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   他们的城   作者:彭栋   引子   这个县叫古陶县,这座县城叫古陶城。   “陶”是什么意思?古书上说,陶,再成丘也。就是人工堆成的高地。古书 上还说,陶丘有尧城,尧尝所居,故尧号陶唐氏。   《通志》上记载,古陶县,帝尧始封于陶,即此。   这说明,古陶城来历不浅,少说也有四千年的历史。   四千年湮灭了多少人和事?   然而城还在。   不仅在,而且保存完好,其规模与形制又一度冠绝三晋,当年,除了三个藩 王府城——太原、大同、潞安,规模胜过古陶城外,其余州县都不及它。   但是,这一天,城墙突然塌了。   准确地说,只是坍塌了一小段,正值古城申报世界文化遗产之机,坏消息来 得实在太不是时候。   文物局干事罗雪珊早早地来到塌方现场,还好,没有伤及民众,坍塌的范围 也还有限,闻讯赶来的相关工作人员终于松了口气。   碎城砖落了一地,罗雪珊不经意间发现一块城砖的灰浆层上附着一件东西, 半拃长,通体呈半透明状。   她小心翼翼地将它抠下来,用手拭去灰尘,这回看明白了,是件玉器,已经 残破不全,器身上隐隐约约刻着个隶体的“张”字。   假如这是古代人的一件信物,那么,它因何会被砌在墙体内?而它的主人是 谁?它又是如何变残的?所有这些,罗雪珊都感到十分好奇。   那玉器捧在手中,又仿佛古人的一只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片久违的土 地。   A1   护城河边,鞑靼骑兵高举着黑鹰军旗四处巡弋,马背上挂着箭筒,骑兵腰间 斜挎短刀,长弓在手,所到之处,黄尘滚滚,汉人百姓惨叫声不绝。   环城六道关门紧闭,城墙上备了些许滚木擂石,古陶县主簿赵显祖身着布甲, 站在北门城楼上,贴身的细布小衣都被汗液浸透了,蓝布方巾上渗出一圈汗渍。   鞑子兵来得突然,城防毫无戒备,守城的只有数十名军牢捕快。情势危急, 赵显祖召集城内百姓上城墙防御,一时间,城墙顶上纷纷攘攘,有拿土铳的,有 扛农具的,更有怀揣弹弓石子的。   城外敌军势大,沿着北城墙排开一长溜,弯弓搭箭,专拣低矮薄弱处进攻, 城墙顶上得亏猎户们手里有几杆土铳,稍稍能防御几下。赵显祖悄悄吩咐身边士 卒,将牢狱内罪名较轻的囚犯放出些个来,补充至城防营伍中。   他早年考过武举,一度入选京师三大营,虽然只在五军营里练阵法,却也摸 过神机营里的火器。   “要是有杆神铳就好了。”赵显祖咬牙切齿道,“我一炮轰出狗日的脑浆子 来。”   此时内城墙台阶口蹿上来十余名黑衣囚犯,手无寸铁,一个个衣襟里兜着些 碎石,奋力往下砸。   “神铳?”县丞李文惟在一旁叹口气道,“还佛朗机呢?连上这些个戴罪的, 眼下城墙上就这百余号乡勇,鞑子兵破了城门,瓮城头上怎么防?就是扔碎砖头 也得有人手呀!”   “实在不行打开牢狱,把囚犯们全放出来守城吧!”沉默片刻,赵显祖试探 着说道。   “这我可做不了主。”李文惟推脱道,“掉脑袋的事,谁敢担责?杀了征粮 官,这干人犯可都是重罪。再说了,岳大人刚被免,新来的孟之脉孟大人正在道 上,古陶城不是没有主事的。我劝你也别擅做主张,消停呆着等救援,能守到几 时算几时,别到时候收拾不起。”   城外护城壕沟里,七零八落漂着几十具死尸,河水中浮着一团团酱红的血污。 未及入城的男女百姓约有上百号人,被鞑靼兵驱做一堆,就地伐倒一棵粗槐,又 被驱遣着抱起树身,喊着号子一下一下砸向城门。   有那不情愿的,立马做了鞑靼兵的刀下鬼。   “开牢放人。”赵显祖咬咬牙,大声吩咐手下人道,“上头怪罪下来我一人 担着。把牢犯分派到各个瓮城天井上,城门不破便罢,城门一破,滚木擂石、碎 砖瓦都用上,捡穿皮衣、戴皮帽子的给我砸。”话毕,自己也冲到了瓮城边上。   城墙下突发一枝冷箭,“嗖”一声穿过垛口,掉在地上,吓得李文惟一个趔 趄,头顶的乌纱歪到了一边。迅速钻进堞楼内,李文惟扯着身边典史严伯安的袍 袖说道,“既然赵主簿不听劝,非要走这一步,咱俩也是没奈何的,日后上宪纠 察下来,你我须口径一致才对。”   严伯安道:“那是自然,这招险棋,换作你我断然不会去用。”   西天际处,残阳殷红如血,喊杀声渐渐弱了下来……   额头一凉,孟之脉醒了。肋下一阵剧痛,手掌湿漉漉的,又腥又粘,摸了摸 腰间,衣裳被划开一条大口子,是刀伤。鲜血渗过夹衣还在不停地往外流,倚着 树干,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右手掌却像被什么东西咯了一下,抓起来一看,是 半支玉簪。   面前是个小村庄,墙倒屋颓。迎面一棵白榆,火苗已蹿到了树梢,空气中一 股焦糊味。秋风卷着灰土在半空打转,左手边一户农家院子里,篱墙已化为灰烬, 头顶处,几只乌鸦栖在房脊,聒噪不宁。   他记得,这玉簪是夫人张璧仪的,而今,簪子断作两截,夫人璧仪却整个地 不见了。   村道上是一片劫掠后的狼藉场面,摔坏的陶钵瓷碗,折断的木掀,半支笸箩 被扔在壕沟里。蒙古人缺铁具,锄、镢等农具都被敲掉头带走了,剩下的木柄跟 锅盖等杂物横七竖八躺在路边草丛中,就连一口铁锅,鞑子兵们也舍不得丢下。   一枚铜钱遗落在道边,夕阳下,“隆庆通宝”四个字熠熠生光。   两手撑着地面,孟之脉挣扎着想坐起来,稍一用力,腰间一热,眼前漆黑一 团,他再度晕厥过去。   第二次醒来,身边一名壮实的汉子立在眼前,手中托着一把钢叉,腰间挂着 几只野鸡野兔,好像在哪里见过?   “别动,你腰上有伤。”那壮汉把钢叉扎在地上,又将腰间的野物撂在了孟 之脉身边。   已是傍晚时分,那壮汉燃起一堆柴火,又架起一口随身带的铁锅,烧水、煮 肉。   不大会儿功夫,他盛了一碗热汤递过来:“不是本地人吧?”他问道。   孟之脉颤声回道:“我打山东来的”。   汉子搭起他身子喂了几口水,又问道:“放着逍遥日子不过,到这兵连祸结 的地方做甚?”   他无力与他细说分明,只小声道:“多谢搭救。”   汉子摆了摆手说道:“不用客套,就想问你,前晌你独自个儿追那鞑子兵做 甚?那群人里有你亲眷?”   喝了碗热汤,又听汉子这么一问,近些日子里发生的事孟之脉全想起来了, 真真切切。   隆庆五年,殿试三甲第二百一十七名,他,孟之脉,同进士出身,新授山西 古陶县令。   自隆庆四年始,山西全境大旱。   依惯例,大旱之区,朝廷似应减免百姓粮赋,而国朝内忧外困,竟无力免征 税赋,隆庆五年秋征,粮赋依旧。消息传来,民声鼎沸,百姓因无粮可交,纠集 几百人与县衙理论,终与朝廷委派的征粮官发生冲突,打杀征粮官数名,此举震 惊朝野。原古陶县令岳维因对此事处置不力被就地免职。   新科进士孟之脉随即补了岳维的缺。   屋漏偏逢连夜雨,也是这一年秋,鞑靼兵攻破三边重镇石州,长驱直入,陈 兵于古陶城下。   这古陶城始建于西周宣王时期,秦置平陶,汉置中都,乃汉室宗亲代王的都 城。洪武三年扩建之后,城内街陌纵横,商铺林立。城墙高三丈二尺,城壕深广 各一丈,方约十二里八分,且三面环河泽,只有北城门外是一片开阔地。嘉靖三 十一年始建北门瓮城,隆庆三年于六门外各修吊桥,各立砖门,以固城防。   城墙内部由素土夯就,外砌砖石,虽年久失修,却也聊以御敌,更有赖本县 主簿赵显祖等动员有方,那鞑子兵攻势迅猛,三日两夜,居然破城乏术,无奈弃 城而退,在古陶城四周大肆劫掠。   孟之脉恰恰就在这当口走马上任来了。   “鞑子兵掠走了我夫人。”孟之脉喟叹一声道。   汉子又去拨弄柴火,像是在自言自语道:“唉!原来是这样,那你也算有情 有义了。我叫雷五,就是本县人。”   这雷五本是个拳师,古陶人讲话,闹拳的。平日在村里侍弄几亩庄田,闲时 招些徒弟,舞拳弄棒,入了秋,常在周围山区打猎,野鸡野兔子之类。   是年古陶县遭了旱灾,颗粒无收,县里一纸征粮告示,激起民变,数名征粮 官被群起的百姓打死打伤,岳知县因此被免职。这雷五正是闹事的匪首,如今被 古陶县悬赏辑拿,若不是遇到鞑靼兵劫掠,衙官们无暇顾及,这雷五怕是早被逮 了。   终明一代,税赋其实并不算严苛,自永乐年间始,每年朝廷税额基本维持在 两千七百万石左右,而尤以南方一带税赋较高,约占土地收成之一分。山西汾州 一带属北方富庶地区,税赋基本维持在八厘三左右。   隆庆之前,田赋一年征两次,八月间征粮谓之夏税,二月间征粮谓之秋税, 既便如此,税负依旧不算高,至万历年间,大学士张居正推行“一条鞭”法,田 赋改为一年征一次,而且以银钱代替实物,同时将各种徭役与田赋合并征收,这 样一来,每户人家往常所缴的“人头税”也合并到了所耕种的田亩之中,虽说各 地执行有异,摊丁入亩的尺度不尽相同,但却从根本利益上照顾到了更多的贫寒 人家,没有土地的佃农们不再发愁按人头计算的“役银”了,土地的拥有者负担 了“役银”的绝大部分。当然,这是后话。   古陶县地处晋中盆地,历年来虽然算不得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但倒也官民 和睦、相处泰然。自建朝以来,鲜有暴民袭官事件发生。   事情出在本县一个名为“朱坑”的村子上,这朱坑村约九成的住户皆姓朱, 不知何人,也不知何时,居然弄出份族谱来,信誓旦旦指称当今圣上是自家族亲。   百姓要与皇帝联宗,这事儿可不小,关键是若认定了古陶朱户乃皇室宗亲, 该村的田赋差徭理应全免,而朱坑村良田千顷,历年田赋占全县十之有二,这项 田赋收不上来,势必影响全县派额。   却又赶上了数十年不遇的大旱。省、府两制尚未认定古陶朱姓与皇族同根, 而朱坑村人却已经抗粮不交了,衙署对此无可奈何,若朱坑村人确与皇帝同宗, 得罪了他们岂不是得罪了当今圣主?可田赋呢,又必须得全额上缴,差一斗也不 行,万般无奈,县吏们只好巧立名目,搞摊派。   时任古陶县令岳维是个刻薄寡恩之人,一味横征暴敛,终于激起民变。   雷五一家有五亩薄田,往年,五亩地能打四石谷,纳粮三斗半,而今年,入 夏之后就没下过一滴雨,秋粮掉了八成,只打了不到一石谷子,征粮的差役却要 让他纳六斗公粮,这不是欺负人吗?   开始还是辨理,这理却是辨不清的,各有各的说辞。情急之下,两边都动了 手,雷五平日里有些拳脚功夫,脑袋一热,下手就没了轻重,跟随族中众兄弟将 一名差役打死了。   自打从家里躲难出来,雷五还没正经跟人说过话,其时天色渐晚,见孟之脉 同样是个落难之人,这雷五就一五一十地跟孟之脉攀谈起来,不觉夜风寒簌,头 顶处,月朗星稀。   孟之脉本无心与雷五交谈,他心里挂念着璧仪,任何人任何事都装不下,但 雷五一番苦诉,倒令他清醒了。大老远地跑到这地方来,我是来干什么的呢?   这样的反诘随后就越来越强了,子曰: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很多事情,常 常有违己愿,而凭借一己之力又难挽狂澜于既倒。他的璧仪,他这一整天的遭际, 全然不是他的过错,他想,或许,这即是他命中该有的一劫吧!   然而璧仪此刻又会在哪儿呢?忍不住,他又这样想,而这念头一经出现,孟 之脉便立刻深闭双眼,竭力将这念头从脑海中逼出去,他不敢想,他害怕想。   B1   毕业了,去人事局报到,罗雪珊把派遣证丢了。   同行的齐亦凡打趣她,上任文书丢了,行货成了水货。罗雪珊听罢追着打他, 结果在楼梯口拣到了。   说是今年的大学生不好分配,行情到了罗雪珊这里却还不错,文物局,不大 不小,不肥不瘦。同样是中文系毕业,齐亦凡的状况就要差很多,快两个月了, 去向依旧不明朗。罗雪珊托父亲帮齐亦凡打听,老罗说,小平南巡讲话刚过,各 地财政人员都在缩编,仗着自己当了两届林业局副局长,领导体恤,才把她办进 了文物局,别人家的事,没闲心管。   罗雪珊想说,那是我男朋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也不清楚为什么?   很多时候都是这样,自从毕业之后,每当她向自己的高中同学、初中同学介 绍齐亦凡时,总是不敢堂堂正正地承认他是她的男友。他对她不重要吗?不是, 在校期间,她跟他几乎无话不谈,学习、家庭、生活琐事,跟舍友闹了矛盾都会 找他倾诉。他配不上她吗?也不是,齐亦凡一米七四的个头,模样算不上英俊, 却也十分周正。关键是他的脾性,即便是女生当中,也很少有像他这样细致入微 的。某种程度上,她很依赖他。   而齐亦凡又绝非那种婆婆妈妈的男人,知道她有一个当副局长的爹,多少算 是有些政治背景。但他从未跟她提过毕业分配的事,最近这一个月,陪她办户口、 转粮油关系,一块跟她去人事局报名,丢了派遣证怕她难过,故意逗她开心。而 他自己呢,前途未卜,连个着落都没有,却并不显得着急。有一次,她专门跟他 谈分配的事,他顾左右而言他,似乎并不想让她过问。这个男人,身上像裹了一 团雾,令她难以捉摸。   或许,正是这种淡淡的隔膜使她不敢将齐亦凡当作真正的男友。   而罗雪珊并不知道,齐亦凡的分配通知书早一个月前就拿到手了。   那是一家只有两三百人的针织厂,连年的不景气,职工们只拿百分之八十的 工资,一个中文系的大学生,捏着张通知单去报到,办公室里只有一个戴眼镜的 老头攥着个罐头杯子在喝茶,看了分配通知,老头叹口气,“好歹也给安排个教 师当嘛,这帮人,太黑了,把个大学生打发到这地方来。”   齐亦凡没说话,老头打量了他一下,“这两天厂长出差不在。你留个地址回 家等通知吧。”   “厂长不在,副厂长呢?”齐亦凡问。   “副厂长主不了事。”老头又看他一眼。   他站着没动,大老远跑一趟,有些不甘心。门外一群女工嚷嚷着闯了进来, 不由分说坐在办公桌上,将一大沓子针织衫搥在地上。“啥时候规定拿产品抵工 资了?”“这一堆针线衫能吃还是能喝?”“你这副厂长是怎么当的?厂子搞不 好拿工人做挡箭牌?”   副厂长透过人群缝隙向齐亦凡苦笑了一下,一名女工端起桌子上的罐头杯 “咕咕”灌了两口,“喝的还是叶子水?公家的钱都让你们给腐败了。”   齐亦凡再无活可说,抽了张纸写了地址姓名压在玻璃板底下,起身离开了。   工厂大门正对着古城墙,烈日当空,阳光透过垛口射出来,刺得他睁不开眼。 一群中学生在给城墙根的绿化带义务浇水,齐亦凡呆呆看了半天,蹬起车子走了。   路上,想起罗雪珊,心里难过,几次跳下车子推着走,他觉得自己满肚子都 是眼泪。   他从未向她表白过什么,很多时候,他预知自己给不了她更好的生活。所谓 爱情,是需要长期经营的一件事,身份地位的悬殊可以让一段好端端的感情变质。 从临毕业开始,他便有意地疏远她,但常常又力不从心。没有罗雪珊,他的日子 过得很灰暗,总是一见到她,他便立刻开心起来,哪怕很短暂呢!   多少次,他希望时间就这样凝固下来,再也不向前流动。他看李敖的书,讲 自己的初恋,李敖说,如果时光倒流,能让他再回到十八岁的那个夏天,跟同桌 的她重新度过那段浪漫的时光,他宁愿不活从今以后的日子了。   而岁月无情,辰光流逝,如同脚下的车轮,一点一点向前,没有什么能阻止 它前进的步伐。有些事,是必须要面对的。鲁迅说,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 人生。一切终将来临,一切又终将过去。   一路想一路走,转过一道梁,穿过一道沟,自家的窑顶便清晰可见了,临近 中午,碧蓝的天空中升起袅袅炊烟,空气中一股柴草味,混杂着驴嘶狗吠,扑面 而来。   这个村子叫石板沟,太行山脉脚下,离城四十里。石板沟出产红石板。村民 们靠山吃山,长年以采石为生。大到修房、铺路、盖桥,小到水缸盖、磨盘、碾 石,均能自给自足。   石板也是商品,除了自己用,加工加工,还可以卖给酒厂、醋厂,这些地方 拿石板苫缸,需求量尽管有限,却聊以支撑起村人的副业。齐亦凡的父亲,就是 村里有名的石匠。   回到家,母亲擀好了一秸席面条在等他,锅里的水沸着,父亲拎了瓶酒烫了 烫,这意思再明白不过,想跟儿子呡两盅呢。   炒了盘鸡蛋,剁了根黄瓜,父子俩你一盅我一盅,没啥话,只是个喝。父亲 从来就言语少,从齐亦凡记事起,父亲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村里人形容,三棍 子打不出个屁来。手艺却精,从采石到凿器具,样样精通。   除了父母,家里还有个姐姐,前几年嫁出去了。老俩口厮守着过日子,不富 足,却很安逸。   “甚时候上班哩?厂子大不大?”倒是母亲在一旁跟他打听情况。这个家, 只有母亲话多些,也仅限于嘘寒问暖之类。跟父亲一样,母亲也是个半文盲,识 不了几个字。自打齐亦凡上学念书始,父母便较少管束他,他们大约认为儿子是 个读书人,懂得的道理远比他俩要多。亦凡——他的名字,当初也是刚上中学的 姐姐给起的。   及至上高中,念大学,父母对他就更是百依百顺了,家里的大事,倒常常要 由他来定夺。院墙起多高?西房啥时候盖?自行车买什么牌子的?诸如此类。而 孩子呢,也难得这么出息,石板沟有些年代没出过大学生了,最近的一次,还是 毛主席在世时,村头老王家闺女,推荐上的大学,叫做工农兵学员。   齐亦凡考上大学,四年前那可是条大新闻,环边邻村差不多传遍了。或许该 载入村志、勒块石碑,让女子们给他披红挂绿,村南边的文峰塔上,续上香火, 感谢神灵显佑。   这些自然都没去做,倒是在高考前,齐亦凡发现母亲经常往村西头“七佛庵” 跑,他问过母亲一次,母亲说,庵里有尊菩萨哩,有求必应哩。我给菩萨磕头, 求菩萨保佑你能考上学校,将来吃公家饭。   现在,四年一晃过去了,他果真快吃上公家饭了。可这公家饭却是另外一番 滋味,想到这儿,齐亦凡内心一阵酸楚。猛灌了一盅酒,眼泪就呛出来了。   “哪里的小米子都养人,工作不分个好赖。”父亲呷了口酒,用一种从未有 过的眼光凝视着他,缓缓说道,“咱家从不图富贵,只求你平安、顺心就好。”   齐亦凡端着酒盅怔了半天,父亲从来不吭不哈的,敢情他什么都知道,几句 话,照见了他的内心。先前,他在父母面前一直有些自大,现在,他知道他错了。 他们其实什么都了解,只是从不愿干涉他、牵累他。   有些不胜酒力,齐亦凡躺倒在炕头上。母亲收拾了碗筷,扶他睡正。父亲展 好被,帮他盖稳,秋凉了,窑里有几分冷,齐亦凡脑子里晕晕乎乎的,但却感到 周身的轻快。爸妈并未对他寄予过高的期望,他们了解他、疼爱他,在他最需要 得到宽慰的时候帮他卸下缚在身上的重担,他们当然是全天下最好的父母。   迷迷糊糊地,他听见父亲和母亲悄悄掩了门,偕跟着扛起锄出了院子。   这样又过了几天,每日,齐亦凡跟随着父亲下地上山,下地收秋粮,上山采 石板,他从不觉得累。岁月静好,人心安逸,农人的生活有条不紊,有一种丰足 的况味含在里面。偶尔想起罗雪珊,那是他内心难以割舍的一团情绪,每逢此时, 他便拼命的干活儿,将身体弄乏,就再也没闲心想那些事了。   村里有一些他的传言,大抵是说老齐一家子老实巴交,没门路,没好亲戚, 硬把个上过大学的儿子给耽误下了。先前还指望村里出个当官的呢,日后三轮车 进城,遇了交警也胆壮些;或者呢,买种子,买化肥也能图个方便。现在都指望 不上了。   听了村里人的议论,齐亦凡只能一笑置之。   那天,正在地里割豆子,村委高音喇叭里喊,齐亦凡,齐亦凡,县针织厂让 你下星期一去上班。喊了两回,把村头午睡的狗都惊醒了,狂吠不止。   A2   隆庆年间,山东平阴县一共考中两名进士,全部出自东阿镇,隆庆二年于慎 行,隆庆五年孟之脉,加上宣德、嘉靖年间的师逵、侯铖、何海晏,以及之后万 历朝的乔学诗、孙珫、张鲤。史称“平阴八进士”。   年少聪慧,敏而好学。府县三试,孟之脉顺利考取秀才,其年,他已经二十 四岁了,家人听闻其远房表妹张璧仪尚待字闺中,便找人从中撮合,希冀做成这 一桩婚事。   而张家却以孟之脉尚无功名为由婉拒,那些时日,他茶饭不思,心绪低落。 偶尔拈管做诗,打发家童暗递给璧仪,双方你来我往,张家人竟全然不知。   府试的题目语出《孟子.梁惠王 下》——“仁者无敌”,孟之脉考罢将题 目转与张璧仪,让她也照此作一篇文,原以为,一个女孩子,破题即会出错,势 必将“仁者无敌”释为仁者无敌于天下,谁知璧仪读过的经书似乎比他还要多, 破题无可挑剔,承题、起讲完美无缺,束股时一句“是之观志士之所为,而天下 无志者可以愧矣!观仁人之所为,天下之不仁者可思矣!”。彻底将他比下去了。   孟之脉自叹弗如。   中了秀才中举人,寒窗苦读又三年,大比之期日近,孟之脉打点行李,远赴 京城。这一去,名列三甲,赐同进士出身,他取了功名回来了。   衣锦还乡,免不了一番庆祝,孟之脉与张璧仪的婚事也如期而至。   婚后不足一年,朝廷委派其赴山西汾州府古陶县补任县令一职。   临行前夜,璧仪担心他的安危,说道:“北境边界,不比中原腹地,前朝土 木堡之变,连皇帝都被蒙古人掳掠过一回,你大老远去赴任,吉凶难卜,着实让 人焦虑呢。”   孟之脉道:“朝廷严禁家眷随任,这也是没奈何的事。”   璧仪没再言声,入了卧房,少顷,却换得一身男装出来,孟之脉诧异得目瞪 口呆。   璧仪道:“凡事皆可通变,这样不就行了?”说罢,转了转腰身,又道, “入了古陶县境,小住些日子,待你安顿好了,我自然会随孟柏折返回来,到时 候,也好带个平安信儿进家,解老爷子挂记。”   既如此,却是再好不过的。孟之脉明白,璧仪并非寻常女子,虽出自绅宦之 家,却从不曾骄纵过,打小当男孩子养,不但一双天足赛得过汉子们,更练过些 许拳腿功夫,若论体力,竟是丝毫不输给他,路途虽远,也无须担惧。想了想, 便笑着允了。   于是,一夜无话,翌日清晨,辞别家人,两马一轿,孟之脉夫妇领着小家仆 孟柏徐徐出了院门。   秋风拂面,天高云淡。天际处几只廖落的候鸟孤寂向南,孟之脉在马上回身 行揖,向众人道别,家门前两条拴马石柱渐行渐远,终于同父亲的身影一同隐没 于晨光之中。   一路奔波,虽说尝尽了行路人的辛苦。孟之脉却也遍游了直隶、京师两地, 入晋地,风光、民俗更与齐鲁之地迥然有别。这样行进了一月有余,终于临近了 古陶县城,远远地,能依稀看见城墙凸兀的垛口。   突然,官道上一阵骚乱,涌来许多拖儿带女、衣衫褴褛的百姓。   一个胆壮些的汉子,皮肤黝黑,头戴一顶麦草斗笠,见孟之脉乘着马,衣冠 整洁,后面还跟随着一乘轿车,知道不是本地人,迎上来向孟之脉说道:“别走 了,前面鞑子兵势大,见人就抢,赶紧躲一躲吧。”说完背起一个口袋,转身往 大路跑了。   孟柏初次出门,听汉子这样说,脸现忧色,对孟之脉道:“少爷,要不咱先 躲一躲吧。看这阵势,一时半会儿消停不了。”   孟之脉不做声,依旧打马前行。   远处逐渐传来喊杀声,孟柏心中惊惧,两眼满是惶恐。   璧仪掀起轿帘,嘱咐孟之脉道:“连洙,要不,暂避一下也好。”   念及璧仪的安危,孟之脉只得择路先躲了。   于是一马一车转身,跟随着前边逃亡的百姓,约摸行了四五里, 在一个小 村落前停了下来,寻了眼废土窑,三人安顿好车马,进窑歇息。   临近黄昏,残阳如血。秋风瑟瑟,寒意渐渐袭来,孟之脉站在窑口处,正独 自感叹,一名老者捏着只陶钵走上前向他讨水喝。   “老人家,这古陶城到底是咋回事?”孟之脉将老者让进窑内,关切地问道。   “这鞑子兵是来抢粮抢物的,差不多隔两年就来一回,今年天灾,边关那头 想必也是大旱,长不出草来了。”老者缓缓说道,“可怜了老百姓,本来就是个 灾年,这一通抢,日子真是没指望了。”   “官家就不管?”孟柏问道。   “唉!”老者叹口气道,“如今这官,比匪都缺德,这大旱年景,蛤蟆都渴 死了,粮税却照收不误,真正不顾百姓死活。有几个受不了制的,跟官家理论, 说急了眼,就动起手来,打死两个当差的,结果让人抓起来了,锁在大狱里。”   孟之脉不再搭话,望着窑外忽明忽暗的灯火,深思起来。   《礼记.王制》载:三年耕,必有一年之食;九年耕,必有三年之食。这话 讲的是积谷备荒。孟之脉俨然记得,小时开蒙课本《昔时贤文》上说:耕三余一, 耕九余三。大意是指每年如能将收获粮食的三分之一积储起来,这样连续积储三 年,便可存足一年的粮食,即“余一”。如果不断地积储粮食 经过二十七年可 积存九年的粮食。普世之中,若能做到“耕三余一、耕九余三,” 天下则可长 期太平,反之,则盗贼蜂起、匪祸不断。这浅显的道理,当政者居然不知?他实 在有些纳闷。   《论语?颜渊》中,哀公问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对 曰:“盍徹乎?”曰:“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徹也?”对曰:“百姓足,君 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这话的意思,孟之脉自然再明白不过。鲁哀 公问有若说:“遭了饥荒,国家用度困难,怎么办?”有若回答说:“为什么不 实行彻法,抽十分之一的田税呢?”哀公说:现在抽十分之二,我还不够,怎么 能实行彻法呢?”有若说:“如果百姓的用度够,您怎么会不够呢?如果百姓的 用度不够,您怎么又会够呢?”   本朝当政者均尊孔孟为先师,而孔孟学说却不能被毕恭毕敬地严格遵行,甚 至反其道而行,孟之脉越想越觉得脑筋发木,其时天已大黑,那老者端了璧仪送 的煎饼和水起身离开了。寒风瑟瑟,他不知不觉睡着了。一觉醒来,天色已发青, 见孟柏还在打鼾,他不忍惊扰他,拎起水罐,他外出打水去了。   这村子的水井在哪儿?他毫不知晓,费了好大功夫,终于寻见一条小溪,其 时天已大亮,耳边又传来阵阵马蹄声和嘶喊声,担心璧仪与孟柏,孟之脉急忙舀 满水匆匆沿来路往回赶。   临近那眼废土窑,里面静悄悄的,他小心翼翼走到门口,脑袋“嗡”地一下 ——窑内一片狼藉,璧仪不见了,再转到窑外,孟柏、轿、马都不见了踪影。   日上三竿,碧空如洗,西边一处小村庄里蓦地腾起一股尘烟。   不由分说,孟之脉撒腿朝这尘烟方向跑去。   越跑,马嘶人喊声听得越真切。沿路,谷稷均枯死在农田里,空寂的田野只 有零星的几株茅草泛着绿意,庄稼地里一条一条粗壮的裂纹,能伸进去半条胳膊, 田垄边,浮着的黄土怕有半尺多厚,沟边几棵毛杨,光秃秃的枝杈伸向天际,一 副焦渴状。   来不及感天伤物,孟之脉只顾向前狂奔,脑子里忽闪着璧仪、孟柏惊恐的神 情。   有明一代,这蒙人犯境似乎并不算什么新鲜话题。土木堡之变,明英宗被瓦 刺部所俘自不必说,单以嘉靖二十年,蒙古鞑靼部首领俺答汗犯境来说,即为蒙 人祸边之开端。   说来话长,嘉靖二十年九月,俺答汗偕兄长吉囊率兵入侵山西,在大同、太 原等处肆意劫掠。翌年闰五月,俺答汗表示愿与明朝廷修复关系,主动派使节石 天爵到大同要求通贡互市,所谓“令边民垦田塞中,夷从牧马塞外”,保证“永 不相犯”。   时任大同巡抚龙大有是个贪功之辈,为邀功获赏,诱捕了石天爵,并磔杀于 市,传首九边,而且还悬赏擒杀俺答汗。俺答汗闻讯大怒,于同年夏六月纠合青 台吉、咒剌哈、哈剌汉以及大同叛将高怀智等共统兵八万,经朔州,破雁门关, 分掠沁州、汾州等地。至七月,俺答汗共劫掠了十卫、三十八州县,屠杀边民约 二十万人,焚毁军民房舍八万多间,踏损稻田几十万顷,杀死明军副总兵张世忠 等多人。自此,终世宗一代,俺答汗一直为祸北边,成为本朝一个心腹大患。   而这古陶县,虽说不是蒙汉之门户,但也并非汉家腹地。每逢鞑靼人犯边, 劫掠是少不了的。   跑了近半个时辰,护城壕沟近在眼前了,这冒尘烟的村子就离城墙不远。   村口陌道上,只见一小股鞑靼骑兵,在村庄内外驰骋奔突,四周哭声震天, 散落着几具横七竖八的尸体。那鞑子兵正用马刀威逼着一群百姓,担了粮食,撵 着猪羊,向北而去。   他拼了命地往前追,一个蒙古兵发现了他,抬起马刀,轻轻一甩,就掀翻了 他。孟之脉仆倒在地,耳边蓦地静了下来,蔚蓝的天,滚滚的烟尘,他一挣扎, 腰际处满是热哄哄的鲜血。   ……   还是将思绪调整回古陶县吧,身下的这片土地,对面的这座城邑即是他赴任 之地,他是来作官的,他是来平息事态的,他是来接受民众跪迎与欢呼的。可是 呢,他却被一个与官府为敌的暴民救了,此刻,他躺在自己的城外,没人知道他 是谁,孟之脉忽然觉得有些滑稽。好在上任是有文书为凭据的,否则,他真不知 道该如何解释。   可是,文书呢?上任文书呢?孟之脉哀叹一声,文书、包裹都叠放在行李当 中,行李和轿子都被掳走了。   B2   针织厂是个县营企业,前身叫上海林森织造厂,60年代为支援内地轻工业发 展,从大上海迁至山西古陶县。   时值1992年,原先的南方人差不多都已回了原藉,有退休的,也有调离的, 继续留在古陶县的,屈指可数。副厂长刘元祖藉江苏常州,年轻时随工厂迁至北 方,从一个机械保全工干至副厂长,在古陶呆了大半辈子。   上班头一天,齐亦凡见到的第一个人还是副厂长刘元。   “厂务会讨论过了。”刘元说,“工会缺个人手,你这大学生刚好能派上用 场。”   工会位于办公楼首层第一个房间,刘元将齐亦凡领到科室门口就走了。早八 点,楼道里空空如也,齐亦凡四处转了一下,只有劳资科和电话总机室有两个人, 一个在打毛衣,一个在练香功。   九点多,上班的人陆陆续续来齐,见了新面孔,无不好奇地看他两眼。“大 学生?”“新来的?”“可惜了。”语气里透着惋惜,有点为他抱不平的意思。   生产区之外,有个独立的小院,是职工家属幼儿园。考虑他家在农村,刘元 拨了间空房给他。中午下班,齐亦凡打扫了一下房间,将行李衣物搬了进去。   随之而来的是吃饭问题,厂子里有食堂,却很长时间不开灶了,遇上生产任 务特别紧了,需要三班倒,食堂才勉强运行那么两三天。放一个月冷灶,那是常 有的事。   身上有十几块零钱,齐亦凡买了个电炉,副厂长刘元看他穷寒,从家里拿了 口半旧的铝锅给他。好歹,饿不着了。   工会是个闲置科室,没什么具体事务可做,逢年过节,也无非是出个版报, 发放点职工福利,诸如一小捆带鱼,两瓶白酒之类。近些年,单位效益愈发地不 景气,福利越来越寒酸,工会的地位,也就越发地无足轻重了。工会主席是副厂 级干部,当下由刘元一个人兼着。刘元经常说,干部级别如果按数学公式换算就 好了,副副得正,他这两个副职就能抵得上一个正职了。   可正厂长呢?上班两个星期,齐亦凡也没见到正厂长。身边的人对他的疑问 也都讳莫如深。   这天中午,来了两个纱厂的供应商,是来催货款的。   上游厂商来人,自然得好生接待,刘元临时在食堂按排了一桌饭,走前叫上 齐亦凡,“你也一块来吧,省得自己开灶。”   吃腻了清水煮挂面、干馒头就咸菜,齐亦凡也早想着要改善一顿伙食了。再 者,上班近半月,他也有很多疑问要讨教,比如这厂子为什么松松散散没有一点 生气?厂长至今没露过面,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报到时一群女工坐在办公桌上 围着刘元讨说法,不成体统。还有,同样是厂里的职工,每天进同样的车间、科 室,有的衣着光鲜,骑摩托车上下班。也有的,早餐带俩五分钱一颗的毛鸡蛋, 抽六毛钱的“仙客”烟,喝散装酒,厂门口的熟肉车子上隔天买一块钱的猪肝, 那日子,比老家石板沟的农民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饭桌上,纱厂的人三句话不离钱,不停地提货款的事,刘元则一个劲的劝酒。 绷不住了,刘元沉下了脸,供应上的事,你们得去公安局内保股找厂长说去,我 这儿只管接待。   一桌人顿时全愣住了。   刘元点了颗烟,说道,本来家丑不可外扬,可话说到这份儿上,我也就不怕 大伙笑话了。前年,我们厂接了一批外贸订单,出口型文化衫,量比较大,利润 也还优厚,天津那家公司回头款结算得也及时,本以为能够长期合作,可从去年 开始,那边的货款出现了迟滞现象,到后来,越积越多。积存到60多万的时候, 厂长亲自带人去天津追款。   天津那家外贸公司是个私营企业,多种经营,款项有些周转不灵。厂长去讨 债,那边的人说,现款没有,倒是有四台桑塔纳轿车可以抵账。一台全新桑塔纳 轿车市价18万,四台车合70多万,抵消账款,不赔反赚。厂长当即就答应了。这 四台车连古陶县都没回,就地联系好原料供应商和几个关系户,抵货款的抵货款, 收现金的收现金,痛痛快快出手,反赚了好几万。   “这不是好事吗?”桌前一个人诧异地问,“因为这个能犯事?”   刘元解释道,这四台车都是走私车,既便走私车,只做这一回也没啥大不了 的。关键是贪念一起,再也停不下来。自此以后,厂长伙同销售科两个人,正经 八百地做起了走私车生意。先用公款垫支提车,卖车的利润厂里留一半,他们几 个分一半。做了不到一年,就把自己做到局子里了。给他们定的罪名是侵占公共 财产、非法走私。   席间众人听得哑口无言,齐亦凡也终于恍然大悟,而这活生生的事例就发生 在身边,社会是如此的复杂多变,人心难以蠡测。欲望和功利从来就不是催人奋 进的,更多的时候,它会带来深重的灾难。他仿佛明白了什么。   午后,席散,纱厂的人兴味索然的走了。上班时间尚早,刘元说,去家坐会 儿吧,泡壶茶,跟你这大学生聊一聊。   刘元的家就在家属区,一个小平房院,中午的酒喝过了量,刘元的话明显有 些多,他先是回忆自己的青春岁月,跟齐亦凡年纪相仿时就背井离乡孤身一人来 到古陶,他头一次见到他即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又说到工作上的事,刘元深 叹一口气,“这企业没法搞了,你还年轻,树倒猢狲散,各自须寻各自门。”   齐亦凡有些诧异,一个厂领导对企业的前途如此悲观,那工人们岂不乱了套。 再者,好歹是个国营企业,政策暂时还不明朗,很难说没有起死回生的那一天, 毕竟,政治经济学上说,我国是一个以公有制经济为主体的国家,私营经济只是 一种补充。他觉得刘元的想法有失偏颇,最起码呢,尚不至此,政府会对濒危企 业放任不管吗?   诸如此类的话,齐亦凡讲了一大堆,说完,自己也觉得有点报纸腔。   刘元笑了笑,说,你还真是个学生呢,腔调都没变。我十几岁就进厂当工人 了,是一天一天看着这厂子成长起来的,又一天一天看着它衰败下去。你去过南 方吗?   齐亦凡摇摇头,别说南方,就连晋南他都没去过。   刘元说,我老家在江苏常州,每年回去一趟,常州是全国针织行业的领头羊, 同样是针织业,咱古陶针织厂比人家落后了一个时代,从生产工艺到销售成本, 咱们厂的产品根本就过不了长江,到今年,连河南、河北都打不进去了。   产品出不了省,省内消化也行啊,可是你瞅瞅,咱们厂的职工合计600多人, 光自己在家开小型针织厂的就有20多家,街头的文化衫,商场里的内衣裤、农村 集市上的背心、裤头,都是这些家庭小作坊里出产的。咱们的竟争对手都出自内 部。   “就不能管管?”齐亦凡问。   这叫恶性循环,刘元说,本来效益就差,比不得统购统销那些年,还能不允 许职工有个第二职业?在厂子里干的是挡车、裁剪、包缝,别的都不会,这第二 职业呢,也就还是个挡车、裁剪、包缝,只不过从前一直是给工厂干,现在换了 主人,自己当老板了。还有,咱大工厂生产一件成衣的成本比方说两块钱,个人 作坊里一块钱管够,人家的成本核算没有退休工人工资、职工家属福利和行政支 出这一块,挣一个是一个。   听了这一席话,齐亦凡终于明白为什么每天同样的上下班,职工之间的贫富 差距会如此的悬殊。   刘元又说,别看发了一个月工资,看起来没产生拖欠,可下个月情况就不大 妙了。这个月能全额发放工资,是因为从农村招了一批集资协议工。   什么叫集资协议工?齐亦凡纳闷地问。   刘元说,这集资协议工其实就是收人家的钱,给人家一份工作,说到底是种 交换,一个协议工收3000块钱,满足农民兄弟当工人的梦想。   突然想起远在农村的父母,齐亦凡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刘元察觉到他神情的 变化,说道:“各个厂矿企业都这么干,大势所趋。这叫周瑜打黄盖,愿打愿 挨。”   “本不该跟你讲这些。”刘元说,“不过这也不算什么机密。你一个大学生, 到这地方来,显然是没什么背景,我这把子年纪无所谓了,混吃等死熬退休。你 还小嘛,又有学历,能想法子往前走一步呢,就思谋着走上一步。我就是瞧你窝 在这儿怪可惜的。”   一席话,听得齐亦凡心灰意冷,虽然他对自己的处境并不满意,但眼下的状 况却又是始料未及的,犹如一个黑夜里迷路的人,前方有些微光亮,那是渺茫的 一线生机,而当这光亮消失时,随之而来的便是无边的绝望。   从刘元家出来,午热正酣,九月的天气依然有几分燥暖。厂门口的柳树下, 一个女孩垂手站着,茫然望着前方,齐亦凡仔细一看,竟然是罗雪珊。   A3   这日清晨,天色阴霾,雷五早起出去打探了一番,回到住处,跟孟之脉说道, 战事已歇,鞑子兵往北去了。   来去如风,这是游牧民族一贯的作派,烧杀劫掠,攻城拔寨,瞬间又消失得 无影无踪。对于安土重迁的汉人来说,这兵燹之乱无异于一场旱灾,既有周期能 表,又有规律可循。   见孟之脉已无大碍,心里惦记母亲和妻小的安危,雷五先行告辞。   只身一人,孟之脉向古陶城走去。   沿途一些凄苦的百姓,忙乱地收拾着亲友的尸骨,田野中白幡遍地,哭怮之 声痛彻心扉,城东一座慈相寺,当日正在度亡灵、做忏法。寺门之外,尸身堆集 如山,令人不寒而栗。佛寺附近的几个村庄,遭灭门之祸的族第即有十余家。几 日内,乡民们捐出家中的铁具,用烈火烧融,铸成大钟一口,挂于慈相寺陆台塔 下,其时,钟音凄婉、袅袅不绝,老妪少妻们号哭声终日不止。   所谓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朱子说,存天理, 灭人欲。而天理何在?人欲又何罪之有?站在这荒野之中,面朝大地,远处,薄 雾蔼蔼,青山隐隐。孟之脉心潮起伏,脑海中翻滚着古之圣贤的至理明言,寻章 摘句、欲问前因,而久久不能得其解。   “少爷。”远处一个少年,怯怯地唤了他一声,确认是他,踉跄着跑了过来, 却是孟柏。   原来孟柏与璧仪失散,四处躲避,待兵势稍退,寻找孟之脉未果,便带着县 令印信,径自入城求见古陶官衙。   守城七日,官民一心,古陶终于逃过一劫,鞑靼兵弃城而退,县丞李文惟与 主簿赵显祖终于松了口气。   明代的官制分九品,这县丞和主簿分别为八品和九品官,九品以下皆为胥吏, 不在官员序列之内。而不管县丞还是主簿,极少有升迁的机会,三年一殿试,中 了进士的候补知县一大堆,像前朝海瑞那样由县丞擢升为知县的,当属凤毛麟角。   接了印信,听孟柏讲述完事情的经由,李、赵两人均大吃一惊。这前任知县 罢职才没多久,新任知县若再遭遇什么不测,这古陶城可怎么办?李文惟与赵显 祖商议一番,一面让城内画匠根据孟柏所述,描画孟之脉相貌,派衙役在城周围 寻找,一面修书至上级府衙,等待处置。   孟柏被安置在衙门官舍,连等七八日,鞑子兵北退也有些时日了,仍不见孟 之脉音信,心想主家必定是遭遇不测了。听闻乡民们收拾古陶各处的无主尸骨, 在城东慈相寺焚化,便置办了些纸活,跟随城内集福寺的几个和尚,一大早赶往 慈相寺,没想到竟然和孟之脉不期而遇。   孟之脉乍逢大变,近日来听闻各种噩耗惨象,心一直都揪得紧紧地,听孟柏 说自己的印信没有丢,心中略感宽慰。明代官员上任或离职,对印信是有非常严 格的规定的。吏部在授任外放官员时,会出具文书两份,一份发到尚宝司,由尚 宝司给上任官员刻官印一枚。另一份发到地方,待该官员拿着吏部发放的凭证和 尚宝司刻出的印信前往交割手续。官员离任时,印信交回尚宝司,中途遗失印信 乃是重罪。   柳暗花明,印信有了着落,心中顿感宽慰。   孟柏大致讲了一下城内的情形,鞑子兵虽然退去,但城内诸般事务衙署吏员 多不能决断,而县丞李文惟已经修书将孟之脉失踪的情况报告府衙。他进城赴任, 这些都是需要马上处理解决的。   进得城来,县丞李文惟率一干人等闻讯前来迎接,还礼毕,本县教谕凑上前, 为孟之脉逐一介绍起这古陶城的由来。   西周时期,尹卿士为抵御北方游牧民族入侵,在晋中选址筑城。因尹卿士对 当地地理和土质缺乏了解,选址不善,城墙垒起就倒,屡筑不成。《周礼.职方》 载:“并州薮曰昭余祁。”昭余祁乃是古代有名的大泽,其位置正是今日的晋中 盆地,在这样的地方修城着实不易。直到一日尹卿士看一只大龟在野“周行旋 步”,便去问随军的巫师。巫师说:“依龟筑之。”在乌龟活动的地方选址筑城, 果然城就修起来了,这就是如今的古陶城。   城起之日,那龟不见了踪影。众人惊叹,以为神龟。数千年以来,古陶人一 直认为,这神龟与城化为一体,古陶是有神灵庇佑的一座城。   “比如这次兵祸,真真是有惊无险呐!”县丞李文惟在一旁感叹道。   “城外死了那么多百姓,怎么能说有惊无险呢?”孟之脉突然停下脚步,转 头看了李文惟一眼,他的下江官话讲得不太标准,语气却带了三分狠劲,身边众 吏员起初还互相窃窃私语呢,这一声呵斥吓得大伙再不敢多言。   被正言厉色地抢白了一通,李文惟低头再不出声。   不知不觉步入县衙,一干人等将孟之脉迎入衙门内,时分已经不早。孟之脉 刀伤初愈,有些疲倦,要早些歇息。大伙于是各自散了。因居所尚未收拾停当, 孟之脉同孟柏暂时先在衙门官舍内找间客房歇了。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孟之脉早早起床,天色依旧阴沉,却还没有落雨的迹 象,想起雷五的话,不知道这大旱还要持续到何时?   命孟柏叫上教谕,三人一同出了官舍,这教谕姓冀,单字一个“侗”,在县 衙当差十余年了,深谙官场纹理,人送绰号“难不住”,人情事故练达于胸。当 下,过了街心鸡市口,正欲向西行,忽听衙署方向一片嘈杂,一个沙哑的声音在 喊:“新父台大人到了,大家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绝不能放过赵显祖!”   喊话的是个士绅模样的老者,个头不高,矮胖墩实,头戴青色方巾,蓝直缀 深衣,几茎白发垂落鬓旁。   “这是怎么回事?”孟之脉停下脚步问道。   “唉!”冀侗叹口气,“大人有所不知,都是这兵祸闹得。鞑子兵犯境,城 里缺个主事的,县丞李大人不擅战事,又从来没见过这场面。主簿赵大人呢,早 年曾考过武举,平常又喜欢读两本兵书,这守城防备的事,也就自然交由赵大人 操办了。   “这古陶城去年大旱,城内缺衣少粮,武备不刚。眼瞅着蒙古人来了,兵员 却不齐整,赵大人一声令下,先就开大狱放出了囚犯,应诺只要齐心协力击退鞑 子兵,或可将功赎罪。”   “这帮囚犯呢,也真够勇猛。几日几夜守着城头,硬是将鞑子兵挡了回去。 可这人身都是肉长的,再勇的人不吃粮也不行啊!城里闹粮荒可不止一日两日了, 鞑子兵没来的时候,乡民们就因为抗粮不交,打死了几名征粮官,为此还捕了一 百来人。鞑子兵一来,城外的饥民们也往城里躲,城内立刻就饿殍浮街了。”   “万般无奈,赵大人命城内乡绅们开仓放粮,这光景,大家都指望这一把粮 食活命呢,谁知道鞑子兵甚时候撤兵?乡绅们武装起自己的家丁,守着粮仓不动。 赵大人见命令不奏效,假意委派士卒兵员站街守院,暗中却听凭城内饥民暴动抢 粮,这些个兵士却是专为保护饥民而设的。这一下,古陶城可全乱套了其,中尤 属南街口毛正宅子里失粮最多。”   “那后来呢?”孟之脉问道。   “后来就是大人您今天看到的,城没被攻破,可乡绅们全不干了,聚众讨说 法,要您主持公道呢。不治赵大人的罪,怕是不会甘休的。”   “县丞李大人怎么说?”孟之脉又问。   “李大人这个人嘛。”冀侗顿了顿,又摇摇头,不置可否。却又连忙补充道, “这也确属无奈之举。”   说话间已到了县衙门口,衙署前人声鼎沸。孟之脉在照壁前的台阶上站定, 低声嘱咐孟柏和冀侗不要多言,先听听人们怎么议论。   B3   “都上班了,也不晓得告我一声。”回到宿舍,罗雪珊打量了一番他的住所, “我去人事局查分配通知,才知道你早被按排到这地方来了,秘密守得挺严嘛。 瞒我干啥?有必要吗?”   齐亦凡很想说,我一直盼着你能来,然而话到嘴边又悄悄地咽下,盯着罗雪 珊锃亮的皮鞋尖,他苦笑了一下,没有作声。   之后长久的沉默,他们面对面坐着,听凭屋里的光线一点一点向东移。   沉默即是交流,他们相处日久,彼此都清楚对方在想什么。   罗雪珊很想说,让我爸帮你找找门路,然而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父亲的态 度很肯定,也确乎帮不了他什么忙,而齐亦凡也未必就愿意接受她的恩惠。现实 如此,身份、地位、金钱、职业牢牢地吸附在一个人身上,成为鲜明的标签。某 些时候,罗雪珊自己也会诧异,当一个人身上的光环褪去之后,他的吸引力会骤 然减弱。比如齐亦凡,过去他和自己一样,是所谓天之骄子,大学生。此刻,当 他们同时脱离校园,他仿佛已不再是过去的他,他成为企业中一名普通的员工, 与自己的国家干部身份不可同日而语,他褪去了光环,形容失据。他还会是从前 那个她所依赖的人吗?   而齐亦凡又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他深知感情生活并非你侬我侬,更多的时候, 是一种对等的交流与互动,任何一方的强势都会使爱情或婚姻失衡,尤其是男性 一方。此刻,他进退维谷,眼前的道路远没有她宽广,他的退却恰恰证明了他的 高贵,他不愿成为她的附庸。仅此一点,罗雪珊觉得他仍旧是一个值得深爱的人, 然而,她明白,她和他已经很难再走到一起。   无关痛痒地聊了几句闲话,气氛始终不尴不尬。从挎包里拎出几瓶家里自制 的西红柿酱,油煎过的辣椒面,连同塑料袋里的水果,还有一本崭新的硬皮笔记 薄,罗雪珊一古脑堆在齐亦凡床上。床边墙壁上,两行隽秀的粉笔字,是她熟悉 的笔体,“莫道秋江离别难,舟船明日是长安。”凭她的记忆,这是王昌龄的诗。   床头处,一支破旧的单屉柜,上面堆放着一摞书,从字贴到小说散文集,不 一而足。最厚的一本,封皮上“平凡的世界”五个行书字体,赫然醒目。罗雪珊 知道,这是齐亦凡最喜欢读的一部小说,农村孩子,大多喜读路遥的小说,当下 人们所熟知的余华、苏童之类对他们倒比较陌生了。   单屉柜另一侧,是一张锈迹斑斑的铁架床,灰黑的床板上堆放着锅、碗等杂 物,半颗白菜、一小瓶豆油,菜刀、锅勺、筷筒等均整齐地挂在墙上,凌乱而有 序,体现出主人细致耐心的生活品格。   即使是床下她从大学时代便熟悉的那只小木箱,也依然整洁如初,且位置不 偏不倚,端端正正地摆放在那里,如同它的主人,宠辱不惊,安之若素。   罗雪珊悄悄抹了把眼泪,低头出了门。   身后,感觉两行灼热的目光落在自己脊背上,火辣辣地。   这个下午于是就这样过去了,送走罗雪珊,齐亦凡旷了一下午工,闷头睡到 黄昏,脑子里乱哄哄的,学生时代的画面一幕幕浮现在眼前。罗雪珊于他,仿佛 一个节日抽身而去,虽然他可以期待来年,但那已是另一番景象,另一个故事, 他和她,成了两个遗世而立的身影,他们原先共同拥有的世界已经不复存在。透 过窗口,灰重的古城墙横亘在眼前,他和她,犹如被这城墙阻隔,一个站在城内, 一个站在城外。   随后的日子,陆续有些昔日的同学、朋友来看望他,高中同学马丽丽,在文 化馆做图书管理员,街头偶遇,知道他分配到针织厂工作。下了班没事干,习惯 到他这里坐一坐,意图有些暖昧,齐亦凡心知肚明,很客气地接待她,彼此聊些 特别正经的话,逐渐地,马丽丽不再来了。   小学同学秦二胖,跟齐亦凡一个村,如今在太原做买卖,偶尔回家一趟,下 了火车不想走夜路,在他的小屋子里借住过两宿。   秦二胖在太原包了个家俱店,起初呢,他在火车站蹬三轮,拉客送货,捎带 脚还收点废品,比如旧洗衣机、二手家电、过期食品之类,再倒腾到市郊附近的 农村杂货店,利润着实可观。后来,瞧见卖家俱来钱快,顾客出手阔绰,钱挣得 爽快,便用积攒下的那点资本盘下一家店,生意果然好得出奇。   二胖瞧不上齐亦凡的工作,劝他趁早辞职跟他上太原闯去。“你那点工资还 不够我一个月的烟钱。”他的理由简单直接,没那么多套路。   齐亦凡听罢脸上火辣辣地,回想起刘元跟他讲过的那些话,真就有些动心。   厂子里推行优化组合,各车间内部承包,施行单独核算。这是上级精神,似 乎呢,是剂良药。副厂长刘元在职工大会上热情扬溢地宣布了这一改革方案,私 下里却对齐亦凡说,移花接木,这招不灵。   什么意思呢?起初,齐亦凡不大明白,过了俩月,厂里的财务状况没有一丁 点的改善,相反,职工们的怨言却增多了。一些技术岗位上的熟练工不断地流失, 请假的、停薪留职的、消极怠工的,不在少数。   优化组合说白了是一种选配,车间领导可以选择工人,工人也可以自行选择 去处。本意虽好,对于年纪较大、技能稍差的工人来说,则未免残酷。未经组合 的这部分工人自动进入厂里新设的人才中心,每月领取百分之六十的工资。   进入人才中心的并非只是生产技能差的,相反,技能最好的那部分人也进入 了人才中心,他们往往在厂外另有一份营生,自己在家开小作坊的占大多数。进 入人才中心,既免去了上班之累,还能领取一定数额的工资,在家可以安安心心 经营自己的生意,何乐而不为呢?   承包车间的人每年向厂部缴纳承包金,单独核算的好处是厂部不再干预各车 间的生产状况,车间有了经营自主权。但作为一个配套型的企业来说,各个车间 独立性很差,织造、漂染、成衣三大车间即使是分治了,也根本不具备竟争优势, 还在厂部的生产调配下运行,只有独立型较强的汽车队、金工车间效益要好过往 日。   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进了十一月,工资一直拖欠着。厂子里的好些人上街 做起了小买卖,集市上贩鸽子的,城门洞里摆摊卖菜的,打饼子兼卖电视报的, 不一而足。   中秋节那天齐亦凡回了趟家,给爸妈放下90块钱,那是他头一个月的工资, 除去开支,他身上还剩四十多块钱。   工资迟迟不发,捱到十一月底,依旧不见动静。他去财务科打听,那里的人 说账面上没钱,我们也在苦等呢。   那天中午下班,路过副食店又买了几包挂面、两颗白菜,身上就剩十块钱了。 回到宿舍刚准备煮面,齐亦凡发现那口铝锅居然漏底了。骑着车子跑出去,日杂 店里挑了个圆底的白铁锅,好说歹说,跟店主还价到六块钱。拿回来添上水正要 往电炉上座呢,齐亦凡才看清楚这锅底有三个支脚。   一个平底的铝合金饭锅得十多块钱,他买不起,这铸铁锅尽管不适宜用电炉, 加工加工却还能将就,他找了把榔头,挨个敲支脚,前两个还算顺利,齐根断了, 敲第三个时,那支脚连着锅皮一块掉落下来,好好一口锅顿时塌成了筛子。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简直欲哭无泪。   靠着床腿呆呆地眺望窗外,这个下午,齐亦凡再次旷工。   第二天上午,织造车间一批棉纱到货,他给运货的纱厂司机买了包两块钱的 “晋烟”,主动要求卸车,司机给了他两张拾元的票子。满满一卡车的纱绽,他 咬着牙,一件一件地往车间里搬。   原料卸车,成品装车,这都是苦力活,苦是苦,挣的却是现钱。往常,厂子 里有那么几个固定的搬运工,锅炉房的老李,设备科的老白,保全工小刘。这天 恰巧三个人都不在,踅摸着想挣这份钱的大有人在,齐亦凡一盒“晋烟”买通了 司机,其他人也就只好干瞪眼。   棉纱包不算太沉,但体积大,抗一个包立起身,只见棉包不见人。关键是棉 包都是打成垛的,没有落手的地方,只能是拽住两个脚。搬呢,其实也不叫搬, 确切地说是驮,弓起身子,将包停靠在脊背上,一步一步挪着走。   已经很少干这种体力活了,卸了一半,齐亦凡头晕眼黑,两只脚像踩在棉花 垛上,轻飘飘地领不住身子。咽一口唾沫,紧咬牙关,两个小时,他硬是让身边 看笑话的人住了嘴。   “这大学生还真有把子力气。”眼看卡车厢体腾空,旁观的人不由得赞叹道。   他倚着墙,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腿似乎再也动弹不得。其时,日上三竿,阳 光透过树梢飘在脸上,身下、后腰升腾起一股浓浓的暖意,如同从前跟随父亲在 田间锄草,乏了,一屁股坐在田垄边,解开衣襟,看头顶的蓝天。   没人晓得他酝酿了一清早的计划,这计划来得如此迅猛,反复在心里激荡。 掏出身上仅剩的二十二块钱,齐亦凡会心地笑了笑。   中午,街边小饭馆里扎扎实实吃了两碗浇卤面,花掉了五块钱。   下午,写了张请假条,套了个信封,放在刘元的办公桌上。回宿舍归置了一 下行李,齐亦凡闷头睡到黄昏。   又花两块钱吃了顿晚饭,五块钱买了张去太原的火车票,晚七点,呼啸而上 的列车中坐着一个踌躇满志的青年,他为自己预估好了种种可能遇到的风险与艰 辛,他感觉自己如同一团熊熊烈火,正在恣意地燃烧。忽然想起罗雪珊送给他的 笔记簿,齐亦凡翻开提包找出那个本子。   翻开封皮,扉页上两行工整秀丽的钢笔字——“别后不如意,直读天降大任 于斯人可也。”   A4   前来诉求的多是一些衣履整洁、肤面白净的所谓士绅乡宦。有责赵显祖目无 纲纪、不遵法度的,也有骂赵显祖图谋不轨、夹带私藏的。人群中一个长者,忿 然道,本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赵显祖竟然听任乱民哄抢粮库,欺凌士绅乡宦, 古陶县若对此人有丝毫偏袒,就到府台衙门讨公道,到紫禁城告御状去。   底下众人齐声附合。也有少数摇头置疑的,多是些粗衣烂衫的贫寒之人,途 经此处,顺便瞧个热闹,他们本没有闲心理会这官中琐事。   终明一代,吏治不可谓不严,甚至有些苛刻。对于官吏的监督纠察,朝廷设 立了都察院,各省分设按察司;六部之中还分别设立给事中,用以监督各部的权 力行使。除此之外,厂卫组织和宦官机构也充设为朝廷耳目。自开国以降,监察 机构可仅凭“风闻”纠劾监察对象,而无需落定事实。为官一任,自然也就得处 处小心,稍有不慎,即会惹火上身。   官不好当,这是事实,而官俸又极低微,本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出身贫贱,生 平最痛恨各类官吏。明代一名正七品的年俸约合白银四十五两,抵米四十五石, 实则难以维持一个普通家庭的日常开支。官俸薄,纠劾又严,因而本朝经常会出 现所谓“食禄而不治事”的官员,人敷于事,尸位素餐,像赵显祖这般敢作敢为, 舍得一身剐的吏员在本朝则属罕见。   众人依旧议论纷纷,那冀侗附到孟之脉耳边,轻声道,这蓝衣长者名叫毛正, 乃古陶乡宦领袖,举人出身,曾在南直隶省当过一任县令,人称“毛员外”。   孟之脉心想,当朝致仕官员,在朝廷中仍有不少门生故吏,其在当地也均为 呼风唤雨的人物。自己初来乍到,对古陶的人事还很陌生,若要想有一番作为, 这些人物倒是轻慢不得。   又想到赵显祖,此人所作所为,一目了然。蒙人犯境,若不是他当机立断, 力挽狂澜,只怕古陶城难保。平心而论,赵显祖守城有功。可他身为朝廷命官, 九品主薄,私放囚犯在前,怂恿饥民抢粮在后,坏了朝廷法度,合该依法治罪, 这也是事实。而民心只可顺遂,官体也不可违逆,此事究竟该如何处置?孟之脉 一时有些费解。   衙门吱吱吜吜开启,县丞李文惟率两名衙役迎了出来,李县丞身着一袭绿官 袍,胸前一块黄鹂补子。上得前来,先欠身给众人施了一礼,下了台阶,搀定毛 正的手臂,请这些乡绅大户们进衙商议。   毛正一干人执拗着不肯进衙,却要赵显祖出来对质。李文惟陪着笑说自蒙古 兵退去之后,赵显祖留下一份辞官书函,不辞而别了,而今县衙也在寻找赵显祖。 毛正依旧有些忿忿然,要新任知县孟之脉出来说话。   事已至此,躲是躲不过了,孟之脉主动走上前去,一番引见过后,互相行礼 毕。孟之脉引领众乡绅入了衙门。   屋内坐定,等不得仆从奉茶,那毛正先就一一列举了赵显祖的罪愆,末了补 上一句,“当朝中极殿大学士高大人与我乃同科进士,高大人祖藉洪洞,与内人 娘舅家联过宗的,再加上同窗之谊,高大人与毛某历年均有书信往来。”   这高大人即高拱,本朝柱国、大学士,实为朝廷重臣。毛正抬出高拱的名号, 自然是想压孟之脉一头。孟之脉听罢微微一笑,有意搭了个岔,说道,“高大学 士乃在下恩师,不想与毛老先生有如此渊源,在下离京赴任之时,恩师嘱咐良多, 在下心猿意马,哪里理会得了那么多,倒未曾听过恩师提起毛老先生的名号。”   那毛正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孟之脉又道:“老先生见多识广、饱读诗书,自然知道天子受命于天,士受 命于君的道理。”   “当然,先圣格言谁人不知。”毛正答。   孟之脉蓦地站起身,朗声道,“天子既受命于天,是遵从上天的旨意行事, 那么士受命于君,行的自然也是天命。蒙人犯城,生灵涂炭,百姓慌不择路、饥 不择食。天命是要予人生路呢?还是要绝人生路呢?”   “当然,天不绝人。”不知孟之脉话里含着怎样的机锋,却又不能不答,孟 之脉的推演诘问无懈可击,毛正只能顺着他的意思作答。   “好,既是天不绝人,那赵大人不惩治抢粮之饥民即为予人以生路,他行的 是天命,天命即君命,何罪之有呢?”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毛正满脑门子的汗珠,竟然语塞。身旁一位年轻乡绅腾 地站起身来,反问道,“孟大人此言差矣,君臣有别,主仆有别,这满城百姓租 种的都是我们这些人的田地,时局动荡,饥民、佃农们哄抢地主家的粮食,这不 是以下犯上吗?历朝历代都没这个王法。”   反问得及时,众缙绅稍稍松了口气。   孟之脉笑道,“这位先生置疑的是,不过也由此可知先生读书不多。昔年, 先圣谓子夏曰,汝知君子之为君乎?子夏曰,鱼失水则死,水失鱼则犹为水也。 子曰,商,汝知之。水好比百姓,鱼好比君主、官吏、缙绅。鱼儿离开水会死, 可水里没有鱼,水还是水。”   清了清嗓子,孟之脉又道,“子曰:君者,舟也;庶人,水也。水则载舟, 水则覆舟。如此浅显的道理,先生竟本末倒置,实不该啊!”   此番推演貌似有不合情理之处,然而却言之凿凿,实在寻不出其中的漏洞, 众缙绅皆哑口无言。只听孟之脉继续朗声说道,“子曰:盂方水方,盂圆水圆。 太史公则曰:闻有道即顺命,无道即横命。当政者若懂得体恤下民,施以仁政, 百姓就会以仁孝反哺之,反之亦然,太史公的意思则是说若施政者有道,百姓会 顺着他的意思行事,施政者若无道,百姓自然会违忤于他,亦即所谓横命是也。”   这一番话,引经据典,听得众人心服口服,李文惟站在孟之脉身后,暗竖大 拇指。这新知县年纪不大,学问、口才却十分了得,今后在他手下做事,看来轻 慢不得哟。   “孟大人教谕的是,老夫粗陋浅薄,耳目闭塞,不值一辩。赵显祖怂恿抢粮 暂不提,可他私放囚犯又该做何解释呢?孟大人才高八斗,想来必有应对之辞喽。 古今圣贤书上可有成例可循?”毛正冷笑道。   “小辈不敢。”孟之脉欠身朝毛正施一礼道,“饥民抢粮皆因乡绅士族不赈 灾所致,私放囚犯却由起于本县武备废驰、防御失据。在下赴任途中,亲眼所见 本县之守备既不能战,亦不能防,置百姓于险境危途,任夷兵屠戮宰割,其惨绝 人寰之象,至今不堪回首。”忽而想起下落不明的璧仪,孟之脉蓦地热泪滚滚, 再也说不下去了。   屋内众人大惊,那毛正也自感无趣,心想,这姓孟的着实有两下子,熟读四 书五经不说,兵法也曾看过?这“苦肉计”演得还真像那么回事。   他哪里知道这眼泪后面裹着一个女人呢?   自觉失态,孟之脉迅速整理好仪容,继续说道,虽说赵显祖私放囚犯事出有 因,可此类坏纲纪、乱法度的作为理当惩诫,只不过酌情罢了。诸位各回宅邸, 勿因此事再起纠纷,聚众讼事、围堵衙门更不可,一样是在乱法度、坏纲纪。   众人听劝,纷纷散去。那毛正虽说仍有些悻悻然,却也不再好发作,只得垂 头丧气,“笃笃”地敲着拐杖跟随众人一块走了。   偕吏员将众士绅送出仪门,孟之脉没回屋,独自一人在这县衙内信步闲游。   这古陶县衙坐北朝南,衙门对面是一块照壁。从仪门至正门之间的院内,东 西各有衙役办事房五间。仪门以里,是大堂院。此处庭院宽敞,配有月台的大堂 巍然高耸。东西各有县属六房办事房十一间。大堂是知县日常办理公务的所在, 阁上方悬有匾额,上书“明镜高悬”四个大字。堂内陈列着七品知县正堂的全副 仪仗。大堂官台上设案,上置“文房四宝”、火签筒、惊堂木。官印盒置于右侧。 案后是一副朝阳出海图。   次日,正式升堂召见各房吏员,孟之脉着一身鸂鶒青色官袍,案后端坐。人 员来的齐整,县丞李文惟,典史严伯安,教谕冀侗,其余六房经承,三班衙头, 还有两名师爷也都到齐。   第一件事,委派教谕冀侗查访各乡、里失踪人口,顺便收尸填埋。做这事, 孟之脉存了份私心,璧仪一直下落不明,是死是活,总会有个音讯吧。他指派孟 柏跟随冀侗一同查访,暗中嘱咐孟柏,多留心夫人的踪讯,死要见尸,活要有信。   不几日,失踪、死亡人口名册呈了上来,总计三百多口人,并没有璧仪的名 字。悄悄问孟柏,孟柏说,连夫人的根头发丝都没见着。   孟之脉愈发觉得事情不妙,最坏的设想涌上心头,难道会被鞑子兵掳走了吗? 他不敢再往下想。   是夜,挥笔写就一篇呈文,孟之脉将名册与呈文一起封好,嘱差役次日递交 府衙。   呈文写道“古陶知县孟之脉敬陈,为兴除利害,以振残邑,以尽职守,仰祈 宪鉴垂恤事切:之脉自二年十月二十四日受事,甫入城郭,满目疮夷,荒残万状, 悉难敷陈。而古陶旱情苦重,叠经兵燹,百姓戮逃殆尽。卑职奉调入帘署县事, 据实造报亡者名册,计合三百一十六名,附于文后。既罹破陷,人丁缺损,余众 苦累不堪,今岁夏秋粮银,伏乞一并除豁。主簿赵某,私放抗粮囚犯,行守城之 事,其后又对饥民抢粮不予察明惩诫,此举虽解生灵于涂炭,然违逆法度,更为 士绅等所不容。凡此种种,不敢擅便,伏候宪裁!”   呈文送出,静候回音。这一日,正在后堂闲坐,从人来报,典史严伯安求见。   B4   列车停靠在太原站,候车厅上方硕大的电子钟响起一阵轻柔的音乐——九点 整。夜色朦朦,刺耳的火车笛音,纷乱的脚步声,锃亮的钢轨笔直通向远方,没 有尽头。   深秋的夜晚已有几分寒意,天空中淅淅沥沥飘落几丝细雨。跟随着人群出了 站口,齐亦凡接连打了几个寒颤,雨,居然越下越大了。   这座城市,他是熟悉的。他的大学即在这城市的西南部,曾经,他觉得他即 是这城市的一份子,四年间,无数次地从这个站口进进出出。而现在,如同一个 遭遗弃的孤儿,它与他已没有丝毫的挂葛。昔日温情脉脉的站前广场,如今却冷 冰冰地横亘在眼前。从前,他一出站口即向左走,23路公交车,7站地。可现在,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向左还是向右,或者一直向前?   回过身,齐亦凡躲进了候车室。   秋夜的雨,下个不停。   夜里,酣睡声此次彼伏,耳边一股浊热的气息将他吹醒,坐起身望一眼四周, 候车大厅的地板上横七竖八地睡满了人,一个个形色各异的行李袋堆放在地下, 酣声中夹杂着各种口音的呓语。这些漂流在外的人有一个统一的名称——“盲 流。”   一点一点终于捱到天亮,穿藏蓝制服的站勤人员拎着扫帚、簸箕粗声大气地 驱赶起熟睡的人们,齐亦凡挎上包,干搓了两把脸,胡乱抿了抿头发,快步走出 候车大厅。   广场西北角有个电话亭,落满尘垢的铝合金玻璃橱窗上立着几本惊悚、香艳 的杂志,掏出电话簿,齐亦凡拨通了秦二胖的电话,电话那头“嘟嘟”响了半天, 无人接听。又拨了个传呼号,站在雨地里立等了十多分钟,依旧没有回话。再试 着打,还是无人接听,电话亭老板有些不耐烦,收了他一块钱,“呯”一声拉上 了橱窗。   约略记得那个地址,市区西北方向,跟一所高校相邻,街边开着大大小小十 余家录像厅。从前,遇上星期天,出去逛街,偶尔会去家倶城找二胖玩,那时, 二胖还是个搬送家俱的苦力工,他们之间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去录像厅看警匪片。   一块钱买了六个馍,算是吃了顿早饭,除去打电话的一块,身上还剩八块钱。 舍不得坐公交,齐亦凡步行着往家俱城走。   沿路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左一个“王朝”,右一个“国际”,窄逼的一家 火锅店,居然也叫“火锅城”,其余如“莱茵河、托斯卡纳”之类不知所云的商 家名号更比比皆是。走了一个多小时,二胖的家俱店即在近前,也改了名号, “家俱”两个字换成了“家俬”,立马显得高端了许多。   二胖居然不在,店门紧闭,铝合金卷闸拉得严严实实的。问周围的邻居,邻 居说去成都找市场进货去了,没个半月二十天回不来。齐亦凡心底顿时一凉。   除了二胖这儿,他在这座城市再没有寄身之所,捏捏上衣口袋,薄薄几张钞 票,八块钱连个小旅店都不够住,原指望跟二胖搭伙做买卖,学一些生意上的门 道,现在,这样的设想尚未开始即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当务之急,夜里在哪儿 落脚?   茫然地望着熙熙攘攘的大街,心中升起一丝悲意。天下之大,竟然没有自己 安身立命之所。日近正午,空气漂荡着一股饭菜香气,街边一处小区门口,大人 们领着蹦蹦跳跳的孩童不慌不忙地往家赶,像一对一对归巢的鸟雀。生活静谧安 详,而这一切并不属于他,他像一只游离在外的孤鸟,被排斥在巢穴之外,没有 归属。   又一次摸出电话簿,仔细地搜寻着上面的姓名、电话,他期望能找到一个太 原的电话号码,翻来翻去,没有一个是省会的。原先宿舍里的几个舍友,分别来 自晋南、晋北等各个县份,比较要好的几位同学,也没有一个是太原人。失望地 掩上电话本,齐亦凡深叹一口气,却突然发现电话簿的末页记着一个0351的号, 这电话号码的前端,赫然标着一个女生的名字:杨帆。   杨帆和罗雪珊是好朋友,这个圆脸的太原姑娘个子不高,齐亦凡对她算不上 特别熟悉,印象中只记得杨帆虽然是个大城市的女孩,身上却丝毫没有城市人趾 高气扬、骄纵势利的市侩习气。能不能向杨帆求助呢?向她求助会不会被拒绝呢? 齐亦凡犹豫半天。   再返回到针织厂显然已经不可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汪国真诗集》里有 句话: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这本俗滥的诗集也只有这一句令他动 容。而二胖还需要些时日才能回来,这段日子,他总得有个寄身的地方,思前想 后,咬咬嘴唇,齐亦凡走到路边电话亭拨通了那个号码。   “嘟嘟”响两声,耳边传来杨帆的声音,嗫嚅着讲明来意,只听得电话那头 深叹一声,“你等着,我骑车过去接你。”   街边树荫下一个女孩骑着车子缓缓而来,裤脚上溅了几滴雨水,还是从前的 模样,逢人先笑。   “先跟我回家吧,我弟弟开学刚走,屋里正好有张空床。”杨帆望一眼齐亦 凡,扯下他的挎包,扔进自行车篮里。   边走边聊,杨帆说班里好几个太原本地的连同她自己,都分配到了矿务局工 作。上班刚一个多月,两个男生嫌工作环境差,收入低,相跟着跑到深圳闯世界。 文科生工作不好找,连一点起码的技能都不具备,去工厂流水线,又觉得跌了面 子,就这样东奔西走,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夜里留宿街头,被当地的收容所收 留,遣返通知刚下达到矿务局,让家属去深圳领人呢。   哲学系一位学生被分配到文管局下属单位,在一所古寺庙里做看护研究工作, 该同学自视甚高、不甘寂寞,多次申请调动未果,咽不下胸中恶气,结果变魔怔 了。   杨帆说从校园到社会,很多人都没能调整好自己的心态,所谓大学生,一直 被骄纵惯了,光知道自己是个香饽饽,吃不得苦,受不得气。成天幻想着当白领, 要不就是升官发财,娇妻美眷,从不想自己究竟能干得了什么。   “尤其是你们这帮男生。”杨帆回头瞥他一眼道,“不过你跟别人还真不太 一样呢。”   齐亦凡苦笑了一下,心中对杨帆无比感激,如果没有她帮忙,这个细雨纷飞 的秋夜他真不知道该怎样度过。街道上的黄色面的一辆接一辆的从身边经过,杨 帆的家到了。   一套并不十分宽敞的三居室,门一开,一股家的气息扑面而来,暖暖的。这 种久违的气味令齐亦凡差点掉下泪来,想起自己远在农村的家,想起家中的父母, 他心里酸酸的。   晚饭前,躺在卧室床上,听见客厅里杨帆在跟父亲窃窃私语,父女俩显然是 在议论他的事,齐亦凡无心去管,他只求先吃顿饱饭,好好睡上一觉,明天上街 随便先找个活干,寻个住处,能遮风挡雨就好,捱过这十来天,等秦二胖回来, 他就有办法了。   石英钟“铛铛”响了七下,杨帆在厨房唤他吃饭。   白米饭,七八个菜,杨帆的父亲还给他斟了杯酒,仰脖掫尽,齐亦凡呛出满 眼的泪,那泪珠怎么擦都擦不尽,竟然越擦越欢,湿透了衣袖。   饭桌上没人理会他,齐亦凡知道,大家装作看不见只是不想让他难堪。止住 泪水,迅速拨拉着碗里的饭,杨帆的母亲夹给他一筷子菜,说道,手头有份工作, 不知你愿不愿意去试试。   是某洗衣机厂驻太原的一个办事处,办事处的领导跟杨帆的父亲从前做过同 事。所谓办事处呢,其实更多地是在搞维修,虽然是份电器维修工作,但洗衣机 的维修难度并不太大。维修部有间办公室,还可以解决住宿问题。工资待遇不算 高,但经过了实习期,也聊以解决生计。   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打内心深处,齐亦凡对杨帆一家万分感激。嘴拙得说不 出个“谢”字,齐亦凡连着自饮了三杯白酒,杨帆夺下他的杯子,嗔怨道,逞什 么能啊?喝“不几迷”了吧。   “不几迷”是太原话,傻呼呼的意思。此刻听来,格外的亲切。   是夜,躺在松软的被窝里,听着窗外沙沙地细雨声,齐亦凡一夜无梦,沉沉 地睡到天亮。   A5   “出大事了。”典史严伯安满脸疲惫说道。   原来,近日汾宜乡间出了一件棘手的案子,刚刚下葬的数十具尸首,几天后 竟又被人刨了出来,刨坟者称之为“打旱魃”、“打旱骨桩”。坟主后人与刨坟 者起了冲突,酿祸不断。而旱情逐日加剧,“打旱魃”一事竟愈演愈烈,乡间传 言有“旱魃”寄附在死人身上,必须打掉旱魃方能迎来雨水,此类传言已纷传至 汾泉,朱坑一带,掘坟鞭尸之事时有发生。   《诗经》载:旱魃为虐,如惔如焚。《山海经》载:黄帝与蚩尤大战,蚩尤 请风伯雨师助阵,瞬间狂风暴雨大作,黄帝延请女魃应敌,风消雨止,蚩尤死。 而女魃法力用尽,未能返天,自此长驻人间。其所居之处,常年无雨。   《神异经》记载旱魃是一种只有二三尺长的小人,眼睛长在头顶,袒着上身, 行走如风,所经之处、赤地千里。   至明代,民间更以僵尸为旱魃,称坟内进了雨水,尸身长出绿毛,能吸尽天 下之水;更有人称曾亲见旱魃坐于坟头,见空中阴云密布,即口吐白气吸尽雨雾。   严伯安说,本邑“打旱魃”之事愈演愈烈,极为荒唐。   汾宜里一神汉偶见新坟长草,便妄称坟土潮湿,尸身已化为旱魃。遂纠集乡 民十余众,置死者亲属哀求于不顾,掘坟撬棺,曝尸于荒郊野外,众人轮番以杵 击之。   朱坑里掘坟打旱魃之举演进为两族冲突,一日内械斗数次,已致多人死伤。   东泉里数十余暴民借打旱魃之名泄私愤、敛私财,该伙众游窜于本乡十多个 村堡之间,仗势欺民,给钱的就网开一面,慌称旱魃已遁逃;不给钱的则刨坟挖 棺。一时间弄得人心惶惶,鸡飞狗跳。百姓深以为苦。   自打抛别双亲,离乡赴任,一路过京师,入直隶,进了太原府,来到这古陶 小县。孟之脉感觉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压得他快有点喘不过气来。先是璧仪失 散,他此生最倚重的人下落不明。如在往常,每逢犹豫不决、心绪烦乱之时,他 可以向她诉说心事、讨教主意,而此刻,身前廖落、形单影只。所有的事情都需 自己一个人来扛。   而履新伊始,这古陶县已是政崩礼坏、荡无律法,首先,官不成官,主簿赵 显祖居然私放囚徒、纵民抢粮;其次,绅不成绅,毛正等一干乡绅悭吝之甚,闻 所未闻;再者,民不成民,一帮悍众借怪力乱神之名,行徇私枉法之实。难怪昔 日赴任之时,恩师高拱曾一再告诫他,汾州地界,民风俗悍,当政不易。   可是,倘若细寻根由,这官、绅、民三者所行之事,又实难苛责太深。所谓 陈陈相因,事出必然。政令不通、滋生事端,自与天灾人祸大有关联,而教谕不 力,民智昏昏,则是事件之根本。《管子?牧民》曰:四维不张,国乃灭亡,这 四维即礼、义、廉、耻,礼不愈节,义不自进,廉不蔽恶,耻不从枉,礼义廉耻 比“法”更为重要,乃支撑国体之柱干,所以称之为“四维”。   当下务必启民智,方能除民瘼、解民忧。   送走严伯安,孟之脉随即铺纸研墨,亲拟安民告示一份,并召传县丞李文惟、 教谕冀侗,拟于本月初七,在文庙学宫设坛讲学,着请本县士绅、吏员及庠生等 参聆。   三日后,张贴安民告示于古陶六道城门之上,各乡村里坊俱有文书送达。告 示大意为:值兵祸天灾之年,黎民涂炭。而今圣恩浩荡,体恤下民,特蠲免本县 夏秋两季田赋。本县主簿赵显祖,武断擅权、私放牢徒,按律本当严惩,但念其 有定倾救危、抚绥安民之功。而刻下边尘不惊、古陶所以晏然太平者,有赖显祖 之勇、显祖之谋。鉴此,已将显祖事迹逐级上陈,并吁请今上开恩除罪。   上承皇恩,延福于民。凡当日哄抢谷粮者,如确为饥馁之民,不再追罚,若 有作奸犯科、结朋营私者,经查实,一律严惩不殆。   本县汹汹然“打旱魃”之风,着令禁行,今念黎庶之苦,暂不深究,而首犯 之徒,罪不能赦,已缉汾宜、朱坑、东泉三里首犯总计十三人,依《大明律》法, 拟判绞监候者七人,徙三千里者四人,杖一百者二人。凡此愚劣之风,自昭示之 日一律禁行,若经发现,当以首犯论处。   安民告示贴出,各方褒贬不一,众说纷纭。士绅阶层颇有微词,多认为这新 任知县法度宽宥,缺杀伐之心,日后难成大事。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而这孟知县却一味地宽以待民,左一个不追罚,右一个不深究,还说什么开启民 智。这不是自取其辱吗?   听闻士人们的议论,孟之脉付之一笑。   初七这日,天色晴好,偕县丞、典史、教谕等诸吏,孟之脉乘轿来到文庙学 宫,其时经台下方,已是黑压压一片,足有二三百人。听说这孟知县是山东境内 有名的才子,两榜进士出身,上任伊始,其施政之风又引来诸多非议。古陶县的 读书人都想瞧个究竟。   案前坐定,与众人行毕套礼,孟之脉道:“昔日韩非子、商鞅尊信律法,主 张以严刑峻法治国,秦有商鞅,法度井然,兵强国富,霸业终成。法家之思想, 似无往而不胜。”   “今有坊间传言,私议孟某执法过宽,所谓乱世需用重典,孟某开坛设说, 特做一辨。”   “秦之律法,内刻刀锯之刑,外课斧钺之诛,所谓不告奸者腰斩,弃灰于街 者受刑。匿藏奸犯要判死罪,乱倒炉灰要受罚,如此严苛之律法,民众自然不敢 越雷池半步。可秦国百姓严刑峻法之下惶惶终日,活过了今天,不知明天会不会 大难临头。如此霸业,要它何用?”   “子适卫,冉有仆。孔夫子到了卫国,冉有为他驾车。夫子说:好多的人啊! 冉有问:人多该怎么办呢?夫子说:让他们富起来。冉有又问:富之后呢?夫子 说:令其多读书,接受教谕。”   “所谓律法,其指向尤在教谕。博学于文、约之以礼,此谓礼乐。子曰:礼 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由此足见重教谕,轻律法才 是富国安邦之正途。”   台下众人全神贯注,听得啧啧称奇,忽一人站起身道:“孟大人所言有误,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启民智,行教化之风,夫子不是反对过了吗?”   孟之脉笑道:“这位生员书可是白读了,连断句都不会,秀才功名怕是捐的 吧。”   众人笑做一团,欲听他解释。   孟之脉道:“夫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百姓若能自己经管好 生活,可以由他去;反之呢,则需加以教化,使其知之。断句之差,意思大相径 庭。”   ……   滔滔不绝,引经据典讲了近两个时辰,不觉已至正午,孟之脉嘴干面乏,那 冀侗见状,宣散了讲席。众人意犹未尽,个个若有所思,也都散了。   回到县衙,这一晚,孟之脉正要就寝,孟柏来叩门,送来一张拜贴。打开一 看,正中一个大大的“粮”字。   孟之脉吃了一惊,从来没见过这种拜贴,会是谁呢?   匆匆披了件外衣,孟柏提了灯笼,迎出衙门来见。已是亥时,衙门前四下无 人,只对面照壁下倚着个黑影,孟之脉冲那黑影问道:“敢问阁下名号?”黑暗 中此人迎面而来。借着灯光,但见他身材瘦削,方脸盘,一缕乱须搭在胸前,双 目炯炯。   孟之脉执礼甚恭,欲引此人入衙门内,这人却说:“不进去了,免得熟人间 难堪。在下罪人赵显祖”   原来这赵显祖自孟之脉入城主政之后,自忖罪责难逃,却又不想受乡宦和衙 吏的肮脏气,就先躲了起来。今日暗潜至文庙学宫,听了孟之脉一番演说,深感 受教非浅,欲以一晤,诉说衷肠。今见孟之脉为人谦恭,先就生出七分好感。   赵显祖的是非功过,古陶县已有定论。虽未曾晤面,孟之脉却早将其性体猜 了个八九不离十。勇谋兼备、钢骨铮铮。士当蓄之而不可辱之,当今之世,缺的 就是这类志士仁人,其与古陶县这帮犬儒俗吏,并不在一个等次上。   赵显祖蓬发乱须,显然一直在外流落,风餐露宿,居无定所。孟之脉握了他 膀臂,又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心中顿生怜惜之意。   寻了个僻静处,那赵显祖再行一揖。说道,赵某自幼喜读杂书,五行八作中 闲杂朋友也交与了不少,昨夜观天,近日似有甘霖之象。大人不妨行个祈雨仪式, 如此,与天公相映成趣,所谓顺天时,得民意。   言犹未尽,忽而一慢两快三声梆响,两名巡夜的更夫从街口处走来,赵显祖 行了个拱礼,匆匆告辞了。   B5   洗衣机厂驻太原办事机构地处青年路,两座高楼的夹缝间。除了招牌比较醒 目,门脸和空间都很狭小。   办事处拢共三个人,站长是个中年男人,一名女文员负责电话接访,管理库 房。还有一名维修工是太原本地人,叫个二蛋。   洗衣机市场在国内已日趋饱和,90年代初,技术革新的大潮尚未来临,整个 行业仍在低端层面徘徊。但既便如此,一名文科生涉足电器维修领域,依旧感觉 吃力,那些分门别类的图纸,在齐亦凡看来,如同天书一般。   上班第一天,先从认识零件开始,定时器、皮带轮、步进电机、波轮、缸体 等等等等。即使是一枚螺丝,也必须得区分出是哪个部位的。二蛋说,自己刚开 始搞维修时,将一条长螺丝拧在了电机壳子上,结果将线圈顶烂了,整个电动机 报废。   任何一个行业都有其内在规律,任何一个行业也都有其不便说的苦衷。上班 第二天,齐亦凡跟随二蛋去客户家中做维修,半中间,客户出了趟门。回到家, 洗衣机已经修好,俩人正准备告辞,这家女主人却说压在床垫下的300块钱不见 了,将他俩堵在门口,嚷着要报警。   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俩人气鼓鼓地闷坐在客户家中,最终,这家男主 人下班回来,讲明那300块钱是自己临出门时拿的,这才解了他俩的围。事情真 相大白,那女的却连个歉都没道,瞥了他俩一眼,仅仅闪挪了下身子,将他俩放 行了事。   还有一回,因为产品的一点小故障,顾客与站长在店里争执了起来,越吵越 激烈,该顾客不是个善茬,情急之下,抄起店里的维修工具向他们几个砸来,齐 亦凡的头被砸破了皮,站长的眼镜被砸碎了。   “这就叫混社会哩。”站长苦笑着擦了擦碎玻璃镜片,有几分无奈地说, “顶着颗人头在世上闯荡,正门大开吃街面饭,没点忍耐力还真就撑不下这个 局。”   齐亦凡擦拭了一下伤口,脑子里反复玩味着站长的这句话,觉得颇有意趣。   更多时候,他需要学习的是技能,跟随二蛋出去搞维修,齐亦凡多少掌握了 一些经验,而理论知识却是个空白。那天,他跟站长预支了自己当月的工资—— 150块钱,从书店抱回一摞书回来。各种电器原理,他要从头学起。   晚上就在店里住宿,将洗衣机的废旧外壳拼在一起,用纸板垫平。店里的棉 门帘正好能当被褥。时令已入初冬,屋外冷风簌簌,他蜷缩着身子,翻书,做笔 记,一直到深夜。   很多时候,会有一种仍在做学生的感觉,这房间,如同自己当年的学生宿舍, 只不过,舍友们都已各奔东西。夜里不会熄灯,天明时不会有广播催促自己出早 操。罗雪珊也不会隔三岔五地找他来说话,星期天回趟家,古陶城里大大小小发 生过的事,她能跟他讲一大堆。   维修站紧邻一处住宅小区,每天傍晚,家家户户电视机的音量都开得很大。 一会儿是《雪山飞狐》的片尾曲,“让清风吹动了你的长发让它牵引你的梦,不 知不觉这尘世的历史已记录了你的笑容……”一会儿是《新白娘子传奇》的音乐 声,“是谁在耳边,说爱我永不变。只为这一句,断肠也无怨……”   来来回回地听,他经常会一阵一阵地出神。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十一月末,太原落了初雪。在维修站已经呆了一个月 有余,齐亦凡的技能已是大有进益。经常单独外出帮客户维修洗衣机,电器原理 有些是相通的,偶尔,修完了洗衣机,客户也让他维修一下其他电器,黑白电视 机、电热杯、排风扇之类。起初,勉为其难,常常会犯愁,到后来,翻书,看资 料,竟然也得心应手。他成了客户眼中的电器专家,额外的收入也日见其长,可 谁又知道他仅仅是个入行不到两个月的新手呢?   工资也加了两回,从最初的150涨到了220,二蛋工余时间还兼着一份工,在 一家水泵商店维修电机。忙不过来的时候,会叫上齐亦凡一起干,无非是缠绕线 圈之类的活儿,齐亦凡心细,很快就能独立操作了。这额外的收入也并不比维修 站的工资低。   那天下午,有些闲暇,心里惦记着该去找找二胖了,来太原近两个月,一直 没能见到二胖,最初,自己可是抱着投奔他的目的而来的,阴错阳差,居然做了 电器维修。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先打电话,那边仍旧没人接,再拨呼机号,已暂停服务。心里愈发纳闷,推 起店里的自行车,径直往二胖的家俱店骑去。   家倶店依旧卷闸门紧闭,灰尘落得满满的,好似从来没有开启过。又问旁边 的商户,人都说好几个月没见了,来找他的人可多着呢。   “都是些什么人找他呢?”齐亦凡问。   “看样子像是催债的。光头的有,留长头发的也有,看样子可不像什么好 人。”邻居说。   齐亦凡心底一沉,有些不祥的预感,二胖不会是惹上什么麻烦事了吧?   回到店里,心情有些沉郁。屋外西北风呼呼地刮,光秃秃的槐树枝上挂着几 片干枯的树叶,猩红的斜阳隐没在灰黑的树杈间,像极了小时候站在自家窑顶上 看到的那枚被群山遮住半个脸庞的落日。   他突然想家了。   离家这么久,父母却根本不知晓他竟然身在太原。如果说最初窘迫的境遇使 他无暇顾及他们的话,那么现在,他已经足够安定下来了,无论他之前有过怎样 的经历,现在提及,都不会使他们担惊受怕。   想毕,齐亦凡拿起桌边的程控电话机,拨通了石板沟村委会的电话。   听筒里一阵信号转换的声音,漫长的等待之后,终于有了人声,是村主任。   讲明了身份,简单问候了两句,齐亦凡央村主任下沟底叫一下他爸。   随即挂断电话,等过了约摸十分钟,再拨同样的号,许久,一个怯怯的声音 传来,“是小凡吗?”   是母亲的声音,齐亦凡心底一酸,眼里泛出些潮意来。只“嗯”了一声,电 话那头母亲弱弱地说:“家里一切都好,没啥好记挂的。”   “我爸呢?”摁住鼻孔,怕哭出声,齐亦凡问。   母亲好似停顿了一会儿,齐亦凡再问,母亲颤微微地回答道:“你爸在窑顶 呢,咱村里下了老大的雪,玉茭都被雪埋了,你爸忙着清雪哩。”   再想问些家常,母亲却反问起他的情况来,齐亦凡只得将自己两个月来的经 历简要复述一遍。母亲在电话那头却哭了,“去那么老远上班,走时也没带了件 棉衣,毛裤还在炕箱里放着,这大冷的天,你穿些啥?”   他没敢再接母亲的话岔,怕自己哭出声来,简要报了一下自己的工作地址, 联系电话,生怕母亲有事找不着自己,思来想去,又将罗雪珊的联系方式留给了 母亲,等到那边细细地记完了。方道过别,挂断了电话。   又拨通了罗雪珊留给自己的电话,按最后一个号码时,手居然有些发抖。   很温柔的女声,明朗的情绪背后,隐隐含着一丝惆怅。他说,是我。那边迟 疑了片刻,回复道,你还好吧?他说,挺好的。那边又说,你的情况杨帆都跟我 说了。他说,谢谢你,多亏有杨帆帮忙。她说,谢我干什么?都是你自己的能耐。 他说,没你的面子,别人哪会帮我?她说,我还以为你从不需要别人帮助呢?   之后,他们互相沉默了。   透过话筒,齐亦凡似乎能感觉得到罗雪珊的心跳。平复了下情绪,他继续说 道,这回还是想麻烦你一下,我爸妈年纪大了,一辈子呆在山沟里。我离他们老 远,这边的工作又需要时常外出,家里有个什么事,怕老人们通知不到我,我留 了你的电话给他们,你联系我,终归方便些。   电话那边传来轻微的应答声。他讲完了,那边却没有放下听筒的意思,似乎 想听到更多他的声音。他说,我要挂电话了。她仿佛刚回过神来,她说,再见。   他放下听筒,压叉“叮”的一声,他顿时感觉无比的失落。   所有的隔膜都因他而起,他听从着某种使命的召唤,孤身一人来到这座城市, 他迫切需要成功,只有成功才能将曾经拥有的一切重新聚拢在身边。而成功是什 么?除了赚钱,赚大钱,似乎没有第二个答案。 报纸上出现了一个新名词,叫 “大款”。“大款”会是怎样的一个额度呢?他无从考究。