在大罗山脉的另一处山 坳里, 向滂沱大雨中抛洒出一道在膀胱中储蓄过久的液体。   虽然他正在经历他人生最可笑又可悲的低谷,已经是公社革委会干部的他, 正在因为“作风问题”、“路线问题”、“家庭问题”而受处分,写了三天检查 书,他还是不知天高地厚地、尽最大可能地在空中划了一道完美弧线。由于后力 不足,他身子低下的坐炮没有了充足的供应,弧线徒地直线垂落,还有一两滴差 点掉到裤脚。他猛地一抖,似乎想帮助那道弧线的最后收势,后腰上却碰到一个 冰冷坚硬的家伙。是一把枪。   站在他身后的那个叫二柱子的民兵,手里有一把真正的枪。二柱子的任务就 是看着这个名叫安德烈的知青,叫他别耍花样,别逃跑或者像前天他看管过的一 个玩自杀的带队干部,老老实实地把他该写的检查写完。所以他跟在安德烈身边, 寸步不离。   这一切,青梅并不知道。她已经很多天没有安德烈的消息了,她有一件天大 的事要跟他说,可是他却像消失了一样,久无音信。第二天早晨,村子周遭静悄 悄的,青梅挑着水桶去井边打水。她觉得有点慵懒,就坐在井边上歇口气,顺着 井壁,她看到水底有一块白云漂过,就趴下去看,看着看着,安德烈的脸忽然从 井底升起,停在她的脸旁。他的双唇间是水,眼睛在闪动。他的眼珠清澈而无底, 如同最深的井。井台上又滑又冷,青梅觉得身上已经冻得麻木了。井,很像镜子。 向井里望得久了,常常会望进去。   跳吧! 跳下去就不用担心害怕了。这个念头让自己心痛,又有一种自残的 快意。解脱了,就好了。青梅望着井底隐约可见的面孔,像被施了催眠术似地恍 惚起来, 一种甜滋滋的恐惧感,丧失了意志的陶然欲醉的感觉升上来,这时, 有个声音似乎在她头上炸响——这是知青小何。小何说话是女中音,声音很粗, 她大喊着:“你在这儿干什么?”声音在井壁回荡,就像是从桶子里发出来的一 样: 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   青梅做梦似的回应了一声:哦! 她脸色惨白,半启的眼睛里含着困惑。   小何又问了一声:青梅,你怎么了?   当人们知道了井台上的那一幕,都议论纷纷。青梅是个很内向很文静的女孩 儿,她为什么精神失态?在那平淡又艰苦的插队生活里,人们总是希望听到一些 解闷儿的故事,比如这件事的内幕。   一切都是安德烈的错。   安德烈是谁? 这还得从青梅十六岁那年说起。   二   青梅是个很普通的女孩, 她裹进了插队这档事完全是因为安德烈的缘故.   这事发生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按说青梅不该掺合进上山下乡这场运动里。 按照当时的政策,她可以不下乡的。青梅性格内向,爱读书,不爱合群,在人群 中很不起眼,但她很要强,因为出身不好,她爸爸有历史问题,不属于根红苗正 的那种人,所以为了参加红卫兵和共青团,她费了很大的劲儿。十六岁的青梅, 除了最宝贵最值得炫耀的年轻和健康,她几乎什么也没有,没有恋爱,没有忘不 掉的欢乐,也没有驱不散的痛苦,生活对她来说似乎还没有真正开始,就像在农 历每月初一的月亮,还没露头显形。当月亮运行到太阳与地球之间的时候,月亮 以它黑暗的一面对着地球,并且与太阳同升同没,人们无法看到它。这时的月相 叫“朔”。   直到高二那年, 她见到了安德烈, 一切都不一样了。那天, 青梅陪着马彦红 去男二中参加学生会活动。马彦红是女中的校团委书记,她正在跟一群人站在远 处说着话,他们都是一些应届高中毕业生,比青梅她们高一届,正在讨论串联全 市应届毕业生响应党的号召,到边远农村去插队的动员大会细节。青梅听不见他 们说什么,但见身材丰满的、穿着军装的马彦红,双手比划着,就像小说里的革 命者。谈完了,马彦红朝他们点点头,转身跟青梅她们走了,快走到大门口,有 一个男生从后面追上来叫住她们,说明天本校应届毕业生有个上山下乡动员会, 想请她们女中的低年级同学参加,并告诉她们了开会的地址。   这个男生名叫安德烈。比青梅高一届。但他的神态要成熟得多,在葱翠的垂 柳背影下,他身穿白衬衫绿军裤, 高挑个子宽肩膀,头发漆黑,一脸阳光,简直 英俊极了。青梅注意到他的鼻梁很高,长得像新疆人一样,两根剑眉挑向太阳穴, 一双眼睛十分漂亮。他对她们说话时,他特意看了她一眼,那眼光温暖、柔和、 深情。自从她接触到那充满柔情蜜意的眼光之时起,就完全属于他了。他的这道 目光好像吸铁石,既脉脉含情,又荡人心魄。她失神地看着他白衣俊挺的背影, 飞身骑上自行车,施施然向远方行去。他是那么青春和俊美,像春天散落在指缝 间的阳光,耀眼夺目。这一次注视,那美少年的音容笑貌落进了她心底的影像里, 注定了她终生的遥望,如同太阳对月亮的致命吸引。   安德烈这个名字很古怪,不像是中国人的名字。据说在他爸爸去苏联学习的 时候,住在一个苏联人家里,在一次意外事故中那个苏联人为了救他爸爸,牺牲 了,名字叫安德烈,后来他爸爸给他起名就叫安德烈。他出生在军人家庭, 是 那种要献身使命的人。后来青梅在动员大会上又一次看到安德烈,这一次他的眼 窝深陷,似乎没睡好觉,但他的眼睛里仍然黑光四射,富于强盛的生命力。他站 在主席台上,袖子高高地挽起来,手臂挥舞着,慷慨激昂地说,“同学们!我们 的农村实在太穷了,多么需要不怕吃苦的有志青年去建设它啊!我这辈子就想干 一件事,就是亲手建设社会主义的新农村!”然后,他用低沉的男中音朗诵了高 尔基的《海燕》: “海燕像黑色的闪电高傲地飞翔”;“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 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云霄”;“充满着对暴风雨的渴望”;“深信乌云遮不住太 阳”。最后,他借高尔基的口吻大声宣布:“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他的 手一挥,那么有力,那么有激情。   他说的什么,她丝毫不感兴趣。但她注意到他的声音低沉,好听的男中音, 中央人民电视台广播员的声音,也不过如此,还有——你看他的样子!他说话的 时候,打着手势,就像在转动一个地球仪。她突然觉得很久就认识他了,那声音 也熟悉,好像上辈子就认识的一个人。   他肤色白净,神态深沉,声音激昂,身材高大,五官俊朗,称得上“玉树临 风”。   青梅站在台下的人群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仿佛中了魔似的。她简直 开始崇拜他了,觉得他的那些话带着精辟的、有着无限重大的意义。虽然他还什 么话也没跟她个人讲,她已经觉得面前展开了一种新的、广大的、这以前她一直 不知道的东西。她充满期望的凝视着它,做了一切准备,甚至不惜一死了。她热 血沸腾,为了表达积极响应的态度,她也学着安德烈的样子,咬破手指,写下了 血书,表示明年她毕业后,也要到偏远的穷山区下乡插队。   一阵热闹很快过去了,安德烈去了一个很远的、名叫大青山的穷山村插队。 她再也没有见过他。接下来的一年,青梅觉得很难熬, 心里空落落的。每当她想 起安德烈,心里就会微微一颤,仿佛有一阵风吹过。听到有人提到这个名字,就 会出现某种微妙的精神震颤,失神发怔。 她总是站在教室窗前,朝着操场发呆, 幻想有一天他会出现,英气勃勃朝她走来。她独自悄然享受着秘密思念的咬噬, 这至少是安全的,可是很孤独。关于安德烈的想象就像一只伸出的手,它越来越 亲切又深刻地触摸着她,温暖着她,给了她各种各样的愿望和力量,使她的生命 获得了某种伸展和灵敏。   高中最后一年时间很快过去了,实际上她们并没上什么课,当时的学校热衷 于带学生们到工厂、农村参加各种劳动,所谓的学工、学农、学军的活动就占了 大半年时间。现在高中快毕业了,学校马上开始了新一轮的插队动员高潮。青梅 是学生会委员,她帮助马彦红做宣传工作, 比如布置会场啊, 买大红纸啊, 买笔 刷, 买墨汁啊, 买蜡纸啊, 油墨啊, 印小报啊等等。她楼上楼下忙得脚不沾地, 脸上红彤彤的, 挂着汗珠, 还觉得很充实。   毕业动员大会的前一天,她和马彦红一起布置会场。她把马彦红写好的标语 大字按顺序摆在地上, 又站起身子看看, 再摆好字与字之间的缝隙距离。 马彦 红背着手走了一圈,像领导视察似的,她抽出几张自认为写得不好的字,重写了。 青梅便用大头针一张一张地,把标语字别在大红布条幅上,这才叫来几个男生爬 上木桩拉起了大红标语。木桩两侧挂着一副对联:“志存胸内跃红日,乐在天涯 战恶风”。横批是:“坚决要求到最艰苦的大罗山去!”   青梅这时才看清了马彦红写的内容,她吓了一跳,大罗山?那么远的地方, 它处在所在省最边远最艰苦的山区,听说那地方穷得女子连年外嫁,小伙子争着 当倒插门女婿逃到半平原地区,农民外流现象严重。青梅的学校并没有要求毕业 生去外地插队,所有的毕业生都是去北京近郊区插队落户,探家方便调回城也方 便。   大罗山?她能去吗?   第二章: 新月   他的眼睛像寒星,像秋水,像一团撩人心旌的火。   一   去年秋天的时候,安德烈的入伍体检结果很棒,被选上了当空军,军装帽子 都发了,可他却转身就去插队了,还是去了穷山区的大罗山,这是青梅从报纸上 看到了,她还看到不少应届中学生也学他的样儿,报名去大罗山。现在马彦红也 报名去大罗山了。她已经问了青梅无数遍,说,咱们三个好朋友,你,我,小何, 如果咱们能一起报名去大青山,比翼齐飞,谱写像《边疆晓歌》《军队的女儿》 那样的奇迹,让全国人民都看到,那该多好啊!   马彦红说话总是一套一套的,又充满了特有的激情。她说,就像《边疆晓歌》 里面说的,那里是一片人迹稀少的神秘大地,是埋藏在千里云山之中的一块巨大 的绿宝石,等待着我们去那里披荆斩棘,把这块绿宝石开发出来,使它在祖国社 会主义时代,放射出独特鲜艳的光彩!马彦红圆圆的脸上泛着红光。   青梅没吱声,她知道吱声也没用。按政策一个家庭只有一个插队名额,她姐 姐已经替她和弟妹去插队了,而且走得很远。家里弟妹还小,她必须留在家里, 顶多是到城近郊区插队,以便照顾家里。她是不能去大罗山的。她只是被一种盲 目带着,被一股神秘的气息裹着往前走,至于毕业后去哪儿?干什么?她并不清 楚。姐姐走时嘱咐过她,姐先走是为了让你留下照顾咱妈,妈妈常年生病,要有 个女儿留在妈身边。可是,当她在报纸上看到了安德烈的照片,就又没了主意。 她觉得已经忘了安德烈长什么样了,照片上的帅小伙儿朝她笑着,露出雪白的牙。 他的眼睛像寒星,像秋水,像一团撩人心旌的火。不一会儿,他的表情变了,似 乎是嘲笑。他像是在嘲笑她,嘲笑她变卦了,是革命的叛徒! 她看着照片,他 瘦了,衣服破了,头发长了,脸也黑了。青梅很心疼。她并没有理会到他会成她 的什么人,可是她不能不去照顾他,她心里升起一股责任。她也不能忍受永远见 不到他的那种痛苦。   青梅离开北京的那天早晨,细雨霏霏。她背着父母偷出了家里的户口本,前 天才吊销了城里的户口,她是违背了父母的意愿离家的,带着出逃的惶恐和内疚。 站台上到处都是情绪高涨的知青们,他们穿着崭新的绿军装像上前线的战士。到 处都是歌声, 像当年的解放军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青梅的家人当然没来 送行。妈妈气病了,躺在床上,眼睛哭得像两只烂桃子,爸爸发话说不要这个女 儿了,跟她断绝了父女关系。站台上人山人海,没有一个人跟她有关系。她在人 群中特别的孤独。她多希望妈妈就在站台上的人群里。   自从1968 年12月22日,《人民日报》头版头条的按语转引了最高指示: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之后,许多城市出 现一片红,一锅端的下乡方式,整所学校,整条街道的知识青年统统被送往农村。 青梅毕业的时候,下乡运动已经历时数年,上级已不再号召到边疆、农场和边远 山区插队了,而是采取就近下乡的方式。青梅是不同的,她是本校毕业生中自愿 到外地山区插队的几个应届毕业生之一。母校的同学老师敲锣打鼓地前来送行, 校长和学校的军代表亲手给她们戴上了大红花。   火车晃动了一下,似乎是费了力气,停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动了。站台上的人 开始大声地喊,大力地挥动手臂,大声地哭叫,大声地告别,人声、气笛声、呼 喊声、哭声顿时混成一片,所有的人都在说话,谁也听不见谁的。青梅这时才意 识到,刚才只是演习,现在是真的要走了!直到这时候,青梅才大哭起来。现在 她才明白她确实走定了,先前她离开家门还不相信真正会走。别了!北京!一切 都在不断地退后, 越退越远。那个代表她青少年的过去,正在迅速地缩成一小 团,同时,她知之甚少的广大宽阔的未来,却铺展开来。从窗户里望出去,可以 看见碧绿的田野,电线杆子和电线上的鸟儿纷纷闪过去。欢乐,别离,不舍,向 往,忽然使她透不过气来。   列车开出了北京,在平原旷野上飞奔,车厢高音喇叭里传出了列车长的声音: 旅客同志们!在我们的列车上有主动到大罗山插队的同学们,让我们学习他们的 精神,愿他们在祖国农村实现战天斗地的远大理想!马彦红马上在火车上组织起 一支“战天斗地宣传队”,到各个车厢拉琴唱歌,给乘客倒茶送水。歌声此起彼 落,一路高亢。青梅觉得充实极了, 她被一股气托着, 轻飘飘的。 她们唱了很 多歌,比如《党的阳光照耀祖国》、《雄伟的天安门》,《我爱这蓝色的海洋》、 《红星歌》、《北京颂歌》等等,还有《歌唱祖国》、《我们走在大路上》。所 有的歌都唱完了,不知是谁起的头,唱起了一首《知青之歌》,据说这是一个南 京知青作的,原名叫《南京之歌》。“辞别了妈妈再见了家乡,金色的学生时代 已载入了青春的史册一去不复返,啊未来的道路多么艰难多么漫长,生活的脚步 深浅在偏僻的异乡。” 刚唱了开头,马彦红赶快制止了,说这是“反动歌曲”, 是被禁止的,不能唱了,“苏修”电台放了这个歌曲,作者已经被关起来了。咱 们唱《共青团员之歌》吧!   于是大家唱起了《共青团员之歌》,这是一首苏联卫国战争时期的歌曲。有 人拉起了手风琴,更多的人跟着琴声唱起来,再有人合上来,接着,整个车厢的 人都开口了,手风琴加紧了节奏,低音键也加了进来,气氛昂扬起来,越来越雄 壮,在一个副歌段上无穷反复。手风琴这种乐器是战斗性很强的乐器,这种带有 苏联风格的乐器才能配合这种进行曲的气势。有人激昂地站起来,站在座位上, 挥着手臂,打着拍子,好像他们真的是一群上战场的战士:   听吧战斗的号角发出警报   穿好军装,拿起武器   亲爱的朋友们集合起来踏上征途   万众一心保卫国家   我们再见吧,亲爱的妈妈   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   再见吧妈妈   别难过或悲伤   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   再见吧,亲爱的故乡   胜利星会照耀我们   再见吧妈妈   别难过莫悲伤   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   青梅大声唱着,激动得喘不过气来,不知不觉又流下了眼泪,眼角的泪流到 嘴角,咸涩涩的。她大声地跟不在场的母亲道别:“再见吧妈妈!” 她身边也 有人开始掉泪,大家都假装没看到对方,她们也不用手绢或衣角去擦那些挂在脸 上的泪水,就让窗外的风去吹干它们吧,这样更像个革命者。这一列车的年青人 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带着泪痕和笑容,与家乡、家人渐行渐远。他们还年轻,以 他们少得可怜的人生经验,他们觉得自己跟父辈革命者没什么分别,不都是冲出 家庭,投身到另一个世界么?那里是好地方,好风光。他们觉得自己是站在一列 雄壮的队伍里,迈着大步,高唱着战歌,去改变整个中国,那是什么气势?再往 前就是更有意义的生活,流泪无非就是一个小资产阶级的软弱。忽然,手风琴全 开放地奏出一个大和弦,紧接着,在一个有力的休止符上,停住。   二   没人注意到车厢外,景色已经悄悄地置换了。火车刚从震得发颤的橘红色岩 石的隧道里开出来, 就进入了一望无际的荒芜山地。这里空气干燥,绿色植物 消失得无影无踪。不时从车窗里吹进一股令人窒息的干草气。与铁路平行的狭窄 的小道上,有几辆牛车拉着槿条,一辆小得惊人的手扶拖拉机,驮着超高的货物, 看不到开它的人,它仿佛一个无脚怪物在路上颠簸。铁路的另一侧正路经一个小 镇,光秃秃的空地,那里是一排乡镇办公室、和一个写着“农业学大寨”的围墙, 一个小学校,和正在空地上跑跳的农村孩子。土坯墙的教室掩映在沾满尘土的矮 树和槿丛之间,教室里摆着长短不齐、高矮不齐的椅子和小桌子。这时候正是上 午十一点,天气还不太热。站在青梅身边的是马彦红,已经是冒了一头汗了。她 穿了一身洗白了的旧军装,她总是特别活跃,谈笑风生的,动不动就发出响亮的 笑声:“哈!哈!哈!”她给大家起头唱歌,还打着拍子。她看见青梅的腮边挂 着泪,搂住青梅的肩膀说, “坚强点!青梅,人总要有一点精神的!”   马彦红身边有一个女孩很特别,她穿的军装是新的,真正的,小号的女军装, 腰部是收紧的,胸部挺得很高,她手里竟然有一把真正的乐器——小提琴。她的 小提琴拉得很好,这种东西很少见到呢。她长得不像青梅那种浓眉大眼红脸蛋的 健美,她是另一种美,她的美罕见其匹。她的体态婀娜苗条,皮肤赢弱苍白,是 一种透明的白,皮肤下几乎能看到淡蓝的筋脉,晶莹剔透。她站着拉琴,额发潮 湿了,弯曲地覆在光洁的额上,显得淡泊雅静。她走路的时候,挺胸昂头脚尖朝 两边撇,烟视媚行,像个骄傲的小鸭子。   三   坐火车,倒汽车,走了一天一夜,她们先去参观了全国农业标兵大寨村;然 后又坐火车,倒了几次汽车,终于来到了大罗山。跟着马彦红后面走进知青点的 院子,青梅用眼睛四处寻找,一眼就看到了安德烈。他和去年一模一样,仍然是 英俊漂亮,可是又有些不大一样了。他还是穿着绿军裤,只是衣服有些肮脏不堪; 他一脸的胡子茬,一头散发,眼睛仍然又大又圆,可是他的外表看上去不太健康, 神色疲惫不堪,不停地咳嗽,面容疲惫灰暗,嘴巴干皮泛白,说起话来声音有点 嘶哑。青梅不断地暗自打量他,不相信他就是安德烈。不知什么缘故,青梅觉得 他又灰色又土气。也许是在这个土气的村庄,这些土气的窑洞和贫瘠的环境衬托 下,他不再像在北京时那样新奇和有趣了,连说话都是有气无力的。这里的一切 都是那么灰秃秃的,毫无生气,所有的房子都盖满了灰尘。农民们灰头土脸,相 貌难看,脸上没有表情,连老知青的脸上也是农民那种木然的表情。   安德烈在生活上马马虎虎,但他在劳动上适应很快,第一年就入了党,还当 了生产队长,成为了省知青模范标兵。他的身材显得结实了许多,虽然脸变黑了, 却有了岩石雕刻般的肩膀和手臂,两条腿粗壮有力像两棵树,腰一挺就能扛二百 斤的麻袋。 有趣的是,新知青们新衫新裤站在院子中间,安德列一脸一身的土, 站在他们对面,形成一个对照,他的身上除了一种土气外,还有一种令人琢磨不 透的东西,冷漠,淡然,略带讥讽的神色。一年没见,他的姿态表情跟从前相比 发生了质的变化。这些天他在打谷场上干活,几天几夜没下来休息,对队里要来 新知青的事一无所知。天时不等人,要把收到打谷场的粮食尽快晒干、脱粒、装 麻袋、归仓,是农民当下的头等大事。安德烈吃在打谷场,睡在打谷场,人都累 虚脱了,才硬被人替下来的。   青梅不了解,正是因为他近日的劳累,为“抢收”几天几夜没有休息,才造 成他外表的变化。接下来,他代表老知青发言,“欢迎新同志,来参加建设祖国 新农村的伟大事业!”他说话的时候,打着手势,那声音就好像他是上辈子见过 的一个人。他说话的时候,用那自信而睿智的目光,看着面前的每一个人,像探 照灯似地扫过平静的海面,他不看她的时候,她才敢看他。她相信,这世上有熟 悉的陌生人,现在,他再也不陌生了。一切前世的记忆又回来了。   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距第一次见面,差十六天就一年半了。在这五百多天 里,安德烈对青梅无从知晓;而青梅每次“偶尔”想起他,都会心生温暖,如想 起一个远方的亲人。所有的回忆都来自那个知青上山下乡动员报告会。安德烈根 本不知道那天台下那个穿白色短袖衬衫的女生,和眼前这个扎着短辫子、穿着新 军装的女知青是同一个人。但是她的样子让安德烈觉得很特别。她微笑地看着他, 眼神,鼻子,微笑,都非常与众不同……她的眼神光滑鲜亮;她绷得很紧的头发 和圆润的脸颊侧影,在阳光下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家常、温和但又有质感;鼻子 饱满,阳光在鼻尖上形成一个点;笑的时候,整齐的牙齿闪烁,令人想到发光洁 净的玉米粒。   为了这个模糊的印象,他在讲完话后,喊了“解散”,就向新知青队伍走来。 马彦红迎着他,老远就像老熟人似地含笑伸出手来,说道:“你瞧,安德烈,你 的报告多有煽动力------我把我的好朋友都带来了!”安德烈像个老首长似地, 跟“新同志”一一握了手,轮到和青梅握手后,他把手揣回到裤袋里,站在那里 微笑着,打量着她,用很随便的口吻问道:“好啊!欢迎!你叫什么?我们见过 面吗?”   这是安德烈见到青梅的第一句话。他完全忘了她是谁,或者,他根本不知道 她是谁。青梅千里迢迢来寻他,听到的竟是这样一句话,青梅觉得头顶上的太阳 忽悠一下,落到山背阴里去了。   青梅注意到他穿的那条裤子,膝部向前凸着,显然是连续穿了好多天了,宽 大的裤腿被掖进高统球鞋里,清秀中便露出匪气来。忽然他咳嗽起来,青梅记住 了他咳嗽的样子:一只手握成空拳轻轻抵在嘴唇上。骨子里隐藏的羸弱和柔情遗 露了一瞬,就在那咳嗽中。   不知为什么,青梅觉得此时的安德烈很像一个人。青梅记得安德烈做下乡前 的报告时,提到他家有一顶俄罗斯军帽,不是如今俄罗斯军人的头上那种俄式大 盖帽,而是尖顶皮帽,皮帽前面嵌着一枚红色五角星。 这大概就是十月革命之 初红军战士戴的帽子吧? 青梅想象着如果安德烈戴上这顶帽子,配上他的新疆 人似的高鼻大眼,应该跟苍白消瘦的保尔有几分相像吧?   后来青梅又发现,安德烈其实有多重性格,他在一些场合很爱开玩笑,很爱 讥讽人,很活跃。她从没接触过这种人。他的嘴巴从来不停,爱讽刺人,爱笑,爱 骂人,简直“贫嘴”透了,典型的大院子弟的大大咧咧。他还喜欢捉弄人,他的 鬼点子特别多。他有一项发明就是:把肥皂切成水果糖大小用糖水浸泡过,然后 用糖纸包好后做上记号与真的糖果混放在一起。另一个点子就是把烟卷里的烟丝 抽出一些,放上一只小鞭炮再把刚才拿出来的烟丝放进去;或者是偷偷把野兔子 粪碾碎缠到烟丝里。每当他外出回村,总会大大方方地、笑眯眯地拿出一些烟、 糖之类的紧俏货,总有人狐疑地里里外外检查一遍才敢往嘴里送,结果,总是吃 “哑巴亏”。他走到哪里,笑声就带到哪里,比如他在食堂买饭,从厨房窗口递 进一张知青自制的面值二两的“粗粮票”,炊事员就递给他一个玉米面窝头。他 嫌小,就大声朗诵了一段毛主席语录:“我们已经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但是还不 够,还要更大些”,炊事员很快就笑吟吟地选了一个大的窝头拿给他。   吴倩倩也是大院子弟,就是那个“骄傲的小鸭子”,但她的话就少。安德烈 一见到吴倩倩就闭嘴了,后来才知道他们从幼儿园和小学就在一块,彼此知根知 底,安德烈还为她跟同学打过架,大腿上被人用削铅笔的竖刀扎了一刀,流血如 注。青梅想象着吴倩倩如果穿着绣花长裙,梳着仙鹤式头发的样子,鹤颈蜂腰, 再披一件羊皮外套,就很像小说《钢铁是怎样练成的》里的资产阶级小姐东妮娅 了。   青梅从此对吴倩倩戒备起来,见到她便绕着走。吴倩倩到这个穷山村来,一 定是专门来找“保尔”的。这个想法使青梅非常泄气,这时农村生活渐渐地露出 了它残酷狰狞的真面目,她简直快崩溃了。   第三章: 娥眉月   青梅撑起身子,看见那一片空明的天上,有细细的一钩淡金色的娥眉月,又 清又冷。   一   结果和当初的想象是那样的不同。   二   生活拥挤着——梦想,粉色。回忆,枣红。现实,棕色。爱情,湖蓝。它们 互相冲撞纠缠,扰成一团。5点半,全村只有一个人有手表,这个人就是安德烈。 他有一个小铜哨。天还没亮,他一声尖利的哨声,如同一只硕大的鱼钩,把青梅 从睡眠的河水里中猛地勾起来。在黑暗中她坐起身来,啊我这是在哪儿?真希望 再睡一会儿,就一小会儿。不行!安德烈的哨声从远而近,催命似的,就像一根 皮鞭在空中挥舞:“起床!起床啦!大家注意——十分钟,就十分钟:洗脸,刷 牙,上厕所——十分钟之后,在小学校操场集合,全体知青一个不能少,集体出 操!”   他喊了一声“解散!”话音未落,自己先跑了,跑去食堂,给大家打洗脸的 热水。一排知青,齐齐地站在知青食堂门外的悬崖边上,面对中原的群山沟壑, 默默地刷着牙,他们还都没睡醒,个个睡眼惺忪,悃得眼睛都睁不开,连话都懒 得说。   后来,每当他们几个再站在崖边上刷牙的时候,意外地出现了“观众”—— 几个农村孩子蹲在墙根儿,看他们刷牙——在知青到来之前,村子没有一个人刷 牙。   大罗山村地处苦寒高陵深谷地,离富裕的平原很远。不像在平原的一些村庄, 遥远地看上一眼,便是“青砖到顶”的村庄。这个村子穷得没有一间青砖瓦房, 人们住的是土窑洞,吃粮靠人推碾子加工,常年伙食就是小米、棒子面窝头和土 豆山药蛋,人们为了买盐打醋、买个信封也要跑几十里山路。   最初的几个月,青梅最怕的不是吃窝头,少油少盐胃里烧得直吐酸水,而是 上厕所——厕所又脏又臭又滑又透风,晴天熏死人,雨天烂泥泞。每一次她颤微 微站在茅厕便边上,望下看,都怕一头栽进大粪坑里,不被淹死也被熏死;每一 次上厕所,她都需要鼓起十分的勇气,直到憋不住才去。有一天,安德烈把知青 出操内容改为挖厕所,他说:“同志们!我认为厕所是农村改造远未完成的东西。 农村的厕所需要改造,我们要选出积肥员,专门负责改造厕所,第一去其臭,第 二去其黑,第三去其狭,即使水洗设备暂时搞不来,通风、通光、宽敞些,这些 总还是可以做好的,这里有个意识问题非常重要:一部分村民认为‘国厕’是无 关紧要的”。他堂而皇之话音未落,一些人就吃吃笑起来,结果,凡是发笑的人, 都被安德烈指定为“积肥员”。   在农村的头几个月,青梅简直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她明显地感觉到老知青 的鄙视,她更感到了安德烈的生分,她觉得自己干农活儿的样子简直难看极了, 缩着肩,勾着腰,累死了干一天活儿才挣八分钱的工分。当时的邮票就是八分钱 一张,换句话说,青梅干了一天活儿,连寄一封家信都不够,因为还差二分钱的 信封钱呢!青梅的自尊心受到了彻底的打击。她只有能像老知青一样能干活,才 能跟安德烈平起平坐。   她的内心在枯萎,目光是飘的,不知要飘到哪里去了。她以为粉色的梦想会 带来湖蓝色的爱情,却把她带到了冷酷琐碎庸常艰苦的、棕色的现实生活。   她所有的努力在这个土山沟里都不作数了,这里只需要一把力气,可是她一 个女孩子哪有什么力气?面对这荒蛮的世界,她束手无策,进退两难。   青梅累得腰酸背痛,晚上也痛得睡不着觉。窗外很亮,青梅撑起身子,看见 那一片空明的天上,有细细的一钩淡金色的娥眉月,又清又冷。寒风把光秃秃的 树枝,吹得呼呼直叫。青梅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想就家了。白天,她跟着老知青 抡镐刨冻土,推小车,抬筐担土。天寒地冻的,风削得脸上生疼,手上震出一道 一道的血口子。回头再看看那些老知青们,抬筐的土装得满满的,冒了尖;独轮 小车推得咕噜噜转,像走在柏油马路上;担子挑得超重,把扁担压成一张弓,脚 下还一溜小跑;二百斤的麻袋,“嗨呦!”一声,就上了肩。任青梅干到吐血, 也学不来这种本事。她体力差,干不了大田的活儿,挑担子,推小车,抡镐头, 挥镢头,全是以优胜劣汰的残酷方式进行,青梅一上手就出局,只得站在一边看。   有一天,青梅挑着担子被大队人马甩在最后,她咬牙坚持着往前赶,终于赶 上了前边的一个人。与之齐肩的一刹那,她听到了哭声,应该说是一种近似于呻 吟的声音:“嗯……哼!嗯……哼!”她回头一看,是知青小何。小何是个知青 党员,个头矮小体态微胖,脸蛋上常年带着病态的潮红,她并不知道自己有病, 事事要强,简直是“马彦红第二”。青梅不无惊讶地环顾四周,确定没有其他人, 便问她:“小何!你哭啦?”半晌,小何才跟没事人似的回答说:“我没哭!” “那我怎么听见你哭了?”青梅语无轮伦次了。“我是累的,走路发出来的声音 就像哭”。小何的解释也合情合理。等青梅超过了小何,她相信小何真的在哭, 等到很多年过去后,她才明白,那种与年龄不符的苦役,不仅会使人痛哭,还会 使人发疯,变成神经病。最后,体弱的青梅和小何都被分配到了知青食堂。   知青食堂是用国家给的安置费,知青自己动手盖起来的砖房,是全村唯一的 砖房。食堂包括一个饭厅一个厨房及两间砖房给女知青住。说是房子,实际上没 有钱封顶天花板,抬头就能看见大梁和椽木,是个四壁透风的房子。饭厅又兼作 会场,知青生产队在这里组织“政治学习”,办“劳动大学”。饭厅前面是讲台 和黑板,大家坐在几排木板条和几摞砖架成的“条凳”上,在膝盖上记笔记,有 点像当年延安的“抗大”。在后面的角落里有一排有机玻璃做成的窗口,到开饭 时便拉开来,卖饭卖菜。里面就是厨房。快到开饭的时候,里面蒸馍的蒸汽,炒 菜的油烟味,便飘忽出来,弥漫在食堂周围,这时总会吸引一些村里的小孩子围 观,闻味。   青梅她们学着农村婆姨的样子,烧柴灶熬小米粥、蒸山药蛋。厨房有两个灶 台,镶着两个磨盘大的铁锅,一个蒸煮,一个炒菜。那口白天煮粥的大锅,到了 晚上就换成烧开水了,每人一铁瓢热水,是知青们劳动一天后定量的“洗澡”水。 要是加些凉水,就可以当成两瓢水用,所谓洗澡,就是在一盆水里用洗脸毛巾沾 沾水,擦一擦身上的泥;再幸运些,或许可以洗个头什么的。可是这种幸运很少 发生,因为村子里常年干旱缺水,饮用水都是炊事员和值班生每天走很远的坡路, 从井台上担来的。那种在一般农村里常见的,女人们天天到井边来洗衣服、淘米、 洗菜、涮尿布的情景是不存在的。在这里井水贵如油,弄得不好,在更干旱的年 景,就要靠知青们排着队,浩浩荡荡地去更远的大山里挑水吃了。在最难的关口, 知青们就没有洗脸水了,只有每人每天一只饭盒的饮用水,包括刷牙。   山区的冬天很漫长,村子四周除了山还是山,满眼都是光秃的贫瘠的,可怜 的,清寂的气氛,带着枯乏的面目。树枝是光秃秃的,草是干枯的,泥土是板结 的。远山上的残雪,带着风流动过的印记,覆着枯白的薄粉,似乎随时会碎成灰。 山上很少颜色,植被很薄,要说树,也有,少数几棵树疏落地分散在山上,因为 缺少水分而萎靡矮小,平伏着,在山峦嶙峋的轮廓下,显得细碎可怜。   二   又过了些日子,草籽开始发芽了,一蓬一蓬地,和土粘成了一片;山岗上透 了出淡淡的青色,时而有白色的山羊跑过,点缀着大罗山的单调宁静。暖和的太 阳,又转回来了,呆板的冬天终于活跃起来。村里开始有了些走动的声音:车轱 辘轧过冻土坷垃路面,布鞋底板敲击路面,间或有狗和猫柔软的印爪,或者一头 猪哼哼地穿过。有一些炊烟,黑的或者是白的,从各家的烟囱里,从窑洞的门缝 里,一缕缕冒出来,飘出来,带着小米粥苞米窝头和土豆菜蔬的青涩气息,有点 风雪宁息的意思。   就这样,最难熬的冬天过去了,春风带走了漫长的寒冬,知青们盼望着一刻 已经很久了。雪化了,地里的草七高八低地冒出来了,有一种庞大而芜杂的春意。 村巷里的道路被一家一户自觉扫掉积雪接通了,村外牛车路上的雪,和路两旁田 里的雪连成一片,难以分辨。再过了些日子,泥泞黄土草屑的车辙路,变得干躁 清洁了,路面上被踩得发白,走在上面使人觉得轻松愉快,已经可以闻到四野清 新的气息了。青梅听着小鸟在料峭的春寒里,甜蜜地唱着歌,心里一阵轻松,有 什么东西如雪一样融化了。   春节那天新知青吃到了第一顿白面馒头。老知青对他们说,这样的白面馒头 一年只能吃一次,要可劲儿地吃!知青们对白面的渴望是强烈的,可以说是“如 狼似虎”。二两一个的白面馒头,买了五个,用两个手指夹着,还能腾出半只手, 再端一碗小米粥,淅沥呼噜几下,五个馒头二两小米粥就消灭了。摸摸肚子,好 像还没有吃饱,又去买了五个馒头二两小米粥,才算安心了。他们在城市时还可 以凭面票每月吃上几次白面,那好像是上个世纪的记忆了。大家吃得兴奋莫名, 说话的声音也大了,像喝了酒一样,都有三分醉了。知青饭厅灯火通明,吃完了, 大家仍久久不肯散去,似乎意犹未尽,还要再进行集体讨论和回味,他们对白面 馒头的回味,简直可以跟北京的五分钱红豆冰棍相媲美。   每天早晨六点,天还没亮,老乡们还没起床,安德烈就吹起了知青起床号子, 队里的干部们披着长年不离身的黑棉袄,走到地里去“看地”,这相当于工厂车 间里的“班前会”,即察看地里情况,总结昨天的生产情况,布置今天的生产任 务。其余的知青们排好了队伍,在安德烈的“一二一”的号令下,迎着晨曦跑上 东坡,顺着村外的大道跑上三十分钟,在早晨的这段时间,是炊事员最紧张的时 候,她们要摸黑挑几趟水,把小米粥熬上。锅热了,掀开木锅盖,屋子里立刻烟 雾腾腾,锅里盛着滚烫的黏稠的小米粥,扑鼻的小米香味。在滚烫的白雾中,青 梅手里拿着一个铝勺,在锅里搅一搅,粥已经熬到正好,然后卷起袖子,在大缸 盆里快速地和好玉米面,趁着锅热的时候,“啪“地一声,快速地把玉米饼子贴 在滚热的粥锅边上,凉的面团立刻就被“吸”住了。这是跟老乡学的“贴饼子”, 这个法子一锅两用,又煮粥又贴饼子。等粥好了饼子也熟了,知青们也出操回来 了,接下来是十分钟的“整理内务”时间,然后开就早饭了。这时,青梅拿着一 把尖锅铲,在粥锅边上取玉米贴饼子,只见她轻轻地一蹭,在饼子落到粥锅里之 前,用铲子接住,再轻轻地一扔,扔到大笊篱里,金灿灿的贴饼子渐渐堆成了小 山,她手起饼落,一点都不乱。然后,打铃开饭!平常的日子里,主食都是玉米 面饼子,大茬子粥,小米饭在屉锅里蒸着,白菜或土豆在大锅里炖煮着。开饭时 炊事员用大勺子盛了粥当当地舀到一溜排开的搪瓷盆、铁饭盒里。   早饭后,经过片刻的整顿,就要准备午饭了。首先是要挑水。在食堂工作的 女知青都戴了顶军帽,为了不让头发掉进锅子里,也因为早上爬起来就忙着做饭, 实在没时间梳小辫儿。青梅比较特别,担水的时候,她习惯用一块绿方格头巾裹 着头,头巾沿了发际向两边弯下去,在下颌交叉,在绕到颈后,打一个活结。又 保暖又好看。透过围巾的形状,能看到她纤巧的头颅,头颅上梳得很光的头发和 编得很紧的小辫儿。她脸色红润,神气飞扬,透着女孩子的妩媚和俏丽。   好长时间内,安德烈没有注意到青梅。有一天他路过厨房,在窗外看到了青 梅的身影,忽然站住了,才几个月,青梅的变化几乎使他认不出来了。她不仅明 显长高,也丰满了,胸部骄傲地挺著,好像随时都可能从衣服里面弹出来。那一 天食堂侥幸有猪肉,对知青来说,相当于提前过年了。柴禾烧好了,炉火燃起来, 屋里有了生气。青梅和小何锅上灶下地忙着,一个和面、揉面,一个炒菜。青梅 手执一柄铁锹样的大锅铲在锅里搅和着翻炒着,肉片、土豆片、葱段、白菜帮, 被掀到半空中,再落回锅里,香味滋啦啦地爆着,向四面八方飞溅,这香味带着 一种过节的喜悦。青梅身手娇健,动作中有一种韵律的美感。她苗条又秀气,个 子高高的,腿长长的,即使裹着厚厚的大棉袄,也遮不住她的天生丽质。安德烈 站在那儿悄悄地看了一会儿,青梅的影像被摄入在眼里,却好似相熟而又诧异。   第四章: 上弦月   她的眼睛像一泓秋水,目光湿润而清澈。   一   安德烈是负责大田组的生产队长,平时跟后勤组的青梅接触不多,契机来了, 最近他们忽然彼此熟悉起来。那是因为知青队指派安德烈兼任了司务长。司务长 负责管理食堂和采买、帮厨。每天他早上来到食堂,帮着卖饭,刷锅,挑泔水桶 喂猪,最后才跟炊事员一起吃饭,往往这时饭都凉了。有的知青来晚了,安德烈 就会把自己的饭放进人家饭盒里。青梅看在眼里,对他有了好感.从此她利用职 权,总会留几个热的玉米饼子藏在屉布下面,或留下一饭盒粥给安德烈,她会说, 唉,我吃不了,你帮我吃吧!   这天,大家吃完饭,安德烈照例又吹集合哨,他身板挺直,站在队伍前,自 己带头以军人的标准姿态“稍息”、“立正”,批评了几位知青的衣冠不整,被 点名的人咧咧嘴,拽着没穿好的袖子或衣领,换来的是一阵不以为然的小声哄笑。 在莽山薄雾的早晨,万物还没苏醒,这些年青人又困又乏,觉都不够睡,早就不 耐烦他的唠叨,又不敢吱声,都知道他太教条。他按规定,先带领知青大声地背 诵一段伟大领袖的教导,接着是由小二伯布置生产任务——谁谁去前山,谁谁去 后沟;谁谁去菜地,谁谁去羊圈;谁谁今天耕地,谁谁去鸡场帮忙,谁谁下大田, 谁谁留下到机房磨面……,在小二伯一大堆零七八碎的交代后,安德烈一声“解 散!”,大家就三三俩俩,拖着锄头,挑着扁担,赶着牲畜,朝着自己的任务地 带进发了。   大罗山地薄人稀,又干旱缺水,可耕种地很少,都是分成几小块、几小块地, 藏在大山皱折里、沟凹处,队里的田地分布得很分散,知青每天往往要走很久的 路,才能走到干活的地方。走这么远的路,知青们当然不能回来吃午饭了。有时 候,他们用书包装了窝头咸菜去劳动,也有时会派一个知青回村去取饭,再搭上 一个炊事员,两个人挑着两副担子,给地里的人送饭。安德烈总是主动要求回村, 他飞毛腿似的冲进厨房,进了门一边问,谁跟我去送饭?一边用水瓢在水缸里舀 水,咕咚咕咚地喝上几口水。青梅早就瞄见安德烈进村了,她提前换好了解放牌 球鞋,抓一大把咸菜丝放在窝头下面,拿块白毛巾压在窝头上,再把盛窝头的盆 子盖在粥桶上,麻利地说,我去!   就这样他俩一前一后,迈着欢快地步子上了路。青梅步履轻快走在前头,她 体态丰盈,担子在肩上一跳一跳,像在舞蹈.她一边走, 一边躲开酸枣刺。 酸枣 刺是村子里最为疯狂的植物种类,有风有雨就有红有绿。每年盛夏满山沟谷都要 结满籽粒,红得炯炯有神。她的腿结实而修长,身体随着重心移动的韵律而自然 摇摆,腰间一鼓一凹,显得婀娜多姿。安德烈走在她身后,走着,看着,竟入了 迷。这种时刻也并不总是浪漫,碰到上山的路,空着手都不好走,何况要挑一副 重担子。青梅渐渐被安德烈落在身后了,突然她脚下一滑,桶里的粥泼撒了许多。 她气喘嘘嘘好不容易走到了地头,掏出小手绢,不停地抹她那热汗涔涔的脸。知 青呼啦一下围到粥桶边,看粥桶里只剩下小半桶粥,上面还漂着一些杂草树叶。 有人就骂开了,青梅一扭身跑到山背面去抹眼泪,赌气连午饭也不吃了。   安德烈听见了有人开骂,便反骂过去,“少喝一口粥有什么了不起?有本事 你回村挑一桶粥来?”没人敢接他的下茬,因为没有人愿意又干活又回去挑午饭, 那样太累人了!只有安德烈才乐意干这种傻事。“瞧你那身腱子肉,你不干谁 干?”那个知青服了软,找个台阶给自己下。安德烈再补一句,“那就闭上你的 臭驴嘴!”他以为来这么一句,就砸实了,就再没有人敢公开乍刺儿了。不料, 还有更厉害的主儿,知青胖刘儿带头反击:“我们干了这么多活儿,出了这么多 汗,现在还不让我们喝上一口粥?你是周扒皮啊你?”安德烈也不来善的:“你 属猪啊?光知道吃?少吃一口都不行?”胖刘儿更不干了,声音高了八度:“怎 么着?除了吃咱还能想什么呢?咱队里的牛马都比人强,山区的畜生金贵,长年 圈在牲口棚里养着,到秋收了才拉出来干活,比人强多了。在这么苦的地方,我 他妈的就剩下一个念头------吃!怎么着?”   青梅听到他们为了自己吵得火药味十足,心里更是内疚不已。那边声音忽然 弱下去了,不知道安德烈怎么摆平了这件事的,肯定是他把自己的窝头分给了胖 刘儿。不多会儿,安德烈在山背后找到了青梅,小声说:“别哭了,小心眼睛受 了风肿起来!