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   披萨和月亮(中篇小说)   作者:南希   (1)   天不亮,住在纽约的毛毛还睡着,就听见父亲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了。 他起来的动静很大,他穿着带钉子的皮鞋,好像故意要把毛毛和弟弟吵醒,好跟 他说再见。今天是爸爸离开家,到外州打工的日子。他一个月才回来一次。毛毛 在睡眠中就已感到他的迫近。爸爸伸出一个手指,捅了他一下,“毛毛!爸爸要 走了,跟爸爸说声再见!”毛毛翻了个身又睡去了。很快爸爸就走了:他知道这 一切都没用,这个大儿子跟他不亲,他只能这么闹一闹,这是他不肯服输的仪式。 孩子小时候像小狗,和父母最亲,孩子长大了就像猫了,他们远远地、机警地注 视着从前熟悉的一切,拒绝抚养,拒绝亲昵,你不理他还好,越理他,他就越奓 毛。   十几二十几分钟后,他爸爸又来到他的床前,来自寻烦恼。这次他穿好了衣 服,声音也换了另一个样子,几乎是含了冷淡的建议,敦厚而温凉,像一场可怜 兮兮的闹剧。他说:“谁来让我亲亲?我给他带新玩具回来!”   他从被窝里掏出四岁的弟弟团团,举在手上看;团团眼睛还没睁开,被爸爸 带胡茬子的脸亲了一亲,就被放回了被窝。轮到毛毛了,可是毛毛不怎么喜欢亲 亲这件事,也不习惯跟爸爸亲热,他把嘴巴从枕头上挪开,说了声:“不!” 爸爸走过去,俯身使劲儿抱住他的脖子。爸爸的头发滑过毛毛的额头,扎得有点 痒。一种不愉快在他心中翻腾,仿佛有一种肉体的强制力似的东西,使他恐惧。 他挣脱了。爸爸气得嘟囔着:白眼狼,小懒汉,小子记仇,恨我昨天揍了他,今 天我走了, 至少给我一次满意的机会吧?他踱着步,大声叫嚷着,准备着出门 带的东西。他终于出门了,带铁钉的脚步声走到门厅,关上了门,他咯着痰的声 音消失在楼道里。   这下毛毛本可以连续不断地睡上觉了,可是他却再也睡不着了。他的脸陷在 枕头里,想着爸爸去了外州打工,又要一个月看不见他了。他每次出门和回家时 都驮着好多东西。在路上走着,咯着痰,叮叮咣咣就像头病骡子。   (2)   毛毛是一个有先天毛病的孩子,他是在美国的一个医院里出生的。他一生下 来就脸色发黄,又瘦小,又孱弱。医生把听诊器放在他的背上,他松脆的肩胛骨 就像未长羽毛的小鸟的翅膀。那些围在产妇床边的护士,看到母子这样的虚弱, 都摇起了头。妈妈没有精力和时间带他,就把他托给一位亲戚带回国内老家,寄 养在奶奶那里。   其实,那个亲戚也不是什么真的亲戚——她们是专门替人“代送小孩”飞往 国内的,每飞一趟可以挣一千两千美元,这是一笔很大的数目。一年带小孩飞几 次,不但旅游费免了,还可以攒下不少钱。托人“代送小孩”对没有合法居留身 份的毛毛的父母来说,也是无奈的选择,因为没身份也就无法自由出入美国。他 们之所以铤而走险非法偷渡,是因为听说偷渡者来到美国后,不但孩子一生下来 就有美国公民身份,他们自己也可以一边打工一边找律师,想方设法搞到合法留 在美国的身份,一旦成功,其家人也能提请合法移民美国。他们到了美国后,需 要加倍打工交付“蛇头”的巨额费用,便无力照顾小孩;只能托人把孩子送回大 陆的祖父母身边,等到学龄再把他接回美国。就这样,毛毛7岁的时候,又被 “代送小孩”的人带回到了纽约。   毛毛回美后,变得很陌生与反叛。这是他父母没有料到的。毛毛一直感到很 孤独很隔离,他引起父母关注的表现方式就是做坏事,对此父亲相当生气甚至是 相当绝望。他东奔西走,家里光景却一日不如一日。还债用了很多年,生活却得 不到改善。他触景伤怀,情郁于中, 自然要发泄,渐渐失去了往日的耐心。家 庭大大小小的琐事往往触他生怒,毛毛又不断闯祸生事,毛毛便成了他的出气筒, 成了他频繁施暴的对象。