但他明白,财富必定 是经过不断地投入与产出形成的。而眼下,确实有一桩不错的买卖在等着他,对 此刻的齐亦凡而言,那简直就是一桩大买卖。   A6   “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经时”。秋分早过了,寒露、霜降也过了,时 令已入初冬,天空终于飘来大团云霓。   都说这新知县是个有能耐的,东门外设坛祭了回天地山川,第二日,天就阴 麻麻地不见晴了,晚间,房檐上、树梢顶“噼里啪啦”有了些响动,推门一看, 雨说来就来,空气中一股子土腥味。这雨,欢实着呢。   家家户户门前摆满了木桶、盆、钵碗等,再不用受这缺水的苦,衣裳也能摆 洗几件,身上的灰垢也能冲洗个痛快。南门外的豆腐坊重新响起了“吱吜吱吜” 的石磨声,北门里私熬土盐的也悄悄支起了铁锅子,开染坊的说,得亏这场雨, 把买卖给救了,这新来的孟老爷,可是“四眼天师”下凡?   雨,足足下了两整日。   天井口檐水潺潺,四面屋檐下,摆了一溜青缸。古陶民宅,四合院内正房、 倒座、东西厢房均为单坡式,取“肥水不流外人田”之意。这毛正毛老爷的宅院 是城内最讲究的,“三截两院过道厅”,东西两边还各有跨院两座。正房是五间 阔的锢窑,檐下出廊,鸡翅木的额枋上雕着“福禄寿三星”图。   可他总觉得自己是个没福禄的人。   毛正家道殷实,早年确曾以科举进阶,做过一任京官,因葬父守孝,告了丁 扰还乡,此后一直未能起复任用。其祖父辈当年凭“盐引”生意发家,城内建起 宅院,城外置了良田百顷,是古陶城数一数二的富户。   “盐引”又称“盐钞”,是一项古老的生意。众所周知,盐业从秦汉始,一 直施行国家专卖,西汉桓宽曾著有《盐铁论》。至宋代,盐业经营仍旧由朝廷牢 牢掌控,所不同的是,为方便边关的物资补给,朝廷准许商人们以粮米、布绢等 换取“盐引”,实际上就是盐业经营权。   明代有“纲盐制”,也有“开中法”。依据路程远近,一至五石粮食可换取 一小引盐引,合盐二百斤。换来的盐必须在指定地区出售,不得随便贩运私卖。 于是,很多商人便就近垦荒屯田,所谓“商屯”。   毛正的祖父早年在宣大一带屯田,生意做得老大,只可惜家族人丁不旺,独 根独苗,只留了一个子嗣。到了毛正这一辈,依旧繁盛不起来,独孙一个。   而毛正往下,这香火却齐展展地断了,毛老爷年过五旬,膝下只有一女,名 唤玉婷。玉婷十八岁时嫁与南政村首富杜家,这杜家原本有两个儿子,玉婷嫁了 老大,老二娶了本村大户之女杨氏。若干年过去,杜家这两个儿媳却始终不开怀, 去年初,这杜老大更是患了个急症,年纪轻轻地,蹬腿先走了。   原指望过继个外孙,以承家业。好歹,外孙也是自家的血脉,谁知,连个外 孙都没捞着。女儿玉婷至今独守空房,好不凄凉。   想到这儿,毛正不由老泪纵横,命里当绝啊!   古陶城遭兵祸,自家粮仓被抢,纵民抢粮的主簿赵显祖至今逍遥法外。新来 的知县不仅不闻不问,还竭力为赵显祖开脱、找说辞,强压他一头。这是又一桩 窝心事。   往年,新知县上任,头一个先要请他毛正入府邸喝茶,四人轿子抬着,衙署 前一干吏员弓下身子迎接,就连县令,也免不了打拱做揖。都明白,古陶城这一 帮缙绅,个个都得听他的。再说了,六部文房、翰林院、大理寺,确曾有几个大 官是跟他毛正相与过的,宁河郡王表楠更与他过从甚密。   新来的知县孟之脉并不理会这些,文庙内设坛讲学,引经据典、言之凿凿, 貌似颇有见地。可这为人处世,无论官场或是民间,都是互相抬举着混场面,他 既然不给自己面子,自己也就无须捧他。再有学问的人,也得循常情办事,悖离 常情,坏了规矩,不给他点颜色瞧瞧,还真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家仆突然来报,衙署典史严大人来了。   这严伯安是毛正的内弟,孩子的亲娘舅。他来,必有要事相商。   果不其然,严伯安说,山西布政使司衙门已将古陶及周边县府的灾情详报朝 廷,朝廷从北直隶调拨了粮米赈灾,算来再有一月功夫就到了。至于赵显祖私放 囚犯、纵民抢粮一事,按察使司已下放至汾州府衙,命其酌情判理,大有从轻发 落的意思。   “这赵显祖可有下落吗?”毛正问。   严伯安道:“有个心腹差役昨日报上来,说孟之脉可能私会过赵显祖,数日 之内,即要按排赵显祖悄悄出城呢。我来找你,就是这个意思,好歹,咱得有个 主意才行,是拿是放,你快快定夺。”   “既有了行踪,哪能放过这厮?”毛正捋捋胡须,厉声道,“姓孟的不拿他, 咱自个儿拿他。”   “姓孟的不下令,我这典史都不能捉人,只能偷着来,你倒能光明正大地拿 他?”严伯安一头雾水。   “说你不通律法,你还真是个棒槌。”毛正乜斜了小舅子一眼,说道, “《大诰》里写得清清楚楚,凡害民之官吏,许良民将其绑缚赴京治罪。违旨下 乡,动扰于民的,许民间高年有德者率精壮拿赴京来。怎么就动不得他?逼急了, 孟之脉咱也动得。”   《大诰》里确乎有这么一条。这《明大诰》乃洪武皇帝亲自指导编纂的一部 法典,其苛严程度超过了《大明律》,其核心为重典治吏。虽说自洪武帝之后, 此法因收效甚微,多遭遗弃,但并未明确废止。   听罢姐夫之言,严伯安心中有了底,只不过自家是公中的人,不便出面捉拿 赵显祖。那毛正嘱咐道,只需提前探听好赵显祖的出行路线,如实禀来即可,其 余的,用不着他操心。   严伯安于是告辞出门。   且说孟之脉本有为赵显祖开脱之意,这古陶城事,左右都跟他有关,真正解 民于水火的一条汉子,心术端正,精明干练,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但事情也不 能一直悬着,如今,布政使司衙门既有从轻发落之意,他就索性解了这颗铃铛。 几日来,他察颜观色,又秘会了赵显祖两回,跟冀侗也攀谈过多次,至此,心中 已大致有数。当下,唤孟柏至身边,密嘱了几句,那孟柏也是个聪明孩子,立刻 心领神会。   换了身装束,牵了匹快马,孟柏出了县衙,那严伯安数日来早已派心腹跟定 了孟柏。当下,见孟柏进了郑家客栈,立刻飞报过去。严伯安差人又报与毛正。   孟柏离去不多时,冀侗乘了顶二抬小轿出县衙直奔陆台书院。   跟踪孟柏的差役在郑家客栈门前坐等了半个时辰,忽见一灰袍子从客栈出来, 匆匆忙忙解了马的缰绳,不由分说,夺路疾奔。   郑家客栈离东门较近,一回头的功夫,这灰衣人已逼近了城门。毛正等人早 有按排,一群乡绅带了家仆在瓮城内将灰衣人团团围定。   “赵大人,慌里慌张地,这是要去哪儿呀?”毛正从骡轿里探出身子,冷笑 道。   灰衣人并不答话,头上的方巾遮了半片脸,看不清面容。毛正等人走到近前 仔细一瞧,却并不认识。   “你是谁?”一人喝问道。   也有认清了的,懊丧着脸,挥挥手道,“罢了罢了,还是他,孟大人的书 童。”   毛正沮丧得差点跌坐在地上。   而此时,赵显祖正坐着冀侗的二抬小轿一颤一颤地行进在乡间小路上。古陶 城在他身后越来越远,终于缥缈成一团轻雾。   B6   维修站斜对面百米远,有一家录像厅,门前倚着块黑板,彩色粉笔字歪歪扭 扭——《英雄本色》、《纵横四海》、《喋血双雄》、《我在黑社会的日 子》……。二蛋是录像厅的常客,除了修电器,唯一的爱好就是看港片。平常说 话,总有那么几句港台腔冒出来,“搞掂、Yes sir拜托、有没有搞错”等等。 站长瞧不惯这作派,对港片更是嗤之以鼻,在他眼里,全天下任何一部剧都比不 过《渴望》,周润发也远没有李雪健长得有内涵。   齐亦凡对警匪片兴趣并不大,原先,大学校门口就有好几家录像厅,偶尔和 同学凑热闹进去一趟,也常常是看到一半就兴味索然了。千篇一律的故事情节, 虚张声势的打斗场面,没完没了的江湖恩怨,如同已经类型化了的美国西部电影。   期间也看过一部苦情片——《妈妈再爱我一次》,情节很造作,表演十分夸 张,但母子间凄惨的分离场面还是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远在农村的父母,狠狠 哭了一回。此后,进录像厅的次数,愈发地少了。   二蛋说,闲着也无聊,下了班咱瞧瞧“夜场”去?   “夜场”是指晚十点以后的通宵场次,前半夜依旧是警匪片开道,后半夜观 众昏昏欲睡,老板就会放两部三级片调剂一下口味,叶玉卿、陈宝莲、邱淑 贞……,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那种。   关于“性”,齐亦凡并不觉得是一件多么难以启齿的事,“性”的本源是美 好的,只是人们赋予它太多的罪恶。如同毒品、枪械等,这些器物本身不具备任 何属性,它们邪恶的一面完全因人性所致。“恶”是一种情绪产物,而情绪这种 高级别的精神活动是人类独具的,因而,人,才是万恶之源。   三级片中充斥着太多性活动画面,更有无数性暗示场景,据说会诱导人犯罪。 而犯罪的主体是人,并非画面本身。受到性刺激、性暗示的人多了去了,而由此 实施性侵害的却是极少数中的极少数。罪恶是从人心里衍生出来的,它是客观存 在,永远难以根除。而“性”这种动物性的生理本能反应,越压制,反而越容易 使人陷入迷潭。   那天傍晚,维修站发回一车配件,来不及入库,全堆在外屋地面上,拥挤得 连脚都伸不进去,眼看夜里无处安歇,齐亦凡索性去了录像厅。   附近这家录像厅有个时髦的名字,叫“花瓣雨”。玻璃窗遮着厚厚的棉门帘, 门口蹲放着一对大音箱,尖锐的刹车声、噼里啪啦的枪火、煞有介事的对白。狄 龙跟警察说,阿sir,我不当大哥已经好久了。周润发说,你写给我的信,不是 这样讲的……。   广告牌下方一行小字,齐亦凡蹲下来仔细看,上面写着“夜场外包,租金每 月800。”他忽而有些心动。   维修站的工资,每月200,加上打零工的收入,约摸有300多块,假如将录像 厅的夜场包下来的话,不但能改善一下住宿条件,设若经营有方,每月还能平添 一份薪资。   古陶县土地贫瘠,资源稀缺,本地人自古便有经商的传统,走西口、跑宁夏, 什么钱都敢挣。外地人形容古陶:有麻雀的地方就有古陶人,无论褒贬,均暗含 了敬意。齐亦凡觉得,自己大约也算是肯钻营的那一类人吧。   当晚,他在录像厅呆了一个通宵,录像一眼没看,倒是攒点清了观众人数。   此后连续两天,每晚都在录像厅过夜,查访的差不多了,第三天,他带上钱, 跟二蛋一块去找录像厅老板。   生意谈得很顺利,老板是个特别爽快的人,老板说,夜场生意一直都很旺, 只是自己身体不大好,熬不了夜,只得转租。年轻人喜欢看毛片,夜场生意就指 靠这个挣钱。   “派出所不干涉?夜里会巡查吗?”齐亦凡有些担心地问。   “开两年多了,从没出过事。”老板说,“只要不招未成年人入场就没事, 年轻人瞧个新鲜,也算是性启蒙教育,人家香港的三级片都在正规电影院放映。 大陆人意识形态落后,管天管地还要管人家的生殖器,那才叫没文化呢。”   齐亦凡和二蛋相视一笑,觉得话糙点儿,理却不糙。   第二天,先预付了半个月的租金,当夜,齐亦凡正式接管了录像厅的夜场生 意。   通宵场次,每人收三块钱。来录像厅过夜的,既有附近学校的大学生,也有 外地来的出差务工人员,拿录像厅当旅馆,只求有个歇脚的地方。客源相对稳定, 收入自然不菲。   二蛋时常过来帮忙。换片、守夜,他只图个乐,能随时出入,免费看片。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稍稍挣了些钱,齐亦凡陆续将录像厅的硬靠椅换成了带软垫的火车椅,以方 便人们歇息。顾客中经常有夜里喊饿的,齐亦凡特意买了几箱方便面、火腿肠, 其余香烟、矿泉水之类,也一应俱全,看起来就像个小副食店。每天天一黑,他 便蹬着维修站的小三轮装着满满一车货进场,天明时,再蹬着空车回到维修站。 如此往复,一个多月下来,交齐了租金,剩下的钱依旧有厚厚一沓,仔细一点, 那数目令他咋舌,一千八百多块。   此生头一回挣这么多钱,他忽而感觉自己像个有钱人了。腊月将近,年关不 远了,过年回家,母亲的新衣服、父亲的新鞋、小外甥的玩具、太原的土特产, 他一一在脑子里筹划妥当。他觉着,这个新年注定是个丰足祥和的新年。   生意一日强似一日,虽说辛苦,内心却十分地富足。因服务周到,设施齐全, 附近几条街面上的顾客都被他拉了过来,一入夜,他这边门庭若市,其他几家却 门可罗雀。他沉浸在浓浓的喜悦之中,对于即将来临的灾祸却并不自知。   那天夜里,刚开始营业不久,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异地打开门, 外面不由分说冲进来四五个联防队员。   “谁是老板?”联防队员厉声问道。   怯怯地应了一声“我”,齐亦凡心中已大致明白了几分,一定是同行中有人 嫌他抢了生意,举报了。   关掉镭射机,将顾客撵出屋,这些人翻箱倒柜地查,一盒又一盒的三级片碟 片被翻了出来。他被逼在墙角,强烈的手电筒光束射在脸上,如同罪犯一般。   齐亦凡被带到了派出所。   录像厅老板随后赶来,好说歹说,赔尽了不是,认够了错。本地人的身份毕 竟还有几分作用,录像厅没被查封,经营人员却要重罚,齐亦凡被罚3000,那是 他一个半月的全部收入,包括白天在维修站上班的工资。   交足了罚款,凌晨时分,他独自一人从派出所出来,街面上零星的车辆裹挟 着寒风呼啸而过,昏黄的路灯投射出他孤寂的身影,对面的高楼从未像今天这样 令他感到无比的压抑,那压抑越来越强,几乎使他窒息。   回到维修站,开了锁,掀起卷闸,他蜷缩在墙角凝视着马路边的街景一直到 天亮。   随后的日子,他终日沉闷不语地继续做着自己的工作,早出晚归,只希冀通 过忙碌来平复心底那深重的失落感。日复一日,春节逐渐临近了,街面上陆续出 现一些卖鞭炮、写对联的。那天下午,外出做完活回来,刚转过街角,一个熟悉 的女孩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她远远地望着他,就像从前约好了在图书馆碰面,左 等右等他不来,那种焦急的神情。   “是你?”走至近前,他诧异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A7   突如其来的大雨滋润了汾河谷地,龟裂的农田重新愈合。这雨,如同一方药 剂,也滋养、平复着农人们伤痕累累的内心。   冬小麦已过了播种时令,来年颗粒无收几成定局。汾州府周边各县,多有抛 妻别子走西口讨生活的汉子。而省府划拨的赈灾粮也终于珊珊而至了。   天降大雨,道路泥泞,赈粮车一路走得艰难。入了古陶境,孟之脉验了粮车, 共一千石。这一趟差,押粮的县丞李文惟苦不堪言,一回县衙就病倒了。而放粮 赈灾,却丝毫不能耽搁,孟之脉亲领了赈粮事。   先拟好文案,令各乡统计受灾情况呈报衙署,再由乡间所谓德高望重之耆老 领取粮食,每乡分设赈点,依次发放。衙门内所有书吏差役,派驻各乡,监导粮 米发放情况。   自嘉靖三十年始,古陶县人口计八万三千余,至隆庆朝,兵祸不断,灾害连 连,死伤的、逃难的,不计其数。如今,偌大的的古陶县,人口仅存三万余。而 这一千石粮食,支撑三万民众一冬一春的吃食,也依旧是杯水车薪,只不过聊解 燃眉之急罢了。   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孟之脉思忖了一夜。   本朝赈灾之制,即所谓“荒政”,施行之法无非这么几条,一是放官仓,此 前由省府划拨的赈恤粮即为官衙储粮。春赈贫民,秋成还官,这粮是借不是送, 来年秋收,百姓仍需还补官家。   二是卖盐引,调动商人筹粮赈灾,事后做为补偿,由官家分配给商人们一定 数额的食盐及盐业经营权,如本邑毛正的祖上即依靠盐引生意发家。可这调拨盐 引归户部管辖,他孟之脉一个小小的地方官,实无此权限,层层上报,灾情又多 有贻误。到时候,这三万灾民怕就只剩个零头了。   三是鼓励富户出资赈灾,嗣后赐玺书、免徭役,甚或许以出粮者一定的官职, 也就是公开的卖官鬻爵了。此乃本朝荒政一大特色,成化二年,为赈凤阳、应天 灾荒,总督南京粮储都御史周瑄曾言:民纳米一百石者,于本处司府州县充吏; 廪膳生纳一百石、增广一百五石者,许充南京国子监生。而宪宗“以所言皆救荒 防患急务,悉从之。”   民以食为天,生死事大。关乎百姓存亡,一切皆可从权。只是此举仍需上奏 朝廷,尤其不能擅断,还是不赶趟儿。   倒是这第四条看起来可行,“赎罪赃罚,皆籴谷入仓。”赃罚,即触犯刑律 者所罚钱物等,若遇灾年,地方官员依律可变卖折现,籴谷赈灾;赎罪,其实就 是拿钱粮抵罪。景泰四年,本朝首开灾荒地区纳粮赎罪之先例,规定为,杂犯死 罪六十石;流徙三年四十石;杖罪每一十一石;笞罪每一一十五斗。   纳粮赎罪,看似有违公允,却也不失为一条赈抚良策,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当下,似乎也只有这招能行得通。孟之脉闭上书卷,吹灭灯烛,正欲安睡,窗外 却已发白,鸡鸣之声骤起。   靠在桌边打了个盹,仆役进门奉上早茶。其时,他正梦见璧仪独自呆在那间 土窑内,与几名鞑子兵纠缠恶斗,终究寡不敌众,璧仪被对方擒住了双肩,鞑子 兵一把掀掉了璧仪头上的四方巾,那支鱼身玉簪掉在地上,脆生生地断作两截。   “大人,移步上床睡吧。”仆役趴在他耳边,小声说道。   他一个激灵,醒了。眼睑潮乎乎的,面颊发粘,是一道又一道泪痕。   屋外突然嘈杂起来,大呼小叫。有衙役在门口处禀报,抓住了一名人犯。   起身出了屋,就见四五个公人押着一名壮汉正往牢营处走,那壮汉昂着头, 脸上扑满了白粉,嘴里骂个不停:“有本事再来打,你们五个一起上老子也不怵, 使阴招子,往人脸上泼石灰,算什么能耐?”   这声音听着耳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是谁。唤来衙役询问,那衙役说,此人是 朱坑乡的一个猎户,早些时犯浑打死过府衙里的征粮官,没大名,乡里人都叫他 雷五。   “怎么拿住的?”孟之脉听罢心中一惊,继而又一喜。   衙役说,衙署公人们在乡里督导赈粮,无意间发现了雷五的踪迹,四五个人 竟敌不过他,扬了把生石灰,迷了他双眼,才算制服了这蛮汉。   “使暗招,胜之不武,怪不得人家不服。”孟之脉轻蔑道。   倒把这衙役说愣了,老半天没回过神来。孟之脉回身道:“嘱咐人先把脸上 的石灰洗净,再唤个郎中给瞧瞧,别把人眼睛给弄瞎了。”   那衙役应诺一声走了,心中好不纳闷。   过午,召集众吏员议事,孟之脉将这“赎罪赃罚,皆籴米入官”的政案说了, 那吏员们竟没有一个反对的,毕竟大灾之年,人人都指望有口吃食活命。朝廷还 有三门穷亲戚呢,这帮做小吏的,自家日子过得其实也并不宽松,加上亲朋一大 堆,个个生活维艰,有这样一个好坡,那就借着下呗。   次日,“赎罪赃罚,籴米入官”一文公之于众,民众间鲜有讼声,那些罪人 亲属们,纷纷四处找寻钱粮,有变卖财物的,有赊借亲友的,也有翻挖体己私藏 的,一时间,古陶县民走乡串户,越县出境,终日骡马不绝,好不热闹。   这天夜里,孟柏提了盏麻布灯笼在前,孟之脉在后,俩人悄悄进了县狱。   这县狱在县衙西边,进了仪门不远,往西走有个耳门,门前一面影壁,将整 个院落遮得严严实实,闪过影壁,中间一条狭长的甬道,两旁均为牢房,起首第 一间屋子,供着狱神皋陶。   牢头迎了上来,向孟之脉行礼。这牢房虽在县衙之内,以往的县令却极少涉 足,见主事的大老爷半夜查访,那牢头颇有些惊讶。孟之脉道:“无妨,只是随 意看看,你且随我查看一下狱室,着人守好牢门便是。”   牢头应诺一声,急唤几名狱卒进前,随了孟之脉,逐一开启牢房。   这院内共有二十余间牢房,房门低矮,窗户极小,上边竖着几根粗壮结实的 木棂,只留数条罅隙,通气见光。   举着灯笼一间一间开门察看,这县狱里囚犯着实不少。孟柏在一旁道:“听 教谕冀大人说,先前由赵显祖私放守城的那帮囚徒,鞑子兵退去之后,典史严大 人又都一一拿捕归案了。”   “言而无信,卸磨杀驴,这事做得太不地道。”孟之脉愤然道。   灯光亮处,一个熟悉的身影靠坐在墙角,正卷了一团茅草,龇牙咧嘴,来回 地在身上搓。   孟之脉走至近前,笑说道:“五哥不追鞑子,却在这儿欺负起虱子来了。”   雷五纳闷地站起身,凑近脸一瞧,大惊道:“是你?”迟疑片刻,又说道: “正要找你呢,好似有你家夫人的一些消息呢。”   孟之脉闻听心中一震,连忙朝孟柏递个眼神,那孟柏自然心领神会,拿话支 开了牢头,牢房里只剩下他们仨人。   雷五说,先前常在一块打猎的一个弟兄,那日也被蒙古人掳了去赶牲口、挑 粮,前几天逃回来了,说起当日一同被掳去的几十个乡民,内中确曾有个外地口 音的,他心中见疑,听声呢,多半又像是个女流。   不等雷五说完,孟之脉插话问道:“那她现在怎样?一块儿逃出来了没有?”   雷五道:“这朋友是一个人逃回来的,其他人的下落他一概不知。”   孟之脉听罢不再追问,得了这样一个讯息,他不知自己该喜还是该忧。   忽而想起此行的目的,本意是想安慰一下雷五,依照张榜公文,雷五不仅能 免一死,而且还可重获自由之身。至于赎罪所需钱粮,他孟之脉自会想办法周济。 这番话,来不及细说,唯恐屋外的牢头、狱卒们生疑,匆匆讲了个大概,孟之脉 便要起身离开。这雷五是个爽利人,也不言谢,只说道:“平日里本来最不喜当 官的,既然你我互托过生死,那自然就以兄弟相待了,时候不早了,快歇息去 吧。”   B7   来人是罗雪珊,一袭黑衣,雪白的围巾,脸上挂着几分倦意,一副萎靡不振 的样子。   偌大个城市,竟然没有一处可以静静说话的地方,维修站不远是公园,深冬 季节,公园里了无人声,冰封的湖面上敷着薄薄一层黑尘。寒风刺骨,枯枝败叶 聚拢在湖岸边打转,分分合合。   “你爸病了,你妈给你打长途,又总是接不通,托我给你捎个信,年前无论 如何回家一趟。”忧郁地望着湖面,罗雪珊轻声说道,“我出差路过,顺便过来 看看你。”   头顶处阴云密布,没有一丝明朗的天光,这季节,万木萧索,不适宜做任何 美妙的暇想,似乎只有沉甸甸的心事才配得上它。“我爸怎么病的?严重吗?” 齐亦凡诧异地问。   罗雪珊摇摇头,“我也不太清楚,快过年了,你也该回趟家了,回了家,你 就都明白了。”   好像话里有话,齐亦凡想追问下去,罗雪珊却问起了他的近况。一五一十, 齐亦凡讲述了一遍自己近几个月来的经历,尤其深夜被带到派出所,积攒的钱被 罚个精光,本以为讲到这些自己会觉得难堪、懊悔,谁知这不愿回首的一幕一经 说出,竟然感觉无比的轻松,某一刻,他甚至觉得滑稽。张爱玲的一句话—— “人生就像一袭华丽的旗袍,上面爬满了虱子。”   转头看一眼罗雪珊,她居然也难得地露出了微笑。   “很多事情,当时可能觉得痛苦,但总会有那么一天,你可以在别人面前拿 它当笑话讲。”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到那时,你就真正解脱了。”   他点点头,深以为然。   “人这一辈子,没有过不去的坎,知道必须要面对就是了。”这天下午,罗 雪珊最后留给他这样一句话,似乎在暗示着什么。   天近黄昏时,他俩离开了公园,罗雪珊去了杨帆家。   他预感有什么事要发生,或者已经发生。   第二天,匆忙告了假,齐亦凡收拾好行装踏上南归的列车。   毕竟旧历的年底才最像年底,古陶站下了车,集市上买了些年货,鲜菜、猪 肉、鞭炮、年三十祭祖用的香、烛等。好歹,自己是有工作的人了,村人眼中, 挣着一份妥贴钱,身份不同以往。车站上换乘了公交,一路颠簸,他回到石板沟。   一场大雪覆盖了整个乡野,路边的积雪尚未融化,阳光下白得刺眼。高低错 落的村舍间一缕缕炊烟袅袅升空,飘散在碧蓝的天际处。爬上坡,村长家的院子 就在身下,四五个汉子缚住一口黑猪,那猪拼命地嘶叫着。院中间新砌了土灶, 灶火上架着口铁锅,锅里黑乎乎的液体是熬开的松香水,刮猪毛用的。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喜庆味。   只是自家院里显得有些冷清,推开柴门,院里积雪满地,房顶上也厚厚的一 层。父母亲都是勤快人,以往,冬天下了雪,他们家总是全村第一个清雪的,不 光院里爽洁,就连门前的巷道也总是打扫得干干净净。今天这是怎么了?   推开屋门,母亲和姐姐正坐在炕边,见了他,迎上前挽着他的胳膊一个劲地 抽泣,炕上躺着他的父亲,形削骨瘦,枕边油毡上码着一摞葡萄糖液体瓶。   他顿时明白了。   母亲说,去年秋父亲就感觉吞咽困难,起初不大当回事,后来喝稠米汤都吐, 去乡里卫生所检查,医生说恐怕是食管癌。又去县医院复诊,大夫直接就让准备 后事,说是晚期,没必要治了,顶多能撑半年。   “你刚工作,还没个局面,这病呢,也没得治。”父亲强撑起身子,吃力地 说,“怕你分心,家里人合计,先瞒下来,等实在不行的那天,再跟你讲。”   齐亦凡感觉天旋地转,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是他始料未及的。这半年,一直 思考、践行着自己的所谓前途命运,从没有认真关注过父母亲的身体状况,他甚 至记不清父亲确切的年纪,是64岁还65岁?姐姐此时递给他一杯水,大滴大滴的 泪珠从他眼眶中滚落下来,掉在水杯中激起一层层细小的涟漪。   午饭,母亲仔细地为他擀了一碗面条,他和着泪水狼吞虎咽入肚。吃完饭, 不由分说提起扫帚、木掀上了屋顶,扫净了屋顶,一口气又清扫完院子、巷道。 就像是在宣示着什么,他心里有个声音,几乎快要喊出来——这家里的另一个男 人回来了,这个家不会垮。   “小凡,爸妈叫你。”姐姐站在柴门前唤他。   午后光线浓丽,一束阳光斜射在父亲清癯的脸颊上,母亲坐在炕边,身旁放 着一只包袱。   父亲伸出枯干的手指,示意他坐在身边。   缓缓地,母亲打开了包袱。陈年旧物,一条婴儿的小棉褥、红肚兜、细绒帽, 包袱最底层,是一个牛皮纸信封。   父亲从母亲手里接过信封,转递给他。   薄薄一页发黄的信纸,折成菱形,捏在手上,感觉沉甸甸的。小心翼翼拆开, 半截玉簪裹在信纸当中。纸面上蓝黑墨水的字迹飘逸隽秀:孟亦凡,1969年1月6 日生。   齐亦凡懵懂地抬头望一眼爸妈,俩人微笑着也在看他。   父亲突然握住他的手,仰望着屋顶,长叹一声说,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一 直想找机会告诉你,总是没那个勇气……。说着,老泪纵横,将他的手握得愈发 紧了。   父亲说,1969年开春,大队指派他进城买种子,城里两派人武斗,绿皮卡车 载着荷枪实弹的民兵接连从大街上驶过,县一中方向甚至还有枪声,高音喇叭震 天响,城墙上还站着哨兵。怕遭不测,他没敢早回,躲在人民医院门楼子下捱至 黄昏,才悄悄地遛到城门口。   南门瓮城洞子里,一个中年女人抱着个婴孩从对面跑了过来,到他近前,不 由分说把怀里的孩子塞给了他,她没跑多远,一群戴红袖标的人从城门口追了过 来。他抱着小孩靠在墙根,眼瞅着那群人呼喊着走远,自己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担心这女人回过头来取孩子,他不敢回,就这样左等右等,天大黑了,小孩 哇哇大哭起来,他一狠心,抱着孩子回了村。   “这孩子就是你。”父亲偏转头看齐亦凡一眼,目光里全是爱怜。   母亲在一旁插话道,回了家,解开包裹,才发现有这么一张纸和半截簪子, 这女人原意就是想把你送出去,她自身难保,到现在,我们也不知她是个怎样的 人。   “二十四年了,中间也想过法子去打听那女人的身份,好歹对你有个交待。 可咱这庄户人家,泥里来水里去,也实在没那个能力。”父亲松开他的手,长叹 道,“对不住你了,将你养在咱这样一个穷家里,耽搁了孩儿的好前程。”   一把重又攥住父亲的手,齐亦凡嘴里说不出一个字来,仔细抚摸着父亲瘦骨 嶙峋的手臂,他觉得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对家人充满了依赖感。屋外西风乍起,琐 细的雪屑沿着路面飞舞,半躺在父亲身边,仰望窗外蔚蓝的天,齐亦凡将母亲和 姐姐也一起聚拢在身边,他们一家四口共同追忆着那些如烟往事,偶尔,会心的 一笑,化解掉多少心底的悲痛。   这个下午于是过去了。   此后很多天,他们重复着这一过程,父亲时日不多,每一次聊天都具备临终 关怀的意味,齐亦凡很庆幸自己这几天能一直呆在父亲身边,至于他的身世,反 而觉得无关紧要,他才不在乎是谁给了他生命,他只在乎是谁给予了他爱和勇气。   过罢春节,过罢正月十五,父亲的状况一日不如一日,正月十七上午,父亲 突然把全家人叫到身边。逐一地握了握手,父亲一顿一顿说,我就在这儿停下了, 前边的路还很长,我就不往前赶了,你们三个平常互相多照应些,家里日后新添 了人口,记得烧封信给我。话毕,静静地闭上双目,再也不说一句话。   A8   牵了牛,驱着羊,张璧仪跟随难众们一路向北。   身前左右都是策马提刀的蒙兵,马鞍上系着箭囊、水袋,嘴里叽里咕噜吆喝 着蒙语。被俘掠的这些难民们,个个都黑着脸,低头不语,偶尔交谈两句,她也 听不太真切。从小在官宦之家长大,璧仪只能听懂胶东方言和下江官话。山西汾 州土语,临行前孟之脉特意从兖州府延请了个教习,这教习乃晋中人氏,跟着学 说了几天,她约略能听出个大概。   路途焦苦,有几个年老的体力不支,晕倒在路边,再也爬不起来,而鞑子兵 们,却只顾一个劲催赶,稍有懈怠,便挥起皮鞭一顿乱抽,在这帮匪贼眼里,他 们这一百来号人甚至不如眼前的这群牲口。   走了整整一白天,也不知是什么地方,突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天边大团 大团的黑云滚滚而来,瞬间天昏地暗,滂沱大雨倾盆而至。   雨下得又急又猛,旷野中也没个避雨处,只能一个劲往前走,牛羊身上驮着 掠来的布帛等物,负重累累,道路又泥泞不堪,这些牲畜陷在淤泥里拔不出腿来, 十之八九倒下了。   蒙兵们挥着皮鞭使劲地捶打,牲畜们则愈发地倒地不起。乌云越聚越密,更 大的雨还在后面,眼看掳掠来的财物困在雨地里走不出去,又担心附近守兵追袭, 那蒙兵头领打一声唿哨,这支千余人的队伍纵马挥鞭,竟然撇下劫来的财物和这 百十多号难众,径自向北去了。   余下的人见蒙古兵跑了,纷纷卸掉身上的担子,泥堆里扒只羊,箩筐里抽匹 布,或挟或扛,掉头往回逃。   大牲畜牵不走,牛、骡子陷在泥浆中,挣扎着出不来。璧仪身边一头瘸腿驴 子,腿脚不好,没驮太多重物,尚且能动步。将它从泥里拉出来,寻了个废瓜棚, 将驴拴在木桩上,身上苫了些茅草,自己则缩在驴肚子底下避雨。   这雨果然越下越大,雨借风势,风助雨威,傍晚,四周白汪汪一片,已经辨 不清道路田野。   忽听得身后方喝杀声一片,油松火把星星点点,刀剑声夹杂着哭爹喊娘声, 乱作一团。   不大会儿功夫,听见有人高声禀报——“将爷,拢共八十六具尸首。”   “散了头发,系成两条辫子,把衣服鞋扯掉,抬回去复命吧。”那将爷说。   众人一哄而散,高呼“支银子领赏喽!”听口音,瞧装束,这群人分明是大 明官兵,璧仪心中好不纳闷。   雨下了一整夜。   第二天清早,风停雨住,天色出奇的晴朗。循着昨夜喊杀声方向,趟泥渡水, 张璧仪寻将过去,只见大路中间血污遍地,地上遗落着一只只死羊,破衣烂衫扔 得满地都是。昨晚被杀的这些人,竟然是先前跟自己一起被掳掠,经放逐回逃后 的那些个古陶难民。   可官兵为何要追杀他们呢?想了想,张璧仪终于明白,打不过鞑子兵,这些 吃粮拿晌的军爷们只能杀老百姓冒功领赏。   心中既悲愤又恶心,这世道……   可这斩杀平民冒功报捷的事在本朝却并不鲜见,隆庆元年,俺答、赵全进犯 石州,屠杀平民五万余,焚烧房舍三日不绝。时任总兵申维岳距石州城四十里, 不救,蒙兵撤退,申维岳派兵两万往援,却不敢靠近。俺答分兵涞水、交城、平 阳等地,破庄堡十七所,大同、太原驻军无一人邀击。直至蒙兵出境,官兵击杀 避难士民以报捷。   此为本朝乱象,官不廉,军不威,士不振。   眼下又该怎么办呢?望着面前深浅不一的泥沼,璧仪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掉 头回古陶,她找不着路,再者,一旦遭官兵拦截,自家性命难保。往前呢?她连 自己身在何处都不知晓,前路是吉是凶?难以揣测。踟躇间,天光大亮,忽见前 方几里地外炊烟袅袅,璧仪连忙回身牵起驴子,朝那炊烟升起处走去。   居然是个小镇子,镇中央一条笔直的官道,通向远方。街道两旁,零星几家 商铺,卖些山货、布匹、铁具之类。街尽头,一座阔大的宅院,门前粉白的照壁, 上书“鸿禧”两个大字,大门左右,水磨八字砖墙,两扇黑漆大门,铜环擦得雪 亮。院中两株高大的槐树,拓展出长长的枝杈,浓荫蔽日。   门前石狮子边上,站着名老家丁。璧仪走至近前,恭恭敬敬地问道:“老伯 伯,这是什么地方?”   老人细细打量了她一番,回答道:“王村。”   “那前边呢?”璧仪指了指路前方。   “顺着官道一直往北,就到太原府了。”老人岔开话头,反问道,“后生, 你这褴褴褛褛的,打那儿来呀?”   璧仪心想,这一日一夜滴水未进,身困体乏,倒不如借这宅院歇上一宿,顺 便讨口饭吃,再做筹划。   想毕,索性一把扯掉头上的方巾,纳身拜道:“老伯伯,我本是女身。”   那半截玉簪随着头顶的方巾一块掉落在地,折了半截,自己竟浑然未觉。老 人俯身拾起玉簪,纳闷道:“这,这是为何呢?”   顺嘴编了篇瞎话,璧仪说,自己原本齐鲁人氏,去岁山东大涝,颗粒无收。 一月前爹娘卖了祖屋,一家三口从兖州府平阴县出发投奔远在山西汾州的叔婶, 为防意外,自己特地化了男妆,谁知入了古陶界,遭逢鞑子兵,爹娘被蒙兵斫杀, 自己则被掳掠至此。昨日天降大雨,行路艰难,鞑子兵恐遭追袭,先跑了。其他 难众也都分头逃了,自己不辨方向,又听不懂当地人方言,误打误撞到这个地方 来。   “求老伯收留一两日,歇好了脚力,小女势必再回古陶找寻叔婶。”璧仪俯 身又向老人拜了两拜。   “唉,罢了罢了,孩儿家原来这样命苦。”老人长叹道,“好在你一双天足, 穷人家孩子,行路且不难。我跟你说,这府上是环边邻村最有钱的主,就连他太 原府,也难寻这么个有钱有势的。府上主人叫白连仲,是宣大总督王崇南的亲姐 夫,虽不曾做官,却长年有几笔边贸买卖,银钱无数。我在白府当差二十余年, 人人都叫我老邓头。就连主家,也体恤我几分,卖我个薄面哩。”   这老邓头拉了璧仪的手,继续说道:“你这大脚丫子来,大脚丫子去的,也 做不了什么体面营生,府里前厅客房正缺个粗使丫环,你要不嫌弃,就先干着? 攒些银钱,日后时机相宜了再寻你那叔婶不迟。”   璧仪心想,这主意倒也不错。自己跟随夫君上任,本就违了律令,既便孟之 脉安然无恙,冒冒失失回古陶寻夫,弄不好让那多出个心眼的人看破,朝廷里参 上一本,事情可就闹大了。再者,眼下孟之脉音讯皆无,等探听好了古陶城的动 向再寻也不晚。   当下纳身谢过老邓头。这老邓头拴好瘸驴,领她进了府门。   府门之后,六扇蓝漆屏门,绘着各种花鸟图案。屏门背后是穿堂,过了穿堂, 有三间大厅,里面停着两顶簇新的轿子,大厅前方的院子里,东西各有一个偏门, 老邓头说,那是两个跨院,跨院之后还有跨院。   穿过大厅,又是一重屏门,屏门后面是一个大院子。这院子五间大厅,左右 各有两间厢房,大厅正中挂着大红洋布的板门帘。老邓头站在廊檐下,向里边禀 报,夫人,物色了个客房里的粗使丫环,要不要审看审看。   内屋里懒洋洋地回了一声:“让进来吧。”   老邓头应诺一声,朝璧仪递个眼色,璧仪连忙跟了上去,早有两名穿戴整齐 的小丫环卷起了门帘。   门厅正中间悬着一幅松鹤图,松鹤图下首是个天然几,上面一个古鼎、一对 釉里红瓷瓶。地面是水磨砖,锃光瓦亮,两只落地青花大胆瓶,一只绘着“鬼谷 子下山”,一只绘着“萧何月下追韩信”,器形一模一样。   那几台前边是个半圆形雕花桌,左右各放着一张官帽椅。雕花桌桌面上,一 对小巧的压手杯,璧仪仔细看了一眼,禁不住啧啧感叹,这对杯子竟然是“成化 斗彩鸡缸杯”。她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如此贵重之物却是头一次见到,之前有耳 闻,所谓“成化斗彩鸡缸杯,值钱十万”。   这白府主人的富足,非同一般。   B8   父亲的丧事一切从简,遵照他生前的遗愿,停灵五日,不事排场。出殡那天, 乐队班子也没请,铭旌轿子也不赁。棺木事前已准备妥当,四寸水曲柳板,罩一 道清漆,不描不画。亲朋们前来吊唁,只敬茶不留饭。不设礼房,不记礼账,素 洁之风一如他生前的品行——淡泊、内敛。   齐亦凡直到此刻才算稍稍读懂了一点父亲,他留给他的是一种清雅恬淡的处 世之法,人生苦短,不求轰轰烈烈,不希冀改变或者影响谁,只有内心的那一刻 安宁才是最珍贵的。父亲出身微贱,操持这个家庭耗费了他大半生的精力,然而 从未见他抱怨过什么,诋毁过什么,他低头生活,在自己的命运圈里尽心尽力, 务求做到最好。   齐亦凡想,这大约也会成为自己的命运。   丧事办完,姐姐将小外甥送进家来,屋里缺了人口,冷寂寂的,添个小孩乱 跑乱闹,倒分解了大家的愁绪,母亲整天围着小外孙转,瞻前顾后,经常连饭都 来不及做,好似呢,已经从家人亡故的阴影中走出。   这天夜里,突然停电,一家人早早地铺褥抻被,和衣躺在炕上。   屋外北风尖啸,倒春寒天气,出奇地冷。   “那个姓罗的女子在哪上班?”母亲拍打着小外孙,突然问道。   此前母亲从不过问他的私事,齐亦凡有些吃惊,今晚怎么扯起了这个?   “去年分配到文物局,跟我一个班同学。”他回答道。   “还有个叫马丽丽的呢?”母亲又问。   这下齐亦凡彻底睡不踏实了,母亲怎么会知道马丽丽呢?自己从未将高中同 学领进过家,而马丽丽与自己既非同桌,也不算特别能谈得来的朋友。他只记得 去年在针织厂时,马丽丽曾经去宿舍找过他几回,也无非是唠些闲话,叙叙旧而 已,并没有特别深的交流或别的意味。   “村西堡石生他娘是马丽丽的二姨,去年收罢秋,石生娘来咱家提过亲,说 她外甥跟你高中同班,人家姑娘眼下在城里上班,还是个干部哩。”母亲说, “座钟匣子里有张照片,是石生娘留下的,我瞧这女子也不赖,就是胖了点儿。”   齐亦凡连忙起身下地,打开座钟,里边果然一张五寸彩照。   “那段日子你爹闹病,没心思顾这些。过罢年,你虚岁也二十五了,差不多 该成个家了。”母亲接着说,“趁我身子骨硬朗,这一二年还能帮你带个娃,日 后身体不行了,只有拖累人的份,怕你再也指靠不上我。”   “我自己心里有数,不用妈操心。”齐亦凡说。   “看得出你心里喜欢那个姓罗的女子。”母亲叹口气道,“年前寻你回家, 给这姑娘打过电话,听话音,人家姑娘对你可有些三心二意哩,没那个热乎劲。 妈是过来人,男人讨媳妇,得找对自己服贴的,你爹在世时,常说一句话,丑媳 妇是自家的,漂亮媳妇是人家的。光挑模样要吃亏。”   齐亦凡躲在被窝里偷偷一笑,连忙安慰母亲道,等自己有个正经事干了,立 马找对象结婚。生怕她唠叨个没完,齐亦凡假装打起了酣,母亲于是收了声。窗 外北风渐紧。   回头想想,母亲的话其实很有道理,平日里,母亲是个少言寡语甚至稍显木 讷的人,今夜跟自己讲了这么多,足见她攒足了勇气,做足了功课。而人永远都 不是独立存在的,每个人的一生也并不仅属于自己,或为人子,或为人父,或为 人妻,或为人夫,命运共享构成了生活,也筑就了责任。   而自己,给予父母的实在太少,哪怕一丁点的宽慰也好。虽然,他们仅仅是 自己的养父母。   翻来覆去大半夜,一宿未安。清早起床,风停树静,是个大晴天。   篱笆墙外闪过一个身影,“圪锃圪锃”自行车轮声由远及近。柴门轻启,一 个女孩在门外喊:“齐亦凡在吗?”   机缘巧合,这女孩竟然是马丽丽,好似昨夜偷听到了他和母亲的对话,一大 早赶过来了。   忙不迭让进屋,母亲殷勤地冲了杯桔子粉水,递到马丽丽跟前。先是客套了 几句,表达了几分同情与哀思,马丽丽说,县里广电中心要扩编,原先的电视差 转台正式改转为电视台,因为要自办节目,计划从各单位和大中专毕业生中抽调 和招聘一部分人员。   “全额财政编制,一共五个名额,文件是我爸他们人事局拟的,前天刚下发 到各单位。”马丽丽说,“昨儿下午去了针织厂,人家说你请了长假,早不在厂 子里了。听我二姨说正月间伯父没了,头七刚过,想着你应该在家呢。”   逆光坐着,看不清马丽丽脸上的表情,只有那肥嘟嘟的腰身显得愈发臃肿了。 齐亦凡给马丽丽杯子里续上水,说,这种好事哪会轮到自己头上,有那进机关的 能耐,当初也不会被打发到针织厂。瞎忙活一通,自寻烦恼,还不是陪太子读书。   “到时候我爸能帮上忙,他们人事局专管干部入编调配,县里那些个领导们, 想往机关安插个亲属什么的,先得过人事局这一关。”马丽丽说,“比如这次广 电中心扩编,明着是差转台升级改转,暗的呢,其实是县里这些头头们想安排自 己子女就业,报名条件那都是商量好了的。”   “那还公开招聘干吗?直接入编不就结了?”齐亦凡有些没好气。   马丽丽说,我爸跟我解释,说正常程序总得走一走,程序合法,结果才能服 众。比如这次招聘,已经内定了四个,赵副县长的儿子、白副书记的儿媳,还有 祁部长、黄主任的俩小孩,都是直系亲属。县常委会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县级领 导干部非常规安排亲属就业,只能是本人直系或直系配偶。   齐亦凡说,那就更没戏了,一来,你爸不是县级干部,二来呢,咱俩只是同 学关系。话一出口,他立刻像是明白了什么,瞅一眼马丽丽,她也正直勾勾地看 着他,有些暖昧,心照不宣。   俩人于是沉默了,气氛有些尴尬。   母亲听不懂他俩的话,靠坐在炕头灶台角上,一个劲地换茶续水。她努力想 听明白什么,却始终云里雾里,局促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低头不语老半天,马丽丽说道:“虽然我爸不是县级干部,可当了这么多年 人事局长,伺候了好几届县领导班子,没功劳也有苦劳,县里头头们都领他这份 情。前几年我高中毕业,没考上学校,我爸找了县长,破例给了个指标,安排到 了文化局。这一届县领导,明着也想给我爸留个名额。”她低头折弄着衣角,嗫 嚅道,“可家里就我一个女儿,有指标也利用不上,怪可惜的。”   话里包含的意思已经很明确,齐亦凡听罢,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什么想法都 有,直呆呆地愣了老半天,马丽丽递了张纸条过来,上面写着报名日期和地址, 以及她的联系方式。“想好了进城来找我,你要不想去呢,也不必勉强,咱俩还 是同学。”话毕,她起身欲走。   母亲终于回过味来,他俩的话,她似懂非懂,总之呢,关系到儿子的前途命 运。