快吃饭吧!”青梅听了,拿出手绢把眼泪擦了,又把鼻涕擤了。她 把两个窝头分给安德烈一个,又把军用铁皮水壶递给他,说,你下午还要干活儿, 快吃!   然后,两人坐着看天。   自从安德烈兼任司务长后,青梅明里暗里得到他的保护和照顾,心里踏实了 许多。她的这种信念孕育出平静,脉搏的跳动缓慢下来,能够打量打量四周了。   这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他们坐在高山上,旷野空荡得很,全是正午金色 的阳光和干爽的风。俯瞰这片荒凉的异乡风景,虽然不如她无比熟悉的北京城绚 烂华美,但是经过了她自己的汗水和痛苦过了的日子,它竟然有了亲切的成份。 虽然这里缺少热烈的人气,缺少城里蔬菜水果的清香气,缺少油和肉的浓烈厚腻 香气,可是它也有了些青梅可以辩认的特征了,比如厚实的土壤的碱气,山里特 有的清新、凉爽的新鲜空气,村子里羊圈猪圈和积肥堆的酸腐气。也许是空气的 性质从冷冽沉闷到轻松的变化,也许她觉得没有人用挑剔的眼光来衡量她和别人 的劳动和贡献了,她的精神振作了起来。迎着温柔的南风,展开了她的笑脸。她 交叉手指,手搭凉棚,影子落在眼睛上,她轻轻地,甜蜜地叹了口气,在吹来的 阵阵微风中,她听得出快乐的声音,在一声声小鸟的啼鸣里,也似乎潜藏着欢愉。   周围安静了,知青们吃了午饭可以休息半个小时。他们学着农民的样子,七 倒八歪在朝阳的沟里,用棉袄蒙在头上,抓紧时间眯上一小会儿。安德烈蹲在一 棵壮硕的玉米边上,他说这块田里试种了一种新的玉米品种,年产量要比其它品 种高。他长久地看它像大刀一样的叶片,那上面有一丝一丝银色的丝络。青梅趁 机盯着他看,她觉得他侧面轮廓特别好看,特别是高而直的鼻子和挑起的浓眉。 时间停止了,风不吹了,日头在空中停住了。安德烈一回头,看见青梅两手抱着 膝盖,把脸贴在膝盖上,正歪着头看他。她的眼睛像一泓秋水,目光湿润而清澈。 安德烈一愣,忽然有点走神了。   他注意到青梅椭圆形的脸上,皮肤非常细致,如同上了釉的新瓷,发着明亮 的光。她那艳若牡丹的嘴,加上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为她的容貌增添了动人 之处。记得青梅刚到村里的那天,和女知青们整整齐齐地站成一排听老知青致欢 迎词。她们衣裤崭新,表情严肃,近乎虔诚,稚气而阳光,好像一排新玉米。她 们大都梳着短辫子,细看,也有差别:一般女生都是梳成两寸长的两把刷子,用 皮筋捆着,像羊犄角;而青梅的小辫比较长,小辫梢扫到肩膀上,编得很紧,头 发贴在头皮上,额头中间齐齐地留了一排刘海。最特别的是,她耳畔处有一个白 花,细看原来是用白色绳线在小辫上系的蝴蝶结,像一只白蝴蝶翩翩翻动在女孩 的队列里。在一群穿着“国防加强特别绿”军装的队伍里,她是唯一能以这种引 人注目的装饰而感到自豪的人。   青梅给人的感觉不成熟。一头黑缎子似的头发,常常被她编成这样的、那样 的样子,除了毛线绳,什么配饰都不用,却冠冕似的华丽。今天,青梅扎辫子用 的是一根红色的毛线绳,中午的阳光把她的脸照得红扑扑的,显得娇嫩异常。   青梅见他的大黑眼睛盯着自己,出了神,她脸颊上的红晕扩大了,从脸上延 伸到脖子上。   安德烈为了掩盖自己的失态,问道:   “你是怎么来到大罗山的?”   “当然因为你啊!”青梅心里想着,嘴上却说:“我倒要问你呢!你怎么来 大罗山的?听说——空军招兵,你被招上了都没去?”安德烈睁大眼睛,来了精 神,“我们的八旗子弟故事你没听说过吧?”——他一向很得意这个故事,“哪 个八旗?”青梅果然上钩了,被他吊起了胃口。“八骑——不是八旗!”他刚想 长篇大论,在女孩子面前吹嘘一番他当年上山的传奇,话刚说到这儿就顿住了。 他不再说下去了,因为这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此刻,山上突然刮起了一阵旋风,脚下的大地好像突然发起抖来,空气一股 一股地旋转起来。一阵不冷的反而是热乎乎、几乎是灼热的旋风袭来,山坡上的 树枝、草叶及尘土都被吹起来,霎那间掀掉了安德烈头上的帽子,青梅的头发被 吹得横飞起来。一时间,周围的那些农具、铁锹、扁担、铁桶通通滚动起来,互 相碰撞,七倒八歪。更可怕的来临了,天色忽地黑下来,一股更大的浓烟似的黑 风吞噬了一切。青梅什么也看不见了,风中的沙粒像千万个小刀子飞舞,袭击她 的眼睛、鼻孔、嘴巴,抽打着她的脸、腿、身子,她在风中站立不稳,不由自主 地揪住安德烈,紧贴在他的胸前。安德烈似乎在叫喊着什么,他的声音被风撕碎 成一片一片的:“快……用衣服……包住头!”   这一阵呼啸和骚动延续了大约一分种的光景,也可能更长。旋风像一群惊飞 的大鹏,骤然而来,又骤然而去……周遭恢复了原来的静寂,太阳还是那么懒洋 洋地挂在天空中。   青梅微微抬起头,她看见了一张惊慌又兴奋的脸,一双那么大那么美的眼睛, 俯视着她:“你怎么样了?”   “啊,对不起!”他发现自己覆在她身上,马上挪开了。   “刚才……怎么回事?”青梅惊惶未定。   “没事,这种怪风在山区常有,叫龙卷风,能把邻村的牛羊卷了来,如果你 看中哪一只羊,说一声……隔着大山就能给你搬过来……”   青梅开始还挺认真地听,后来知道他又在瞎吹了,白了他一眼。   “真的!我常看见远处山上刮龙卷风,像妖怪一样拔地而起,但是过一会儿 马上就消失。你遇到这种情况别傻站着,要闭上眼睛蒙住头,马上趴在地上别动! 躲过去就好了。”   这时,周围的人如梦中方醒一般大叫大嚷起来。每个人的头上身上都蒙了一 层浮土。“恐怖啊!恐怖!”胖刘儿此刻像疯子般地嚷着,拍着身上的土,像一 只老鼠一样从灌木丛里冲了出来。小二伯因为年纪大了,手脚不利索,飓风来时 被一根横躺的树枝绊了一跤,仰面摔在地上,引来知青们的哈哈大笑。人们看见 彼此脸上的灰,互相取笑。安德烈一转头,才发现头上的军帽没了,被旋风刮走 了,他站在山上,看见青梅已经挑着担子下山去了。在刚才那阵骤然而起的旋风 袭击下,他几乎也那么骤然感觉到------青梅喜欢他!   如同今天的一阵旋风,爱情也骤然像他袭来。他还感到青梅按在他手臂上时 富有生命力的重量。   二   一天,青梅看见安德烈抱着吴倩倩跑进了知青食堂,愣住了——他竟然抱着 吴倩倩,不是背着,是双手抱着!她简直不敢相信。其实,安德烈还没出现时, 青梅已经觉出不对劲儿了。农村生活太单调,太安静了,每天的日子千篇一律, 安静的村庄似乎在等待着“事件”的发生。青梅老远就听到小孩子们的嗷嗷叫声, 想想看,一个男知青抱着一个女知青,一路狂奔,在七十年代,即使是在农村, 男女交往也是忌讳的,怕被指为“作风问题”。孩子们的呐喊声由远而近,朝着 食堂这边来了,更多的大人跟着孩子们,冲出各自的家门,他们也在跑,围在安 德烈的身边奔跑,一路鸡飞,一路狗跳。   这时青梅从人群中看到了安德烈,也看到了他臂弯里的吴倩倩。她几步走到 食堂门口,门外的人们突然安静了------人们在看着她,全都在给她让路,此时 她是关键人物。   安德烈说:“青梅,快!吴倩倩晕到了!”   青梅突然明白,这场事件的主角是她自己------她是刚刚上任几天的赤脚医 生。前些日子,队里接到公社的指示,要在知青中间培养一个赤脚医生。马彦红 提议让青梅当赤脚医生,因为她在学校学扎针灸时,表现得特别不怕痛,多长的 银针扎下去她都不吭气,她给人扎针灸有酸、麻、涨的感觉,可是其他同学扎的 只有痛的感觉。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水平,她不当谁当?生产队干部马上同意了, 倒不是因为相信马彦红的话,而是觉得让一个女知青当赤脚医生比耽误一个男劳 力合算,再说青梅还是炊事员兼赤脚医生,更合算了。于是青梅在公社的“红医 培训班”深造了半个月后,就成了赤脚医生。她整天在右肩上挎着一个方形的包, 上面有红十字标记,里面装着一些针剂药品和绷带之类的东西,晃呀晃地在村里 巡诊。   现在,真的考验来了,吴倩倩是她的第一个病人。青梅在脑子里一直忙盘算 着,如何像一个真正的赤脚医生一样对待她的第一个病人。她估计吴倩倩可能是 因为长时间在地里爆晒,被太阳晒得中暑了。她紧张地挺直了身子,霍地从凳子 上站起来,她下意识地卷着袖子,一边走,一边卷,走到门口,袖口就差不多卷 好了。她嘟嘟囔囔地说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谁也没有听清那是什么。安德烈僵 在那里,所有人都在看着青梅。这时青梅突然手往外一指,“先抬到外面去!” 屋里人多,空气流通差,大家七手八脚把吴倩倩放在饭厅里的木条桌上,这里通 气好,又遮阳。   知青饭厅里有了一种肃穆的气氛,人们看着青梅的一举一动。过了一会儿, 看看吴倩倩还没苏醒,旁边的人有点沉不住气了,七嘴八舌地出主意:“掐人中! 不!掐合谷!”安德烈大声地维持秩序,转身对众人说:你们------站到屋外去! 青梅镇定地给吴倩倩扎针灸,又给她吊瓶,不一会儿,吴倩倩的嘴唇由紫变白, 由白变红了。   整个过程中,青梅并不去看安德烈,似乎他并不存在。青梅在用温毛巾给吴 倩倩擦汗,又给她灌了一点盐开水。安德烈没注意到青梅有什么异样,他开始絮 叨起来,表情上有些愁苦,仿佛是交待病人的病情,又像是替病人感谢青梅。他 说,我就知道她又要晕了。她小时候就很容易晕倒,特别是心情紧张和劳累的时 候就会发作。她考试的时候经常因为紧张而晕倒,有一次她和我在少年宫参加演 出,刚跳完一场新疆舞,大幕还没拉上,她知道自己要晕倒了,立刻拉着我的手 奔到后台,一到后台,“嘣噔”就晕过去了。   他说话的时候,额头上一直在冒汗,人们以为他抱着吴倩倩猛跑了那么远, 累的。突然,他不说话了,就像他描述的那样,“嘣噔”就晕过去了。   第五章: 望月   她的气息围绕着他,就像一片有毒的花丛,香味令他沉醉。   一   青梅的注意力都放在吴倩倩身上,没想到吴倩倩好了,安德烈却趴下了。实 际上真正病得严重的是安德烈。他不小心染上了急性痢疾,一天一夜,泻到脱水 也没告诉别人,人都脱了形。可是青梅除了生理盐水和消炎药,没有治痢疾的必 需药品,怎么办?马上送公社医院吧?可是因为队里穷,没有卡车也没有拖拉机, 队里的马车又被公社征用了,没有马车没有办法送安德烈去医院。他本人也坚决 不同意下山,他说,跑肚,就是拉稀嘛,怎么能一拉稀就跑医院呢?这还算一不 怕苦二不怕死的知青标兵吗?应该“轻伤不下火线”嘛!   几天下来,安德烈完全变了一个人,他瘦了一圈,衣服挂在身上,松松垮跨; 一天跑厕所无数次,吐出来的东西都是绿的。队干部们都来看他了,准备用人力 担架把他抬到医院去。青梅完全没了主意,脸上挂着泪珠,小二伯见了大声说, 咳!跑肚怕什么?咱农民跑肚是常事---饿三天不吃不喝---就好了!瞧你们城里 人金贵的!于是青梅真的按小二伯的嘱咐,真的饿了安德烈三天,同时给他吃黄 连素、消炎药、做静脉点滴、配合做针灸,实在不行了,就给他喝一点含盐的米 汤和口服补液盐。有的老乡找来一些草药如马齿苋、穿心莲,让青梅给安德烈煎 水喝,村里的大嫂们送来新鲜的紫皮蒜,让青梅给安德烈每天吃一到两头蒜。   青梅完全没有经验,她不知道怎样才能使安德烈好起来,只能守在他的身边, 给他喂汤喂水,希望奇迹的发生。安德烈这时又发作了,他被肠道内突然的冲击 力弄得浑身发冷,脖子上和手臂上乍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很不好意思,觉得他 肚子里的咕咕响动一定让青梅听见了。他捂着肚子,半弓着腰,想去厕所,可一 动也不能动。青梅对他说:“你是病人,知道不?”她双手一抬,把他的一只胳 膊架在自己脖子上,扶着他挪到男厕所,自己守在厕所外面。听见他在里面大口 地喘气,青梅在外面难过得想掉泪。安德烈蹲在厕所里,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了,可是他脸皮薄,硬是不肯让青梅进来扶他,一个人在里面呆了好久还不出来。 青梅慌慌张张跑到村子另一头,找来了红脸膛的放羊娃,放羊娃虽然比知青们小 四五岁,可看上去是大人了。放羊娃进了男厕所,帮安德烈系上了裤带,把他背 回了牲口棚边的小窑洞里。   牲口棚不在村里,盖在村外的山坡上,平时不大有人来。饲养员住的小窑洞, 里面黑乎乎的,原来的饲养员是个孤寡老头,前几天爆病去世,队里就让安德烈 接任饲养员。喂牲口虽然不是力气活儿,可是要起早贪黑,半夜加料、打料草、 磨豆子、背料袋、送牲口去公社配种、钉掌换掌、伺候母畜下崽儿,关键时刻要 照顾病畜,整夜不能睡觉,这些都得男劳力才行,女劳力干不来的。按旧风俗女 人也不能进牲口棚,说是不吉利。牲口是队里的重要财富,要交给信得过的人, 因此交给年轻力壮、又是党员又是队长的安德烈再合适不过了。   青梅就这样第一次走进了安德烈的屋子,扶着他靠在被垛上,给他喂汤喂药, 喝完了,转身绞了一把热毛巾,给他擦脸。他很听话地任青梅擦拭他的额头、脖 子、前胸、胳膊和手。擦到手的时候,青梅停下来细细地查看,她从来没有仔细 地看过他的手。手掌上有厚厚的茧,手指细细长长的,掌心平展温厚,指甲坚硬 整齐。一双相貌堂堂又有点傻乎乎的大手。接下来,青梅又仔仔细细观察他的眼 睛---他的眼睑很深,覆盖着长而浓密的眼睫毛,眼角和眼梢都有点斜斜地向上 挑起来。他的眼睛睁得老大,但眼光很虚惶,静静的流露着驯顺,像一匹跑累了 的马。有一种让人醉心和心疼的虚弱。   他的脸像白纸一样,透着青灰。可能是消耗了体力,青梅来了,他并不睁眼; 问他好点没?他便含糊应一声。让他继续睡,似乎又不妥,再喊他,再应一声, 眼睑里恍惚一下又闭上了。青梅不敢离去,坐在床边,静静看着他昏睡。时间就 这么一分一秒地安静地度过。   中午,青梅去厨房替他做了一碗杂面汤,回到小屋,安德烈还在头朝里睡着。 青梅把面汤放在桌子上,想去查看他的脸色,就挨在炕边上轻轻地歪过身子去, 不料安德列突然一个翻身,一把将青梅拦腰抱住,伸手毫不迟疑地围在她的腰和 腿上,青梅吓得不敢动,生怕弄醒了他,但脑子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外面来了 人怎么办?她又急又羞地把安德列的手挪开来,逃出了小屋,一颗心像兔子一样 上下乱蹦。   屋外的阳光下,茂密的杨树叶子翻着亮片, 闪闪烁烁,满眼都是春色。   晚上夜深人静,一瓣月牙儿像姑娘的眉毛,弯弯地挂在纯净的空中。青梅想 着,这就是老乡说的上弦月啊!安德列那只含义不明的手曾经绕着她的腰,要干 什么?她想着,感到心里很潮湿。   床头边的木箱子上,东方红牌的马蹄表在滴滴答答地响,这轻响中她感到了 时间的节奏,人生的又一层帷幕在这节奏之中悄然开启。   三   青梅像所有单相思的姑娘一样,同样有着她们的温柔的折磨、苦味的甜蜜、 可爱的痛苦和愉快的烦恼。青梅最终用偏方韭菜汁救活了因患痢疾濒临死亡的安 德烈。可他病好后,没跟青梅说过一句话,这显得有点不正常。那天青梅背着卫 生包照例在村子里走了一遭,给贫下中农换药送药,她在回来的路上有意饶了一 段路,来到牲口棚。   天刚下过雨,院子里满地泥泞,挨着山墙有一溜牲口棚,棚子里的马和骡子 已被牵走了,棚子里只留下一只黑病驴。那条黑驴一动不动地站在圈里,身架瘦 骨嶙峋,好像一阵风就会被吹倒,直挺挺的驴腿像黑棍子一样。牲口棚外有一只 石头水槽,水槽已大半埋在泥里,水槽上被牲畜踩得尽是斑驳的麻点。周围散发 着马粪又热又酸的臭味。走过这个院子,鞋子难免沾上烂草烂泥。   牲口棚小屋的木门板上,贴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红条幅,颜色有些旧 了,皱得就像干橘子皮。门开着,青梅犹豫着,不知道是进去好,还是不进去的 好,就站住了。她低下头,假装在蹭鞋底的泥,鞋底在地上朝前一下,朝后一下。 这时候,安德烈拿着一个脸盆,刚好从小屋里出来,看见青梅立定在门口,愣了 一下,猛地转身又缩回了屋。这时青梅才发现他竟然一丝不挂,白花花的一条, 一闪就消失在里面了。   青梅犹豫了一下,鬼使神差似地跟了上去。她走进那间阴暗的小屋,安德烈 已经穿好了裤子,正在手忙脚乱地忙着套上衣,他的背完全露出来了。   “安德烈。”屋里很黑,她在黑暗里叫他。   “嗯?”他听见她的声音有点哆嗦,一惊,但很快回应了一声。   “干嘛这几天总是在躲着我?”   “我没有啊!”   说话间,安德烈突然转过身来,青梅没有防备,被他的肩膀撞了一下,黑暗 中他的鼻息喷到青梅的脸上。屋里暗得好像洞穴一样,黑暗让高大的东西更加高 大。她看不清安德烈的脸,但闻到了他身上的气息,似乎是汗气,却有着一种迷 醉。她将身子移向他,将上身慢慢向前倾,终于靠在他的身上。他开始剧烈地发 抖,呼吸变得急促。他觉得自己像被逼到一个陡峭的悬崖边上,很想马上转身, 从她的身边跳开。可冥冥之中她的气息围绕着他,就像一片有毒的花丛,香味令 他沉醉。   有那么几秒钟,静静地谁也没动。   青梅的手开始挪动,它们小心奕奕地搁在他的身上,摸摸他皮肉上的一层热 汗。它们先是试探地摸摸他的肩、背、腰,慢慢地大胆地在他身上移动起来,像 回忆一幅久违的地图。安德烈没来得及穿上衬衣,他下意识地举着双手,像投降 的姿势。   刚才他撞到青梅的身上,明显地感到自己的胸膛被青梅饱满坚挺的乳峰紧紧 贴着,惶惑地感触到自己身体中涌动的激情。他心惊胆颤地将目光从那里移开, 转向她的脸。她的脸就像三月里最早开放的一株花朵,忽然唤醒了一个春天。他 伸出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臂也围了上来,不由分说地把她揽在怀里, 埋首在她的颈间,一动不动。他奇怪地感觉到一种感动。那么自然,那么近,那 么贴心,那么亲。仿佛他们是两个已经生活了一辈子的亲人。   这间小屋是从山坡上挖出的窑洞。破烂的快腐朽了的木门,门框胡乱地嵌在 破砖里,往里走越走越黑,越走越矮。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四面墙“,墙壁不是 直的,如山洞的洞壁一样,是用镢头挖出来的,土“墙”上的镢头印子斑斑点点 凹凸不平。在土窑洞里没办法刷白粉,所以白天点着灯,窑洞里仍然黑洞洞的。 青梅走进窑洞,有那么一瞬,眼里简直一片漆黑。可是,黑得多好啊!她就可以 藏身在这黑暗里,连安德烈都看不见她的大红脸。她的脸像一块发烫的烙铁,靠 在安德烈的胸口上,哧哧地冒烟。安德烈在慌乱中把青梅一下子推开,又一下子 把她捉回来。他闻到了她身上的气味:呼吸,头发,胴体,衣服……   屋外寂静,暮霭沉沉。   在昏暗中,安德烈依稀看见青梅秋水般的明眸,眼神特别地飘,使他心荡神 移。他的脸是那么凑近她的脸。青梅并不挣扎,就算她的双臂没被箍住,她也不 打算挣扎反抗。   他向青梅的嘴唇靠过去。   青梅是高三毕业生,语文学得不错,成绩跟其它几门功课一样优秀,可是在 语文课上没有学过“吻”字。虽然在列属禁书的外国小说里看到过“吻”字,但 是对“吻”的理解是非常浮浅教条的。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中三年级的语文课本里, 都没有出现过这个字,只有靠学生在课外阅读中去认识它。直到高二年级,才在 一篇课文里出现了“吻”字,但也不是作为一个单字动词出现的,而是以“口吻” 这种词组出现的。老师说,可以理解为语调,但又不同于语调,而指一种特殊人 物关系规定前提下的特殊语气。老师讲得很含蓄,学生只好借助查字典。字典上 的解释也是闪烁其辞------“人与人之间表示爱意的亲密举动,以唇轻碰对方的 唇或面颊,是西方人之间的一种亲密方式”。   现在,他们到了这个关键时刻,在他们所不知晓的那个词,那个动作要发生 的时刻,他们的大脑里是一片空白。   他的脸离青梅的脸只有一指的距离。   他的嘴唇向着青梅的唇逼抵过去。   青梅理解的吻,不过就是在面颊上蜻蜓点水地轻碰一下,与“亲嘴”不同, 是亲密程度次于“亲嘴”的一种方式,就是“以唇轻碰对方的唇或面颊”而已。 不料,安德烈在触摸了青梅的手臂之后,摸到了那里一层皮肤激起的小麻麻颗粒, 这些麻麻的感觉传回到了他自己身上,意外地激发出另一种渴望,那是一种极为 强烈的欲念,绝不是“轻触”所能削弱的。他的唇压在了她的唇上,马上以千钧 之力冲破防线,青梅本能地咬紧牙关,却像被地下岩浆的热力融化了一样,被一 股意想不到的强力冲开了牙齿组成的封锁线,她与安德烈胶着在一起……   第六章: 团圆月   一轮圆月挂在天上,清辉映照,一切东西在无影的薄暮中清晰可见。   一   他们忘了时间,站在黑暗里,既不说话,也不动。   他们气喘吁吁的,简直晕旋了,好像小屋里缺氧,两个人的呼吸把小屋里的 氧气烧光了,剩下的只能烧他们自己了。安德烈下死力给了青梅很长很长的一个 吻。青梅感觉被他吻得快要憋死了。突然,一阵风哐噹撞开了门,哗啦啦地吹响 了窗子上的窗纸,屋外响起了马蹄的“嘚嘚”声,下田劳动的人赶着牲口回来了。 青梅倏地推开了安德烈,一转身闪出了门。   青梅走远了,安德烈还在屋子里发着怔,他慢慢地坐在炕沿上,他的手在炕 上无目地的摸索着,摸到一个东西,是一个细细的、用铁丝做的简易发卡,有点 生锈了,铁丝外面缠了一圈透明的暗红色玻璃丝。   走在小路上,青梅的心慌得都要跳出来了。傍晚天气暖洋洋的,夕阳被云层 遮住了,从云彩的缝隙里射出的光带像极光一样,一道道从东拉到西,横跨天庭, 十分壮观。太阳快下山了,可是它意犹未尽,发出来的余光,具有使不完的威慑 力。旷野上开遍了野花,归林的鸟雀在树枝上盘旋啼啭。牲口在村外的路上踩出 一片清脆的蹄声,家燕轻快地在院场上空飞来飞去,小鸡、鸭子和老母鸡都纷纷 从田地里回家来了。四面八方响起了瓮瓮的风箱声、孩子们的欢笑声、大人的谈 话声、老人的咳嗽声、砰砰的开门关门声。无边无涯的玉米地里,拂来阵阵香甜 的熏风,风把花粉席卷而去,在高过人头顶的玉米地里扬起大片大片的花粉,在 紫红色的夕阳中,远远望去就像紫色的雾团。那样子多么轻柔!青梅奔跑起来。   那天之后,她很怕见到安德烈,果真几天没见到他,大概他也吓坏了,不敢 见她,直到青梅回家探亲之前,都没露面。   二   青梅第一次回家探亲,回到了北京。她太兴奋了,如果家里不寄路费来,她 根本没钱买火车票回家。她敲着门,心里砰砰跳个不停,门开了,妈妈看到一个 长得又高又黑的“傻丫头”,楞了一秒钟,便爆发出一阵尖利而绵长的哭声: “这是什么年头啊---孩子受了什么罪啊---” 青梅很窘地站在那儿,不知怎么 安慰她,心中空有千种温情,无奈于不会表达,也不好意思表达,只是傻站着。 爸爸怕邻居听到了,忙把母女拉进屋:“去!去!屋里说话去!”青梅妈回到屋 里,却不说话了。她细细地观察青梅那红透了的脸蛋,上下打量她拔了个头的身 子,突然又皱起了鼻子---她转身找来青梅妹妹的几件衣服,命令青梅马上洗澡 换衣服。妈妈把她身上的衣服扒下来,两只手指拎着,扔到外面去了。   青梅回到家,很怕碰到跟父亲单独相对的机会,后来知道是多虑了,因为父 亲一点都不记她的“脱离父女关系”的仇,倒是和蔼可亲多了。照母亲的话说, 人老了骨头就不硬了,就儿女情长了。倒是青梅忙得脚不沾地,一天到晚往外跑, 很少陪父母。因为她有个重大使命。她要做信使,给每一位战友家送信,然后, 各家会邀她再来一趟,取回带给孩子的东西。一共二十多家,东城西城的,她每 天忙着,但很兴奋。走在街上,觉得北京人的衣着式样有了些变化,那种透明的 “的确良”化纤布很流行,而棉布绿军装和中山装已经不太流行了,街上出现了 类似列宁装的尖领、掐腰的卡其布外套。青梅到各家取回了家长给孩子带的衣服 和食品,唯独小何家没有。小何跟青梅住同一个宿舍,又都在知青食堂干活,其 实,两个人称不上是什么和睦的伙伴,理由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性格, 一个外向活泼,人长得漂亮人缘又好,另一个则是性格持重办事认真。虽然并没 有什么过节,可是她们都喜欢安德烈。她们倒从来不把私人情结带到工作里来, 还算合作得挺不错。如果不是这次探亲,青梅不会了解到她家的真实情况。小何 一家九口人,全靠她父亲每月65元生活,平均每人生活费只有七元二角。前几年 她父亲去世了,她母亲拼命挣扎,到街道小厂干活,每月只能够挣三十几元。小 何家里有一个大炕,炕上有一个矮立柜,暗红色的橱门上镶嵌着两块雕花板,一 左一右,是对称的。小何妈妈爬上炕,以农村妇女的姿式跪着爬到柜边,掏了许 久,掏出一个白布包,打开一看,是一对手缝的“垫肩”。“垫肩”是农村人挑 担子时用的,围在肩上系在胸前,是一种千层布做的垫子,形如月牙,用以减少 对肩膀的磨损。还有小何妈妈亲手作的“假领子”,用几块小布头做成领子的形 状,穿在棉袄或外套的里面,很像穿了一件衬衣的样子。小何家不能像其他人家 一样,给孩子带去饼干罐头奶粉白糖,她妈妈说:“不怕你见笑,咱家穷,孩子 又多,只能扯几尺布,加上千针万行的针脚,亲手做几件小东西给女儿。”   回到家,青梅把妈妈买的“板油”拿出来,放在一个瓷盆里,开始在盆里把 板油研碎。她妈妈的眼睛马上跟过去,看她在做什么。“板油”,就是猪肚子里 一块块的白色油脂,买回家,切成小块,在锅里熬出油来,叫“猪油”,一般是 烧青菜汤的时候放一点,比较滋润,有时也用来炒饭吃。熬完猪油剩下的那些小 块块油渣,就不腻了,可以洒上白糖当点心吃。因为当时城市吃肉要凭票买,每 月供应的肉很少,食油也总不够用,人们就熬“板油”来代替豆油和花生油。青 梅在炉子上熬了一大锅的猪油,油锅开了,青梅在撇沫子,又放进二斤黄酱,炒 香,屋里顿时传遍了诱人的酱香味。现在,厨房里的参观者增加了青梅的妹妹。 她们一声不响,瞧着青梅。青梅问她妈妈:“咱家刚买的半斤猪肉馅呢?”“等 一等,我马上去拿”,青梅想不出这半斤肉馅还能放在哪儿?妈妈拿了肉馅来, 往锅里倒了进去。青梅做成了又香又解馋的“猪油肉酱”,装了满满两大玻璃瓶。 她想好了:一瓶给小何,一瓶留给了自己,拿这个抹在烤窝头片上,别提多香了! 虽然回村的当天两瓶猪油肉酱都被“充了公”,一个晚上就被知青们“报销”了。 但是,后来青梅明显地感到了小何的示好,她把妈妈亲手做的垫肩送给了青梅一 个。两人的关系比以前更好了。   一天早上,青梅用一个大脸盆,把头发彻底地洗了一遍,在农村很少有这么 多的水洗头发,洗完好舒服!等到头发干了,梳理好了,她的头发看起来比平时 多了一倍。她用一条粉红色的手绢把头发扎起来,然后又穿上一件在当时流行的 “的确凉”布料的粉红衬衣。这一头蓬松浓黑的头发,配上身上的粉红衬衣,使 她正在发育的身体透露出一种成熟来。青梅这么忙着,突然门铃响了,一个人在 门口低声跟妹妹讲话,声音很熟。   门口的人身披一件军绿色棉大衣,初秋的天气,北京一点都不冷,穿着棉大 衣的一定是插队知青,他们习惯在单衣单裤之外,加一件棉衣,干活时就脱掉, 这是跟老乡学的。她楞住了,是安德烈!青梅简直不敢相信眼睛。安德烈个子很 高,肩膀很宽,高大帅气,往那一站,门框顿时显的矮了。所有的人都眼珠不转 地看着他。青梅的妈妈更是笑眯眯地上下打量他,青梅的父亲热情地邀请安德烈 进屋,青梅执拗地把他往外赶,“出去吧!出去再说!”一个很热情地往屋里让, 一个很执拗地往屋外拉,安德烈不知就里,朝屋子里走了几步,看清了青梅的脸 色,就站住了。青梅注意到,安德烈虽然衣着一新,脚下的一双胶鞋却没有鞋带, 用破麻绳系着,头上没戴帽子,却冒着汗,蒸腾腾的,像个小火山。她心下一笑 ------他一定是心急跑着来的!   两人来到门外,谁都不说话了。“你怎么来了?”青梅打破僵局先问。她心 里美滋滋的,分开才几天,就想我了?可是安德烈却说,“是来开知青代表大会 的,明天就去报到。”明天?青梅心里一叹,只有半天时间了。两个人在心里紧 张着,嘴上却说些没盐没油的话,比如这两天村里怎样啦,谁谁谁也回城探亲啦 等等,安德烈推着一辆自行车,不知不觉走到了陶然亭。安德烈提议去划船。走 到卖票处一看,排对买船票的人已经有很多人了。   “怎么办?这么多人,下次再来划吧?”   “不!我要划!”   安德烈在心里笑了一下,反正他也一样,只要能跟青梅在一起,在哪儿都行。 他一会儿跟青梅并肩而行,一会儿稍微落在她后面。一阵轻风带着香皂的清香吹 过来,他用了极大的毅力才能抑制自己不去嗅她的头发,她的头发有一种硫磺香 皂发出的香味。两人的眼神像出了毛病似的,不断地粘到一起,但每次对视一下, 又都不好意思地望别处去了。他们的手偶尔擦碰一下,又怕烫似地闪开了,他脸 色煞白,她激动得脸上绯红。他们俩都看着前方,眼睛眨都不眨,迷迷糊糊地往 前走着,像被一股强电磁波冲击着,那是多么强烈,多么新奇的感觉,似乎不管 前面等着他们的是什么,哪怕是悬崖,他们都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周围单调灰 色的房子,穿着灰色衣服的人群,大地、天空、城市的街道、湖边单调的景色, 一切东西在他们眼里都变成了美妙可爱的东西了。   半天过去了,长蛇似的队伍只见加长,不见移动,安德烈有点着急,青梅也 等得不耐烦了,一会跑到前头看,一会跑到后头看。   “不如我们去北海转转吧,我已经好多年没去北海了,离这儿很近.”安德 烈再次提议.   “行!”   “那我在门口等你!”   他骑车,她坐公交车。到了北海门口,他买了两支一毛钱一支的大雪糕。一 支雪糕吃光了,她没来;另一支雪糕化掉了,她还是没来。怎么还没来呢?不会 是她到北海后门等他吧?安德烈又骑车奔到北海后门,也没有。只好悻悻赶到青 梅家,她也不在家。一阵寒颤,使他害怕起来。   安德烈退出来,飞奔去了几个青梅可能会乘车的公交车站,等到圆圆的满月 升上来,才看见青梅姗姗归来。她刚踏上台阶,安德烈就从边上闪了出来,双手 拉住她,青梅一头抵在他胸前,无声地哭起来。在她断断续续的哭声中,安德烈 才知道,她是去了北海旁门等他,她也买了两只雪糕,左等右等,不见人影,只 好穿过公园走到北海前门再等,直到公园里一个人都没有了,直到她都要冻僵了。   一次游北海化入梦中。   偌大的北京,没有让他们两人好好倾诉衷肠的地方。安德烈告别青梅后,走 下台阶,这时,一轮圆月挂在天上,清辉映照,一切东西在无影的薄暮中清晰可 见。安德烈推着自行车,慢慢走到了街道的尽头,该拐弯了。可他并不急着回家, 他还要在这个清净的晚上再蹓哒一会儿。慢慢地,他又推车走了回来。还没走到 楼下,临街一层的窗户忽然轻轻地打开了,“咔嗒!”一声,在静夜里十分清晰。 房间里没开灯,在窗户的四方框里,显出一个女性的身影。他听见有人在叫他。   “安德烈!”   他立刻向窗口急奔过来,是青梅!   她把双肘撑在窗台上,身子前倾,穿着一件白色的家常衣服。   “我忘了给你一件东西,回到家才想起来。你等着。”她压低声音说。   她的身影隔了一会儿又出现了,隔窗递出一样东西,安德烈借着灯光一看, 是个流行式样的军绿色帆布书包,上面精心绣了一颗红艳艳的心。安德烈没说话, 沉默了一会,突然拉住了青梅放在窗台上的手,把它们贴在自己眼睛上,接着又 贴在自己的嘴上。青梅的双手冰凉,贴着他滚烫的面颊。   他抬起头来,她凝眸不动的大眼睛在暗夜里闪烁,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他 的心几乎停止跳动了,又快活又痛苦,他轻轻地说:“青梅!”   “安德烈!”   “青梅!”他又喊了一声。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世界上没有比语言更 有力,也更无力的东西了!   这时,房间里响了一下,青梅马上缩回了手,窗户砰地关上,窗帘也拉上了。 那黑沉沉的玻璃窗里什么也看不见,也没有了白色的身影。   三   安德烈赶去开会后,生活又旋转了起来,但是青梅的形象随着各种各样的感 觉、印象不停地飞驰,这个形象是在那热乎乎的、风驰电掣大地震撼的山上,在 那黑洞洞的窗子里,在繁星的光辉下,如此强烈地留在他的脑海里。   知青的集体生活和劳动占据了一天大部分时间。他们的见面只能在熙熙攘攘 的地方,在众目睽睽之下。每天吃过晚饭后,知青们都会挤在一间屋里开会或者 “政治学习”。这时女生们会嘻嘻哈哈地挤在土炕上,靠墙根坐着,男生们则散 乱地坐在大炕边沿儿上,男生跟男生,女生跟女生挤在一起,开始了政治学习。 此时,青梅和安德烈藏在伙伴们的身后,带着蓬勃的欲望,利用任何天赐的良机, 彼此用目光互相触摸。青梅低着头,她的脸埋在头发里,被阴影罩着,心思在梦 想里漫游。安德烈偷眼瞧着她的脖子、瞧着她丰满的肩膀和胸脯,连她头发的分 缝都能让他辨认出一切印象。跳跃的灯火使人们的身影印在墙上,忽大忽小,恍 惚身处妖魔的洞穴里,阴影模糊了青梅那令人沉迷的可爱。当安德烈发言时,她 就趁机打量他;当他迎向了她的目光,她就扭转了脸看别处去了。安德烈正襟危 坐,做出漠然的样子,嘴角却微微上翘,泄露了内心的喜悦。事到如此还不算太 坏。事情坏在安德烈自己。他一见青梅,眼睛粘在她身上,拔也拔不开。他的心 一下一下地打秋千,连步子也迈不好了,像不会走路似的。他每天都期待她的出 现。他喜欢她走路的样子,她是那样轻盈,阳光似乎也随着她到来而散满人间; 他喜欢她静思的样子,她脸上似嗔似喜的表情让他的心时阴时晴。她蜂蜜一样柔 腻的肌肤,柔软的腰肢,黑黝黝的眼睛,小而漂亮的嘴,都让他忍不住遐想。有 时,他趁开会大着胆子坐在她身边,翘着二郎腿,好像无意间在她小腿上碰一下, 又一下。没有人看见,可是两个人都慌得要命,在众目睽睽之下眉目传情有着极 大的危险,又有着极大的诱惑。他坐立不安,不知道该照着什么样的姿势坐着, 才能不致被激动的情绪压得筋疲力尽。青梅则紧张得鼻子上冒出细珠子似的一层 汗。   其实,浪漫的恋爱和隐秘的约会在那个封闭的年代也照样进行,城里女孩子 坐在男友的自行车后座上,羞羞答答地穿过街坊邻居的视线。傍晚时分恋人们需 要格外小心,他们或者会到免费开放的公园里去,假如女孩无法抵御男友的青春 冲动,假如他们躲在树丛后面接吻,极有可能遭到带红袖标的联防人员突袭,最 终被双双带进某个办公室里接受盘核或者羞辱。敢于在公园里谈恋爱的女孩有时 不免陷入种种窘境之中。恐惧使更多的人望而却步。而安德烈他们另有便利条件, 在农村有广阔无边的青纱帐,钻进去个把人别想找到。一天,安德烈塞给青梅一 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去后山。”   晚上政治学习的时候,青梅请了假,背起红十字包去给老乡“巡诊”,安德 烈也请了假,说是要留在牲口棚“喂牲口”,实际上两个人手拉手上了后山。他 们的行动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于是大会小会上开始了不点名的批评,威胁说抓住 了“现行”就要送交公社革委会严肃处理。在多次批评施压后,他们开始了猫捉 老鼠的游戏。人们发现了他们互相交换纸条的规律。一天,有一个纸条被送到带 队干部的手里,打开一看,没看出什么名堂,又召集了其他几个队干部共同研究 了一晚上,还是不了了之。因为纸条上写着三条“最高指示”: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2)要互通情报。   (3)一要抓紧,二要注意政策。   最后党支部决定把它原封不动地放回了原处,因为那上面都是毛主席语录。 事后青梅问安德烈,怎么会想到用毛主席语录写条子?   “我发现敌情有变,所以改变了策略。”   “那你不怕我看不懂?”   “别说你不懂,我看他们也没看懂。”   “咦? 我怎么不知道语录里还有‘一要抓紧,二要注意政策’这句话?”   “说明你没学好毛选嘛!”   “讨厌!”顿了一顿,青梅迟疑了地说:“以后咱们还是别见面了吧!”   “你------怕了?”   “不是,”她低头绞着自己的手指,“反正你不能拉我的手了,也不能亲我 了!”   安德烈的脑子里“轰”地一下:“你这么快就要甩我了?”   “我妈妈说不能跟男生太接近。”   安德烈又吃了一惊:“你告诉你妈妈了?”   “没有。她说,理了男生,就会出事。”   安德烈略放下心了,说,“好!你不理男生是对的,理我没事,因为我不会 碰你的。你没读过《赤脚医生手册》吗?亲嘴不会有事的,这都不懂------还是 赤脚医生呢!”   青梅恼羞成怒:“我们的《赤脚医生手册》上就是没有!没有!没有!你从 哪看来的?”   “我妈是医生,我家书架上有这类的书。”   青梅嘴上还是不依不饶的:“看黄书!”   “你不但没学好毛选,连《赤脚医生手册》都没学好,切!”   安德烈除了给青梅讲《赤脚医生手册》,还给她讲牲口经,两个人谈天说地, 谈情说爱,也说生产、种地、喂牲口。他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每过几个小时就 要提着煤油灯,到牲口棚转转,一边添料一边说,“喂牲口很复杂。喂马的学问 最大,‘马无夜草不肥’,懒人不能当饲养员。马不是渴了就给水,饿了就给草, 干完活的马身上出汗,特别是拉车、犁等,要忍一忍,拴在桩儿等汗消了半个小 时,先饮水,后吃草。春种、秋收二季马的活计重,要在草料拌适当豆饼渣、最 好喂煮熟的黄豆。但牛若在秋场院前吃饭黄豆,再喂水会胀死。”透过煤油灯的 阴影,安德烈的脸上有了一种特别的耐心,或者可以说是风韵,稳重扎实可靠耐 劳的男人风韵。三年中,他学会了开犁、耕种、锄地、收割、锄草、修渠、放牛 马羊猪、采石、盖房、赶车、运肥、打场……等数十种农活。劳动会使人对土地 产生一种热爱和自豪。这种自豪感给他身上增添了男人的魅力。青梅对安德烈越 了解,就越发崇拜他了。   这时,村子知青里又流行读禁书了。知青的生活单调沉闷辛苦,无以排解, 他们便在暗地里开始传阅“禁书”。有一次安德烈带给青梅一本“地下”小说, 说是胖刘儿借给他的,第一页还没看完,青梅的脸上一阵发烧,倏地合上书。这 是一本没有封面的外国小说,是胖刘儿从别的知青点“拿”来的。胖刘儿对爱情 小说不感兴趣,他常常和三五个男生聚一起,挖空心思找乐子,最后就找到了恐 惧,每个人把知道的最恐怖的故事说出来,什么《梅花党》啦,《铜尺案》啦, 《绿色的尸体》什么的。对青梅来说,这种书像精神鸦片一样吸引她。她在中学 时读过几本革命小说,他对安德烈多少有点像小白鸽对少剑波,林道静对江华, 是带着革命理想主义的仰慕------他有那么精彩的口才,那么好的嗓子,有振臂 一呼众人响应的魅力。然而,这本书却告诉她,男女之间还有更私密更隐晦的神 秘吸引。这种书是要等到熄灯后、打着手电在被窝里才能看的。然而,她还是忍 不住又打开了那本书,仿佛中了邪似的,虽然脸红心跳,被鬼使神差似的,快速 看下去,有的地方跳过,看得又明白又不明白,只觉得脸上一阵阵的发热,心跳 加快,血液倒循。   才看几页,小何回来了,她身后还跟来了一些人,想到可能又是党员开会, 青梅急忙把书藏到枕头下面,抬脚就往屋外走,说,“党员开会呀?那我先出去 一下”。小何高声说,“等等!我们开的就是帮助你的会,你坐下吧!我们都是 北京来的知青,在动荡的形势下,我们需要一场灵魂的短兵相接刺刀见红。有人 已经有反映,说我们北京来的知青出现了思想腐化现象,男女生约会,看黄书。 这是有损于我们北京知青集体形象的。咱们县有一个知青私下传抄毒草小说《少 女之心》,已经被捕了,我们要引以为戒。”   这天安德烈到公社开干部会去了,北京知青决定趁安德烈不在村子里,先做 做青梅的“思想工作”。他们先唱了“任重而道远”语录歌,接着小何背诵了一 段领袖的语录:“一个正确的认识,往往需要经过由物质到精神,由精神到物质, 即由实践到认识,由认识到实践这样多次的反复,才能够完成。