而毛毛最不能忍受的是,父亲打他的时候,他的妈妈对 此采取姑息的态度。父母给予他的,除了阴冷还是阴冷。   在两个孩子之中,妈妈偏向长相乖巧、又聪明伶俐的弟弟。弟弟在妈妈眼里 是宝贝疙瘩,可以说是衔在嘴里带大的。妈妈再忙再累并没有想到把弟弟送回国 让奶奶带养。弟弟有一双敏感明亮的大眼睛,在妈妈眼里,就像昂贵无比的冰淇 淋,他哭啼的时候,那双眼就融成水水糊糊的,叫人可怜。他的小脸上有软甜的 肉,和一点起司奶味,舔多久都不嫌腻。弟弟最得父亲的宠爱。弟弟淘气时,夜 里很晚都不肯睡,一定要有人陪他玩,玩累了,就用小手指指窗外说“走”,爸 爸不管多累多晚,都会毫不犹豫地应声下楼,在大街上呵欠连天抱着弟弟一遍一 遍的走。毛毛很羡慕弟弟,可以骑在父亲的肩头,象个得胜的将军般,从大街到 游乐场,一路欢叫着穿过,或者,被父亲硬硬的胡茬,亲在脸蛋上,惹起一片连 抗议带亲昵的笑声。   毛毛与弟弟在暗中争夺父母亲的关注,就在昨天,他把弟弟喜欢的小金鱼扔 到窗外,只留下自己喜欢的老金鱼。他把那只软乎乎的小金鱼扔到窗户外,爸爸 追在后面骂他,他不管,他趴在窗户上,看见小金鱼坠下时泛出的小泡沫,沉浸 在某种残酷的享受中。在弟弟的哭声和爸爸的咆啸声中,他又挨了揍。这个早晨, 他当然不会原谅爸爸,尽管他心里有一点舍不得爸爸。   这早上,妈妈和往常一样,很早就在厨房里忙乎了。她不会弄得很吵,她用 那双变得越来越黑瘦的手削着什么,现在,她一勺一勺把粥全舀进白瓷盆里。这 才把小哥俩叫醒,一边捶了捶腰眼,嘟囔着说,快起床!快吃饭!妈妈要走了。 妈妈热了牛奶,然后把燕麦片泡在牛奶里,他们俩吃着,身子一直蹴偻到碗里, 吃的稀里哗啦的,动静很大。妈妈在周围转来转去,说着白天要注意的事情, “饭桌上有刚烧好的饭菜,是留给你们的中午饭,冰箱里有你们喜欢吃的水果。 你要带着弟弟乖乖在家,外人敲门不要开门!”毛毛没有吭声,“听到了没有?” 妈妈又一次问他,抱怨但不执拗,他只好说,“知道了啦!知道了啦!”   (3)   早上的喧哗过去了,妈妈出门后,屋里出现了悄无声息的暂短时刻。   毛毛的学校今天放假。美国学校的假日很多,小学生一年放假的时间比不放 假还多出几天,每到这时,妈妈都不能在家陪着他。而弟弟团团本来今天应该上 幼儿园的,可是他一直抗拒去幼儿园,因为他在幼儿园里总受欺负,好吃的好玩 的抢不着,别人孩子英语好,说话像打枪,一梭子一梭子的。弟弟舌头短,明明 有理也说不清,小家伙是个急性子,一急拳头就冲出来了,本来就红的小脸涨得 更红,两只肉嘟嘟的小拳头在洋人孩子一头卷发的上空乱舞,简直就是小小的 “希特勒”,还流着口水。老师说他是捣蛋鬼,不让再来了。妈妈只好时常带着 弟弟去做工的衣厂。厂子大,人多,弟弟玩得疯了,心野了,一天到晚不肯好好 坐着,又是钻桌子,又是打碎玻璃,妈妈又要工作又要看他并不容易。弟弟总是 喊饿要吃的,给他吃要是慢了半拍,他就闭起眼睛,像甩一个面口袋似的,两只 小肥腿朝前一悠,屁股蛋子“啪!”一声往地上一坐,停顿半秒钟,然后就掀开 了嗓门哇哇大哭。老板不高兴了,说他闹得大人们脑壳痛,妈妈只好把他再送回 幼儿园。今天妈妈找了一份临时工作,她不但不能留在家陪着毛毛,还给毛毛安 排了一个任务:在家看护弟弟。   他家住的楼很高,房子很小,窗子都安装了铁栅栏,毛毛的不知所措就被放 大了,架在了高空,带上了天高云淡的色彩。毛毛趴在阳台上,打量起脚底下的 大街。它们是那样地遥远,可以说深不可测。他踮脚凝望着那个大街,一切都浸 在阳光里的大街,并在凝望中越发觉出周遭的寒冷和烦闷。院子里没有人进进出 出,一点都没意思。毛毛记得住在奶奶家的楼上,虽没有这么高,可是有很多风 景可看,所有的窗子和阳台都朝向街道,分别展示着鸟笼,盆花,拖把,棉被, 腊肉,大蒜,腌菜,以及形形色色的湿漉漉的衣物。