这闺女,一身穿戴光鲜入时,显然精心打扮过,比那照片倒要强上三分。对 待儿女们的婚姻,天下父母分两类,一类精挑细选,务求上乘,生怕明珠暗投, 辱没了自家孩子;另一类随遇而安,不大图外表,只求别人对自家孩子上心,真 心对自家孩子好,实际体现的是另一种担心,担心孩子落到别人手里会吃亏、受 委屈。   第一类父母在乎更多的是自己的虚荣心,第二类父母才算真正关心儿女本身。 齐亦凡的母亲当然是后者。   母子俩送马丽丽出了柴门,转过巷道,母亲仍有些依依不舍,大有将客人送 出村口的意思,齐亦凡不好阻止,只得陪着母亲又将马丽丽送出一箭地远,眼看 马丽丽骑车渐行渐远,不见了身影,村委高音喇叭里突然一阵嘶鸣声,村主任 “噗噗”地对着话筒吹了两口气,以惯常的语调喊道:“采石板的老齐家儿子, 采石板的老齐家儿子,城里有电话找你,城里有电话找你,九点钟去我家等电话, 九点钟去我家里等电话,约好了九点钟呵,是个女的呵,是个女的呵。”   A9   门厅左侧,一扇雕漆双开木门。门敞着,从上方垂下一道紫纱缦帐。老邓头 在外边禀了来历,就听屋内一妇人懒懒说道:“进来吧。”   迈步入了卧房,璧仪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哪是卧房呢?简直就是座宫殿。   屋内十分阔朗,沿墙摆放着一溜花梨木柜子,柜子上方是一架一架的多宝格, 陈设着金、银、瓷等各式摆件,西墙根下则摆放着四五对螺钿嵌蚌的红木箱,金 灿灿的锁扣泛着微光。   靠窗一侧,一架体型硕大的南京拔步床,描金填漆,也嵌着螺钿,璧仪也算 是胶东大户人家出身,一眼便看出这填漆之法乃所谓“干色磨显填漆法”。   这“干色磨显填漆”是先在器物表面描绘纹样,再通体罩漆,之后打磨漆面 直至花纹露出。描绘纹样时用无色的清漆做底,再以扫笔将干色料扫到清漆上, 借未干的清漆有粘性而令其附着,所谓“干色”。   平阴县大户之家类似的器具也多有陈设,但其精细程度却远不及此。   床边悬着大红销金撒花帐子,一名中年妇人睡眼惺松地掀起帐子一角,从头 至脚打量了璧仪一番,问道:“打哪儿来呀?叫个什么名儿?”   璧仪回道:“从山东寻亲来的,半路上遇见鞑子兵,家人都走散了。”顺口 给自己编了个名字,回禀道:“小姓张,唤个平儿。”   那妇人打了个哈欠,倚着床栏展了下腰,吩咐老邓头道:“丫头模样还算周 正,话语也利索,就留在客房打杂吧。可有一样,咱这宅院最忌讳多嘴多舌、嚼 耳根子传闲话,日后若有了不是,可别怪我不给脸面。”   老邓头连声应道:“那是,那是。”又转头吩咐壁仪道,“都听好了?”   璧仪低头连连称是,心想,这白府女主人够霸道的,凭什么?还不是仗着有 个做大官的弟弟,官商勾结,平日里颐指气使惯了,空剩一副坏嘴脸。   说话间,小丫环端了碗银耳莲子羹上来,怯怯地招呼主人用早餐,那白夫人 慢吞吞地从床榻边坐起身,璧仪和老邓头见状连忙从屋里退了出来。   东跨院是两排青瓦房,正屋五间阔的锢窑,形制与主院类似,廊檐上雕着各 种飞禽走兽、花鸟鱼虫,额枋上绘着成套的二十四孝图,月亮门前的影壁用青砖 砌了老大一个“福”字。老邓头领着璧仪见过掌房老妈子,又吩咐璧仪道:“这 院子就是客房了,那正屋是单留给舅老爷住的,在这宅子里过生活,嘴巴跟耳朵 都得管好了,不该问的别问,不该听的别听。”话毕,拍了拍脑门轻叹一声, “我今儿个说太多了。”   璧仪浅笑着目送老邓头离去,满心狐疑,心中琢磨,这院里能有什么秘密? 值当得这么大惊小怪吗?   随后十余日,院内很清静,也并不见有什么客人来,每日里无非是洒扫庭除, 擦拭桌椅,掌房老妈子果真也是个闷葫芦,除了分配活计,从不跟她多说一句话。   不知不觉在白府呆了快一个月了,这日午后,仆人们正躲在树荫下纳凉,大 门外管家急匆匆地一溜小跑进来,招呼众人道:“快去清扫下村道,老爷、少爷、 舅老爷后晌就要到了。”   一干人取了家什跑出院子,从村口至宅第约二三十丈远,皆细细洒扫了一回, 路上的闲人全部撵尽,红石板路面上,一遍一遍清水覆街。家仆们沿宅门两侧排 开,白夫人坐在门厅下,身旁站着两名贴身侍女。   璧仪虽出身书香门第,如此浩大的场面却也是头一回得见。   远远地,一队骡车驶来,三驾的、两驾的、单驾的,车上载着满满当当的货 箱。骡队后面是独轮手推车,车役们弓着身子,一头大汗,头顶上冒着缕缕热气。   车役身后,三顶黑昵轿子颤颤微微走至近前,中间一顶轿子稍大些,轿帘一 掀,一张白白净净中年汉子的脸,似笑非笑,家仆们立刻低头,齐声唤道:“老 爷。”   璧仪心说,原来这就是那白府的男主人白连仲。   黑昵轿子之后,一小队兵士,高头大马,銮铃声声,将士们腰佩雁翎刀,戎 服革带,一个个精神气十足。   一顶绿昵大轿被簇拥在最中间,行进至白府大门口,那轿夫一声吆喝,早有 兵士上前将帘门掀起,从轿子里下来一位着官服的中年大汉,府门前众家役齐刷 刷跪倒在地,异口同声高呼“总督大人”。   原来这中年汉子即宣大总督王崇南,白府里上上下下口中常念叨的“舅老 爷”。   卸货、入库,整个白府忙碌起来,那货箱里既有土参、灵芝、麝香等名贵药 材,也有貂绒、貉皮等各类皮货,一辆双驾骡车上摞着四五支木箱子,车旁有兵 士守卫,四五个壮汉将木箱抬入西跨院一间厢房内,璧仪卷起竹帘,就见老邓头 蓦地掀起屋中央一块石板,那石板下竟然是个地窖,里面堆放着满满一地银锞子。   她“呀”地一声,老邓头朝她递了个眼色,意喻不要声张。   璧仪立刻噤了声,心想,世间既有食不果腹之人,却也有金银遍地之家。可 叹!可叹!   掌灯时分,车马货具均已收拾停当。   换了遍茶盏,璧仪正欲离开,正屋内白夫人忽然吩咐道:“平儿,给舅老爷 持下扇子,瞧这天热的,秋分都过了,还这么燥得慌。”   取了团扇,璧仪站在王崇南身后,缓缓地摇了起来。   那王崇南脱了官服,只穿件白布褂子,盘腿坐在圈椅上,呷口茶说道:“二 姐,你还不知道吧,四惟升了吏部侍郎,而今可是从二品的官了。”   白夫人笑道:“咱这外甥有出息,你可要小心了,弄不好升到你前头去,这 舅老爷的脸面可往哪儿搁哟?”   白连仲在一旁也笑了起来,说道:“听说跟蒙古人议和,封贡互市,四惟是 出了不少力的?”   王崇南正色道:“俺答封贡之事,主战者乃御史饶仁侃、叶梦熊之辈,常谓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从嘉靖一朝就多有反对,当时的廷议,主战者占尽了上风。 这回朝廷准许蒙汉互市,四惟他们确实出了不少力,但阁臣高大人、张大人才是 议和成败之关键,毕竟只有他俩才能左右今上的决断。”   白连仲又道:“封贡互市,利好蒙汉双方,何乐而不为呢?当今这帮反对议 和的朝臣,依我看就是一群食古不化的酒囊饭袋。”   王崇南接茬道:“这话骂得解恨。朝廷今封俺答为顺义王,首先呢,鞑子兵 再也不会进犯中原,其次,赵全、马自麟这帮汉贼也经俺答交由朝廷处置,前儿 个已经磔了,传首九边,其关外的那些个板升也全部被踏平,汉奴们全部遣散。”   “再者。”王崇南道,“咱自家的买卖也能欢实着做啦,河东、长芦一带的 盐业生意,又能往北扩展几百里。”   “那倒是。”白夫人插话道,“这回你姐夫和你两个外甥专门跑了一趟杀胡 口,小试牛刀,就带回这么多银子跟皮货,看来,这蒙汉互市大有文章可做哩。”   “不过,古陶毛员外那边近来好像有点麻烦。”白夫人蹙眉道,“听说新到 了个知县,跟毛正有点不大对付。毛员外一直替咱掌管河东一带的盐引生意,这 老小子要有了什么不痛快,赌气撂挑子不干,咱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下个合适人 选。”   “新来了个知县?”王崇南问道,“叫什么?”   “听说姓孟,孟之脉,山东人。”白夫人答道。   猛然听见丈夫的名字,张璧仪心中一惊,手中的团扇差点掉在地上。   B9   电话另一头不出所料依旧是那个熟悉的声音,纤细、慵懒,甚或带着一丝漫 不经心。齐亦凡觉察到,从前那种责怨的语气在罗雪珊口中越来越弱了,如同某 种亲缘关系,经过长时间的疏离,逐渐变得生硬,最终陌若路人。   简单问候了一下家里的近况,罗雪珊说,广电中心面向社会招人,全额事业 编制,虽然名额过少,胜算不大,但也不妨一试。   同马丽丽的话如出一辙,所不同是,罗雪珊没有任何承诺,话语背后也不含 心机,完全是朋友间的一种互通有无。齐亦凡握着听筒连连“嗯”了两声。毕竟 相知已久,跟罗雪珊说话总是令他感到轻松、愉悦,毫无戒备。母亲昨夜说,恋 爱中的人一眼就能瞧出来,后脊梁上都挂着笑容。他明白这其中的玄妙之处,真 心喜欢一个人就像是一场化学反应,微妙而不可言说,而阻止这种反应发生,只 能是将两个物体分隔远离。越远越好。   外部条件的约束导致有些反应是不适宜发生的,这又成了物理概念。此刻, 无论罗雪珊还是齐亦凡,都已深深明白这一道理,他们彼此都不适合将自己托付 给对方。婚姻是个世俗之物,承载着太多庸常价值观,他们都很弱小,无力构建 这座大厦,在这样一份契约面前,只能无奈地自动选择远离。   然而当罗雪珊将自己的婚讯告知齐亦凡时,齐亦凡还是感到了一阵狂烈的心 悸。   罗雪珊说,家里催得比较急,一毕业,爸妈就开始给自己张罗对象了。对方 叫燕新,就在广电部门工作,高中毕业后进了机关,后来在广播学院带职进修了 两年,眼下也才刚转正了身份。燕新的父母都是正科级干部,跟她爸同在一个楼 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算是同僚了。招聘人这事,就是燕新告诉她的。   “你知道,我从来就是个没主意的人。”罗雪珊说,“自打别人介绍认识后, 燕新太能缠烦,家里呢,又天天催,就连我弟的女朋友对我都没好脸色,嫌我挡 了她俩的好事,话里话外透着撵我出嫁的意思。”   “你那边呢,又消停不下来,自己折腾个没完。”临末,罗雪珊说。   似乎有很多话要倾吐,然而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讲不出,隔着听筒,齐亦凡 苦笑了两声,好在两不见面,她看不到他的表情。   “嗯、嗯,挺好,挺好。”除了这两句,他再也没有其他可表达的,而在此 情境下,似乎什么也不宜表达。所有真情实感的东西,只要一娇柔便完了蛋。他 记不清这是哪位大师的名言了。   又断断续续聊了几句,他们都想不出合适的话语宽慰对方,电话信号恰如其 分地在此刻断了音,“嘟嘟”响个不停。齐亦凡撂下听筒,突然意识到自己竟连 句祝福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了村主任家的院门,眼前晴天白日,脑子里,却是 昏天黑地。   感觉仿佛是另一个亲人离他而去了,又好像遭人遗弃在路边,漫无方向找不 着回家的路,强烈的孤独感压在心头,他突然思念起那些关怀体贴过他的人,父 亲、母亲、姐姐,甚至是刚离开不久的马丽丽。   这样的孤独感吞噬了他,他毫无招架之力。   然而,他也清醒地知道,他绝不能被这情感的绳索绊倒,他需要的仅仅是平 复一下,一天、两天,或者更长一些,但不管怎样,他都会从这灰烬中爬出来, 浴火而重生。   母亲领着小外孙,站在自家院门前,不住地向他张望着。   又过了些日子,七九河开,八九雁来。村前的小溪解了冻,哗啦啦整日流淌 不停;对面山上,逐渐蒸腾出些雾气;杨柳枝吐出几星苞芽,桃杏花欲开未开。 到报名日期那一天,齐亦凡辞别家人进了城。   古陶城还是老样子,巍峨的城墙,古朴的街市,青灰的色调看着有几分脏, 有几分旧。而城里人的装束却很时新,瞧惯了省城太原人的装扮,齐亦凡觉得古 陶年轻人的穿戴丝毫不比太原人差。   小伙子们多穿双排扣西服,或藏蓝、或深灰,浅蓝衬衫配鸡心领毛衣,领带 打得很结实。女孩子有穿套裙的,也有穿牛仔服的,踩蹬紧身裤配半高跟皮鞋, 也有配坡跟布鞋的,令人想起戏台上老生脚底的皂靴。   姑娘小伙子都喜欢高刘海,额前一团卷发,既高又喧,伸出去老远。也有港 台风,小伙子不留鬓角,齐耳短发,自然中分,侧面看像刘德华,背后看像郭富 城。   反观自己,多少有些寒酸,一件“四羽毛”夹克,穿在身上快五年了,还是 当年上大学时父亲特意让人从天津捎回来的。脚上的猪皮鞋早已磨得不成样子, 裤缝没有别人的直,发型基本谈不上,只有鼻梁上的近视镜显示出一点文气,暂 且瞧着不像个进城做小买卖的村汉。   县委大院同政府大院同在一条街上,这街过去叫衙门街,后更名为政府街, 霸气不那么足了,可政府院大门两旁的影壁依旧呈八字状,沿袭了古代的风格。 影壁上的字倒是凸现出了人民当家作主的事实,左右皆是毛体的“为人民服务”, 红底黄字。   “干什么的?”传达室的大爷见有生人进来,很豪迈地喝住了他。   “呃,去人事局报名,人事局在那边?”   大爷偏转头朝西南向一努嘴,没好气道,“进门不打个招呼就往里闯,知道 这是什么地方吗?”   齐亦凡有心跟这老头辩论几句,想想又实在没必要,这院子里每一间房都在 生成和行使着权力,传达室浸淫其中,又怎能缺得了戾气呢?   人事局是所小四合院,院里栽种着几株虬槐,槐树下一辆250C型摩托车很是 惹眼。车前方,一个胖女孩从房间里走出来,是马丽丽。   “来啦?”马丽丽满面笑容地迎了上来。   “嗯。”将车子停好,齐亦凡说,“怕你着急,报名头一天就来了。”   “我们文化馆就在隔壁,估摸着你会来,等一上午了。”   有几分喜不自禁,也有几分羞怯,马丽丽轻轻捶了他一下。类似的感觉并不 陌生,只不过换了对象,从前只有罗雪珊这样待过他。   领着齐亦凡,马丽丽进了办公室,熟稔地同各种人寒喧打招呼,填好了表格, 马丽丽将他领进了局长办公室。   迎面一张枣红色老式办公桌,桌上堆着各种文件,马局长个头不高,却很有 威势,一头染过的黑发统一向后抿,露出光亮的额头。   “你就是小齐?”马局长伸出宽厚的手掌,站起身,个头明显比一米七四的 齐亦凡矮一截。   弓着身子同未来的岳父握了握手,马局长说,早听丽丽说起过你,上高中那 会儿她就对你有好感。我这人讲话直,不喜欢绕圈子,你呢,大学本科的学历, 按理应该有个好的前途,可人强还得命强,要不也成不了事。老话说,娶媳妇定 穷富,我家丽丽对你这么上心,你的事也就成了我的事,合该你俩有这段姻缘。 你说呢?小齐?   决定早在进城之前就已做出,齐亦凡此刻已没有了任何犹豫,那马局长正用 寒凛凛的目光扫视着他,期待他的承诺。他务必要给他一颗定心丸吃,然而这样 的场面多么像生意桌上的一次交易,他赢得了机会,付出了自由。而对方,马丽 丽一家,只不过运用了一下手中的权力,他的权力是无成本的,是垄断资源与可 再生资源,这样来算,他们才是最精刮上算的。   然而,他说,伯父尽管放心,我会对丽丽好的。   对面响起一阵爽朗的笑声。   A10   听二姐这么一说,王崇南放下茶杯,从身边侍女托盘里拎了条湿手巾,粗粗 擦了把脸,沉默片刻问道:“这孟之脉是什么来头?与哪些京官相与过,可有靠 山?”   白夫人道:“先前倒是派人打听过,新科进士出身,与首辅高大人有几分面 缘,也算不得什么正经门生。”   王崇南道:“那原先的知县岳维呢?”   白夫人道:“你还真就是个宣大总督,光盯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这山西境 内的事全然不知。”于是便把古陶县暴民抗粮、蒙古兵破石州城犯汾州境、知县 岳维被免、孟之脉只身赴任等事端一一细述了一遍。   璧仪在旁也听了个明明白白。心说这白夫人够有能耐的,太原府离古陶城这 么大老远,居然什么事都瞒不过她。   忽而又惦念起丈夫来,这么些时日,自己不在他身边,日常起居可有人照顾? 而自己流落至此,孑然一身,他毫不知晓,那些个月朗星稀之夜,衾轻褥寒、风 停树静。每逢灯枯人寂之时,他会想起她吗?香薰沐浴、夜卧新榻,他的床边可 曾备留空枕一副?   想来想去,不禁有些怅然若失。   就听那白连仲接过夫人话头,呷口茶说道:“依我看,河东盐池那边的生意 倒也不打紧,毛正老小子想做呢,就让他继续帮咱料理着,他若撂挑子不想做了, 咱随便找个人经掌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说老实话,这些年,自打开中制以来, 咱从盐引这单生意上着实赚了不少银钱,也差不多该收手了。”   听丈夫这么一说,白夫人立马变了脸色,愠恼道:“这话我倒不爱听,自古 没听说过银钱够使唤的,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我看你也就当小财主那点出息。”   被夫人抢白一通,白连仲晒笑着不再作声。   那白夫人又道:“再说了,这银钱也根本不够使唤呀!先前四惟赴京,从咱 这儿先支了一千银子,入了京城,那些个恩师呀、前辈呀都得打点,首辅高大人 自不必说,次辅张居正张大人那些时正好母亲作寿,一千银子明送暗送,花了个 干干净净,前儿个传过话来,让再送一千银子过去。这笔开销咱都得一单生意一 单生意地往回赚不是?”   王崇南在一旁点点头说道:“二姐这话不差,亏得有你这么个出银子的地方, 官途宦海,若想整出个名堂来,出手是一点都不能软的,先时,我也用过二姐不 少银子,二姐二姐夫从没拿话填拒过我。”   白夫人道:“自家人客气什么劲,我就是摆摆道理罢了。”   “按说摆布个知县本不算啥难事。”王崇南道,“只消跟山西巡抚说上一声, 大不了上道折子,随便寻他个不是,皇上都不用惊动,眼内务府的太监打声招呼, 就能把这孟之脉给贬了。”   “可这样做也显得太拿他毛正当回事了,日后他还不得登鼻子上脸,越发拿 起架子来?咱府里反倒要受制于他?”王崇南转头看一眼白氏夫妇,二人均不停 地点头称是。   “咱不如来个借刀杀牛。”王崇南诡异地瞧了白夫人一眼。   “怎么个意思?”白连仲夫妇探起身子急切地问道。   王崇南道:“岳维不是给夺职了吗?这回咱再奏上一本,重新起用他,反正 有四惟在吏部,起用个把旧人不算什么难事。而且呢,再度起用还要平升一级, 让岳维在汾州府做个同知,管孟之脉一头。”   “岳维知道是咱给他奏的起复折子,必定对咱感恩戴德,另一面呢,孟之脉 又是接替他位子的人,天生地存了敌意。岳维不会不知好歹,为谁不为谁,哪都 明摆着。日后他与孟之脉这么一互掐,咱躲在后面静观其效,毛正呢,自然也就 得了便宜,咱自家倒落个清静。”   “先放虎归山,再坐山观虎斗。”白夫人道,“还是你有谋断,显得二姐我 倒愚笨了。”   话毕,三人大笑起来。   这一番话,璧仪在一旁听得真真切切,几乎一个字也没落,屋内众人笑逐颜 开之时,她却悲从中来,如同兜头浇了一瓢凉水,浑身上下彻骨的冷。   不曾想到仕途官场会是这样一副模样,奸诈、阴鸷,机关重重,与圣贤书上 所谓仁义礼信大相径庭。《大学》曰: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骄泰以失之。 《论语》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如今看来,所有这诗书教化都显得 积弱乏力,联想起逃难之初,那帮朝廷官兵截杀难众冒功领赏,璧仪更加觉得官 场险恶,人心叵测。   不由担心起丈夫的安危来,小小一介县令,孤身一人,书生气十足,如何又 能应对得了这帮人的围讦?   越想心里越觉得不安。   仆人来报,后厨饭菜已布置妥当,请舅老爷、老爷、夫人、少爷们用饭,王 崇南等人于是起身离了客房。   璧仪收拾净屋子,是夜,早早地歇了,却心事烦乱,翻来覆去整整一宿不曾 合眼,心里谋划着怎样才能将这些个讯息传递给夫君孟之脉。   离开白府出走?并不可行,一来,自己一个弱女子,人生地不熟,既辨不清 方向,又雇不起车马,再者,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离开,府里上上下下难免不会对 她起疑心,若一路追查起自己的来历,反倒惹出麻烦了。   出走既不可行,就这样死呆着又全然不是办法,璧仪一时有些焦躁不安。次 日清晨,她早早起床,收拾好客房,又被管家打发到后灶帮厨,轮到仆役们用饭 时,她喝了碗小米粥,刚夹了几根咸菜放进嘴里,忽而觉得胸口热辣辣的,要呕 吐的样子,她连忙往茅厕跑去,心想,许是昨夜没睡安稳,食滞不化也未可知。   茅厕外面,白家大少奶奶扶着株枣树也正弯腰呕吐,璧仪顾不得理会,一溜 小跑冲入茅厕。   从茅厕出来,就见那大少奶奶已出了月亮门,趔趄着脚步,有些弱不禁风。   午饭是萝卜馅的包子,没吃几口,胸腔内又翻涌出一股酸水来,捂着嘴,璧 仪又是一溜小跑,奇怪的是,那大少奶奶仿佛跟她约好了似的,也是这个钟点, 仍旧扶着那株枣树,不停地在犯呃,所不同的是,这一回,白家大少爷站在她身 旁,一边帮少奶奶捶背,一边安慰道:“娘说女人怀了孩子都这样,过个一俩月 就好了。”   璧仪心中蓦地一惊,立刻都明白了。   掐算了下时日,肚腹中的孩子差不多有三个月了,难怪夜里睡不安稳,梦醒 之时,总感觉像是被什么东西给踢了一下。   不知道该惊还是该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两日,接二连三的事件,弄 得璧仪简直手足无措,不由再度思念起丈夫孟之脉来,倘若他在身边,这一切均 能轻轻化解,她顺心承意地做她的官太太,写诗作画、抚琴弄管,才不用受这般 辛苦。   然而人生如梦、繁华逝水,没有什么是可以永久的,佛说无常,她算是真真 体会到了,生死无常、命理无常,只要活着,便是无常。缘起缘灭,缘浓缘淡, 凡事似乎早有料定。   这样一想,反倒平寂了,眼前既无路可遁,她便踏踏实实地过自己的日子, 一日复一日,朝露晚华,云卷云舒。直到再也遮不住鼓起的肚腩的那一天。   正值年关,春节将近。   B10   四月初,齐亦凡正式调入县广电中心,从企业人员蜕变为事业人员,他成了 名正言顺的国家干部。   90年代,县一级的国家单位大致分几类,一类是所谓行政机关,诸如县委、 人大、政协、公检法、以及各乡镇等;第二类即事业单位,带有一定的专业技术 性,如广电中心、城建、交通、卫生、教育等部门;再有一类称做自收自支的事 业单位,财政不补贴,单独核算,比如各事业局下设的职能公司等,虽然也按照 企业的方式运转,但其人员身份与待遇却要强过真正意义上的工厂。   从针织厂调入广电中心,算是一次质的跨越。准丈人马局长说,国家正在酝 酿出台《公务员法》,中小型国企呢,现在已经是市场经济中的一个累赘,将来 势必要与政府脱钩,工人阶层不但优越感将消失,饭碗能不能保住都很难说。   言外之意,做为马家的准女婿,他应该懂得感恩。   齐亦凡当然明白马局长话里的用意。   上班头一天,特意换了身新衣,深灰色的双排扣西服是马丽丽帮他买的,白 衬衫外面套了件“开司米”毛衣,是母亲和姐姐两个人轮流急赶着织出来的。脱 下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四羽毛”夹克,齐亦凡忽而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再也不用为生计发愁了。   可新的烦恼也随之而来,工作没几天,齐亦凡发现自己的个性习惯与整个机 关的氛围竟然是满拧着的。   广电中心是一个四十多人的单位,成立伊始,只有一台自办节目,即古陶新 闻,拢共五分钟左右,而且多数是县部局领导们开会的内容,空洞乏味。采编也 十分简单,两个人提台摄像机,拎个话筒,连采带录,加上后期制作,用半天时 间就搞定了。   大量时间空闲,单位里的人除了喝茶、扯闲话再没别的可干,另有一些人干 脆下午就不来上班了,中午约上一堆人,或者邀广告客户买单请客,或者几个人 轮流坐东,饭店里一顿豪饮,完事把麻将桌一横,闷头玩到天黑。   而往往呢,这些最不拿工作当回事的人在单位却最能吃得开,他们社会交际 广,出手又宽绰,既使是中心领导,对他们也总是青眼有加,从不得罪。仿佛呢, 这才叫能力和本事,至于业务水平,根本没人去理会,反正,业务总会有人去做, 真正做业务的,都是些不吭不哈,看起来傻乎乎的那种人。   齐亦凡就是其中之一。   他感觉很难融入政府机关这种小圈子里,而这小圈子也自然地排斥着他。单 位里的年轻人在一起时,谈论最多的是权势,某某某有个什么亲戚在省委机关, 某某某凭借谁的扶持青云直上,其次,大家最津津乐道的话题是牌局、酒局、摩 托车。而他,农村孩子出身,大学毕业后又经历了这么多磨砺,大家高谈阔论时, 他默不作声地打量着每一个演说者的表情,他觉得他们与自己根本就算不上同事。   从经历、智力、学历、阅历上,他始终对他们保持着内心上的优越感。   六月份,集中报道各乡镇计划生育“大会战”,齐亦凡被指派到汾宜乡计划 生育工作队蹲点采访。   新闻部主任燕新找他商谈,无非是一堆套话,说该项工作如何如何重要,上 级领导又如何如何重视,他的工作能力呢,又是如何如何突出等等。   先拿大帽子压人,再拿高帽子哄人,这是领导们惯常的驭人之术。齐亦凡明 白,下乡这种耗时间、费体力的活儿,根本没人愿意去干,单位里表现得最积极 肯干的人,其实也就是最没有靠山,最没有背景的人,同时也是最容易受摆布的 人。而燕新指派他下乡,却还有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他对他存了份戒心。   五四青年节,全县各机关团体举行歌咏比赛,地点就设在广电中心的演播大 厅。那天,在楼道里,他遇见了罗雪珊。   罗雪珊依旧是一袭黑衣,见了他,很惊讶的样子。她问,你在这儿上班?他 笑笑说,托你的福,来这儿一个多月了。   她仍旧没回过神来,牵着他的衣袖,似乎是在诘问,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他 觉得不该隐瞒她什么,于是便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跟她讲了。她痴呆呆地,许 久说不出一个字来,这时候燕新从楼梯口走上来,诧异地看着他俩。他连忙解释 说,我俩是大学同学。   燕新极不自在地领着罗雪珊上楼去了。   也许是这一次会面令燕新对他产生了几分敌意,后来的日子,燕新打量他的 目光多少与往日有些不同。   终于,有了这样一个机会,燕新将他支得远远的,下乡日程是一个月。   中午回到楼里的宿舍,丽丽恰巧来看他。得知被按排下乡,有些气不过。   “这不是欺负人吗?我爸还没退,他们就这样嚣张,全单位这么多人,为啥 偏偏指派到你头上?我找你们主任去。”   不由分说,丽丽推门就往外冲,他拦住了她,“算了,下乡也挺好,一天到 晚窝在单位,也怪憋闷的。”   “分明是冲我爸来的嘛!”丽丽说,“这姓燕的,尽拣软柿子捏,常委家的 那些个亲属不敢得罪,马局长就是个好惹的?也太小瞧咱们了。”   “想多了吧,兴许也不是那么回事。”齐亦凡说。他没敢把同罗雪珊见面那 回事告诉她,怕她乱猜忌。   “你也是,给个套子就往里钻,拒绝了他又能咋样?换作我,才不听他那些 煽谝人的话。看人下菜碟,行政机关这淌水浑着哩!时间一长你就明白了。”   齐亦凡笑一笑没作声,跟马丽丽相处的日子也不算短了,他能感觉出她身上 那股子泼辣劲,虽然,他并不喜欢特别强势的女孩,但有些时候,他却很欣赏丽 丽那种敢说敢为的性格。而自己,性格中阴郁的成份居多,静有余,动不足,适 当的调剂与融合对他其实是很有益的。   中午饭没在食堂吃,往常,隔壁税务局有个职工灶,那边的总务跟他同乡, 一天三顿他都在税务食堂上灶。今天,丽丽发了一通牢骚,把午饭时间耽搁了, 索性,他俩相偕上街,在家小饭馆里点了几样菜,要了一瓶酒。   窗外下着小雨,杨柳依依。过了午高峰,行人稀少,街面上静得能听见雨打 树叶的声音。   一团一团的阴云盘踞在天空,不停地变幻着形状,光亮湿滑的大街上偶尔驶 过一辆汽车,鹅黄的车灯忽远忽近。   他俩都喝了酒。   回来的路上,丽丽嚷着说冷,他把外衣脱下来罩在她身上,她仍然不停地往 他身前凑,好几次,她踩到了他的脚。   他突然感觉全身燥热。   回到宿舍,他和她一同躺倒在床上,再往后,印花床单被压出一道深深的褶 皱,床头上的快餐杯无端地掉落在地。他们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也就是从这个下午开始,他和她再也不是从前的少男少女,他们完成了人生 最重要的仪式,那仪式狂热而神圣,狂热地令他羞怯,神圣地令他伤感。   A11   “赎罪赃罚、籴米入官”卓有成效,收上来的粮食计两千余石,银两数百余, 孟之脉随之开仓赈灾。分粮米、设粥棚、施寒衣、送鞋履,古陶百姓无不额手称 庆。   自己家传的一副琥珀蜜蜡朝珠,让孟柏拿去当了,换得六十两银子,赎出雷 五,那雷五自此便充了差役,长随孟之脉身边。   时令已入初冬,霜降过罢,天骤然冷了,心里始终惦念着璧仪,孟之脉昼夜 难安,时常独自一人怔怔地发呆,偶尔,跟人说话也会走窍出神。雷五看出其中 的端倪,当即自告奋勇,领了孟柏,在古陶县周边一带四处寻访。   这日立冬,忽而又有些心烦意乱,呆在屋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孟之脉索性 叫上冀侗,两人换了便装,各系一方平式幞巾,相偕出了衙署。   街面上行人廖落,穿过市楼一直往北,北城门外是一片广阔的村野,田间冬 小麦刚生出几茎嫩芽,牧羊人扛着羊铲吆喝着一小群细绵羊行走在田垄间,远处, 吕梁山脉连绵起伏,似乎近在眼前,似乎又遥不可及。天空澄明寂静,出奇地蓝, 令人心醉。孟、冀二人站在高处眺望着远方,那些个茅棚土舍、青瓦飞檐一一尽 收眼底。   前方官道上行走着一辆挂白幡的骡车,车身上停着一顶棺木,显然是在出殡。 可越瞧越觉得蹊跷,孟之脉转头瞅一眼冀侗,那冀侗也蹙紧了眉头,正有些不解 呢?   原来这棺木是一顶黑漆描金的上好寿材,板面厚实、漆艺清湛,非庸常百姓 所能消受。然而出殡的场面却十分地寒酸,一人一马,纸幡轻罩。这到底是怎么 回事呢?   冀侗上前拦了那拉灵的老者,盘问道:“老伯,这是给谁家发丧呢?”   “南政村杜家。”老者也不抬头,吆喝着骡子继续赶路。   “南政杜家?”冀侗倒吸一口凉气,独自嘀咕道,“怪不得。”   孟之脉走至冀侗身前,见状,更加不解。冀侗连忙将南政杜家的简况绍介了 一番,听得孟之脉愈发唏嘘不已。   原来这南政村杜若龙即毛正的儿女亲家,毛正独女毛玉婷嫁与杜若龙长子尚 文,这尚文却是个无福之人,婚娶不足一年便得急症死了,膝下无根苗,空留玉 婷独守着一处宅院。   杜若龙乃古陶县数一数二的富户,家财万贯,良田千顷,论实力,应不在毛 正之下,可杜、毛两家却犯着同一块心病——家族人丁不旺,后继乏人。毛正只 生养了玉婷一个闺女,再无子嗣;杜若龙两个儿子,娶了玉婷的大儿子英年早逝, 二儿子尚武去年冬在城里喝醉了酒,从酒馆楼台上坠下来,摔碎了脑壳,暴毙街 头。   两儿子相继亡故,杜若龙急火攻心,一病不起,自此不吃不喝、整日哀叹。 捱过了秋,终于灯尽油干,撒手走了。   杜家父子后脚撵着前脚入了阴间,杜府里只剩了杜家大儿媳妇毛氏和二儿媳 妇杨氏,两家媳妇均不曾开怀,今日杜府里出殡,骡车上拉的又会是谁的灵柩呢? 冀侗也有些纳闷。   那赶车老汉见孟、冀二人聊得起劲,回身说道:“这骡车上拉的是杜家二儿 媳,候郭村杨平麟家的闺女。”   冀侗诧异道:“老伯,好端端地这杜家人怎么都没了呢?”   “咳!”老者叹口气道,“阎王让你三更死,哪能留人到五更?生死富贵, 那是老天爷说了算的事,都是命呐!”   见二人面善,老者渐而有了些谈兴,扯着缰绳一五一十娓娓道来。   这老汉姓闫,世代租种杜家的田地,是个佃户。农闲时即在杜府里帮工,长 年累月,对这宅子里的事可谓了如指掌。   就说杜家二儿媳杨氏病毙这件事,闫老汉说,这杨氏过了门就有些病病殃殃 的,身子骨一直不大利落,去年冬,丈夫杜尚武横死街头,更加重了杨氏的病情, 今年过罢秋,公公杜若龙也一命归西,杜府里的男人几乎都死绝了。   “可既便杜家无人,候郭村杨氏娘家的人也合该出来料理一下自家人的后事, 不至于连个送丧的都没有吧?”孟之脉问道。   “事情的根由就在这里,你算是问对了。”闫老汉道,“两位像是读书人, 你们猜这杨氏怎么死的?”   孟、冀二人均摇了摇头。   闫老汉苦笑一声道:“前几日小产,血崩死的。”   “小产?”孟之脉惊讶道,“不是说这杨氏的丈夫一年前就没了吗?”   “说的是呢。”闫老汉道,“外人都说这二少奶奶不守妇道,偷汉子,养野 男人,硬把自己给折腾死了。候郭杨平麟家也觉得没脸见人,索性也就不闻不问, 只当没这个闺女。”   “丧事是大少奶奶玉婷操办的,看坟、选寿材,都是她一人做主。如今这杜 府,也就只剩她一个人了,偌大个产业,几十号长工、佣人,都听大少奶奶一人 吩咐。”闫老汉说道。   这话里话外透着几分抱怨与不平,甚至是暗讽。孟之脉本欲继续深究下去, 闫老汉却不肯再多说了,说话间骡车已行至坟地边上,早有几名村汉等在坟茔处 准备抬棺下葬。孟、冀二人只得先撤了。   原路返回,走至一面坡顶处,孟之脉忍不住又回身望了一眼,就见那闫老汉 跪倒在坟茔旁,举着香烛,一个劲地磕头捣蒜,好似有莫大的悔意在里面。   这中间到底有什么玄奥之处呢?孟之脉疑窦丛生,愈发觉得事情蹊跷。   回了衙署,适逢雷五从外面打探完消息回来,入了后堂禀报说,邻近县份差 不多查访遍了,均不见夫人张璧仪的踪迹,倒是本县喜村七佛庵新剃度了一名尼 姑,孟柏想去瞧个究竟,无奈这姑子寮房紧闭,拒不见俗客。   “有多大年纪了?”孟之脉问道。   “连个照面都没碰着,好说歹说就是不肯露脸,庵里的住持说了,出家人六 根清净、尘缘已断,不好强求的。”   “既不肯露面,若能讲清身世来历也好,今儿暂且作罢,明早咱仨再跑一趟, 好歹问个明白。”孟之脉道。   雷五应诺一声退下,孟之脉也早早回屋歇了。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约了教谕冀侗、雷五、孟柏,惟恐庵里住持不肯接洽, 孟之脉嘱咐冀、雷二人换上了官衣,自己则依旧着了身便装,一行四人,两马一 轿,奔喜村方向而去。   初冬季节、寒风萧索,天色忽而转阴,大团乌云翻卷着弥散在空中,城外土 道上鞑子兵劫掠过的痕迹仍未完全褪去,偶尔可见焦黑的树干,塌倒的屋舍。田 陌中矗立着一座座半新不旧的坟堆,掩魂杆笔直地竖立在坟头,如同死者哭救的 臂膊。   喜村离城十余里,不一会儿便到了,村西边,七佛庵山门虚掩,庵内佛音低 徊,香火缭绕。   四人分别下马离轿,孟之脉亲自上前,叩了两遍山门,一名老尼姑从门后面 闪出身子,启开半扇门,见是一班男客,有两人还穿着官衣,连忙双手合十,口 称“居士,来鄙寺有何贵干?”   讲清身份,道明来历,那老尼姑回庵房禀报住持去了。不大会儿功夫,山门 大开,住持亲迎了出来,将孟之脉等人请至茶房,老尼先施一礼道:“诸位路途 辛苦,佛门本愿结善缘、行善举,无奈弟子法静一心向佛,与尘世早有了断,自 遁入空门之日便结誓言,不与非佛门弟子晤面。”   孟之脉道:“师太客气了。佛门清静之地,我辈唐突,本不该滋扰,但本人 有一事不明,但求相告。”   老尼道:“且说无妨。”   孟之脉站起身道:“法静师父出家前乃何方人氏?是哪家府里的千金?”   住持老尼沉默片刻回道:“居士既如此执著,两次三番探听法静身世,讲一 讲却也无妨。比丘尼割爱辞亲、清居梵刹,而今持戒修心,与俗世已无挂葛。先 时,法静乡藉本邑南政村,修行之前,乃杜若龙府上少主之伺身丫环。”   B11   汾宜乡地处丘陵山区,辖区广泛,人口密集。   汾宜村位于该乡中心地带。翻过一道道梁、爬过一道道沟,212吉普车连喘 带蹦,终于在供销社门口停了下来。   领队的县计生委主任吴晓华四十不到,走路、说话都挺快,齐亦凡跟在身后, 常常追不上他的脚步,急得一溜小跑。   供销社侧墙上刷着崭新的标语——“只生一个好”,白底蓝字。再往前,乡 办中学的围墙上又是一条标语——“一人超生,全村结扎”。吴晓华皱了皱眉。   村小学离乡政府不远,校园里,一群戴红领巾的小学生正随着哨音的节奏练 队形,操场内墙上,也有两幅巨大的标语——“该扎不扎,房倒屋塌”、“该流 不流,扒房牵牛”。   “学校里怎么能刷这种标语?”吴晓华有些不高兴。   “大概是让接送小孩的家长们看的吧。”齐亦凡说。   “这也太无孔不入了,操蛋人想出的操蛋主意。学校是教育人的地方,又不 是计划生育的宣传阵地,难道计划生育也要从娃娃抓起?”吴晓华白了那标语一 眼,很有些忿忿然。   随行的人扑哧笑出了声。   乡政府门前,书记、乡长领着几名计生专干垂手迎接,政府大院围墙上,新 刷的标语墨迹未干,也是两条,一条是“计划生育是我国的一项基本国策”,另 一条是“今日逃避计生政策外出,明日回家一切财产全无”。   吴晓华叹口气,“这宣传政策搞得有点过头了。”   乡领导逐一与工作队的人握过手,按排他们进屋歇息。不大会儿功夫,中午 饭做好了,机关食堂小灶,一大桌子菜,家味野味俱全,饭桌正中间一碗清炖雉 鸡,汤头里漂着一朵一朵松蘑。   专管计生的副乡长钱长茂三十来岁,平头、阔鼻,眉毛长而黑,说话粗声大 气,红烧狗肉老半天上不了桌,他站起身催促后厨道,“嗨!能不能麻利点,这 么死相。”   齐亦凡抬头瞭了他一眼,感觉这人身上有那么一股子匪气。   此次来汾宜乡蹲点,说是宣传督导,其实更有一层巡察的意思在里面,汾宜 乡是全县计生工作的先进乡,同时又是群体事件最严重的一个乡,事件的发生又 多与当地的计生工作有关,村民们三五成群进城上访,更有人直接把状告到了地 区行署里。   告什么状呢?说是乡政府计生专干伙同村干部营私舞弊,在执行计划生育政 策上搞三六九等,区别对待,比如有的二胎户,一次又一次反复缴纳罚款,只要 不上环不做手术,这罚款就缴个没完;而有的二胎户呢,明明登记在册已经上过 环做了结扎手术,却仍然能生出二胎或者三胎来。   罚款金额呢,也多有不一致的地方,有的人家出一千,有的人家交五百。村 民们去乡里讨说法,乡干部不承认,喝斥一顿,将人撵了出来。反正呢,计生罚 款打的都是白条子,有的白条,连个戳儿都没有,真假难辨。可明明就有这么回 事,红口白牙楞是讲不清这个理,村民们没法子,也上县里去闹腾。   计划生育任务指标完成率列入了乡镇干部政绩考核的内容当中,且具备“一 票否决”的效力,汾宜乡历年都能圆满地完成任务,偏偏这儿出的娄子也特别多, 这次,由计生委主任吴晓华牵头成立工作队,进驻汾宜乡,貌似呢,这“钦差大 臣”级别不高,可熟悉古陶政界的人都知道,这吴晓华可不是一般人,全县年纪 最小的正科级干部,工作能力突出,年内政府换届,极有可能升任副县长。   狗肉上了桌,钱长茂招呼众人举杯动筷子,窗外突然一阵嘈杂声。   大门外两拨人,男男女女、老的少的,瞧阵势,有要动手的样子。钱长茂上 前喝止住了双方,这两派人于是不再争执,却齐声嚷着要见上级领导。   吴晓华出了屋,钱长茂忙不迭地走到他身前,趴在耳朵边不停地解释着什么。   齐亦凡见状,迅速钻进人群里。周围很多看热闹的人,齐亦凡拣那年纪稍长 些的,细细问起了事情的缘由。   原来,这冲突双方是两家人,一家是汾宜村的村支书李长泰,另一家是本村 村民白四全。   去年冬,全县开展“治超生”运动,白四全家三个女孩,是典型的超生户。   从二胎起白四全就缴纳了罚款,三胎时又缴了一次,不断地缴罚款,累计也 有几千块了。知情人说,白四全有点木匠手艺,会打个家俱、割个寿木啥的,他 的罚款总能交得上,乡里呢,见了钱也就不再催着给他媳妇上环、做手术了。直 到去年冬天,白四全的女人又怀了第四胎,适逢全县开展“治超生”运动,副乡 长钱长茂亲自带队,在汾宜村逐户排查。   那天呢,是村支书李长泰领的路,乡干部们偕同派出所几名干警,径直去了 白四全家。   白四全早把女人跟孩子支了出去,就他一人在家,连年交罚款,白四全家里 穷得连件像样的家倶都没有。   钱长茂说,除非立马做手术引产,否则加倍罚款。   白四全问,罚多少?   钱长茂回答说,四胎罚款五千。   本以为白四全会在这数字面前低头,乖乖地领着媳妇引产、做手术。谁知这 蔫巴人竟然有几分梗气,四全说,好,你们等着,我出门借钱去,五千就五千。   说着,四全出了门,支书李长泰在他身后补了一句,说,早点回来,钱拿不 到手可是要拆你的房哩。   就这句话埋下了祸根。   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眼看过了正午,李长泰说,白四全恐怕不回来了,咱 们被这小子给耍了。   钱长茂也正懊恼着呢,乡干、村干,连上派出所的民警,二十几人耗了一上 午,头一家就遇了这么个生茬子,后面的工作还怎么进行?大手一挥,钱长茂说, 拆房,先把西房给我掀了。   从建筑队调来辆挖掘机,大铲子一推,西房缺了一个角。正要掀房顶,白四 全突然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怀里揣着一沓子钞票。   大家都愣住了,钱长茂先就出了一头的汗,李长泰呢,连忙上前解释说,还 以为你不回来了,你看这事闹得!   日你妈,白四全破了口,揪着李长泰的脖梗好一顿骂,人急红了眼什么事都 能干得出来,骂来骂去不解恨,白四全从墙角拎了杆小锄,照李长泰头顶抡了过 去。   李长泰躲了,边跑边喊,房子又不是我让拆的,你打我做甚?   白四全说,一天到晚装好人,今天认清你这黑心烂眼子了,老子出门时,谁 嚷着要拆我房子的?老子不尿你这支书,从今日起,有你没我。说着,又要打, 派出所的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冲上前,将白四全摁倒在地,押到了乡政府。   钱长茂领着人,也臊眉耷眼地跟着回去了。   好说歹说,白四全总算服了个软,不再闹腾了。可事情就这么平息了?好像 还没有。   腊月过罢,新年头一天,支书李长泰早起出门放鞭炮,刚一拉门即发现除夕 夜里贴出的“福”字被人给扯了,取而代之的是两方白纸,再一看,对联也没了, 大门两旁是一幅白对子,没有字,只在横批上用浓墨歪歪扭扭地写了四个大字— —“不得好死”。李长泰气得急火攻心,差点晕过去。   头一个怀疑对象就是白四全,李长泰报了警,随即气势汹汹地赶往白四全家。 踢开门,好一顿骂,那白四全呢,居然指天指地不承认,不承认也是他,整个汾 宜村,还有谁会跟他李长泰过不去?后来,派出所的人来了,查来查去也没个证 据,这事也就只好作罢。可李白两家的梁子却越结越深了。   