这就是马克思主 义的认识轮,就是辩证唯物论的认识论。”小何希望随着她第一个慷慨激昂地说 完,众人也能接连发言批评青梅。可是,这种情况没有按预期的那样出现。小何 的眼睛像钟表的秒针,从一个人脸上移到另一个人脸上。但是没人接受她的暗示, 同时他们也为自己的懦弱而害臊,所以更不出声了。小何很失望,就挑明说, “我说的是青梅!你检讨一下你的行为。”   接下来,安德烈的小屋成了怀疑目标,领导安排了另一个知青住进了安德烈 住在牲口棚的小窑洞。   下一次,安德烈的纸条上写道:“晚上用手电,晃窗户!”   每当手电光在小窑洞的窗户上一晃,安德烈就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去。   后来这个暗号也被人识破了。偶然发现这个暗号的是一个女知青。一天晚上 她从牲口棚前经过时手电无意识地扫了一下窗户,走上大路时发现有人在后面追 了上来。她怕得要命,撒腿跑了起来。前面跑得越快,后面追得越急;跑了几百 米才追上看清是一场误会。秘密就这样被发现了。安德烈只好再改变策略。   这天是中秋节。八月十五的月亮,原是情人的月亮,不比荒春早夏的月亮是 诗人的月亮。何况月亮团圆,安德烈更想见到青梅。这次他俩进了后山的知青果 园。这里有樱桃,苹果,梨树,桃树和杏树,果树一排排站好队,走在树丛里, 好像两堵连绵不断的墙,夹出一条幽暗而美丽的林荫道。他俩顺着林荫道跑着, 笑着,互相不时地说一些没头没脑的话,谁也不回答对方。十五的圆月像一只雪 球,镶嵌在蓝紫的夜空上,显得格外皎洁。月光穿过树阴,漏下了一地闪闪烁烁 的碎玉,树梢高处的地方颤抖着明亮的银光,空气中有一股浓郁的果香。奶白色 的月光照在他们的身上,他们的眼里闪着矿物质的光亮。那些树啊花啊草啊,也 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微光,带着毛刺刺的影子,一些野花从青草的暗影里探出身子, 仿佛也请求参加他们的游戏似的。   他们跑累了,就在村边高处平坦的打谷场上坐下来。青梅轻轻唱起了“我们 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这是一首脍炙人口的、被禁唱了的儿歌。歌声有点凄凉, 使整个打谷场变得更空旷了,显得忧郁起来了,连青草也悲伤了,蛐蛐的叫声也 好像拘束多了——他们都有点想家了。   此时村里正在大乱,带队干部听到报告说,安德烈不在宿舍,青梅也不在屋 里,这两个人都失踪了,就动员知青打着手电到处去找,找遍全村也找不见,心 想莫非是因为小何上次开会批评青梅批得太狠了,想不开寻了短见?他把知青们 带到更远的河边、树林去寻找。一开始大家还嘻嘻哈哈不当回事,后来反复寻遍 了各个角落也不见踪影,渐渐也有些不安了。   月亮下山之后、天亮之前是最黑暗的一段时间,他俩趁黑回了村。走到村口, 忽然听到了脚步声。他俩拉着的手马上分开了。不远处有一点微弱的光亮,有人 匆匆忙忙地走来。他们听到青草在那人脚底下咯嚓咯嚓地响,脚步声近了,一道 手电筒的光好像一把剑,突然把黑黢黢的夜刺穿了一个窟窿。他们看见带队干部 那张疲惫的、生气的脸,他好像睏了,没有精神。   “你们到底干什么去了?”   “没干什么,就是散散步,聊聊天。”安德烈说。   “还干了什么?”   “还唱了歌。”青梅老实地回答。   带队干部哭笑不得,他总算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临走时恨铁不成钢地说, “安德烈,干部带头谈恋爱违反纪律,别忘了你是省里的知青标兵!”   带队干部又咕噜了一句什么,扭头走了。安德烈低声地说:“刚才忘了,我 应该用毛主席语录来回答他------‘彻底的唯物主义是无所畏惧的’”。   青梅抿嘴一笑:“又逞能!”   四   不久,安德烈真正的麻烦开始了。   连续几天,他被叫到公社革委会开会。他刚刚回到村子里,就疯狂地寻找青 梅,可是到处见不到她的身影。正在发愁,远远地就看见青梅背着药箱走了过来, 他假装没事似的迎上去,没有像平常那样打招呼,他把手揣在裤兜里,低着头看 着地面,脚尖蹭着地皮,匆忙而小声地说,你今晚有事吗?我找你说点事!就像 贯常见到的,党员干部找群众个别谈话的那种口吻,脸上是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情。   青梅点点头,各自分开。青梅去了老乡家给病人打针,安德烈回到牲口棚小 屋。牲口棚不在村里,盖在村外的山坡上,平时不大有人来。他默默地坐着等了 很久,忽然觉得身上一阵阵燥热,他站起来,喝了一茶缸冷水,忽然听到有人笃 笃地敲窗。他忙开了门,青梅进门,两人对望了一下,一声不吭。后来青梅嘤嘤 地哭起来。安德烈托起她的下巴,盯着她的眼睛,着急地问,“怎么啦?出了什 么事?”青梅声音颤颤地说“怎么才回来?”听到这个表白,安德烈心里一热。 他赶忙插好了门,把头伏在青梅胸前,一动也不动。青梅双手分开,慢慢地用手 指插进他浓黑的头发。青梅叫了他一声,他没声音。又伸手去摇他,他还是没声 音。青梅焦急地喊叫了,用力地把他的头捧起来。她发现安德烈眼角上有一滴泪, 害怕地“啊”了一声。想不到他哭了。他把脸靠在她的身上,断断续续地说: “青梅!你不知道,这些天发生了什么,现在你来看我,让我多踏实”。   在他断断续续的叙述中,青梅知道他在全国知青代表大会上受到表彰,还受 到周总理的接见,周总理说,听说你是老革命的后代,你要扎根农村一辈子?能 做到吗?他大声地做了保证。可是,就在接受了极度的荣誉后,却发现父亲被关 押隔离了,他和家人都打听不到关押原因和关押地点。安德烈在揣揣不安中回到 农村,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不知道怎么办,我爸爸可能会有严重的问题,我不能再跟你来往了,青 梅你明白吗?你不要再见我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不知说什么好。青梅手里 的十字箱哐啷掉在地上。听到“不要再来找我了”这句话,如同宣判了她的死刑。 她嚅动嘴唇,脸色煞白,身子往后退。安德烈走向她,伸出一只手捂住胸口, “我向毛主席保证---我不是想离开你”。他的眼神很可怕。恐惧,渴望,卑微, 绝望,那两道目光就像航标灯的光柱扫过水面,发出令人看不懂的灯语。   她愣愣地瞧着他,好像没听懂似的。然后她满脸通红,眼里迸出了眼泪 ------“你不要我了?”安德烈急躁地上前扳她的手指。“我……”他凑着她的 耳朵说,他的鼻息喷在她的脸蛋儿上,他十分激动地嘟嘟囔囔地说:“我是真心 的……想……要你!”   她凝视着安德烈,绝望抓住了她。这个世界就要离她而去了。她豁出去了, 终于仰起了头,迎向他的吻。为了吻得久些,安德烈用手指捧住她的脸蛋儿,两 只胳膊像钳子一样夹住她,箍得她喘不过气来。后来发生的事完全超出了他们的 控制。一切都不存在了,世界消失了。他们都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只是想消灭他 们之间的距离。安德烈粗手笨脚地撕扯掉青梅的几颗衣服扣,他试图发现青梅身 上的每一寸皮肤,每一个秘密,他渴望与她合为一体。青梅把他带到了高山、深 谷、平原,带到了茂盛的花径小路、幽秘的山间溪流。夕阳斜照,树叶在微风中 轻微地抖动,小鸟在窃窃私语;迟归的蜜蜂发出断断续续的嗡嗡声,从这朵花飞 到那朵花上……他们在花园里没有尽头的小路上走啊,走啊,时而登山,时而躲 进浓密树阴里,时而微笑,时而紧张,久久地在情爱的草原上散步。情爱是温柔 的花也是锋利的剑,它刺进青梅的体内,生命的热血像溪流一样喷射而出,带着 咝咝声滴落下来。安德烈在寂静中忽然听到一声惊叫,他浑身一颤,在万般情急 中掉进了冰窟窿。那个奇怪的声音是从青梅的嗓子里发出来的,她双眉紧蹙,脸 色惨白,眼球向上翻了一下就不动了。安德烈以为她死了,魂飞魄散地爬了下来, 抓着她的手说,“怎么了?”   青梅一动不动,半天,她才吸了一口气,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   安德烈又问:“你怎么了?”   青梅顿了一下,说,“疼!”   “哪里疼?”   青梅没出声。   “我弄的?” 安德烈的表情很无辜,停下来,撑住身子在那里喘气。   青梅伸出柔软的手臂环住他的脖子,两片如花瓣似的嘴唇覆盖了他的。他扭 头,把身子撑起来,离开了她。“不了!”安德烈被刚才那一吓,像泄了气的皮 球。   青梅的手柔软地拍拍他的背。她叫着,“安德烈。”   一直沉默的他不由自主地“嗯”了一声。   “你爱我吗?”她问。   “你爱我的!”她又替他回答了自己。   青梅静静躺着,一行眼泪慢慢地从眼角流进了发际。   安德烈又一次傻掉了!   他环顾四面,一筹莫展。   青梅摇摇头。这会儿,她已经平静了,既没有大声地喘气,也没有鼻翼一张 一合地抽泣,她也没看他,只是安静地流着泪。   安德烈绝望了。他用力甩了甩头,望着天花板,他天真的眼神像个孩子,站 在教室里准备回答老师的提问,糟糕的是,他没听清老师的问题是什么。   “你怎么了?”他支起身子,绝望地问青梅。“是不是因为我------碰了 你?”   青梅又摇摇头。   “你说话啊!说点什么,说什么都行。”   他俯视着她,显出非常虚弱的、被吓坏了的样子。青梅盯着天花板,慢慢地 开始说话了。开头说得有些乱,断断续续的,后来一句接一句说得很快,甚至有 点喋喋不休。青梅讲到了他们的第一次见面,讲到了她与家人的决裂,讲到火 车……她向安德烈展示了一个少女羞涩又孤绝的内心。这么一个柔弱的女孩子, 怀着怎样自卑的绝望,躺在他的身旁,微微地依偎在他身上,一边说着话,一边 朝他脸上看了又看。他刚开始只是在听,同时在欣赏她娇媚的小动作和眼神,后 来他被她的话吸引了------爱一个人原来是这么沉重,这么痛苦啊?好像站在一 个深渊边上,明知危险却又要朝那里坠落,没有了自尊,直到粉身碎骨。“我觉 得我对你的感情太可怜了!连自尊都没有了!”她说完,又叹了口气:“和你做 了这件事后,我已不再是我了,我不喜欢,这种事让我……好恨哦!”   安德烈跪在那里,把青梅抱起来,所答非所问地说:“你是高兴的,是吧? 你是高兴才哭的?”   青梅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出了一句让安德烈永远不能忘的话:“我是高兴 的!”   安德烈久久地端详着那张他看不够的脸:“你真美!”   青梅非常意外,她没有想到在大家面前成天忙着“革命加生产”的安德烈, 会说出这种浪漫情调的话。“你,真美!”这是她最最喜欢听到的话。她想不出 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句话更棒的了。但是她马上又害怕起来。她害怕“一失足成 千古恨”,她以前不知道什么是“失足”,现在知道了,“失身”就是人们说的 “失足”吧?她说:“我们犯了现行了,我们会不会被抓起来?”不等安德烈回 答,她又自问自答地说:“我不怕!抓起来你去哪儿,我也去哪儿!”她自言自 语地说,口气好像是去旅行似的,虽然语气有些自虐,但她的表情非常天真可爱, 安德烈故作调侃地说:“你不要嘴硬,到时候人家一逼供,你就把我出卖了”。   她抢着说,“我决不会!”   然后又靠近他道:   “我怕什么?沙漠、深渊、大洋,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就能过得去。我们在 一起,什么也分不开我们,我们只有自己,除了你和我,就是你和我,永远这 样……说话呀,回答我呀。”   他一会儿回答一声:“嗯,是呀……”一边拿手摩挲着她的头发,觉得她像 个小孩似的,一遍又一遍地说,“你爱我吗?”她似乎总是不满足,她要听到更 多。   安德烈没回答。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没有机会学习怎么跟异性交谈。他没 有这种习惯,跟女性这样坦率、大胆地说出心里话,是不被允许的。他只能用行 动交谈。两人现在不一样了,正是用身体和身体在交谈。语言到底无法说尽,用 嘴巴说话是越说越乱,终至不知所云。   其实不必问,只要看到安德烈的眼睛,一切不言自明。但青梅还是想求证再 求证,安德烈却像有意让她的期待落空似的,说不出那三个字,就算答案一定是 “我爱你”,可用嘴说出来仍觉不好意思。但是男人越是拂逆,女人就越是要他 说出来。   “喜欢我吗?”青梅又换了一个词。   他仍然不放弃语言上的防御姿态。   其实这也是不需要确认的。刚才,在那个紧要关头,安德烈撕心裂肺地脱口 喊了一声:”青梅!我爱你!“但是青梅还不满足,她要求道:“那是一次,我 要你说三次!不,我要你永远都这么说!”   安德烈听不懂又像听懂了似的,他惊异地发现,女人与男人是这么不同。男 人多么简单啊!可是女人竟能说出那么多感受,又是哭又是笑的,还有那么多的 含意,那么多的希望和那么多的寄托。女人简直是把全身心都挂在男人身上了, 意志薄弱的男人是绝对消受不了的。如果不是因为他爱着青梅,换个女人会吓坏 他的。   他俯在青梅耳边轻轻地说,“我会对你好的!”   青梅的眼泪又一次流了出来,像窗外泄了一地的如水月光,淌到天边……   第七章: 满月   一轮圆月正冉冉升起,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玉盘,透明而晶莹。群山被月 光的轻纱笼罩着,像沉睡的美人;微风吹动一树树的叶子,像摇起来一树树金铃 铛,趁着夜晚,在风的怂恿下歌起了情歌。   一   月亮圆了。她像一个不知疲倦的人,穷尽一生只到世间来寻一个完满。可是 完满真的来临时, 却在一分一秒地亏损了去。   二   在青梅和安德烈相爱的时候,小麦返青了。   正当他们爱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村里的麦收也正在热火朝天地加紧进行着。   六月里的一个早晨,雾气朦胧,太阳还没升起,麦地里的小路上走来了两拨 人,一拨人是农民,包括妇女和学生,学生是特别回乡来参加夏收的;另一拨人 是知青,包括后勤组的炊事员、饲养员,总之全村人都出动了。晨曦横着扫在麦 穗尖上,割麦人的头上沐浴着朝霞的时候,他们的脚却还踩在黎明前的凉土上, 感觉到鞋的周围沾了露水,渗得透心凉。   这会儿,太阳已经从后山探出头来了,在天地相接的地方,有一道宽阔而耀 眼的黄色光带沿着地面爬行,不一会,这光带亮闪闪地靠近了,滑过去,搂住了 对面的群山。不知什么温暖的东西碰到人们的脊背,原来又一条光带悄悄从后面 迅速追上来,掠过了人群和麦田,向前边那一条光带跑过去,终于汇合在一起, 像两个忘情嘻戏的孩子。忽然间,广阔的田野抖掉清晨的朦胧,现出微笑,漫坡 的麦子映得天地都是黄澄澄的。风从坡上吹过来,空气里弥漫着谷物成熟的沁香, 一杆杆麦穗随着风儿摇摆,左也点头,右也点头,万千的麦穗灼烧成一个黄灿灿 的世界,一波一波地向山上隆隆滚去。   太阳出来了,夜里聚集的浓雾一下子变轻了。它们分散开来,缩小成一堆一 簇的雾团,掩藏在洼地里、树林中,后来逃散的速度更快了,最后消失得一干二 净。那些割下来的麦子、杂草、野麻本来已经晒得枯黄,现在受到了露水的滋润, 遇到了阳光的爱抚,一个激灵活转过来。鸟儿抖掉了露水,在天空中盘旋着飞翔 着,拍着翅膀快活地叫唤着。地里的蟋蟀、树上的蝉也苏醒了,在一起奏起来吱 呀吱呀的大合唱。又过了一会儿,鞋子上的露水干了,人们身上也干爽轻松了, 他们吃了送到地头的小米粥和玉米饼子,劲头儿也回来了。他们开始比赛,埋头 割麦;你三垅,我四垅,一队西头,二队东头,不割到地头不休息。麦地里传来 一种“嚓嚓”声,像蚕宝宝吃桑叶的声音。   可是很快,太阳过分的热情就把一切改变了。地上似乎冒出蒸汽,把早晨凉 爽的露水蒸发掉了,代之以沉闷的酷热。热气停滞了,人们的说笑声也稀稀落落 起来。他们不时地用袖子擦着汗,腿麻了,步子小了,割麦子的手也慢了下来, 有人直起腰来,把两只手放在酸痛的背上,溽暑烘烤使他们透不过气来了。   麦子割倒后,需要一部分人留在大多数人后面捆麦子。这些人几乎都是以女 知青,她们扎着短小辫、戴着草帽,脸蛋圆乎乎红扑扑的,草帽上隐约可见“广 阔天地,大有作为”的红字。她们体力不如男知青,但都很要强,不甘示弱,你 追我赶的,干得很卖力,在这些女孩子中间,有个姑娘最引人注目,她的草帽压 得低低的,一时看不清她的脸,她的身材苗条,动作富有弹性。她从刚捆好的麦 捆里抽出一把麦穗来,在左手掌上磕一磕,分成两把,拍齐了麦头儿,两下一拧 结成一条长的“麦绳”,把它们弄整齐,碼在地上。然后弯下腰去,一双手把麦 堆拢到膝盖跟前,左手从麦堆下面伸过去,同另一边的右手会合了,把麦子抱在 怀里。她把地上充当“绳子”的那束麦子两头收拢来,单腿压在麦捆上,把它捆 紧。不一会儿, 她就汗流满面了,不得不把衣服的袖子挽起来,把一截胳膊露 在外面。麦穗很硬,很尖,慢慢地,圆润的胳膊也被麦茬刺破了,流出了鲜血。 她的手指在捆麦子时,在麦捆上反复地磨擦,那些尖利的麦芒和坚韧的麦秆慢慢 地把她的十个手指磨薄了,慢慢渗出了血丝。很快,她的手就被扎得鲜血淋漓, 一抓一把血印子。此时,她直起腰来休息了一会儿。这时候,你可以从她涨得通 红的鸭蛋形脸上,看出她就是青梅,她多少有了一些变化——还是原来的她,又 不是原来的她了。   她的表情,随着心境的变化而变化,有时快乐,有时沉郁,就像春天的天空 一样变幻无常。此刻,她的心情如小鸟般跳跃,她迎向南风,脸颊浮现出两个令 人心醉的酒涡,她的微笑、眼睛、一举一动都带着使她承受不了的幸福。她总是 在回忆,他们在一起的夜晚,小屋留下了他俩柔肠百结的呢喃,充满了微风的低 语、虫声、鸟鸣、花儿绽放的声音、细雪飘落在树梢上的声音。她爱安德烈是精 神上的,也是肉体上的,直到他与她完全融合在一起时,她才能感到全部的生命 力。青梅想自己这样是不是太不庄重了?与自己的想象完全不同。本来想着两个 人的爱应该有万水千山的距离,又有惊天动地的意味,都没有,爱的神圣和神秘 没有得到隆重的证实。不能让安德列认为她是个轻率的女孩儿,更何况安德烈是 党员又是省里有名的知青先进典型,一举一动都要被注意的,弄不好被人说成作 风问题,影响他的前途。   她最初什么也顾不上,一味陶醉在爱情之中,可是她渐渐有了畏惧心理;得 到了他的心,她的生命就少不了它了,她生怕一星半点的意外干扰。所以她每次 离开安德烈的住处,总是东张西望,忐忑不安,村里每一个观望她的窗子,远处 的每一个身影,她都要看个明白,脚步声,喊声,鸡鸣,狗叫,风声,雨声,她 都要听一个分晓。她有时会突然停下脚步不动,头上晃来摇去的树叶子,也不像 她抖得那么厉害。每一个微小的声音都吓得她魂飞魄散,心想再不和他也见面了。   可是再见了面,这些筹划就一点用都没有了,爱的冲动,有时候比死亡的伤 害来得更猛烈。曾经的忐忑和寂寞,终于可以用芳香的一瞬来交换了。   麦收的这些天,安德烈一直特别忙。   他担心着天气,他希望老天爷给他三天的好天气,三天就成! 如果三天之内 下起了雨,地里割下的麦子抢收不回来,抢收回来的麦子拉到了麦场上又没打完, 遇到了雨水那就全遭秧了。现在他像小二伯一样——像一个真正的农民一样思考 问题了。   但是他一静下来,眼前就跳出青梅的脸。他试图想点别的事:明天的麦收! 还有,牲口和打谷场上的事……。但是他失败了。晚上,在打麦场上召开知青动 员大会,她偏偏就坐在他对面。他不敢看青梅,可是耳朵里,鼻子里,都是抵制 不了的她。他脑子里浮现她含笑的样子,像旋涡里的叶子在打转。他偷看她一眼, 这一眼让他看痴了,青梅的脸光洁得像月光泼上去就会滑下来。她的目光是飘的, 眼睛里闪活着月光,嘴唇因为光线的暗淡而变为滋润的深暗。   他又想她了!在这么紧张的时刻竟还想着触摸她的皮肤的感觉。他深深地吸 了一口气。第二天,和安德烈同住一间屋的胖刘儿有事离开了村子,牲口棚的小 窑洞又成了他们的两人世界。   屋外,一轮圆月正冉冉升起,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玉盘,透明而晶莹。群 山被月光的轻纱笼罩着,像沉睡的美人;微风吹动一树树的叶子,像摇起来一树 树金铃铛,趁着夜晚,在风的怂恿下歌起了情歌。   忽然听到了轻微的敲门声,“有人,”青梅低声说。安德列机警地听了一会 儿,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窗棂上的窗户纸在“呼啦呼啦”地响着。过了一会儿, “青梅!青梅!”屋外又有人在喊,安德烈紧张地压低嗓子说,“是马彦红!” 他三下两下套好了衣服,抢先用身体堵住了门口,门半掩着,灯光从他的身后透 射出来,身影显得更加高大。如果他不闪开身,根本看不出他身后还藏着一个人。 青梅躲在安德列的身后,靠着他的掩护正在紧张地扣着扣子,可是手忙脚乱地找 不到扣眼。她的手指开始发抖,领口的扣子好几次夹住了手指,由于扣眼扣得不 对,领口卡得过紧,憋得她连脸色都发青了。她喘着粗气,嘴里胡乱地说着, “彦红,找我有事吗?”   门开了,马彦红看见了青梅,她明明是来找青梅的,找到了,还是有点不敢 相信,眼神里充满了惊讶,她的目光越来越重,终于撑不住了,落到安德烈没系 好鞋带的鞋上,又落到青梅扣错了的纽扣上------她的脸比青梅的还红。   “出事了!出大事了!到处找你都找不到!”跟在马彦红身后的是小何,她 呼哧喘着气、用着急的、好像要窒息的声调,没头没脑地嚷起来,好像淹在水里, 喊人救命似的。   当她在大喊大叫地从马彦红的身后钻出来,才看清了情况,这时安德烈面色 焦黄,嘴唇干裂,头发乱如败棕,身穿一件破军衣,上面好多破洞都是橡皮膏粘 上的,这些天麦收紧张,他几乎没睡觉,看上去狼狈而猥琐;青梅斜站在他身旁, 衣冠不整。小何的脸色变了。   青梅想,“完了!完了!让她们抓到了现行。”现行是指流氓罪犯被证人现 场抓获。马彦红两个人好像是选好了时辰来捉奸的。这么想着,她捋捋衣角,反 倒有了一种破釜沉舟的镇静,脸上不改颜色,迎上前去,听见小何说了一句: “吴倩倩的胳臂断了!被磨面机轧断了!”安德烈像遭了雷劈一样,高叫了一声 “在哪儿!”“在磨坊!”小何话音未落,安德烈三步两步就跑远了。   青梅跟着小何走。小何匆匆在前边带路,一面走,一面嚷着,喘着,讲着。 “真惨啊!真可怕呀!”小何语无轮次地嚷着。青梅浑身发冷,眼前出现了一个 画面------吴倩倩倒在一滩血泊中,一只被辗断的手臂像一截棍子,被甩在一边 的地上……青梅腿软得抬不起来,嘴里念叨着:“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怎么 会这样呢?”   小何没好气地说:“还说呢------还不是因为你------把安德烈抢走了,她 当然心情不好,最近老走神,终于把自己的胳臂轧断了!”青梅听了吃惊得要命, 除了小何,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如此推理,如此直率。   磨坊门外很安静,不像出事的样子,有一只山鸡在鸣叫,一只狗在远处吠了 两声。走进门,大家出乎意料地看到,吴倩倩一脸镇静地坐在地上,而不是按青 梅的想象------倒在血泊中,她的胳膊并没有断,但那个胳臂已经像一个血葫芦 了。她脸色苍白,头发蓬乱,身上穿了件衬衫一样的东西,一边的袖子已经部分 脱离了主体,她瘦弱的胳膊就从扯破的衣袖里露出来。她的胳臂在上面是白的, 在肘以下是血红的,血肉模糊,形状难辨。她出人意料地镇静,口齿清楚简明扼 要地说明了出事经过------磨面的时候,她的一只袖子不小心被机器卷进去了, 她一边大叫“救命”,一边去拽,没拽动,机器还在转,像一个沉默的魔鬼,默 默地与她对峙着,耐心地、胸有成竹地拽着她那只袖子,执意地往辗轮下送…… 周围没有人,磨坊离村里还有一段路,没有人听见。磨面机的电闸在墙上,离她 很远,她已经无法去拉闸了,她的手将很快就被辗进去了,后来是胳臂……她的 整只手臂眼看也要被辗进去了,靠她的力气是不可能扛过机器的。这时,她突然 看见不远处地上横着一只盛面的笸箩,她伸出腿,用脚尖踩住笸箩的边儿,一挑, 把笸箩抛起来,用另一只手接住,朝着墙上的电闸奋力抛去,反扣着,朝下一拽 ------机器停了!然后她就这样坐着,慢慢地从磨面机里拖出了自己的手臂,浑 身瘫软,这时才想起来大叫救命。   这个苗条美丽、神情永远严峻、小嘴轮廓优美的女孩子开口谈正经事的时候, 总是干巴巴的,此刻,她正是带着这种口吻,好像是说别人的事。   屋里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青梅的脑子里只有两个字------“消毒!”她还记得在赤脚医生培训班上, 老师说过,断肢再植或者皮肤恢复手术的关键,就是第一时间的消毒是不是彻底。 在农村因机械事故和交通事故而被截肢的人很多,多数人都是因为医疗条件差, 消毒不当而感染,失去了修复再植的机会。“消毒”这两个字,像鼓点似地在她 的太阳穴捶着,她紧张地行动起来,进进出出,一样一样把需要的药品和器械拿 到手里。她一遍一遍地冲洗着伤口,一遍,两遍,五遍,十遍。她像一个机械人 似地冲洗伤口,说实在的,没有什么伤口------整条胳臂都是伤,根本没有“口” ------整个一层皮都没了,被机器卷进去了,现在是皮肉分离,没了形。   盆里的水全是红的。整个脸盆好像盛着满满一盆血。血腥的味道令人头皮发 麻。屋子里有一股令人呕吐的血腥味。马彦红脸色苍白,慌了手脚,跑着去报告 队长;安德烈一看见血,就头晕得受不了了,说,“我去套马车,送医院!”小 何吓得差点哭出来,她端着“血盆”走到屋外,腿一软,“哇!”的一声,蹲在 门外呕吐起来。屋里只剩下了青梅和吴倩倩。此刻,青梅心身俱疲,开始头晕起 来,但是她想到自己是唯一懂点医的人,不论遇到什么情况都应该冷静,她压抑 着太阳穴突突乱跳的感觉,重新让自己静了下来,用发抖的手继续为吴倩倩消毒。 屋里的两个人谁也不说话. 吴倩倩用剩下的那只好手替青梅端着盆子,青梅的眼 睛直直地盯着吴倩倩的受伤手臂。吴倩倩突然幽幽地说话了:我不能没有手,那 样我就再也不能拉琴了!不知怎么,一股巨大的歉疚感涌上心头,青梅的心情变 得特别沉重,似乎是真的如小何说的,是她抢了吴倩倩的男朋友,她突然说; “对不起!”   吴倩倩并没抬头,也没看她,淡淡地说,“干嘛道歉?”她们的话题没能继 续下去,安德烈的大车到了,马彦红陪着吴倩倩上了马车。   安德烈赶着马车。   青梅望着他走开。   他头也不回。她追过去,站在乱草丛中,身子俯在车帮上,喊道:小心!   他已经离开了,马车很快就上了路。   一轮满月升起来了,照亮了寂静的山谷,月光下能看到灰白的小路,还有满 山遍野的灌木树丛。马车在不平的土路上飞奔,安德烈的身子在车子上跳上跳下, 像炉子上的水壶盖。由于车子走得快,他穿着白衬衣的背部吹鼓起来,像个白气 球。白气球变成了灰气球,仿佛幽灵,在黑暗中渐渐消逝,最后飘走了。   月亮藏到云层里去了,光线也黯淡下来,灰云无精打采,似乎有点脏。   三   这一年,全国开始了大规模的“干部插队”运动,把那些曾在文革中经过冲 击,并认为“问题不大”的干部,从种种“牛棚学习班”和“劳改队”抽出来, 派到知青点去。被派来大罗山的几个干部,其中包括原来在地委工作过的老高, 还有理论教员、农科院技术员、长期在农村基层工作的干部。这些“插队”干部 和知青、老农一起,对大罗山的经济对策做了调整,扩大了林业的比重,加强了 农业在种子、施肥、耕作上的科技含量,使当年的粮食产量猛增到了原来的两倍 半,超过了《六十条》规定的“过黄河”的水平(指粮食产量的规定)。这一年 大罗山的知青普遍沉浸在喜悦的气氛中,大家的心情特别好。   由于粮食生产上的突飞猛进,大罗山知青点儿成为省里“学大寨”的典型, 省里要求从知青党员中选拔一名人大代表,并同时担任公社党委副书记。在公社 党委的印象中,其实这个位置非安德烈莫属。他当初拒绝当兵、带头到边远穷山 区插队,很多人跟随他来大罗山,他理所当然地成了红极一时的“典型人物”。 对于这些荣誉,安德烈是问心无愧的。他从来是冲在最艰苦的地方,他刚到农村 两个月时,就能扛着百十斤的麻袋登梯上房;后来,他能担着二百来斤的担子爬 坡下沟,如履平地。在秋收季节,因为生产队太穷,没有畜力和机械化生产能力 运粮,全村的粮食都是靠人背肩扛运回来的。每天早上天刚亮,在高寒山区料峭 的晨风中,安德烈带头,男生们都不穿上衣,一律光着膀子,扛着一根大扁担便 出发了。不用担心他们会着凉,待两座小山似的庄稼压上去,一不会就大汗淋漓 了。安德烈说,出汗是最好的润滑剂,之所以光着脊梁,是为了换肩膀方便,他 脖子一低,担子就从右肩换到左肩了,连脚步都不停一停。安德烈的肩膀很快就 被压肿,碾起了泡。然后,血泡又被压破,流出脓血,挨一下就钻心地痛,晚上 只能趴着睡觉;第二天一早,他照样又争着往前跑,好像慢一步都是耻辱。后来, 他脖子后面就留下一块永久的痕迹——一个圆圆的担茧,像个扁柿子似的趴在脖 子边上。后来根据国务院允许知青报考大学的文件,领导说可以推荐他上北京大 学。安德烈的反映却出人意料,他谢绝领导的好意,说搞不好建设绝不离开大罗 山。   在领导的眼里,让安德烈担任公社党委副书记兼人大代表,是水到渠成的事。 只不过要先走群众路线,要由队里由民主推举产生这名候选人。   与安德烈有竞争力的人选是马彦红。她是个活跃、积极的姑娘。她的信仰坚 定而纯洁,一切都带着正派的意味。她讲话很有特色,声音很响,中间还常夹杂 着领袖的教导和社论上的话,听上去难免枯燥无味。她衣着朴素,总是穿军服、 戴军帽、背一个军队式的黄色挎包,胸前总是佩戴着毛主席语录的像章,完全是 个红卫兵的形象。可是人们对她的实干精神不能不佩服,她和男劳力一起到漫坡 下破冰担水,到草窑里切草,和村民们一起干农活、挑粪、挖渠、修路、起猪圈、 打柴,这些男人能干的话儿她都抢着干。人家都休息了,她还带着办事的操心脸 色村前村后地转转,看看有没有什么事需要她帮忙的。她待人和气,对谁都很亲 切、热乎,见老乡说老乡的土话,完全融入了当地人的生活。她很能适应农村生 活,什么都能够学习,什么都能够克服。在女知青里,没有人比她更优秀的了。   这天,知青食堂杀鸡宰羊庆祝大丰收,青梅坐在院子里忙着杀鸡、拔鸡毛, 鸡毛摊了一地,沾了她一身。她恍惚地想着,安德烈走了多少天了?心里像被无 数小虫咬噬着,也许心理反应变成了生理反应,也许是鸡毛的臭味刺激了胃,她 突然上吐下泻,还发起了高烧。   几天后她又去知青食堂上工,可还是没力气,炒菜的那口大铁锅,就像一只 野兽的巨口,要把她吞下去。厨房的油烟滚滚,熏得她头昏眼花,连那把长柄锅 铲都拿不动了。一阵倒灌风把浓烟从灶口吹进了屋里,布满全屋,迷得她睁不开 眼睛。慌忙中,她用沾着面粉的手去抓柴禾,结果手上又沾满了茅草,她只好站 起来去洗洗手。她头发上撒着一些细草,脸上淌着汗水。屋里蒸着闷人的空气, 浓烟遮住了太阳,一霎间,屋里一片幽暗。为什么安德烈不能留在村里?她胃里 一阵难受,掏出手绢捂住了鼻子,但依然无法抵厨房里的气味。这些气味包括了 蒸馍的发硣粉味和微酸的蒸锅汽味、馊饭味、霉干菜上头的白毛味,墙角醋缸里 的酸腐味……她像得了一种怪病,什么气味都能让她呕吐,吐出来的都是一些清 水甚至黄胆汁。她明显地浮肿了,脸上还出现了难看的蝴蝶斑。   这天村里的德二嫂来到知青食堂,说借了几颗大葱,说是来客人了,要添个 菜,弄个大葱炒鸡蛋给客人吃。第二天她给青梅偷偷端来一只大粗瓷碗,碗里漂 着两颗洁白如玉的荷包蛋。她悄悄地说,你自己身上有了不知道补啊?记得给自 己冲红糖水荷包蛋呦!   有了?有什么了?   有娃了呗!   这简直就是晴天里的霹雳。德二嫂的话好像一道电光,照得青梅两眼晕眩。 青梅的脸涨得通红,咬住嘴唇不说话。她看着德二嫂的嘴一张一合地嚅动着,脑 子里却在上演着沙尘暴。白色的龙卷风浑如粗大的缆绳,直挺挺拔地而起,向高 空伸展。沙尘暴朝她这边步步逼近。她感受到了风压,它即将把她吞噬。她紧紧 捂住眼睛和耳朵,一步一步穿过风沙。那里面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方向, 甚至没有时间,沙尘在高空盘旋。沙沙沙。德二嫂走了,沙尘暴立即消失了,青 梅仍然闭目合眼。   第二天是个大好的晴天,德二嫂在门前的石磨上晒菜籽,她身边有几个媳妇 在叽叽喳喳的说话。   第三天是雨天,雨淅淅沥沥地下不停。青梅怀孕的事就像雨水一样,沿着河 沟水坑、房檐屋角,尽情流淌,在村里马上传开了。在知青集体里保持隐私是一 件非常困难的事。巴掌大的地方,三只猫六只眼,要想逃出众人的眼睛是不可能 的。千万不能低估农村传递小消息的电传效应,一传十,十传百,人们信口开河 涌出去,最有刺激的,就是所谓生活作风问题,这种新闻一旦不胫而走,被细细 咀嚼,可以在心中引起一种模糊的肉欲,成为他们平淡生活中唯一的波澜。   青梅开始头晕,恶心,无法控制的干呕,不分场合。似乎变得敏感,雾状的 灰尘粘附在毛孔上,进入内脏,它们眉目不清,鼓荡在身体里,四处发胀,从乳 房到全身。面目憔悴。   这天,青梅和小何在工作之余照例帮助妇女组干活,妇女组里都是一些拖家 带口的、要留在家里做饭,照顾小孩儿的中老年妇女,她们今天的活计是给土豆 备种。先有人把土豆挑一遍,把好的,能当种子的留下来,放进一个大筐子里。 妇女们拿着小板凳围坐在筐周围,一人一个木案板,把土豆切成几块,每一块土 豆上必须带一个或两个芽。这样,把它们埋到地里就会长出一堆土豆来。青梅坐 下来,慢慢地切,慢慢地想心事,后来不知怎么,她使足了力气,朝这一只土豆 一个劲地剁着,仿佛不把那个土豆剁进案板里去绝不罢休似的,那铿锵的声音, 连同案板,都发出咚咚的声响,人们惊讶地停住了手,看见她脸色绯红,一缕头 发披下来盖住额头,嘴里念念有词,像是跟人吵架。连有人喊她都没听见。“青 梅,你在跟谁发狠哪?”青梅的目光马上就胆怯地一跳,说:“哦,没事!”小 何又说:“马彦红找你。”青梅的心跳得很快,她用半边脸笑笑,往大队部走去。   马彦红告诉青梅说,生产队要公布推荐知青上工农兵大学的名额了,听说大 田组推一名,后勤组推举一名。小何也想争取,名额只有一个。作为老同学,马 彦红已为她力争过一次了,都因青梅父亲的历史问题而搁浅了。这次马彦红又推 荐了青梅:我看你还是走吧!你前几年就因为父亲的历史问题,几次不能被提名, 听说这是最后一批工农兵大学的名额,知青们除了招生招工这两条路,就没有别 的办法可以回到城里了。上大学是脱离农村的窄路,大家都在争取。青梅想都没 想就拒绝了。安德烈不走她就不离开,她要跟他在一起。   偏偏在这个时候,安德烈不见了。他像一滴水一样蒸发了。似乎在那天,他 把吴倩倩送医院他也就跟着消失了。有人说安德烈牵着队里的牲口去公社配种了, 过两天就回来。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还不见他回来。青梅找不好公开问, 就分别私下寻问队里的干部。第一次是问小二伯,小二伯说小安子是给牲口配种 去了;第二次是问书记,书记说小安子开会去了,又有人说他去了公社的水库工 地。怎么说的都不一样?   晚上,青梅一个人恹恹地歪在床上,拿起一本书读起来,可是她的眼睛徒然 在字行上溜过,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她明白自己离不开安德烈了。这有多么可 怕,一旦他离开了她,她的天就会塌下来。怀孕的事,青梅因为害怕不敢跟别人 讲,就自己跳胎,每天跳。她以为跳跳就能把胎儿跳下来。这还不是她最担心的, 她发现见不到安德烈了。这比什么都让她不安。他是不是害怕了?后悔了?她背 起红十字包去给福全婶家的孩子打针。月光照耀着,空气中没有一丝风,远处有 几只狗在吠叫,沉睡的树木垂下枝子凑近墙头,印在墙上的影子轮廓分明,像泼 墨山水画。青梅看着它们——这是跟白天不一样的另一个天地,月光柔和美妙, 像躺在摇篮里熟睡了似的,这里没有规矩、没有窥视、没有闲言碎语,它是一种 宁静、美丽、永恒的生活。枯叶、石墙、残花的清香都带着一种宽恕和安宁。周 围一片肃静。她正享受着这天籁般深奥的温情,突然觉得有人在瞧她,刚才那一 霎那的安宁和恬静,不过是愁闷和绝望产生的幻觉罢了。   青梅走进了福全婶家。   福全婶神秘地问:“安德烈是不是在公社?”见青梅点点头,她又压低声音 说,“我刚刚听说公社开大会,公审了两个人,给枪毙了。”青梅一惊,她脑海 里出现了流氓犯公审大会的场面,安德烈被五花大绑,押上了解放牌大卡车,被 运到刑场去枪毙。青梅一下子就撑不住了,膝盖也瘫软了,恐惧和惊讶使她的声 音都变了:“谁?谁被枪毙了?”“其中一个是我远房侄子,那个挨千刀的!” 福全婶骂了一声,说,另一个她也不知道.福全婶接着说道:“我侄子,在沟下 三里坡的那个,他年纪轻轻刚当了大队长,放着大好前途不老老实实的,偏要在 大队部里跟村里的女知青犯粘糊,结果被男知青堵了门揍了一顿,俺那个丢人的 侄子就这么丢了命!唉!”青梅在心里盘算着,安德烈真的被抓了?还被枪毙了? 不可能啊!强奸女知青的罪是需要女知青本人指证的,我又没有告发他,他怎么 能被枪毙呢?她快失去理智了。可是为什么人人都不告诉她安德烈的去向?为什 么每个人的回答都支支吾吾?他到底出了什么事?青梅把身体缩成一团。   屋外起了风,月亮走到云后面去了,仿佛一块幕布落下来似的,忽然四周全 黑下来,地上的落叶被风吹着,转着圈儿,那些落叶轻飘飘的,像诸多鬼魂赶赴 世界末日。   第八章: 上弦月   月亮走到云后面去了,仿佛一块幕布落下来似的,忽然四周全黑下来,地上 的落叶被风吹着,转着圈儿,那些落叶轻飘飘的,像诸多鬼魂赶赴世界末日。   一   冬季的月亮,失去了夏季的明媚,秋季的丰润,它逐渐瘦下来了,也不见了 玉兔和嫦娥。   二   在青梅度日如年的时候,大罗山的知青点儿也处于风雨飘摇。   进入冬季农闲期,回城探亲的知青多了,回家的人呆在城里不返乡的时间越 来越长。晚上的政治学习取消了,人人思乡心切,白天出工的人数逐渐减少。这 时知青回乡的方式,除了一招工,二招生,三招兵外,还出现了第四个办法 ------“病退”,出具有力诊断证明有病,确实无法从事繁重的农业劳动者,经 各级领导盖章批准,可以准予回城。第五个办法比较“迂回”,称为“转点儿”。 人们千方百计打通关节转到条件好或有势力背景的插队地点,为日后返城铺平道 路。这几年来,大罗山的知青们随着招工、招生的机会,已经走掉了不少人,出 现了劳力荒。   为拓展知青来源,并保持住大罗山这个全省“知青标兵”旗号,省知识青年 安置办公室跟省会的一个大企业定了“对口”计划,即该企业中学毕业子女来大 罗山插队,满两年就能回城安排工作,期间由该企业派带队干部前来管理。这次 企业派来的带队干部叫成刚。成刚年轻气盛,但是不懂农业生产管理,与之前的 下放干部老高不是一个路数,跟安德烈和小二伯之间也有隔阂。在这个政策下, 知青的流动量大起来,来来去去的,几年后真正留下来的,反而是最早来的北京 知青------他们不在“两年”的优待之列。知青的心散了,可是农活儿并没有因 此而停下来。农民们忙着挖圈肥、垫地压盐碱、整地、修水库、切干草等等,冬 天最危险的活就是放炮打石头。根据公社的要求,每年冬天各村要抽调壮劳力组 织“青年突击队”,去公社的水库工地搞“大会战”,这次大罗山突击队是由老 高带队。   