还可以看见对面楼下几个门 洞依次开,每个门洞里都塞满了自行车和杂物,看上去乱糟糟的。但总是有的可 看的。   现在他在楼上望出去,只能看见一些房子的棱角和边框,房顶,窗户,无窗 的墙,和有毛玻璃小窗的墙。楼下有一棵老槐树,树上住着老麻雀和老燕子。一 只老猫懒洋洋地蜷在树下。稍远一点的楼上,所有人家的阳台上都摆着同样的天 竺葵小盒子。远处有一座楼刚刚竣工,玻璃上画着一些的白线;再往远去是一幢 裹满了手脚架的房子,那下面是一架正旋转着的水泥搅拌机,还是一些广告牌子。 它们是都像玩具一样小,只能看见一些平行四边形和几何重叠。   看着看着,毛毛有了新的发现。由于楼盘是凹凸形的,借助于一种特定的几 何关系,毛毛站在阳台上就能够看隔壁的窗户了。一扇窗户的背后也有一个小男 孩,趴在玻璃的背后,朝远处看,有时候会花上很长的时间。毛毛望着小男孩, 但是很遗憾,小家伙从来都没有看毛毛一眼,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毛毛的存在。有 一回小男孩似乎朝毛毛的这边看过一眼,毛毛刚刚想把内心的喜悦搬运到脸上, 可还是迟了,小男孩却把脑袋转了过去。小男孩有没有看自己,目光有没有和自 己对视,毛毛一点把握也没有。这么一想毛毛就有些怅然若失,好像还伤了自尊, 关键是失去了一次难得的机遇。   毛毛突然想起来了,爸爸有一架望远镜。毛毛就从柜子里把望远镜翻了出来, 款款走上了阳台。小男孩却不在了。毛毛把高倍望远镜架到鼻梁上去,挺起了胸 膛,像一个将军。他看到了平时根本就看不见的广告牌,他还看到了平时从来都 没有见过的远处的海,哪怕只是一个角。其实这没有什么,那些东西本来就在那 儿,可毛毛的心胸却突然浩荡起来。但是有什么东西打断他这种操练的愉快,他 再一次把望远镜举起来,慢慢地扫视。一个女人突然出现在他的高倍望远镜里, 准确地说,出现在他的面前,伸手可触。毛毛无比清晰地看见了她的目光, 冷 冷的,正盯着自己,在研究他。毛毛吓了一跳。他缩下了窗口。再伸出头去看时, 那女人不在了。不在窗口。对面楼上任何一个窗子都看过了,没有一个人影。   这时毛毛咳嗽了一下,在咳嗽的时候毛毛故意使了一点力气,声音大了,却 连带出一口痰。毛毛不想离开,就十层的高度上吐出了去,他想再吐一次更远的 射程,这时屋里的弟弟在叫他,毛毛答应了一声,一不留神,一口痰滑回到嗓子 里了。   (4)   屋里的弟弟又在叫他。“又要干什么?”毛毛停下射击练习,不耐烦地回头 问。   团团说,我想吃披萨!   见哥哥没答应,团团张开嘴,眼睛蜷缩地合上,开始了嚎叫,“我要妈妈! 我饿了!”他的声音像轰炸机反复地早毛毛耳边轰炸,把毛毛惹得直想揍他。 “你想吃什么?冰箱里有米饭和菜”,可是团团说“要吃批萨!”   毛毛想了想,他照着不知道在哪儿看到的一个号码,拨通了电话。   是一阿姨接的,很温和的声音问,你是谁,住在哪儿?地址?我有什么可以 帮到你?   团团很饿,他想吃披萨。   团团是谁?   他是我弟弟。   他几岁?   他四岁,我七岁。   让你家大人跟我说话。   我就是我家大人。   你家还有别人吗?   没有,就我和我弟弟。   你家大人呢?   我妈妈上班去啦!   电话里的阿姨没说话,过一会儿,她又说,你们呆在家里别动,你们要的披 萨很快就到了!   (5)   这个时候门铃声响起来,“叮咚”一声,在十楼的过道里无限地悠扬。   “噹!噹!”有人用中指的关节敲了几下,毛毛把门开了一条缝,略微地看 见一个人。是个白人叔叔,他体格健壮,皮肤晒得几乎焦黄,骨骼粗大,一身石 头般的肌肉。强壮的身体套在一件嫌紧的圆领套头衫底下,套头衫被他鼓涨的身 体撑得紧紧的,就像关节粗大的双手就要从手套里溢出来一样。