计划生育工作队进驻汾宜村,李长泰和白四全都觉得自己有冤屈,事情呢, 又是因计划生育而起。来的是什么级别的官他们不清楚,光知道县里的人总会比 乡里的人有水平,不管官儿多大,一准能断个明白。比如眼前这小伙,斯斯文文, 两边的话都能听,还拿个本子不停地在记,不像钱长茂,耐不得烦,事情本来因 他而起,却一退六二五。收罚款他积极,出了事,就左挡右推,撒手不管了,这 算什么国家干部?   A12   听罢住持老尼所言,孟之脉心底陡然一惊,怎么又是南政村杜府?这杜府里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佛门净地,似不应过分叨扰,本欲再问询几句,却见那老尼面露难色。一行 人只得告辞了出来。返城途中,冀侗弃了马,与孟之脉同乘一顶轿辇,两人攀谈 了一路,那冀侗也觉得此事颇有些离奇。   车马行至惠济桥,正值正午,桥头南端一家饭馆,花边“酒”字幡旗迎风招 展。四人下马离轿,系了缰绳,停好轿子,连同辇夫七八个人,拣了个靠窗的方 桌,分主次落坐,点了两盆烩面并一壶烧酒,且等且聊。   跑堂伙计是个年轻小伙,约摸十七八岁,生得白白净净,瘦腰长身。将酒饭 端上桌,满脸堆笑招呼道:“诸位慢用,伺候不周,多多包涵。”   这小伙生得俊朗,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孟之脉不免偏转头多瞧了他 几眼。忽听店门外人声鼎沸,老的少的约七八条汉子冲进店内,不由分说揪了这 伙计的衣领,拎出了门外。   众人大惊,连忙起身离座,也随着出了屋。   大街两旁早已聚满了看热闹的闲人,街心处,那七八条壮汉将这伙计摁倒在 地,拳脚相加,好一顿暴打。孟之脉在旁正欲阻止,却见雷五早一个箭步蹿了上 去,大吼一声,三拳两脚即将这七八条壮汉分解开,众汉子见他皂衣高冠,料定 是公门中人,再不敢轻举妄动。   冀侗上前,先命轿夫将倒地的酒保扶起,随后走至这群汉子身前细询根由, 本以为街面之争,无非为了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并无甚大关结,晓之以理,劝勉 一番即可了事,谁知这帮人却个个垂头不语,无论怎么问都闭口不说一个字。   回身再问酒保,这孩子也没了先前那股子伶俐劲,低着头,闷声不响。   孟之脉在一旁觉得事情有些蹊跷,连忙冲冀侗递个眼色,冀侗心领神会,命 雷五将这几条汉子连同酒保一同带回饭馆。   跟掌柜的讨了间空房,驱散了闲人,孟之脉将酒保和那为首的打人者带进了 屋。   “今儿既撞上了,那就不能不管,本官初到古陶,姓孟,你两位有什么过节, 尽管如实呈报。”孟之脉道。   二人听罢“扑通”一声双双跪倒在地,“原来是孟大人,小的眼拙,不曾认 得。今日之事,累烦您了,可这全赖他。”那汉子用手一指酒保,“挨千刀的, 他欺辱了我闺女,弄出个娃来,还悄悄拿去卖了。人前带众,方才我没好意思说, 给我那没主意的闺女留个脸面。”   那酒保伏在地上,一个劲地叩头求饶。嘴里嘟囔着“我该死,我该死”。说 着说着,竟哭了。   汉子说,自己家住北城,闺女蕙香在东城刘财主家做使女,刘财主时常在饭 店里订吃食,这酒保呢也就时常挑了食盒在刘府里进进出出,一来二去,看上了 蕙香,自家闺女呢也确乎有些把持不住,天长日久,竟跟这厮混住在了一处,不 待家人知晓,上个月居然还生了个孽障出来。   虽说是段孽缘,可孩子毕竟是条命,千不该万不该,这挨千刀遭活剐的竟偷 偷将孩子抱走拿去卖了。眼下,闺女蕙香寄住在东门外一处破庙里,整日价茶饭 不思,魔魔怔怔的,光知道哭念孩子。想接家去呢,她又不回,可苦坏家里人了。 心里实在气不过,约了叔伯、小舅几个兄弟,准备痛打这厮一顿,好出一出胸中 恶气,没承想撞见本县父母。有仇的报仇,有冤的申冤,求大人给小的做主。   孟之脉听罢问酒保道:“此事可属实?”   那酒保连叩三个响头,哭诉道:“属实、属实,小的认罪伏法。别的不敢奢 望,眼下只求大人能帮小的将孩子找见赎回。”   “孩子卖到什么地方了?可有确切的人家?”   “南政村杜若龙府上,接手的是后厨一个婆娘,都叫她马婶,四十五六的年 纪。”酒保回禀道。   怎么又是杜府?这一整天都跟杜府杠上了,孟之脉大惊,转头瞧一眼冀侗, 冀侗捻须沉思,也正纳闷呢。   这其中到底有何隐情?南政村杜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联系前前后后经见过 的这些事,孟之脉大惑不解。一旁冀侗接过话头,接着问道:“卖了多少银钱? 既反悔了为何不使钱赎回?”   那酒保一听这话哭得更急了,一边抽泣一边说,拢共卖了十吊钱,原指望给 孩子找个好人家,恰好有相识的在杜府里帮工,听说马婶想抱养个男婴,就偷偷 把孩子抱过去了。拿了钱,回到住处,没承想蕙香苦念孩子,扯着他不依不饶, 起初,自己没大理会,以为过两天便能缓过劲来,谁知,越往后,蕙香越是哭闹 个不停,到后来,竟然变魔怔了。   不得已,又跑回杜府,寻见马婶说明来意,还另加了一吊钱,想把孩子赎回, 谁知马婶却说孩子抱过来第二天即得了风寒病,扎针喂药都不管用,第三天便夭 折了,自己也正气堵心呢,白白扔了十吊钱。   问马婶说孩子尸首埋哪儿了?这婆娘跳脚骂街,说孩子是妖孽附身,不但自 身不长命,说不定还会牵累家人,土里埋不得,一早便扔到臭塘沟里让野鹊、老 鸹们给啄尽了。   自己寻思马婶许是不肯退还孩子,编了这么一出戏糊弄他,于是就跟她高声 理论了两句,谁知让杜府里的少奶奶听见了,从长工屋里叫了几个人,提了锹把、 镢杆硬把他从府里撵了出去。   “那后来呢?你可曾报过官?”孟之脉问道。   酒保道:“先时曾托人找过衙署典史严大人,严大人未予理睬,说都是自家 做的孽,不要讹诈好人。”   本朝律法,如无契约,私自买卖人口可治罪。又分为“略卖”与“诱卖”两 种,“略卖”含抢夺、劫掠意,“诱卖”则指引诱、拐骗人口予以贩卖。   略诱良人贩卖,或杖或徙,买主与卖方均须治罪。而被卖者如为十岁以下幼 童,窝主与买方或可罪减一等,从轻发落。   律法虽有定规,民间却并不严苛遵行,庶民百姓间,若遇大灾之年,卖儿鬻 女之风犹为普遍。人情理法,均不可偏废,此举实难深责之。   那典史严伯安所言并非没有道理。   然而南政村杜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先是二少奶奶小产而亡,送葬的闫老汉 欲言又止;而后大少奶奶的伺身丫环遁入空门,拒不见人;及至刻下,酒保将婴 童卖至杜府,却离奇夭亡。孟之脉愈发觉得这其中必有隐情。联想到衙署典史严 伯安乃杜府大少奶奶毛玉婷之亲娘舅,匿案不接,更加重了心中疑虑。   沉思片晌,有了些主意,孟之脉随即嘱咐酒保与蕙香的爹,如需查证孩子下 落,必先呈案报官,自家脸面倒顾不得许多了,可由酒保补具聘书,再找族人证 婚,如此也算成全了一对小冤家,于蕙香也算有份藯藉。其后再由蕙香娘家人讼 酒保略卖人口,所谓民不举,官不究,有了诤讼,公衙自会应对。至于酒保本人, 先时已现悔意,有赎买婴童之实,按律可酌情宽宥,免去牢狱之灾。   二人听罢,叩头千恩万谢,再无异议。孟之脉又命孟柏取了四两碎银子送与 酒保,嘱其置备婚娶等一应开销用度。那酒保自是感激涕零。   不觉已是后晌,日影偏西,匆匆用了些酒饭,孟之脉一行人打道回府。   B12   当天下午,工作队派驻村民家,三个一伙,两个一组,住宿和伙食费按人头 每日一结,沿袭的还是解放前的传统,深入基层,依靠群众。   吴晓华与齐亦凡结伴去了李长泰家,一座四分地的农家小院,东西厢房齐整, 院子里种着几畦菜,菜地旁边停着辆“天目山”农用三轮,李长泰婆姨说,这辆 三轮可做尽孽了,一年到头拉着育龄妇女往县医院跑,不是上环结扎,就是做手 术,村里婆姨吓唬小孩,都拿这三轮车说事,说,再哭,小心支书家的‘天目山’ 开进来,听,‘突突突突’,来了,娃娃们一听这话立马就憋了声。   李长泰在一旁只是苦笑,说,女人们不懂政策,别听她瞎嚷嚷。又转身喝斥 道,做饭去,这都是县里来的领导,丢人现眼讲怪话,像什么样子?   婆姨争辩说,就是县里领导来了才要讲,让领导给评评理,大过年的往人大 门口贴白纸算什么行为?犯不犯法?再说了,房子是他钱长茂给拆的,关你什么 事?人家偷驴你拔橛子,尽干这种窝囊事,还嫌人说?   李长泰说,还越说越来劲,你个长舌头婆姨,懂个屁。计划生育政策是国家 颁布的,我能不管?不管我还是党员吗?我还是支书吗?   婆姨取了面盆,一边舀面一边讥讽道,看把你能的,还真把自己当干部了, 什么国家政策?依我看,是歪嘴和尚念经,走邪道上了。不怕领导追究,要我说, 反正这计生罚款我家是一分钱的提成都没拿,咱心里亮堂着哩!环边邻村都嚷遍 了,说咱乡里的计划生育,那都是肥了个把人。   “收罚款还有提成?”齐亦凡在一旁听得有些纳闷。   “个别现象,个别现象。”李长泰慌忙解释道,“也不叫提成,叫做上缴国 库后反转下来的工作经费。任务指标完成了,经费相对宽馀些,任务完不成,一 分钱的经费都没有。”   吴晓华递给李长泰一枝烟,笑着插话道:“咱汾宜村的计生任务完成的也不 赖吗,育龄妇女上环结扎率年年超标,可我听说,你老李一直不要上面派发的提 留经费,为啥呢?”   李长泰长叹一声,点燃香烟,深吸一口,说道:“掏心窝子话,我对这计生 政策有抵触,要不是大伙推举,乡里干部们又好说歹说地挽留,早几年我就撂挑 子不干了。催着赶着割人家肚皮,不准生孩子,这事做得有点缺德。缺德钱我不 能要。”   “你们城里人解不开农村人的生活,上班,挣工资,老了还有退休金,当然 只生一个好。农村养儿防老,养闺女结一门亲。孩子,那是人老了以后的指望, 从古至今,这规矩从没坏过。现在要想改,那就得从根子上改,先给农民解决了 养老问题,再说生孩子的事。”   “比如村西头福友老汉家,生了四个儿子,福友老汉今年60多了,老伴58, 干不动活,下不了地,四个儿子每人每月补贴老人10块钱,一月40,老人勉强够 生活,儿女们负担也不算太重。假如福友老汉就生了一个,这40就得一家来出, 孩子出息点还好说,孩子要是没啥本事,势必就会垮掉一家,矛盾也就明显了, 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吴晓华和齐亦凡点点头,似乎没有任何辩驳的余地。   李长泰接着说:“我在村里当支书十好几年了,早些年,咱国家的计生政策 是‘一个不少,两个正好”,我两个小孩,就是那段时间出生的。后来这几年, 政策一下就扭转了,变成了‘只生一个好’。一户家庭俩小孩,老百姓愿意接受, 也没啥怨言,只生一个,大多数人思想上转不过这个弯来。”   “政策上没有连续性,这也怪不得大家。”吴晓华插话道,“现在的关键问 题是如何缓解村民与计生干部之间的矛盾,我们这次下乡,一是调查,二是协调。 大方向上的问题,也不是我们这些小干部们能左右得了的。”   “刚才在乡政府外面做采访,村民们对你的评价还蛮高的,总体上赞许的居 多些,批评的极少数。”齐亦凡也插了一句。   李长泰苦笑了一下,接过话茬说道:“我在这村里啥口碑?心里明镜似的。 也就是得罪了个白四全,他不依不饶的,过年给我家门口贴白纸,我心里堵得慌。 假如我缺德事做尽,心里倒也坦然了。”   “那辆‘天目山’,是拉过不少妇女进卫生院割过肚皮,可那都是不得已。 暗地里,村委都给计生户们做了补贴,有的给一块宅基地,有的多划半亩耕田, 从没让他们吃过亏。白四全是个死脑筋,想生儿子想疯了,一门心思作务他婆姨 的肚皮,别的都看不见。”   李长泰婆姨擀好了面条,在一旁补充道:“前年收罢秋,我两个妯娌也被他 用三轮车拉到了乡卫生院,瞒着家里男人悄悄上了环,他两个兄弟知道了,领着 我老公公找上门来数落他,到现在,这俩小叔子迎面碰上我都爱搭不理的。”   屋里人都笑起来,吴晓华打趣李长泰,说这里面闹不好有隐情呢,大伯子领 着弟媳妇上避孕环,传到谁耳朵里都是个笑话。   李长泰也觉得有些难为情,挠挠头嘿嘿笑了两声,说,干这得罪人的活儿, 就得先拿自己人开刀,要不哪能服众?   笑声背后暗含着无奈,甚至有几分悲苦,齐亦凡心想,不管什么事,干好了 都不易,大的成功背后往往隐含着大的牺牲。人生如同一湾湖水,表面上看波澜 不惊,底处却是暗流涌动。   面条出锅,豆腐、粉条、青菜熬的卤,外加一小碟煎蒜苗,油泼的辣子、家 酿的醋。吴晓华和齐亦凡各端了一海碗,吃得大汗淋漓,赞不绝口。   吴晓华说,醋做得地道,扑鼻的香。   李长泰说,这酿醋的手艺还是早年跟海昌老婆学的呢,海昌老婆今年65了, 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姑娘,前年计划生育大普查,海昌老婆的两个儿媳在上环名单 里,这老太太嫌孙子少,就跟我说,能不能让她顶替儿媳妇上环?   海昌老婆守寡十多年,拉扯大几个孩子不容易。为人呢,又特别厚道,我心 一软,就答应了,上环那天,悄悄拉她到卫生院,一下上了两个环,分别签上他 两个儿媳的名字。   去年,三儿子也成了家,腊月里生了头胎,是个小子,三儿媳妇还想生,不 愿意上环,就去求婆婆,说既然能给老大、老二家顶替,好歹一碗水要端平,也 得给自己顶一个环。海昌老婆没办法,又央我拉她到卫生院,悄悄上了第三个环。   听说老人顶替三个弟媳妇上了环,海昌老婆的闺女也找上门来了,她闺女就 嫁在本村,是双女户,一直拖着不肯上环。闺女一把鼻涕一把泪,哭闹着求老太 太也帮自己一把,海昌老婆没办法,儿子闺女都是心头肉,一样看待,于是,又 去上了第四个环。   从卫生院出来,正好焦化厂的一辆奥迪车经过,老太太说,我都赶上这汽车 了,也是四个环。卫生院大夫说,明年你再努力一个,凑够五环,咱国家申办奥 运会,你刚好能当形像大使。   屋里人听罢笑得前仰后合。   吃过饭,天近傍晚,重新沏好茶,吴晓华问李长泰道,一环二扎三刮,这是 国家订的规矩,你们村基干各有各的招数,既维护了政策,又不破坏团结,其实 有很强的智慧在里面。按理说,恶性事件应该很少,可咱乡里上访告状的为啥还 那么多呢?   李长泰狠狠捺掉烟头,叹口气说道:“你这问题问到根子上了,正是我想反 应的,咱乡里有些干部,胆子也太大了。”   “村干部其实一直都是维护本村村民的,凡事先从村民角度考虑,毕竟祖祖 辈辈都在一块地方呆着,人不亲土亲。就拿计划生育来说,你说农民思想观念落 后也好,觉悟不高也罢,反正这事不好闹,村干部们也多不愿硬来。可乡干部们 不吃这一套,人家那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官,管你张三李四,该抓就抓,该罚就 罚,人家又不跟你厮守一辈子,得罪了你也不怕,没那后顾之忧。”   “没了后顾之忧,任务执行起来就可能有松有紧,据说你们县级部门考核乡 镇计生工作,依照的是罚款总额,总额够了,任务完成了,工作中再有什么问题, 都不算啥大事,是不是这么回事?”李长泰偏转头问吴晓华道。   吴晓华低头苦笑两声,不置可否。   李长泰接着说道:“所以每年的计生工作开头都搞得挺凶,到了年中年尾, 随意性就大了,任务完成了嘛,没压力了,能收多少算多少。说出来你都不信, 乡计生干部们直接跟村民砍价的都有,从一千砍到三百,就跟做买卖似的。”   “哪任务之外的这部分罚款是上缴了还是乡干部们自己留用了?”齐亦凡问 道。   “这就不好说了。”李长泰扔掉烟头,眼望天花板说道,“反正打的都是白 条,白条子又不能入账,谁晓得呢?”   正说着,院里突然一阵脚步声。   “老李,晚上给吴主任做啥好饭唻?”一个男人的声音由远及近。   李长泰婆姨正在洗碗,立即伸手打断三人的谈话。   “钱长茂来了。”她小声提醒道。   A13   过了十余日,那蕙香家人果真一纸诉状呈至衙署,告入赘女婿鲁贵略卖骨肉, 私吞钱财。孟之脉接了案,差人拿鲁贵入案,正堂发审,鲁贵自然供认不讳,雷 五随即率人前往南政村杜宅,带厨佣马氏归案。   堂前对置,马氏一口咬定孩子已夭亡,当日扔至荒郊野外,至今恐已尸骨无 存。   且说毛玉婷深居府宅,那日见一班公人提马婶见官,顿时惊慌失措。屋内其 表哥李怀解劝道:“怕什么?银钱能使鬼推磨,小小古陶县衙,量他也查不出个 虚实来。”   玉婷道:“为这半份家产,倒也使了不少银子,厨房马婶、后房贴身丫头冬 梅,光封口费每人三十两,连上你采买猪血、砒霜花费了的银钱,一百两也不止。 下葬的棺木虽说现成,赶车的闫老汉却额外多给了两吊钱,这倒也罢了,看今儿 这阵势,官府之内也不得不打点些个。”   李怀道:“一百两也算钱?就这杜府的产业,田亩不算,光宅院这点家业就 足够咱几辈子花销的,加上你爹城里的世务,拢共算能抵得上半个古陶县。你们 毛家三辈单传,缺的是人手,等把我招赘过来,咱俩生上一儿半女,这城里城外, 毛、杜两家的产业,还不都囫囵个儿归了你我。”   说着,腆了脸便往上凑,那玉婷一把推开他,说道:“话虽这么说,可人算 不如天算,咱作害了老二媳妇,这些日子我一见那穿官衣的就腿肚子发紧,生怕 纸里包不住火,惹祸上身。早先听我爹说,这新来的知县孟之脉可不是个好对付 的,软硬都不吃。”   李怀笑道:“天下就没有不偷腥的猫,我倒不信这个邪。是人就有贪欲,人 不为己,天诛地灭。活了这三十来年,就没见过不爱银子的主。说什么三纲五常、 伦理法度,哪个肚子里不是一副烂下水,喉咙口伸出要钱的手来,就连皇帝老子, 也是一样的德性。”   “再说了,你亲娘舅在衙门里好歹是个官,我那亲二伯也不是个等闲之辈, 除了县令,衙门里就数他这县丞位阶高了,真有包不住的那一天,咱再猛使些银 子,料也无妨。”   边说李怀边揽住玉婷的腰身,玉婷起初还扭捏着不肯就范,奈不得李怀百般 缠烦,俩人终究滚在了一处,颠鸾倒凤、云雨巫山,羞得卧房外面递茶水的小丫 头快步移出了中堂。   原来这李怀与毛玉婷乃两姨表亲,两人少时即有来往,及至玉婷出嫁,丈夫 早逝,这二人又接续了因缘。李怀本是个浮浪子弟,好吃懒做、不入正途,年界 三十仍未婚娶。与玉婷相处没几日,便开始觊觎杜家的财产。   偏偏杜家人丁不旺、命路多舛,院里的男人眼瞅着一个个都死绝了,叔伯堂 亲又没一家,偌大的田亩宅院白白扔给了两个守空房的小寡妇。   李怀于是动了邪念。   那日又去杜宅与玉婷偷情,恰巧被杜家二儿媳撞见,那杨氏是个古板人,见 不得偷鸡摸狗、翻墙爬树之类的龌龊事,见了李怀,就没给他好脸色,人前带众, 喝斥了李怀两声。李怀自觉受辱,遂动了杀心。   枕边与玉婷提及此事,玉婷也好大的不快活,打狗还需看主人,这不明摆着 给自己下马威吗?日后妯娌间岂能和睦相处?心中既羞又恨。   这一夜,李怀又撺掇玉婷逐杨氏出门,玉婷道,虽说宅子里男丁已绝,可好 歹一门两户。对半的家业,如何能独占呢?   李怀道,正路行不通,旁门左道却还是有些法子的。杨氏早晚是个累赘,说 不定哪天还会祸害到咱,坏了你我的好事。古人云: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倒不如咱抢个先手,使个计策灭了她。   玉婷起初还有些犹豫,架不住李怀一通规劝。回头寻思:这杨氏虽说有口无 心,可谁知道她存了什么念头,难说对自己就没有歹意,毕竟偌大的家业在眼面 前横放着,这样一块大肥肉,就是旁人见了都要垂涎三尺,一个大门院里的妯娌 岂能安之若素、处之泰然?   于是,以己度人,毛玉婷心思活泛了起来。   再一想,自己出身豪富之家,父亲毛正行走官场多年,与那些个达官贵人相 与甚广,就连自己的亲娘舅,顶不济也在衙门里当着个典史,真要出什么事,倒 也没甚好惧怕的,使些银子通融一下,事态必然会平息。   还有一层,李怀对杜府事如此上心,自己倒不想令他失望。自打丈夫过世, 多亏他承床第之欢,变幻着花样使她快活,聊解胸中寂寞。倘若忤了他的意,他 再不来踏房门半步,自己就真要守半辈子寡了。   思前想后,玉婷终于顺了李怀的意,两人当夜拟定了计划。那杨氏却浑然不 知。   第二日,毛玉婷支了四两银子,指派后厨马婶环边邻村寻买刚出生的婴儿, 那马婶知晓是机密事,也不问缘由,领命去了。   过了两日,果真抱回一个婴孩,乃古陶城东门外一大户人家的使女与一酒店 伙计的私孩儿,毛玉婷谢过马婶,又额外送她三十两银子,并嘱咐她一些事。马 婶见钱眼开,顾不得许多,当即答应了。   是日午后,李怀进城采买了一包上好的砒霜并半桶猪血。   这天傍晚,后厨烧制里脊火烧,是那杨氏平素最喜欢的吃食。   捡了几个馅大皮薄的,二房贴身丫环冬梅捧了碗碟送至杨氏屋内。那杨氏起 初觉得味道古怪,还以为是椒粉放多了,没太在意。勉强吃了两个,感觉腹内不 适,早早地吹灯闭帐歇了。   后半夜,突然腹痛难忍,渐而喘不过气来,杨氏哀声连连,冬梅见状,连忙 报与大少奶奶,那毛玉婷、李怀、马婶等人早已等候多时了。李怀提了猪血,马 婶握了剪刀,玉婷抱起婴孩,四人不由分说冲入杨氏屋内。   人已气闭,躺在床边口吐白沫。马婶除下杨氏的小衣,先用剪刀剪开死人的 阴户,又伸进去胡乱捅了两下,李怀随即将事先搅好的猪血泼了上去,满屋一股 子血腥味。冬梅在一旁吓晕了。   玉婷唬吓道,此事勿要声张,天知、地知、神不知、鬼不知,若要走漏半点 风声,跟床上的死人一个下场。又命李怀从自己屋中取了三十两银子,送与冬梅。 冬梅哪敢不接。   往婴孩身上也涂了层猪血,李怀回避。一切料理停当,玉婷放声大哭,家中 佣人们顿时全都起床,纷拥至杨氏屋内。   景象不言自明,显然杨氏偷了野汉子,小产临盆,血崩死了。那杨氏平素古 板,不喜出门,家中仆人都不大能得见她的面,因而也未有疑惑,都道知人知面 不知心,谁承想这古板人竟做出这等越格丑事来。   天明,毛玉婷差人通报杨氏娘家人,那侯郭杨平麟家也算一方豪富,亲眷入 室看罢,竟也无话可说,只得自叹有女不淑,嘱吩办事人不要大肆声张、草草掩 埋便罢,给娘家人留副脸面。   于是,一切依计而行,杨氏灵柩从速下葬,买来的婴孩也交由长工闫老汉扔 至荒野塘沟。本以为事情处理得天衣无缝,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居然还是引 起了诤讼。   此刻,虽说身后有层层靠山,毛玉婷心中多少还是有些忐忑。   B13   钱长茂左手拎着两瓶汾酒,右手包里斜插着一条“石林”烟,进门先数落起 李长泰,说也不晓得把院里归置归置,猪拱圈哩,狗撵鸡哩,乱哄哄的,让吴主 任和小齐怎么休息?边说边把烟和酒摞在了炕头。   吴晓华问,老钱这是咋个意思?   钱长茂说,没啥意思,村里条件差,想抽颗好烟喝口好酒也没地方买,这是 我早先从家里带来的,咱弟兄们也别见外,还有啥需要尽管开口,我想法弄就是 了。说着,又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大袋茶叶来,上面标着“晋阳一号”四个大字。   吴晓华说,既是老钱你个人的意思,我就不推辞了。随即招呼李长泰婆姨道, 嫂子,把东西收起来吧。   齐亦凡在一旁看得有些纳闷,心想,这不是收受贿赂吗?吴晓华却冲他微笑 了一下,又回身朝李长泰说道,老李,把西屋门打开,我们仨过西屋说会儿话。   西屋是孩子们的房间,李长泰两个儿子都在县里念高中,周末才回来。屋里 不大住人,显得有些阴湿。一张小方桌摆在炕中间,上面积了薄薄一层灰土。   吴晓华拨弄着手里的水杯,抬头瞄一眼钱长茂道:“老钱呐,乡里、县里对 你这计生专干议论挺多的,到底怎么回事?”   齐亦凡在一旁暗暗发笑,心想,这吴主任分明是在实践给自己看嘛!   是大清早的事,七点多工作队从县城出发,齐亦凡恰巧跟吴晓华同坐一辆车, 路上寂寞无聊,吴晓华简要询问了一下齐亦凡的家世、学历,怎样去的广电中心? 对于政府工作又是怎么个看法?诸如此类。   齐亦凡逐一做了回答,长路漫漫,兴致呢,也还不错,他顺便把自己在太原 修洗衣机、开录像厅的经历也复述了一遍,听得吴晓华很是长吁短叹了一阵。   车入丘陵,行程过半,路越来越难走,吴晓华突然问齐亦凡道:“行政问责 有经典七问,你听说过吗?”   齐亦凡诧异地摇摇头。   吴晓华说:“其实这经典七问也适用于其他场合,比如教育小孩、指导下属, 也是一问就灵。”   哪“七问”呢?吴晓华说,第一,发生什么事了?这个问题看似不起眼,其 实非常重要,这是给被询问人说话的机会,让他坦承事实。   第二,你的感觉如何?这是让对方谈感受的,也是给他一个情绪的出口。   第三,接下来你想怎样?这是让对方恢复冷静。   第四,你觉得还有什么办法?激发被询问人的思维空间。   第五,这些方法的后果会怎样?让对方一一检视自己的选择。   第六,你决定怎么做?在对方明确了自己的行为后果之后,会做出一个最合 理、明智的选择。   第七,你希望我做什么?这是给对方一定程度的行为支持。   “这七个问题是我自己总结出来的。”吴晓华笑着说,“辞典上说政治是人 类生活中最高级的精神活动,跟人打交道,不多动点脑子是做不成事的。”   此刻,第一个问题已经抛出,吴晓华与齐亦凡相视一笑,钱长茂则低头默默 地抽烟,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告来告去都是因为超生罚款,这计生干部也太难当了,手重点,人家要告 你的状,手轻了,上面又不依。”钱长茂发了一通牢骚,明显地避重就轻。   吴晓华说,县里也清楚你们计生干部的工作难度,我临下乡时,赵书记还特 别嘱咐要多关照下你的工作情绪,毕竟咱们汾宜乡是全县的计划生育工作标兵, 工作中出点毗漏也在所难免。关键是村民们闹腾,对谁也不好,你和赵书记是姐 夫小舅子关系,整个县委大院尽人皆知,你这儿要出了什么娄子,赵书记也坐不 安稳,你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   钱长茂说,这道理我懂。   吴晓华接着说,好,咱都是明白人,话说一半就够了,用不着点破。你看接 下来怎么办?   钱长茂停顿了很长一会儿,看一眼吴晓华说,其实也就是罚款上的事,这帮 村民也太能缠烦,好吧,我该退退,该补补,你们就不用操心了,保证再没一个 进城上访的。   吴晓华笑了笑说,我们工作队的意图你也摸清了,你自己的态度呢,也明确 了。今后的工作方法可得多注点意,再说了,除了眼下这条道,你就没别的路好 走?   钱长茂想了想,感叹道,咳,反正计划生育尽是得罪人的事,横竖没人待见。 你吴主任点拨的对。咱兄弟仨说句不见外的话,人这一辈子,要么图名,要么图 利,今后我也改下盘子,不折腾这点蝇头小利了,有了位置,我也往上升它一级。   钱长茂的思路一直跟着吴晓华走,齐亦凡由衷地赞叹吴晓华的谈话能力。   吴晓华进行到第五问,指了指齐亦凡道:“小齐是咱电视台的记者,中文系 毕业,正儿八经科班出身,这回跟着工作队下乡,本来是想收集些负面新闻素材 做报道,警示各级计生专干,老钱你既然态度明确,咱也就不给你小鞋穿了,负 面报道一个字也不要。官面上这些事,你钱乡长也是老江湖了,本来就是件互相 抬举的事,你给我面子,我也给你留余地。咱们仨今晚这些话,就这样拍板定喽? 老钱你再给我句硬气话。”   这第五问里也包含了第六问和第七问,水到渠成,先礼后宾。   钱长茂捶了下桌子,说道:“都说你吴主任做工作有一套,我算是领教了。 我钱长茂说的比写的都准称,肯定不会让你吴主任做难。说句实在话,要换了别 人,硬跟我摆政策、讲大道理,我还真不吃他这一套,当了这么些年乡干部,我 只吃话,不吃素。”   吴晓华递给钱长茂一枝烟,说,那好,咱就这么定了。不过有些事你还得尽 快处理一下,比如李长泰和白四全之间的矛盾,解铃还需系铃人,你得担起这个 责来,这俩要上纲上线地闹腾,非要分出个黑白死活来,也足够你头疼的。   钱长茂想了一会儿说,这事问题不大,我悄悄退还给白四全一些罚款,再领 他给李长泰认个错,事情差不多就解决了。   吴晓华笑了笑说,还真应了那句话,当官的动动嘴,老百姓跑断腿。就这事, 折腾得李长泰大半年不安生,可苦了我们老李啦!   钱长茂也跟着苦笑了两声,说,咳!   吴晓华紧接着说,村头、学校、乡政府围墙上那些标语你也设法改一下,突 出计划生育的重要性是很有必要,可也不能太过张扬。前不久我去太原开了个会, 上面有新精神传达,说禁止一切带有侮辱性、歧视性的计划生育宣传口号。你现 在要改,也算是领风气之先,回头我让小齐写篇报道,《晋中日报》上给你登出 来,县里大领导们都能瞧得见。   钱长茂连声称谢,说,那敢情好,我还从来没上过报呢,这有啥难的?明天 我就让人刷了重写。   正说着,李长泰在外面敲门,说要不要再续点茶水。钱长茂听罢,摸出腰里 的BP机瞅了眼,说,哟,时间过得真快,都快九点了,你们歇着,我得回去了。   吴晓华、齐亦凡将钱长茂送出大门外,其时月挂中天、银辉遍地。吴晓华说: “多美的月夜呀!”边往回走边有些恋恋不舍。   走入院当间,吴晓华停下脚步,跟齐亦凡说:“干脆,咱俩上窑顶瞧会儿月 亮去。”于是,掀开侧边的柴门,俩人顺着木梯爬上了窑顶。   A14   马氏拒不招供,杜府里这些蹊跷事便无从破解,孟之脉一筹莫展。这日退堂 回了后宅,心中不免烦闷。   国朝嘉靖年府志载:汾州地瘠薄,气刚劲,人多耕织,少商贾;民健讼尚侈。   心不在焉地粗粗翻了两页府志,孟之脉合上书卷,正欲离案出门,到庭院中 透透气,忽而想起一个人来——杜府里的帮工老闫头。那日在村外坟茔边与老闫 头偶遇,貌似这老汉知晓些内情。   随即传下话去,着令典史严伯安带人拿老闫头入案问询。   令是传下去了,可迟迟不见动静,是日晨,升堂理事,独不见严伯安在场, 心中有些纳闷。等到公务办毕,入了内宅,仆役来报,典史严大人门外求见。   孟之脉蓦地想起来了,连着拍了两下脑门——严伯安乃毛正的妻弟,南政村 杜府里的大少奶奶毛玉婷即严伯安的亲外甥,怎么把这个岔儿给忘了?怪不得呢!   严伯安信步入了内室,见了孟之脉,二人互施一礼。将仆役遣开,严伯安道: “孟大人,客套话卑职就不讲了,南政村杜府里的事,我劝大人不要再管了。”   开门见山,话讲得很直接。可为什么呢?孟之脉欠起身子,盯着严伯安的脸 庞,说道:“严兄何出此言?”   严伯安三十多岁,秀才出身,性体粗快而不失精明。孟之脉不慌不忙地发问, 他也便不慌不忙地应答。说道:“那杜府里大少奶奶毛玉婷乃卑职亲外甥女,早 年丧夫,寡居有年,度日大不易,已不堪滋扰,新近发生在杜府里的事端,均因 下人有失检点所为,若论谬错,可大可小。卑职念其弱小,护幼心切,恳请大人 就此罢手吧。”   话说得恳切,也有理有据,似乎也算不上徇私枉法,可怎么就觉得不大对劲 呢?好像其中另有隐情,并不像严伯安说的那么简单。孟之脉沉默片刻,回复道: “既是不堪惊扰,那为何不查个水落石出呢?仆佣不淑,倒能借此加以惩诫,以 儆效尤。何乐而不为呢?”   严伯安沉默良久,不再搭话。   杯茶已凉,严伯安终于又开腔道:“在下方才的意思其实并非一人所愿,毛 正老爷子大人是知道的,亦即卑职的亲姐夫,也是同样的意愿,大人履新之初, 与毛正生出些隔阂,毛家倒愿借此良机与大人捐弃前嫌,既往不咎,共襄治业。”   孟之脉听罢忽然站起身,说道:“严兄,你我都是读书人,学而优则仕,修 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些道理你我是懂得,可为什么做官?我想严兄倒未必想得很 清楚。”   “史云:孔子卒,儒分八派,所谓百家。我等读圣贤书,寒门入第,自封为 儒士,你可知士分五类?”   严伯安诧异地摇摇头。   孟之脉道:“第一类,所谓隐士,山林岩穴之士。孔子死,原宪亡在草泽。 他们不事王侯,高尚其事,不臣天子,不友诸侯。”   “第二类,处士,不为官,不主事,却敢于横议。”   “第三类,为养家糊口,出任小吏,却不阿谀奉承、阴奉阳违,随时准备挂 冠而去。   “第四类,平生抱负非凡,希冀有所建树,影响朝廷,以施仁政和王道为己 任,志向远大。”   “第五类,所谓法家之徒,急功近利、好大喜功。”   “兄弟我出身微贱,自不敢攀比圣士贤人,但起码的气节是有的,身为亚圣 后裔,不敢辱没门庭,惟愿清介自持、教民务本,乃至伸张正义、摘奸除诈。其 次启民智、除民瘼,兴经济、固家园。所谓法家之徒,徒具表象,而无实效,乃 小人儒,除却这第五类,其余四类,犹可视作君子儒。”   “国朝弘治年癸丑进士任良弼,乡籍古陶。曾选翰林院庶吉士,授刑科左给 事中、吏科都给事中,弹劾不避权贵。忤当朝宦官刘瑾,被矫诏下狱,后谪戍辽 阳,仍持节自如。刘瑾被诛后,复得起用。良弼居官三十年,澹泊如诸生,其死 后,家中仅遗琴书。”   “严兄所言孟某心有戚戚焉,人心如此,概莫能外。但就此罢手,于情可容, 于理则不能容也。还望严兄慎思。”   说罢,孟之脉复又坐下。那严伯安倒哑口无言了。   少顷,严伯安道:“孟大人刚直不阿,确实令在下佩服,不过大人可能有所 不知,不是在下打诳语,毛正老爷子,仅凭孟大人的资历,还真是惹不起呢。”   孟之脉微笑道:“这话又怎么讲呢?”   严伯安道:“宁河郡王表楠,那是皇亲贵胄,与毛正相与多年,堪比亲兄弟; 太原府白连仲,富甲一方,与我那姐夫也算是老交情了,但凡开口,从没掉到地 上,大小忙都帮得。历来古陶几任知县,擢升提拔,毛正若不肯点头,是断不能 办到的。”   “白连仲一介商户,如何有恁大权势?大人或有不解。在下唐突,愿释解一 二:虽说白连仲藉藉无名,可他那小舅子却是如雷贯耳的名头,朝廷重臣,此番 与蒙古俺答封贡互市的不二功臣,总领山西、宣大军务,王崇南王总督。其次, 新任吏部侍郎张四惟,系出一家,乃白连仲的内甥侄。”   “除此之外,前任古陶知县岳维,因征粮不力被免,今已重获启用,且官进 一阶,不日内即将升任汾州府同知。岳维素来与毛正交好,此番宦海浮沉,暗中 是谁在出力使劲?不言自明。孟大人是明白人,决非千古腐儒骑瘦马之辈,个中 利害,定能权衡得清。”   “兄台苦口婆心,大费周折了。”孟之脉沉默片刻笑道,“严兄可曾听过 ‘成大功者不谋于众’这句话,孟某自赴任古陶之始,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更 别说官爵名号了。”   “想当初,孟某破衣烂衫入城,斯文尽扫,严兄是知道的。城外尸横遍野, 焦土颓墙,连护城河水都染红了,严兄也不是没有看见。当其时,孟某被阻隔在 古陶城外,目睹百姓之苦、黎庶之难,即下定心愿解民众于危难之中。而于千万 难众之间,个人一点蝇头小利、官位名号,又何足挂齿?”   “孟子曰:虽千万人,吾往矣。不与戚戚鼠辈为伍,不与欺世盗名者同流合 污,此乃孟某为官之信条,亦即‘成大功者不谋于众’也。”   “昔日五帝三皇之时,宫室茅茨土阶,周公践天子位,初设明堂之制议政, 及汉,明堂之制改为金殿之礼,犬儒随即横行,君权极盛,而民犹贱。历代儒士, 无不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孟子曰:民为贵,无明堂则民贵徒虚说也。孟某尊先 圣遗风,立民为贵为做官之根本,此外无复他求。”   严伯安道:“大人正气凛然,在下算是领教了。”   孟之脉笑道:“多谢严兄好意提醒,只是你我道不同,难相与为谋。”   严伯安起身离座,做了个揖,冷冷说道:“今日之事,有忤孟大人之意,还 望孟大人宽谅卑职唐突。”   孟之脉道:“说什么宽谅不宽谅的,只待严兄秉公办事,不要偏私才好。”   说得严伯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匆匆告辞走了。   屋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寒风拂面,雪粒打在脸上生疼。信步走出衙署, 拿皮袍领子遮了面,孟之脉独自绕着县衙走了一遭,穿市楼,钻巷门,街面上行 人廖落,墙角处、大户人家的门楼下,蜷缩着三三两两衣衫不整的乞丐。他分别 扔了几枚制钱给他们,这些人感恩戴德地跪倒在地,叩头不止。   而天地间,已是白茫茫一片,寒冬来了。   B14   山村的夜晚格外静谧,一轮满月悬在半空,仿佛近在咫尺,触手可及。月光 之下,鳞次栉比的屋瓦反射出清丽的光泽,伴随着稀疏的几声狗吠,素洁得如同 一段陈年旧梦。   婆娑的树影遮挡了远处群山的轮廓。若隐若现,一条清浅的小溪从村前经过, 溪水倒映出月亮的影子。似乎不愿惊扰村人的梦境,那水流平缓无声,浮着薄薄 一层月辉默默向前。   这样的夜晚,只适合回忆与沉思,就连交谈也显得多余,吴晓华和齐亦凡各 自坐在女墙边上,静静地凝视着远方。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淌着。   脑海中浮想联翩,经历过的那些荣辱悲欢,一一呈现在眼前,旧人、往事, 从没有像今夜这样清晰可辨,齐亦凡细细咀嚼着涌入心头的那一层层回忆,直到 吴晓华走近自己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小齐,琢磨什么呢?”   齐亦凡苦笑了一下,连忙回答说:“没琢磨什么,瞎想。”   吴晓华挨着他坐下,又问道:“今天这些事,你怎么看?”   他没料到吴主任会问他这种问题,思索片刻说,事情处理得很圆满,但对钱 长茂的处置呢,感觉有些太轻了,基本上是种息事宁人的态度。   吴晓华点点头,说我猜你也是这种想法,你们这些刚走出校门的年轻人,身 上有朝气,敢做敢为,在你们眼里,我们这些久浸官场的人就是根老油条。   齐亦凡低头笑了笑,没接茬。   吴晓华仰头望一眼夜空,说我也是大学毕业,当年学的是法律,按理说,我 应该刻板一些才对。   “可从政与执法其实是两回事。”吴晓华说,“政治是一门妥协的学问,法 律体现的是公平和正义。在咱们这种地方,虽然政、法两个字经常联用,好像密 不可分,但说到底还是统一不起来。”   齐亦凡说:“这方面我稍懂一点,大概跟思想传统有关,东西方文化背景不 同,比如西方,对于人性的预估是“恶”,所以律法先行;东方国家,对于人性 的预估是“善”,人之初,性本善,所以道德成了约束人行为的准则,但是道德 没有强制性,这样一来,咱们的律法就滞后了,人情也就逐渐占了上风了。对 吧?”   吴晓华赞许地点点头,说你分析得挺有见地,说到底咱们还是个人情社会, 处处讲人情,有句成语干脆就叫‘不近人情’。就拿钱长茂这件事来说,县委副 书记的人情摆在那儿,你就绝不能忽视,假如你快刀斩乱麻,铁面无私,看起来 像是个刚直不阿的好干部,但事实上,你今后会寸步难行,什么事也干不成。   首先,再没人敢用你,你原则性太强,谁的面子也不给,大家都对你存了戒 心。   再者呢,你无情无义,这又是一个经典的中国词汇,贬义。无情无义意味着 你是一个破坏既定规则的人,破坏了既定规则,你就是大家的敌人,与绝大多数 人为敌,你差不多也就等于完蛋了。   所以做任何事、看待任何问题都得从长计议,吴晓华接着说,在东方社会里, 尤其是咱们目前这种国情之下,想干大事,没有点忍耐精神是不行的,关键时候, 该从权从权,该退守退守。说起来也挺有意思,咱古陶城不是被称做龟城吗,两 千年的夯土墙,围成一个龟的形状,不管外侮还是内乱,一直屹立不倒。这秘决 我看也是一个‘忍’字,乌龟不就是总缩头吗?   说罢,吴晓华呵呵笑了起来。   “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呢!”齐亦凡也跟着笑了笑说:“从长计议、审时度 势、韬光养晦、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些成语都是教人如何退守的。要我看,中国 文化就是一种退守型文化,阳刚的少,阴柔的多。”   吴晓华摸出颗烟卷点上,连连点头称是。“我在机关工作七八年了。”他说, “加上我父亲这一辈,我们家也算是两代从政了,这方面的体会更深一些。”   “您父亲?”齐亦凡头一回听吴主任谈及自己的父亲,连忙回应道:“退休 了吧?”   “退什么休呀?”吴晓华弹了弹手中的烟灰,“六八年自杀了。”   “为什么呢?”齐亦凡好奇地看着吴晓华,脱口而出问道。   “六八年有一部晋剧叫《三下桃园》,知道吗?”吴晓华问。   齐亦凡摇摇头。   吴晓华说,《三下桃园》改编自《人民日报》登载的一篇通讯《一匹马》, 说的是桃园生产队买了邻近生产队一匹马,邻近生产队的这匹马其实是匹病马, 卖马的生产队后来知晓了,几次派人去桃园生产队退款,但桃园生产队表现出更 高的风格,不仅不接受退款,还主动拉上马帮助桃园生产队春耕,后来,马果真 病死了,两个生产队因为退款的事你来我往,表现出了社会主义大家庭互帮互助、 不计得失的新风尚。   剧情所表现的主题没任何政治错误,关键是剧中的地名犯了大忌。桃园这个 村,是当年王光美下乡蹲点的地方,六四年,王光美还通过报纸向全国特别推广 了所谓的“桃园经验”。   《三下桃园》的最初的编剧是孝义人许石青,编戏的时候他疏忽大意,根本 没意识到这里面有个政治漩涡。   我父亲姓孟,六零年代担任古陶县文化馆馆长。《三下桃园》移植成晋剧, 在我爸组织下,咱古陶县剧团也排演了一部,这部戏在当时很受欢迎,得了好多 个奖项。   后来,晋中地区将这一剧目带到北京参加全国汇演,没想到,当时的中央文 革小组成员看完这部戏后大发雷霆,认为这是一部为刘少奇、王光美翻案的“黑 戏”,立即,文化部牵头,组织人马对这部戏的主创人员进行了审查和批判。   包括许石青、杨孟衡两名编剧在内,全省自上而上,所有涉及《三下桃园》 这部戏的人员后来一律受到清查,免职的免职、下放的下放、批斗的批斗。榆次 的晋剧演员王爱爱,当年遭批斗时,好几次都晕倒在台上。   古陶县对我父亲的批斗尤其凶悍,剃阴阳头、戴纸帽子、下跪、吊打,几乎 所有手段都用尽了。我那年十岁,我妈刚生完孩子,还在坐月子,造反派进我家, 翻箱倒柜,查找我爸反革命文艺黑线的证据,吓得我缩在被窝里,连头都不敢伸。   一天晚上,我爸回家,被折磨得不成个人样,坐在床沿上,他细细地抚摸了 还在襁褓中的我弟弟一番,转过头嘱吩我说,晓华,日后长大了,认认真真学个 本事,铁匠、木匠、泥瓦匠都行,就是做纸活、扛棺材,也千万别当公家人。   说完,他一个人住进了南屋,当天晚上,从不渴酒的他猛灌了一瓶“高粱 白”,后半夜,他在房梁上系了根绳子,上吊走了。   说到这儿,吴晓华垂下头,擦了擦滚落在面颊上的两行热泪。   “你本姓孟?”齐亦凡突然联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忙不迭问道,“那后来 呢?”   “我爸是六九年走的,我爸自杀后,造反派对我妈仍旧不依不饶,说我妈是 什么幕后黑手,好几次,我妈也不想活了。