水库工地上天寒地冻,地里冻得铁块似的,北风凛冽,手不伸出来都会冻僵。 尽管知青们戴着狗皮棉帽、穿着条纹黑棉鞋、带着棉手套,但也冻得浑身直打颤。 他们刨冻土、推小平车,干活时一身汗,一站下来就会全身冻僵,呼出的呵气在 眉毛上、帽檐下冻成了雪帘。劳动很艰苦,业余生活也是很无聊,必须找点乐子 才能熬下去。为了消耗掉身上那多余的青春精力,他们每天在一起玩扑克牌消磨 时间。有知青探亲带回来一兜子香瓜子,于是规定谁输了就罚吃香瓜仔。他们还 是些孩子不懂得深浅,加上顿顿吃的都是胡罗卜小米粥高梁面窝头,一会儿就饿 了,觉得吃香瓜子挺过瘾。胖刘儿那天输惨了。香瓜仔吃了一碗又一碗,小石头 般的香瓜仔很不容易消化,后来胃痉挛疼得他受不了,送到医院做了手术,医生 从他胃里掏出一痰盂香瓜仔。说,如果晚到几时也就一命呜呼了!   大罗山知青突击队回村后,胖刘又想出了一个新招——集体过生日。11月7 日,这是十月革命纪念日。“为庆祝大难不死,咱们要好好过一个革命化的生 日!”当时,大部分同学即将步入20岁,应该庆祝一下。于是在安德烈和胖刘儿 的倡议下,知青们决定举行隆重的二十大寿生日庆典。生日庆典的地点,当然就 是男生居住的“三星级”的大窑洞;生日庆典的时间,只能是晚饭之后,睡觉之 前,这是知青唯一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   吃过晚饭,天就完全黑了。灶房在女生宿舍那边,从灶房到窑洞还有四、五 百米的一段山脚下的羊肠小道。说是羊肠小道一点也不夸张,不但窄,而且弯曲, 还有几处豁口。白天走只要小心一点,并无危险,因为坡不很陡,沟也不很深; 晚上看不清路,四周都是黑黝黝的,好像路就变得格外地窄,坡格外地陡,沟也 格外地深,走路就需要格外地小心了。他们几个人沿着路自然地排成一队,兴高 采烈、有说有笑,一路走得格外的轻松。他们有一把小提琴,一架手风琴,更有 一帮音乐爱好者,庆典活动热热闹闹地开始了。   他们没有想到小何来敲门了,一个男生朝窗外看了看, 说, “嘘!有阶级 斗争脸出现了!她会不会去报告书记说,咱们这些人聚众唱反动歌曲?”   胖刘儿说,那我们就可以从容应对,说是庆祝十月革命。十月革命一声炮响, 给我们送来了马列主义! 给革命的老祖宗过生日肯定是革命行为,谁要是反对谁 就是“不革命”或者“反革命”。 他大方地开了门,还对小何说了很多慷慨激 昂的话,最后说,“总之,这是一次名正言顺的集体生日庆典。”   演出曲目全部是苏联歌曲,庆祝十月革命嘛,当然是苏联歌曲。《共青团员 之歌》,这是苏联卫国战争时期,讲述共青团员拿起武器、告别母亲、走上战场 的歌曲。曲调悲壮,既有慷慨赴义的激昂,又有告别母亲的悲伤。与他们此时的 心情,非常贴近。《喀秋莎》,这是卫国战争时期的名曲,曲调优美,歌词动人, 特别是末句的高音“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每个小伙 心中都会有一个“喀秋莎”,或者是模糊的,或者是清晰的,或者是亲近的,或 者是遥远的。每当唱着这首歌的时候,就会看见美丽的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边, 背后是成片的梨花,姑娘的裙子在风中飘动,她用歌声为战士送别。喀秋莎有一 种神奇的力量,她能激起青年们的英雄欲望、奋斗欲望、献身欲望,这歌声真能 成为小伙心田的明媚春光 ……   他们有一本十月革命短篇小说集。安德烈朗诵了其中的一篇小说,他的嗓音 铿锵有力,很能表现十月革命的豪情万丈,就如阿芙乐尔号的炮声;吴倩倩朗诵 了另一篇小说,她的嗓音甜美细腻,善于表现故事情节和人物内心。他们沉浸在 十月的故事中。高大的窑洞,又高又黑的穹顶,正好成为声音效果极佳的“金色 大厅”,昏暗的煤油灯,只能照亮书桌前的一本书,但黄黄的、暧暧的光,会从 桌前辐射开去,把朗诵者的影子,打在窑顶上。灯火微微跳动,把大家带入十月 革命那遥远的、天翻地覆的惊涛骇浪之中。朗诵声在窑洞中形成共鸣,更容易在 他们心中形成共鸣。   打开窑洞门,月亮已经悄悄地升上来了。柔和的月光,朦朦胧胧地洒在树上、 田上、山上。远处的山脊形成自然的、流畅的曲线,但又积蓄了一种厚重的、层 层叠叠的力量,在月光下显得神秘而深遂。山中空气新鲜,沁人心脾。山村是安 静的,没有一个人影,也没有狗吠。手风琴打出节奏与和声,小提琴继续欢唱。 《山楂树》、《三套车》、《小路》、《灯光》……,这些曲子的旋律并不复杂, 也不华丽,但它们非常优美和深沉,有一种隽永的力量……   像这种日子是少有的,平时的日子除了劳累就是无聊,知青们为了打发无聊, 知青们常去赶集,往数十里路外的集市街上跑。每月逢五、逢十的日子,当地农 民都会把自留地上的土产拿到集上去卖,再从供销社里买回油盐、布料之类的生 活必需品。也有牵着母猪去配种站配种的,去食品公司割肉的,去农具厂门市部 买铁锹、镰刀的。街的两边店铺林立,屋檐下农民们席地而坐,他们面前摆的是 箩筐、笆斗、篮子,或者仅仅是一条铺开的化肥口袋,上面摆一些山桃、鸡蛋。 知青们去赶集,一般不买什么,也不卖什么;只要在人群里挤一挤,到处看一看, 就觉得非常快活了。有时还能赶上看一场电影,甚至可以碰到一些知青同乡,因 此赶集对他们来说,就是寻找组织,或者说是走亲戚。除了知青以外,集市街上 还活跃着另一伙人。他们也和知青一样,喜欢穿绿军装和白回力鞋,有的甚至戴 着城里人时髦的假领子。不过他们的军装是真的,他们是以退伍军人为主的基干 民兵,被从各村抽调上来组成一个组织,“文革”初期叫“群众专政指挥部”, 负责集市的治安保卫,文革后期改称“群专部”为“人保组”,有时知青们在街 上和他们擦身而过,偶尔身子碰撞了对方,也能感觉到对方的肩膀很硬,互相都 是不太服气的样子。   有一次胖刘儿撞肩膀没撞对,撞到一位女孩子身上了。那天去赶集,他有一 个包裹要去邮电所里取,取了包裹以后夹在腋下,又跟别人借了一辆飞鸽牌加重 自行车,为的是看一部老掉牙的电影《地道战》。他吹着口哨骑着自行车飞快地 穿过一条弯曲的小街。小街处处弥漫着烟火气,摊子乱糟糟地摆在路边,还有各 种小物件小玩意的架子安插在空隙里,本来就不宽的小街更窄了。有一个赶集的 农民挑着箩筐迎面挤过来,为了躲箩筐,胖刘儿的肩膀不小心擦着了一个女孩的 手臂,女孩惊叫一声。胖刘儿赶紧停下,一条腿支地问伤着了没有。没事,女孩 子不过是胆子小了点,一只蚊子擦着胳膊飞过去也会尖叫。但和她同行的三个 “人保组”小伙子不答应了,一脚把他连人带车踹倒在地,然后六条腿同时往他 身上踢。赶集的人围了过来,没有劝架的。围观者说,辩白的时间都没有,一个 戴军帽的家伙朝他心口就是一脚,胖刘儿被活活打死在离电影院五十米远的当街 上。内脏破裂。事后人们总是不相信,因为胖刘儿是个精力太过剩的小伙儿,他 的力气几个人都打不过。一定是有什么原因使他没有出手。听说是那些“人保组” 们喝多了,刚从酒馆里出来,认为应该施展一下拳脚,给他看看“公开耍流氓” 的下场。按说胖刘儿的身手不在他们的话下,那天他光顾着辩解“我不是流氓”, 这么一个体壮如牛、精力过剩的小伙子,就这么没了。   安德烈愤怒极了,胖刘儿就像他的兄弟,虽然他们之间性格志向有差异,总 是吵嘴,可胖刘儿毕竟是当初他们的“北京八骑士”之一,是真诚自愿来建设新 农村的,怎么一个鲜活的有尊严的年青生命,说没就没了?于是他带领知青去县 里告状,在县委大院贴大字报,要求严惩杀人凶手,要求对草菅人命、欺负知青 的人绝不能手软,必须法办。他还带头在县委大院里静坐,还去找张书记,还把 打算绝食抗议的事说明了。谁知打死胖刘儿的人来头不小,据说还是县委张书记 的什么亲戚。于是安德烈被点名批评领头聚众闹事,干扰县党委正常工作。此事 不了了之,充其量也就是“打错了人”。   安德烈的厄运也因此开了头。   县党委批评安德烈欠缺“管理”经验,知青队无组织无纪律目无领导,说胖 刘儿的死是“意外死亡”;还有人反映安德烈纵容知青以“过生日”为名,大唱 反动歌曲……;有人反映他父亲出了严重的问题,正在隔离检查,让他小心做事, 与其父划清界限,夹着尾巴作人。   还有人反映,安德烈最近有出格的“反党言论”,与党的政策唱反调。这件 事还得从他和马彦红的一次“饭桌争论”说起……   知青的这种饭桌上纠纷往往是从开饭前就开始,直闹到最后一拨人吃完饭为 止,其间种种狂风急雨,难以详细追述;只有长年离家、在集体食堂里吃饭的人 才会这样争论。开始动意气,是由于有一个知青抱怨说,食堂做的饭真是越来越 难吃了!没有疏菜吃,除了土豆还是土豆,从来没有别的花样;菜里也看不到一 星油水,一大锅鸡蛋汤只放五个鸡蛋,捞半天也捞不到一片蛋花。另一个知青说, 都是因为我们以激进的方式交了“爱国粮”,超出我们的能力。每户社员只能留 两斤食用油,其余国家收购。农民老乡想“打点埋伏”多留些,以聊补口粮的不 足,可是被知青当作“小农经济思想”加以抵制,结果如数上缴了。没有油水, 饭量大增,口粮也不够吃了。政府倒是有“返销粮”,可是那也得花钱买啊!结 果,我们那样郑重地上缴的“爱国粮”,又一点一点地用毛驴驮了回来满足我们 这些大肚汉。区别是,原来我们上缴的是当年新鲜的谷子,可是拉回来的却是放 了五、六年的、带着一点发霉味儿的玉茭面。他提议,今年不按上级规定的指标 上缴公粮,不然除去口粮和种子,队里仓库将一无所有,耕牛和驴子将没有饲料 来喂,这样的指标显然做得太不合理了。   这时,马彦红插进来说:“什么叫合理?什么叫不合理?解放战争时期,老 百姓还不是吃糠咽菜,省下粮食交公粮、支援解放军?请打开《正确处理人民内 部矛盾问题》的第某某页,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看问题要从中国六亿人口这个根 本点出发。离开了这个基本点,我们就会迷失方向。”   不料她的话音未落,坐在角落里的安德烈紧接着说:“请再打开同一本书的 第某某页,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们办事,必须兼顾到国家、集体、个人三个方面, 三者缺一不可。”   他的机敏引起了一阵掌声,顶得马彦红一时无话可说。安德烈一时得意,侃 侃而谈起来:“为什么我们这么拼命干了这么多年,却一点都没改变当地的贫穷 面貌?我们的汗水究竟流到哪儿去了?我们看到的是荒山、废弃了的农田、跟着 ‘农业学大寨’的风头而放弃的副业,农民的日子越过越穷。农民用的还是秦朝 时的原始农具;他们每人每年只有三百斤带皮的粗粮,只有过年才能吃上几顿白 面。他们的生活水平跟解放前没什么区别。我们没有帮助老乡,反而是抢了他们 的口粮。这些年来的一些政策脱离了农村的实际,自上而下的“割资本主义的尾 巴”,把农民的自留地也收回集体了,老农的生活困难得不到帮助,生产的积极 性受到了打击,与我们知青的关系也更紧张了。老乡分到的食用油本来就不多, 他们一天三顿粗粮,有一点点油水就是最可怜的改善了,咱们还让老乡把多余的 食用油交上去了。现在的政策又要我们批判‘以副压农’的资本主义倾向,结果 把种树的副业也取消了。我们除了口粮外分文乌有,更可怕的是长期超体力劳动 和低营养摄入,使一部分同学身体垮了,病魔缠身。”马上有人用教训口气反对 说:“你这是上山下乡无用论!”又有人出面调解说,“你别乱扣帽子!用事实 说话!”有人问安德烈,“那你说了半天,到底结论是什么?你倒是有什么未雨 绸缪的办法?”   安德烈说:“在事实面前,我们不得不冷静下来算一算,根本原因在哪儿? 原因是生产队根本没有赚到钱。按照村里原来土地可供养的人数,也刚刚够勉强 度日,而我们外来知青一下子增加了这么些人,尽管土地从经营质量和面积都有 提高,但必竟只能补偿人数增加所需要的粮食,实际上没有余粮可卖,没有卖粮 食就没有钱,在单一农业生产状态下,答案,就是这样!”   “钱!钱!钱!就知道钱!那么方向呢?路线呢?”马彦红问。她的档次一 下了就提高到理论家的水平上去了。   “老实话说,我也不太清楚。我只是亲身感受到,我们要把自己的热情和农 村的实际、和科学的决策结合到一起,否则汗水白流,壮志难酬。”安德烈摊一 摊手,走了。   这时对话渐带火性,争论分为两派。发言的人越是“抵毁”上山下乡,反对 者辩护得越热切(其实已远远超出了他内心的真正感情,年轻人在辩论中,赢的 心理是第一的)。可惜的是,这两拨人都找不出有力的论据来反驳对方,只是宣 称自己有理。这么慷慨激昂无异是吹起了战斗号角,他们忿恨切齿地向对方反击。 负责知青果园的刘阳,眯缝着眼镜后面的一双笑眼,总是以中立者出现,一直满 脸含笑坐在中间,像握着马表的足球赛裁判员似的,每当气氛胶着形势不妙,他 就要抓起筷子在桌面上敲几下表示警告:“同学们,算了吧!省省力气,下午还 干活呢!”   外人很难想象,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缺食少衣的艰苦生活,知青们竟还保留了 当年红卫兵的那种爱辩论的劲头。在这种时刻,他们黄巴巴的小脸,骤然间容光 焕发,一个个变得能说会道,而且言语风趣,连表情也生动起来,渐渐被自己的 雄辩陶醉了。他们衣衫褴褛,披头跣足,但神色并不凄惶;黑黢黢的脸上,展开 爽朗的大笑,焕发出昂扬的风范,包含着要命的豪情。   若是平时,这些知青有口无心,恼了,吵了,嘴上痛快了,说了就过去了。 可是马彦红觉得,这是一种阶级斗争“新动向”,应该向上级领导反应。她留了 一个心眼儿。就在争论的当天,她以探讨交换意见为名,叫安德烈到大队部兼广 播室来,让他把当天的言论又重复了一遍。安德烈并不知道此时广播室的录音设 备是打开的,他的言论被录制下来,成为了阶级斗争“新动向“的反面教材。   胖刘儿被草草地埋了,按红宝书语录上的话说,这种死是“轻于鸿毛”的。 毫无价值。人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就是“搞阶级斗争”,在全公社范围内,经 过发动群众,已经揪出了630个“阶级敌人”和“坏分子”。   又一件大事发生了,知青身边出现了一个“暗藏的阶级敌人”。这天,在修 水库的工地上,有线广播里《社员都是向阳花》的音乐之后,广播员突然宣布, 说大罗山下放干部老高是一个“暗藏的阶级敌人”,有严重的“历史问题”。当 时,老他带队参加公社水库工地的“大会战”。正在他身边劳动的知青们面面相 觑,还没来得及弄清是怎么回事,老高就从他们的视线里消失了。他们不知道怎 么评价这个满脸干皱,颧骨突出,有着骆驼一样疲惫的脸,病马一样瘦骨嶙峋的 脊背,带着他们走出生产困境的干部。老高回到村子来取行李,告诉小二伯说他 要走了。小二伯不知所措。像他这样耿直的农民,对自己喜欢的人,既不能拥抱, 也不习惯流泪,他能做的只剩下骂人了。   老高走的那天,小二伯对他说,“日你娘!你走吧,再别来了!” 临别前 又补了一句,“我死前,你再来看我一回,啊?”   听说老高被遣送回老家,郁郁寡欢,两年后患胃癌去世。   村子里,死的死,走的走,一派凄凉。   三   一天晚上,村里党支部开会,按上级指示推选一名知青做为人大代表。平时 党支部有七个人,安德烈不在村里,现在只剩下六个人,小何、马彦红、成刚、 小二伯和刘书记,还有站在门口抽烟袋的徐会计。   一开始气氛就不太对头。会议第一项内容,照例要先学习《红旗》杂志的文 章,小何说,光学习有什么用? 关键是抓事情。屋子里静下来,这句话隐含了严 肃,重大又迫切的内容。刘书记说,什么事?说出来听听。   小何清清嗓子,先郑重地背诵了一段毛主席语录:“阳春白雪和者盖寡,盛 名之下其实难符。”她对刘书记说,青梅怀孕了,这是党员思想腐化生活放荡的 表现。她还说了一些时髦的词------男女作风问题、精神空虚、意志薄弱、庸俗、 流氓犯罪……从宽处理等等。小何和马彦红坐在桌子边上。徐会计靠着门框抽完 了一袋烟,这时终于离开了门框,坐下来,把烟袋锅子在鞋底磕了磕,收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烟瘾了,伸出手在小二伯的烟锅里掏着,边掏边问: “老汉你还抽不抽?烟叶子给我一点吧?”   “屁话!不抽我带它出来干嘛?”小二伯气呼呼地说。他似乎感到今天风头 不太对,他收回烟袋敲着炕边上的木沿儿,盘起了腿,一边用眼睛瞅着刘书记的 脚。刘书记动了动他的脚,脚上是一双黑色方口条绒面布鞋。刘书记和小二伯、 徐会计都是农村干部,对小何说的那些词句听不大懂。   成刚皱了皱眉,准备站起来。   马彦红看着他。他犹豫了一下,又坐了下来。   书记他盯着自己脚上的方口条绒面黑布鞋,一言不发。   小二伯终于听懂了,是说安德烈在乱搞女人、“耍流氓”,他不觉一愣,眉 毛挑上去,半天没落下来。他马上把盘着的两条腿从炕上放下来,嘬着的嘴唇对 准烟锅子的烟筒,狠很地吸了两口。他的眼睛因患眼疾,眼珠子萎缩了,越缩越 小,周边蒙上了一层浓重的白翳,很没精神。过了一会儿,他噗地一声吹出烟灰, 又捻着黄亮绵软的烟丝儿装入烟筒,就着灯芯嘬起嘴唇噗地一声吹着了火纸,鼻 孔里喷出两股浓烟,这时他才不容置疑地说:“搞女娃算什么阶级?斗什么争? 哪个村子没有搞女娃的事?小安子还有没结婚,只要女娃子愿意, 安德烈就是她 的对象。”   小二伯虽然是个农民,其实天生有着艺术家的气质。这类农民有才能欣赏那 种和他们不一样的人,也能从纷纭的现象中分辨出什么是真正的独特。安德烈这 么年轻能干,作风问题上背个处分,他的政治前途就算完了。他喜欢安德烈的吃 苦耐劳,农活儿干得漂亮。小二伯把能不能吃苦,看作是做人安身立命的第一条, 何况小安子也会说笑话,跟他很谈得来;只要安德烈在,他就能放宽心,把生产 队里的事都甩手交给了安德烈。   这时屋里的空气特别难熬,焦得快冒烟了。屋里的人不堪燥热。书记仍然在 看着自己的脚,似乎看着看着,它就有了它自己的想法和意愿,就出现了一个哑 语般的暗示。   马彦红忽然站起来说:“青梅不是自愿的, 我看见了, 在场的人还有小何。” 这话一石激起千层浪,不管她的动机是不是保护青梅的名誉,会场上的风向马上 变了,自愿变强迫,那跟流氓罪差不多了, 何况有两个证人.   安德烈作为党员干部做出这种下流的事,青梅的名声前途怎么办?全省知青 标兵集体的荣誉怎么办?团支书马彦红不仅为了荣誉,更为了自己的好友伤心, 觉得自己对不起青梅的妈妈。当初若不是自己鼓动青梅,青梅这种老实疙瘩决不 会背着家长,把户口揣在兜里,逃出家庭和城市,跑到这么远的农村来。所以马 彦红坚决主张上报公社党委,给予处分。她说得有理有力有节。   小屋里交织着烟草味,烟油味、草席味,一种紧张和焦虑在烟雾燎绕中伸延。 大家心里各怀心思。   成刚对待安德烈,有一种天生的敌意,他是A城工业局的团委干部,接触的 都是工人子弟,喜欢老实听话的那种人。他被从A城调到这个知青点当带队干部, 本来就是混个下乡经历为回去后提升的,他下乡才半年,与安德烈只有工作上的 来往,几乎没有私人交际,他觉得安德烈似乎有意与他保持距离。他不懂农业生 产,对上级唯命是从,对当时的极左政策与农村经济规律的南辕北辙毫无觉察, 安德烈常常公开抵制他脱离实际的命令。他早就看不惯这种干部子弟,整天贫嘴 呱舌的,嘴巴能弯成犁头,以为天下事他都知道,能受累不能受批评,还特别爱 摆臭架子。哪儿来的优越感?要给他点教训。   还有一条他不能说出来的理由,安德烈的父亲正在被审查,因而安德烈是不 能被重用的人,虽然这还不是最后结论;另外,安德烈曾为保护学校几十名老师 不被批斗,联名上书中央“请愿”,是个“挂了号”的危险人物,不可给予上学、 上调、提干的机会。这些都是“组织机密”,不便公开。于是他表态说,应该对 安德烈的错误进行教育和处理,以警示他人。安德烈因“作风靡烂”、搞“三角 恋爱”,还致使另一名女知青怀孕,性质严重,已属刑事犯罪,影响极坏,事关 重大,要上报公社党委严肃处理。   但是,仅仅因为男女“作风问题”,就把安德烈搞倒是不够的,怎么说他也 是上级竖起来的青年标兵啊!所以刘书记发言,并不同意把安德烈的名额取消。   他还有更深的考虑。这个安德烈不知天高地厚,最近竟然带人去县委闹事, 他受了连累差点丢了党支书的职位。以前他对安德烈让着三分,因为他是县委张 书记发展的知青党员,是团中央竖立的知青榜样。但是时过境迁,他感觉到县委 张书记对安德烈越来越不满了,他还感觉到张书记对马彦红的印象很好。聪明的 办法,应该选马彦红当人大代表而不是“刺儿头”安德烈。更深一层,他还有更 切身的考虑——他在大罗村的地位。他一向在村里人微言轻,只是在党支部开会 才有他的发言权,而村里真正的大事都是由小二伯和安德烈说了算。最近,安德 烈和小二伯向他发难,说当时的一项重要政策是错的,严重触犯了农民的利益。 他正在为此焦头烂额。但他自己不便说什么,就做出启发的口气说,不能仅仅因 为男女“作风问题”,就把安德烈的名额取消,言外之意,需要更大的“名头”。   在这个关键时刻,马彦红拿出了一卷录音带,说这是安德烈反对党的政策的 有力证据。   支部会上很快通过了“决议”,少数服从多数,连刘书记和徐会计在内,以 五比一的压倒多数,决定上报公社党委,对安德烈的“反党言论”及其男女作风 问题给予批判和处分,取消他的省知青标兵大会代表的资格。同时宣布了马彦红 取得了省人大代表的资格。   小二伯听了好像身上给人掐了一下,打了一个哆嗦,他带着苦笑说:“你们 这些学生娃呦!”最后,他喉结上下嚅动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我头痛!我 头痛啊!”他在炕沿儿边敲了敲烟袋,把它塞在怀里,趿着鞋子走出门去了。   安德烈的高干门第,革命后代的背景,全省知青模范标兵的荣誉,在劳动中 出色的表现,这些都没能为他帮上忙。此时,有一片更大的乌云将移到他的头顶 上来。   四   安德烈终于回村了。静悄悄的,就像一个无声的影子。   他开始躲避青梅了。开会的时候,他溜进屋悄悄地坐在角落的凳子上。那儿 正好是个黑影地,他又埋着头,青梅注意力却全在那个角落里。可惜看不清,只 看得见一个轮廓,连表情都看不清。既使在食堂遇见了,他连余光都不朝她扫一 下,好像她是码在食堂墙角里的一棵白菜。   知青食堂是一个没有天花板、苫着茅草顶,只有前面的墙是用红砖砌的,余 下的三面墙都用土坯垒的,四面透风。房子中间放了些砖头垒起几排木板,作为 条凳。知青们一人抱着一个小脸盆大的饭盒或碗,随意站着或坐着,有人爱边吃 边争论着什么,有人一声不吭、吐噜吐噜地喝粥,跟农民一样,他们喝粥的声音 呼呼震耳,很有风卷残云的气势。   安德烈在食堂打了饭,挤在贫嘴呱舌的伙伴中间,默默地往嘴里扒着饭粒。 透过厨房的窗户,青梅长久地盯着他微驼的背影,把发黄的玻璃窗望成茫茫秋水。 他消瘦的面颊,不明就里的沉默,受罚的表情,都让她心痛。两个人本是有电流 感应的,五十步以内,一个咳嗽,另一个就会打哆嗦。现在他挤在人堆里,用吃 饭声、电视声和嘈杂的说话声音把自己的眼睛、嘴巴、耳朵与青梅隔离开。青梅 走过来,走到窗户跟前,安德烈的座位就在旁边。她倚在窗台边,拿起一张报纸, 假装看报。   报纸是半个月前的,一切都是旧闻,因为山路偏远,邮递员只能半个月送一 次报纸、书信,所以报纸都是半个月前的旧报。她不在乎。在她轻轻地向安德烈 移过来的时候,他半边脸上出现了麻酥酥的感应。他心慌了,假装喝粥,呼噜呼 噜地很卖力,青梅哗啦哗啦地翻报纸,就像一个配合默契的混声小合唱。在他们 的静默中,能听到知青们正在激烈地争论声。   奇怪的是,此刻安德烈似乎突然换了一个人,他不再热衷于知青们的争论话 题,而是默默地缩在一边,带着深不可测的石雕般的神态,盯着一个九寸黑白小 电视发起呆来。电视上面几乎看不清人影儿,画面上下跳动,沙沙地翻着黑白横 道。这个电视早该报废了,每次开电视要去敲它几下,画面才肯亮起来。有时它 顶多起到一个收音机的作用。安德烈眼睛盯着小电视屏幕,实际上是在想心事。   他在想青梅么?是的,但还有更多的事情要他操心了。每当他想青梅的时候, 感觉还是有的,冲动也有,有烈焰一样的灼烧感,也有一股要发疯一样的狂躁。 但是最近,虽着形势的不明朗和不祥的预感,这些感觉不再那么强烈了,被一种 黑影一样的忧郁笼罩了,像天空停着一只巨大的一动不动的老鹰,它用命运的鹰 眼盯着他,伺机就会扑过来。   这些,青梅是不能理解的,女人很少注意什么命运这类大字眼。她们注意的 是小事,大事她们顾不过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青梅每每见到安德烈,都用幽 怨的目光看着他。那幽怨埋藏着一个女人的全部爱意,也埋藏着一个女人的仇恨。 只不过,那怨是真的,那恨有点假。他成了她心里唯一牵挂的人,他的霸气,他 的沉默,他的强悍,他的一双如湖水深潭般的眼睛。都是她喜欢的。可是她不明 白,怎么忽然间他就变了,不再热烈地望着她,不再给她打暗语。他明明是喜欢 她的,是他不想吗?她知道他想。那么,又是为什么呢?她是什么都不怕的,她 已经豁出来了。不管事情到了哪一步,她都会甘心情愿地跟着他。   可是,安德烈却一直不给她这样的机会。   等待是很焦灼的。她每时每刻都在等着他的召唤。可是他从不在大庭广众之 下跟她说话。偶尔碰上了,说一句什么,也像个路人。这又叫她恨他。恨得直咬 牙,可又恨不起来。她心里说,谁让他是干部,又是知青标兵,要注意影响。他 有他的难处,要时时为人们做出表率。不然,谁还听他的呢?可是,说是说,想 是想,心里还是很委屈的。女人心里的火焰是最不容易点燃,一旦点燃了,也是 最不容易熄灭的。一旦燃起来了,就成了烧不尽的野火。   她总是晚饭后给老乡打针送药,其实每次都是借口,她只是朝着一个方向走。 有几次,她大着胆子跑到牲口棚找他。她没有从木栅栏的地方过,她怕人看见, 她总是从另外的地方跳进去,那些地方扎满了荆棘,有一回,她把裤角都豁烂了。   青梅最苦恼的,是连别人都看出来安德烈在躲着青梅。她曾听小何说,“你 以为安德烈就喜欢你一个?” 青梅听了又惊又奇,忍不住问:“你的意思是 ------他还不光是跟我一个人------好?”小何小声说:“除你之外,至少还有 ------别人。”   青梅爱安德烈,但她的爱太脆弱,太不会掩饰,他与别的女孩略有交谈,都 会让她嫉狂心酸。女孩子的忌妒心是双刃剑------这样的爱情有如火中取栗:强 烈的情感过于火热而失去控制,经常是燃烧了自己,又烫伤了对方。青梅想,安 德烈和吴倩倩显然有一种默契,这是任谁都能看见的。他们之间总是有一些暧昧。 安德烈不说,她也不知道他们关系究竟有多深。   吴倩倩是个特别的女孩儿,她过着离世的生活:除了拉琴外,没事的时候, 手里总是拿一本书,她好像处在一个玻璃罩里,对周围发生的事麻木、不感兴趣。 她沉默寡言,她的目光有时变得疲惫而呆板,而且她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可见这 种阅读使她的脑筋多么劳累。只有见到安德烈,她才微微涨红了脸,睁大眼睛, 活泼起来,和他一起大声谈论学校的往事,谈论大院的生活,谈论政治和形势, 谈论不朽的生活和奇迹。他们有共同的过往和共同认识的人,她与安德烈就像 “真正的革命战友”似的,他们共同的过去是他们之间的天然纽带。   其实吴倩倩对青梅没有好感,不光是因为青梅明目张胆地追安德烈,而是因 为在她看来,青梅对革命的前途漠不关心,缺乏理想,置身于这个伟大的时代之 外。吴倩倩这类人是知青中特殊的一种类型,他们喜欢男男女女在一起,高声讨 论马列主义、讨论世界革命史、讨论哲学和文学,他们可以一晚上谈论精神、生 命和意义。比如,上山下乡的前途在哪里?比如,文化大革命的用意究竟是什么? 还比如,社会主义过渡时期的模式应当如何?他们不屑于谈情说爱,羞于正视少 男少女朦胧的感情纠葛,羞于正视和他人的感情上的深度联系,对于他们,“革 命战友”是高于其它一切的更动人的感情标签。其实在吴倩倩心里,她和安德烈 在精神上早就结合在一起了。他俩站在一起是那么登对,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呢! 在她面前,青梅常被一种不满意自己的心情煎熬着。   青梅打破了沉默,她用公事公办的口气对安德烈说:“今天你能不能来厨房 帮帮忙?把泔水挑到猪圈去?”安德烈不能再假装看不见了。他迟疑着,拖到最 后一分钟才朝着厨房走去。   他绕到厨房后门,刚挑起了泔水桶,就被青梅堵在门外。青梅揪着他的竹扁 担,质问道:“这些天,你都到哪儿去了?”   “我一直在公社啊?”安德烈有点心神不宁。   “不是说你送吴倩倩去医院了吗?她都回来这么长时间了,你在公社干嘛?”   “我去公社给牲口配种去了。”   “怎么有人说你是开会去了?”   “我是先去公社给牲口配种,后来留在公社开干部会议。”安德烈肩上搁了 一付不轻的担子,为了保持平衡,他的长脖子朝前微微伸着,额角渗出一层微汗。   青梅的眼睛完全让两汪泪水遮住了,她颤抖着声音说:“你瞎说!开什么会 能开这么长的时间?”   安德烈有点委屈,他定定地站在那里,两桶泔水还在肩上,纹丝未动。然后 他说:“人们的说法都没错,我确实是先去公社给牲口配种,然后就近参加了公 社的干部会,老高被揪出后,我就受命径直从公社去了水库工地,接替老高作大 罗山的突击队带队干部。来不及回来告诉你一声。”这番话听上去真是滴水不漏, 青梅本该也松了一口气。可是,不知什么原因她觉得他变了,抓不住了,他人在 这里,魂不知在何处。   青梅一跺脚:“那……你为什么回村不来找我?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安德烈有些头晕,就接着说:“你知道,我怎样对你的,你知道。”他看上去很 孱弱,额上有虚汗,是不是发烧了?青梅不放心,她伸手去摸安德烈的前额;安 德烈怕被人瞧见,朝后退了一步。泔水溅了一地。   青梅伤心地说:“你不像从前了”。   这话让他吃了一惊,“我怎么不像以前了?”   “你变心了!”   安德烈下定决心:“你说对了,我就是变了,我不变不行啊!”   “可是我还是喜欢从前的那个你!“青梅哭着打断说,她有千言万语要跟他 讲。其实,安德烈的苦心她并不明白,他还是她的骑士,她的骑士还是苦苦地爱 着她,不过这种爱要更加隐蔽,隐蔽到无形,隐蔽到连影子都看不见。这是不拥 抱、不亲吻、不交欢的爱。他不用看到她才爱她,他在回忆中千万次地和她跳舞, 她肥大的旧军装是晚会上的盛装舞裙,她的草帽是瑰宝的头饰。男人爱女人爱到 极点,就要为她排除危险,为爱她而远离她。跟当年她追随他而来一样,他要让 她安全地回到她的城市去。他怎么能让自己都驾驭不了的不可知的命运来影响她 的?他怎么能让她和自己拴在一条绳子上一起坠落?他怎么能让这个像孩子一样 单纯的女孩顺流漂向狂暴汹涌的江涛?然而这一切还来不及倾诉,他们的谈话突 然被打断,有人来了,安德烈慌忙挑起泔水桶,快步走开了。   五   晚上,安德烈把吴倩倩叫到大队部,交给她一封家信。这封家信带给她一个 坏消息——她爸爸在审查中“畏罪”跳楼自杀了!她的家人已分散在各地,哥哥 姐姐在外地成了家,她母亲也被遣送回原籍农村老家。北京再也没有她的家人了。 年轻的吴倩倩,怎么经得起这样可怕的冲击?她读着信,突然五官扭曲,目眦欲 裂,然后像一截木头那样,僵直地倒下去。安德烈只好抱住她。在他的怀里,吴 倩倩哽咽了半天,才哭出声来:“安德烈,我没有家了!我什么都没有了!”可 能因为哭得太伤心,加上感情上的激荡,让她生理上起了反映,忍不住呕吐起来。 安德烈给她找来喝的水和擦脸毛巾,忙个不停。   安德烈的父亲也被打成了“反革命”。知道了父亲的事,安德烈马上猜到了 自己“不能被重用”的原因。上大学和提干都无指望了。一种寒战从脚底涌上来。 这种时刻他和吴倩倩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过去的辉煌瞬间成了历史,乾坤颠 倒,他们的父母成了革命的对象。于是热情变为愤怒,但依旧保持着同样的激越。 安德烈此刻心绪不宁,他甚至没注意吴倩倩躺正在自己的怀抱里,他情不自禁地 紧紧拥抱着吴倩倩,真心地想安慰她的伤心,同时他在担心自己的父亲,会不会 像吴倩倩的父亲那样因不堪而“畏罪自杀”?   整个下午,青梅都心绪不宁,她还在想着那场没有结果的谈话。她和安德烈 只匆匆地谈了几句,只来得及谈到安德烈的处分,很多的话还来不及细谈。而且 安德烈见到她,好像并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反而埋怨说:“你不应该再来找我, 我很快就要调到采石场去;这件事对你的影响还看不出来,也许,你还会有希望 上工农兵大学。”   青梅急忙说,“怎么会这样?你快去找县委张书记,他不是你的入党介绍人 吗?”   “别找了,他要是不同意我还不会这么快就被弄走。你还记得那年我在县里 开会,批评了有的干部,在中央下发停止招工的期限前,开着小车,连夜到几个 大厂工矿,敲开厂负责人的门子找出公章,为自己的孩子突击办理招工手续吗? 其中就包括县委张书记,没有想到他记了仇。”   “你怎么会得罪了他?你怎么还不检点一点?刚才还在食堂跟人家大肆辩 论。”   “是啊,我真是很笨,就像老高说的,我太张狂了!老高早就劝我不要针尖 对麦芒,做事要讲究策略,那天他临走,还送我十六个字:大量容人,小心处事. 正身率物,屈己为群。老高还说,你就是这一个‘屈’字没学会,这个字学会了, 你一辈子都够用。”   “他还跟我说,该服软的时候就要懂得服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不是要勇 敢,而是要缩起脑袋,学会在权力面前装孙子。而我不懂得这种狗人生。我才会 吃亏。”青梅回忆着白天安德烈说的话,觉出他心里的一种莫名的悲切。   夜色如墨。此刻青梅正背着卫生箱在村里巡诊,天上阴凄凄的,不久就飘起 了雪花。在这个阴沉晚上,看到的景色都是压抑、破败的。知青宿舍大多点着油 灯,窗子里还有些微光亮,但是农民连油灯都点不起,天一黑就睡觉。所以从远 处看去,他们的房子一片黑暗凄惶,到处是破旧的土坯房,趔趔趄趄的,就像一 群醉汉,眼看就要跌倒。这种俯瞰在猝然间结束,因为她好像看到一个熟悉的背 影,在不远处闪了一下,是安德烈?她急忙跟了过去,到了大队部门外,人又不 见了。   给老乡打完针后,青梅又折回来,想看个究竟。她在门外正踌躇着,忽然屋 里传来了什么声音。这声音像蟋蟀的触须,细小而恼人,顽固地往她耳朵里钻。 她趴在窗户往里瞧:这一看不要紧,浑身都凉了。安德烈竟然抱着吴倩倩!两个 人在抱头痛哭!   她的心头咕嘟一声撞了一下,是她眼花了?认错人了?还是现实?看仔细之 后,她的脸由青变红了。   她麻木地站在那里,四肢如灌了铅,脚被钉在了地上,动也动不得。雪花成 团地旋转,落在她的头上、眉毛上、睫毛上。她不知站了多久。风声如猫在嘶叫, 好像全村的猫一起行动,发出了那种此起彼伏的、凄厉的、痛苦的、贪婪又凶恶 的猫叫。那叫声不像是求偶,倒像是决斗、像凶杀、像吃人。青梅打了一个冷战。 嚎叫声驱散了,她又听到了风吹树枝和树枝落地的声响。她转身跑起来,一失足 踏了个空,摔倒在雪地上。她跌跌撞撞地,踩着一地的昏暗和狂怒,在雪地上留 下了清楚而乌黑的、歪歪扭扭的脚印。   她看见雪在飞,雪花清楚地形成各种形状的东西,时而有一张死人苍白的笑 脸从黑暗里露出来,时而头顶上飞过一串白色的天鹅,时而有一匹白马跑过去, 一个女人骑着白马,穿着飘飘的白裙,好像是吴倩倩。风雪扫过屋顶,扫过摇晃 的树梢,带走枯枝残梗,带走堆在栅栏下和角落里的玉米秫秸。她浑身发抖腿发 软。她气喘吁吁,心跳得那么响,好像自己也能听到。   青梅跑进屋,砰地把门关上了。她放声大哭起来。安德烈追上来了。他在门 外慌张又着急地低声说:“别哭得这么响!青梅开门!我有话对你说!”青梅也 不搭理,她压低了哭声,屋子外面都能听见一阵一阵摧到了肝肺的啜泣。   过一会儿,她开门了,带着憎恨对安德烈说:“你走开!”   安德烈不动,青梅就说,“好!你不走,我走!”她不理他,气咻咻地往外 走,他追上来,一把抓住她,拉到自己怀里:“别生气!我不想让你生我的气, 别生气!” 她心里一下子就有点心软了。身体的接触,实际上是另一种语言的 妥协。   他已经几天没睡好觉了,脸色煞白,眼白上网着通红的血丝。 他的声音有 些变了,如同一只被虫子蛀过的榛子,有些空了。他好久没理发了,消瘦苍白的 脸,长而乱的头发,唇上长出的硬起来的胡子,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好几岁。看见 他这个样子,心里有一种酸楚,她怕自己心软,走到一边去了,安德烈跟过来, 站在青梅背后,用手扶住她,青梅的脸色慢慢变了。她抽身出来,提起竹筒皮的 暖水瓶,装作倒水,却忘了摘下包着白纱布的软木塞子。   安德烈看到她平静了,又提起中午没谈完的话题:“青梅,你不能再失去一 次上大学的机会了,否则我的事会影响到你的今后。”   青梅听到这儿,大声抢下话头:“我不走!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我要留下 来跟着你,如果我一走我们可能天南海北,就像断线的风筝一样没有音讯了。”   安德烈心里很痛:“你真的不知道?一切都结束了,留下来就没有出路了; 这个时代要变了,怎么变我还不知道。你先去上学,你安顿好了之后我再来找你, 总比两个拴一块留下强。”   青梅拿着暖瓶塞子,热气袅袅地从壶嘴冒出来,听了安德烈的话,她急忙把 瓶塞胡乱地扔在桌上,鼻孔里哼了一声:“哼!我知道我走了,你就可以跟吴倩 倩双宿双飞了。”   “你怎么能这么想?吴倩倩家出事了,我只是同情她,安慰她。”   “同情?同情就亲她?”   “我……我……我没有啊!”他觉得自己没有这么做,或者可以说,这么做 完全是出于同情,“你误解我了,”实际上,刚才发生了什么他自己也辨不清楚, 他不能说,是吴倩倩主动亲我的,这成什么了?不是等于承认了拥抱亲嘴这件事 了。   安德烈觉得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对青梅说,他并没有觉出有解释刚才的事情 的必要:“你记住,一定要咬定是我强迫你发生关系,你是无辜的,在最后群众 表决时,你还有希望保住这个名额”。   青梅低下头,一句话也不说。   “你一定要相信我,你要相信我!”他反复地恳求她,很想抚摸她,可手伸 到一半却停住了,缩回了手,垂着,似乎又觉不妥,为了抑制去触摸她的想法, 干脆把手揣在了裤兜里。   “那你呢?你怎么办?”青梅还是不放心。   “你先走,你走了,我就没负担了。你去读书,我等着你。如果你读完了书 还想着我,我再去找你!”   “我不去上什么大学,我哪儿也不去!” 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她强忍着 没让泪水掉下来。   “青梅,不要傻了!我的身份、家庭成分、政治前途都发生了变化,我不再 是省模范标兵了,我爸爸正在受审查。我一定会受到牵连的。除了‘作风问题’, 我还有在文革中的政治问题,我可能会在下一步的审查中被开除出党。我必须离 开你。不,是以让你离开的方式离开你。相信我,我不会像迷恋你一样去迷恋任 何人了。”   青梅这时候的处境真是离奇而又悲凉,使她听不进安德烈的话,只能沿着自 己的想象往下滑.她打断他说:“你说!你要我还是要她?你是不是变心了?你 为什么这么多天不理我,一回村就钻进吴倩倩的怀里?你为什么不问我找你为什 么事?我找了你两次,你却不给我说话的机会,也不解释刚才为什么和吴倩倩抱 着哭。还想装着没什么事的样子。