毛毛问:“你是 谁?”那人笑笑,蹲下去,指着自己的一张脸,说:“我是送披萨的”,门缝里 挤进来的淡蓝色目光显出温和与单纯。   毛毛的眼睛在来人身上定了一会儿,转开了;又觉得不对劲,眼睛又转回来 了:“你不是送披萨的,你没有那种四方的背包!”毛毛严肃地说。但这几乎没 有给来者无动于衷的面部带来变化,他说:“背包?呃,我忘记了!你不是打电 话订了披萨吗?你让我进来,我还带了可乐”。 毛毛说:“不行。” 那人说: “为什么?”“我妈说了,不许给陌生人开门。”那人的目光越过毛毛的肩膀, 随便瞄了一眼,看见了站在里边咬手指头的胖嘟嘟的团团,说:“你叫什么名 字?”毛毛避实就虚,反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我是披萨叔叔,你呢?” 毛毛轻声说:“我妈不让我告诉陌生人。”“你妈呢?”“出去了。”叔叔笑笑, 说:“那你爸呢?”毛毛说:“也出去了。”叔叔说:“你怎么不出去呢?”小男 孩看了叔叔一眼,说:“我爸说了,我还没到挣钱的时候。”叔叔笑出了声来。 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笑容里面充满了巴结和讨好的内容。“赶快放我进去吧, 不然披萨凉了就不好吃了,”那人建议道。   这时团团凑上前来,看到了披萨,他笑逐颜开地对哥哥说:“他真的是披萨 叔叔。”   毛毛重复了一遍:“妈妈说了,不许给陌生人开门。”团团眼巴巴地站在原 地,他不敢动,但是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推着他小小身子悄悄地向门口移动。 他斜着眼偷偷望着那盒披萨,那模样儿活像一只看着路边人家给它喂骨头的小狗。 它以为别人在开它玩笑,不敢扑上去,它不时把眼光移开,惟恐抵抗不住诱惑, 可是又不停地舐自己的嘴唇。门外叔叔似乎是真心诚意的要把披萨送给他。他的 手指关节敲击着披萨盒子,发出清脆的笃笃声。毛毛没有伸出手来,他只是坚定 地说:“妈妈说了,大人不在家时不能让陌生人进屋”。   “我不是陌生人,我是送披萨的叔叔。”体格健壮的人说。   “可是我们没有钱啊”,“没关系,你们先吃,等你妈妈回家再给钱也行!” 门外人一边说着话,一边继续把披萨挪近来,挪得越来越近,几乎碰到了弟弟的 脸颊。孩子的食欲与听话的一场斗争,很明显地流露在他的脸上,他的小胸膛猛 烈起伏,看来快要窒息。而那披萨盒却在晃动着,简直就快碰到他的鼻尖。最后, 他的右手终于慢慢地举起来,手指尖碰到了披萨盒,抓在他的掌心里。可是门外 汉没有放松手,因为门是关着的,虽然门是打开了一条缝,可还是被链子拴住, 香喷喷的披萨隔着一道门;这个诱惑实在是太强烈了。   弟弟哽咽起来了,毛毛无奈地咬住了下嘴唇,思忖了片刻,说:“好吧”, 他终于让了步。来客进门后,大家似乎都松了一口气。披萨叔叔虽体格高大,走 路却听不到脚步声。他行动敏捷地把披萨放在桌上,然后坐在一把椅子上,这样 他就可以面对阳台、窄过道和小客厅了。   打开盒子,里面有一片一片圆圆的意大利辣香肠,牛肉,腊肠,火腿,肉丸, 意大利熏火腿,意大利快餐萨拉米,还有切碎的炸鸡肉块,红的蕃茄,绿的青椒, 菠菜,白色的意大利里科塔乳清干酪,黑色的腌橄榄,薰黄的蘑菇片等等,要色 有色,要香有香,看得团团腮帮子开始发酸了。奶酪还在流动。一切都在那片圆 周区域被安排得很妥帖,就像在地图上,大陆是大陆,海洋是海洋,有一种丰盛 实惠的效果。披萨叔叔还带来了可乐。他站起身了,像主人一样做起了分配食物 的工作。团团拿到一块披萨,先是用鼻子猛吸了一口香味,然后极为迅速地把它 塞进了嘴里。第一种滋味因为慌张来不及体会,但很快就被愉悦代替;等到他吃 了第二块批萨,才变成徐缓而从容的咀嚼。   