有一天,我妈背着我偷偷把我弟弟送 出去了,具体给了谁家,她也不大清楚,据说是个过路的,因为那天她本来是想 跳井自杀的,给谁不给谁,她根本已经不在意了。”   “后来。”吴晓华说,“跑到井沿,她说她才猛地清醒过来,她说她忽然觉 得不能对不起我爸,不能丢下我一个人不管。那是个晚上,她本想折回去把我弟 弟再给要回来,可造反派们就在她身后,那些人追逼着她交待问题,她回不去 了。”   不等齐亦凡插话,吴晓华接着说,“再往后,我妈咬着牙总算硬挺了过来, 事态逐渐平息,我妈就带着我改嫁了,我随了继父的姓,口天吴。”   齐亦凡听罢惊讶得目瞪口呆,吴晓华的际遇居然与自己的身世应合得天衣无 缝,难道,面前这个人会是自己的亲哥哥?他仔细地端详着吴晓华的容貌,果真, 虽然年龄相差十岁,他与他之间确有那么一丝相像之处。   有一句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他想问,那件裹小孩的棉褥子里是不是还放着 半截玉簪?而就在这时,梯口处却攀上一个人来,李长泰掸了掸身上的灰土说道: “吴主任,小齐,这么晚了还不睡?”   齐亦凡抬头望一眼夜空,将嗓子眼里的话重新逼回肚子里。群星簇拥下,那 轮明晃晃的月亮已经升至头顶。   A15   庭院上空大雪纷飞,起初是细雪粒,继而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遮盖了整个 屋宇。毛正站在西厢房台阶上,凝视着天井上方高耸的市楼檐角,心乱如麻。   前晌,女儿玉婷相跟着内表甥李怀慌里慌张来找他,一进堂屋,不由分说跪 倒在地,扯着他的袍襟好一顿哭求。他莫名其妙,还以为玉婷在杜家受了什么委 屈,再三追问,玉婷终于说出实情——杀人了!她!   杀害的竟然是同住一片屋檐下的妯娌。   南政杜府里接二连三死人的事在街面上已经不算新鲜,都说这杜家宅子犯了 风水,惹怒煞神,上天遣罪,恐怕这灾祸还不到头呢!自己心里暗暗为玉婷捏把 汗,早祈晚告,以求家人平安,谁知玉婷竟然是罪魁祸首?   他脑袋“嗡”地一声,眼前一黑,像是死了一回。   这丫头片子胆儿也太大了。   玉婷哭求道,当日鬼迷了心窍,害怕与李怀的奸情败露,遂动了杀心。爹爹 素日常以三国曹操做比,所谓“宁可我负天下人,莫使天下人负我”。女儿到今 天这步天地,也是迫不得已。   一旁李怀也跪下求情道,姨丈素日还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此事倒 不能完全怪罪我俩,难保那杨氏对玉婷没有歹意,毕竟偌大的家产在眼前横着, 她就没有一人独占的念头?我倒不信。这种事,谁抢了先机谁赢。   毛正抬手给了李怀一耳光。“孽障。”他骂道,心中忖量,这李怀讲得倒也 并非没有道理。   玉婷从小多病,自己膝下又仅有这么一个闺女,日常起居,他不敢怠慢,只 是一味骄纵迁就,天长日久,孩子身上难免惯出些毛病来,蛮横霸道、得势不饶 人。而这,似乎也溯之有因,他自己也绝非良善之辈。   玉婷道,那知县孟之脉不知从何处瞧出了端倪,现已将厨娘马婶收押在牢, 哪一天马婶绷不住开了口,自己也就大祸临头了。原指望招赘李怀为婿,生养上 一儿半女,过继给爹爹当直孙,顶毛家门楣,也算尽了孝道。若是事情败露,不 但诸愿皆空,免不了还会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到时,恐怕再不能跟爹爹厮守!   说罢,玉婷涕泪涟涟,倒弄得毛正好一阵伤感。   玉婷又道,想当初,是爹爹与娘做主,将我嫁与那短命的杜尚文。自打入了 杜家的门,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女儿青春年少,守寡却已两年多,个中甘 苦,爹爹又哪能知晓?如今,爹爹若不肯出手相救,女儿只得自叹命苦,今晌回 去,一根麻绳悬在房梁上,编个套子钻进去,一了百了。界时,莫怪女儿狠心。   言罢,起身欲走,倒是李怀一把拉住了她。   李怀伏倒在地,也是一个劲地哀求,又说道,也不知孟之脉从哪儿得的讯息? 按说这事我俩安排得天衣无缝,如若不是存心与您过不去,官衙万万追查不到这 等地步。小甥估摸着,那孟之脉查办此案,醉翁之意,或许并不在酒。   这番说辞,事先早已演练了多遍,玉婷与李怀将毛正的心思揣摸了个透,一 哭、二闹、三上吊,之后再往毛正身上引一道火,先求得原谅,再一同想办法开 脱。   孩子是自己身上掉的肉,毛正哪能不管不顾?此刻,一切伦理纲常、道德法 度,他统统抛之脑后,将玉婷与李怀叫起身来,毛正道,你俩先回去,稳住阵脚, 不必慌张。爹爹自有办法。   玉婷与李怀于是心足意满地回去了。   吩咐下人,请舅老爷到府上来。   不大会儿功夫,严伯安到了。将事情一五一十摆清楚,毛正道,事已至此, 性命攸关,他舅爷,你有什么高招?   严伯安也倒抽了一口凉气,没想到外甥女竟如此心狠手毒。可究竟“亲”字 占先。人伦理法,“人伦”两字说到底还是排在“理法”之前,让他大义灭亲, 无论如何是下不了手的。连忙说道,倒要探探孟之脉的口风才好定夺。   毛正道,太原府那边刚传过信来,先前的知县岳维如今擢升为汾州府同知, 按理说,摆定这件事也不算太烦难,整个山西,咱都能转得开。岳维与我也是老 交情了,但凡开口,没有不接承的,你去跟姓孟的通融通融,倒也不必说低了自 己,只是卖他个情面。他若识相,懂得利害,咱既往不咎,日后有银子大家挣, 朝里也能帮他递上话,升官发财、飞黄腾达,指日可待;若他摆官架子,一迂到 底,咱也不用求他,个把人命,我毛正还真不拿它当回事呢。   话虽这么说,心里却还是有些忐忑。严伯安领命去了,毛正一个人呆在屋子 里,坐立不安。   雪,越下越大。   仆人禀报,舅老爷回来了。门环一响,严伯安大步流星走了进来,打了个照 面,严伯安冲他先摆了摆手。   毛正心里先就凉了半截。   炕前坐定,核桃木方桌上沏了一壶“老君眉”。严伯安呷口茶道:“姐夫, 咱得另想法子了,这孟之脉好一副尖牙利嘴,呛得我只有听的,没有说的。”   “这意思是要撕破脸跟我干了?”毛正叹口气道。   “依我看,倒也未必。”严伯安道,“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回来的路上,我琢磨咱这事好像整差了,有道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光说事, 没有使银子,连个银子边都没让姓孟的见着,难怪他打官腔?”   “咳!说的是。”毛正一拍大腿道,“这些年,经见了多少官,县令、县丞, 再往上,知府、同知,就连那巡抚、总督,咱也不是没有相与过。少有那不爱银 子的主。拿了银子,他就是咱养的一条狗,让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我真是老 糊涂了,玩了一辈子兵器,到头来,竟然把杀手锏给忘了。”   说罢,就要吩咐管家取银子,严伯安伸手制止道,“姐夫先别急,这事还需 另做打算。”   “这又为何?”毛正惊诧道。   严伯安放下茶杯,贴近毛正耳边,轻声道:“那李怀的二伯不是李文惟吗, 这事,少不得李文惟也出点力呢。”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毛正一时有些急晕了头,却待小舅子在一旁指点。   严伯安道:“明日让李怀跟他二伯求情,且将事情担下来。咱这边封好银子, 让李怀托李文惟悄悄递与孟之脉,这样两处使力,强似眼下这一头急。”   “设若李文惟不肯出面,或孟之脉坚辞不就,咱再走岳维的门子。他姓孟的 执掌古陶县印,清廉也罢、勤政也罢,倒也并非铁板一块。年中募集赈灾粮,赎 罪赃罚、籴米入官,私放了不少囚犯,虽说抚台大人准其行荒政,朝廷也未加指 摘,但那打死征粮官的酋首雷五却充了衙役,终日跟随孟之脉左右,这总是有违 律法的吧?”   毛正点点头,接过话岔说道:“岳维若是不济,咱再搬白连仲两口子。再不 行,还有宁河郡王给咱撑腰,我这把老骨头,拼了命也要保全玉婷,我这辈子命 中无子,他孟之脉若要落井下石,断我根苗,修怪我不择手段。”   话毕,将手里的茶盅狠狠地掼在炕桌上。   B15   计划生育督导组在汾宜乡呆了近一个月,乡村内部由计生工作引发的矛盾可 谓数不胜数,更有宅基地纠纷、耕地引水灌溉纠纷以及因家产分割、赡养老人、 邻里口舌引发的问题等,林林总总,一股脑儿都呈送至督导组。老百姓分不清政 府里杂七杂八的这些个对口部门,光知道是官就比民强,懂政策、有水平,尤其 是县里直派下来的工作人员,那就等同于过去的钦差大臣。   中国式的乡村一直是宗族社会,长期以来,乡村基本自治,管理上依靠士绅 望族,法度伦理遵循儒法纲常。只是到了近现代,这一面貌才得以转变,国家概 念引入其中,宗族观念开始弱化,政府直接插手乡村事务。   然而如今的乡村却逐渐散失了过去田园牧歌式的那种情调,汾宜乡大大小小 十多个行政村,耕地陆续有转租甚至荒废的,壮劳力也开始离开村庄,流入城市。 枣树坪几乎全村的小伙子都在太原蹬三轮;落邑村十之八九的女孩在大城市里学 美发,村里剩下一些妇嬬老幼,维持着低下的耕作水平。   同行的人茶余饭后时常讨论这一问题,农村人都不种地了,将来大家吃什么? 有的人认为,应当全面禁绝土地耕种人员的流动和迁徙,在给予一定种粮优惠政 策的同时,通过田间青苗栽种率来设定奖惩制度,从而将农民永久地绑定在土地 上。   这种论调颇有支持率,然而吴晓华和齐亦凡却坚决地反对,尤其是齐亦凡, 自己本身家在农村,石板沟的状况并不比这边好多少,庄户人的疾苦,他最清楚 不过。用户藉限制人身自由,那几乎等同于剥削。   吴晓华说,现在很多县份为了缓解财政困难,都在推行农转非政策,一份蓝 印的只在本地生效的非农户口,价格是两千;红印的全国生效的非农户口,价格 翻一翻,四千。户藉成为商品,可以随便买卖,本身就体现出社会分配制度的一 种不公。如果再人为地设立一些障碍,阻止农村人口流动迁移,那就更不像话了。   治理乡村环境,改善乡村面貌,就跟当年大禹治水一样,应当疏导,而不是 堵截。什么时候,一份市民户藉对农村人已不具备吸引力了,那才叫改革成功呢。 他看一眼齐亦凡说,现在农村之所以各种矛盾滋生,都浮到水面上来,就像我们 这几天所接触的那样,干群之间、邻里之间、婆媳之间、家族之间,大小矛盾数 不胜数,从另一种角度观察,我倒觉得并非一件坏事,这恰恰说明落后地区人格 意识的一种苏醒,也就是说,除了利益,大家有了另外一种诉求,这种诉求就是 人格上的一种尊重和承认。   齐亦凡突然想起刚看过的一部电影——《秋菊打官司》,里面讲一名农村妇 女因为村长踢了他丈夫一脚拒不道歉,来来回回跑法庭打官司,就为了讨一个说 法。与吴晓华的话前后一映证,他觉得果真是这个道理。   吴晓华趁兴又讲了很多,诸如农村工作经验,上下级之间关系的处理、国际 国内政治形势等等,齐亦凡在一旁始终凝视着吴晓华的脸,那种神态,包括嗓音, 跟自己确有几分相似之处。   然而他没有认亲的欲望,最起码,此时此刻,他并不想让吴晓华知道自己究 竟是谁?事后,他将这归结为一种矜持,穷人家的孩子不光会打算,而且还有那 么一点傲骨。这份傲骨在随后几个月当中展现得更为突出。   六月中旬,工作队从汾宜村撤离,回到县城,简单总结了一下,人员随即解 散,各回各单位。齐亦凡又回到广电中心,每天扛着摄像机,在各类大小会议间 来回穿梭。   那天,丽丽来宿舍找他,一见面,就嘟起个嘴。“两个月没来了。”她说。   “什么两个月没来?我下乡一个月不到,上月临走前你还在这儿住了一晚。” 他背着身洗脸,随口答道。   丽丽使劲捶了他一下。“装什么糊涂?我是说身上。”   “身上?”起初他有些不明究里,转头搭毛巾时瞥了她一眼,丽丽嗔着脸, 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他霎时明白了。   这样的状况之前他不是没有设想过,然而没料到一切会来得如此之快。新生 命的孕育发生在两性游戏中,喘息间、呻吟中,神圣的行为已经终结,还来不及 为此感到羞怯,他们已完成了生命最原始的目标——繁衍。   然而这为数不多的几次过程却令他由衷地伤感,每一次当他俯身吻丽丽的脸 庞时,他都设法将她想象成罗雪珊,进而想象罗雪珊倒在别的男人身下时的样子, 那种场景是那样的不堪入目,令他心碎。   他清楚,尽管不停地告诫自己应当与往事作别,甚至拿《三国演义》中的话 宽慰自己——“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他仍然不能减轻对罗雪珊的思念, 反而表象上疏离越久,内心反倒更挣扎。   爱是占有,爱不是奉献。   爱情是苦药,爱情不是美酒。   杂志上调侃说,香港两百万个家庭,每天夜里,床上起码有一百五十万个周 润发;台湾一千万个家庭,每天夜里,床上起码有九百万个林青霞。   歌曲里唱道: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天上飞过是谁的心?   齐亦凡忽然觉得自己对不起马丽丽。   丽丽无辜地忍受着自己游离的情感,她本应该寻找真正爱她的人。她与他结 合,注定会貌合神离地生活一辈子。换言之,自己仅仅是将丽丽当做改变命运的 一株稻草。现实不会如她所想象的那样,婚姻既然包含了功利,感情就很难培育 得炉火纯青,他与她被造化玩弄,在各自的命运里充当悲剧主人公。   然而,这样的角色,还得继续扮演下去。路,已经伸展在前方。   “我妈想见见你,这么长时间了,你还从没登过我家门呢!”丽丽帮他整了 整弄皱的衣领,顺势勾住他的脖颈,将头埋在他胸前。   他抚弄着她的长发,低低地“嗯”了一声。   星期天上午,齐亦凡刻意打扮了一番。买了瓶“潘婷”,认认真真洗了遍头; 夹克、裤子、连同皮鞋,都是丽丽事先为他准备的。自己那辆老式“飞鸽”后挡 泥板缺了半截,骑着出门实在有损形像。新闻组小祁有辆红色“80”摩托,他临 时抱佛脚学了一阵。中午,后座上载着丽丽,他“突突突突”地上路了。   丽丽家住城南小区,那是全县面积最大、规格最高的一处住宅群,青一色的 五层楼房、全铝合金门窗,楼前植有绿树、小块草坪。齐亦凡依稀记得自己曾经 来过这个地方,那还是若干年前,自己还在上大学的时候,应该就在不远处,靠 南一幢楼房,二层西户——罗雪珊的家。   时过境迁,一切都变了,一切又都不曾改变。   有那么一瞬间,齐亦凡脑子突然有点短路,这一年来,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 罗雪珊与他是怎样生分起来的?摩托车后座上为什么坐着马丽丽而不是罗雪珊? 是什么阻隔了他与罗雪珊的交往?而他与她们,最终得到了什么?或者,又失去 了什么?   他越想越糊涂,直到丽丽在身后不停地捶他的肩,“到了、到了。”他收住 神,将车停靠在路边,一层阳台上有个中年妇女探出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他听 见丽丽在身后唤了那中年女人一声——“妈”。   A16   腊月初七这日,天色放晴。堂前疏理完公务,六部文房俱各领命而去。时辰 尚早,孟之脉偕了孟柏,出衙署、穿街巷,径自登临古城墙。   自打上任以来,他从未大张旗鼓地出巡过,那些个“肃静”、“回避”、虎 头牌等全副的执事、连同红黑帽子的夜役军牢,因嫌其排场太盛,一直不甚委用, 他只喜欢轻衣简行,随走随停。街市、菜场、百姓院落,是他最乐意驻足之所在。   当下,站在城墙高处,于残垣废垛间遥望远方,那惠济河、柳根河如同两条 玉带,蜿蜒缠绕在古陶城周围。河岸两边树木密匝,想那长夏之日,桑荫如盖、 鸟鸣声稠。古陶八景有所谓“河桥野望”之说,景观随四时的更迭而自得其妙, 令人浮想联翩。   近望城垣,却是另一番景象,颓圮的墙体,缺失的垛口。既便是大雪,也难 掩其破败之象,更有那无家可归之人,顺势在塌陷的夯土堆中刨了个小窑,拿破 布遮了窑口,三四个人挤在一处,遮风避寒。   孟之脉不由长叹一声,想起杜工部的诗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 寒士俱欢颜。”   自打蒙人攻城以来,城墙一直未经修缮。刚刚安抚好灾民,衙署财力捉襟见 肘。营修城墙,工费必然不赀,而本县士绅大户,悭吝之甚,尤其不可理喻。而 即使是庶民之间,历经盘剥,对他这县主老爷也不存丝毫奢望,民间有传言,说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颇有揶揄他的意思。   这父母官难当。   城墙上游了一小遭,在一个豁口处走了下来,墙根处一户人家,主妇立在当 院跳脚骂街,骂一阵,哭一阵。邻近有看热闹的人,说是这家昨日半夜丢了一口 肥猪,想必是从那豁口地方入了盗贼,最近一阵子,城墙边上半夜丢东西的人家 多了去了。都怪那县主老爷,吃朝廷俸粮不办事,这城墙倒塌有些日子了,从没 理睬过,弄得城内住户提心吊胆,夜里连个安稳觉都睡不成。也有人说,要怪也 只能怪这世道,人心不古,鼠盗蜂起,比不得洪武爷当朝时,天下太平,路不拾 遗、夜不闭户。   孟之脉听罢也只能苦笑两声,所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自己的难处,平头百 姓又哪能知晓?再一细想,主政这几个月来,自己也确有失察之处,倒嗔怪不得 民间有怨声,为官者,自当随时随处反躬自醒,切不可居庙堂之高,妄自尊大。   一路走一路想,不知不觉入了衙署后宅,有仆佣来报,县丞李大人在中堂等 候多时了。   紧走两步进屋,那李文惟从花梨椅子上站起身,满脸堆笑行了个揖道:“孟 大人好雅兴,敢情踏雪赏景去了。”   孟之脉还了个礼道:“哪里,城墙上绕了一匝,寻思着有件事不得不办呢。 正要找你,想跟你商量商量。”   李文惟道:“甚事这么用急?”   孟之脉道:“如今距蒙人掠城过去好几个月了,城墙左塌一截右陷一块的, 一直未曾修缮。方才我走了不足两里,豁口倒有三四个,小孩都能从外面爬进来, 甚不安固。城门如同虚设,城内住户家中频频失盗,苦不堪言,疑是城外无良盗 贼所为,现须想个万全之法,加固城墙,以解民忧。”   李文惟道:“加固城墙,所费不赀。眼下荒政之年,如何能筹得钱粮?”   孟之脉道:“所以才找李兄您合计呢。”   李文惟半天没言语,拔弄着手里的茶杯,终于缓缓说道:“在下今日来却是 另有一要紧的私事要与孟大人相商呢。”   孟之脉诧异道:“什么事?但说无妨。”   李文惟欠起身子,从桌脚处取出一个蓝布包袱,环顾四周,见仆役们已退下, 连忙将包袱皮解开,轻轻推至孟之脉身前,却是白花花的两封银子,足有五百两。 “兄弟我也是替人求情办事,孟大人想必明白其中原委,这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还望孟大人不要见怪。”李文惟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孟之脉的神情,轻声说道。   原来那李怀早前已同其二伯父会过面。事情的来龙去脉,李怀和盘托出,无 一挂漏,且自认不讳。初时,李文惟大惊失色,深感人命关天,殊非小事。那李 怀却说,常言道:“灭门的知县”,这桩案子,可大可小,可查可不查,全凭那 孟之脉一句话,毕竟事主已亡,那杨氏的娘家人也并无讼词,自古民不举、官不 究,想要包藏,却还是容易的。   言罢,又从褡裢里取出六百两银子来,说道,这是那毛正毛员外的意思,一 来,花钱买平安,为玉婷开脱;二来,也是个试探,就看那姓孟的识相不识相, 若他肯收,此事也就罢了,日后大家相安无事,车行车道,马走马路,井水不犯 河水,免不了互相还有个照应;若是不肯收,铁定要与毛家做对,老爷子却是个 不怕事的,日后倒有得瞧了。   “个中利害,烦劳二伯讲明白,连同这银子,一起交与那孟之脉。”李怀说 完,若无其事地喝起茶来,毫无愧疚之感。   李文惟是个小器的人,当下便把银子收了。心里想,一来,李怀是自己的亲 侄子,就算没有银子开道,也自当为其想办法开脱;其次,这六百两银子可不是 小数目,知县一年的俸银也才三十多两,他孟之脉就算再不爱财,白花花的纹银 摆在眼前,也绝不会不动心。而自己,正好卖毛正个人情,还怕日后没有用得着 他的地方?如此一箭双雕,何乐而不为?于是,简单归劝了李怀几句,嘱他走正 道、行善事云云,也就罢了。   李怀又坐了些时,日中时分,起身告辞。李文惟将其送出院门,回身快步进 屋,将那包袱解开,从中取出几锭银子,用戥子称了一百两出来,嘱内人锁入箱 柜,复又将包袱包好。   这李文惟乃前朝举人出身,早年科名蹭蹬,确也尝过一番辛苦,入仕之后, 颇能投机钻营,其平生最喜敛财。   明朝自宣德年间始,逐渐施行银本位政策,嘉靖朝,各地试行“一条鞭”法, “火耗银”于是成为贪官们最为便捷的谋取私财之方。   因各地散碎银子的成份参差不齐,朝廷规定凡上缴的赋税银钱均应按比例折 算损耗,所谓“盖由本色变而折银,其取之于民也,多寡不一。其解之于部也, 成色有定,此销镕之际,不无折耗,而州县催征之时,不得不稍取盈以补其折耗 之数,亦犹粮米之有耗米也。”   “火耗银”征取的比例各地多有不同,最高至五六成,最低也有二三成。李 文惟任古陶县丞多年,执掌户房,欺上瞒下,常私自变更“火耗银”折算之法, 从中大肆搜刮,中饱私囊。百姓不堪其苦,却又不明究里。   刻下,孟之脉侧过身子,细细摩挲了一遍摆在桌边的银元宝,脸上挂着笑意, 说道:“李大人,俗语讲,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孟某区区一县令,比那知 府太守自然是小多了,不妨取个衷,你求孟某办事,多的我不敢开口,可八万却 还总在情理之中吧?这五百两孟某权且收着,还须再拿七万五千五百两来。李大 人意下如何呢?”   李文惟大惑不解,心说,这孟之脉到底怎么个意思呢?难不成,他不要这银 子?那可是五百两哟!连忙站起身,行了个揖道:“孟大人……”   本欲重新解释两句,那孟之脉收起腔调,半推半就也就笑纳了。却听得桌面 上茶杯“当啷”一响,孟之脉蓦地站起身来。   “李大人,你妄测我孟某人了,兄弟我千里迢迢从山东平阴来到贵乡地面, 可不是为了贪图这区区几百两银子的。今民间疾苦未除,百姓怨声载道,你我理 应夜不成寐、寝不能安才是,何来这套说辞?”   话毕,将那包袱扔与李文惟,吩咐仆佣道:“上茶,送客。”   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李文惟慌里慌张从屋里走出来,连句“告辞”的话都未 来得及说,怀里的蓝布包袱也不曾系牢,几枚银锞子掉在地上,居然未曾察觉。 守门的仆役提醒他道:“李大人,银子。”他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将那银锞 子捡起,嘴里嘟囔道:“这霉头触的!”   心里却纳罕不已——这天下还真有不偷腥的猫?   B16   丽丽家一屋子客人,看样子预先已安排好,专门来瞧他这个未来女婿的。将 齐亦凡领进家,丽丽逐一为他介绍自己家的亲戚,若干个姨、相应的姨父、一个 妗子、两个表姐,全部出自马局长的内戚团队。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齐亦凡身上,令他周身的不自在。如同置身于牲口市 场,自己是那匹待价而沽的骡子,周围聚拢了一帮评头论足、窃窃私语的看客。   他心里蓦地生出一股厌恶来。   看客们又都知趣地退入厨房,在阳台窄逼的空间内频繁地交头接耳。齐亦凡 从沙发上站起身,茫然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区域。   客厅正面硕大的蓝宝石镜子里映出自己清瘦的脸庞,也映照出头顶炫丽繁复 的水晶吊灯。雪白的墙面看上去貌似有凸起的花纹,走上前用手一摸,才知道是 贴了一层墙纸。向阳一间宽敞的卧室内,沿墙根摆放着一趟组合柜,暗红的色面、 堆鼓罩漆的人物山水画,古香古色。   “这是咱古陶县推光漆厂老师傅们的作品。”丽丽走近他身边说,“听我爸 讲,现在的工艺已经很难达到这个水平了。柜子里还有件老古董呢,你要不要看 看?”   边说丽丽边推开玻璃门,从书架格子里取出一方白铜墨斗来。“你看,上面 还有字呢!”她说。   将这方白铜墨斗托在掌心,盒盖上镌着两行字——“如麟如风、莫可樊笼”。 齐亦凡拿近了仔细看,旁边另有一行小字落款,上书:大明隆庆五年辛未冬知山 西古陶县事孟之脉。末端是个方章,刻着“连洙”两个字。   他细细摩挲着这方白铜墨斗,感觉是如此地亲近,不知为何。   “丽丽、小齐,吃饭啦。”马局长站在外屋唤他俩,齐亦凡这才回过神来。   客人多,厨房容不下,一张大圆桌摆在客厅当间。饭菜很丰盛,马局长开了 一瓶老白汾酒,他连襟打趣他“喝酒必汾、汾酒必喝”,又说“买汾酒的人从不 喝,喝汾酒的人从不买”。都是时下最流行的口头语。   酒过三巡,男人们个个都有些面红耳赤,顾不得体面,褪了毛衣,解去衬衫 纽扣,丽丽的姨父们轮番向齐亦凡敬酒。齐亦凡酒量不深,逐渐有些招架不住, 三姨父却说,喝酒见人品,喝倒下那才叫实在人呢。   那个又说,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添一添。   二姨父干脆站起身,逼着他当场叫马局长“爸”,说早叫一声“爸”,能少 二千块钱彩礼。   齐亦凡明白,这些人都是在给马局长作势看,表面上,他们是亲戚,利害相 关。往深了说,这些人就是依附在马局长身上的寄生物,他们的每一份表达都富 含心机,他们竭力体现出对马家大小事情的关切,那其实只是一种作态,如同皇 帝身边总有那么几个表现得很踊跃、很顺从的弄臣,皇帝一倒,他们立马改弦易 张,换上另外一副面孔。   权力是一个磁场,然而拥有权力的人却不是一块永磁铁,总有一天,他身上 的磁性会消失,一切土崩瓦解,尘归尘,土归土。   马局长微笑着不作声,似乎很享受这样的场面,丽丽的妈却始终冷着张脸, 听大伙提到了结婚彩礼,插话道:“眼下娶媳妇的行情都涨到八千八百八了,三 金还除外。”   这话分明是说给齐亦凡听的,齐亦凡能感觉得到,从见丽丽妈的第一面起, 他便发现她对他怀了怨懑。自己一贫如洗,起初甚至没有一份稳当的工作,一切 的一切都是丽丽家所给予的,如今,女儿成婚,一份讲得出口的彩礼钱成了丽丽 妈最后的物质要求,他完全能够理解她。   然而自己果真是一文不名,父亲刚过世,办丧事还欠了村委的饥荒,选择年 内成婚本身就是件不大现实的事,假如丽丽一家在结婚彩礼上不能通融的话,他 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八千八百八是去年,今年都涨到一万零八百了,我们邻居家前两天办事, 彩礼、金器一分不少,还外加了一辆木兰摩托。”丽丽的二姨在一旁帮腔。   “一万零八百也不算多,我们同学定婚,男方家里送了一套楼房,五十多平 米,煤运公司新盖的宿舍楼,三万七集资的。”丽丽的表姐一旁插话道。   于是七嘴八舌,女人们纷纷从记忆中搜寻出各类掌故,那些个骇人的数字接 连三从她们嘴里蹦出来,没有最高,只有更高。酒桌上的主题被成功扭转,矛头 直指齐亦凡,仿佛拿不出数目相当的彩礼钱,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伪君子。   这是比喝醉了酒更令他感到难堪的场面。   他没法搭腔,每一个数目字哪怕是最寒酸的那个都是他所无力负担的,钱, 多么的重要,金钱可以毁掉一个人的命运和爱情,贫穷几乎成为罪恶。摇滚歌手 张楚有一首歌名叫《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在这些人眼里,贫穷似乎更加可耻。   他不作声,丽丽也没法插话。   饭桌上的人意识到他的沉默,终于停下了喋喋不休的嘴,丽丽妈问道:“小 齐,你的态度呢?家里情况怎么样?”   他苦笑了一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无法正面回答未来丈母娘的问题,只是 把自己近一年来的遭际简单复述了一遍。“家里没那么多钱。”他说。   “没多有少,凑合着把事办了也算,你说个数,能出多少?剩下的我们认了, 谁让……”后面的话丽丽妈欲言又止。   “家里就两眼旧土窑,年初给我爸看病连带办丧事,兑了不少饥荒,光是给 大队打下的借条就有两千多,实在是拿不出钱来。我回单位跟主任说一下,看能 不能通融通融,先从财务部借点。”齐亦凡低着头,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饭桌上一片寂静,许是被他的窘境吓住了,始料未及。丽丽妈继而将怒火转 向了自己女儿,“这下傻了吧!受苦的日子还在后头呢!”又迁怒于丈夫,“瞧 你办的这叫什么事?”说完,表情忿忿地起身离席,甩出一句话来,令齐亦凡再 也坐不下去了——“见过穷的,没见过你这么穷的。”   赤裸裸的歧视,不带半点隐晦。也好,总比旁敲侧击、指桑骂槐要让人好受 些。齐亦凡推开座椅,也站起身来,强装笑脸,跟席间众人客套了两句,牵起丽 丽的胳膊,快步走出屋门。   此刻踏出这间屋子,总味着日后很难再顺理成章地进来。   楼门外刚发动好摩托车,丽丽妈推开阳台玻璃窗,喊道:“丽丽,你回来一 下。”   马丽丽一个劲地低头抹眼泪,听见母亲唤自己,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 坐在他摩托车后座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爸妈知道咱俩那件事不?”路上,他问丽丽。   “什么事?”丽丽带着哭腔反问道。   “就是肚子里的那件事。”   丽丽扑哧一声笑了。“知道了还能让你难堪?把我白送给你他俩都求之不得 呢。”想了想又说道,“这种事,我哪好意思跟家里人讲,我妈刀子嘴,不是吃 亏的人,知道你耍流氓,还不得把我那当兵的弟弟招回来,打断你的腿。”   “那倒不至于吧?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脏水,好不容易有人要,摆下酒 席谢我还来不及呢。今天这场面,中心思想不就是要答谢我吗?”齐亦凡开了句 玩笑,忽而觉得自己其实本没有开玩笑的心情。   丽丽却在身后使劲地捶了他一下。   回到宿舍已经是午后,经历了一上午的劳顿,两人都有些疲乏,挤在单人床 上,齐亦凡和马丽丽相拥而卧,不知不觉睡着了。   醒来时太阳已偏西,一束明丽的光线从窗外投进来,映照在丽丽熟睡的脸庞 上。回想这一整天的经历,齐亦凡不禁感慨万端,他俯身吻了吻丽丽的额头,丽 丽居然醒了,他趴在她耳边,轻声地说:“咱们结婚吧。”   A17   大户人家过年,气象究竟与俗常百姓有所不同。炮仗是要按时按点鸣放的, “春对”写在桃木牌子上,悬挂在大门、二门两边。初一这日,本地士宦乡绅云 集白府大门外,纷纷递名贴拜年,好不热闹。倒把府里这一干下人忙得不亦乐乎。   初四设宴唱戏,后花园内一溜四方八仙桌,桌面上扣肉、丸子、梅花海参, 全套的喜宴盘碟。更有猪肉心的烧麦、鹅油白糖蒸的饺儿、素粉八宝攒汤,皆为 平常人家见也没见过的吃食。   戏子上前参了堂,打动锣鼓,跳了一出“加官”,演了一出“张仙送子”, 一出“封赠”。白夫人仍嫌不尽兴,又单点了一出“三代荣”。   璧仪在客席间穿梭忙碌,早起,特意穿了件肥大的直领褙子,以遮住日渐鼓 起的肚腹。宾客面前只晃了一遭,那白夫人却已觉察到了。   席散戏终,客人们纷纷称谢告辞,白夫人将璧仪与老邓头唤至身前。   “平儿,你这肚子是怎回事?”白夫人冷冷发问道。   “回太太,卑女身上已是五个月的身孕,早先入府时并未察觉,也是前些时 偶尔犯呕,见少奶奶也做此状,方才明白过来。”她如实相告,话毕,倒觉得心 里安妥了许多。   “如此说来,你却是已婚配过的?”白夫人问道。   璧仪答:“卑女先时在平阴县确曾已许配过人家,此番赴晋地投亲,夫君与 卑女及二老双亲一路同行,因路途遥远,担心贼人出没,卑女化了男装。不承想 临近古陶城下,被鞑子兵冲散,家人生死未卜、下落不明。而今流落到府上,发 觉有了身孕,却惟恐遭夫人驱撵,因而一直遮遮掩掩,不敢明言。”   那白夫人叹口气道:“敢情也是个可怜人。只是咱这府里官进官出的,你挺 着颗大肚子终归碍眼,知道的是我使了善心,收留了你,知不道的还以为下人们 有失检点,做了些不该做的。再者,既便你清清白白,这府里岂能使唤大肚子婆 娘做粗活,传出去让人笑话,说我这做主子的没仁义。”   璧仪与老邓头连忙点头称是。   白夫人又问道:“你男人是做甚营生的?投奔的亲眷又是古陶县哪家?”   稍许迟疑了一会儿,璧仪答道:“小女的男人却是再愚不过的,屡试不第的 一介秀才,什么营生都做不来。他那亲眷世居古陶县东北一带,姓裴,算不得什 么富户,只是有几十亩薄田。此番投靠他门下,原指望收一收男人的性子,别再 皓首穷经,做那及第登科的春秋美梦,踏踏实实当个佃户,种田务农,也算是入 了正途。”   这番话是现编的,讲完,璧仪自己也觉得好笑,慌话怎么顺嘴就出来了?   一旁白夫人道:“听你这谈吐,也像是个书香人家的媳妇,只是男人不争气, 死活捞不着个功名,拖累了一家老小。才气不济,再怎么苦读都是没用的,不似 我那弟弟和外甥,你应该知晓的,一个是一品总督,一个是二品侍郎,都是少年 得志,早早就进取了功名的。”   又正了脸说道:“不管怎么说,这府里你是诀计不能再呆下去了。可也巧了, 你所说古陶县东北里,村姓裴的那个小庄子,敢情是石板沟。”看一眼老邓头道, “府里正好在古陶石板沟修建着一所别院,那一带山青水秀,风景宜人,离官道 又近,当家的谋划往后溽热之季,躲到那地方避个暑,强似太原府这气候。而今, 府里已呆不得,你又没个去处,倒不如去古陶石板沟落脚,随便找个人家,能安 顿下来就好。”   璧仪一听这话,心中喜不自胜,抬头瞄一眼白夫人的脸,也不似先前那般盛 气凌人了,倒有几分敦厚在里面,连忙弓身谢了又谢。   白夫人又吩咐老邓头道,过几日有家仆去石板沟运木材,到时,将平儿一块 捎上,认了亲也好,认不了亲寄居下来也罢,好歹打发过去,能觅条活路。俗话 说,骑着马找马容易,等安顿好了,再打探亲眷的下落,说不定阖家团圆也未可 知。   那老邓头领了命,璧仪又再三谢过,两人于是退下。   又过了十余日,灯节后第三天清早,璧仪收拾好行装,辞别老邓头,随了前 往石板沟的骡车,一路迤逦前行。黄昏时分,终于入了古陶县境。   那石板沟距离古陶县城约五十里,地处古陶与祁县交界,是个极为僻静的村 落。   村前一座红石砌就的拱桥,约摸十余米高,桥下一段舒缓的小河,河宽而水 浅。当此时节,水面稍稍解冻,流水潺潺,映照着天际处那一轮火红的残阳,余 辉洒满河岸。景象甚为壮丽。   赶车的车夫说,这条河叫婴涧河,这景也大有说头呢,是古陶八景之一—— “婴溪晚照”。另外七景分别为“贺兰仙桥、市楼金井、凤鸟栖台、河桥野望、 源池泉涌、超峰晓月、麓台叠翠”。   璧仪道,亏你记得这么全,看来这古陶县还真是一方宝地呢。   车夫道,那可不,这些还只是乡野景观,若论气魄,古陶城墙那才叫雄壮呢。 我走南闯北,山西境内差不多跑了个遍,就连那直隶、陕甘、河南,也不是没有 去过,要论这城墙,头一个还得数古陶县。尤其洪武爷当朝那年,听城里老人们 说,从西大街沙巷往西扩了二百多丈,城墙加修整固,想那京师皇城,也不过如 此了。   璧仪道,京师皇城,我倒也途经过,气势自然不凡,非寻常城池所能比拟。   车夫道,那倒也未必,古陶城墙有堞楼七十二座,垛口三千个,意寓孔圣人 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光这个调调,就是那皇城所没有的。   璧仪笑道,如此说来,大哥想必是古陶当地人喽?   车夫也笑道,家在冀郭村,属古陶襄垣里。   璧仪又问道,听白府里人说,古陶县去岁秋换了一任知县,姓孟,新科进士 出身,不知施政这半年来可曾有恶名?   车夫回道,那县主老爷都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咱一个平头百姓,哪晓得官场 上的事体。只听说当初赴任古陶,这孟大人差点将命丢在城外,亏得鞑子兵撤得 急,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古陶岂不要群龙无首?眼下,放粮赈灾已经过去了好几 个月了,听我那叔丈说,前些时六道城门口贴了告示,说是要修缮城墙、疏浚河 道,号令士绅百姓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咱住在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倒不 用管这份闲事。   璧仪从车夫口中得知了夫君的讯息,顿时心安了许多,本欲再多问几句,想 这车夫所知晓的也毕竟有限,倒不要让他起疑才好,于是便不再言声了。   说话间,骡车吱扭吱扭进了村。这石板沟缘山而建,却也名副其实。土窑鳞 次栉比,一阶一阶,往往这户人家的院心即另一户人家的窑顶,从坡沿处俯身朝 下看,柴垛、炊烟、鸡窝、猪圈、轻吠的土犬,一派浓浓的田园景色。忽而想起 宋人范成大的《四时田园杂兴》: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 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又云:蝴蝶双双入菜花,日长无客到田家。鸡飞过篱 犬吠窦,知有行商来买茶。   又有陶渊明的名句,《归田园居》中有诗云: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 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诗配景,心都化了。   车夫勒住缰绳,说道:“大嫂,到地方了。”   B17   八月里的一天,齐亦凡和马丽丽办了结婚证。   体验时,医生测了测齐亦凡的心跳。“心动过速。”医生说,“你的心不 好”。丽丽听了差点笑岔气。   婚礼因陋就简,没有迎娶仪式,不设乐队、婚车,只在饭店里包了间餐厅, 同事、亲朋凑了十几桌,席一散,礼毕婚成,毫不拖沓。   次日女方家回请,场面倒要比正婚之日盛大得多。县城里最高级的饭店,张 灯结彩、鼓炮喧天,宾客们如约而至,两轮席面共开了五十多桌。马局长夫妇站 在大厅门口迎来送往,心里却总有那么一丝不得劲,被这穷女婿给灭了一道,面 子上多少有些难堪。   都说一个男人只要摆平身边的四五个人,日子就会过得很舒心,这四五个人 包括妻室、儿女、以及自己的父母等,可马局长虽然单位里说一不二,面对自己 的家庭成员却常常感到无计可施,妻子要强,女儿任性,他两面顾及,又总是不 得要领,从此对自己的人生有了深深的挫败感。   炎热的夏季过去,九月,罗雪珊也要结婚了。   婚讯是从燕新口中得来的,将这消息告知他时,燕新还特意瞄了他老半天, 似乎要看看他的反应,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些深意来。   齐亦凡一笑置之,又像大多数人那样,借机不荤不素地打趣了两句——“也 差不多该办手续了,老是无证驾驶、非法经营,时间长了小心出乱子。”他故意 轻描淡写,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弄得燕新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然而那是他心底永恒的伤疤,他如何能轻易释怀?只不过,他知道,这一天 迟早会来,他在内心演练了无数次应对这一消息的办法,好像呢,可以做到从容 自若了。   燕新与罗雪珊的婚礼他没参加,就像罗雪珊对待他的婚礼那样。他托人捎去 一份礼金,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了。   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父亲从生病到安葬兑下的饥荒有好几千块钱,自己的婚 礼虽然节俭,却也有一千多块钱的开销,全部是跟单位借的。后半年,吴晓华升 任政府常务副县长,大张旗鼓操办“全国历史文化名城常务理事会”,前期筹备 资金十五万,从县财政预支了大部分款项,影响到全县机关事业人员工资的发放。 齐亦凡和马丽丽,已经有两个多月没领到薪水了。   古陶是个人口大县,财政小县,因资源储备、地理环境等原因,长期形不成 支柱产业,加上近些年国有企业整体经营状况不景气,县财政常常入不敷出。吴 晓华将新的经济增长点放在文化旅游上,不能不说是一种具有长远眼光的发展战 略,然而急功近利、固步自封的思想观念在人们脑海中根深蒂固,很少有人能理 解他的这种举措,一时间,政府大院、机关楼道内,怨声载道。   古陶城,据考证始建于西周宣王时期,秦代设郡县制,古陶属太原郡。汉时, 古陶分属邬县、洪善、京陵三县,直到北魏太武帝一朝,才复归为一个行政区划。 四四方方一座城池、巍峨高耸的古城墙,历经千年风雨而岿然不倒,确乎有那么 一丝神奇。齐亦凡偶尔外出采访,漫步在古城墙上,眺望人头攒头的街景、古朴 而精致的民宅小院,以及那飞檐斗拱、青瓦黄脊的市楼、城隍庙等,时常有岁月 沧桑、人生苦短之感。   这天,配合申办“名城常务理事会”,“清虚观”文物管理处有个迁碑仪式 ——将城内可移动的古碑刻全部集中到观内,以便保护和观摩。广电中心指派齐 亦凡去报道这一新闻。   大大小小数十通古碑,租借了两辆双排座轻型货车,从各个文物保护单位拉 入“清虚观”。   搬运工人们汗流浃背地将这些石碑从车上卸下来,有一块碑刻突然引起了齐 亦凡的注意。   也不知为什么?好似天然地对这块碑有一种亲近感。这是一块青石雕就的碑 刻,年代久远,上面的部分字迹已经有些辨认不清,管理处的领导见他对这块碑 挺着迷,忙说,正想找人拓一下这块碑呢,既然你有兴趣,不妨帮个忙,你就给 咱拓一下吧,说着,找来白芨水、棕刷、宣纸等,简单教了他几个步骤,就去忙 别的了。   