一会让我离开去上学,一会又说你的身份变了。 话题被你越岔越远------我怀孕了!你知道不知道?”   “你要打掉这个孩子!这个孩子不能要!”   青梅心里猛地一沉,他竟是这般轻描淡写!想想看,他刚才还拥抱了吴倩倩, 又要她打掉这个孩子!   她青梅这回算是臭名远扬了,连安德烈都不要她了!青梅以她单纯的心思猜 测,肯定是安德烈编出一套鬼话骗她走。   青梅觉出了她的危险,就是安德烈厌倦了。不然,他有什么事不能跟自己讲, 却只能跟吴倩倩讲?他把本该向自己寻求的东西,却向吴倩倩去寻求。是自己不 如吴倩倩跟安德烈更知心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安德烈一直在脚踩两只船?青 梅心中本来还疑疑惑惑的,这些天怎么见不到他人影,现在倒有了豁然开朗的感 觉。没想到他竟敢把事情做到那一步:一边跟自己好,一边跟吴倩倩好。是不是 吴倩倩知道了青梅怀孕,就跟安德烈觅死相要挟呢?吴倩倩当初来这里插队,本 身就是冲着安德烈来的。青梅并非没有这种怀疑:安德烈表面上爱着青梅,私下 里却与吴倩倩藕断丝连。他们把她蒙在鼓里。安德烈今晚来这里是要和她分手的 吗?她气得全身发抖。他还口口声声为说为她打算,是在对她进行欺骗吧?这种 怀疑中含有青梅难于启齿的嫉妒。   她盯住安德烈,眼睛突然闪烁了一下,接着燃起了怒火:“骗子!都是骗人 的话!”她边说边用力,以致开始浑身发抖,变了腔调。她觉得血压上升,怒火 攻心。上升的怒火仿佛扯碎了她的胸,在身体里面振荡、燃烧。青梅喊得嗓子发 干,她转身端起水杯子,喝了一口水,舔了舔嘴唇,“抱抱我”,她突然又说。   安德烈楞了一下,对她这个急速的转变似乎出乎意料。他抬起手,慢慢顺着 衣袖向上探溯,掠过她两只瘦窄的肩膀,停在那里,好像有点迟疑。这更让青梅 伤心,她低着头,静静地捂住安德烈的手,靠在自己脸上。她闭上眼睛。   安德烈以为她在为别离而难过。这时,青梅突然轻笑一声,脸色一沉,恨了 一声,翻手抓住安德烈的胳膊,狠狠地一口咬下去,安德烈不及躲闪,胳膊上留 下两排齐齐的牙印。她一边咬,一边心里往下沉。但是,心里有一股邪火推着她, 停不下来,直往毁灭的谷底推。安德烈虽然很痛,但还是板过青梅的肩,他全身 猛震了:这张脸有着一种狂乱的语言,一副固执倔拗的神情,漆黑的瞳仁凝定不 动,像两粒没有生命的玻璃珠,嵌在大睁着的眼睑下。她泪水汹涌,嘴微张着, 牙齿在打寒战。额头上一络湿漉漉的黑头发,往额前耷拉着,两只鼻翼不住地一 张一翕,仿佛皮肤底下有一阵无形的激浪在汹涌翻腾。安德烈几乎认不出她来了, 忌妒使她疯狂了。   沉默犹如一道冰冷的巨浪,冲刷到他们跟前,淹没了他们。   “你走吧!”青梅下了最后的逐客令。安德烈恳求说,“你误解我了,你要 怎样才能相信我?”她直往后退,尖声喊出声来:“滚!” 她随即从他的手里 挣脱开她的手指,并且扬起手来,结结实实地打了他一个耳光。这一下子打得不 轻,连她也觉得震动了,而且有点晕眩。霎时他的眼睛变得模糊不清,只觉得热 气轰的一声涌到脸上来;恍惚间,只能看见青梅那张苍白而又绝望的面孔,以及 狠劲抽他的那只手。他抬起略微发抖的手,想在脸颊上摸一摸,那只手却停在半 空中。他是带着最后的决心来跟青梅告别的,现在他踉跄着离开了。青梅泪眼婆 娑,心乱如麻,没有注意到安德烈是怎样走出去的。等她醒过味儿来,跌跌撞撞 跑到窗口,安德烈已经隐进了夜幕中。青梅一下子飞奔出了房间,仿佛带起一阵 飓风,使得她全身震摇。她最后一眼看到,一股风卷起地上的雪,擦着地面,飘 过去,扫了他的腿,他那硕长的身影仿佛离开了地面,在空中飘荡。   第九章: 下弦月   四下寂静,风吹响近处的小树林,那些摇摇晃晃的小树发出令人惊悚的轧轧 的响声,闪电一下一下地闪,灌木荒草被闪电的寒光照亮了,它们好像活起来了, 伸出满是疙瘩的长手,结成一个密密的网。   一   这天,青梅一夜无眠,回想着被欺骗、被耍弄的经过,她在黑暗里咬着被角 哭了起来,直到天明,才昏昏入睡。忽然觉得有人推自己,用力睁开眼一看,是 小何。天已大亮,小何说:“快起床吧!该做早饭了!” 青梅说:“好睏。” 小何凑上来摸摸她的额头 说:“又感冒了?” 青梅说:“没有。” 小何又问, “怎么眼圈肿了?” 青梅慌忙掩饰说:“哦,我做噩梦了……”   青梅挑水来到井台边,恍惚间,她似乎感到有安德烈的影子在身后。她坐在 井边上,闭了眼睛猛吸一口气,又望了望井下,惊讶地看到井水中升起一张脸。 她可能是眼睛花了,好像在光明中忽然走进灭了灯的夜。可是,那张脸栩栩如生, 那么俊朗的双目清澈见底,郎若星辰,曾经给了她温暖的憧憬。一眨眼,那张脸 又消失了。   她的手一抖, 提到半空的水桶咣噹一声跌下了井里,这响声隆隆地轰鸣着, 井筒成了一个巨大的扩音器,炸雷般的响声敲打着她的耳膜。辘辂上的麻绳随着 水桶摇晃着,井水还在哗哗溅荡,树上的麻雀还在叽叽喳喳地叫着。昨天是这样, 今天还是这样。但是明天——她将一了百了地死了。“女孩子出了这种事,一辈 子的名声就坏了,别说是别人,连家长都会嫌丢人。”这是她妈妈的话。这声音 撞击着她的太阳穴,并在她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小何在厨房等着青梅挑水煮饭,可是左等右等不见青梅挑水回来。小何寻到 井边,发现青梅正坐在井边朝下发着呆,着了魔似的。她顺着青梅的目光看下去, 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只水桶在井里深深浅浅地晃动。小何粗声大喊起来:“你在 看什么呢?我们都在等着你呢!”青梅这才猛然惊醒。   青梅终于悄悄吃下了德二嫂拿来的堕胎药。但不知在哪个环节上出了问题, 她开始肚子痛,后来痛得满床打滚。晚上,德二嫂慌慌张张找到大队部,她不顾 干部们正在开会,拍着大腿,颤抖着连声喊道:唉呀!不好了!青梅昏过去了! 快送医院吧,不然要出人命了!   安德烈完全慌了手脚,他没想到事情这么严重。他看见青梅难受的样子,她 两只眼框深深陷了进去,像两个窟窿。从她紧蹙的双眉,抿得严严的煞白的嘴唇, 凝然不动的姿态,可以想到她有多么痛苦。安德烈也不顾避嫌了,他一会儿扒开 青梅的眼睛瞧瞧,一会儿又伏下身去,把耳朵贴在她的身上听,好像在听她是不 是还有一口气。   干部们马上开会做紧急磋商,声音从屋里传来,吵得不可开交,有人说,送 青梅去医院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走大路,路好走些,但是比较远。不巧的是, 队里的马车已被派到公社去了,那么远的路,又没有马车,怎么把青梅送到县医 院? 安德烈一直抱着头缩在墙角,好像傻了一样,这时他霍地站起来,说事到 如今,只好铤而走险:抬着青梅抄近路---走“三里坡”! 下了坡走到邻村,借 了马车再去县医院。他的话音未落,大家都愣了,说,三里坡?你小子是糊涂了 吧?那是人走的路吗?大罗山村坐落在山顶上,“三里坡”是山背后放羊人走的 一条小路,路险,山陡,又连续下了几天大雨,此时更险境重重。老农说,“无 事不走三里坡”。安德烈坚持说,这条山路虽然难走,但是能节省时间,到了山 下的邻村可以借人家的马车继续赶路了。   带队干部成刚选了几个身体棒的男知青,用单架抬着青梅上路了。刚出村, 走了一段缓坡还算顺利,下了山坡,才发现错了——单架根本不能用。羊肠小道 被草丛掩埋了,白天里它或隐或现,常走山路的放羊人才能找到,那是他们一个 脚窝一个脚窝踩出来的——闭着眼都能摸着走;但现在是黑夜,山路早就被雨水 冲得找不见了。人们在夜雨中一步一滑像走钢丝,才走了十分钟,已经是浑身上 下从内到外,汗水雨水流成一片。 一阵寒风扑来,吹在他们的身上,于是一会 儿出汗,一会儿打冷战,像打摆子一样难受。   一行人抬着青梅,胆战心惊地走在黑幽幽的大山上,四下寂静,风吹响近处 的小树林,那些摇摇晃晃的小树发出令人惊悚的轧轧的响声,闪电一下一下地闪, 灌木荒草被闪电的寒光照亮了,它们好像活起来了,伸出满是疙瘩的长手,结成 一个密密的网,要把人们挡住一样。山路又陡又滑,一行人分成两组:担架队和 备用队。成刚不断地在黑暗里喊着号子,“外面的呀!手抬高啊!”走在单架外 面的两个人,尽力地抬高了胳臂。“里面的呀!猫着腰啊!”走在靠里面的两人 尽力垂手弓背弯腰,把单架放得低些,才能使青梅保持在一个平面上。天还没亮, 是黎明前最黑的那一段,安德烈抓着单架一直不肯换人,别人都换过几次手了, 他还是不撒手。他大口喘着, “呼哧,呼哧”像拉风箱,汗水顺着他的眉毛往 下流,流进眼里,辣出了眼泪,眼睛红红的,像得了红眼病。他脚上球鞋掉了一 只,也不吭声;脚不巴地,为保持平衡因而消耗了更多的体力。由于吃力,他紧 紧咬着嘴唇,渐渐地,他体力不支了,身子渐渐打晃了。   走在担架后面的知青问:“听说这三里坡上的狼很多,半夜三三俩俩地出来, 亮着小绿眼睛,大老爷们都打不过呢!” 安德烈在暗中,浑身打了一个激灵, 因为在身边掠过的荆棘丛中,他又看到了狼的眼睛,绿绿的,像两盏亮亮的荧光 灯泡。。   他想起有一次,在下山办事回来的路上,跟青梅一起走三里坡的事。那天天 色已晚,没有汽车又没有马车,为了尽快赶回村,就选择了很少人走的这条小路。 起初月光融融,两情相悦,清风习习,两人觉得其乐无穷。可是走到半夜,两个 人都感到累了,两个眼皮打架,又怕遇见狼,不敢大意。两个人约好,就是发生 天大的事,两个人谁也不许大叫。两个人明白,这个所谓“天大的事“,就是遇 见狼——因为它会透过人的声音,判断你怕不怕它。狼是很狡猾的动物。   开始爬坡了,正在人睏体乏之时,山上冷飕飕,安徳烈脱了军装给青梅披上, 手刚刚搭在青梅肩上,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青梅眼睛发直,目光瞪着他的脑后, 尖叫起来,“狼!—”,安德烈一惊,膝盖一软,差一点跪下去。转身一看,四 周漆黑,鬼火憧憧,果然是一只狼。与狼两两相对,他吓得腿脚发麻,木在那里, 不知如何反应。这是一只小狼,个头不大,远不像想象的凶猛,它一动不动望着 他,可能也吓怂了。安德烈急中生智,掏出早操时用的小铜哨,拼出力气使劲一 吹,此刻夜深人静,回声格外嘹亮,那只狼被吓了一跳,扭身就跑了。安德烈惊 魂落定,回身找女伴,青梅已经吓得晕倒在他怀里。这荒蛮艰辛中的浪漫,成就 了一对爱侣。   现在安德烈的眼睛被雨水浇着,眯成一条缝儿,更看不清路了,突然,路旁 什么东西刮住了他的裤管,如突如其来的袭击,使他脚下踩了个空,肩膀向下一 沉,脚下“哧溜”一下,“我的天!”他来不及叫一声,连人带单架滚下了山坡。   大雨如注。一片浑沌。闪电用它锯齿形的电光刀把天空割开一个口子,转瞬 又被黑暗弥合了。人们傻掉了,站在黑压压的山坡上,个个手足无措。他们身上 都湿淋淋的,随时有被雷击的危险。终于,他们在一个草窝子找到了安德烈,他 被山坡上一个草窝子兜住,但是他的一只脚扭伤不能动了。他手上的单架还没撒 手,吊在草窝外边。他拼了全身的力气,嘶声哭叫着,眼看着青梅从单架上滚下 去了,他抓也抓不住啊!雷雨声有如山崩海啸,安德烈的声音已经喊哑了,但他 的叫喊如一小片树叶,落下去就被冲走了,没有一点痕迹。   青梅在哪里呢?人们打着手电,在雨中拼命喊着,在山坡上一步一步地探着 脚步,在山坡上摸索着。时间好像停止了。安德烈的心也凉了。青梅怀孕又大出 血,如今摔死在这大山上了。全是他的错!   这时,又一个闪电在头顶上绽开,好像是上天特地为他们放了一颗照明弹, 人们看到青梅像一个布袋子挂在山坡上。当她被抛出单架时,她顺着山坡向下滑, 向下滑……她下意识地抓住身边的一棵草,一根树枝,几片树叶,一支荆条…… 她想抓着任何可以阻当她的东西。可是,没有,她继续下滑,毫无希望地下滑, 突然,什么东西把她绊住了。   人们发现她的时候,她的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几根荆条子,另一只手揪住地上 的草,一些草根已被她拔起来了。她的头发被泥水搅在一起,顺着山坡拖得长长 的,变成了黄泥头发,在身后拖出了一条泥印子。幸运的是,她的脚踏在一块突 起的石头上,这块石头救了她的命,使她没有继续往山下滚。她的位置离断崖只 有十多米。   这次成刚不敢大意了,他背起青梅,另一个男知青背着摔伤了腿的安德烈, 几乎是小跑地朝山下走去。   雨停了。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个村落, 隐约听到此起彼落的鸡鸣。   他们在村子里好不容易弄到了一辆大车,继续朝县城赶去。这辆落满灰尘的 四轮马车是借的,拉车的三匹马虽然矮小,可是喂养得很好,鬃毛油光锃亮,厚 厚地披垂在颈上。马咳嗽着,打着响喷,赶车的把式把用鞭梢把一只正在叮马的 虻子打死,问,能不能弯到临近的村子“搁歇下(歇一歇)”?成刚向老乡递过 一只烟,指指天上, 不行啊,兄弟,来不及了,你的马喂得这么好,不怕跑路 的。   车把式看看天,一团团昏暗的云从四面八方汇集拢来,天气又变坏了,雨又 下开了。他戴上草帽,从后架上拉起歪斜的蓬顶,放下干裂了的硬棒棒的挡布, 一股油布的酸硝气味充满了这幽暗的空间。成刚干脆把整包烟塞在车把式怀里, 车把式狠狠心用力地甩了一鞭子,马颈上的铃铛暗哑地响着,从乌溜溜的马腿上 淌下一道道雨水,马车“踏踏”地快速朝前跑去。   他们一进医院,医院的走廊里立即变成了捅开的马蜂窝。安德列像麻袋似的 被扔在一辆轮椅里,人们都忙着去照料青梅了,医生说她的状态很糟糕。 血水 雨水顺着她的小腿流了下来,裤子已经浑浊成看不出颜色了。安德烈在轮椅上挣 扎着撑起了身子。没人理会他。他和她好似在互不相干的两个世界。大家忙着把 青梅抬进急救室。他焦急地伸长了脖子,说不出话来。他不住地转动眼珠,看着 人们无序的身影在急速穿梭,那些慌乱的脚步从他身边移向了过道,从过道移向 了远处,最后移到走廊尽头的手术室。他的目光顺着楼道,延长,延长,一直延 长到手术室的门口,手术室的门“砰”地关上了。   二   安德烈为青梅的事受到了严厉的批判,还说他除了生活作风问题,还有其它 更严重的问题需要交代,比如在政治上站错队,说错话等等。他被留在县委隔离 审查了三个月。让他不要“乱说乱动”,行动受到监视。但是他顾不上这么多, 他开始疯狂地到处找青梅。他觉得青梅一定还在县城,原本是有机会当面向她解 释一切的。没想到,在一个下雨的早晨,青梅被人接出了医院。   他要是打长途到北京,就要请假到乡里或县里的邮局去打长途电话。是那种 早被城里淘汰了的手摇式老电话。一个灰扑扑的老古董。   他不敢碰它,好似一碰它就会发出正义的怒吼和谴责------你是谁?你想跟 青梅说话?没门!你知道不知道廉耻?你把她害得那么惨,败坏了她的名声,你 欺骗了她,让她伤透了心!怎么会这么厚脸皮还要来打扰她?她拿什么相信你呢? 除非她的神经不正常了,即使她敢跟你谈恋爱,也要看我们家人答应不答应!   这些话就像已经上膛的子弹,只等他拿起电话就会朝他哒哒哒扫过来。   他从电话边上走过很多遍,等到旁边确实没熟人了,才鼓足勇气拨电话。他 准备对青梅家人的愤恨听之任之了,只要能跟青梅说上一句话。他握着电话筒, 心里砰砰乱跳,嗓子发紧、像卡着一块土坷垃。他清了清嗓子,试了试声音,才 颤巍巍地握住摇把,转上两圈,把声音放得很客气:“喂!是总机吗?麻烦你, 请你给接外线……啊?谢谢!……请你帮我挂北京。”   突然,那边终于传来了声音,“嘀,嘀,嘀……”,话务员说:“占线!” 就挂断了。   这种打击使安德烈身心俱疲。他的心跳像擂鼓。衣服都湿透了。   他再次努力,把那套恼人的程续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直到话筒里传来的 令人惊喜的问话:“喂!找谁?”他恭敬地说:“啊,对不起,能不能麻烦你找 一下某楼某单元某号?”对方想都没想就拒绝了:“现在家里没人,都上班了!” 家里没人?他站在无声无息的电话机前,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想放弃,还想不 屈不挠,可是往哪里使劲儿呢?   他已经听过几十遍电话里这种粗俗沙哑的声音了,有点“女中音”,带着北 方人含混不清的尾音,对方也许是个街道老太太,腿脚不灵便,坐在门房听电话 兼做烟酒火柴的小买卖。也许整整一条胡同从头到尾几千人都合用一部“公用电 话”,也许是几座楼合用一部电话。负责传呼的大多不认真去叫人,只站在胡同 口仰着嗓子喊一声“某某号的,接电话!”为了省时省事而拒绝叫人,也是难免 的。   安德烈有个冲动,想扑上去掐住对方的脖子。这种粗俗沙哑的声音刺激着他 的神经,他想和这位“女中音”讲道理,一些怒气冲冲的话正在从心底涌到他的 喉咙。最终,他还是给声音化了妆,几乎是求着“女中音”:“同志,大妈,不, 奶奶!麻烦您叫人跑一趟,我真的有急事!”   但是无论如何,对方就永远是这个答案,不管上不上班,家里总是“没人”。   从此,青梅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了无踪影。   青梅在哪儿呢?   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挤来挤去,任人推搡,巴望着他们当中有谁揍他一顿才 好,觉得自己随时都会大叫一声,然后彻底地失去理智。   远远看见一个穿着绿格子衬衣,裹着头巾的女孩子,她裹头巾的样子、走路 样子十分像青梅。当然不是青梅,安德烈在风中站住,等那女孩子走近、走过。 再继续跟几步,人家回头,他才猛地停下脚步。风推着他继续往前走去。她还记 得他说过,她裹着头巾的样子像“农村小媳妇”吗?   邮局兼电话局的看门老头,总是奇怪地看着他,一定在想,这个破衣烂衫的 知青,总在这里转,是怎么回事?   回到村子,村头的两棵小松树已经长高了。每次他回村,她总是在那树下等 他,两棵小松树就像两个人相依相偎,他竟朝那里望了又望,青梅还站在那儿等 他吗?   牲口棚院里的桃树下,那个石凳儿还在,安德烈在那个石凳儿坐下,昔日的 温情一一浮现,有青梅身上的香皂味儿,还有她的细声细语。安德烈不禁侧过脸 去寻觅,青梅你竟不在了吗?……有声音从他腔内游出,不是哭声,是肉体在过 去与现实两块磨盘里辗碎、折断的响动。   第十章: 残月   那个下着大雨、浑身泥水的夜晚,那个与安德烈诀别的夜晚,够青梅回想一 生。   一   日子又像以前那样平淡无奇地过下去了。那个下着大雨和浑身泥水的夜晚, 那个与安德烈的骨血诀别的、流产的夜晚,够青梅回想一生。如果她还有什么奢 望的话,就是再也不要想起安德烈这个人。   她要安静地、独自地、孤独地活。   她咣噹一声把自己锁进黑暗的角落,敛起被撕得支离破碎的自尊和脸面,再 一块一块地拼凑起来;又用这个实际上无法完好如初的自尊,脸面,把自己严严 实实地罩起来。   没有人能够知道,青梅是如何修补这个脸面、这个自尊的,就连安德烈也永 远不会知道。   二   2000年九月,美国。青梅任教职的大学里,几位同事和熟人聚在萨利文教授 家里,举行烧烤聚餐派对。烧烤家庭派对是美国人在劳工节的必备节目。   当青梅带着侄女走下汽车,就远远看见草坪上已搭好了阳蓬,架起了烤炉架, 一个男人穿着夸张彩条子套头衫,粉色大短裤,人字拖,胸前搭着滑稽的花围裙, 一根带子垂在胸前,另一根带子在单独执行任务。他就是这个派对的男主人公, 萨利文教授。他带着自豪的微笑,笨手笨脚、得意洋洋地挥舞着铁夹子,站在冒 着浓烟的烤架前,翻动着那些食物。洋葱与肉肠的香味直扑鼻子,搅动着人们的 味觉,充满期待的小孩子咬着手指头,围在炊事员身边,瞪着蓝色透明玻璃球一 样的大眼睛,眼巴巴地望着它们——黄的洋葱,绿的青椒,白的土豆,穿成串烧, 也放在烤炉上烤:一根根红油圆滚的意大利香肠,在烤架上滚动,像被气吹起来 似地,越鼓越大,直到爆炸,翻出焦皮来。萨利文一边在烤牛肉的上面再刷上最 后一道佐料,一边不失时机地招呼客人。女人们穿着美国南部特有的花衣花裙, 她们大多是家庭妇女,在家相夫教子当太太,个个腰身浑圆,面色红润,发式随 意,身材壮硕,神态安逸,她们迈着罗卜一般粗壮肥白的小腿,脚步懒散地穿行 在孩子,草地,食物和花丛之间,说着有一搭无一搭的没味的话,消遣着轻松、 不必做饭的时光。孩子们在她们的身边欢呼雀跃,跑来跑去,像一群小鸟,叽叽 喳喳不停,一个穿粉花裙子的小女孩停下脚步,呆呆地看着一位年青的母亲给小 婴儿换尿片。   青梅被这种家庭气氛包围着,这气氛就像正在烤肉架上煎烤的意大利腊肠, 散发着呛人的又辛又香的味道,刺激着她,叫她不舒服。她久久站在生活的岸边, 生活之流沸沸腾腾,没心没肺地进行着。青梅的学生杰克也到了,今天充当她和 侄女的司机。   晚些时候,青梅溜到了客厅窗外的阳台上,想在高大的夹竹桃中间独自坐上 几分钟。屋里密不透风,老是有人来回走动。说了一些半生半熟的应酬的话之后, 她开始感到头痛。在阳台的另一端立着一行铁树,在它们下面隐藏着一排西洋鹤 和秋海棠。所有的花木组成了一道屏风,在它们的后面可以俯瞰山谷景色。青梅 待在这个角落里,希望没有人会找到这儿来,她不喜欢那种无聊的应酬。暖和的 夜晚静悄悄的,木头露台上有些凉意,她从提包里拿出一条带流苏的真丝围巾裹 在肩上。   女主人萨利文太太是个中国人,来美国学习才三个月就遇到了爱情,于是她 放弃了学业,做起了专职太太。她很喜欢参加party,很喜欢与人交谈,而这一 点在她的丈夫身上总得不到回应。为了满足妻子的要求,萨利文教授经常在家举 办聚餐,每个周末,青梅都会收到萨利文教授夫妇的邀请。但是她都回绝了。这 次萨利文太太听说青梅的侄女来美,便提出一定要她带侄女来玩。   青梅的侄女辛蒂是个高挑、偏瘦,甚至骨感的女孩儿,才十六岁。一个男孩 子去取了饭菜,两手托着盘子走到辛蒂的桌子,坐下来。两人相视一笑。在桌子 下手指勾着手指,到目前为止,他们两人相识仅仅38个小时。他们面前只有一盘 饭菜,里面有美式烧烤牛肉、意大利面条、中国狮子头丸子、墨西哥红豆牛肉饭、 切成细条的披薩饼等等,五花八门的各国杂食。辛蒂等着男孩儿用叉子准备好, 给她卷意大利面吃。辛蒂一脸的满足。   “如果不是你那么固执,你的女儿也该这么大了!”不知何时,萨利文教授 太太又站在了青梅的身后,跟她一起瞧着那对年青人。“这么多年,难道没有碰 到合适的结婚对象?不是我说你,像你这样的女人,一定是挑花眼了!”她还想 说什么,就被人叫走了。   辛蒂的男朋友其实不是这个憨头憨脑的肌肉男孩儿。   一天,辛蒂给青梅打电话,问,可不可以到美国来玩一趟,在二姨家里落脚? “当然可以!”   几个月后,辛蒂登门了,还带着几个朋友来借宿,说可以睡地铺。他们男男 女女睡在青梅的书房和客厅里,这是辛蒂的主意,她在加拿大的学校召示榜上贴 了一个公告,说假期结伴旅游美国,有意者每人交给辛蒂350美元。辛蒂很会做 生意。果然有几个人响应。她跟肌肉男孩儿也是这么认识的。   住青梅家,说好了辛蒂跟二姨睡。晚上,在客厅睡地铺的肌肉男孩儿脱去了 身上的衬衫,辛蒂说:“哇!你很men耶!你腰肌有六块吗?我可以丢一丢你的 肌肉吗?”   “丢一丢”,就是用手指轻触一下。   她果然“丢”了一下。   青梅就在客厅的另一头,但并不妨碍他们旁若无人地调情。   当晚,他们俩就睡在一个睡袋里。其他几个同学睡在书房。   第二天一早,辛蒂的男友发来短信说:“我幻想着,亲吻你湿漉漉的隐蔽的 地方”,她嘿嘿一笑,回:“这种话应该用在电影里!”对方又道:“是电影里 的。”。此时,她正躺在那个很men的男生睡袋里。过一会儿,她的加拿大男友 又打来了电话,像一对老夫妻一样互致问候之后,对方问:“你今天穿的是什么 颜色的内裤”。   她认真的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自然地对电话里说:“我?什么都没穿!”   “谈谈你的加拿大男友吧!你是怎么认识他的?”青梅想跟辛蒂聊聊。   没什么特别啊?他也是中学同学。他到的第一天我们就认识了。当晚,他把 行李往床铺一扔,拿着一包饼干走到楼道里,敲开各个宿舍的门:“我叫杰米, 请多关照!”那天晚上学校有草坪电影院,他坐在草坪上,左拥右抱,拥着两个 女生在看电影。然后,他回头看见了我,我们就认识了。他不是我第一个男朋友。 我的第一个男朋友大我十几岁,是在博物馆认识的,十五分种我们就上了床,但 是因为我去厕所多呆了两分种,他就大叫“你没事吧?不然我送你走吧?”我们 第一次就没顺利做成爱。   “为什么?”   “可能他怕我在厕所吸毒惹麻烦,要么就怕我是个探子。”   “不谈爱情,但可以暧昧,”青梅想到有个小说家说过:“女人年轻时就想 要得到男人。”是这样吗?   辛蒂谈到她曾怀过孕又堕了胎,就像谈一次失败的网购经历。   青梅甚至觉得,她应该跟侄女调换辈份。她问:“那么,不谈爱情,如果选 丈夫你会选谁?”   “最后我可能还是会选杰米。”   “为什么?因为他是中国人吗?”   “不是耶!我还会跟杰米好,是他家比较有钱,他家是我们镇上是最有钱的 人家。我妈妈也喜欢他。我会跟他有一个大房子,有很多狗、孩子还有马;但在 这之前,我要先玩够了。”   青梅想,她侄女其实没走出多远,她后来的生活不难想象。   “那么,今天这个男孩子和杰米,你更爱哪一个?”   “我不知道耶,也许我有太多的性经验了,我麻木了。”   “我问的是,爱情。”青梅在心里叹口气。   “啊哦,我觉得我都对爱情失望了。” 侄女也叹口气,很老练地说:“我 不要一辈子的爱。”青梅的姐姐当初听到女儿恋爱了,说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 “天啊!你恋爱了!趁着年轻,好好享受你的痛苦吧!它不会持续一辈子的……”   青梅想,是啊,谁说过爱情会天长地久?   不,真的,是谁?   青梅推说头痛,早早就离开了教授家,留下侄女和她的临时男友继续派对。 杰克开车,青梅一路无言,望着窗外。   一年一度的秋风又吹到了这个美国南部的小城来,吹落了许多黄叶,在草坪 上旋转飘落。青梅已经在这个安静的小城生活了十几年。这里四周是田野,黄绿 相间的田野里贯穿着灰白色的公路,公路随着平缓的丘陵上下如玉带翻动。公路 上跑着车。邻居礼貌而又疏离。这个小镇的人喜欢养马,秋日的午后,推开窗子, 偶尔可以听见渐行渐远的马蹄声。赶马车的壮汉,喜欢穿红的或蓝格子布衫,戴 两头翘的牛仔草帽,帽子上有一圈棕色皮套,红红的脸膛上,带着天真憨厚的笑 容。比如青梅的邻居杰克。这位邻居有个农场。现在, 大罗山对青梅来说已经很 遥远了,虽然2000年的空气里仍然弥漫着她熟悉的马粪气味,但这不是来自安德 烈的马棚,而是来自邻居杰克的马棚。杰克很会养马, 他养的马常常被装进又窄 又高的铁笼里,驮在卡车上送到远处去卖。   当青梅离开中国的时候,她打包了自己的过去。到了国外,日子过得又慢又 快。她房子的门一直关闭的,只是在晚上她才出现在教研室。她的邻居也很少见 到她。只有杰克搬来后才有了些改变。杰克先敲她的门自我介绍说,“我是你的 新邻居,请多关照!”   第二周的一天,杰克又登门了:“可不可以用替你割草的方法换工?”换工? 青梅以为听错了,“是的,你可以教我中文吗?你教我中文,我帮你割草,行 吗?”他已经打听到她是大学的教授。   杰克被打发走了。她说我大学里教中文课,你去那里报名吧。杰克成了她的 学生,还包下了打理她门前草坪的活计。杰克不但每周为她割草,还打理花坪, 打理完了,还在她的窗台上放一束花,正好够她放在书桌上的花瓶里。等这把花 就要谢了,杰克便又出现了。他常常不顾别人的目光,毫无拘束地对青梅说, “你很漂亮!”青梅只是淡淡一笑。   他有一天突然说,我可不可以作你的男朋友?   青梅用美国人的习惯反问:“你是在和我约会吗?”   “当然,我是认真的。”他以美国西部人特有的恳切目光看着她.   “我比你大九岁!”青梅只差噗哧一笑。   “So? 那又如何?”   “那好,今天晚上,西区墓地,12点!”   “OK!”   第二天,杰克靠着柱子,手里掂着一只篮球,“我去了!”   他知道青梅在耍他,也知道这是玩十八世纪小说里的游戏,他不怕,不就是 在墓地里坐上半小时吗?杰克虽比青梅小九岁,但似乎更有包容的脾性。他有一 双带粉红色晕圈的黛绿色眼眸,蜡白的面色,柔软蓬松的金黄色头发很长,挽在 颈后。头上斜斜地扣一顶绑条窄边草帽,前沿儿压得低低的,两边的帽檐飞上去。 眼睛怕晒似的总是眯缝成一条线,他在帽檐下面朝人笑,是一副胸无城府的样子。 他是一个快乐、健康的大孩子,在拥有图画书、柔净沙滩、棕榈树、友好的狗、 海景和微笑面孔的明亮世界里长大。在美国这样的人很多,尤其是在南方小城市, 人人都长着一张没有受过气的脸。   青梅教的学生都有这样的一张脸。有一天,青梅下课后遇暴雨没法子开车, 停留在走廊没有马上回家,听到教室里很热闹,原来是她的几个学生,男男女女 的在一起玩捉迷藏,在课桌之间翻上跳下,互相追逐,足足玩了45分钟。这简直 不可思议------他们是一群研究生啊!很难想象,同年龄的中国青年人,还能玩 这种没心没肺的幼儿园式的游戏吗?青梅觉得她这一代人缺的就是这种单纯和天 真,他们就像哲学家索伦说的,“匆忙地成年,还没来得及年轻。”眼前的这些 年轻人,没有什么能惊扰他们。他们下了课就去划船、骑车、游泳、潜水或冲浪, 或者派对,他们不读《堂吉诃德》和《悲惨世界》,他们看棒球、篮球和冰球, 要么就是通宵玩电子游戏。他们会在雨天里轻松地做爱,不久,他们中的一个就 会对另一个说:“我不爱你了”,或者“我有别的事要做”;然后,又跟另一个 人上床,之后又把它忘得一千二净,连支歌儿都不唱。或者唱一个整晚。他们的 父亲也许会以喜悦又洒脱的态度看着他们,因为他们已经被教给了必要的性知识。 他们也讨论学术问题,讨论是严肃、有礼、并且纯粹理论性的;他们有时上街游 行,或者把贵妇穿的裘皮大衣剪开一条口子,吓得她们不再敢穿裘皮。他们会带 着自己打工的钱游欧洲,钱花完了就在大街上睡,几人分享最后一口啤酒。   看着他们,青梅可以看到一张类似照片的底版,却显现着一群阴郁、面露愠 色的、早熟的中国孩子。   三   刚才在派对上,青梅一个人独坐在木头露台,根本没有跟人交谈的意思。院 子里有几个人在跟杰克喝啤酒,屋子里不是传来阵阵笑声,还有孩子们的尖叫声。 杰克用目光罩着她。   “我知道了你的名字,是青梅竹马的青梅。”这时杰克走到她身边,还带来 了新发现。他体贴地带来一块线毯,放在青梅的腿上。   “你的‘竹马’在哪里?”杰克又问。 青梅想到《秦风?蒹葭》, 蒹葭苍 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 中央。   “我的竹马在水中央,”给一个老外讲一首古诗,她只好用直译的办法。   “那么,他是一只船哦?”杰克假装听懂了。他打开红葡萄酒,握着青梅拿 酒杯的手,给她的杯子倒了小半杯酒,转身,知趣地把她留在花丛树影里。   不知是不是喝酒的缘故, 她有了昏昏然的醉意。她迷糊了一会子又被院子 里的喧哗声吵醒。杰克又出新花样了,他把园子里撒野乱跑的孩子们叫到一起, 说要玩打仗。他拿来一个半人高的稻草人拴在树枝上,飘来荡去,又拿来自己的 棒球棍,教孩子们如何闭着眼睛打稻草人。昂藏六呎的杰克从背影上看,很像一 个人,是谁呢?孩子们的声音、嬉笑和喧嚷,成为催促青梅幻觉的纤细导体,此 刻,落日悬在地平线上方,与她的视线平行,恍惚间,就好像是看见了二十年前 大罗山村的落日。就是这个时刻,青梅似乎看见了安德烈,他正绕到一个穿蓝色 泡泡裙的小女孩身后,弯下腰给她围上了一块手绢蒙住眼睛,又扳着小女孩儿的 肩膀让她原地转了几圈,小女孩转晕了,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胡乱地挥着 棍子,打击她想象中的挂在树上的稻草人。 女孩冷不防转身一扫,一棍子击中 了安德烈下体的重要部位,他双手捂着胯下,朝后踉跄几步,终于仰面朝天摔倒 在草地上,众人中爆发出一阵大笑。   这个安德烈当然不是真的安德烈,是青梅闭着眼睛,在眼睑遮暗的内壁里, 忽然记忆起的一个物体,完全是她的视觉复制出的一张英俊面孔,一个浑身披着 自然光泽的精灵,一个神。   他没变老,还是当年那个挺俊消瘦的少年,穿着绿色军裤,白回力鞋,一捋 黑发覆在前额上,充满朝气。周围的天地一下子变了。穿过后院的一排白色的矮 栅栏,可以看见密林苍莽的青山,薄雾静静地笼罩在树顶,远处有一个梦一般的 大湖。太阳从山峦的一条缝隙中透进来,将湖水照耀得瞬间银光闪烁。那一刻, 混沌的世界一下子澄澈无比。   直到她看见从安德烈身上嵌入了杰克的影子,她身子一震,像被袭击了,神 色看上去非常暗淡和惊慌。这一瞬间被杰克看到了,但杰克无法了解她此刻“伊 人宛在,觅之无踪”的心情。   她和安德烈的精神和肉体曾经融合在至善至美的境界了,这种境界却非今天 的年轻人所能理解的。此后许久,她仍感到他的影子在她的灵魂内浮动,像一只 迷途的金丝雀飞进了她的房间。   日子平平的过了很多年,又过了很多年,一切人心上的病痛,似乎都会在那 么一段长长的白日下医治好了。侨居国外的人,都在毫无例外的吃苦,各人都只 忙着吃苦流汗,用柴米油盐就着牛油面包吃,不用什么心事,心事在人生活中, 也就留不住了。青梅也只有在睡眠梦里,听得见让她骨头发松的喜鹊叫声,致使 她在睡梦里尽是在喜鹊的歌声里浮着,做着荒唐的梦。   诗人们会就一件很小的事,就写出一整本的诗,雕刻家在一块石头上雕得出 的骨血如生的雕像,画家一撇儿绿,一撇儿红的,画得出一幅一幅带有魔力的画 作,谁不是为了惦着一个微笑的影子,或是一个皱眉的记号,方舞文弄墨鬼斧神 工?青梅不写诗,不雕刻,不画画,她只能把心头上的爱憎埋在心底。她从这份 稳秘里,常常得到又惊又喜的兴奋。可是另一方面,她对安德烈的感情又是怀疑 和不确定的,这便是她整个冰冷的青春岁月里任何其它浪漫韵事的永恒障碍。   杰克开车送她回到家后就告别了,用中文说,再见!   青梅进门前先打开信箱,从一堆白色信封里看到一封露出蓝边的国际邮件, 她还没看几行脸色变了,她猛地哆嗦了一下,像是在抵挡一阵大风,极力保持着 平衡。信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刀,有一种尖锐的切割的疼痛,一刀一刀地剜 在纸上。天色忽然黑下来了,天地之间卷起一阵风,将房子摇来晃去。大块泼墨 般的黑暗,悄无声息地沉下来,沉到底。   四   没想到,这封信竟是吴倩倩写来的。青梅吃力地想,为什么是吴倩倩?她看 着信,似乎是在把的信上的字,一个个地嚼、一个个地吞------“安德烈一直在 找你,你没回信。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需要你。”   难道是真的?安德烈一直在找我?给我来过信?我怎么没收到?几天来青梅 茶饭不思,百思不解,突然想到去问姐姐和妈妈。爸爸去世后,十多年来妈妈一 直在加拿大跟姐姐同住。   她立刻处理了手边的工作,随即登上了回国的飞机。她选了靠窗的座位,半 闭着眼睛。飞机终于起飞了,瓮瓮的声音和机身震动越来越大,让人有点晕眩。 人在飞行旅途中,处于半失重的状态,是思绪最奇特最活跃的时刻,很适合回忆。 此时,所有的记忆都跑着奔来了……   棕黑。半透明。翅膀紧闭。连绵不断的叫唤像头顶上方的悬浮着一只怪诞的 蝉,硕大坚硬。蝉叫声铺天盖地彻夜不停。青梅陷入了一片噪声之中。   耳边这种类似蝉鸣的声音有些古怪,带着金属的啸声,连绵不断地锉在神经 上。抑或蝉蛹们死后就发出这样的鸣叫?   终于,青梅意识到是飞机着陆时的耳鸣,她以为是蝉鸣,实际是飞机马达声。   许多听到蝉鸣的人,彻夜不眠。   彻夜不眠。   她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天,她陷入一片噪声之中。明明是阴天,气温却比 晴天还要高。在漫长的夜晚,脑子里有交错的火车,呼啸着,穿过黑暗的隧道, 信号灯乱晃,光柱四射,时红时绿,枕木震颤,就好象抵进她胸前的肋骨。   青梅躺在医院里。安德烈也住进了医院,他从山上滚下来,摔伤了腿。两人 躺在各自的病床上,咫尺万里。青梅的父母闻讯来到了医院。母亲见到青梅时, 愣了一下,然后裂帛般哭起来,才一年不见,女儿宫外孕大出血,差点丢了命, 医生还说,以后青梅再也不可能生育了。女儿红扑扑的圆脸蛋儿不见了,她在这 一年里丧失了美貌和黑发,变成了个一头枯发的村姑。   她有时睡着了,却常常是一夜乱梦。大大小小的思虑如同食欲旺盛的蚕,永 无休止地啃噬着青梅的白天和黑夜。她被咬得千疮百孔,只剩下了筋络,也没有 了魂。   一个下雨天的早晨,她坐在轮椅上,被人们推着往外走,在楼道里的声音被 沙沙的雨声淹没了。青梅的父母匆匆忙忙把她接走了,若是他们知道安德烈摔伤 了腿,就躺在走廊对面的外科病床上,他们会冲进来,敲断安德烈的另一条腿。   回到北京,尽管青梅已经休息了几个月,可这件事的影响还没过去,她身体 还是很虚弱。青梅的妈妈更是有一种被气炸了的感觉。她愤怒,替女儿冤屈、耻 辱,痛心疾首,后来就一病不起。青梅再也不愿回大青山了,但按政策她这样呆 在城里是不可能的,拒不回乡可能会失去将来招工、招生回城的正常途径。她父 亲拿出家里所有的钱,去当地“知青安置办公室”和县、乡、镇各级“革委会” 为她办了“转点”手续,把青梅安置在离北京近一些的河北老家插队。那里好歹 有人可以照应她。   她妈妈不放话,也不说让走,也不说不让走,只是拖延着,心里不忍再让女 儿离开。在家里,也不多她一口,在乡下,反倒要接济她,将来更不知怎么出路 呢。不如不走,现在还能帮把手做家务,将来找个好人家嫁出去就省心了。可是 此时,青梅还有一个闲在家里拒不下乡的弟弟,也为了保全下面两个妹妹的着落, 爸爸还是把青梅送回老家了。   这次转点儿,是爸爸托一位朋友安排的。因为老家已没有亲人了。她不是知 青集体户的一员,是单独住在老乡家院里,放粮食的西屋,半间屋放粮食,半间 住人。留下的空间很小,靠墙安放一张床,床头打横再放下她的箱子,箱子架在 两根方木上,安顿下来.地方是狭窄了一些,可是条件比大罗山好多了,房顶上 还挂下一个电灯泡。这次带来的被褥枕头,三五牌台钟,放在桌上的铁腿小圆镜 子,两个铁壳上画着喜鹊的热水暖瓶,都比上次带去大罗山的强得多,必竟上次 是青梅悄悄逃走的,这次是全家人精心送走的。转到河北老家,青梅一直郁闷不 乐,转点后的这一次插队经历,与大罗山很不相同,知青没有人管,它更像一个 噩梦。农村生活节奏缓慢,尤其是冬天农闲,地里无活可干,知青们每天只吃两 顿。拖着疲惫的脚步晃晃荡荡地出工,再晃晃荡荡地收工,无非是撂几锨河泥或 者捡几坨野粪。日复一日。甚至连天空的颜色都是一成不变灰蒙蒙的。青梅不怎 么爱言语,她谁也不理,抓紧时间读书。   很快,她的命运又起波折------她爸爸认识的朋友调走了,她的处境马上变 了,党支书找到她,十分坦诚的谈话说,“你的家庭出身有问题,社会关系太复 杂!所以,你不要指望有上学的机会。” 她的招生梦破灭了,她只好退而求其 次,等待招工机会。 招工单位的条件都很苛刻,有的招工单位看遍了三百个知 青的资料,最后只选了三个人。条件好的单位名额都先给了当地干部子弟、亲戚 和“回乡青年”,轮不到下乡知青,更轮不到出身差的知青。听说,邻村有一个 黑五类出身的知青,插队八年中,多次招工被刷掉,绝望之至,最后用雷管自爆 而死。等了一年,终于有一个招工消息,是建筑公司。