披萨叔叔和他们一起坐在桌旁。“趁热多吃点!”他看着他们说,“还有呢。 都吃光啊,想吃多少吃多少。” 毛毛总还是有点拘谨着的,披萨叔叔鼓励他多 吃一点,一直微笑着,但他还是没动手。披萨叔叔掰了一块披萨,送到他手里, 他才开始吃起来,尽管拘谨着,也没有停下嚼嘴巴,也没有停下用眼睛盯住他。 披萨又热乎又脆香,有香肠和奶酪及粗糙的谷粒的味道。盒里有一个手指深的小 园柱,插在披萨中心,围着它的披萨饼只剩下了一个角。他们发现快吃完了,他 们又感到那披萨里有种什么不同寻常、非常味美和罕见的东西,于是他们又吃掉 纸盒底部的最后一点残余,那些夹杂着洋葱、大蒜、腌橄榄、马苏里拉淡味奶酪 和意大利腊肠香味的残渣,是最香的。   披萨叔叔坐在椅子边上,背挺得很直,他那紧绷的后颈,被晒成了古铜色。 他双手摊在桌布上,看着小哥俩的吃相,就像入了迷。他用两根手指夹着一根烟, 在手里把玩着,看见桌子上有一个黑色的方型打火机,身体往前倾了倾,看着毛 毛说,“你介意我抽烟吗?”毛毛说:“你抽吧。”他决定还是不抽了。他把手 放在膝盖上。毛毛下意识地抓起桌上的打火机,在手里捏着——这是爸爸的打火 机。他想起今天早晨爸爸他重手重脚地紧紧抱住自己的脖子,就像搬手拧紧螺丝 帽那样,紧得微微哆嗦。爸爸又爱又恨的心情,一下子就在那一搂抱上。父爱就 是这样,没有甜美语言,但都渗透到你的骨头缝里。此时毛毛觉得被父亲打不是 耻辱的事情了,因为他跟你亲,他打完了还在你的身边。   披萨叔叔站了起来, 问,“有杯子吗?”毛毛站起身,走到厨房里,打开 了一些厨柜门,在匆忙中根本就没想到把打火机在什么地方放一下,于是整个过 程中毛毛就一直拿着它,直到找到了杯子。他顺手把打火机塞进裤兜里,倒了满 到杯子边缘的可乐。   披萨叔叔大功告成般站起来,自家人似地拨弄电视机的遥控器。一个呆头呆 脑的男人在讲新闻。别的频道清一色是汽车广告。随着他手腕的转动,从足球赛 转到了孩子们最喜欢的动画片,于是大家一起看完了动画片。屋子里亮堂极了。 从来没有一个大人跟他们玩得这么尽兴。团团兴高采烈地找游戏卡,找玩具,披 萨叔叔陪着他玩游戏。毛毛还让披萨叔叔参观了自己的鱼缸,里面剩下一条红色 的金鱼了。这是一条孤独的老鱼,鱼鳞已经开始泛白了,他开始用双手在水里捞, 要给披萨叔叔看,可是想要抓住它,是件麻烦事。最后他终于抓住了那条金鱼, 但他并没有把它拿出水面,是为了不使它窒息。   毛毛仰起头,对叔叔说:“把手放下来,摸摸它!你能感觉到它的肚子,一 鼓一鼓地,在呼吸,它的鱼鳞有点扎手,但就是一点点。”叔叔摸了摸,说“好 凉!”   (6)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了一下,门打开了。妈妈走了进来时,发现屋里有一个男 人, “你是谁?”妈妈惊魂未定地问。毛毛代他答道:“他是披萨叔叔;他给 我们送了披萨!”毛毛坐在垫子上看着他。妈妈抱着纸袋子,打量着这个陌生男 人,他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坐在那里,并没有站起身来。然后,他站了起来并开 始说话了。他说了一堆很长很长的话,小兄弟听不懂,他们的妈妈也没听懂。最 后他说:“对不起,你必须到警察局走一趟!”“你不是送披萨的吗?”她问道。 “不是,”他说,“我不是送披萨的。我是警察,我们接到过你邻居的投诉,让 你两个13岁以下的孩子单独呆在家里,你违反了州政府的有关法律。”   妈妈呆了,她像钉在了那里,手上的大纸袋落在地上摔成了两截,随后几只 橘子咣当一声在地上滚了几个半圈。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大了,默不作声地面面相 觑。