齐亦凡先清理了落在石碑上的灰尘,然后将白芨水细细地涂刷在上面,接着 蒙上宣纸,再拿棕刷敲打一遍,之后取拓包蘸上墨汁,一遍一遍仔细捶打。这活 儿的技术难度并不高,很快,宣纸上呈现出一列一列隽秀的字迹,他本是中文系 毕业,给古文断句并非难事,粗浅一读,是这样一些内容:   昔鲁公筑费,齐桓城邢,诗、书、春秋俱载,以著嘉绩。盖为其重民社而固 封守也。古陶乃古平陶,县志载,周宣王北伐尝筑京陵城于此。地平广衍,骑得 成列,西接兴、岚,东连泽、潞,固冀、晋之要区也。第北去沙漠不千里,戎马 易于蹂践。嘉靖辛丑,北寇辽沁,径列营于东郊。隆庆丁卯攻陷石州,复长驱于 城下。四野举火,烟焰烛天。秋夜暴寒,月明如昼,杀掠之惨,口不忍言。城中 为之夺气,一时人情汹汹,城几不保。士夫目击其变,哗然倡缮之谋。顾城计周 围十二余里,工费不赀,未取轻举。旋值虏酋称贡,疆圉宁谧。常情易于玩愒, 竟因循如故,无复有附士夫之议者。   壬申春,孟公来尹兹土,首阅城叹曰:尝闻莒渠邱公不修城池,使楚人浃辰 克其三都,君子甚非之。矧斯城也,密迩边疆,频为虏患。今虽纳款,叛服无常。 安保其久而不变?是缮城之不可以已也。士夫闻之,欣欣相告曰:吾邑民社幸有 主矣。遂率里巷父老诣县为请。公曰:修城吾分也,愿殚心图之。乃先正纪纲, 齐法度,抑豪强,集里甲,启尊经阁以兴学校,立旌善亭以劝民俗。期月之间, 令行禁止,境内大治。公知民既信于我而易使也,于是委县丞、主簿、典史等董 其役,计丈尺、议工费、算间架、提税粮,约集金一万五千三百有奇。募夫七千 二百名辇石于南山。垩基三匝,易砖于陶冶。作壁四仞,并前尹蒲城张公所砌砖 垛,曲周岳公所创敌台,仍增高厚以拓规模。兴事于万历三年三月,至丙子八月 告成。雉堞联延,楼橹矗峙,峻垣深隍,屹然长城天堑,有虎豹在山之势。且为 编保甲、精器械、广储积,未雨而严牖户之防者,无不备焉。是盖竭一心之经营, 树万年之保障,厥功岂小补哉?视昔之城费、城邢者,同一嘉绩之不可泯者也。   予因董事赵子继祖辈之请,敢忘其固陋,叙次以记年月,庶百世而下颂公之 德者,知渊源之所自,犹睹甘棠而歌召伯,仰岘山而思羊子,以识之永永不磨云。 凡典是邑者,不及备书,列名于碑阴。   公讳之脉,别号连洙,山东东阿人,隆庆辛未进士。   梁明翰书。   碑文记载的是发生在五百年前的一段旧事,一个名叫孟之脉的新科进士,赴 古陶领知县任,适逢蒙古大军骚扰边境,古陶惨遭劫掠,城墙几乎被攻破。孟之 脉上任后,所谓“正纪纲、齐法度、抑豪强、集里甲”,紧接着又兴学校、劝民 俗。几个月之内,古陶城被他治理得有条不紊、井然有序。随后,孟之脉又筹集 钱银,广募民夫,采石料、烧陶砖,将现有的城墙加宽加厚,“以拓规模”。用 时将近一年半,古陶城墙“屹然长城天堑,有虎豹在山之势”。而孟之脉的功德, 可比修筑费国都城的鲁公、修筑邢国都城的齐桓公。   当然碑文所述不乏溢美之词,可孟之脉这个名字,齐亦凡已经是第二次见到 了,第一次是在丽丽家中,那方白铜墨斗即是孟之脉的遗物,上面镌着“如麟如 风、莫可樊笼”八个字。   这个孟之脉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为何他总是不断地闯入自己的视野?齐亦 凡自己也觉得有些许莫名其妙。   还在仔细地端详碑文,对面,货车司机一步步走至他身前,平舌帽遮住了他 大半张脸,却能看出那人始终在对着自己笑。“小凡。”他突然叫了他一声,他 吃惊地抬起头。这时,那人摘下了帽子。   “二胖?”他诧异地站起身,“你怎么在这儿?”   A18   其时天色已晚,村庄静谧无声,只剩白府别院内几名工匠还在“叮叮当当” 地敲打着条石。璧仪同车夫说,虽说石板沟确有丈夫一家的亲戚,可自己从未与 其谋过面,而今孤身一人,肚子里还怀着胎,若是冒然前去打听相认,恐对方不 予接纳,倒不如先寻个落脚处,安顿下来,再做打算。   那车夫临行前,白夫人已有过交待,对璧仪的遭际略知一二,眼下听她这般 恳求,并不觉得意外。想了想说,这么大个村子,找个住处却是不难的。随即冲 院里喊道,老二,出来一下。   打院里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短衣麻鞋,手里拎着一副锤钎,佝偻着身 子。瞧模样,却是再老实不过的一个人。   车夫道,你那屋里宽绰,人又少,这位大嫂是白府里打发过来的,临时在你 那儿寻个住处,你给句痛快话,住得住不得?   老汉一个劲地点头,嘴里只是说,住得、住得,府里的安排,当然住得。   车夫又回身跟璧仪说道,这老汉姓裴,人称裴老二,长得不起眼,却有一副 好手艺,錾碑雕石,方圆数十里都有名,置了一处窑院,也是干净利落的。只可 惜老汉命里无儿无女,家中婆姨数十年从未开过怀,你且留宿在他家,虽说孤寂 了些,却也不十分扰攘,正适合调养身子。   璧仪连忙谢过车夫,心中甚喜不过。   于是就这样安住了下来,石板沟地理偏僻,与外界多有隔绝,如今突然来了 她这样一名女客,举村皆知。平常日子里,村中妇孺们三三两两来裴老二院里瞧 新鲜、探究竟,璧仪迎客递水,落落大方,俨然如自家人一般,倒赢得一片好口 碑。都说这外地媳妇俊模样、好脾性,若不是落难至此,恐怕今生都不得见这般 好人景。   那裴老二两口子也极为厚道,自打璧仪入了家门,欢喜非常,又见她怀有身 孕,更是呵护倍至,拿她当亲生女儿对待,坐卧都陪侍,比那亲爹娘还要溺爱三 分。   至于投亲问戚,本来就是篇谎话,日子一久,既无人问津,璧仪也就再不提 及了。   邻居家有个半大小子,名叫裴良,十二三岁,因家里有几分银钱,父便送到 邻近乔家山一处私塾馆内,随了先生,认字读书,指望其能挣份功名。璧仪闲来 无事,偶尔见那小学生背个书袱回家,免不了上前询问几句,今儿学的什么书呀? 临的是那家的帖之类?   这一日,挺着颗大肚子在院门口遛步,裴良散学回家,璧仪又问道,先生今 儿又教什么书来?   裴良道,书倒是没怎么学,却是讲了一番举业上的事。   璧仪觉得有趣,忙问道,举业是怎么讲的?   裴良一字一句复述道,先生说,从古至今,举业是有志者必须要做的,比如 孔子生在春秋时候,那时以扬言行做官,故孔子只讲得个“言寡尤,行寡悔,禄 在其中”。这便是孔子的举业。战国时,以游说做官,所以孟子历说齐、梁,这 便是孟子的举业。到汉朝,用贤良方正开科,所以公孙弘、董仲舒举贤良方正, 这便是汉人的举业。唐朝用诗赋取士,那时若讲孔、孟的话,就没有官做了,所 以唐人多能诗善赋,这便是唐人的举业。到宋朝又好了,都用的是些理学的人做 官,所以程、朱就讲理学,这便是宋人的举业。到本朝,用文章取士,代圣人立 言,这便是本朝的法则了。   璧仪听罢,觉得这先生的见识颇有些见地,忙又问道,先生还说了些什么?   裴良道,先生懂得可多了,不但会写文章,杂览也学得不少。先生常说,当 今天下,与其出一个斫削元气的进士,不如出一个培养阴骘的通儒。这“阴骘” 做何解?姑姑教我。   璧仪道,这“阴骘”一词语出《书经?洪范》,意为无企图地行善事,无企 图地救人,不沽名钓誉,不哗众取宠。与老百姓所讲的“积阴德”差不多是同一 个意思。   那裴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璧仪却更觉得这私塾先生有些意思,如此乡野之地,难得有这么一位博学通 识之士,于是又问道,这先生尊姓?大号叫什么?   裴良回道,只知先生姓刘,名号却不晓得。   原来这姓刘的先生即原古陶县主簿赵显祖,当初,赵显祖因私放囚犯守城并 纵容难民哄抢士绅粮仓,被褫夺了官位,为避毛正挟私报复,经孟之脉安排,赵 显祖化妆出城,与家小会合后一同逃至乔家山。   乔家山在石板沟北端,也是个僻静的村子,起初,没生计,一家人穷困潦倒。 再往后,终于起了个馆,村里乔姓族人见他有些学问,于是凑了份子,将本族子 弟召来,随便由他教些诗书文法、珠算理学之类,赵显祖早年还考过武举,拳脚 也会两手,外村人慕其名,也有投馆来学的,如此,每月倒也能挣几钱银子,生 计于是不愁。   同张璧仪一样,赵显祖隐姓埋名,没人知道他确切来历,只道是个屡试不第 的落魄举子,逃荒逃到这边的。   国朝开科取士分作四级,第一级称“院试”,乃州县一级的科考,考中了即 被称之为“秀才”;“院试”之上是“乡试”,考点在省会,三年一次,考期为 当年八月入秋之后,故又称“秋闱”,“乡试”考中即称之为“举人”,第一名 称“解元”。中了举,意味着可以做官了,不过只能补缺,不能正授。有人戏谑, 若有知县或县丞一级的官员死在任上,丧礼中面露喜色的不是仇家便是举人。   赵显祖即举人出身,任古陶县主簿,正九品的官。   “乡试”之上是“会试”,考生为举人,考期为“乡试”第二年春二月,考 点在京师,因而又称之为“春闱”。考中者称做“贡士”,第一名称“会元”。   “会试”之上是“殿试”,考生为“贡士”。“殿试”由皇帝亲自主考,考 生不落榜,只是由皇帝重新排定名次,分三甲,第一甲取三名,所谓“状元、榜 眼、探花”,赐进士及第;二甲、三甲若干,分别赐进士出身、同进士出身。   殿试之后,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编修,其余进士再经过一轮考 核,合格后,授翰林院庶吉士,随后对各进士派发官职,多在各部任主事等职, 或以知县优先委用,称为散馆。   孟之脉即隆庆五年进士,三甲第二百一十七名。   除此之外,朝廷每隔数年还会在府、州、县学中选拔成绩优异者一名,入国 子监进学,称之为贡生。也有功勋卓著的朝臣后裔等,亦可入国子监,统称为监 生。监生肄业后,或可由吏部直接授官。   林林总总,举业甚繁。只是在这山西境内,尤其古陶一带,科考却并不盛行, 百姓求功名之心甚为寡淡,不似齐鲁孔、孟故里,人们多以举业为第一要务,读 书人遍地都是。就连璧仪这样的女孩,打小也是诗书作伴,四书五经、选墨文章、 辞书杂学,几乎读了个遍。   如今既见有这样通古博今的儒学之士,不免勾起心底那一份久违的诗书性情 来,念及当日,与夫君孟之脉夫唱妇随,琴瑟相和,堪比昔日赵明诚与李清照。 而这样的日子,一去却再难复返。   她想去见他,刚生此念,腹中却一阵胎动,璧仪随即明白,此时已身不由己。   B18   家里待不了客,十几平米的宿舍,一张双人床占据了屋内大部分空间,丽丽 有了妊娠反应,丈母娘担心闺女身体,前一日就接回家了。已经是午饭时分,齐 亦凡咬咬牙,领着秦二胖进了城内一家小饭馆。   经济上的拮据是能够瞧得出来的,一素一荤两个菜,外加三两装的一玻璃口 杯“定阳馥”。二胖笑了笑说,一年多没见,你日子过得还照旧,换了工作,当 上干部,也没见你发财,不过这倒也好,踏踏实实,安安稳稳,不像我,深一脚 浅一脚的。   接着复述了一遍自己这一年来的经历,正是齐亦凡想问的。秦二胖说,当初, 家俱店的生意还算红火,零售做得小有名气,后来,结识了几位领导干部,有国 企的,也有政府机关的,于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始给这些公家部门供货。   跟机关单位打交道,有这么一个规律,如果他们使唤你使唤得顺手,会把全 单位的所有杂务都交给你一个人去办理,大到办公家俱,小到簸箕痰盂,有时候, 甚至还会帮领导们接送孩子,照顾老人。   领导是单位里的绝对权威,说一不二,金口玉言,跟领导维护好关系,什么 事都好办,结账开票,多大的金额都是领导一个人说了算。坏处是结账速度慢, 往往是一年才清理一次账务,而且商家的利益跟领导的命运绑在了一起,所谓一 荣俱荣,一损俱损,领导们但凡出点什么事,自己也会跟着受牵连。   开始一段时间,生意的确很火爆,自己从中尝到甜头,索性放弃了零售。零 售利润薄,客户还特挑剔,没有卖办公家俱来得爽快,利润接近百分之百,用量 还挺大,往往是用不了三两年就要换一茬。   从厂家赊了大批的货,库房、门店堆得满地都是,场面弄的挺大,一副做大 生意的派头。可风险也随之而来,等到将这批货一车一车送出去,年底准备结账 了,才知道有两家用货单位出了岔子。   一家是国有企业,经理因经济问题突然被撤查,所有支出款项被冻结,自己 那部分货款猴年马月也要不回来。还有一家是政府机关,也是个大单位,局长突 然调离出省,自己消息闭塞,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而新上任的领导,对于前任 滞留的账务一概不予认同。每名领导都有自己固定的业务关系网,只要不出区县, 几乎是走到哪儿就带到哪儿。   托关系,走后门,好说歹说,这家单位结办了总额的三分之一,剩余的三分 之二,连本带利少说也有两万多块钱,成了死账,加上前面那家企业的坏账欠款, 拢共有五万多。平白损失五万多,元气伤了,后半年再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做生意 了。   厂家的赊欠款催得急,自己这边积压严重,销售款又结转不回来,日复一日, 资金链终于崩塌了,形成了三角债。有天夜里,想来想去,实在没法子,索性关 门大吉,开着那辆送货的双排座小货车跑了。   从家俱店老板蜕变成了货车司机,太原市不敢回,生怕碰上要账的,就在邻 近各县瞎转悠,婚丧嫁娶、拉货送人,什么都干,前两天回了趟家,得知你爸年 初殁了,你换了工作,进了电视台,还结了婚。正好呢,又听跑货运的同行说城 里有批拉石碑的活儿,心里惦记着想跟你见上一面,顺便说点事,没承想竟然碰 到了一块。   齐亦凡说,没想到会是这样,当初跑到太原投奔你,满以为能跟你一块携手 赚大钱,谁知道你也是泥菩萨过河,一脑门子官司理不清。做生意发财这种事, 看来就跟一场游戏一场梦似的。   秦二胖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如今这年代,赚钱的机会仍然多的是,关 键看你有没有胆量,虽然我栽在了生意场上,可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我输 在了马虎大意,没有及时跟进官场的动态,假如多留心些官场上的升迁变化,也 不会输得这么惨。   秦二胖的话令齐亦凡突然想起《聊斋志异》中蒲松龄对官员的描述——“今 有一官握篆于上,必有一二鄙流,风承而痔舐之。其方盛也,则竭攫未尽之膏脂, 为之具锦屏;其将败也,则驱诛未尽之肢体,为之乞保留。官无贪廉,每莅一任, 必有此两事。”   如今只要有个当官的掌印坐在大堂上,必然就有几个趋炎附势的小人,来阿 谀奉承以至于要为他舐痔。当他为官气势正盛之时,逢迎者竭力搜刮尚未轧尽的 民脂民膏,为他的高升铺路;当他将要落势之时,逢迎者会假借民意,为其歌功 颂德,向上司递表挽留,而离任者也借此哄抬了身价,欺世盗名。为官不论是贪 婪的还是清廉的,每到一个任所,必然会有这两件事。   秦二胖说白了就是依附在政客身上的一条寄生虫,说他是商人也好,说他是 附庸也罢,终归是一种社会形态下的产物。当金钱成为权力的附属品并且权力还 很少受到监督和制约时,他们的存在也就变得无可厚非了,人都要生存,无论哪 种生存方式,依照《进化论》的说法——适者生存,什么时候大环境改变了,产 生出新的“适者”,旧的“适者”自然会消亡。   大学时通读过黑格尔的《法哲学原理》,黑格尔说,凡合乎理性的东西都是 现实的,凡现实的东西都是合乎理性的,亦即“存在即合理”。不过,黑格尔还 说,在日常生活中,任何幻想、错误、罪恶以及一切坏东西,一切腐败幻灭的存 在,尽管人们随便地把它们叫做现实,但它们仅仅是偶然存在,偶然存在是一种 没有什么价值的、可有可无的东西。   两种理论一结合,秦二胖的经商之道以及他的人生信条,在当下的社会氛围 中,自有其合乎理性的一面,深责也难。   二胖深抿了一口酒,往前探了探身子道:“我看中了一个项目,想跟你合计 合计,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齐亦凡说:“什么项目?还需要跟我合计。”   二胖说:“炼土焦。”   炼土焦就是用土法烧焦炭。二胖说,土法炼焦成本极低,找块场地,砌上个 土窑,把煤填进去,请个把式点好火,控制住温度,焐上一两天,基本就烧成了。 一吨混合煤的价格是七十块钱左右,烧成焦炭能翻一翻还多,出焦率呢,大约在 百分之六十左右,炼一百公斤焦炭,需混合煤一百七十公斤。   “销路呢?”齐亦凡问。   “销售基本不愁。”二胖说,“我有个亲戚在南政村铸造厂,只要烧出来的 焦炭成份检验合格,他那儿差不多能包销。还有各个机关学校的食堂、宿舍区, 我都调查过了,平常也需要一定量的焦炭,毕竟焦炭的发热量高,经烧。入了冬, 家家户户要供暖,需求量还会大一些。焦炭不能算紧俏商品,可咱们县炼焦的还 真不多,邻近介休县的焦炭产业,那才叫红火呢,义安镇、三佳村,出了好几个 超级大富豪,全国都有名,上过挂历,跟国务院总理握过手,九一年义安镇安泰 焦化集团建厂大庆,给美国总统布什都写了邀请函,布什没来,特意按排总统助 理回了封贺电,贺电登在《山西日报》上,给足了老板面子。”   齐亦凡笑了笑,这事他听说过,差不多算是一种广告营销手段。又问:“我 一没技术,二没资金,跟我合计有什么用?”   二胖一仰脖掫干了杯底,说道:“技术方面我另外请人,前期的周转资金也 不用你操心,销售呢,也不要你管,你还是干你的新闻记者,就跟没这回事一样, 我只问你,愿不愿意合伙?”   “什么事都不用做,跟我合伙有用吗?”齐亦凡诧异地问。   “当然有用。”二胖神秘地一笑,“就想用下你的身份。”   “身份?”齐亦凡更不明白了。   “是,身份,如果你还在针织厂上班,我还不找你呢。”二胖说,“现在你 好歹算是国家干部,电视台记者,有身份的人,跟我这种走四方、闯江湖的人不 一样。咱们想干番事业,前期的资金铺垫是少不了的,前面说过,找场地,买原 煤,这些都是大开支。你手里没钱,我手里钱也不多,想空手套白狼,就得借用 你公家人的身份。找场地,跟煤矿附近的村子说一下,看能不能等赚了钱再付租 金;买原煤更是这样,虽然现在原煤不值钱,可平白无故跟矿上赊煤,人家也不 会答应,你的面子总比我大些,关系也比我硬一些,所以呢,各人有各人的用处, 我办得到的你不一定能办到,我办不到的,你或许能办到。资源组合嘛!”   原来是这样,齐亦凡恍然大悟。听起来呢,这事不坏,省心省力,还不用投 入资金,关键是,也不违法,不存在权钱交易这回事,无非是厚一下脸皮,拿自 己的工作身份充做挡箭牌。细想一下,古陶县的煤矿多数集中在南部山区,普洞 乡一带,在电视台呆了半年,那边的情况还算熟悉,着实有一定的人脉资源。   看来,这回真是要发财了。   A19   山村岁月静好,人心安逸,日子久了,却也有百无聊赖之感。身子越来越重, 开春之后,璧仪想帮着裴家做些农活,却被裴老汉两口子一个劲地阻拦了。“好 好养胎,再不要动这念头,就二亩薄地,我跟你婶俩人管够侍弄了,还是肚子里 的娃儿要紧。”裴老汉劝道,“熬磨了这些年,等你生了娃,俺老两口也能在这 院里体体面面地当回爷娘了。”   这话语里透着凄楚,璧仪于是不再坚持,整日价只是帮着做些家务,纳几笔 针线活而已。   好在邻居半大小子裴良每日赴书塾,散学回家,都要过来找她坐一坐,温习 生字,学些词赋。偶尔也讲一讲学堂里的事,却也不甚寂寞。   这日后晌,裴良又来见她,说,先生今日不曾讲文章,倒是说了一通典故。   璧仪问,什么典故?   裴良翻出册本,说是有些含糊不大懂的都记在本子上了,这典故呢,却是跟 古陶城有关的。   那册本上写着“城,以盛民也。奚仲作车,仓颉作书,后稷作稼,皋陶作刑, 昆吾作陶,夏鲧作城,此六人者所作当矣。”   裴良复诵道,先生说,唐尧时,洪水滔天,鲧奉君命治水,采用的方法是筑 堤堰,这堤堰也就是城墙最早的形制。   又说,当今的古陶县,乃旧时三县合并而成。三县分别是京陵、中都、邬县, 春秋时,晋平公娶齐少姜,嫌陪送的齐使者陈无宇身份低下,非卿级官职,于是 将他扣押在中都邑,这个中都,也就是今天古陶之达蒲里。先生说,古陶世传为 古尧地,却是一点都不假的,及至眼下,咱们遵从的也还都是尧风尧俗呢!   璧仪见裴良一副好口才,记性又强,忙问,这又何以见得呢?   裴良道,先生说了,比如咱住的这窑洞,就是尧帝当年首创的,窑跟尧同音; 还有,小孩子穿的背心,古陶话叫“腰腰”;棉袄,古陶人叫“主腰”;捆麦子 挽成的系绳,咱这儿叫“腰子”;这都是跟尧帝有关的。   还有,古陶的这个“陶”字呢,先生说,过去跟“尧”同音。   璧仪笑道,这先生倒是有些意思,正经文章不讲,尽说些杂学给学生们听, 也不怕东家辞了他的馆?   裴良说,光念经书,学生们还不都睡着了?也就是讲这个大家还爱听些。谁 家也不奢望孩子能进学做官,无非是认几个字罢了,先生的束脩也不丰厚,他也 懒得念那八股文章。   璧仪道,若是这样,念书倒不算太辛苦了,也能学出些世情典故来。先生明 日又拟了什么题目要讲?   裴良道,明日要讲宅居风水。   璧仪嘱吩道,可要记好了,散学回来再讲与姑姑听。   那裴良于是应诺一声走了。   次日后晌,散了学,裴良果真又来了。依旧翻开书袱,拿出册本,说,先生 讲,这宅居风水乃旁门左道,是从《周易》里逸出来一门学问,《周易》是格致 天地万物的,风水学说借用了其中的一些道理,若是拿这个昧人钱财,那就不算 个读书人了,顶多是江湖术士,要遭众人耻笑的。若是自己拿来玩味,消遣时日, 从中悟出些个道理来,对世道人心却还有些补益。   璧仪道,这个道理姑姑自然晓得,你且说先生今日又讲了哪些有意思的话来。   裴良看一眼册页道,先生说,城市之地,总以高地为吉。低处为界水,不可 居。这是一般的择宅要领。   比如“风水宝地”,什么叫“风水宝地”?先生说,“风水宝地”的程范为 “藏风得水,面南而居”。藏风是指规避西北之冬季风,接纳东南之夏季风。而 得水,比藏风还要显得重要,所谓“得水为上,藏风次之”。   得水要“弯环绕抱,曲则有情”,水质要色碧、味甘、气香。   典型的风水宝地,须西、北、东三面环山,南面平坦开阔,从地势上讲,是 挡西风,迎东风,在这样一种地势上筑城建宅,犹如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后面屏 风高大,左右山脉成扶手,前方有桌案之山。   璧仪忍不住笑了起来,拍了拍裴良的肩膀道,姑姑难为你了,小小年纪,记 这么多倔牙聱嘴的话,也怪我实在太闷得慌了。又说道,若依那刘先生的话,咱 这石板沟算不算是一块风水宝地呢?   裴良道,这倒没问,不过先生说咱古陶县城却是大有讲头呢。   璧仪问,什么讲头?   裴良道,先生说,古陶县城面南而建,稍偏东一点。北面是麓台山,南临汾 水,左面是太行,右边是吕梁。并非依山傍水,而是依水傍山,正好与风水宝地 的形制反了。可是,古陶县城有“四拗”,有了这“四拗”,就将这差别扭转过 来了。   哪“四拗”呢?璧仪好奇地问。   裴良说,出了东门西郭村,出了西门东达蒲,出了南门北干坑,出了北门南 政村。刘先生说,这等于平地转了个圈,硬把这依水傍山改成了依山傍水。   璧仪从未进过古陶城,对这方城池不甚了了,只是念及夫君在那城中做县主, 免不得生出些兴趣来,不由还想探听些有关古陶城的掌故,因说道,来时听说古 陶城有座市楼,巍峨高大,楼下还有一眼古井,井里据说养着一匹金马驹,不知 你家先生可曾讲及这口古井,那井里果真有匹金马驹?   裴良笑了笑说,先生确曾讲过这段传说故事呢,学里的孩子们也都听呆了。 不过,这还真是一段传闻,当不得真。   先生说,官衙筑楼、百姓建屋,都要取土定穴、挖井验土。所谓“称土法”, 是一定要测勘土基的。这市楼金井就是当年取土留下来的一处井口,金马驹这些, 都是好事的百姓杜撰的。   还有呢,民宅也有讲究,姑姑要不要听?裴良又翻了一册页笔记,问璧仪道。   之前从未留心过这些学问,刻下听裴良这一阵复述,张璧仪深感古陶城博大 清深、底蕴不浅,绝非一般县城可比,又觉得那书塾里的刘先生也是个世外高人, 通晓这么多学问,可见不在腐儒之列。便说道,先生还说了什么?尽管细细讲来。   裴良道,筑城讲的是形势,建商铺民居,讲的则是理气。先生说,无论形势 与理气,都不大可能尽得优势,往往是需要补救的。比如古陶城的民居,就多有 补救的例子。   好比古陶城大街路口建有五道庙,那五道将军是冥间大神,掌管世人生死荣 禄;小巷直对口砌有“泰山石敢当”这样的符石;大宅门、穿心院里修有影壁; 其他风水楼、土地龛这些,都是一种风水补救。修房盖屋时,如若地基难成三间、 五间这类开间的话,还要在中轴上加砌一座小窑。先生还说,尽管百姓人家不必 拘泥于这些做法,可这规制却是传承下来的一种礼度,要尊敬才是。   璧仪道,这倒也不算新奇,我老家山东也差不多是这种讲究。   说话间,天色已晚,裴良道,明日学堂休学一天,娘说要带我回舅舅家串个 门,暂别一天,姑姑好自为之。说罢行了个揖,回家去了。   一夜无话,次日,那裴老汉去白府别院雕石刻去了,裴婶担了粪去地里播肥, 家中只剩璧仪一个人。院内院外转了两遭,璧仪实在闲得发慌,索性,轻掩了柴 门,挺着大肚子,独自奔村口处遛达去了。   且说这裴老二有个亲侄子,唤做裴洪,家住坡底村,离石板沟不足五里远。 这裴洪是个不成器的无赖混混,年方二十六了,仍光棍一条,他父母亡的早,也 没留下什么产业。裴老二膝下无儿无女,有这么一处干净利落的小窑院,那裴洪 早就惦记上了,人前人后,都说这院子将来必定是自己的家业。裴老二却嫌其好 吃懒做,从不提那过继的话。偶尔倒要敲打他两句,说“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 不穿嫁时衣”,这裴洪却充耳不闻,一味地游摆闲逛,不务正业。   这天,又想起去他叔叔家里逛一逛,顺便讨几个零花钱。还听说他叔婶收容 了个外乡女子,带着身孕来的,更加有些好奇。   从自家那孔破窑里出来,走了半个时辰,终于来到叔叔家,院门口高声吆喝 了几声,也不见个动静,裴洪于是轻轻推开柴门,穿过院子,进了屋。   屋中炕上的被褥叠得齐齐整整,炕下一双红布女鞋,显见得是那外乡女子的 住所。居然还是双天足。   就在炕角处,放着一只包裹。裴洪不由分说将那包裹拿在手中,拆开细细翻 捡,却是连一件值钱的东西都没有,首饰、簪钗等物都不见,正心灰意冷呢,忽 而觉得有件硬物件碰了一下手,捏起来一看,却是断了的半截鱼身玉簪。   好歹也是件玉器,再不值钱,也能换壶酒喝。裴洪将玉簪掩进袖筒里,重新 系好包裹,仍旧放在原处。出了屋,四顾无人,于是悄悄地掩好柴门,大摇大摆 扬长而去。   B19   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先在普洞一带租用了块荒地,村支书跟他有一面之缘, 知道是电视台的新闻记者,乐意送他个人情。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谁也有 求人的时候,结识了电视台的记者,指不定日后会有大用场。至于租金,也不在 话下,支书说,占块荒坡还能要你钱?要是实在过意不去,年底往大队院送两车 煤算了,村长、会计、治保主任分一分,得了好处,大家都没话说。   齐亦凡倒觉得不好意思,仿佛占了别人多大便宜似的。   炼焦用的原煤是从佛殿沟煤矿赊的,矿长也算是半个熟人,年初,煤矿经营 连年不景气,县里出台过所谓增强企业活力,再创产业辉煌的现场会,会址就在 佛殿沟,他随队采访,跟副矿长有过接触。   听说要赊煤,副矿长说,自家兄弟,要多少尽管拉,煤场上堆着一座山呢, 反正也卖不动。炼焦是个好思路,我们国营煤矿也正准备上马一批新项目呢,洗 选煤,外加一套机焦生产线。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肯定抢不了你们的生意,公家 办事,光立项、审批就得一年半载,几十个章盖下来,基建再拖上个三两年,到 时候,你们早赚足腰包了。   至于价钱,副矿长说,一吨肥瘦混合煤70块钱,其实还不够开采成本,可市 场上就这个价,现而今,拉一吨沙子都得50块钱,煤价,实在是太贱了。   于是,场地和原料都已经谈妥,剩下的事,都交给秦二胖一个人去张罗了。   日子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入了深秋,土焦炉连续出了两池子炭,销售状况良 好。二胖做生意轻车熟路,生产经营都不用齐亦凡操心。年底分红,厚厚一沓子 钞票,齐亦凡分得一万多。   正是用钱的时候,丽丽挺着颗大肚子,即将分娩;年关将近,父亲看病兑下 的饥荒也到了该结算的时候,这一万多块钱,着实解了齐亦凡的燃眉之急。   日本小说家渡边淳一曾经写过一本书,叫做《钝感力》。齐亦凡新近刚读罢, 对书中关于“钝感”一词的阐述格外有认同感。   钝感,就是对于外界的刺激反应迟钝。渡边是医学博士出身,在书中,他列 举了种种钝感的优越性。先是医学方面,在他看来,每个人都需要具备一定的钝 感力。听到意想不到的事情大吃一惊,感到恐怖的时候,面色苍白,甚至会胃痛; 或者人在紧张的时候,两手出汗。所有这些,都是指一个人的自律神经失调。而 钝感,则非常有益于身心的正常稳定。保持良好的身心平衡状态。拥有迟钝而坚 强的神经,也容易忘掉那些讨厌而郁闷的事情,增强身体抵抗力,积极乐观的生 活下去。   再比如,一个人遇到一点小事就坐卧不安,往往会影响睡眠。而在你看来是 天大的事,在另外一个人眼里则可能是秋风过耳,了无痕迹,根本不会影响到睡 眠。对环境卫生钝感的人,往往肠胃较为强壮。夫妻双方如果拥有出色的钝感力, 则更能够互相容忍,支持守护一份长久的婚姻。嫉妒和讥讽,在生活中经常遇到, 受到朋友同事中伤刁难,有人如临大敌,反唇相讥,也有人仔细思考对方尖刻的 原因,体察对方的心情。更有人根本听不出讽刺,或者完全不理睬讽刺,这都是 钝感的能力。   在同秦二胖合伙做生意这件事上,齐亦凡觉得自己是“钝感”的,虽然自己 也有一定的付出,但完全地信赖对方,听之任之,从不在细枝末节上同二胖斤斤 计较,直至今天投产盈利,有了一个较为圆满的开局,不能不说是他的“钝感” 在其中体现了作用。   中国古人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大约也是这个道理。   回顾自己先前走过的路,有些时候,可能过于敏感了。敏感是一切痛苦的根 源,佛说人生八大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 说尽了世间悲欢。而这所有的悲欢,无一不是敏感所至。弥勒佛大肚子,以超世 间的忍辱大行于世,被尊为佛祖的继任者,他的憨态中隐含着巨大的人生智慧。   如何从精神的牢笼中挣脱出去,做到“心如止水鉴常明,见尽人间万物情”, 以至于“无往而不利”,是需要更高修为和洞察力的。   齐亦凡想,自己的人生大戏才刚刚掀起了一点幕角,有更多的沟壑山川、水 浪波涛在前方等着他。   十二月份,大雪纷飞的一天,吴晓华突然打电话找他。   升任政府常务副县长,事务庞杂,吴晓华脸庞上带出了一丝倦意,鬓间的白 发也增多了,只有眉宇间那一丝英气是他所熟悉的。齐亦凡坐在吴晓华对面,偶 尔借用余暇细细打量自己的这位兄长。   吴晓华说,新成立了一个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小组,想把你调过来。   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是怎么回事呢?吴晓华说,自全国历史文化名城理事会在 古陶召开以来,古陶县的知名度大大提高了,甚至已经远播海外。很多时候,人 都是这样,对眼前的事物熟视无睹,也不懂得珍惜。古陶是一座千年古城,有文 字记载的历史可以追溯到西周时期, 那是公元前827-782年间,一个无法想像 的年代。   改革开放之前,古陶从上至下没有人能意识到古城的价值。1977年8月5日, 一场特大洪水袭击了古陶城,当时,全城老百姓用水泥袋子堵住了古陶所有城门, 城外的积水深达四五米。   即便如此,古陶城墙依然坍塌了十四处。吴晓华说,主要原因在于城墙年久 失修,自清光绪年以来从未真正修葺过,反而是经过了无数次的破坏。城墙墙体 内挖掘了几十个防空洞,很多户人家就在防空洞内安了家。大水一来,防空洞进 水,地基下沉,外包砖砌体下滑,夯土流失,差点就将这座古城墙毁了。   老态龙钟的古城墙救了全城人的命,自此之后,两三年内都没人主张拆城墙 了。   可是呢,到了1984年,当时的古陶县领导要利用下东门的瓮城排地下水,而 这又将严重损坏城墙。文管所领导坚决不同意,要求县领导先申报审批,按批件 实施,为此,还与县领导争执了起来,最终,城内地下水改由东便门排放,文管 所发挥了保护古城的作用。   吴晓华说,都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但什么是造福呢?急功近利、竭泽而 渔看起来也是发展,但经济貌似得到了改善,其有效性却是不可持续的。老实说, 这种发展观念贻害无穷。   这些年,全山西毁了多少古建筑,数不胜数啊!   建国后,山西保留了四座古城,一座是平阳府府城,一座是忻州州城,另外 还有太谷县城,再有就是咱们古陶城了。文革中,平阳府城和忻州州城都被毁坏 得不成样子。也只有古陶县城和太谷县城保留得还算完整。同样是县城,其实太 谷县城过去要比古陶县城规模大,完整的城墙、钟鼓楼、孔庙、坛庙和民居等, 作为当年孔祥熙的故乡,太谷城的票号遗址也比古陶多,太谷有十七家,古陶只 有七家。   太谷县财政比较宽馀,从七十年代就开始规划新城、拆旧城了,大马路笔直 地修进去,古城墙连块砖都没留下。你说这是发展呢还是倒退呢?   古陶财政一直比较紧张,人口大县,资源又不丰富,一个字,穷,拆不动。 到了1980年,古陶县的拆迁也开始进行了,只是进展缓慢,城墙上扒了几道口子, 下西关大街拆了一百八十米。古陶城格局讲究东观西寺、左文右武,儒、释、道 三教合一。就这样,下西关大街上的西佛寺还是被拆掉了,这一百八十米共拆掉 明代建筑三十多幢,清代建筑一百多幢。想想都觉得很痛心。   吴晓华深深地叹了口气,窗外,雪下得更猛了。   A20   年节过罢,出了正月,二月初一这天,古陶衙署升堂理案。   公堂上坐定,两班衙役用杖敲击地面,拉长了声调,口喧“威武”。孟之脉 发牌听审。   头一桩案子,告状的是个和尚,呈上讼词,和尚说,自己原先在孟山一带化 缘,遇见一个放牛的,七八条牛在山坡上啃枯草,偏偏有一头黄牛望着自己落泪, 心中狐疑不止,走近那黄牛,这牛却也不躲,看着他的脸,哞叫个不停,声音甚 为凄惨。   和尚随即蹲下身子摩挲牛脖子,这牛竟伸出舌头一个劲舐他的头,眼泪也流 得更欢了。和尚于是明白这牛乃自己早逝的父亲转世,遂起身央告牛主人将牛送 与自己,放牛的在一旁看得真切,见和尚如此一说,也就允了。   和尚牵牛回了寺庙,将牛拴在住所旁,谁知过了一夜,这牛竟然被人偷去宰 了,和尚查访到,偷牛的乃隔壁一姓杨的农户。刻下,和尚告那杨姓农夫杀父之 罪,并赔付其丧葬费、抚恤费共计纹银一百二十两。   孟之脉在堂上听着好笑,这些个怪力乱神竟然也能拿来当做讼状,可见本地 民风自有其愚顽不化之处,有待施之教谕。又问那杨姓农夫,和尚所言,可属实? 如若不实,尽管上前一步辩解。   农夫跪倒在地,喊冤道,大人休要听那秃驴胡沁,这和尚素来拿此招术行骗, 骗过不知有多少家了。先是在头顶抹上盐粒,诱牛舔舐,牛嗜盐,吃了盐自然要 淌泪,和尚于是谎称这牛乃自己的父亲转世,哭喊着强要人送与他,而后再将牛 卖出去,赚了好些昧心钱。先时,小的买了和尚的牛,过了一日,这和尚找上门 来,说卖得贱了,非要小的再补些钱给他。小的不依,这秃驴就将小的告上公堂。 求大人明断。   孟之脉又传那放牛的上堂,问,这牛可是你白送与那和尚的?放牛的说,是。 孟之脉道,轮回转世之事本属渺茫,若借此骗财骗物,则属奸滑之徒,和尚言行 实在可恶,随即丢签下来,判道:重责二十杖,将这和尚赶出去。   衙役于是拖着和尚出了大堂,和尚却是一个劲地求饶,孟之脉毫不理会。   第二桩案子,“毒杀妇命事”。呈讼的是宁固里一个农夫,状告本乡医生侯 某。农夫说,自家女人去年秋害病,请了医生侯某来看,侯某用了一味药,妇人 服后第二天即投井自杀,分明是药性发作,是这医生毒害死了自家婆姨。   孟之脉问那农夫,你与医生素日可有冤仇?农夫答,并不曾结过怨,只是内 人平白无故死了,留下一堆儿女,如何过活?说到底还是那医生的不是。   孟之脉又问医生,你给这妇人治病用的是什么汤头?   医生答,她本来是个寒症,小的用的是荆防发散药,药内放了八分细辛。当 时他家有个亲戚在屋内,一旁多嘴,说是细辛用到三分就要吃死人。医书上哪有 这些话?过后,三四天了,他老婆才跳的井,这与小人有何相干?就是把几百味 药的药性全查遍,也没有哪个是服了该跳河的,分明是诬赖于我。   孟之脉沉吟片刻判道,医家本有割股之心,救死扶伤,乃杏林之德。今观案 情,却与这侯医生无甚瓜葛,总是亲眷看护不周,才使得病人投了井。自此之后, 医患两家须自相体谅,互陈实情,勿要猜忌不断,滋生口舌。   随即也发落了下去。   第三桩并非讼案,是来陈民情的。古陶东、西、南、北四个环城地带的里长 及甲首,十多个人,忽喇喇进了公堂。叩头拜过,说的是派杂役修筑城墙的事。   年初,发了告示,孟之脉嘱衙署工房及环城各乡里,开春后整修城墙。此役 乃县衙委派之杂役,虽不在里甲正役和均徭之内,却也属正常役差。本意呢,是 想加固城防,另外也能使城边饥馑之民求个饱暧。国朝赋法规定,委派杂役,虽 不需要支付工费,但应负担民伕们的吃住等用度。孟之脉原以为,此举乃一举两 得的好事。   里长和甲首们却说,去年入秋后雨水丰足,入了冬,又接连两场大雪,今春, 土地墒情不错,年景可盼,农人们都指望今年能有个好收成。若是此时征用民力, 恐误了农时,到时候,田亩歉收,不但补不齐去年蠲免的贡粮,反而还会有新的 赊欠。   可是城墙呢又不得不修,鞑子兵犯城以来,城墙破败不堪,塌陷连连,民宅 多有被牵累的,加之盗贼乘虚而入,百姓叫苦不迭。就没有个两全之策?既能顺 民意,又能解民忧?这帮里长和甲首们也是一筹莫展,说是陈情,其实是来讨良 策的。   乡民们说的都是实情,孟之脉想来想去,深感自己发这告示有些武断,当初 并未考虑周详,可是,眼下也再没有妥善之法,于是只得安抚那十来名乡众,说 此事暂先缓一缓,农人自当以田地为根本,先犁地播种,至于输派杂役,营修城 墙,到时自然另有办法。   那里长、甲首们于是退了,孟之脉却燥出了一身汗。   又问三班衙役,南政杜府里的老闫头可曾传唤到?   衙役回道,腊月底就传唤了,杜府里的人说,老闫头出远门探亲去了。正月 里又去寻过一回,那府里的人说,自打腊月出走就再没回来过,也不知流落到什 么地界了,老汉年纪一大把,客死他乡也未可知。   孟之脉心中一凛,回想先时严伯安、李文惟的那一套说辞,旋即明白这其中 定有重大隐情,那毛正肯出五百两银子摆平的事,势必涉及大宗财产甚或人命, 只是刻下他隐匿了知情人的行踪,自己无迹可寻,因而也就束手无策。   往后,狐狸总会有露出尾巴的那一天。   再想这营修城墙的事,又总觉得不公,比如固城防,御外敌,最精刮上算的 是城内这帮士绅们,其家业浩繁,银钱无数,按理,这桩耗钱粮的事本应由士绅 们领受承担才是,不应加派到布衣百姓身上,然而国朝赋法却规定,凡进过学的 秀才、举人,以及致仕官员等,均可以免除徭役。如此一来,贫者愈贫、富者愈 富,百姓如何能安居乐业呢?   国朝自洪武帝始,施行三种徭役,一为里甲正役,也就是田赋。田赋依田亩、 人丁计税,田亩广的,家里人口多的,纳粮就要多一些。   其二为均徭,也就是常规性劳役,比如衙门内的狱卒、衙役、门子、马夫、 轿夫、驿卒等,皆为均徭,均徭多为三年一期,三年役满后再换一批。有那富裕 人家,自己不肯服役,于是雇人代行其役,也未尝不可,于是也就有了职业性的 衙役、狱卒等,终生受雇,始终从事一项职业。   其三为杂役,即不固定的劳役,比如这整修城墙,本不在常规劳役之内,临 时派生出来的,其他如疏浚河道,营缮官路等,均属杂役。   士人不纳粮,这是开国皇帝依照宋制订立的规矩,因而也就有了秀才不识麦 韭这样的笑话。朝廷的本意是想鼓励读书人求学上进,多思考治国之良方,以建 功勋,比如他孟之脉,当年入泮进学,做了秀才,便不再缴纳人头税了,此后举 孝廉,中进士,一路高歌猛奏,来到这古陶县城做了县主老爷,不能不说是托今 上的福,是朝廷唯才是举,方得有今天,可以施展平生所学,不负昔日青云之志。   可凡事都有利有弊,士人不纳粮,弊在民众间多出些高谈阔论、不务正事的 所谓读书人来,百姓恶其行,称其为天下第三百六十一行——“诗云子曰行”。 再者,致仕官员本已十分阔绰,归乡之后竟也被免除了徭役,比如那毛正,即在 此例。再加上那些皇亲国戚,如朱坑里自称与皇室联过宗的朱姓农户,也抗粮不 缴。如此之来,古陶县未能加派徭役的人数及田亩可达十之有二,数目惊人。   当下,县境之内兵燹、旱灾刚刚平复,百姓尚需休养生息,征劳役恐与民众 之愿相违,而固城防、御贼寇却也是当务之急,如何能两全其美?孟之脉退堂后 回到住所,来回在屋里踱步,想来想去,大制不改,实难安境乐民。   怎么改?他心中约略有幅蓝图。只是这蓝图势必触及诸多豪绅的利益,想来 推行之初必定阻碍重重。   管他呢!毕竟不是为了一己之私利,心中坦荡无碍。至于得罪些许人,他也 浑然不惧,为了做这官,自己连夫人都丢了,璧仪至今仍毫无音讯,他还会担心 再失去别的什么吗?   面前桌案上一方铜墨斗,孟之脉兴之所致,提起狼毫细笔,在墨斗上一挥而 就两句四言诗——“如麟如风,莫可樊笼”。   写毕,仔细端详了半天,觉得颇有些意味。于是吩咐仆役道:“拿出去,找 个铜匠,帮我把字镌出来。”   B20   将古陶城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是国内古建筑专家郑孝燮、罗哲文两位老教授最 先提出来的。吴晓华说,真正下定决心操办这件事则是在名城理事会期间,山东 曲阜副市长韦良华坐车游览了一遍古陶城,韦市长说,吴县长,你们古陶在文物 保护方面做得还不错,可是一点都没发展起来。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就觉得咱们 不能再这样墨守成规下去了。   “可发展经济与古迹保护历来都是一对矛盾体,发展不就意味着破坏吗?” 齐亦凡问道。   