青梅打听了一下,招工条 件高得令人咋舌,不但规定了身高、体重的标准,对招收的女知青还要进行“妇 科检查”,并说“妇科检查要细一点”,重点查是否怀过孕,生过孩子,对被认 为有问题的女知青要进行妇科内诊复查。有的女知青不堪羞辱,竟然以自杀表示 反抗。姐姐听到这个消息,很果断地对青梅说,你再等等,等下一次!青梅又等 了一年,被招工到条件艰苦的水泥厂。她在工厂做搬运工,拉板车、扛大包成了 她每天的“必修课”。青梅一边工作,一边在县电大进修英语专业。后通过考试, 被师专外语系录取。毕业后,她进入市里一所中学任教。第二年参加大学研究生 考试,她取得入学资格。中学校长找她做工作,要她继续留校任教,她放弃了这 次深造机会。   这些年中,北京的生活在悄悄地起着变化。青梅每次北京过年休假,都能感 到新的不同,又能感到新的疏远。此时她是一个外地人,陌生人。她受不了北京 人那种占绝对优势的神气,受不了那种傲视。在熟人朋友面前,她也同样地受不 了那种怜悯和惋惜。因为在怜悯和惋惜后面,仍然是傲视。当然,北京的百货公 司里有最充裕、最丰富的商品;人们穿的是最时髦、最摩登的服饰;饭店的饮食 是最清洁、最讲究的;电影院里上映的是最新的片子。北京似乎是代表着中国文 化生活的时代新潮流。   应该说,自从青梅在当地有了份不错的工作,有了归宿,努力可以告终,可 以建立新的生活。然而,她却没有找到归宿的安定感,她似乎觉得目的地还没有 到达。冥冥之中,她还在盼望着什么,等待着什么。当“四人帮”打倒后,大批 知青回到北京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在等什么,目的地究竟是什么。   在农村,她拉犁,拉耨,收麦,挖河,复习,读书,背单词,跑招工,跑招 生……,似乎都是一步一步朝着这个目标挺进。这是对家乡的认知,对个人身分 的认知,也是一种回归和寻找。八十年代,人们都在寻找,如饥似渴地寻找,寻 找一种叫根的东西。寻找是一个怪圈,最终可能一无所有。寻找的过程,是一个 让漂泊之人感到有所归属的过程。   过了几年,她再次参加考试被录取,成为北京一所大学的研究生班学员。   这时她被一阵蝉鸣吵醒,她以为是蝉鸣,实际是耳鸣,和飞机上的马达声…… 正在回忆中的她,被飞机的空姐轻柔声音惊醒:“北京到了,飞机正在下降,请 系好您的安全带……”   五   下了飞机,站在北京机场,她推着行李走在久违了的北京机场,大厅依然气 派,但还是不通人情地把接送的人挡在大门外,在那里,接机的人被拦在走廊外, 熙熙攘攘地挤成一团。终于,熬过了漫长的海关手续,在人头攒动的机场大门处, 看到了人群中那个一跳一跳的单薄身影, 她的弟弟挥着手臂在喊:“姐!姐!”   坐在出租车后座上,青梅的眼睛贪婪地望着窗外,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在多 年之后,又回到这个让她怀念又伤心的城市。当晚睡在家里的老房子里,青梅睡 得很不好。躺在床上,青梅吃惊的发现,多年前的气味漂了过来,成了时间的手, 拂着她的脸。当年的生活好像被刀砍断。砍断的地方生成了完整的弥合,完全被 覆盖了,原有的生活被封存了,被藏匿了起来。现在所有中断的记忆就在此处接 上了茬,记忆又活跃了起来。   当年,青梅的弟弟赖在家里,拒绝回到插队的农村。这些抗拒学校、居委会、 家庭的压力,坚决赖在城里的年轻人起初被社会看成“小混混”、小阿飞,后来 弟弟也就没有选择地做起阿飞来。妈妈看见他的手生满冻疮,手指头红肿透亮如 玛瑙,心想:他小小年纪已经在农村吃了不少苦,做阿飞就做阿飞吧。他把小屋 的双人床之间挂了一条布幔子,里面是他的地盘。早上,一吃过早饭,他就一溜 烟不见了。   小混混们整天手里提着三洋牌卡式录音机,在大街小巷闲混,把音乐声音调 到最大。他们留着大鬓角、小胡子、飞机头,身着拉链衫、瘦腿裤、宽腿裤,流 里流气。那时,台湾歌手邓丽君的爱情歌曲,开始在大陆流传。坚硬的革命信仰 和斗争话语,第一次遭到软化,浸泡在香艳眼泪之中,柔肠百转的歌声征服了大 陆。后来,一听说妈妈要退休,弟弟立即行动起来,首先要做的是恢复知识青年 身份,他返回了农村,至于上学和其它,不去管它了吧,只要争得几只公章。妈 妈让出了工作位置,弟弟顶替了上去。他剃掉了大鬓角、小胡子、飞机头,换掉 了拉链衫、瘦腿裤,穿上了蓝色帆布工装,提着母亲的铝饭盒,马上变了一个人。   那时,兄弟姐妹们在一起吃饭,饭桌上总是很热闹。女孩子们会带给家人新 的时装样子。上海人、广州人现在时兴在裙子的哪个部位装一道边,绣哪样的花, 等等。男孩子有时带来世界和全国的新闻,还会讨论一阵。   青梅从来不参加衣饰的讨论,当时家庭困难,自己还在读书,生活费基本上 靠家里;弟弟刚刚工作,两个妹妹正在上学。弟弟妹妹们正长身体,每人一个月 只能买半斤肉,家里粮票总是不够用,没有多余的粮票去换布票。青梅穿得很朴 素,唯一奢侈品就是一辆双喜牌26型自行车。她每天蹬着自行车风里雨里去上学, 那时的北京夜晚,既没有高层商厦也没有酒吧,除了长安街上有一段气派的路灯, 其它街面昏暗萧条,即便有几盏霓红灯,也就像饥荒年代点缀在烧饼上的几粒芝 麻,乏善可陈。她没有朋友,更不交男朋友,把多余的时间打发在书本里。   妈妈那时谈得最多是,如何省了钱还买到了较合算的菜。那时候,生活其实 是相当细致的,什么都是从长计议。当时的肉是七毛一斤, 妈妈很聪明地只买半 斤肉就能做出一桌菜。那时候,吃也是有限制的,运气好的时候,大排骨也是每 顿一人只有一块。一条鱼,一家子人要细细地吃完。在夏末秋初,豆角老了,即 将落市,价格也跟着下来了。于是妈妈便购来一篮篮的豆角,捡好、洗净。然后, 晾起来,晒乾,晒成干豆角,冬天就好烧肉吃了。穿豆角用过的线呢,清水里淘 一淘、理顺、收好,来年晒豆角时好再用。除了豆角,茄子、土豆、西葫芦等这 些蔬菜都可以晒干储存到冬天吃的。还有白菜啊,芥菜啊,用开水烫一下,晒干 之后再蒸一下,放在干燥的地方,冬天就可以用来煲汤了。   饭桌上,弟弟总会带着神秘的语气,打断女人们的家长理短:“知道吗?西 单民主墙出现了!”   过几天他又说,“知道吗?民主墙又给拆了!”   要不就是:“知道吗?有个署名‘潘晓’的读者来信《人生的路呵,怎么越 走越窄》登报了!很有来头!”   又有一次,弟弟说:“‘四人帮’早倒了,现在不光是工农兵吃香了,知识 分子也吃香了,咱楼里走了一个学生,去英国留学。全楼的人都知道了,邻居们 都羡慕死了。”   弟弟边说着,边往嘴里扒着饭,妈妈说:“少说两句,饭粒喷到别人碗里 了!”妈妈不怕弟弟绕舌,她是怕爸爸紧张。前些年运动闹的人心慌慌,被人整 怕了,家人一谈形势或政治,丈夫就紧张。他嘴上不说,但她看得出来,所以, 她总是把握饭桌上的谈话方向。   没想到爸爸说:“这年头,风向西南风------转得快啊!出国留学?解放前 听说过!”   妈妈看到爸爸没有反感,也高兴起来:“咱这辈子没指望了,还能不能出去 看看?你们几个------”,她拿眼睛溜过一排脑袋,“怕也得等我孙子辈了!” 她觉得,这帮孩子能全身而退,一个个从农村安全回到家就谢天谢地了。   “现在是什么年代?是文凭时代!我早跟青梅说过,好好读书复习,风向早 晚会转回来!”姐姐不但这么说,也在积极实践------她正在谈一个对象,大学 生毕业生,家在外地,在北京没有根基,他无一长处,只有一条,会日语。正在 上一个外语强化夜校猛攻日语。青梅见过,像一个患有严重口吃的日本人。   妈妈很赞成这桩亲事,除了觉得小伙子老实可靠外,还有一件事,就是她的 孩子中只有青梅一个知识分子。当然了,这是因为时代原因,孩子们没条件读大 学,她总是在人前强调这个原因。这个倒插门女婿一上门,当时很没面子的妈妈, 觉得多少找回了点面子。   青梅听到姐姐与准姐夫之间的低声争吵,好像是争去日本还是去美国,然后 就是小声压制住的哭声,“你出去了就甩了我了”什么的。最近,姐姐把自己的 小镜子挂在了厕所的水管子上,她大概想看看,自己的模样能不能拴住这个未来 的美国留学生或者是日本留学生。其实,姐姐的模样不难看,她应该有自信。   青梅脑子里有一根弦也被拨动了。   回到北京了,她该心满意足。然而,满足之余,有时又会感到心里空落落的, 像是少了什么。这么多年中,那无穷无尽的思念,现在是没有了。这思念叫人好 苦,吃不下,睡不着。这思念叫她认准了目标,不屈不挠地为之奋斗。看来,北 京也并非想象中的那样完美。按照青梅的家庭条件,她最实际的选择是像很多同 龄人一样,早点结婚,早点嫁人,为家里分担些。可是,她对嫁人早就不做幻想 了,她甚至连找对象的热情都没有,她已经不能生小孩了,哪一个男人愿意娶一 个不能生育的女人做妻子?她受不了人们的眼神,和欲说还休的样子,周围人的 神态,朵朵疑云,潮气氤氲,拧干了就一句话:“找个对象吧?这么大了,干嘛 不结婚?”   一天,她忍不住对姐姐和妈妈发了火:“你们别再烦我了!”   姐姐吃惊地叫了起来:“你发什么火啊?真怪啊!你这人脾气真是怪!”   “一点儿也不怪,我知道你们嫌我,我走好了。”青梅爆发地嚷着。   “谁嫌你啦,真怪……” 姐姐还在嘟囔。   “你别多嘴!”妈妈喝住了姐姐,又转头对青梅说道:“家里嫌过你吗?当 初,你爸爸让你转点到老家去插队,我都不让你走,你自己硬要走,不是吗?” 她又加了一句,“你姐姐还有邻居给你介绍对象,是我让他们张罗的,也是为你 好!”   “我的事自己负责任,不要你们为我负责任,不要!”青梅大叫大喊起来, 声音高起来。第二天,她两个眼睛红肿着从屋里出来,谁也不理睬,谁也不敢和 她说话。她默默地买菜,烧饭,洗衣服,收拾厨房,打扫房间,谁也不知道她在 想什么。整整三天,青梅没有和任何人说一句话,沉默得叫人担心。第四天晚上, 她开口了,告诉妈妈和姐姐,她要走了,她要回学校。东西也都收拾好了。   妈妈和姐姐愕然了,半天,半天,姐姐才叫道:“你怎么动这么大气呵!”   青梅却出奇地平静:“我没有动气。   妈妈望着青梅:“梅,你真以为家里多你吗?你要这么想,才叫没有良心呢! 妈妈是怎么对孩子的,等你自己做了母亲才会知道”。   “我那是气话,完全是胡说八道。   “那你为什么要回去呢?”   “我想,学校有出国名额,我要回校准备准备,我不想错过机会”。   “你不说真话!找对象也不耽误学习啊!”妈妈哭了。她是又绝望又伤心。 这几年,她在子女身上是用尽了物力和精力。不到五十岁的人,头发已经花白了。   妈妈想,她逼着青梅回答是自找。她在接近它时就该停止,或绕开。她总怕 提起当年为了青梅的名声,强迫她离开安德烈,后来又为了保证弟妹们能顺利留 城,而让青梅二次下乡的事。后来青梅费了那么大的劲儿才回了北京,心里一定 记恨了家人。   青梅的眼泪涌了上来,她轻轻地吐了一口气:“我说的是真话。再在北京呆 下去,我怕我会疯了。”   妈妈不哭了,青梅说的也许真是实话。   青梅不要任何人送,妈妈和姐姐硬把她送到汽车站。她们不能理解青梅的苦 恼,她对人情世界的渴望亲近以及抗拒逃避,心有戚戚焉。她永远是这么从一极 走向另一极,她找不着中间的捷径。   果然,她很快考取了出国进修的研究生资格。然后,需要填写各种表格。然 后,就是开证明,去大使馆排队。在一个没有月光的夜里,青梅成功地逃往了没 有影子的世界。她出了国,躲到连家人都看不到的地方去了;她从人们眼里消失 了,以一种草率而固执的姿态,一步一步地远离了过去的世界。她的逃逸相当成 功,大洋隐匿了她,也改变了她,若干年以后,人们从她的外表上已看不到过去 的特征。她几乎成功了。成了一个新人。   青梅的回忆很长,时间却很短,就是一起一落之间。   她刚踏进家门,桌上摆着两封信,一封是姐姐来的,一封竟是……安德烈写 来的!   青梅回国前,曾打电话去加拿大问姐姐,有没有安德烈的信。回答是,没有! 过了一天,姐姐又来电话说,安德烈是来过信,不过那是在十几年前了   她垂下了头。这么说来,他还是写了。可是,为什么现在才告诉她?   第十一章: 晦月   这是花样情缘,人间美眷,却如短暂即谢的樱花,须臾盛华,飘零归尘,欲 寻而不可得。   一   在给青梅的信里,安德烈写道:“人的爱情有个黄金分割线,是爱情对等的 时刻;人的命运也有黄金分割线——在你走进手术室的时刻,是我生命中的一个 分割线。这个时刻一过,我们马上都老了。一辈子,嗖一下子就过去了。”   二   那个二十二岁的独一无二的早晨。   那天早晨,安德烈梦见了青梅来找他,推开门说,我的病好了,没事了,咱 们回村吧! 他醒了,发现自己还躺在病床上.淡蓝的天光挤进南窗,座钟“嘀嗒! 嘀嗒!”地响着。桌上放着一只军绿色的帆布书包,上面印着“为人民服务”五 个字,青梅在字上面又绣了一颗红心。为的是让他用心“想”到她。他将书包捂 在脸上,那熟悉的气味缭绕在他的周围,他不禁泪流满面。   楼道里传来一阵骚乱,这时一个护士走进来,他慌忙抹了一下眼角,掩饰着 搭讪:楼道里是什么声音?护士说,不知道,大概有病人出院吧?   他并不知道, 此时青梅坐在轮椅上,已经被推到大门口,被人扶上了车,消 失在雨幕里。车辙在县城泥泞的大路上,留下一道道辙印,车辙里储满了雨水, 不一会儿, 就被更多的雨水淹过了……   地面上,被雨滴打出一个一个的圆形水泡,就像一个一个张开的嘴,只是它 们叫不出疼字来。   几年后,当他再回到村子时,这本来使他安静,给他慰籍的地方,现在却已 经面目全非。   通往山上的路两旁没有一棵树,他费力地爬着坡,火辣辣的太阳无边无际, 他喘着,呼吸干燥的空气,每一口都像锯子似的从咽喉割过。舌头一舔舌尖即发 干,有一股热气从腹部升上来。热气把全身的水汽都吹干了。   一切都静止了。记忆退远了。到山顶上,他停顿片刻,连绵不尽的黄土梁子, 一块块荒地连绵刺目。   那一瞬间他心里猛地一缩,饥渴夹着惊恐与惶惑呼啸而至。黄土裸露,瘦寒 萧索,看了让人想哭,它的破败是用悲凉无以详尽的。天继续旱着,路上起了蹚 土。所有的狗都整天卧在屋檐下吐着舌头。鸡开始脱毛,露出裸脖子和红屁股。 村里走着几头游猪,大肚皮拖着地面,一摆一摆地走。地里裂起了大大小小的泥 板,高高低低地四面翘着,像破房顶上的烂瓦片。墙垣豁口上有牵牛蔓往上爬, 似乎也干枯死了,伏在墙上。原来知青住的半窑变成了猪圈,漂着猪食的酸腐味 道。土坯的老房子,现在空了,里面蜘蛛网纵横,有一面墙已经有裂口,没法住 人了。知青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种活的树也枯死了。“大罗山从来没这么旱过, 看来就要死人啦!所有的人都走了,只剩下几户没办法的,有办法的都走了!” 大伯叹着气。   大伯就是小二伯的哥哥。听到人们说等着好年景的话,他就说:“等到什么 好年景?你们知青在这里的那些好年景,没了!” 说着他的眼窝就潮了。   阳光照进那些知青原来的房子,那些空房子每一间都很温暖明亮。好像人们 还没有离去。温暖明亮的房子令人依依不舍。然后他走遍每个地点,每个房子, 忆起许多人和事,好像还能听到那房子里的说话声。包括知青们之间的不少勾心 斗角。他们当年这么努力种的树都死了,还以为今后这里到处都是蜜桃苹果白梨 黄杏,山楂红果核桃柿子呢!以为真的会把这里变成“花果山,米粮川”呢!这 样感人的口号当时多么响亮啊!   他没见到几张熟悉的面孔,知青们都回了城。小二伯也不在村子里了,他被 “调干”调到其它乡政府工作。村子里的人看见他回来都很惊奇,出来跟他说话 的,除了大伯就是妇女,怎么都是女人、小孩和老人?回答是,村里人都出去打 工了,男的打工,女的外嫁,有的农户干脆举家迁到较富裕的半平原地区。   他随着脚下的步履随意游移,眼睛却定定地望着对面的群山。群山的景色, 在他游移的脚步中,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线条粗旷晦涩起来,苍茫地模糊了时 空的界限……   安德烈脑子里的麦浪滚滚根本没有了——人们不种麦子了,不过,绿浪还是 有的,虽不金黄也还浓绿着,层层的绿,青禾摇晃,风一吹,绿浪径自翻滚。   啊有很多草!   有很多草。有的田荒了,长出草来了,蹿得很高。路边的草更是汹涌,把小 路都封住了,走路只能倒着走,不然会割到人的膀子和手。地里也变得古怪,安 德烈一时感到衰败和蒼凉。   在当时那股强大的政治潮流下,这个被安德烈无意中选中的遥远、偏僻、被 遗忘的小山村,突然间开始了它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段历史。来了全国各地的知 青,来了一个又一个参观团,一辆小汽车又一辆小汽车的视察团;送来了支援物 资,开始了从来未有的火热生活。大罗山甚至有了一段真正意义上的“公路”, 虽然它有五公里长。这里变成了城市青年到此开辟“大寨田”、造林、副食生产 和改造思想、“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基地。知青的干活热情,让周围的老乡 为之瞋目。造“大寨田”、造林、园艺、种菜、饲养、烧窑、基建、水利、牧 业……热气腾腾,全面展开。汗水一遍又一遍浇湿了地面。   然后过了几年,火红变成了苍白,苍白变成了浮肿,没有了小汽车的观察和 不断涌来的青年,没有了对今后命运的明确安排。农民的自留地收回集体、撤销 了造林、园艺、疏菜和牧业,因为那是“小农经济思想”;忽视水利、破坏水源, 一心开发“大寨田”,林业山地干枯死光;知青渐渐病退、招工、招生、回城。 以当初的涌跃之势迅速退回城市。像安德烈这样曾经活跃的风云人物黯然受到批 判……   日月推移,寒暑叠替,草木枯荣,人事更替。到了八十年代初,这个曾经喧 闹过的小山村,如今静谧异常。   都过去了!没有了!都变了!这个曾经一度那样地活泼过、热烈过、发狂过、 痛苦过、幻想过、希望过、追求过、拥抱过、爱过、恨过、死过、浪费过大量的 生命、青春和金钱的地方,如今完全沉默了。只有等待发芽的树,钻出地皮的草。 只有装满空洞阳光的空洞的房子。人们当年希望理解一切、记住一切的愿望也被 宽厚地忘记了。所有的痛苦、热情、疯狂、和傻气最终都凝聚成了石头,凝聚成 了山。   下午下了一阵小雨。秋天的土腥味扑面而来,一如多年前。   安德烈顺坡而下,绕到村头,那阔如围墙、野生的牵牛花屏篱,已了无踪迹。 猛的一个趔趄,目光跌在了那两棵小松树上。她曾经在那树下等他,两棵小松树 就像两个人相依相偎,他朝那里望了又望,青梅还站在那儿等他吗?当然没有, 两棵树长高了,只是其中一棵依旧歪着,在雨日的泥泞里,苍凉地垂下头,一言 难尽地俯视着他。   这是他和青梅经常流连的地方。当年安德烈塞给了青梅一个字条“村头树下 见!”然后就心情慌乱地在这儿等候很久。那天,月亮照耀着。空中没有一丝风。 天气暖和,是秋天的那种舒适饱满的暖和。村子里,有狗在叫。借了月光,可以 看见远处房子和树的阴影。这是和白天不一样的另一个天地。眼前的景色让他惊 呆了。月光真美啊!月光下的一切都像躺在摇篮里睡熟的婴儿一样,平安妥帖。 每一棵树、每一片叶子都有一种神秘,它应许了一种宁静,美丽,永恒的生活。 小路,残花,连同秋叶的清香都在倾吐着柔和安宁。四周一片肃静。星星从天上 俯视着他们的秘密。   在这儿,在黑暗里,他挨近了看她的脸,她的发亮的眼睛。他看到了一双月 芽般的弯弯的眼睛。他看得满心爱慕,出了神,一句话也说不出,两人静静地站 在那里傻笑。   现在,几滴残留的雨滴顺着老槐树的叶脉如泪水滴下来,点点滴滴扑打在他 的脸上、身上,此时,他觉得脑海里“嗡“地一下,心里一阵潮热,有一种白亮 亮的东西像大水一样漫过来,他眼前出现了一个雪白的身体、一双充满柔情和哀 怨的大眼睛,那眼睛带出一串粉红色的记忆。回忆像火苗一样,在他胸中燃烧着, 他的心,他的肝,他的五脏六腑都在火中煎着、炼着、熬着……,接着他听见 “滋啦,滋啦”的声音,那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响着,在他心里烫着,纵然过了很 多年,他也没有忘记那声音……那种温柔的,快乐的,痛苦的情感,安德烈只体 会过一次,他想,今生今世,有这一次就够了。   后来在采石场的岁月里,他更像一只蚯蚓,要在无奈的坚硬生存状态中,抵 力钻出一条活路。他专门负责点炮炸石头。这活计非常危险,在前一位专职放炮 员受伤后,他被指定顶替了上去。开始他并不觉得害怕,干的时间越长就越感到 害怕。他几年里点炮无数,更多次排哑炮、除险情,好在他胆大心细,不曾出过 半点差错。只是那些日子他很孤单,每天独自守在山上点炮,那山上没人甚至连 只鸟都看不见。他终于受不了这分孤独,有天把雷管插到身上,而恰巧那天他被 调到山外了。雷管被他忘记了放在身上,直到被汗弄潮湿了……   靠着对青梅的思念,他才熬过了那些难捱的日子。   四周很静。除了几只被雨水淋湿了羽毛、满脚泥泞的家鸡,四周什么也没有。   他继续走着,小路折向坡下的一处弯道,通向果园,果园后面是山。山的阴 影,随着太阳,时而东移,时而西落,园子里的一切也就有了时明时暗的对比。 这里是他常来常往的劳作之地,直到他离开这块土地。那经久的、明暗之间的起 落转换,于他是好还是不好呢?   寻找是一个怪圈,最终可能一无所有。他寻找一个灵魂的故地,有人说,我 们最好的岁月,是在我们年轻时生活过的地方,青春的回忆,是在故地。所谓故 地,就是一个手摸不到、脚走不到,根本不知道在哪儿的地方。他对这个“晴天 黄土没脚面,雨天泥泞没脚踝”的穷村子,反倒生出一些怀恋。在这里,曾经有 他恋情的甜蜜,事业的辉煌,在这里他风光过,快乐过,疯狂过,志得意满过, 那些困苦的日子是那样令人安妥。他恋上了那韵味十足的苦日子,如果没有它们, 又如何衬托他蓬勃的青春。   是的,这里曾伤了他的心,他的心掉在了地上,疼痛难忍地翻滚,心痛,惊 悚;他又拾起了这颗心,把它塞进了破了膛的胸口,然后撑起了脊梁。   他这次回来是来拿行李的,上级通知说他如果不走,县级的知青安置办公室 已撤离并转了,再也没人管知青了,他就只能归劳动局管了。他忽然改变了主意, 他要留下来,要实现当初的心愿。胜也萧何,败也萧何,就算他咎由自取吧!   太阳落下去了,傍晚的村子里听到各种叫唤声,叫孩子,叫牲口,叫鸡鸭…… 他踏着暮色走回村去,空气里混杂着果实的清香和历史醇厚的霉味。   三   几年过去了。安德烈已经是二十家子公社的党委书记了。他每天工作很繁忙, 总是下乡蹲点儿。他做基层干部很出色,经过这些年在农村的磨砺,他卷起裤腿 能铲地,挥起镰刀就割麦,到了麦台扛麻袋,树起房架也能码砖,崩山凿石打炮 也不在话下,什么累活、苦活都干过。特别是与农村老乡在一起的时候,随意说 笑,全无隔膜,偶有爆一两句粗口,也都无伤大雅,反而透着诙谐与亲近。其熟 练的劳动技能与丰富的生活经验,加上深藏于内的文人气质,使他有区别于其他 的农民干部,工作很有成果,有风言说,他很快将要被调到县委工作。   在这四年中,他见过一些本县和本省的知青战友。成刚第一次见他,并没有 隔阂,粗话脱口就出:“操!你还活着?让我看看------黑了!瘦了!”板着安 德烈的肩,眼睛往脸上凑。   安德烈推开他的手说:“去!去!你看牲口牙口呐?都是被你害的------你 还有脸说呢你!”   这个上山下乡也像一场战争,战争有正面也有负面的影响,他们虽然有过分 歧,就像在战争中生死与共的战友,他们之间的感情是不可磨灭的。席间,成刚 问起安德烈,“你干嘛还不回北京?别人都走了!不要搞错了!这是我的家乡, 不是你的!你们的家乡在北京!你应该像其他战友一样回家去爱你的家乡去!这 儿,留给我们这些本土的人来建设,好不好?”   “放心,我不是跟你争夺家乡,我在北京没什么人了,青梅又找不到了,我 回去干啥?我跟你一样,没文凭,这年头没有文凭基本上啥事都没指望了。我是 觉得,我总可以跟老乡们一起留下来干点什么?”   “你能干什么?”成刚酒气冲天地抬杠。   安德烈没正面回答。他反问:“你还记得死去的胖刘儿吗?其实他不是一个 小混混儿,他只是生不逢时,他也有他的理想,他曾对我说,他要旅行一万里、 去一次少林寺、种活一百棵树、办一个个人画展、乘一次飞机、谈一次恋爱。可 是他死了,一样都没办成。人的一辈子太短了,活着的人未必能办成一件事。人 的一生中有很多梦,大多都会被现实所埋葬,我很庆幸能坚持到现在,当年我拍 着胸脯夸下海口,说要干农业,我现在留下来就是还愿。”   “那时我被叫到地委‘专案组’,领导对我道了歉,说,我们搞错了,说你 是省里的‘小四人帮’,那是搞派性的余毒。他们当着我的面把整我的材料烧毁 了;还问,你有什么要求,我们都会满足你的!我要求回大罗山。从头做起,实 现自己的初衷。所有的人都傻了,或者应该说,所有人都认为我被整傻了,不会 说话了!按‘三中全会’以后的政策,今后农村不再接纳分散的知青。乡里县里 都不留我,催我快走!县里已经没有知青了,连县知青办公室都撤了,我就睡在 县武装部办公室里,他们对我没办法,只好上报了省知青办。为此,国务院知青 办派了一个老同志上了大罗山,据说是位富有农村经验的老专家,来做实地考察. 他认真考察了这里的土质、植被、资源,然后做出如下结论:这里土层浅、气候 高寒,没有任何矿产资源,交通不便,难以在农业上有大的作为,只宜于适当发 展林牧业。”   “派专家干嘛?派一个公安就行了,把你丫拷起来,押回北京!”成刚奚落 了一句,没有鄙夷,恰恰相反。   安德烈接着说:“这位老专家苦口婆心地用事实说服我,此地不宜农耕,更 宜林牧。他以组织名义郑重向我建议:放弃大罗山!服从上级另行安排的工作。 后来我去了党校,毕业后回到乡镇基层,做了二十家子公社的书记。”   那个下午,两个人喝了很多酒。后来转到了茶馆,两人喝淡了一壶茶。等服 务生不肯再添茶叶了,又转地界,接着喝酒。   席间还提到青梅,哦,别提她了。安德烈找不到青梅,她失踪几年了,他更 没有了回北京的愿望。部分是因为北京的家已名存实亡。母亲已去逝,父亲还关 在监狱里,哥哥、姐姐比他年长许多,早已经自立门户。吴倩倩也没有回北京, 据说是为了安德烈。她在县师范学校教书。   其实安德烈曾经去找过青梅。青梅在那些天也的确是在北京,不过她住在学 校。那天她家有人,电视开得声音很大,屋里传出了“妹妹找哥泪花流”的歌声, 显然屋里人没听到敲门声。安德烈敲了很久的门,才听到有人隔着门问:谁啊?   我找青梅!   她不在!   屋里的人既没说,青梅不在家是出门了,还是不住在家里,也没出来看看来 人。   青梅也许结婚了?不住在家里了?安德烈只得黯然离去。   正当他准备转身走开,门“呀”一声开了——   她弟在家,她弟开门。她弟怒目圆睁。   忽然门又关上了。她弟再出现时,手里多了一根晾衣杆,他膝盖半蹲站成马 步,如同一个准备拼刺刀的士兵,晾衣杆斜斜端在胸前,就像电影《英雄儿女》 的王成。   他喝道:“你恶心!你混蛋!别来找我姐了!我姐死了!”   他在安德烈身后把晾衣杆一把折断了。   事后弟弟也没跟姐姐提起安德烈来过。   第二次,安德烈又鼓足勇气去找青梅,这次连门也没让进,他被告知,青梅 出国了。安德烈有点不敢相信,又震惊又迷茫。他离开了青梅家,在马路上茫然 地走着,街灯昏昏沉沉地照着,天空也像低了很多。走了很远,他已经不知道走 到了哪儿,同样的街道,同样的楼房,同样的人,甚至找不到回家的路。回到家 后,当夜发了高烧。大概他不能相信,此去再也见不到青梅的事实。   后来安德烈在北京遇到小何,她已是一家医药公司的经理了。小何把青梅的 地址也告诉了他。安德烈终于鼓足勇气给青梅写第一封信。   我爱的人是你。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找你。你在躲我,你在逃,你不给我机会 解释和赎罪啊!   安德烈写到这儿心情大乱,写不下去了,哗啦一下把信揉成一团。   最后,他重新拿出一张纸,只是简单地写了几句,“希望你现在安好。我写 这封信是想知道你结婚没有?是否还想念我?盼望你的回信,如果可以,请保持 联系。” 他左思右想,心里很茫然,又加了一句话:“青梅:这是我的第一封 信,如果不经你的允许,可能就是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了。”   他没写很多,因为想到她可能已经结婚了。发出这封信,安德烈就计算着时 间,他相信她接到信就会马上回复,等了一个月,又等了一年,连一封回信都没 有。如石沉大海。难道,她真的不肯原谅他?或许,她早已结婚了?莫非是地址 错了?否则总会有一个解释的。他只好再次问小何,地址有没有错?回答是,是 在加拿大,没有错啊!   这些年,安德烈一直想着青梅。她笑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月牙的样子。   月牙般的眼睛,你在哪儿?   四   大概是命运弄人,安德烈的第一封信并没有送到青梅的手里。   她对此一无所知。那几年是青梅最辛苦最忙的时候,忙于读书,忙着考试, 忙着站稳脚跟,忙着打工,忙着争取奖学金,忙着找工作。终于毕业了,她从一 个充满传奇故事、各国美食、神秘色彩和浪漫气氛的大都市,转到了一个只有五 万人口、只有一条完整的街道、五点以后所有商店都会打烊的小城。夜幕降临, 月光像一匹银色的柔纱,从窗口垂落下来。幽蓝的天空中点缀着无数的小星星, 一眨一眨地闪烁;这是她以前看不到的天空,没有遮掩和污染,全盛着一个空。   在她平静而充实的生活——白天为学生讲课、开会、搞研究,晚上独自作画 和读书——之后她常常匆匆忙忙地进入了夜间奇异的梦境,多姿多彩的梦,有骚 动不安的、充满理想的、激动人心的,也有急风骤雨式的——这些梦有着千奇百 怪的场景,充满冒险的经历,揪心的险情和浪漫的机遇。梦中她依旧一次次遇见 安德烈,每次都记不住梦的开头,往往都是在激动人心的关键时刻。往往是和他 一起冒险,和一些没有面目的人们一起逃奔,摔下山崖……随后她感到投入了他 的怀抱,听见了他的声音,遇见了他的目光,碰到了他的手和脸颊,爱他而又被 他所爱。于是重又燃起在他身边度过一生的希望,像当初那么强烈,那么火热, 随后她醒了过来。于是才想起了自己身在何处。接着她颤颤巍巍地、大汗淋漓地 从床上爬起来,定一定神,到浴室冲一个澡,披上衣服坐在床上回味梦境。沉沉 黑夜目睹了她绝望的痉挛,听见了怒火的爆发。到了第二天早上,她按时起床, 平心静气地为一天的例行公事作好准备。   有一年探家,青梅来到小何家,是想问出一些安德烈的情况。她知道小何一 直暗恋着安德烈,一定知道他的近况。   小何说,你收到安德烈的信了吗?我告诉过他呀!   信?什么信?我没收到什么信啊!   唔!你知道吗?听说安德烈要结婚了!   青梅一惊,只觉得身子一晃,好像地板把她向上一顶,脚跟软了下来,人浮 在半空中,头晕目眩。她走出小何的家,觉得天地变色。   她昏昏沉沉回到了美国,心情纷乱不堪。在过去的岁月,她只是顾着恨他, 可是现在,剩下的全是思念,仿佛岁月只会留下好的,洗去的都是仇很。她恨不 得把这些年的思念、孤独都写信告诉他,他会理解的。再见了面,也许还能解释 清楚。可是现在,她倒犹豫起来了,假如他真的结婚了,他该作何感想呢?他肯 定会想,这是什么人啊,当初好成那个样子,突然就没影了。等我要结婚了,又 冒出来了!   这么想着,她倒觉得渺茫起来了,对他这个人感到不确定了,他还像以前那 样想她吗?或许,他已经有另一个她了?如果他们真的相爱,他们当初就不会吵 得那么凶,吵到没有了余地。可是,如果他真的已经结了婚,再解释也没必要了。   小石块铺的清冷街道上,竖着一排路灯,灯罩是铁皮做的,看上去岁月久远, 像十八世纪欧洲古城的街灯,给人一种古旧的感觉。灯光忽明忽暗,被风吹得闪 闪烁烁,一些树叶在灯光里摇曳。   天已经黑尽了,满眼是零乱的灯光。   五   当青梅毕业后,来到美国南方的一所大学任教的时候,遥隔万里,安德烈已 经成为一个出色的农业专家了。在这之前,安德烈一直农村基层工作,他的工资 已由每月由三十元增加到三十九元,后来他被调到县委,又调到地委工作,大罗 山的知青又在一个城市里见面了。这下乐坏了成刚,爱热闹的他,又开始了三天 两头的知青战友聚会。   又过了三年。师范学院毕业后,吴倩倩已调到市重点高中教书,她终于又和 安德烈在同一个城市了。他们见面的机会多起来,经常一起参加聚会,交换书籍; 他还经常送她回家。   在读书的三年里,吴倩倩一面钻研学问,准备学位考试,一方面在爱情上得 到巨大的成功,她的风度,学识,口才,机锋,含而不露的修养,优雅的举止, 漂亮的外表,吸引了一批崇拜者;她是学生会主席,琴棋书画,样样拿得起;老 师也对她另眼看待,她和教授保持着友好关系。但她没有一点绯闻,连一次真正 的校园恋爱都没谈过——那些小屁孩儿们,他们哪里知道什么是曾经沧海难为水?   她常常待在图书馆读书,或黄昏坐在白桦树下、紫藤台阶下,想起安德烈, 她的书常常掉在地上。但是日子久了,情感也就渐渐淡了,她又了别的干扰,别 的追求,别的欲望。不过尽管有别的干扰,这种暗藏的情感照样活了下来,因为 吴倩倩并不死心,就像一线希望,在未来摇摇晃晃,又像一枚金果,挂在树的枝 头,还有到口的可能一样。   别离三年后,当她再见到安德烈,热情又苏醒过来了。她对安德烈仍然一往 深情,甚至有点崇拜心理。安德烈事业有成,英俊又有名气,年龄虽在增长,人 却越来越帅气,风度翩翩,举手投足,既有清贫的书香之气又质朴无华,既有寒 门天才的自信与傲骨,又具备了成熟深沉的男人气质。他越来越吸引吴倩倩。她 寻思道,他毕竟是我的初恋。事不宜迟,现在必须决心出击了。   再说,他对我绝不是路人,是有感情的。   我们有共同的家庭背景,文化背景,有共同的朋友,说共同的语言;双方的 父母互相了解,兄弟姐妹从小玩在一起,一起长大,双方家庭遭受过同样的灾难。 这是我们共同的纽带。   见面的傍晚,太阳落山了,树上的蝉声却没有歇息,树影迷离,一些飞鸟从 树丛惊起,翅膀煽动,声如急雨。安德烈与吴倩倩走了一路,谈的都是青梅。送 吴倩倩到家后,安德烈往回走,他变得有点茫然,心里又仿佛轻松了一些,还心 存一丝感激。路过街角小店,柜台上赫然放着一个星球牌双卡录音机,三尺宽, 像个大方匣子,里面传出昂扬的歌声,带着那个时代剩余的豪情——“再过二十 年,我们来相会”这是一支时尚的新歌,《八十年代新一辈》,安德烈记不住歌 词,但不由地小声哼着旋律,“啊亲爱的朋友们,美好的生活属于谁?属于你, 属于我,属于我们八十年代新一辈。”再走几步,市工会俱乐部的舞厅里传来 “嘭嚓嚓,嘭嚓嚓”的音乐,屋顶上扯着彩带和拉花,男男女女踮着脚尖前前后 后左左右右,笨重的落地音箱里传出《月亮走我也走》和潘美辰的《写不完的 爱》。才过了几年,时代就大不同了,人们开始歌颂爱情。大家尽情地谈情说爱 了。   他们很般配啊,这是一个公认的事实。在大家心里,一对寂寞的“大龄男 女”,终于有归宿了。久而久之,让安德烈送吴倩倩回家,充当她的护花使者, 变成了大家派给他的角色。   安德烈为了不使空气冷落,也谈些工作上的事;吴倩倩为了取得好感,也谈 些学校的的无聊,越谈越细,翻箱倒柜,畅所欲言,但是说到后来,全无一点兴 奋。吴倩倩谨慎切换话题,然后谈到家庭,共同的家庭遭遇,使两个异乡人有了 一种相知的温暖。   有时,他们并不说话。   吴倩倩近来似乎有些不快乐,他早就看出来了,但是因为自己心里也很悲哀, 而且他也不愿跟别人谈起,所以别人的悲哀他也不愿知道。说同病相怜也行,反 正他觉得跟她在一起,要比和别人舒服得多。不用没话找话,和她在一起,好像 就是和青梅在一起,吴倩倩是他和青梅之间的一个私密通道。他想谈一谈青梅了, 就去找吴倩倩聊一聊。好像她是一个水管子,一拧开就行了。   她似乎打定主意,由他说去,并不打断。她交叉胳膊,垂下脸来,望着自己 的半高跟黑皮鞋,偶尔脚尖在皮鞋里微微一动。   不过,有时她会叹一口气,抬起眼来、无声地凝视着他。这是一种没有笑容、 搜索探寻、意味深长的目光。他微微一笑,算是对她的回答。这时她的脸上升起 了红晕,看着他少有的笑容,已被突如其来的火花所融化,闪烁着难以克制的激 情,她的脸已经烧得通红。作为一个热烈地爱着的女子,她的胸部一度起伏着, 仿佛那颗不羁的心对专横的约束已感到厌倦,已经违背意志扩展起来,强劲有力 地跳动了一下,希望获得自由。但她把它控制住了,就像一位坚定的骑手勒住了 腾起的烈马一样。直到有一天,她发现再也不能心平气和地谈青梅了,她打断了 他的话,说,“你别忘了,我也是一个女人,你不该傻到当着爱你的人,总是谈 另一个女人吧?”   安德烈看见她的眼眶忽然充满了泪水,也就不出声了。   “我错了!对不起,我没有考虑你的感受。”   她侧过脸,背着他抹去泪痕。这个小小的动作,那么深地,感动了他。他觉 得身体最深处,有什么东西,被拨动了一下。这感觉很奇怪。   吴倩倩含泪的眼睛盯着他,含着动人的忧郁怨气。   然后声音发颤,她说:   “你要是知道我对你的心,就好了!”   安德烈有点愧疚地说,“你有一点像她。”   “世上最伤心的事,难道不就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想着另一个女人。”   两人无话。终于,吴倩倩用一种特别的口气问他:   “你知道我为什么去大罗山插队吗?”   “为什么?”   她迟疑了一下:   “因为我爱你啊!”   这句话似曾相识,好像在哪儿听过。安德烈的脸色变了,黑压压的忧郁,似 乎像一片乌云刮进了他的眼睛。   吴倩倩一面庆幸自己终于说了该说的话,一面乜斜着眼睛,观察他的脸色。   他的脸色仿佛天空,一阵风刮走了乌云。黑压压的忧郁情绪,似乎走出了他 的棕色眼睛。停了一下,他道:   “我从前一直觉得我们之间是战友情,同志情。”   安德烈伸出手,围了上去。好!不谈她了!她回过头来,和他腼腆地相视一 笑,算是一言为定了。不谈青梅,仿佛也不错,这是一种新的生活。很轻松。也 许,他应该正视现实,忘掉青梅。过去的生活就让它大踏步地过去吧!   于是,他们的话题变了,谈的都是他们共同的过去,共同的经历,共同的朋 友……谈起他们过去发生的和经历的那些琐碎事件,其中或苦或乐,他们都懂的 语言。他想起她小时候经常穿的布拉吉、花裙子,想起有一次,有个幼儿园的男 孩子欺负她,为了保护她,自己跟那个男孩子打架,对方出手狠了,把一只削铅 笔的、像一个小匕首的“竖刀“,笔直地插进他的大腿。   “你还记得吗?”她总是带着启发的口气,谈起他们共同经历的事情。   “记得。”他也希望她讲下去。   “每次小学校下课,我都跟着你回家,因为当时大人们武斗,小孩子走在街 上很危险,我妈妈委托你照顾我,可是你怕,怕同学看见,那时候分男女界限, 你就是不愿我靠近走。”   “我总是离你有十几步远。不远不近。后来,我就习惯跟着你了,每次你家 门一响,我就跟出去,你不愿我跟着,可我不由自主,陪着你走。每一分钟,我 越来越觉得自己在犯傻,可是我照样在你旁边走动,不敢靠近,又不愿离开你。 你走进商店买早餐,买冰棍儿,我待在街上,隔着玻璃窗,看见你在柜台上数 钱。”   安德烈听着,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从这些絮絮叨叨的小事里,浮现出一些往 事;在他的生活角落里,站着一个孤独的小女孩——这就是人们称为女神的女人, 那女孩的尊严都抛到了一边。   听着她的絮叨,仿佛扩展了他的生命,形成一片感情的海洋,他半闭着眼睛, 不时低声道:   “是吗?真的是这样?”   学校的钟声响了,他们不再言语;但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觉得脑子里扑 扇扑扇的,像有什么出声的东西,顺着他们的瞳孔流过来流过去。   吴倩倩生得很漂亮,漂亮得一览无余,只是稍欠回味。有时她脸上会有一种 很严厉的表情,有点拒人千里。