披萨叔叔怎么会一下子变成了警察叔叔?   原来毛毛要比萨的电话是胡乱打的,他没想到这个电话是打到紧急求救中心 去了,在这之前已有邻居举报的记录,告知有两个小孩被单独留在家里无人照看, 根据两个信息,警察便化装为送披萨的前来察看。   灯光下,妈妈的脸色很难看,她那蓬乱的头发,恍如一根一根倒竖着白毫, 实际上那不是白发,只是在灯光下的映照。忽然间,她将手伸向毛毛,无力地扇 了他一记耳光:“你这个不听话的孩子,叫你不许给陌生人开门!”其实,妈妈 打得并不痛,手指的力量消失了,所以指甲尖只是轻轻地落在毛毛的脸颊上而已。   挨了打的毛毛半张着嘴巴,产生了一种异样的冲动,犹如重要的话要脱口而 出却被结巴所阻碍一样,这股冲动就在他的喉咙里燃烧。可是他不知道说什么。 他仰起脸,清浅而惊愕的眼睛望着她,然后嘴角浅浅地拉了两下,下巴也缓缓地 挂下去,却是没有了声音,过了一刻,才发出持续而缓慢悠长的,极其愤怒极其 委屈的哭声。他的哭声如金属丝在昏黄灯下纷扬,鼻涕眼泪加上满嘴泡沫都毫无 阻拦地向外流淌。“请出示你的身份证!” 警察叔叔对妈妈说道。   “我不知道这些法律,我不懂英文,我不是故意的。”妈妈一边拿出身份证, 一边解释。她的手抖得厉害,双腿也软软的像忽然泄气的车胎,眼看就将要歪斜 下来。她是那种在唐人街上常见的忍辱负重的中国女人,眼里是那种永远都是二 十摄氏度的眼神。她不停地说,“我不能离开孩子,我走了,孩子怎么办?我先 生不在家,他在外州打工……”   但警察生硬地打断她说,“对不起,你必须跟我走一趟,你的身份证也有问 题!”她的眼睛抖了抖,就像一个人突然发现自己的一块暗伤那样抖了一下。看 不见伤是不觉得痛的,现在看见了,伤得极难看,疼痛于是变本加厉。她以为在 美国小心翼翼地混在人群里,就像一滴水掉进海洋,就不会被发现,可是,祸从 天降,这一天终于来了。她以心虚人特有的方式,用过激的语气争执说:“我不 是非法移民!”   警察声音不高也不粗鲁,只是不容置疑地坚持要带她走。她放弃了和他讲条 件的努力。她冰冷而决绝地说,“警察先生,我不能跟你走。我没犯法。我每天 工作十几个小时,养家糊口。”她知道得控制住正在体内沸腾的情绪。“我从早 干到晚,怎么可能有时间在家陪着孩子?”妈妈脸上的神情让警察叔叔向后退了 一步说,“夫人,别激动。安静!我们会马上跟你丈夫联系,让他回家看管孩 子。” 警察叔叔意识到这家人的悲伤境况,可是他的嘴唇就像一只拳头那样紧 闭着,他平稳的胸膛不会因为同情而改变一下呼吸节奏,他的责任不容许他用同 情代替执法。   有一个警察阿姨进来了,她带了一个邻居来,说毛毛和团团暂时安置在她家 过一夜,在外州打工的爸爸会回来接走他俩。毛毛看见一个胖墩墩的皮肤白皙的 女人,她眯缝着一双似有若无的,细小而狡猾洼陷的眼睛,在凝望着他。他认出 她就是那天突然出现在他的望远镜里,冷冷地盯着自己的那个女人。   妈妈走前,伸出手来捋一捋毛毛的头发,笑容短促而又渺茫,好像费了全身 的劲才从嘴角中挣脱出来。如果因无证身份而递解出境,那可是生离死别啊!她 不知道等着她的是什么?她泪水汪在眼眶里,语调也变了,用颤抖的声音对毛毛 说,“你要带好弟弟,在邻居大婶家睡觉,明天你爸爸就会从外州回来……”说 着,她的目光却从毛毛的脸上挪开了,目光下沉,一双黑眼珠盯着弟弟的眼睛, 微笑也不收不放,就好像录像定格。弟弟才四岁,从来没离开过妈妈自己睡觉。 妈妈蹲下身子亲了亲弟弟,用手掸掉他衣领上的一根头发,或是一根线头。团团 拼命地拽着妈妈的脖子不放,气绝似的大哭,直到邻居大婶抱过了团团。   (7)   妈妈被警察叔叔带走了,毛毛和弟弟被丢在了邻居大婶家,屋子里顿时安静 了下来。邻居大婶望着孩子们,没话找话的样子。她笨拙地拉起毛毛的小手,试 着给出一些微笑。毛毛一点不喜欢她。