她的眼睛很大,很深,但她的眼神却是锐利的。 这眼睛望着安德烈的时候会突然柔和下来。她肤色很白,白得惨灰而不透明,又 高贵又死气沉沉。吴倩倩是一个爱整洁、爱漂亮的女人,聪明,敏感,孤独。有 时,他们两人都觉得寂寞,就一起度过一个晚上,在一起散散步,看个电影,聊 天,喝酒,然后不失体统地做爱。她的宿舍离他很近。她一直在等他。他俩结婚 的事,并不是传言。学校放暑假了,两人就把婚礼办了。   她觉得真的这就是爱了。但是,他从不说爱这个字。   “你还对她还念念不忘吗?对我,你怎么不会念念不忘呢?啊?!”   本来安德烈还想象过去那样,喝酒,做爱,什么废话也没有。但她要他说 “忘了”青梅,他死也说不出。   但她就等他这句话,像一个渴急了的人等锈住的水管子流出水。   两人常常不欢而散。   从此吴倩倩学乖了。她再也不提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在接近它时就该停止, 或绕开。否则,就是拿着心往刀尖上碰。   让他不愉快的,还有另一件事。最近小二伯来到省会,说是要请安德烈吃饭。 在自己的地盘上,哪有别人请客的道理?说吧!有什么事?看着老人窘迫的神态, 他知道大罗山遇到麻烦了。果然,大罗山要实行包山育林,老乡们一下拿不出那 么多钱来承包,他们向知青借钱来了。安德烈二话不说,不但拿出了钱,还四处 帮着认捐,这不是知青第一次捐献,他们在帮助村子里的孩子上大学、帮老乡修 水库,已经有好几次了。   “你知道不知道你很傻?这个大罗山不是你的家,它是疯狂的时代随便把你 像脏水一样泼出去、随风飘到的一个穷地方。你的全部青春都已经埋在那里了!”   “它也不是你的家乡,你的家乡在北京。至少,你的老家也不是那里。”   “他们凭什么要你在献出青春之后,再献出中年?你把钱拿出去了,我们以 后怎么办?我们的工资不高,又有很多需要花钱的地方,我妈妈住在医院,她的 医疗费怎么办?”   安德烈说:“没办法,我是知青,我跟老乡拴在一起了。我们这一代人只是 赶上了这个上山下乡,它给我们身上的印记就像是纹身一样,走到哪儿,不要说 话,就能看见,谁是知青。过去无法全盘否定,因为谁也不能生来就已经大彻大 悟,除非我们犯过种种错误,经历过种种缺憾,由此抵达了生活的彼岸。”   “我不跟你理论,我说的是现实问题。”   “现实问题?我已经留出了家人的生活费和医疗费了!”   “那点儿够吗?你知道医疗费有多贵吗?我们以后的生活怎么办?”吴倩倩 说,“你这不是帮助,是同情,同情是会把自己拖垮的。”   安德烈说,“是的,我就是尽我的一切力量帮助他们。”   “你又不是教徒,你没义务帮助谁。”   “我不是教徒,但我欣赏宗教中富有同情心的积极精神。这种同情对自己想 要达到的目的十分清楚。它下定决心,耐心地和别人一起经历一切磨难,直到力 量耗尽,甚至力竭也不歇息。”   吴倩倩一挺脊背,又毛骨悚然地冷笑一声,脸上突然有了一种凌厉的表情。 她点点头,点点头——顺手拿起桌上的一件东西,一字一顿地,挥舞着,加重着 她说话的语气:“你,别想当了一辈子傻瓜之后,再搭上一个------我!” 最 后一个字冲出口时,那件东西也随着她的手,甩在了墙上------“嘭!”保温杯 瓶胆破裂,碎片撒了一地。   吴倩倩近来被一件事困扰得厉害,好像失去了所有的耐心。   那天尽管吵得很凶,他们真正的困扰却是始于另一件意外的事。那天在他们 缠绵的时候,安德烈忘情地喊出两个字——“青梅!”,吴倩倩气极了,她不能 容忍他在床上一直把她认作是另一个女人。其实,平日里安德烈是很收敛的,而 且非常过分地收敛,使吴倩倩几乎忘了青梅的存在。她紧绷了多年的警觉,像尖 利的锋刄,现在才渐渐收进了刀鞘。她懂得不显出忌妒,安德烈也突然间变成了 肯于接受教训的人,他也从不破坏这个禁忌。   但是现在,他竟在忘情处喊她的名字,吴倩倩觉得非常沮丧,翻身坐起来, 拉过被子,觉得身子上似乎有种不干爽不清洁的感觉。她忽然之间一刻也不能忍 耐了:“咱们应该好好谈一谈,青梅……”她打算跟安德烈摊牌------约法三章, 结婚后再也不许想那个人了。安德烈茫然地看着她,当她“青梅”二字刚说出口, 安德烈猛地睁大了眼睛,呼吸急促了起来。一瞬间,吴倩倩在他的眼睛里,读到 了多少年没有读懂的文章。   安德烈意识到了自己的某种不正常。他掩饰着,马上站起来,披上一件衬衫, 走过去打开电视,调了许多频道也没调出名堂。他想说什么,喉节蠕动了几下, 什么也没说。   这天月亮升得很晚,已经是后半夜,月光蒙蒙地照着别人的屋顶,一片寒光。 四周静寂,有一种荒寒之感。她把房门打开,走到黑沉沉的院子里。草地上虫声 唧唧,雾水很重。一阵凉风吹到脸上。她回头望见,安德烈在黑暗中擦亮一根火 柴,点上香烟抽着。火光幽暗,很像一个不切实的梦。   己经有缘结为夫妻了,原本就热烈地爱着他,吴倩倩应该感到最大的幸福和 满足。这是花样情缘,人间美眷,却如短暂即谢的樱花,须臾盛华,飘零归尘, 欲寻而不可得。她从一个善于随机应变, 足智多谋的守猎者,变为精神上混乱反 常,在看不见对手的自卫战中渐渐失去了阵地。吴倩倩以为,在青梅不在的情况 下,青梅就不存在了;实际上,青梅不在,可是安德烈对青梅的爱还在。她抗不 过它。安德烈对她的好,只是源于感动。当初他们决定结婚时,她就是知道他是 不会忘记青梅的,她隐隐约约地觉得可以设法处理。结果却不是。她对这件事没 有了确实的把握。   屋里,茶几烟缸里已落了很多烟灰。   安德烈虽在地委任职,依然三天两头下乡。那段时间因所在地区遇到强台风 的袭击,他去了抗洪抢险第一线,整整三天三夜都没回家,等他出差回来,她已 不在了。纸条上写着:“安德烈,离婚吧,咱们没能成功。我把所有的东西拿走 了。”   安德烈看完纸条,往桌上一放。那张纸停顿了一下,仿佛下了决心,从桌上 滑到了地上。   他的身体里藏着一个生命,吴倩倩力量太小,够不着它。无法把它引出来。 这一个生命在这里已经很久很久了,比一生更久远。那样的痴爱,大概一辈子只 能有一次吧?这个让吴倩倩害怕,尽管他对她很温柔。如果她和他在一起时不挣 扎着控制自己,她会觉得失去重心。她不想用一生的时间拔河。再说,他们都不 年轻了。   吴倩倩很快办了离婚手续,调回了北京。后来安德烈回京参加了吴倩倩母亲 的葬礼,此后就再也没见过她。   为了安慰安德烈,成刚邀几个知青战友来喝酒。席间,安德烈不说话,默不 做声端起面前的红酒,把它喝干了。“来来来,喝酒喝酒,说高兴的事!” 成 刚打破了沉默,抓起酒瓶,先给自己满上,发现安德烈的杯子又空了,“咦”了 一声,也顺手给他满上,一边说道:“你就别装了,我知道你是个千杯不醉的海 量,喝什么红的?来,换上白的,红酒有什么劲?那是小孩儿喝的甜水!”   于是,就都喝白的了。白酒真是好东西,它能以最快的速度驱赶忧伤。两三 巡过后,餐桌活跃起来,酒精使每个人都松弛下来,变得像孩子一样坦诚无忌。 成刚乘着酒劲儿,问安德烈是不是有了第三者。安德烈不回答,先一仰脖子,把 半杯白酒,咕咚咕咚像喝水一样,一气饮干,然后,用雾蒙蒙的眼睛,看着成刚: “我觉得夫妻之间应该有默契,我和吴倩倩的问题在于我们不能互相理解。”他 缓缓的说,似乎是想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说到底,你还是觉得你和她不是 一个层次上的人,你是这个意思吧?”成刚问。“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们从小就在一起,我们几乎可以说是娃娃婚,我们两家都觉得门当户对,彼此信 任。我们在一起可以谈一切,谈理想,谈兴趣爱好。不瞒你说,我们在幼儿园就 ‘谈婚论嫁’,我们七岁就抱在一起亲过嘴儿,发誓非她不娶……”。成刚拍着 桌子大笑:“我听说过,人在很小的时候就有性的启蒙或者说,好奇时期,没想 到你小子在七岁就知道泡妞了!”“我还为她跟别的同学打过架,铅笔刀竖着 ------就这样,插在大腿上,流血如注……”,成刚用杯子碰了一下他放在桌上 的杯子,说“有种!”安德烈迟疑地说:“我不知道是我变了,还是我们俩本来 就是哥们的感觉,我的意思是在很多问题上我们缺乏共同语言,因此常常话不对 茬。我们可以使劲儿地吵,友情不会减,但是做不了夫妻。”   “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我和吴倩倩的问题不是因为社会地位的差距,而是我 从来没有真正爱过她。我以为,婚后我会慢慢爱上她的。” 成刚说:“你说对 了一半,是你根本忘不了青梅,不要再耽误人家吴倩倩了,她哪点比不上青梅? 你小子就是结十八次婚也会离十八次,因为你的心太小------这个世界上你只爱 一个人,你会把其他人都得罪光的。”   那种感觉,他说不清楚的感觉,就是可以为一个人不计较一切,无条件爱一 个人,那种痴迷,只能为青梅一个人。他想了半天,还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 说明这种分别:“吴倩倩是我的哥们,是朋友,是妹妹……而青梅------是我的, 女人。你懂不懂?”   成刚不说话,知道他此刻需要的是一双倾听的耳朵而不是一个回答。   这些话,安德烈需要说给青梅听;这些年,他曾经给她写了很多信,实际上 这些信都没寄出去。真正寄出的信只有两封,第一封很短,只有几行字,是十几 年前发出的。这封信后来在青梅母亲屋里被找到了,信封卡在了两层抽屉的隔板 上,似乎是因为抽屉被塞得过满的缘故。   这么多年,从来没人碰过它,它新新地旧了。信封已经发黄。   六   安德烈没有收到青梅的信,以为她不愿原谅他。其实,他得到的地址并不是 青梅的地址,而是青梅的姐姐在加拿大的地址。那时,青梅的母亲已搬到加拿大, 与青梅的姐姐同住,她收到安德烈的信后,随手就放在柜子上了,后来这封信不 知怎么夹在了抽屉之间的缝隙里。当它被发现并送到青梅的手里,已经过去了很 多年。   这是一个圆。好像月亮运行的一个周期,月亮从新月位置到再次回到新月位 置所需时间,平均为29.53天,就是说月相的更替变化周期平均为29.53天,称为 一个“朔望月”。从她与他分手,到重新听到了他的消息,这一个“朔望月”, 时间过了整整二十三年。   在这些年里,安德烈给青梅写了很多信,这已经成为他生活的习惯;但是他 不确定要不要把它们寄出去。为了安全,这些信既无抬头也不具名,即便如此, 在政治风波中,安德烈还是冒着极大的风险------   A.现在,我被罚到采石场干活,在这里我看到一群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 人,他们在叮当响声中度过年年岁岁,我被残酷的现实惊呆了!天可真冷啊!贴 着地皮,顺着山坡飕飕窜来的风,偏到了我这儿,还要狰狞地拧一个漩,毫不留 情地把我身上的那一点点温暖拧走了。我好冷啊!可是有谁知道,我心里的孤独 比这还冷。痛苦已钝化了,但那痛苦是我身上唯一的有生命力的东西;它永远是 新鲜强烈的,它一发作起来,就不给我片刻休息------我多么想念你!   B. 转眼入了深秋,黄叶飘得到处都是。夜越来越长。我们睡在大窝棚里, 跟我住在一个窝里的,有个老头叫老严,他疏眉淡眼,有些顽童似的神情,穿得 比农民还破,长着一张被阳光挤掉水分的枣核脸。老头问我:你是什么人?我不 知该怎么回答,反问他:你是什么人?老头说出三个字:反革命。他的顽童神情 使这回答变得好笑。老头身体很差,还要跟着我们年轻人一起干活,我们白天炸 石头,橇石头,背石头,扛石头,晚上盖大窝棚------那么多石头,却不能用石 头盖房,我们的窝是用荆条子编的墙,拉合辫裹的泥,羊草苫的顶------像个高 级猪圈!住进大窝棚的第一夜,整夜刮着飕飕的北风,老远就能听到狼的嚎叫, 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可是我们还是压着干草睡了第一个安稳觉。   C. 在蛮荒之地的石场,我们干活很累,可是还不让吃饱,我每天饿得走路 直打晃。我们在零下三十度的冬天,挑着二百四十斤的石头,汗水湿透了棉袄, 然后让冷风一吹,又冻得像铁皮一样,贴在肉上。几个月下来,我瘦了。脸更黑 了,一下子老了好几岁。这些痛苦的日日夜夜,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呢?就是靠回 忆。靠着回忆跟你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劳动和饥饿,没有摧毁我身上的敏锐感觉, 爱的火焰蠢蠢欲动。   爱着,我就一息尚存。   D. 最近,采石场出了事,有人熬不住,自杀了。真想不到,自杀的是跟我 住在一起的老严。那天我们在夜里被集合起来,四处寻找老严。找到他是在天刚 刚亮的时候,他把自己背冲着门,挂在柴房的梁上,脚刚离开地面不过十几公分。 推开门时,柴门把他的身子转了几个圈……他留下一封遗书,内容是对批判的反 抗。老严的安葬很凄凉,棺材是我钉的,他还是穿着那身破棉袄,躺在棺材里。 老人们告诉我要给老严的魂儿留个门儿,所以我把棺材盖只钉三个角。那天,天 寒地冻,我学着老人的样子,先把长钉在头发上蹭蹭油,生怕把钉子钉弯了。拖 拉机一直把棺材拉到很远的一座乱葬岗子,我们草草地把老严埋了。离开时,伴 着东方红75的轰叫,是一阵阵野狼的哀嚎。   有一阵,我老是梦见他------老严在柴房梁上转过身来,拿眼睛瞪着我。后 来我发现,有一个人总跟着我,是采石场的另一个民工。一个年青小伙子。他的 任务是监督我,不是怕我偷懒,是怕我自杀。他吃饭跟着我,睡觉跟着我,上厕 所也跟着我。后来我想甩也甩不掉了,因为他说喜欢跟着我,喜欢躺在土炕上听 我聊天------他真的怕我自杀了。我说我才不会自杀呢!我还没那么蠢,我还有 个心愿没实现呢!   后来工作组为我平了反。宣布当天,我被场长请到家里,热炕头上,捧着大 碗喝酒,那晚,我醉了。走在回大窝棚的土路上,风一吹,我就势滚到开沟犁翻 开的雪沟里,这也没耽误我睡着。醒来时,太阳高照。   E. 生活,可能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单纯,纯得像我们当年的那种人可能已 绝迹了。但至少,我们可以把握自己的内心,对吧?   F. 不知为什么还是没你的消息。大概还在生我的气?   G. 还是没收到你的回信,可能你已经结婚了?但这并不影响我继续爱着 ------如果你真的结了婚,那一定是你的选择,但我不会停止爱你。   H.最近我有点贪杯,有酗酒的倾向。于是,我以坚强的毅力开始与酒精作 战。无论在什么场合,基本上拒绝喝白酒。即使喝,也绝对控制在半两以下。偶 尔喝喝红酒、啤酒,也从不过量。现在,终于有所进步,从一个月醉个七八次, 到现在的一两次,于我,应该是一个进步。据说我醉酒的时候,总是喋喋不休, 不光是酒逢知己千杯少,更有废话万句多。所谓“酒后吐真言”,在我身上屡试 不爽。我每次都粗声大嗓地喊你的名字,出尽洋相。尽管我在每次废话之后都会 后悔,但是,只要再醉,必定“废”态复萌。对不起,不能再想你了。   I. 最近,我又回了一趟大罗山。经过了十几年的变化,经过了包山育林, 现在的水土条件已经比我们在的时候好多了。所到之处林木繁茂,河中的鱼虾没 人捉、四周的山鸡也没人捕,有时会在一堆乱草中掏出几十个山鸡蛋。松林中随 处可见形状各异的蘑菇,山坡上开放着成片的野花,自生自灭兀自繁华。中午, 我独自一人走向山间的小溪,它清澈透底,从石缝中缓缓流出,从青石板上流过。 我脱了衣服,光着身子躺在青石板上,让被太阳晒得温暖的溪水从肚皮上流过, 真是享受。洗过的衣服晒在石板上,晒得很热的石头很快就把它烫干了。我躺在 青石板上做了一个梦,我又看见了你,吴倩倩,小何,成刚,马彦红……所有的 人,你们衣裤崭新,脸蛋黑红,个头没长高,就是当年十八岁的模样。我看见知 青和老乡都住进了漂亮的小楼。每间房都有电脑电器,屋里干净,整齐,舒适。 推开南窗,迎着扑面而来的春风,满眼是青山绿水,红的苹果,黄的杏子,粉的 蜜桃,白的山梨,还有山楂红果核桃柿子,到处生机勃勃,郁郁葱葱。我还梦见 了胖刘儿,站在楼下,朝我招着手,叫我去看他种的第一百棵果树。他学着老农 的样儿,身上披着一件黑棉袄,笑的时候,嘴巴咧到耳朵下面,一副傻样儿……   唉!我是不是老了?爱怀旧了?我的眼泪啊,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J.大概是上了年纪的缘故,这些天我总是在回想我们的过去。   记得我们下乡那个时候,上山下乡形势已经不太一样了。还在上高中的学生 们,已经是身在曹营心在汉,都想着找个好地方下乡插队,图个早去早回;或者 选择去城市郊区插队,离家近生活方便。跟所有外人的想象都不一样的是,我们 这个知青点儿的人是独特的。因为我们不是按学校、按地区、按年级、按年龄被 分配来的,我们是千里迢迢、从全国各城市自愿来的。当年我们是依据自身的道 德乌托邦理想为标准,来理解上山下乡运动的,我们在中学时就捧读《共产党宣 言》,后来又在乡下窑洞里的小油灯前反复阅读它,有着构筑一个自我理想世界 的浪漫冲动。我们甚至把那些著作带到劳动的山间大田去读,真有些“读书长日 罢,高卧众山青”的浪漫气势。我们干活从天亮干到天黑,然后简单地漱洗,晚 饭后就开始阅读严肃作品,就是那些领袖语录和马列著作。我们最大的快乐,就 是用那种幼稚而真诚的方式谈论革命、社会主义和人类的未来,就像法国革命、 俄国革命时期的人,他们留恋在文学乐园里,阅读荷马、柏拉图和歌德,收听莫 扎特的音乐。以我们当时年幼浅薄的知识和单薄的能力,我们没有一种更准确更 美好的方式来改造社会,我们像文学爱好者那样讨论、读书,我们毫不谦虚,几 乎每次都有辩论;也因辩论太激烈,常常不欢而散,最终也还相聚。我们真的是 上山下乡中一个异数------一个藏在大山皱褶里的小乌托邦。   开始,真正打动我的不是那些深刻的理论,而是马克思的才华和他与燕妮的 爱情。是一本《马克思传》使我真正对马克思产生了兴趣,或者说,是因为马克 思对燕妮的爱情,使我深深地爱上了马克思。我相信,像我这样年龄的读书人差 不多都曾经被《共产党宣言》的文字吸引过。那不是一般的声音,而是天际滚雷 的轰鸣:“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旧欧洲的一切势力,教皇 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法国的激进党人和德国的警察,都为驱除这个幽灵而结 成了神圣同盟。”“让统治阶级在共产主义革命面前发抖吧。无产者在这个革命 中失去的只是锁链。”我们在山谷里一次次大声背诵这些让我们激动不已的句子。 那个时候的读书和探索,开启了新的梦想与未来,我们的人生从此不同。现在的 人们可能会嘲笑我们,可是,谁没有年轻过?------那是我们一生中精力最旺盛、 思想最活跃的时期,那一段披星戴月的求索,那一段雨雾蒙蒙的跋涉,对我们有 着人生启蒙的意义。我们怀着少年的梦想一头扎进社会最底层,以年轻人特有的 敏感神经,去感受这不一定美好却一定是鲜活的世界,有意无意地触摸到我们民 族躯体上那一部分最隐密、最羞于示人的部分。我们在失败的尴尬中抛弃最初的 浪漫,在慟心掣肺的煎熬中校正自己的轨迹。   那时我们懵懂,却是一种清明的懵懂。我们的头脑一团糊涂,但就是这糊涂 里,藏着光明。   时光除了改变我们的容貌,也改变了许许多多,在当前以物欲的喧哗与骚动 为显著表征的世俗社会中,现在的人已经无法理解我们当初的所作所为了,他们 记住的是我们的狂热,我们的失望,我们的屈辱和麻烦,我们像小丑一样被记住。 我们这群人去农村的时候,还是一脸光溜的孩子,等我们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满脸 黑须了。我们错过了一个季节,一个循序渐进的成长季节。几十年过去了,我们 中的大多数不再讲话,我们忙于生计,以及在回城后重新插足社会,忙着上学结 婚,忙着工作晋级,忙着争到分配住房,忙着文凭,忙着年终评级,忙着养育儿 女。我们好像是倦怠了,也许是急于成熟导致的早衰,我们溶化在人群中,消失 了,失语了,成了不说话、看不见的一群。如果说当初我们被号召去了农村,最 后遭到了时代的抛弃,那么这时就有了一种再次被历史抛弃的悲哀。   然而,我们没有与消极堕落同谋。我们也是有情有义的生命,不愿意简单迎 合武断臆想的结论。道德理想的提出,仍有着它的现实意义。在这个意义上,我 们只有对自身的道德乌托邦理想的坚持表示充分的敬意。写了《序幕》和《怎么 办》的作家车尔尼雪夫斯基,追随十二月党人投身革命后,也曾像他书中的人物 一样,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去服苦役,而我们是自己要求去“西伯利亚”的。我们 未满十八岁就离家万里,到完全陌生的一个所谓广阔天地里去,有精神迁徙的意 义,这个过程正是我们成长的过程,非常容易让人想起今天的打工仔与打工妹, 只不过方向与路线相反,后者是农村到城市里来,前者是群体到农村去。   现在的人们像我们当年一样寻找精神的家园,只是他们比我们更理智,没有 我们当时的那种疯狂和虔诚。但是,也许他们还是另有一种时代病症,冷漠在侵 蚀他们的性格,他们好像羞于表现得那么热情了,觉得所有的希望都不免是幼稚 的。寻找精神的家园,个人、党派都是一样,重要的是要找到消失的原因,而不 是机灵转向——不找到那个原因,任何党派都是毫无希望的。颓败只是时间问题。   这些信都没有日期,也没有抬头和落款。可是有一封不同,用的纸也不一样, 大概这是他最终下定决心,准备发出去的一封信。开头写着------   亲爱的青梅:   希望你一切都好。我不知道你何时能收到此信,总之应该是在我去世以后。   时间不多了,现在,让我好好解释一下我从没来得及解释的:   当年你问我,为什么和吴倩倩在屋子里哭,我只想让你尽快离开那里,免得 作风问题的污水泼到你的头上,影响了你上大学,就没有多加解释。没想到,你 却带着对我的误解和憎恨离开了。我多希望听到你的消息,我愿意双膝跪在你的 脚下,亲口对你说,请原谅我给你带来了痛苦和惊吓,请饶恕我。在痛苦、屈辱 的石场生活中,我靠着对你的回忆度过那段日子。亲爱的青梅,我认识你的几年 时间,觉得自己好像生活在天堂里,幸福无比。然而,爱情中有天堂,也有地狱。 你后来的生活一定是在地狱里,我也一样。我一直生活在自责里。我好后悔啊!   多年前寄给你一封投石问路的信,没有想到,它竟在你家橱柜抽屉之间的缝 隙里,沉睡了这么多年,真像电视肥皂剧似的,唉!就像苏联小说《叶尔绍夫兄 弟》里面说的:“命运是有的,你躲不开”。我只是特别想那个孩子,那个可能 像你一样漂亮,像我一样贫嘴的孩子。听说你堕胎后再也不能生育,你也没有结 婚,是我害了你,还有那个孩子。我当时多么不知轻重啊!记得第一次我手脚很 重,你哭了,我以为是我弄痛了你,当时你说了一句让我终生难忘的话:“哭, 是因为高兴的!”现在想起来,我的泪水也忍不住了,青梅,如果有来生,我一 定会娶你,然后好好爱你!   在这些年里,我有很多时间用来想你,想我们的爱情,以致回忆代替了现实。 我身边的姑娘向我表白爱情,都不再能够打动我。我想,我们的这种爱是令人痛 苦的,却是真的爱。在省城工作时,吴倩倩对我非常好,我几乎啊,把她认作你 了,几乎跟她结婚了,可是在最后一刻,我们都放弃了。我是怕半夜醒来一看不 是你,我会更绝望。为了这件事,她几近崩溃。此后,我没有再考虑结婚的事, 眼看周围那些朋友兴冲冲地恋爱,后来又在婚姻中的处境中,把理想主义一点点 消蚀,换之以灰暗而平庸的现实生活。我的朋友毫不掩饰他们困窘而孤独的一面。 我庆幸我没结婚。   可能是性格决定命运吧?我这个人,认准一个人、一件事,就难以改变,所 以至今孤家寡人。我不能在心里想着你,却跟别人结婚。   青梅,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可能我已不在世上了。但我感到非常欣慰, 因为除却曾经有过的短暂的、微小的背叛之外,我一直是一个忠诚的人------对 事业,对我的誓言,也包括对你。我曾经爱过你,一生只爱你。   可是爱情真短命啊,我曾幻想一辈子守在你身边,分享你的泪水与微笑,陪 着你老去,可就像诗人艾略特说的:“在我的开始里,有我的结束”。   二十年生死两茫茫。终于知道了你的消息,能活着跟你道别,我浑身轻松。   青梅,再见!   安德烈   这世上有一种人,他们爱得坚贞而又绝望。这种异乎寻常的东西,是一种坚 贞的狂热,那是圣徒的品质,这使他们的爱,蜕变为献身与牺牲的激情:他们爱 的不再是一个尘世间的人,而是一个信仰。   青梅读到这些信时,好像还可以听到他的声音似的,她想,他还在等她吗? 多么不可思议啊!隔着悠悠岁月,似乎还可以听到他的声音,多少年前的声音。 她读了一遍又一遍,这种浏览猝然间停住------停在“道别”两个字上。她的手 举到嘴边,发出了沙哑的一声惊叫。她的下颚微微颤抖,双膝像支撑不住似的一 弯,蹲在地上,一阵寒战从脚底升上来。她双手覆住脸颊,缓缓的压抑的抽泣从 她的胸膛里翻腾上来。在一种激烈的寒战中,膝盖碰着膝盖,牙齿格格响着。   后来她跟吴倩倩在医院见了面。走在医院的楼梯上,她俩各有心事,几乎没 说什么话。有几次,青梅的脚绊住自己的另一只脚,摔倒在楼梯上,走在前头的 吴倩倩听到动静,回过头来伸手牵住她的手。她触到了吴倩倩的手,软软的,暖 暖的。这是她们多年来唯一的一次身体接触。这种温柔的触碰,让她们有点难堪。 但是青梅变得软弱了,吴倩倩却一如既往地冷静。吴倩倩牵着青梅的手,走上了 楼与楼之间的一座天桥。天桥上空空的,没有什么人,扑棱棱掠起几只麻雀,它 们正在天桥的白石扶手栏杆上啄食。这座天桥连着对面的楼房,在桥下有一个很 大的湖,站在桥上好像登山临水,天地一片苍茫。吴倩倩顿了顿,说,他就在对 面,你自己走过去吧!   青梅茫然地望过去,阳光很亮,晃得她看不清周围,只觉得白石栏杆上镶了 一层毛茸茸的光。视野里的一切就要和以往的岁月合而为一了,只要顺着这个天 桥走下去,就跨过了二十三年……   第十二章: 朔望月   时光停止了,雨也停止了。世界笼罩着—种潮湿的、芬芳的静寂。一弯新月 从透明的薄云中钻出来,像被雨水洗过的一样。   一   吴倩倩把青梅带到医院,指着跨湖天桥上的一个身影说,那就是他! 她收 住脚步,几乎屏住了呼吸,仔细打量他。   医院的天桥阳台高架于湖水之上。湖面轻波荡漾,好似一面吹动的水晶帘。 这个天桥好似一叶舟筏,人站在走廊上,就像荡舟于湖水之中。青梅终于看清了, 有个男人,高个子,深眼窝,鼻梁笔挺,站在天桥阳台的尽头。他身上披着一层 幽暗的光,这光源不是在他身上发出的,而是来自一个活跃的源头,来自他身后 的某个地方,使他周遭的光线有一种流动的感觉。好像他乘着记忆,穿越时光而 来。有那么一瞬间,他像镶在了那一块光环里边,就像梦里一个画面。青梅疑心 是不是走入了梦境。她又怕等不及自己走到他面前,他就会再次从空气中消失, 于是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拼命叫着他的名字,他顿了一顿,似乎是要回答,她 心里一松,突然脚踏实处了,但又像电梯下降过快,反而一阵晕眩。   她站在那里,看着那个人,她日思夜想却不能拥有的珍宝,她的神明,她的 太阳,她的幸福,她的噩梦……他站在那里,如同天空一样可望而不可即。   青梅一步一步,朝着那个她又爱又恨的人跑过去。   二   这边,安德烈听到有人喊他,这声音使他吃了一惊,仿佛一个霹雳在头上炸 开了。半晌,他还是保持着受了惊吓似的姿势,胳膊靠在廊柱上。天桥走廊很长, 又是逆光,安德烈一时看不清对面的人,却已经听到自己身体里轰的一声,热血 倒灌,仿佛被那一声呼唤的声波冲到身上来,站立不稳。那声音不大,却在耳边 嗡嗡震荡,令天地变色,所有的景物迅速退远,像是望远镜里看到的一样。只有 一个女子立在眼前。   他不敢确定这个女子是谁,但是他的脸已经灼灼生辉,他那大理石一般的五 官尽管拒不松弛,但难以形容地变了形。他觉得自己的脸一定是古怪之极,所有 肌肉既没伸展也没收缩,处在没表情的中间状态。他在怀疑,判断,他迈出了自 己的一只脚,嚅动了一下嘴角,轻轻地、吹气一般地叫出了那个久违的名字 ------“青梅?”   他的外形依然像往昔那么健壮,腰背依然笔直,只是头发有些灰白了。他的 面容有了一些改变。时间有一股消蚀他强劲的体能的,或是摧毁他蓬勃青春的力 量。这张脸上有了更清晰|更硬朗的轮廓,鼻梁高而挺直,眉棱突起,眼睛下陷, 大而明亮的眼睛保留着一种沉静的、思考的光芒。眉心之间,出现了两道深深的、 惊心刺目的竖纹,那个曾经圆润的下巴,现在有了古罗马战士的刀削般的轮廓。 青梅稍许有些失望,她似乎更希望看到过去的、年轻的安德烈------一个穿着纯 白上衣的翩翩少年,穿过时光隧道,向她转过头来。   现在,他认出了她,脸上出现了一种她熟悉又醉心的温柔。这就是她的安德 烈,她前世的孽缘。青梅的眼睛一阵刺痛,嘴唇在颤抖,一根细针从心里斜刺出 来,顺着鼻子往上逼。她咬紧了嘴角,不让它突破。细针寻不到出路,继续向上, 经过鼻子,抵达双眼。她的双眼被烘热了,两股血一样的热流盈满了眼眶。她闭 上了眼睛,汹涌的热流冲出了堤坝。她希望他说一句什么,因为自己根本没法开 口,可他什么也没说。两人就这么呆呆地站着。她的仙草般的睫毛抖着,不一会 儿眼泪就把她的脸流湿了。他似乎突然醒悟,顿时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了。   青梅跟着安德烈走进病房,病房里没有其他病人,两人面对面坐着。   一切如梦如幻,若即若离。   要说的话太多,刚浮上舌尖一句话,只打了一个漂儿,就沉下去了,像是被 周围奇异的寂静吞下去了。时间在静默中慢慢流走。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似乎一眨眼她便又消失了。这张朦胧的脸, 眉目依稀。   一时之间,二人不知从何说起。都哑了。   他这么使劲挣着,眼里一阵刺痛,喉咙也堵了。“青梅!”他的嘴唇在颤抖, 声音也在颤抖。青梅没出声,哽咽了没法开口,只等他说下去。   他只好说:   “你好么?”   “好。你呢?”   好像已经过了几千年,隔了阴阳两界。   “你,幸福吗?”青梅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不该问的。他一出口就觉得说 错了,可是他还是想知道她的情况,又想问。“我一个人,怎么幸福呢?我最幸 福的日子就是二十年前跟你在一起的日子!”说着,两行眼泪已流下来。他紧紧 地搂住她,看了好一会,又去吻她的眼睛,好像要吻干那里流出的源源不断的泪 水。   安德烈停住了说话,“让我好好看看……”,她向后退了一步,好让他看清 楚。看了一会,他又重新抱紧她,裹在自己宽大的臂弯里。   她突然扭过头去,安德烈知道她一定又掉下泪来了。在他的催促的目光之下, 青梅开始叙述她后来经历。她大大淡化了其中的痛苦,包括在转点之后在农村吃 的苦,和在国外打拼、艰苦奋斗的情景,因为把什么都告诉他,只会增加他不必 要的痛苦。但是确实告诉他的一丁点儿,也撕碎了他那颗忠实的心,其严重程度 超出了他的预料。他不断地叹息,把她揉进自己的怀里,不断地揉搓,直待她痛 得叫出声,才惊醒般地松开手。   重逢的情景她想过多少遍了,等到真发生了,却好像不是真的,跟梦里的不 一样。两人顺藤摸瓜,解着陈年老帐上的疙瘩,一直想着有很多问题有朝一日要 向对方问个明白。青梅多次想到的,有些话总想着有一日找到他,要怎样一五一 十,竹筒倒豆子似地告诉他,也屡次在梦中做到那样的梦,每回都是哭醒了的。 可是现在,到头来真的面对面了,讲给他听了,却是听上去有气无力,像是说着 别人的话似的。这些话在心里存了太久,隔了时光,就把它们的味道冲淡了。   他告诉她:“我试着过没有你的生活……于是,有了一段与吴倩倩的婚约, 而且,她为了等我,正像我等你,等得没有了退路,我们两个没路走的人,终于 走到了一起。可是我还是想你,偷偷地想,只敢思念,不敢想象你的爱,因为这 样的爱情,是真正的奢侈品。也许,如果你和我真的走到一起,也不过是平淡夫 妻,也躲不过柴米油盐的腐蚀,也会在新的各种难以预料的现实冲击下,发现彼 此渐行渐远,可是,那都没关系,我要那千分之一秒的完美,只要能再见面,我 一定会毫不忧豫地抓住命运,抓住你!人们都说我们当初的爱情只是一时冲动的 激情,就像地震一样来匆匆去也匆匆。可是我觉得,当激情燃烧完后,剩下的才 是真正的爱。我们俩的爱,就是那种爱情燃烧完后,剩下的真正的相知------这 种相知,就像只有跟自己能说的话,听到的回声是自己的回声。这种相知,像一 间密室,是世界上最安静,最纯洁隐秘的心底的一块静土。”   青梅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想了一遍,这话好像是自己心里的话,竟比 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得恳切。她愣怔了,纵有万句言语,一时不知说什么, 怔怔的望着他。安德烈好像也是听到了她心里的话,也怔怔地望着青梅。   他暗自惊讶,她就像一个新人,陌生,不知道来历,却美得让人心疼。她的 脸上没有了过去的那种皎月般的新鲜,失去了那苹果般、贲张的鲜艳,但是他又 爱上了现在的她,渐渐地,他的呼吸中有了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他冷不防俯下 脸,在那个在梦中亲吻过千万遍的、像花一样张开的小嘴上,温柔地,亲了一下。 她战栗了。   他们长时间的亲吻,眼泪一直流进嘴里,一股咸咸的味道。   三   安德烈被诊断出罹患致死率最高的癌症——胰腺癌。现在,他俩跟主治医生 面对面坐着。   对话很简捷。   安德烈问主治医生说:“请你说实话------我受得了------我还有多少时 间?”   “大概三个月吧,至多半年。” 主治医生是个中年女医生的,冷静而理性。   “为什么我没有感觉?我的精神很好呢!”   “现在可能还没有感觉……可能快了!”医生的眼睛却是对着青梅说的, “病人的状况跟心情有密切的关系。精神愉悦时,跟好人一样!要看病人的各体 差异。”   “那么我要出院!” 他要求道。   “你应该留在医院,应该极积治疗。”女医生欲言又止。青梅也说,“我们 不能放弃,我们应该留下来,作最后的斗争!”   安德烈露出惯常的、嘲讽的笑容,他注意到青梅用了《国际歌》里的名言 “作最后的斗争”,她还用了“我们”。他觉出自己思绪的不合时宜,收了笑容, 温柔地拥住青梅的肩膀,“我不是放弃,我是在争取,我跟死神争取最后的跟你 独处的时间。我要让我最后的日子充满笑声。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我们不 能改变手中的牌,但可以决定如何出牌。”   “请你给我开三个月的止痛药吧!”他恳求女医生。看来他与青梅重逢后, 他已喜不自禁,甚至跟死神也不讨价还价了。女医生没说什么,低下头在处方笺 上刷刷刷,写下几行拉丁文,然后把它们递给了安德烈。   “按时服药,”她说,“应该能帮助减轻一些痛苦。”“还有,”她又说, “你随时可以来住院。”   “谢谢!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安德烈站起来,拉着青梅的手往外走,急匆 匆地说着:“我要出院,堂堂正正过几天人的日子!”他一口气地说着,似乎不 给她一个否定的机会。“ 我不要化疗把我的精力都化没了,我要趁着现在还可 以,好好地和你在一起!我不能放弃这些快乐,因为我身上已所剩无多——我得 拥有你!”他喘着气,一刻不停地说着。当着别人的面,听到他说这些滚烫的话, 青梅觉得有点儿窘。她一句话也说不出,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她身心震荡着,似 悲似喜,不知身在何方……   他牵着她的手,他的手大而温厚,像一片暖云覆盖着青梅。   两人碎步走着,手再没分开。   四   八月的一天,安德烈开着他的破旧的北京吉普,装上了他的随身物品,离开 了医院。这辆车一直停在医院的停车场上,以为自己对主人再也不会有什么用处 了,谁知安德烈不愿在医院等死,现在还要开着它,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车里 已经装了一只背包、一个小型旅行冷藏箱、一套三脚架、几箱啤酒、一个保暖瓶 和一袋水果。车厢里还有一只吉它琴匣。安德烈把旅行袋放在后面座位上,把冷 藏箱和三脚架放在后背箱里。他把吉它琴匣和衣箱挤到一角,把它们跟旁边一个 备用轮胎系在一起,用一条长帆布绳把衣箱琴匣和车胎紧紧捆牢,在旧车胎下塞 进了一块黑色防雨布。这时,他才下车,对青梅做出一个手式------好像一个二 十岁的小伙子,快乐地邀请心上人做野外旅行。青梅捏着他的手指,以一种轻盈 的姿态钻进车里。   他坐进驾驶盘后面,青梅就坐在他旁边,他并不急于开车,而是点起一只香 烟,心里默默清点一遍随身用品。青梅看得出他的内心不平静,新的生活开始了, 而不是结束了。她握在他的手上,说,司务长,行了,其他东西如果不够,可以 在路过的集市再买一些。   安德烈身穿一条褪色的牛仔裤,有点磨损了的爬山靴,长袖条子衬衫,袖子 刚好卷到胳膊肘。他掐灭了烟头,看看腕上的手表,倒车、加油门、换挡、提速, 在雾蒙蒙的阳光下缓缓驶出医院,现在他朝着太阳驶去,穿越这座古城大大小小 的街道。他从容不迫,用一只手开着车,另一只手抓着青梅的手------好像那是 一只制动杆。车子驶出了城市,朝着郊区的大道飞驰,窗外掠过的平常景色对他 来说,就如入高山大海一样引人入胜。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好像回到 了孩提时代,那时他就有这种光脚走天涯的漫无边际的想法。青梅几次催着安德 烈停车,好在沿途采办一些生活用品和食物。   “晚上吃什么?” 他们像一对普通夫妻那样,手拉手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   青梅一直微笑着,在菜摊子上这里掐一下黄瓜,那边捏一捏豆角,挑挑拣拣, 安德烈很耐心地等在一边,目不转睛地欣赏她斤斤计较的样子。突然,他接到了 一个电话,是小何风风火火的声音:“我说你还要不要那个湖边的房子啦?”原 来,小何曾请安德烈去自己办的度假村养病,他没去;现在对方说正在装修,他 却非要去。小何说,那你可要自己开火做饭。我的服务员都撤了。“可以,太可 以了!”电话的声音像从很远传来的。他站在街边,拿着手机,站在一个摊子旁 望着青梅。   集市充满着人间烟火的热闹,街道上沙沙的车辆穿梭不息。他一时不知身在 何方。   在这个距离看她,恍如隔世。   他看见青梅朝他招手,就马上对着手机话筒说:“房子给我留着!”   数小时后,他们来到雁栖湖边,顿时觉得空气都不一样了,阳光靓丽,天空 蔚蓝。雁栖湖水面宽阔,湖水清澈,每年春秋两季常有成群的大雁来湖中栖息, 故而得名。它三面环山,北临万里长城,群山绵亘,南偎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 西面有红螺寺;东岸有元宝山、金灯山。他们驶过许多别墅,最后在一处闲置的 院落前停下来,安德烈对青梅说,到家了!这是一个被闲置的“度假村”,一些 必要的工程过一阵才会动工。这里远离闹市,非常安静,甚至可以说萧条,一些 木桩、砖瓦散落在院子里,经过风吹日晒,有些零乱不堪。他们把行李搬进来后, 青梅就四处察看,打开拉门,右手是厨房。因为是三十多年的老房子,老旧的墙 壁和柱子上吸附了酱油、辣椒等食物混杂而成的奇异气味。储藏室留下一些储存 的蔬菜,加上他们刚买的食物,做饭应该是没问题,用不了多一会儿,他们就能 吃上了第一顿家常饭。   接着,他们沿着湖边走了走,熟悉一下周围环境。当他们走进一片树林,树 阴就宽广地、轻柔地从四面八方笼罩住他们。大概因为刚刚下过一场秋雨,天气 有点阴冷,加上人迹稀少,这个地方荒凉、滑湿、静寂。银杏树上掉下来的树叶 在他们脚下沙沙作响,黄叶子的背面藏着一层白霜,踩上去有点滑,树木之间的 昏光里暗藏着古老的忧郁。那些树木非常静穆,无数弯曲的树枝向天空上伸,灰 色的树干倔强地从杂草丛中直立,松鼠在树丛中跳跃,鸟雀在树叶间翻飞,繁忙 而又安稳。在一处僻静的地方,出现一块空地,几根锯断了的大树桩,露着顶和 根,好像安排好的桌椅,邀请路人歇脚,旁边栽着一丛碧绿的柳树。他们坐在一 块大树桩上。紧挨着他们的旁边长着一丛紫色荆条,上面结着暗红的果子。近处 有一两簇黄野菊,开着黑芯小黄花,就像是些黄毛衣上的钮结似的;还有一些粉 白、浅紫的葛根花儿,朝他们摇着花茎上的小手,带着沉重的雨滴在凄凉地摆动。 在蓝色的湖面上,一只只小船在裹着潮气的微风中荡漾,小船显得轻盈柔弱,就 像是一束束银白色的蒲公英被扔到了水上。四周静寂,浅紫色的兰花在初秋闲散 的白云下浮想连翩,形成紫色花海,湖水拍打着岸边的鹅卵石,发出喃喃的低语。 一时间,他们感到一种亲切而又熟悉的东西,好像这些景物很久以前就见过似的。 它们像是一种静默的力量,又是一种有生命的现实。脚下的小路在湖边拐了个弯, 然后被湖水淹没了,它迂回的样子是如此美好而自然,令人联想起往昔的时光。 他们在湖边坐了很久,才慢慢走回度假村的小院里。   回到屋里,可能是久未住人的原故,房间里有点阴,青梅很快端来了热茶。 “好好歇一会儿,我去做饭。”她拍拍他的肩膀,像哄小孩子。安德烈放下茶杯, 随意走出门去。这个院子不大,周围静悄悄,一只麻雀栖息在窗台上,树上传来 百灵鸟的叫声。   黄昏还未到,天色逐渐灰,这是一段的非常暧昧的辰光,花影树荫,无奈地 模糊起来。   他在院子里溜达了一会儿,在一扇窗子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女人,穿着一件领 口镶着黑花边的白绸连衣裙,她那浓密的黑发用一只琥珀梳子别起。那琥珀梳子 是安德烈刚刚给她买的,现在就戴在她头上,露出性感优雅的长长脖颈------她 是柔弱的、内敛的、忍辱负重的、欲言又止的、优雅的、纯洁的、干净的,那种 让他爱得骨头发酥的女人。   隔着暮色,影像模糊。   他急忙把前尘细认。那么遥远的日子。就像二十年前他路过知青食堂,站在 窗外偷偷的一瞥,他立刻又有了那种手足无措的感觉。她那细长迷人的脖颈,柔 韧的肩膀、挺直的背,那轻盈的体态,仍然像当年那样匀称迷人,他简直不能挪 开他的眼睛。   现在,她正好抬起头来,然后又从窗子里消失不见了。   他追进厨房:“需要帮忙吗?”   她摇摇头,从他身边走过去,感觉到他的目光在她的身上,不知他是不是一 直看着她穿过走廊,心里猜想是的。   她猜对了。他是一直在注视着她。   简陋的厨房里,阳光照了进来,空气里漂着煮菜的香味。炉子上放着一个钢 精锅,锅里冒出了蒸腾的热气。旁边,那白色的瓷砖地上,放着几只大塑料袋子。 炉台上的火是蓝的,但是不太起劲;另一只灶口上,开水壶在响。切菜板上摆着 碟子,是些青椒、嫩黄鲜姜和红红的鸡肉。安德烈目不转睛的盯着青梅。青梅也 牢牢地看着他。他们在相距数尺外,目光却紧紧搅缠在一起,牢固地、亲密地、 难分难解。   她知道他在看她。许多人说她有副完美的侧面线条。她转过脸,他眼睛已移 到窗外去了,但她觉得他那眼神仍留在原处,留在她左半侧脸上。他又一次为克 制自己而斗争。   “我能做些什么?“   “你帮我把食品袋搬进来,还有把车上的啤酒也拿进来,放在冰箱里。”   他照办了,她简直惊讶他动作这么快,胳膊底下夹着很多东西,从走廊回来。 “够了吗?”   她点点头,想着他行动多像游魂。   “我很会切菜的。”他又说。   “好吧。切菜板在那儿——你最好把这些鸡肉切成肉丁。”   他低头切那些鸡肉。她在准备葱、姜、蒜,她打开食品袋,拿出调料品,手 里摸着瓶瓶罐罐,意识到自己离他这么近。   他切完肉,又问,“我还能做什么吗?”   她摇摇头,“没什么,差不多了。”   他洗了手,不过这时他又伸出手来,不管怎样已经把她的右手握在他左手之 中。她的手比他的小得多,不再像年轻时那么丰满、柔软、灵活,那是她有一双 胖胖的、带几个酒窝的小肉手,现在有点干涩和消瘦,已失去了姿彩和弹荡—— 可是温暖得多。他靠在切菜台上,双腿交叉站着,右踝在上。她在他身旁,靠在 洗涤池上,望着台子边的窗外,感觉到他细长的手指攥着她的手。窗外没有一丝 风,长春藤在墙上爬。   现在,他面对面注视着她,光线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有点深陷,眉毛浓 厚而奇异地糨曲着,在眉锋处隆起,在眉心挤出几道高山深壑;他嘴部紧缩而用 力,显然是为了镇静自己而自然流露出来的,一种向往在那里产生。他两眼仿佛 施了催眠力似地,凝视着她。   他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温柔地,轻轻地,他的手沿着她的背后滑了下去,不 能自主地用着一种盲目的抚慰的动作,直到了她弯曲的后腰眼儿。一只手在温柔 地触摸着她的身体,探索着她的脸,在那儿,温柔地爱抚着她的脸。她神魂颠倒 地呆望着他,回不过神来了。他的眼睛一动也不动。那是两只幽星般的、温柔的、 令人不忍直视的眼睛,她完全被他迷惑住了,在一种惊骇中,一切知觉都消失了。 她茫然地把手放在他的粗壮颈背上。他全身抖了一下,把头垂下来,然后用他那 可怕的目光再望着她,他的眼睛和她沉重不安的眼睛相遇了。她完全地不能自主 了,心里泛流着一种对他回答的无限的欲望,她可以给他一切。   他奇怪地、不能自制地颤栗着,而同时,又有一种天然的从容和霸气。   她意识到隔着衬衫他的身体有多热。这股热气进入她的手,传到她的胳膊, 然后散到全身任意流动,到处通行无阻,她也的确丝毫没有想加以控制。   他搂着青梅的脖子,他的手指尖从她的肩头悄悄地移到她胸部。青梅缩起胸 部,她的手本来要推开安德烈的手,这时反而把他的手掌按向自己的乳房。   “青梅!”她听到呼唤声。她有些昏昏然。   隔着薄棉布衬衫,她能感到他肩膀的肌肉。他是实在的,比她所知道的任何 事物都实在。他微微前俯使脸颊贴着她的脸。她能闻见他的气味,干净的,有股 肥皂味的,热乎乎的。   青梅身体瘫软了,用一种窒息的声音,幽怨似地说:“你这样……增加了做 饭的难度。” 她轻按住他的手,话说得颠三倒四,声音己经近似呢喃了,越来 越小,逐渐地,不知不觉地两人越来越紧地靠在一起。他的身子仍然瘦、高、硬, 行动起来就像草一样自如而有风度。她从内心深处充满了一股炽热的情感。   “增加了做饭的难度?”他调皮起来,伸手熄灭了炉灶火,把锅铲从她手里 拿掉。他瘦长精悍的身体像猫一样灵巧。   天很热,很潮湿,远处西南方向传来雷声,蛾子们朝着灯光而来,噗噗地打 在纱窗上。   现在,她的心完全熔化了,完全陷进他的怀抱,紧贴着他纤瘦而强健的身体, 抬起头来用黑眼睛望着他。他吻她。   开始,她觉得嘴唇上有又快又灼人的一触,然后是长驱直入的一吻,那不是 “一江春水”那般无限温柔的吻,而是致命的,吻得她喘不过气来,好像要把她 的舌头吸走拔掉,以致她要与他抗争才能活命。她在抗拒着安德烈的压力,两人 不是相爱倒像是搏斗:那种火辣辣的,不要命的,奇特而迅疾的火热------他是 那种真阳男子。   他们放弃了假装做饭。他左手在她背后腰际,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颈面颊 的头发。有一个欲望在青梅身体里,在他们俩的身体里蠢蠢欲动。它伺机蠢蠢欲 动了很多年了,它等待着。青梅颤抖着要挣脱开来,但是腿却站不起来。她脸色 苍白,发冷般地战栗着,不由自主地瘫痪下去。   她把他的衣服拉开了,露出了他的胸膛,她在上面吻了一下,脸颊依在他的 胸膛上,环抱着他温暖而静峭的腰。她迷恋这个地方,这曾是她情窦初开的地方。 她迷恋这个纤瘦、光滑、坚毅有力的身体。这是一次时隔二十三年的拥抱。它更 像拥有。是血肉相连的拥有。如果硬是撕裂开来,必然会伴随着血光如注。他们 的情绪激荡,狂野,有力。然而又都觉得安宁,清澈,感伤。他们的胳膊是那样 地绵软,有了珍惜和呵护的愿望。想哭。凄美。绝望。   他浑身蒸騰,动作仍然很轻捷,虽然人到中年,浑身却没有赘肉,行动敏捷 有力。他的眼睛,他的声音,他的脸庞,还有他身体转动自如的方式。那是令人 心荡神移,慑人魂魄的方式。他双手扶着她,使自己与她合而为一,神情专注, 像一个艺术家在凝神创作一件艺术珍品。他的手在雕塑的胚具与泥土之间徘徊, 转动胚具于他的手掌之中,艺术品在他的爱抚下成型,他为自己的创作诧异甚至 惊惧,他的眼神,好像梦中醒转的样子。他一次又一次打破雕塑又重来,因为一 心要看到更完美的艺术品。   抚摸这件艺术品给他的巨大感官刺激, 她的肌肤还是那样细腻,这是他多少 次回忆中看到的妩媚身体,他梦想中的身体。在回忆中他多少次地抚摸她,而她 又是那么激烈地回应他的抚摸,使他更加亢奋。他甚至能在回忆中,看到她皮肤 光泽随着日光的变化而变化。他用目光剥光了她的衣服,用想象的手触摸她的身 体,他的下体甚至因为冲动而硬挺。他一时恍惚,有点晕眩,感到身体绵软,缓 缓地像一块巨大的山体在坍塌,但那是一种快乐的坍塌,眼前一片桃花,香气灿 烂。那时他正在采石场劳动,正在弯着腰橇一块巨石。他身体微躬,膝盖一发软, 双脚就在碎石中持续地往下滑,周围发出稀里哗啦碎石滚动的声音,似乎在嘲笑 他。这情形看起来有点滑稽可笑,甚至有种不可言说的嘲弄意味。他自己也感觉 到了这滑稽可笑与无情嘲弄。这想象是他的秘密,在漫长、寂寞无望的岁月里的 一个单身男人的秘密。想象,更具有柔软绵长的力量。   这些年来,青梅也蜷缩在同一个秘密里,不能自谅。带着伤口,走得举步维 艰。在很多年里,她永远脚步蹒跚走在时间之后。与她内心的停滞对峙的是,生 活平缓前行。从美国小镇到大罗山的这段距离,飞鸟是飞不过的。然而,过了数 十年,安德烈渐渐缩短了那段距离。他终于气喘吁吁、结结巴巴地说出来了: “青梅,我爱你!我想你!我想你想了那么久……”此时,大罗山的嫩叶又复生 了,过去的一切回忆又复生了。她的脸颊上活灵灵飞起两片红潮,眼睛里闪烁着 变幻无常的紊乱的光,她说不出话来,眼睛里噙满了兴奋与喜悦的泪水。他挨近 了她,不由得吸着从那身体上发出的暖呼呼的香气。他先是亲了一下她的眉毛, 然后闭上了眼睛,亲吻她的嘴唇。他不说一句话,把她抱在两臂中,紧压着她, 亲吻了好长时间。他松开她时,她已经幸福得快晕过去了。   现在,所有的日子都一起来了。与当年一样,他们被困在一座孤岛上,岛就 是一张床的尺寸,托起这座岛的海,却像人生那么浩瀚。她顺水漂来,而他在床 榻之侧,轻轻捞起了她。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他们并不是躺在黑屋子里, 而是悬浮在杳无人迹的太空。安德烈正带着她向那极遥远的、明亮而宁静的月亮 漂浮。她像那些幸福而知足的恋人,心神泰然,不慌不忙地跟随着心上人,重温 了瞬间融化的神迷。   月光落在屋子的中央那块方形的地面上。月色朦胧,树影零乱,就像他们狂 乱的激情。月亮和风,把树影摇荡得更疯狂,摇荡在青梅温热柔美的躯体上,摇 荡在她颤翘的胸和修长的腿上,摇荡在她丰腴的臀和柔软的腰上,摇荡在她含情 羞涩的面颊上。他跪在月光里,纹丝不动,就像跪在神像前,怀着真诚的敬畏看 着她。这是一个女人的完全的、纯洁的、孤独的裸体。它不是要申诉什么或要诱 惑什么的肉体。它是存在的证据,是对美好的过往、已经消失的时间存在过的证 据;它是从整个的生脱离开的,从物质脱离开的回忆。   但是,晕眩袭击了他,使他无法过份细致地观察她的肉体,在那一番亲与爱 的过程之后,变成了世界上最美的东西。那不是美的物质,更不是美的肉体,而 是一种光芒------在他看来,眼前的美景就像牡丹之盛------一大片牡丹姹紫嫣 红开遍,花朵硕大丰肥,开得淋漓尽致,牡丹之盛开有种宽厚雍容的气度,绚烂 之极但不喧嚣,质地精细,纹理清晰,丰盈肉感与娴静清雅相与补济;如蒸如蔚, 如烟如霞,粉艳天幕,极尽盛华。她就像传说中的传了一千三百余年的天下第一 牡丹,专等他到来之后才开放。她没有等他千年,她只等了二十三年,只等在他 面前盛开,生生不息,每一朵都不枯寒。她身上有一种光泽的、特殊的美,使他 心醉。   美是无结果的,无快感的。这是美的性质。巨大的幸福在巨大的快感后回到 了他的面前。尽管她白皙得恍如皎洁明月的乳房呈现在他面前,比多少年想象中 的还要晶莹粉嫩,但它已经渐渐地被闭锁在内面,就像牡丹被闭锁在牡丹的内面 一样。对人来说,美总是姗姗来迟。深深的恍惚并没有离开他,那裸露的乳房在 他眼里,它们变成了不朽的物质,变成了与永恒有联系的东西了。   半扇窗漏进来清烁天光,映着远处霓虹闪烁,安德烈索性起身将窗子上的帘 子完全拉开。风从洞开的窗子吹进来,和着萧瑟风声,他们像是睡在晦暗天幕下 雨燕纷飞的海上。这个世界,纯洁如初,就如一座花园忽遇急雨,繁花吐艳,喜 滋滋的五彩缤纷,热焰腾腾;就像一座鲜亮光洁的小城,刚从风雨纵横的混乱中 脱然而出,所有的街道被冲洗得洁白璀璨,天宇碧蓝似靛,杂树青翠欲滴,万绿 丛中百花争艳。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和有情人,做快乐事,不问 是劫是缘。   在一种奇异的、静息的境域里,他们像两个在沉寂的黑暗里默默独行了万里 的孤魂,在无望无边的孤旅中互相寻找了几千年。虽然他们并不确定对方在哪里, 还是不是在等着自己。但是在浑然不觉之中,有一种无意识的注定缘分在轻轻地 吟唱,保证他们一定会走到一起;就像两只孤雁,在神力的召唤下飞越一片又一 片广袤的草原,多少年来,用整整一生的时间,他们一直都在不停地向对方走去, 走向那永恒的结合。   他们不再是分开的两个人,他们合而为一,十指交缠。他们所拥有的不是偶 然的瞬息的快感,不是屈辱的没落,而是一种长久的、缓慢的、持续的温情。也 许,这不同于结婚生活,不是那种由多年的苦痛和忍耐所造成的又长又慢的亲密 的习惯。他的有限生命已经来不及享受世俗的婚姻生活,他们拥有的只有“此 刻”。   此刻,时光停止了,雨也停止了。世界笼罩着—种潮湿的、芬芳的静寂。一 弯新月从透明的薄云中钻出来,像被雨水洗过的一样。安德烈平生的梦愿似乎已 得到报偿。他环顾四望,星光,月色,风流与树影,都是命运对他的恩赐!他闭 目谛听,远处的喧嚣,近处的静谧,悠远的风尘和这贴近的平安,都是上天对他 的垂怜------他希望这一刻延续下去,一直到永远。   或者,就让他的生命到此为止吧!   第十三章: 红月   它的一半无可奈何地坠落到湖水下面,另一半仍然疲惫地衔着湖水,仿佛在 偎着它歇息,又好像举着半个红苹果,坚持着它最后的表演。   一   中午太阳出来了,极力朝四面八方射出光芒。把它蹦蹦跳跳的光芒撒遍大地。 太阳照进玻璃窗,在桌上洒下炎热的光。窗外的紫荆花开了,紫郁郁地开了一树 的小红花。有一只鸟立在窗台上探头看看,房间里寂静无声,它以为没有人,蹦 跳几下,竟飞进来了,在天花板下,左突右奔,扑喇扑喇乱撞。青梅在屋外的墙 根下放好了一张躺椅,铺了舒服的棉被,让安德烈坐下来,围上厚厚的毛毯。安 德烈坐在那里,太阳晒在身上,很是温暖,好像烤着一只小暖炉。一只蝴蝶不知 从哪里飞来了,落在青苔石阶上,他俩目不转睛的看着它。它不像一般蝴蝶,颜 色为白色或黄色,它是蓝色的,身上有着精致的俯冲式黑色线条和斑点构成的纹 路,还带着一种闪电般的亮光。   “它真美啊!”青梅赞叹。安德烈说:“我羡慕它的自由。它看了很多地方, 但它毕竟朝生暮死。其实所有的人,都像蝴蝶,都是朝生暮死。”   青梅怕他触景生情,把双手互相搓热,放在他的耳朵上。他双手捧着青梅的 脸,凝视着她,轻声地说,“你从哪里来的?你就是那只蝴蝶变的吗?你怎么能 这么久不见我?”说着话,他把她的手拉到老地方,她惊奇地看着他,“我们还 能……做那种事情吗?” 安德烈眨了眨眼睛,“当然啊!谁说不能做那种事情? 我觉得我精神头很足呢!青梅红了脸环顾四周。“这个院子里什么人都没有,只 有你和我,你怕什么呢?”他把她的脸扳过来,正对着他:“天当被,地当床, 你就是我今世可爱的新娘!” 青梅羞得涨红了脸,挣开他的手,四下看看,嘴 里小声念着:“有人!有人!”他不容分说地把她揽入怀中,伸手把毛毯蒙在两 人的头上。   他的体温近乎烫,热烈,蓬勃,有强烈的散发性。癌症没有改变他的性情, 他仍然开朗、乐观、幽默,喜欢拿任何东西开玩笑。他那狂妄的、嘲弄的眼睛在 地下天上溜来溜去,一笑起来就涨红了脸。男人爱女人就这么简单, 喜欢她就要 得到她,然后好好地呵护着她。面对这样单纯重情的男人,让他的女人更能找到 女人的感觉,情愿成为他的俘虏。跟以前的他相比,他还是有些不同了,他体贴 得多。他对自己尽可能地控制,好让她更快乐一些。他们在毯子底下温存了一阵 子之后,他冒出头来看看,调皮地说,瞧,我们折腾一天了,我们把太阳都折腾 下山了。   这时,天边起了晚霞,从黄到红,从紫到蓝,一层层七彩之光,在霞光里面 慢慢地洇染开来。空气中带着花香和干燥的草味儿。他们一声不响并排坐着,看 神秘莫测的天空,看晚霞怎样编织,怎样灿烂,后来又怎样消散,天空渐渐变黑, 暗影落在大地上,星星一个一个地连接地亮起来。夜晚,他们围着篝火喝茶谈天, 青梅在篝火边上不停地走动,她的影子在安德烈身上晃动,他英俊的脸一会儿被 黑影盖住,一会儿又突然被火光映得发红。有时,青梅给他读书念诗。他靠在树 干上,抬头透过影影绰绰的树叶,久久地凝望着深邃的天空,它曾给他一种不可 言状的孤独感。而现在,他的孤独在一寸一寸地变细,变软,融化,流走。他用 湿润的眼睛惊奇地、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这个世界。湖水上的涟漪,静静地,一圈 一圈地远去。在这无边无际的寂静中,他们相濡以沫,竟与当年有那么点销魂的 相似。   安德烈越来越依赖青梅,他将所有的时间都用来陪伴着她。他已经像一个真 正的丈夫一样,开始吃青梅的醋了。他的眼睛总是随着青梅转,像婴儿离不开母 亲一样。青梅有一天出去买菜,才几个小时,安德烈觉得像一个世纪那么长。他 很害怕。刚要发脾气,看见青梅像变戏法似地,在桌上摆了买来的一些药品、一 只体温表、几瓶酒精、一罐汽油、一盏手提马灯、面包、方便面、卷筒纸、一堆 水果蔬菜、速溶雀巢咖啡,还有他爱吃的榛子果仁。青梅的脸上喜滋滋的,她的 双眸里藏着幽谷、雾气和看不清楚的野花。时光过后,她竟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 仍然保持一种天生的雏菊气质,安静而知性,那种韧性是雏菊的瓣,一瓣撕裂又 一瓣生长出来。不同的是,她在岁月的磨砺中,更增加了特有的内韵和气质,产 生了一种的韧性美。她的腰板挺直,还保存少女般的轻盈。他想着,在和她做爱 的时候,她瘦小而强劲的腰肢实在是诱人。她的腰肢哪里有那么大的浮力呢?青 梅在他身边忙来忙去的时候,他的头也跟着摆来摆去,心里又快活又痴迷。有时, 他会突然从背后一把抱住了她,把她温柔地搂在怀里,低头看着她,久久地凝视 着她,好似相熟而又诧异。他喜欢看着她系着围裙的样子,手脚利索地从屋里端 出饭菜,烫手了就放在自己耳朵上,一边捂着耳朵一边轻声叫,吃饭了!像个典 型的家庭主妇。他多希望能像一个真正的丈夫一样,拉着她的手,在菜场里走走 停停,和她一起在菜摊前挑挑拣拣。手里提着哪怕是一块豆腐,一捆青菜,能过 上那样的日子多好啊!   季节在窗外悄悄更替,光照的角度变化着,屋里也有了不同的温凉。他们都 注意不到这些,他们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外面这个世界,一切都消失了,漫长的 一生,要在几个月内度过。   半夜,青梅有时会半夜被光亮弄醒了,看见安德烈手肘撑着身子,正在悄悄 地端详她,他的眼睛就如星星那般明亮,如同不时点数钞票的守财奴,一再证实 自己的幸运。他用手背轻轻抚过她的面颊,摸摸她的鼻子,过一会儿又摩挲她的 头发。他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她缓缓曲起的腿,侧躺的身子,好像一脉冰雪下 的山峦舒缓地起伏。她在睡梦中还不自觉地微笑、颦眉,他没来由地叹一口气, 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头发。在半醒不醒的睡梦中,她虽然闭着眼睛,却能感到他 的鼻息,一下一下,像风拂在她脸上,带电的风,刺激着她的皮肤,梦幻一样的 不真实,使她的体内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起来。她感到温柔的云压下来,温柔的 雨裹挟了她,起伏膨胀充满缠绵,然而电闪雷鸣过后,真正震撼的是他那不可形 容的动作,其实那不是一种动作,只是一种清澈无底的漩涡,旋转直下,深入她 的一切感官,直到她变成一团旋流不断的热情,呼啸而去。   当她的意识开始醒转的时候,发现自己依在他的胸前,而他则沉默地紧抱着 她,用一种奇特的、安静的姿势,把她抱在怀里,把她像花一样地抱着。东方曙 色初露,金辉洒在白色的垂帘上。“快!快把窗帘打开!外面的鸟儿叫得真好 听!”她说。他听话地走下床去,赤裸着身子,走到窗边,把窗帘拉开了,双手 撑着窗台,向外边望了一会。青梅从背后望着他,这个坚强的男人,有着一种内 在的力量。他敏感、强壮,表面上没有任何主宰她的行为,而事实上完完全全的 主宰了她。性爱是一种细致的感情,本身是一种艺术。他有着聪明而适宜的霸气, 流露出的强硬让女人心甘情愿地被他征服,为他心动。他有种一往无前的进攻性, 同时他又能够控制它,随自己的意愿加以发动或释放掉。这正是使她迷惑而又倾 心的地方——惊人的激烈,而又掌握得极有分寸,激烈得像一支箭,伴随着热情, 没有丝毫低级趣味。   她说,“到这儿来!”她伸着两臂。他不好意思向她回转身去。因为他的身 体正在赤裸着。他拾起了上衣, “不!”她说。“让我看看你!” 她觉得惊奇, 简直不能相信他是个病人。她完全不由自主地,被他强大的感情肉体的力量再一 次征服。他们的情爱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强有力的,使人升华的情爱,它连续 几天,几乎不停顿。那种全身心的陶醉,欲死欲仙的瞬间融化,翻云覆雨的彻夜 狂欢,那种陶醉到每一根头发的美好------抵过了二十多年的等待。两个人的眼 里都充满了眼泪。   他们走出院子,清晨的光和气息扑面而来,他们的脸一下子浸在阳光的金汤 里。青梅感到自己的额头、鼻梁、眼睛,都承着热和亮,好像有无数的晶片在四 周闪烁,像一首欢快华丽的音乐在四周流淌;梧桐树稠密的树叶上盛了一汪一汪 的阳光,摇摇晃晃,溢出来,烁烁闪动,甜蜜的生命在上面流动。阳光从柏树叶 间透露出斑斑点点的金色,风儿轻柔,雀鸣婉转,朝霞满天,满眼都是纯美的曙 光,呼吸里都是甜美的气息。生如朝露,他俩还是分得了这朝露的一杯清芳。   青梅意识到,安德烈正在每分每秒地消瘦憔悴下去,他的脸色越来越黄,近 来出现了阵发性的胸口痛和脊背疼痛。青梅觉得无限的恐惧,为什么命中注定她 爱的人将要死去——一个在人类中间唯一能够找到的让她可心可意的人、一个好 不容易失而复得的人?在世间一切事物中,恰当的计划执行起来都会变成失当, 渴求的呼唤很少引来回应,恋爱的人也很少同恋爱的时机刚好一致。就像千百万 次发生过的一样,不是一个完美整体的两个部分在一个完美的时刻互相碰到了一 起,而是与其相配的一半迷失了,孤零零地在世上漂泊,浑浑噩噩地等待着, 一直等到先前那个时刻的到来。可是,同样的时刻怎么能重复出现呢?就如同江 水不能倒流,于是人们也就在这种糊里糊涂的等待中,在笨拙的延宕中,生出了 种种焦虑、失望、恐惧、灾难,产生出种种短暂而离奇的命运。   二   暮色中,青梅装作无意地问安德烈:“想问你一个问题,当年爱过吴倩倩 吗?”安德烈说,“我的父母很喜欢她,可能因为太熟悉了吧,我无法摆脱哥们 儿的感觉,嗯,还有,她很干净,很高贵,很怕吵,很娇贵。我跟你在一起,很 安静,很放松,你就像我的女人。”   青梅无言地望定他。暮色苍茫。   “那么”,梅暗中努了一把力,咽下要掐死自己虚荣心的念头,问,“我是 你爱的,第几个女人?”   他仰起头,眼睛亮亮的,“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青梅——,”安德烈讲得很慢,很艰涩很诚恳,“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 对你说——”   “说吧。”   “我和她的事,都过去了。请你——不要怪我!”   他竭尽全力地把这话讲出来。是的,他要在有生之日,讲出来,否则就没有 机会。青梅吃了一惊。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她的心里拌着蜜糖和泪水。   “在你还是一个难看的小姑娘时,青梅,我就爱你。那时你穿着肥大的绿格 子棉袄,系着一块皱巴巴的方格头巾,扎着朝天椒似的两把刷子辩儿。那时候我 就爱你。”   他满足地叹了口气:“还记得吗?那时我们去县里看了一出地方剧,有一句 戏词是,官人好似天上月,兰贞好似月边星。 你就是天上月。”青梅当然记得, 那天他们走是羊肠小路,暮春的天气,空气里有种又热又甜又暧昧的气味。山上 长满了矮树丛,都是些山杏、稠李子、山楂、酸枣之类。它们正在长芽,眼看就 快抽叶开花了,在淡淡的阳光下,发出薄薄的清苦的气味,非常好闻。那是青春 的味道。   可是,青梅却告诉他:“我爱你,比你爱我更多一些,更早一些……你还记 得吗?在你毕业那年的报告会上的发言,距离我到大罗山更早,差十六天就一年 半……我第一次见到你……”   “你说话时我才注意到,你声音低沉,是好听的男中音。”“我当时已被电 视台选拔当播音员了,”安德烈得意地补充道。“这我倒是没听说过哦”, 青 梅接着回忆说,“当时你谈的话题我一点都不感兴趣,但我喜欢你说话的样子, 打着手势,像在转动一个地球仪。我突然觉得很久以前就认识你了,那声音熟悉, 好像上辈子见过的一个人。后来我追随你到了大罗山,你代表老知青发言欢迎新 知青,你说话的时候,那种感觉又回来了,我盯着你看,又怕你看;你不看我的 时候,我才敢看你。安德烈,你相信这世上有熟悉的陌生人这回事吗?”   “相信。”安德烈说,“我还相信,这世上有陌生的熟悉人。你和他天天在 一起,依然觉得你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人生方丈地,一转万重山。   转呀转,又回来了。   夜。   两张被暮色化了浓妆的脸,已看不出年纪,一个清瞿倨傲,一个抖擞得双目 炯灼,看不出是一个病人。   他们热烈地回忆当年的每一个细节,就像发生在今天。他们一连几小时,一 连几天几夜地谈论那些仿佛早已忘却的旧时岁月,那些岁月是他们一起走过的苍 白可怜的,又丰富妖娆的青春。安德烈回忆起他们在农村插队的日子,知青们明 明累得都没劲了,收工的时候还要唱着歌儿回村,他们一个小队、一个小队从四 面八方往村子里走来,老远就听到他们长短不齐的调子。要知道他们在学校里是 最讨厌唱歌的,最烦的是,大冬天的早上赶到学校“军训”早操,一边喝西北风 跑步、一边唱着“日落西山红霞飞”;现在没人叫他们唱,他们却扯着破锣嗓子 唱个不停,他们真的觉得,现在就是唱“日落西山红霞飞”的时候——红霞正在 他们头上飞!他们正在做梦的年龄,一切的苦难在他们眼里都有救赎的意思,他 们是用心、用眼睛唱着,这歌声在这一时刻已经不存在于田野里,不在这些命运 将会极其坎坷的知青们中间,而是在很远的地方,他们看到的是美好的、崇高的 另一个世界,他们听到的也不是人间的歌曲,而是某种非常和谐的精神音乐。这 音乐使人的心灵远离平凡的日常生活,升腾在大地之上。   那些日子是多么贫瘠又多么幸福——一切都因为年青!除了这种使人领悟到 苍穹伟阔的感觉之外,还使人感受到一种肉体上的愉悦,这种愉悦也是在人和大 自然的接触中获得的。他们喜欢光着脚走路,时而走在柔软的落满尘土的道路上, 时而走在被太阳晒得倒伏的草地上,时而走在坚硬龟裂的土地上。因为年青,他 们的感觉是那么样的敏锐,他们能捕捉到最平凡的物体和动作里辐射出涵义和情 感,比如马车车轮的吱吱声、水桶在井下的咚咚声、飞溅夜空的篝火火花、在石 块之间流淌的溪水、草尖上闪光的露珠、暗夜路边的孤坟、天上流泻的殒星、照 射在草地上的滑动的阳光……他们被这种愉悦激发,所到之处都要弄出些声响, 就如山间小溪水哗啦啦地响,他们像幼兽似地喜欢瞎折腾,并在折腾中获得了一 种喧嚣的喜悦。那种喜悦,只有年轻的乐观的心才能体会。   青梅叹了一口气,说:   “我们为什么会这样念念不忘大罗山呢?”   “因为那里有我们的回忆,还有你!”   “不,不光是回忆,” 他顿了一下,“它还留下别的,一种年轻人的追求 吧?——不管结果如何,这种青春的理想是弥足珍贵的。”   年轻人的追求、年轻人的爱情是不一般的,那里有他们共同成长的痕迹,他 们成长的疼痛和爱的微痒都死死地生长在一起,像镶嵌在蚌的肉里了。那时他们 在一起的每一个物体都是很醒目的,很有特点的,每一件东西都是有意义的、值 得回味的:青梅穿的小红点子衬衫;他们知青开会房间里的摇摇晃晃的小油灯; 青梅给他绣红心的绿书包;他们第一次在窑洞里初试云雨后,青梅在慌张中掉在 炕上的红玻璃丝发卡。在所有这些物件中,那个用透明红玻璃丝缠在铁丝上的发 卡具有特殊的意义,它本身就是一段独自成章的富有戏剧性的情节。   他们热烈地回忆起当年的每一个细节,就像发生在今天。他们一连几小时, 一连几天几夜地谈论那些仿佛早已忘却的旧时岁月,谈分开后的日子,给对方展 开一份虽然对方缺席,仍在心中的整个一生的全部日历。那些岁月,是他们一起 走过的苍白可怜的,又丰富妖娆的青春。   他们记得在一个深秋的夜晚,就像那些无数的夜晚一样,外面下着小雨,他 们躲在村外打谷场小屋里,雨在房檐上弹跃,声声入耳,单调又丰富,周遭显得 更为静寂。青梅谈起她的童年,她的欢乐和稚气的悲哀,安德烈静静地听着,不 时问上一句,就好像现在,要挖掘一个与他生命有关的宝藏,顽强地想要挖掘他 不在场的时候,她生命岁月的每一个细节,并要把它印在脑子里------一草一木 的荣枯,一花一叶的芬芳,一言一语的机锋,一颦一笑的天伦。   湖的那一头,月亮又升起,又圆又红,很快爬到白杨树的枝头。这些杨树叶 仿佛是一些话剧的幕布道具,在月亮的脸上做些遮盖和修饰。最后,月亮升到冷 清清的天空,白晃晃地一片晶莹。它这时仿佛有意放慢了脚步,朝湖面撒下一片 白光,变成千万的星宿。这道白光又好似一条巨蟒,遍体明鳞,盘来盘去,一直 盘到湖底;又好似点燃了一支其大无比的蜡烛台,星光电闪,点点滴滴,流下不 可胜数的金刚石颗粒。温暖的夜晚裹着他们,树影婆娑。青梅半闭眼睛,大声地 叹息,吸进吹来的清风。绮梦弥漫着他们的回忆,两个人一时无语。过去的恩情, 满满的,静静的,仿佛一条河,又流回他们的心里;同时香喷喷的,就像山花一 样,芳香醉人;这香气,令人酥软,朝着回忆投下它软绵绵的影子,比安静的月 亮的影子还要清晰,还更宽阔,还更忧郁。一些夜间小动物,常常搅动树叶,在 追赶什么东西。他们还听到一些熟了的果子,从树上掉下来的声音。青梅叹着气:   “唉!多美的夜晚!”   他们说着,谈着,安德烈的体力渐渐不行了,可是他还在喘着,挣扎着,好 像日子快要过完了,非得赶快把一切都说完。他们在编织过去的日子,把各自过 去的生活编织在一起,好像他们真的是在一起生活过来的,那些苦难、单调的色 彩经过编织,掩盖了灰暗的部分。他们忘了一切,甚至死亡。最后,安德烈把青 梅紧紧地抱在怀里,他怜爱地说:“对不起,未来的日子不多了,请原谅这个不 美满的结尾。”   “跟你在一起,每一分钟都是美满的!”青梅握住他的手说,“我们那么相 爱, 让我们结婚吧!” 安德烈抬起头, 嘴角抽动了一下,“你那么在乎……形式 吗?”青梅用力点点头。安德烈终于受不了这种目光,把头调开了。他曾多少次 幻想过,给青梅一个家,把她保护在他的怀里,让她不再受惊吓。可是,现在他 已经没有资格跟她谈婚论嫁了。他换了一种让青梅感到陌生的口气说:“也许我 们的不幸,从某种意义上也是一个慈悲。俗话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倘若真 的亲密无间,或许倒要生隙了。我们甚至来不及互相熟悉,更来不及互相厌恶。 我们总是思念,在思念中,彼此都变得更加完美无缺。” 他又说:“没有什么 是永恒的,很多事情只能属于一段时间,甚至一个瞬间,那个时间、那个瞬间去 了,它们也随之而去,想挽留也挽留不住。比如爱情,比如崇拜,比如青春,比 如女人的美。可是,我们的爱是不一样的,它定格在一个瞬间,它化作了琥珀。”   他是对的,她知道,与安德烈的爱情,将是她一生中灵与肉结合得最为完美 的爱;又因为没有办法完成,使保鲜技术最无能为力的爱情,终于得以永生。   三   天高了,云淡了,秋天来了。   树叶还绿着,安德烈却要走了。   他躺在青梅的怀里,轻得就像秋天的一片叶子。他那双漂亮的黑眼睛无力地 合上了。他的胸口似乎还有起伏,他的脸上和嘴角似乎有些影子掠过。分分秒秒, 生命在流失。青梅屏住呼吸,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个她一生始终 爱着的男人。这种爱,实在说起来是从她认识他那一天才开始的,这种爱将一直 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为止。安德烈忍着疼痛,颤抖着,渐渐失去意识。时间一分 一秒地流过,它的影子在墙上一步一步地、胆小地移动,它也在赶赴死亡,它要 走得慢些。整个屋子暗下来,其它的一切已经过去了,去了另一个世界,只有她, 一只脚站在这边,多想随他而去,不放心他一个人在黑暗里想她,她想看看,他 过去了,那边的月亮还能照到他脚下的路吗?   惨淡的渾黄映在墙上,天光一寸一寸地消失。他引以自豪的精力正在迅速崩 溃,他的生命迹象正在逐渐消融,他被时光娇宠的相貌,正在被一一收走:他的 皮肤变得惨白松弛,浑身痛得冷汗淋漓,衣服被一遍又一遍地湿透;眼角和嘴角 突然出现了陌生的纹路,那是与疾病痛苦搏斗留下的痕迹。他像海明威笔下的, 坐在漏水破船上的老人,手抓着命悬一线的鱼网。他偶然会睁开眼睛,那时的他 是清醒的,那专注、坚定、纯粹、疲倦、忧伤与脆弱混合的神情,使他的容貌显 出一种更撼人心魄的美。   像潮水从海滩上退去,他的魂魄正在从驱壳里退去。   安德烈的意识开始弥散,在最后的残留意识中,在恍惚中看见风吹着窗帘, 像女人的裙子在风中鼓荡,袅袅婷婷。远处雷声阵阵,闪电雷鸣。他像是听到了 远处的呼唤,看见自己的灵魂正在从肉身上飘飞起来,飘到黄昏后的雁栖湖边, 像鱼儿游回大海。他很平和、很从容地过渡到与肉身分离的灵魂漫游,童稚返回 到他的脸上。晚霞照耀下的雁栖湖畔,树叶已开始变黄,秋风把银杏树吹得沙沙 作响。走在这片宽阔柔软的草地,他的心情格外舒畅。   他走走停停,似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他已陶醉在这美丽的大自然当中。青 年的太阳也已经下沉,日光消逝后,有一些芬芳的余辉仍然悬浮在茂盛的灌木丛 周围,那些藏在草从中的鲜花,颜色各异。它们的颜色很特别,不像是花儿的颜 色,更像用红宝石、玛瑙、石华、绿玉、刚玉、金绿宝石、紫晶和玉髓做成的最 华贵的饰物,在落日下闪耀着令人眩目的光彩。   这个灵魂又遇见了当年的青梅。他的眼睛一亮,如远处闪电的尾巴,像潮湿 的流火,他那多情的眼睛,透过岁月,看见了年轻的青梅——她脸上涂满了蜂蜜 一样的阳光,被太阳晒成浅褐色的、瓷实的皮肤十分光洁。 她身穿白裙,披着 长发,露出饱满的前额。她的头发略带棕色,她的发丝仿佛有一层薄膜包覆,绽 放出耀眼的光泽。她撩拨头发的手指非常纤细,胸部和腰部的曲线使她魅力十足。 这个少女是谁?他已经不认识她了。她回过头,冲他一笑,阳光下,顿时有千万 金絮飞扬起来,令人有瑟缩之感。她的笑容好像有一种光亮,从内向外透出来, 将周围照耀了。她在麦田里飞跑着追蝴蝶。她眯起像月牙似的眼睛看着他,下唇 稍厚的小嘴露出了可爱的笑容。他羞怯地笑着,跟了上去,蹑着手脚,像猫一样 轻柔。山脚下,秋日的黄昏中,小虫也在那里飞舞,那是一种柔软、温暖的金色 小虫。蒲公英开着太阳似的花,那些毛绒绒的花瓣就像太阳的光芒,新开的雏菊 花包着黑油油的芯,满地簇拥。黄金色在闪耀。处处都是生命的跳跃!   此情此景,他怔住了,他惊叹人与自然的完美结合。   也许,灵魂之爱比肉体之爱更长久些,在他的意识已经不认识她的时候,他 的灵魂又重新爱上了她。她是他最后记忆中的一丝温暖,在记忆的洞穴里潜伏着, 其它的记忆已随风弥散。   黄昏来了,夕阳烧透了半天的云霞,慢慢地,落日的霞光,跟那撕开的胸膛 淌出的热血是一样的颜色了。一种悲怆从湖面上升起来,如此明亮、堂皇的悲怆。 突然,湖边出现了一个红月亮,它红得明亮通透,红得不可收拾,辟里啪啦地烧 着,一路烧过去,直把蓝紫的天也熏红了。很难分辨那是太阳还是月亮,它的一 半无可奈何地坠落到湖水下面,另一半仍然疲惫地衔着湖水,仿佛在偎着它歇息, 又好像举着半个红苹果,坚持着它最后的表演。那开阔的湖水上被染成一片火焰, 它最后的如血色般的彤耀,红得不能再红了,好像宁肯那样子永远地祭着什么, 不甘心完全消失似的。然而,它竟真的完全坠落下去 了。在坠落之前,它又向 上跳跃了一下,接着就仅剩下了一片弧,像一片月牙,不过不是银白色的,而是 更加的血红了。   开阔的湖面重归平静,像雄壮激扬的交响乐演奏到了尾声,这静谧中有一种 音乐的和谐与自然,回荡伸延于浩淼阔远之处。在湖面暗遮的光线里,闪亮地掠 起几只雪白的海鸥,像偶尔掠起一阵钢琴的琶音。天上升起一轮娥眉月,它奇异 地照耀着,安德烈回到当年的模样,他长眉及鬓,明眸皓齿,身材颀长,玉树临 风。他跟随着青梅,沿着蜿蜒的湖边小路,向着森林深处走去。夜色和密林的晦 暗同时笼罩了他。树林枝繁叶茂,郁郁葱葱,他沿着一条杂草丛生的野径一路走 下去,它不断往前延伸,逶迤盘桓。 他听见了她的声音——那呼唤在温柔的晚 风中飘荡,好像一声声轻盈的叹息,在月色清明的天空中回旋婉转,在每一个残 缺里萧萧穿过,起起伏伏,不绝如缕。   他一步一步,朝着青梅走去。   他走啊,走啊,一直走到了天的尽头,也没能走到她的面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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