她的手指,毫无血色的白胖胖的手指肚上 生出了波浪纹的突起。墨蓝色的血管蜿蜒在皮肤下面,显出一种苍白,病弱的状 态。   刚才邻居大婶被警察找来的时候,毛毛就听见她嘚啵嘚啵嘚啵嘚啵地说话。 毛毛一会盯着邻居大婶的嘴,一会盯着警察叔叔的嘴。一会瞄着邻居大婶的眼, 一会瞄着警察叔叔的眼。他们说啊说啊,说啊说啊,嘴角都起了吐沫星子,他们 就像是上了发条的机器,嘴里吐出一串又一串犹如小狗刚拉出的粪一样听不懂的 词。毛毛终于听明白了,警察在感谢她,因为她曾经报警,说她发现有邻居两个 小孩被放在家里而没有大人的伴陪。此时,毛毛在她的掌心里握紧了拳头,接着 是一声刺破夜空的尖叫:“你出卖了我妈妈!你出卖了我妈妈!你出卖了我妈 妈!” 他说完第一句,声音就变了,声音就充血变得声嘶力竭,他的泪水汹涌 出来,他说完这几句话用的是哭诉,弓起腰像一只小狗竖起了后背上的鬃毛。   “我是按法律行使公民的义务。根据纽约州法律,父母无权把13岁以下的孩 子独自留在家中,必须为后果负责。此外,发现可疑情况,邻居有义务报警,” 她试图耐心地解释法律名词,可是不确定这个咄咄逼人的小孩是不是听得懂。 “我投诉之后,政府并没有派人来调查,他们只是立了案。但是你今天打电话让 警察进屋,他们才看到了你们两个孩子单独在家而没有家长陪的事实,你才是你 妈妈的真正‘原告’,而不是我了。”   这个黑夜糟糕透顶。到后半夜,半个月亮才趁人不备残缺不全地爬上来了。 毛毛缩进一把旧藤椅中,旧藤椅的吱呀声翻起了无限哀怨。他蹑手蹑脚地坐着, 夜静得可怕。他静悄悄地进入了看不见的枪林弹雨,房子里所有的东西仿佛像烟 一样飘忽,包括睡着了的团团,蓝幽幽地飘忽不定。他总觉得他的背后有人伸出 鬼舌头,懒洋洋地舔。好像那是鬼的魂,披头散发,栩栩如生,变幻形态与色彩, 独眼瞎一样的眼睛紧盯着他,变幻形态与色彩,像恐怖电影里的一样。心中恐怖 升腾起来,还有隐约的委屈和极度的自责,他在那样一种担惊受怕的惊愕之中, 以致很久才发现寒冷,他皮肤上生出一些颗粒状的小圆点。他坐在长久而冰冷的 黑暗里,胳膊拥着两个肩头,脸上滚的全是泪。   他保持这个样子直到半夜,邻居大婶只好拿吃的来哄他。毛毛没胃口。他也 没有看她。为了回避她的目光,他昂着头,闭着眼睛。他的表情和腔调很不甘。 邻居大婶觉得他的固执已经完全不对劲了。她无可奈何地看了看表,想作最后一 次努力,试试恐吓的魔力。   “现在是睡觉的时间。” 她把枕头放好,用最后的耐心说。   “可是我不想睡。”   “那也没办法,可我不能让你到处乱跑。”   “等你爸爸回来,我一定告诉他,你在我家不乖,不睡觉;他会揍你屁股。”   “我的爸爸不会打我的!”   “你等着瞧吧……不过,你只要做个乖孩子,明天我就给你一点冰淇淋吃。”   “可是,我不爱吃冰淇淋!”她在讲条件,毛毛始终冷笑着。   “你可知道,小鬼,你再不睡觉,警察会把你关在土牢里,睡在草堆上,脚 上锁着铁镣;如果你不好好睡觉,我就把你送到警察局去。” 他不吭声了。他 的目光只迷茫了几秒钟,即刻又回复到清澈。他张开了嘴巴,一只手抓住她,眼 里兴奋地放出光来:“太好了!我要到警察局去,跟我妈妈在一起!”说着,他 就要拨电话,现在他知道怎么找警察了,就打911。大婶雷厉风行地抢下了电话, 拽住他的衣袖把他拖进了隔壁的盥洗室。邻居大婶放水给他洗了把脸,就安顿他 入睡了。   半夜,毛毛摸黑进了客厅,每走一步都非常小心,恐惧越来越紧地抓住了他。 他觉得自己好像是闯进了笼子的小动物。毛毛终于在厨房墙上摸到了电话。他屏 着气拨了一个号码,仿佛怕气息扰了听力。听筒里终于传来一个声音:   “请问地址,地区,门牌号码?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我找批萨叔叔!我要我妈妈!” 他压低了声音说。   显然对方没听清他的话:“请你讲清楚一些,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有什么需要?——我需要我妈妈!”   “啪!”对方把电话挂了。   毛毛在黑影里沮丧地站了一会儿,刚迈步碰了椅子腿,“吱”一声跟凝固的 寂静发出刺耳的磨擦。隔壁里有个含混的声音在问:“谁在那儿?”毛毛憋着气。 他的手碰到了衣服口袋里的一个东西,他愣神了。那是爸爸的打火机。他掏出打 火机来,“啪哒!”一下点着了,火苗在他手上明明灭灭。“啪哒!” “啪 哒!”他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个动作,瞪着火苗,瞪着瞪着,火苗晃动模糊起来, 恍惚中这个火苗与爸爸之间产生了妙不可言的透视效果。   突然,桌子上的报纸被他不小心点燃了,他大吃一惊,立刻向后跳开。就在 这一刹那,报纸堆里闪出光耀,把原来笼罩在黑暗中的一切都给照个透亮,纸张 发出轻微的哗剥声。他想跑开。他的脸被火苗映得殷红。胖大婶听到动静来到厨 房,她看见了灾难的火光。她的一声尖叫是十秒钟之后发出来的。她的双手插进 头发里,叫出来的声音类似于某种野兽。   有人走动,灯亮了。后来听到吵闹声,惊叫声,奔跑声,小孩的哭声,吵嚷 声,狗叫声。人影在窗户里闪动,院子里闹哄哄的。   毛毛知道闯祸了,他慌忙地跑下了楼。   毛毛永远记得那个夜晚,那是一种奇妙又危险的感觉,仿佛自己头脑中思索 的事正在通过一层薄薄的,敏感的,容易损伤的嫩皮肤与外界的物象接触。他最 后连自己也弄不清究竟是为了报复,还是为了吸引警察才那么做的。他那种行为 恍如沙金似地沉淀在记忆里,随着岁月渐渐生出了光辉,放射出刺眼的光芒。罪 恶的光芒。纵令是细小的罪恶,但罪恶的意识是明确的,小小年纪的他不觉间具 备了这种意识。它就像勋章那样挂在他的心底里。   马路上的时间停止了。毛毛的手埋在口袋里,握着爸爸的打火机。爸爸永远 也不会知道,他跟他曾是如此地接近过。他站在空旷的大街上,整个天空被一块 巨大的阴云罩住了,他刚才发热发昏的头脑,被风一吹顿时又变凉了。四周静得 渗人,他有点害怕起来。所有的商店都关门了,远处几盏孤灯朦胧地亮着。远处 的工地上,手脚架犹如鲸鱼的骨架忧伤地矗在黑魆魆的夜里,仿佛是一种由不安 建成的建筑物。一棵树稍上刺拉拉飞过一只鸟,滑过毛毛的眼前,又猛烈地振翅 腾飞了。一些风瘦瘦长长地在墙根下舞蹈。一只流浪狗耷拉着尾巴,在路边的消 防栓上嗅来嗅去。两只猫在墙根下打起架来。不一会儿,几辆救火车闪着灯响着 警鸣,哇啦哇啦地震破了夜空,呼啸着到了楼前复又嘎然而止,一些穿着庸肿制 服的人跑来跑去,其中一个人停下来,问坐在台阶上的毛毛:   “告诉我,哪个单元着火?”   “哪个单元着火?”   “是的,有人报警是这里的房子着了火,是哪间?”   “这里的房子着了火,是哪间?”   “是的。快回答我,不要重复我的问话。”   其实他不知道,是毛毛的脑子跟不上这么快速的问话。小孩子的思维有时不 是很清晰的。毛毛仔细地察看叔叔身上的衣服,但好似并不放心,终于问道: “你是警察叔叔吗?”“我是救火队的,警察的车在后面”。救火员跑进了楼道。   毛毛走下台阶,走到车队最后面一辆车前。一个警察正走下车。毛毛一点也 不紧张,他的眼睛居然发出笔直的、义无反顾的光,他像大人那样镇静地自我介 绍:“我叫毛毛。火是我放的,现在带我去警察局吧---我要和我妈妈关在一 起!”   月亮钻出了乌云,在毛毛身上洒下月辉。   一阵风吹动了他的花格衬衫,后襟鼓起来像一个彩色气球。   (完)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