吴晓华笑着点了点头,说道,你的质疑很有道理,所以咱们才要走申报世界 文化遗产这条路,做到发展与保护并举。   县里的思路是要将古陶纳入“三城规划”之中,哪“三城”呢?吴晓华说, 就是旅游城、影视城、商贸城。也只有这样,才能做到建设与保护并重,要不然, 真就来不及了,现在,古城内无论民居还是公共用地,都没有一个合理的布局和 安排,老百姓私搭乱建,搞内部装修的情况很严重,文物局、房管所这些部门也 很难开展工作,毕竟都是些年久失修的危房,你不让他修缮,于情理上说不过去; 依古法修缮,修旧如旧呢,咱们又没那个财力。申报世界文化遗产,争取上级资 金;开发现有价值,吸引外部资金,这是在我主导下县里定的调调。说实话,当 初的计划生育工作并不是我的专长,有关古城研究、文物保护,我倒是特别感兴 趣,也奇怪了,好像我天生就跟这座古城有缘似的。   齐亦凡说,咱俩倒有几分像呢,哪天我游了一回城墙,也觉得从心里跟这座 城有亲近感,就像是在面对自己的一个长辈,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吴晓华赞许地点点头,笑着说道,申遗小组下设统筹、整治、资料、宣传四 个部门,刚一成立,我就想到了你,的确,咱俩有很多相似之处。   屋外大雪依旧纷纷扬扬,下个不停,看看表,已是正午时分。吴晓华说,小 齐,家里要是没人等饭,干脆就别回了,我这儿有瓶“老白汾”,前两天出差在 火车上买了几包花生米,还剩两袋,咱哥俩喝两盅,我再给讲段古陶城的掌故。 你看怎么样?   丽丽早起回了娘家,宿舍里就他孤身一人,正发愁中午这顿饭怎么打发呢, 吴晓华的提议正合齐亦凡的心思,再者,他也很想听听有关古陶城的这些历史传 闻。于是说,那好。   吩咐食堂做了两碗浇卤面,吴晓华启开酒瓶,一人面前倒了一茶杯,对饮了 一小口,嘴里扔了颗花生米,吴晓华说,我是从文革那个年代成长起来的,我的 亲生父亲又是在文革当中自杀的,所以我对那段历史特别感兴趣,说到古城保护, 咱山西省文革当中毁坏了许多古城墙,尤其是六七年武斗期间。可古陶古城墙却 没怎么受损坏,你知道为什么吗?   齐亦凡理所当然地摇摇头。   你就当个历史故事听吧!吴晓华说,咱从头讲起。   文革中的武斗是从一九六七年开始的,文化大革命,一般认为是从一九六六 年夏开始的。而在这之前,另一场运动叫做“四清”运动,“四清”运动又叫做 “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在农村,是清工分、清账目、清仓库、清财物;在城市, 表现为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和清经济。   武斗,其实源起于“四清”。   “四清”运动中,古陶县很多干部遭到整肃和调查,文化大革命一开,“四 清”运动仓促结案收场,这样,就不可避免地造成了一些冤假错案。   文化大革命掀起了造反浪潮,在“四清”当中挨过整的干部群众及其受牵连 的家属,借文革之势互相串联告状,要求平反,这些人后来形成了组织,叫做 “联络站”。当时流传一句口号——“要翻四清案,参加联络站”。   与“联络站”对立的是“总司”,“总司”人员大部分是四清运动中的积极 分子和上台干部,“联络站”要翻案,“总司”则打着“保卫四清运动成果”的 旗号与其针锋相对,两派斗争愈演愈烈,矛盾逐渐激化,后来发展成为夺权运动, 两家同时都拥有了一定程度的武装力量。   我的叔叔孟从城当时是“联络站”的一个头目,担任古陶农业机械化学校 “革委会”主任。   政治斗争表面看是路线之争,实际上都是利益之争。各派有各派不同的权利 诉求,都希望压制对方,实现自己的利益目标。武斗刚开始,两派势均力敌,但 随后,由于军队和地方武装部的介入,“总司”一派逐渐占了上风,全山西境内, “联络站”江河日下。   但晋中范围内,昔阳县和古陶县属于特例,古陶县的政权把持在“联络站” 手中,原因是当时中央的大红人——大寨党支部书记陈永贵专程到古陶开过现场 会,帮助“联络站”夺取了政权。陈永贵本人在“四清”运动中受过害,差点被 打成“逃亡地主”,所以他始终站在“联络站”这边。   一九六七年八月,陈永贵被“总司”人员围堵在古陶城隍庙,差点脱不了身, 当时是我叔叔孟从城保护了陈永贵,死守城隍庙。城隍庙自始至终没被攻破。   一九六九年五月,全晋中“总司”派系都将矛头对准了古陶城,号称“十三 县联军”联合攻击的最后一个目标,当时,山雨欲来风满楼,古陶城危在旦夕。   我叔叔被委任为城防保卫组长,“总司”的武装部队当中据说有机关枪和迫 击炮,针对这一形势,他提出先对城墙进行整修,同时禁止一切破坏古城墙的行 为。   那时候的古城墙是个什么状况呢?可以说惨不忍睹。我叔叔后来回忆说,很 多区段,城墙的内砌砖都被扒了,老百姓将城砖一摞一摞地抱回家,垒鸡窝、盖 厨房、墁地面;夯土墙也被挖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洞,大一点的,里面住上了人, 小一点的,堆柴草,存煤球、养鸡养猪。也有专门来取土的,一车一车拉进院子, 垫道、修建、打煤膏。古城墙那时候已经坍塌了几段,很多条口子,步行爬一小 段,毫不费力就能从城外走进来。   “十三县联军”号称要夺城,城防保卫组只得大张旗鼓地修筑城墙。先是搜 缴,强令城内居民将拿走的城砖送回来,不惜采用威吓手段,老百姓听说后只好 积极配合,半数以上的城砖收缴了回来;而后组织人员修补城墙上的窟窿,从城 外取黄土,重新夯实。用时一个多月,古城墙大致恢复了原貌。   “十三县联军”大约得知了古陶县整固城墙的消息,一直没来攻城,到了夏 天,中央“七二三”公告一发布,全国范围内立刻停止了一切派系间的武斗。武 斗期间犯下刑事案件的个人被公诉,古陶县好几个武斗狂热份子被判了死刑,也 有爬上电杆摸高压线自杀了的。总之,这场颠狂的政治运动没有赢家,反而极具 破坏力。   “那你叔叔呢?”齐亦凡问。   “我叔叔孟从城后来进了工厂,八十年代调往介休县,早些年病故了。”吴 晓华说,“我父亲兄弟俩其实都是政治运动的牺牲品,一个人对于政治狂热并不 是什么好事,古往今来,那些占据风口浪尖的政治人物结局都不怎么美妙,从政 是高风险的职业。”   “假如我叔叔没有整修城墙的举措,我想他这一生都不会有亮点。”吴晓华 又说,“他去世前,躺在病榻上念念不忘的是他曾经保护过古陶城墙,这是他人 生中唯一值得慰藉的地方。”   “人活着为了什么?是来享受人生的?还是来奉献社会的?我想都不够准确。 人生于世,其实是来做事的。”吴晓华放下酒杯,淡淡地说道。   A21   约摸一个多时辰,仆役将镌好的墨斗送了回来,另带了一封书信,说是门子 转递的。孟之脉接了,那信皮上公公整整几行柳字,写着他的姓名,左下方落识 为“山东平阴县父缄”。居然是封家书。   离家半年多了,从未接到过家书,诸事烦杂,境遇又不顺,孟之脉也从未给 父亲递传过只言片语。如今接了信,心中百感交集,忙不迭抽出信笺来,仔细地 展开,密密麻麻共两大页,间插了好多小字,显然“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 又开封”。孟之脉先就落下泪来。   先是描述了一番家乡近况,村子里谁人殁了,谁家又添了新丁,亲戚中谁来 走动过,谁又起盖新屋,补墙修院。再如去岁哪里下了大雪?开春后几时耘的庄 田?家长里短,不胜枚举,却足以勾起孟之脉浓浓的思乡之情。   信的末尾,父亲说,今思吾儿飘零异乡,举目无亲,居大不易,且晋地民风 俗悍,政令难施。尝闻中庸之才,只识廉洁自律,而并无进取之能;高智之士, 方可行大道于天下,所谓存大体,赦小过,方如此,才足以隆好生之德,树国祚 长久之福,而兆民自安,天变自消矣。吾儿傲骨铮铮,自幼刚毅有余,纤柔不足, 今奉国恩垂治古陶,自当戒急用忍,不可意气用事。   又云,璧仪随汝赴任,自是有违朝廷祖制,但木已成舟,悔也无益,万不可 责之太切。人情理法,人情总在理法之前,此制却也有违逆天伦,不恤人情之处。 为父年事已高,而今恳望尔等续香火,接家传,想来为时已不久矣,当其时也, 含饴弄孙、膝下承欢,其乐陶陶,夫复何求哉!   落款一个大大的“父”字,孟之脉读罢已是泪如雨下。   知子莫若父,父亲对自己可谓知之甚深,这一番劝勉,直击他的要害,设若 没有父亲的开导,他差不多就要硬生生地同本地士绅们开战了,所谓“虽千万人, 吾往矣”,呈一时之勇,直接开罪于豪绅富贾。然而父亲告诉他,官,不是这么 当的。   《古陶县志》载,洪武八年,国子监监生、宁海人叶伯巨得授古陶县训导, 洪武九年,有星变,叶伯巨遂诏求直言,书奏朝廷矫枉太过者三,一曰分封太侈, 二曰用刑太繁,三曰求治太速。叶伯巨言:求治之道,莫先于正风俗;正风俗之 道,莫先于守令者知所务;使守令知所务,莫先于风宪知所重;使风宪知所重, 莫先于朝廷知所尚。   坦陈流弊,直言上谏,叶伯巨可谓用心良苦,忠心可鉴,然而洪武帝接奏书 后却勃然大怒,尤其指责皇室“分封太侈”一项,帝怒不可遏,谓朝臣曰:小子 间我骨肉,速逮来,吾手射之。洪武爷竟然放言要亲手杀了叶伯巨。   洪武九年秋,叶伯巨被押解赴京,下刑部狱,最后死在狱中。   太祖驾崩之后,建文帝即位,没过几年,燕王朱棣以清君侧之名夺取皇位, 建文帝下落不明。此后,名士方孝孺被诛十族,为有史以来,最严酷之刑罚。所 有这些,均被叶伯巨不幸言中,然而当此时也,叶伯巨躯身早已化为泥土,后人 始识之,称其有先时之明。   这便是谏臣最后的归宿,所谓“文死谏、武死战”,自己是否也要效其法, 一意孤行,不惮非议,哪怕粉身碎骨,也毫无畏惧,奋力向前呢?孟之脉攥着父 亲寄来的家书,摇了摇头。   是父亲提醒了自己,莽撞并非勇毅,急躁是成不了事的。   戒急用忍,这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行事法则。他需要沉下心来,仔细琢磨如 何施政这件事,公堂比不得书斋,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少时,乡 里的老人们常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刻下,孟之脉才终于明白这话中所包含的世 情哲理。   是该摆脱身上的书生气了。   进而反求诸己,孟之脉明白,自己并非一介标准的儒生,虽然从小即熟读四 书五经,但他却对“阳明心学”更加留意。程朱理学主张“存天理、灭人欲”, 以为收敛私欲,才有可能与天理共存,继而达到“天人合一”之境界。并且说, 格物致知,即穷物理,学的知识越广博,道德水准才会越来越高。   而“阳明心学”从善恶着眼,《四句教》中说,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 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良心是心之本体,无善无恶即没有 被私欲遮蔽的本心,这本心,即“天理”。   然而人之所以会区分善恶,乃因意动遮蔽了本心,意动来源于欲求,人有了 私欲,意动会频繁干扰判断。比如去岁发生在古陶城的这些事,豪绅们与主簿赵 显祖势不两立,皆因赵显祖纵使饥民抢粮所致,毛正等士绅从一己之私利出发, 妄断是非。这就是明显的意之动,此后,良知被遮蔽,格物也将误入歧途。   因此上,如何努力使自己的心回复到无善无恶的状态,有正确的良知,有正 确的格物,真正做到“知行合一”,这才是行事做人之根本。心中有天理,无私 心,就好比世间有规矩与尺度,无论何种形式的方与圆,都能具体地丈量与测算, 而不会失之偏颇。   “阳明心学”将天理、本心、诚意三者都打通了,不再机械地以天理来格人 的内心,这是孟之脉亲近心学的最初源由。所谓“正心诚意”,说起来简单,做 起来却难,这是一项修为,更是一种境界。   就这样,坐在书案前,对着窗子琢磨了大半天,口干体乏,手拄着头,孟之 脉不知不觉睡着了。   醒来时,孟柏就站在身边,帮他理好案上的书信,孟柏说,教谕冀大人在门 外等候多时了,不忍惊您的觉,在院子里踱了五六个来回,说是有事要禀报。   孟之脉连忙整好衣冠,说,快请。   冀侗入得屋内,互施礼毕,说的是发生在本邑段村的一件事。   本月六日,土贼李虎等率众抢掠县邑南乡之段村,段村村堡浅卑,且自蒙人 袭扰以来,寨墙多有塌陷。村人张三乐,字玉吾,乃前朝秀才出身,广有粮田。 当其时也,三乐领众乡民攀墙守寨,土贼见乡人甚众,放言道,如若送我五百两 银子,便可弃攻离境,此后再不侵扰。   张三乐回顾四周,对众人道,堡一溃,村中千余老小,内中不乏妇孺老幼, 生死存亡,名节所系。银子是小,安危是大,五百两送与他又如何?遂从自家屋 中取了五百两银子送与土贼。那贼众喜出望外,遂引党众而去。   过了两日,土贼复又围击段村。张三乐站立堡墙之上,痛斥贼首言而无信, 寡廉鲜耻,竟把李虎骂了个灰头土脸,不能出一声。须臾,李虎对众贼人道,我 等做贼,也当守信义,人送我五面两银子,我等许而反悔,岂不被绿林中人耻笑, 一世英名,毁于今日?于是,率众撤退而去。   冀侗讲得绘声绘色,言罢,引得孟之脉及孟柏一阵畅笑。   孟之脉道,张三乐可谓有胆有识之士,为儒林添秀,官府理当旌奖。   冀侗道,属下也是这个意思,值此关口,旌奖张三乐也有垂范之意,让城里 这些个士绅望族们瞧瞧,什么叫才华茂秀、襟怀坦荡?捂着钱袋子不肯撒手,古 陶老话讲,那叫土鳖、一根筋。   孟之脉笑道,冀兄与我却是想到一块儿去了,古陶士绅中若能多出几个像张 三乐这样的人物,凡事也就好办了,可见还是教谕失当哟!   二人于是相视而叹。仆佣递上茶来,冀侗饮了半盅,告辞走了。   B21   从吴晓华办公室出来,已经是后半晌了,雪依然下着,仿佛积聚了一冬的能 量,要全部倾吐完。走到宿舍门口,老丈人站在楼道里已等他老半天了。见了齐 亦凡,一个劲地嗔怨,丽丽要生了,你还有心思出去闲逛?瞧这一身酒气,还挺 能喝。   齐亦凡忙说是吴县长找他说事,中午在政府食堂吃的饭。又问,丽丽在哪儿?   老齐不由分说领他到了县医院。   当夜,马丽丽顺利产下一名女婴,懵懵懂懂地,齐亦凡当爸爸了。   那种感觉是奇妙的,在此之前,齐亦凡一直觉得自己心智尚未成熟,港台电 视剧讲话,还是个男生。然而当他亲眼见到放置在产床上那团粉嘟嘟的肉疙瘩时, 顷刻间觉得自己肩上添了一副担子,他不再是男生,不再是男孩,他是个男人了。   产房是生命诞生之地,每天见证着种种可能。一个聪明漂亮的小媳妇跟一个 脑满肠肥、脖子上戴着一副硕大金链子的粗野男人会生出什么样的小孩?另一个 斯斯文文、白白净净的小伙子跟一个满嘴粗话、体态肥硕的女子又是怎样走到一 起的?他与她共同缔造的小孩又会是个什么模样呢?   产床左侧,是一对聋哑人夫妇,生了个男孩,父亲迫不及待地买了好几样带 响声的玩具,不住地摇着、晃着,试探儿子的听力;产床右侧,一名三十岁的产 妇已经是第二胎了,家在农村,也是生了个女孩,婆家人赌气连看都不来看一眼。   齐亦凡陪侍在丽丽床前,每天观察着病房里的这一切,感慨良多。   杂志上说,有艺术天份的人,第一胎往往是女孩。齐亦凡对男孩女孩没有苛 求,他只是感觉生孩子这事特别神奇。性爱这种事,究竟是粗鲁的还是高尚的? 说它粗鲁,它却是担当着繁衍生息的重任,说它高尚,明明就是件不堪入目的事。 深夜,盯着女儿熟睡的脸,齐亦凡想着想着有时竟会不自主地笑出声来。   过了四五天,丽丽出院,丈母娘捎话过来,要么回娘家住,要么自己找人伺 候月子,反正,她腻烦这个女婿,本事不大,脾气不小,不想跟他来往。她仍然 记恨他的耿介与不圆熟,或者是他的农村成长背景和生活习惯。甚至于,齐亦凡 的口音她都嫌弃,古陶县南部村庄的人讲话,“j、q、x”与“z、c、s”不分, 均发后者的音,丈母娘说,土里土气的,一听就没教养。那口气,如同上海本地 人嘲笑苏北客是“小赤佬”;留洋绅士称租界里的中式英语为“洋泾滨”。   这隔阂已稠得化不开。   齐亦凡用炼焦炭挣下的钱买了辆二手80摩托,骑着它把丽丽和孩子一块带回 了宿舍。   之后的日子变得很辛苦,白天扛着摄像机采访、剪片子、写稿,中午赶回家 还要做饭、洗尿布,夜里也睡不踏实,两点多钟起床给孩子热牛奶,有时,孩子 生病发烧,一夜一夜地啼哭,他就一夜一夜地心急火燎,更加不能安睡。半个多 月下来,齐亦凡真正体会到了养育儿女的辛劳,他努力回忆自己的童年,父母亲 是费了多大的波折才把自己抚养大的。   然而母亲很快便出现了。   知道他一个人伺候月子,母亲扛着行李卷,拎了一口袋小米从村里搭了辆 “天目山”三轮车赶过来了。母亲说,我来了你就放心上班去吧,家里的事不用 操心,一切有我呢。   齐亦凡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一来,他确实需要帮助,母亲解了他的急, 让他终于能够松一口气;二来,宿舍不足三十平米,支起两张床铺,已经没有多 少空余地面,两个人迎面走过来,需要互相侧着身子才能通过。如此逼仄的空间, 三个大人一个小孩居住在里面,环境实在有些恶劣,他担心年老的母亲身体受不 了。   这天,中午下班,楼道里,他发现母亲偷偷地在抹眼泪。   一开始,并没太在意,也许是母亲思念老伴,这样的状况过去也偶有发生, 父亲过世快一年了,母亲内心的孤寂他是能够想像的。齐亦凡主动跟母亲聊起了 家常,譬如村子里谁家娶了媳妇,谁家嫁了闺女,谁家的玉茭收成好,谁家的花 生又都烂在地里,诸如此类。   母亲勉力应答着,看起来,这样一些话题并不能使她内心宽舒,齐亦凡心里 不由得有些疑惑。   这天晚上,又发现母亲躲在楼梯旮旯里悄悄地擦眼泪。母亲是个善良到连话 都不肯高声讲的人,她接二连三地躲起来哭,一定是受了什么委屈,而这委屈又 一定是不愿让他知道的。   齐亦凡立刻想到了马丽丽。   进了家,丽丽躺在床上正玩“俄罗斯方块”游戏,齐亦凡一把夺下她手中的 游戏机,问道:“妈怎么了?”   丽丽很恼火地夺回游戏机。“什么怎么了?我哪知道她怎么了?你问她去 呀?”一副浑不吝的表情。   看着熟睡中的女儿,齐亦凡没敢再发作,虽然,丽丽的回答让他感觉很过份。   平复了下情绪,他说:“好几次了,妈总是一个人躲在外边偷偷地哭,不会 没有原因吧?”   丽丽老半天没抬头,似乎玩过了一局,终于放下游戏机说,“你妈做事也太 含糊,比如熬个米汤吧,非要熬得稠糊糊的,一直说,一直改不了。还有,刷锅 洗碗不用洗洁精,那样能洗干净吗?洗完菜的水舍不得倒,换个盆,涮洗上一回 尿布才肯泼掉。我说了她几回,她倒好,不接受意见,还要做势给你看,真是 的。”   米汤熬得稠,是为了催奶;刷锅洗碗不用洗洁精,是不愿浪费;至于爱惜用 水,那是农村人的天性,石板沟尚未通自来水,吃水仍需一担一担地从河涧里往 回挑。齐亦凡懂,可马丽丽不懂,他跟她解释,她也未必能认同。   可话是必须要讲清的,讲不清就会存积怨,多少事,都是因理解有误才导致 矛盾。齐亦凡耐心地向丽丽解释了一遍,丽丽却有些不胜其烦,说道,“要换了 我妈在这儿,你妈连一天都呆不下去,你们农村人身上这些恶习,也就是我还能 迁就点,我妈决不会容忍。还说是来帮忙的,我看是帮倒忙的。”   齐亦凡被激怒了。   他不再顾及母亲就在楼道内,冲着马丽丽一通嚷,丽丽也不示弱,坐起身跟 他对嚷起来,起初,还只是争辨,慢慢地步入正轨,像大多数夫妻吵架一样,演 变成毫无节制的人身攻击。此生似乎从未像今天这样痛快淋漓地骂过架,也大概 只有在夫妻间才能产生这种酣畅的效果,齐亦凡吵得很带劲,舌间生花、妙语连 珠,那个温文尔雅、举止有度的电视台记者不见了,他换上了一副狰狞的面具, 仿佛,这才是他压抑已久的本性。   丽丽被他歇斯底里的吼叫吓住了。   女儿哇哇大哭起来。   母亲不明究里,进屋挽着他的胳膊一个劲地哀求他停下来。   他发作完,舒展好脸上的每一块肌肉,恢复平静后发现房间里到处弥漫着自 己的唾沫星子。丽丽在低头收拾床铺,母亲的手在瑟瑟发抖。   然后,他听到房门“呯”地一声,丽丽抱着孩子出门了,母亲在一旁使劲地 推他,他站着没动,他想,假如他和她就这样结束,他也不会为此感到惋惜。他 们的婚姻缺乏坚实的感情基础,整个过程充斥着露骨的交易。   他忽然想起《红与黑》里那个通过婚姻纽带混入巴黎上层社会的乡下青年于 连,一二百年过去了,自己仍然在重复别人所走过的路。   这是一条被诅咒过的路,他的情感生活势必还要经历更多的波折。   A22   第二日,孟之脉随即传段村张三乐入衙,三乐入得衙署,众官吏引礼接见, 因他行事磊落不凡,人又生得伟岸,众人对其甚是钦佩。   孟之脉命属下将张三乐事迹布告全县,又赠匾、送书、建牌坊等,厚厚地旌 奖了一番。当夜,上表朝廷,述其义行,恳奏恩顾张三乐。   这一年适逢朝廷拔贡之年,过了月余,礼部下达文书:朝廷今闻张三乐义行, 感其豪壮之举,实乃英武俊逸之才,颁诏令张三乐入国子监进学,并赐银三百两, 着山西布政使司衙门发放。   这贡生堪比中了举,入了国子监,学业期满,可实授官职,竟是要比正经入 百的举人还是速度快些。一时间,张三乐因义举被选贡之事传遍古陶全境,就连 那府外的州县,也多有听闻。古陶城内,酒肆茶楼、街头里巷,谈论的都是张三 乐的事状。   且说那李怀这一日也邀了一班朋友在酒楼吃酒,谈论了一番近来城内的事端, 其中一人道,我等虽说吃喝不愁,银钱也够使,可单单缺个功名在身上,连个秀 才都不是,见了那县里的老爷,照样得下跪,着实显得气馁。   另一人道,说得是呢,那些个穿破衣旧衫、戴儒巾的,挣了个秀才的名份, 家里纵然揭不开锅,可他不但见官不跪,田赋还不需纳呢,咱手里有份银钱又能 怎地?竟是没这帮穷鬼体面。   那人又道,张三乐好歹是个秀才,此番朝廷恩顾于他,好在他有个功名在身 上,若他连个秀才都不是,朝廷再怎么眷顾,国子监也总不会招个童生入学吧?   李怀听罢众人议论,停下筷子道,进个学有甚难的?如今这世道,只要银钱 使够,没有办不到的事。当初我在南政村……,他本想拿伙同毛玉婷杀杨氏的例 子举证,忽而觉得要说漏嘴,连忙止住,接续道,也犯过一点小事,衙门里跟我 那二伯打了声招呼,递了些许银子,屁事都没有了,如今还不是一样逍遥快活。   饮了半杯酒,又道,进学的念头咱也有,吃吃喝喝乱花银子,日子久了也没 甚意趣,还是做官排场,整日价吆五喝六,一不顺心,签筒里拈支签子扔下去, 想打谁板子就打谁板子,却是快意得很。   旁人道,银子也来得快些呢,俗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现任知县 咱不兜底,前任岳大老爷,光我家里,就在他身上花了几百两银子,办事不论大 小,一律银钱开道。   众人于是议论纷纷,都列举那进学做官的好处,可眼下又没捐官的路子,要 捐,也至多能捐个监生,可这监生却也要秀才方能捐得。   本是一番酒后之言,说着说着却起了兴致,李怀道,若真想进学,却还是有 法子的,别看咱文理不通,字也识不得几个,可只要肯出银子,我包各位三试全 过,考场上的事,不是我李怀吹牛,从府里到县里,都有几个吃硬的朋友,我那 二伯,自然是不消说的了。   国朝考取秀才,共有三场考试,一为县试,由县令或县丞主考;二为府试, 由知府或同知主考;三所谓院试,由省内学政主考。三场考试全过,才算取了秀 才功名,日后可不纳粮,见官不跪,也不可随便用刑,就是所谓士人了。   不曾通过院试,就算再大的年纪,也只能算做童生,童生间互称朋友。若是 连县试都通不过,哪就连童生都算不上了,不够读书人的资格。   当下听李怀这么一说,又有张三乐被选贡入国子监之事在先,这三四个浮浪 子第便都动了进学取功名的念头,于是商量妥方案,一并交由李怀去承办。李怀 心里打了一番小算盘,以三百两银子一位承接了下来,众人听罢,觉得三百银子 换个秀才功名也着实不贵,当晚,即把银子尽数送了过来。   且说李怀拿了九百两银子,取了一百两压在自家箱子底。径自拿了八百两银 子寻到李文惟府上,那李文惟刚吃罢晚饭,见侄子提个包裹进来,知道又是拿银 子求办事,心里倒有几分欢喜。   开门见山,李怀把科试求功名的事说了。李文惟道,如今这事却还难办哩, 先时,你拿五百两银子让我求孟之脉通融,那孟之脉竟然不识好歹,连银子带人 将我逐了出来,我还寻思他要表奏上宪,黜我的官呢,害得我几天都坐卧不安。 如今,这事消停了,你却又揽了这宗啰嗦事来烦我,让我好生为难哟。   李怀道,却是对不住二伯了,只是小侄用意却还良善,原想着多为二伯多找 份财路。您这几房妾室,每日张嘴要钱,光朝廷那点俸禄哪能维持得了开销?今 日揽的这宗买卖,却还是从别人嘴里夺下来的,衙门里另有人也在抢这股子钱。   李文惟正色道,谁?   李怀卖了个关子,说道,这个小侄也不甚清楚,那几个出钱的也不肯讲。如 今要问取个秀才,过三试,二伯这里需多少银子?   李文惟半天没言语,仆人又换了一回茶盏,李文惟才缓缓说道,此事虽说能 办,却是十分地艰难,县试还好说些,到了汾州府里,开销可就不比本乡地面了。 包办一个秀才,怎么也得三百两银子。   李怀笑道,原指望二伯能给小侄剩几两花花,而今看来,却是要的少了,每 人二百两还不够吗?   李文惟道,汾州府的秀才,怎么也值五百两一个,如今你那些个朋友要走小 路,三百两却是最低的了。替考的笔资,衙署里差役们的使费,哪项能少?   李怀连忙将包裹展开,齐齐整整八百两银子,烛灯下白得耀眼。   李怀道,好赖也就只有这些,二伯将就着收了罢,侄子却是一厘银子都没讨 到,全是帮着二伯赚了。   李文惟系好包裹,呷了茶说道,通共八百两银子,你要想在里头分个份子, 这事就不必讲了。你须体会二伯的辛苦,做这种事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等事成 之后,你也只好在他们那边得些谢礼罢了。   李怀于是假意叹了一回气,又说了几句恭维的话,更梆敲了两声,便告辞走 了。   二月末,县学开考,县令孟之脉那几日正筹划修筑城墙的事,无心主持县考, 由县丞李文惟阅卷,那三人只识得几个字,在卷子上一通乱涂乱抹,连考五场, 均是如此。发榜时,却都中了。   四月,府学开考。   考点设在汾州府,李文惟差府里管家预先寻了三名已考中过的秀才,每人封 了十五两银子,又专程跑了一趟汾州府衙,送了汾州府同知岳维三百两银子,岳 维与李文惟本是同僚,旧日一起在古陶县共过事,诸如此类的事,俩人从合作过 多遍。当下自然心知肚明,不在话下。   考前一夜,三更时分,管家带了三名秀才悄悄入了班房,分别拿出三顶高黑 帽、青布衣服、红搭包来,叫这三人除了方巾、衣服,换将起来。而后附耳低言, 如此如此,那三人乃李文惟旧日用过的生员,已是十分明白。   交过五鼓,主考进来,其时,三炮升堂,三名替考手持水火棍,跟了一班夜 役军牢吆喝了进去,排班站在二门口,岳维出来点名,点到那三个人的名字,那 三人本是照会过了的,听到唤他们,并不归号,悄悄站在黑影里。替考者于是退 下几步,与那三人站在一处,急速把衣服与他三个换回来,而后代其捧卷归号, 做起了文章。   那三个浮浪子弟则重新装扮成差役退出去了。   府试一连三场,均如此办理,发榜之日,也高高地中了。   又过了些日子,学政按临汾州府,院试开考。各县学子纷纷聚集府县,李文 惟如法炮制,又各封了二十两银子,送与那替考秀才,其他杂七杂八地打点了些 茶钱给差役,拢共又花了二十多两,加上送与岳维的三百两,归齐了,支出四百 余两。他一人干赚了三百多两。   院试发榜,那三人也都中了,不出仨月,取了秀才功名,自然皆大欢喜,放 榜那日,三人在酒楼里摆了一桌席,单谢李怀。   那一日,天气阴霾,午后,雨意阑珊。菜肴上齐,酒过三巡,忽听得街面上 一阵骚动,李怀问,怎么了?跑堂的上来道,县学里的童生们闹事呢,说是今年 的三试,咱县里徇私舞弊,硬把那不会文章的也让进了学,耽误了好多寒窗苦读 的。刻下,这帮童生闹得可欢实呢,把学宫里的牌匾都给改了,“学宫”两字改 成了“卖官”,还把财神庙的泥像也搬到文庙大成殿里,说是今后不必供奉先圣 孔夫子了,既然银钱能买功名,干脆供赵公明元帅算了。   话毕,跑堂的忍不住笑出声来,摇头念叨着下楼了。   B22   丽丽抱着孩子赌气回了娘家,屋里少了小孩的啼哭声,气氛顿时显得冷清了 许多,家不像家,成了地地道道的宿舍。   第二天清早,母亲急着要唤丽丽回来,顺便给亲家母赔个不是,却被齐亦凡 拦住了。古陶县习俗,除非有大事,亲家之间彼此是不登门往来的,再者,齐亦 凡觉得自己本没有做错什么,若有过错,也是丽丽错在先,他无非是维护了一个 男人必要的尊严。   爱情是怎么一回事?婚姻是怎么一回事?两天来,他时常思考这一问题,自 己的婚史尚不足一年,却已经出现了严重的裂痕。如果说这是因为他跟马丽丽之 间缺乏情感基础,才导致了这一局面,那么,换作罗雪珊,他跟她就不会有口角 之争吗?会一直相爱如初吗?齐亦凡琢磨了老半天,最终的结论是,假设不成立, 并且毫无意义。   历史是不能够假设的,尽管人们特别喜欢假设。   同事老王说,什么叫爱情?爱情就是吃一个锅里的饭,打相同味道的饱嗝, 拿一个洗脚盆洗脚,两个人的内衣内裤洗完了晾在同一条绳子上。到最后,夫妻 间好得就差烧香拜把子了。   这是爱情吗?似是而非。   母亲在城里呆不住,过了两天,终于又回村了。丽丽住在娘家,仿佛也自得 其乐,毫不理睬他,齐亦凡也懒得过问,一个人的日子虽说寂淡了些,却自有一 份平静与安逸在里面,他是过惯了单身生活的人,倒也并不觉得苦。   腊月里的一天,吴晓华打电话给他,说正式的调离手续比较麻烦,眼下只能 先把他借调到申遗小组,已经跟广电中心的领导谈妥了,明天就可以到新单位报 到。   脱离记者岗位,对齐亦凡而言是求之不得的,一件事,干得时间久了谁也难 免腻烦。更别说县一级新闻媒体的记者,新闻报道的自由度还非常有限。连同单 位领导在内,哪个部门的人都不敢得罪。   道路修筑质量不过关,没几天就坑坑洼洼,老百姓怨声载道,你敢做一条专 题新闻吗?当然不敢,谁知道这个项目背后是哪个县领导的手在垫着?   司法系统有腐败,民间传言,吃了原告吃被告,世人皆知的潜规则,你敢深 入挖掘吗?没哪个胆量,整个官僚系统不支持。再者,得罪了公检法,以后记者 们的人身安全靠谁来保障?   就连市政环卫局也是得罪不起的,前段时间,民生新闻组几个年轻人不知好 歹地做了条下水道井盖丢失后无人过问的专题新闻,措词稍许严历了些,市政公 司派人补装好后电视台又未能及时跟进报道,很快便招来环卫局的质问,电话里 口气很强横,民生组几个年轻人被对方教训了个不亦乐乎,反映到台领导哪儿, 台领导也只能简单安抚一下了事,毕竟,单位门前两个垃圾池,人家要不给你清 理,你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媒体监督到这儿成了一句空话,也只有市一级的媒体才可能监督县政部门, 省一级的媒体监督市一级部门,国家级媒体监督省级部门。中国人注重官阶,官 阶没有权威性,它所发出的声音就没有效力。   这样一来,所谓的新闻媒体每天也就只能采访采访领导开会,或者是哪个乡 的粮食大丰收,农民们喜上眉梢,哪个村的蔬菜大棚建得好,老百姓年收入过万。 一句话,报喜不报忧,既凸现政绩,又宣传了社会大好形势,再安全不过了。   但是,这样的工作日复一日,齐亦凡却倍感空虚。   他急切地想离开这个地方。   这天一早,齐亦凡兴冲冲地去申遗小组报了道,申遗小组就在宣传部小院内, 吴晓华见了他,简单交待了几句,便安排他去电业局代表申遗小组处理一桩纠纷。   具体什么纠纷,吴晓华没细讲,只说去了你就知道了,先尝试处理一下,过 几天实在拿不下来,再回来跟我讲。   骑着摩托车去了电业局,楼道内,两个穿孝衣的一男一女蹲守在农电所办公 室门前又哭又闹,齐亦凡讲明身份,农电所温所长感叹道:“你可来了,这俩人 天天在这儿哭闹,我报了警,派出所拘留了他俩两天,一放出来,又堵我门口了, 来来回回好几遍,我真被他俩折腾累了。”   到底怎么一回事呢?温所长说,这事跟申遗项目有关。   年中,启动了申遗计划,其中有一项是重新规划布置古城外的电杆,也就是 说有的电线杆要移位,有的要新栽,问题就出在了这上头。   古城东门外有一大片坟茔,零零散散,其中无主坟较多,架设电杆时,施工 人员也没多在意,测量好方位即在一处坟堆附近树了棵电线杆,当时,属地的村 干部们也在场,都没二话,县里的工程嘛,积极配合就是了。   杆线搭设完毕,麻烦事来了,该村一户村民的老娘死了,紧接着呢,儿子又 出了车祸,落了个不大不小的残疾。此人叫个五生,五生觉得家里接二连三出事, 肯定是惹上了什么灾星,于是请了个风水先生,看罢阳宅看阴宅,数了生辰掰八 字,最后,风水先生说,你家茔地里的这株电线杆坏了地脉,之所以祸事连连, 都是它害的。   五生年纪不大,却特别迷信,听了风水先生的话,便信以为真,先是闹村委, 要求移走电线杆,村委哪做得了这个主,便打发他到电业局去闹,电业局是国家 单位,怎能听凭风水先生摆布,虽然占了一小块村民的地,可该补偿的都已经补 偿过了,不需要担负其他责任。   五生反反复复地闹,还带上了自己老婆,娘死了也不埋,说是茔地风水已坏, 无法下葬,让电业局为他重新物色一块茔地,另外索要两万块钱的赔偿费。   “你说气人不气人?”温所长说,“先别说他狮子大开口,两万块钱要的没 一点来由,就算有来由,局里怎么报销?总不能开张发票,上面写‘风水补偿费’ 吧?”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没办法才请你们申遗小组帮忙处理,我们局里上上 下下,都被这事给恶心坏了,见过讹人的,没见过这么讹人的。”   齐亦凡听罢也觉得很气愤,说这五生愚昧好呢,还是贪财好呢?总之,历史 上的刁民恶徒也不过如此了,不惜功夫,一味跟你纠缠,缠斗到你实在无法坚持, 他就得逞了。可这五生也太高估自己能力了,堂堂国家机关,会吃你这一套?任 凭你变着花样闹,人家认的是科学鉴定跟法律,风水先生的荒唐话,只能吓唬吓 唬不识字的邻居。   这样一想,便觉得五生既可恨又可怜。   听见齐亦凡与温所长在谈论他们的事,门外五生夫妇俩情绪更加激越起来, 高声吵嚷着,说明天要把花圈抬到电业局门口。齐亦凡喝了他俩一声,随即走出 门外,齐亦凡说,电业局哪是你们瞎闹腾的地方,人家不想搭理你,是不想跟你 俩一般见识,你敢把事情往大了闹,惹急了,单位领导跟你撕破脸,才不管你是 谁呢?公安局、派出所、刑法、治安处罚条例,按条条框框来,判你个三年五年 的,看你还闹不闹?   五生说:“吓唬谁?坏了我家坟地里的风水,就没个说法?老百姓就这么好 欺负?反正我横竖是没活头了,祖坟里走了地气,全家人都得遭难,我拼上这条 烂命也要给后辈儿孙讨份公道。”   他刚一说完,他老婆在一旁便捶胸跺足地吼了起来,嘴边没词,正好手里把 着份捡来的报纸,照着上面的大标题扯开嗓子哭唱道:“我那勤劳善良、正直坚 强的妈哟,你死得冤枉呀……”   楼道里随即一片哄笑声。   A23   且说孟之脉借旌奖张三乐之机向古陶士绅派征钱粮,整固城防,那士绅们见 状都哑口无言,再不似先前那般抵触了,毕竟典范在前,张三乐并不比旁余士绅 富出多少,却明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再者,钱财乃身外之物,张三乐 虽说舍了银子,却换来乡间美誉,更有朝廷嘉奖,入了国子监,其名字自然会载 入志书,流芳百世,却是任凭多少银钱都换不来的。   孟之脉又将城内众富绅列了名表,因主簿之位空缺,便让教谕冀侗暂代职衔, 随其遍访城中士绅望族,以示恭敬。所谓正心诚意,既然无肥己之心,行事便光 明磊落,那士绅们对其浩然之风自是十分地钦慕,至于派征钱粮一事,大都能概 然应允,言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整修城墙,本来就是利在千秋、惠及子孙 的事,如何能拒绝呢?   这一日,天降小雨,城内楼宇屋墙俱笼罩在一片氤氲之气中,从鹦哥巷王士 绅家出来,孟之脉随即吩咐轿夫前往南大街毛正府邸。   冀侗上前道,这毛正与大人素有龃龉,且大人乃一县之主,若是亲自登门拜 访,会不会助长了他的气焰,显得自己反倒低声下气了些?   孟之脉道,事出公心,却是没有那么多好顾忌的。再者,昔日守仁先生有言, 所谓“知行合一”,遇事须抛却私念旧怨,方能恢复本心。我若是过其家门而不 入,那就是一己之私心在作怪,先就理屈了半截,如何能使他人信服?   说罢,拉上轿帘,红昵小轿颤颤微微径自前往毛宅。   到得宅门前,随从递了名贴进去,那门人见是县主老爷到访,立即通报了进 去,不大会儿功夫,府里的管家慌慌张张跑了出来,先将孟之脉等迎进中堂,递 水奉茶,说道,老爷清早起来就往北街口当铺里去了,说是要盘点仓库,容小的 亲自去唤一声,大人稍等片刻,小人去去就来。   管家于是小跑着出了院子,孟之脉等人坐在中厅漫漫地等。喝茶间隙,孟之 脉举目打量了一下屋内的陈设,雕花的窗棂、花梨木官帽椅,臂下的这方桌子是 小叶紫檀制成的,闻着有暗香。   再看左右两边,靠墙摆着两列多宝格,格子里陈设着各类古董玉器,青花的 胆瓶、五彩的罐,一架长方形格子中卧着一支玉如意,这如意白中泛绿,圆润可 爱。忽而想起原先璧仪的那支玉簪来,也是这种色泽。孟之脉解开袍襟,从贴身 内衣中取出断落的那半支簪子,同玉如意摆在一处,仔细比对了一番,质地与光 泽竟然分毫不差,就像是从同一块玉石上剔下来的。   正痴痴地在那儿端详呢,随从突然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进来,禀报道,大人, 不好了,街面上那些个戴儒巾的正闹事呢,听说把文庙学宫的匾额都给改了,还 搬了尊财神爷的泥像供在庙里头,弄得实在不像样子,您快出去瞧瞧吧。   孟之脉连忙跟冀侗打了声招呼,俩人也不等毛正回来,匆匆出了院子,径自 坐轿前往文庙学宫。   且说毛正大清早来店里盘库。这古陶城共有四家当铺,却有三家是他开的, 分设在东、北、西三条大街上,北街上这家当铺叫“三和当”。毛正另有一干人 在河东一带帮着白连仲料理盐业生意,年终按股分红,那边才是他的重头戏。至 于城内这些个店铺,虽说也有些进益,于他而言,却是杯水车薪,只不过聊胜于 无罢了。   说是盘库,其实是为了打发时间,天气阴沉,呆在屋里实在觉得烦闷,倒不 如出来走走,散散心。   伙计们见东家进了店,连忙行揖让座,毛正坐在柜台边阔椅上,只见门外面 鬼头鬼脑晃进个人来。   那人二十来岁年纪,一副浪荡相,站在柜台前,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来,一层 一层打开,捏出半支女人头上的玉簪,满脸堆笑问道,掌柜的,这东西……   毛正截了他的话,问道,你那是什么物件?   年轻人回话道,玉簪子,可惜就剩半支了,不过好歹是块玉,先时在镇上当 铺里,掌柜的给到五百个钱,没舍得卖,想着还是城里人更识货些。   原来这年轻人即是那石板沟裴老汉的侄子裴洪,当日偷了璧仪的半截簪子, 放在家里,也没大理会,这两日手里的钱都吃赌光了,才想起还有这么件物什, 随即拿了来跑进城,想换几个钱花,从北门入城,头一家就奔了“三和当”。   毛正将那玉簪拿起仔细观瞧,却是一件鱼身簪,缺了鱼尾,只剩半截鱼身子。 鄙夷地望了裴洪一眼,说道,女人头上戴的东西,你是从哪儿偷来的?   裴洪慌忙说道,这位老爷说笑了,分明是半支嘛,谁家女人戴半支簪子?这 物件却是捡来的。   捡来的?毛正道,说说,在哪儿捡的?   裴洪有些急眼,生气道,你这老汉,管我在哪儿捡的?你一个开当铺做生意 的,只管收东西得了,干嘛问得这么仔细?小爷我走南闯北,什么场面没经见过, 要问在哪儿捡的,说出来你还别嫌寒碜,就在市楼底下欢春楼里,老鸨鞋窠子里。   毛正见他讲起了浑话,便不再盘问,吩咐伙计道,给他两百个钱,打发出去 罢。   裴洪起初还故意耍蛮横,不依不饶非要五百钱,店里伙计道,客人你也太不 识趣了,慢说是半截簪子,就算一整支,至多也就值二两银子,两千钱到头了, 你这来路不明的物件,给你两百钱已经是东家格外开恩,大老远跑进城,不想让 你空着手回去,快快出去买两个烧饼,吃饱了回家去罢,装什么公子王孙?也不 打听听这是谁的铺面。   裴洪见话岔有些硬,便不敢再犟嘴,当票上具了名,掖好那两百钱匆匆走了。   毛正将那簪子捏在手里,把玩了好一会儿,忽而管家排门而入,说道,老爷 快家去一趟,县老爷孟大人跟教谕冀先生到访,刻下在中厅里候着呢。   毛正连忙起身回府,路上,心里想,这孟之脉上门,必定是来鼓动我散资财 修城墙的,我跟他素有隔阂,这钱到底是出还是不出?若出了银子,那就等于补 了他的政绩,他仕途得意,上宪得察,还不得奏举朝廷,升他的官?若是不出这 银子,显见得与他对立起来,日后更加水火不容,非要闹到撕破脸皮才肯罢休, 也不是个办法。   可是,他孟之脉做事太绝,几次三番,不肯舍个脸面与我,我若是太迁就于 他,显得自己倒没了耿气,今后依然受制于他,从此,甘拜下风,再不能逞半点 威风。这也实在要不得。   思来想去,也没琢磨好怎么应对孟之脉,须臾,已行至家门口,毛正心想,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先看看他姓孟的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到时再做决断也不 迟。   进了院子,仆人们回禀说文庙那边生员们闹事,孟大人听说后起轿走了。   毛正心中竟有些失落,预先设想过的那些情节都白琢磨了。   入得中厅,桌上茶水已凉,水磨地砖上几行杂沓的脚印,显然是孟之脉在屋 里踱步留下的。再环顾四周,只见那多宝格玉如意旁边多了一件物什,毛正走近 了仔细一看,不由得“呀”了一声,连忙舒开掌心,与手掌间那半支玉簪一对。 严丝合缝,居然是一副。   问家人,家人回话道,孟大人在那玉如意前站了有一阵子,这半截玉簪许是 孟大人遗落的。   玉簪、女人、欢春楼,毛正脑子里飞快地旋转着这些词汇。   难道,他孟之脉是个假清廉?他也终于有把柄落在我手里了?毛正望着眼前 那折作两截的鱼身玉簪,不由得笑了起来。   B23   遇上这种没头没脑的事该怎么处理?齐亦凡有些束手无策,本质上,他是个 性格内向的人,从不愿过多地与人沟通交流,然而现在他代表着一个部门,必须 得拿出办法来。   吴晓华将这桩事交由他处理,多少包含了对他能力的一种试探。齐亦凡思考 了一中午,尽管有些挠头,可仍然觉得应当不辱使命才对,如果将矛盾上交,既 辜负了上级的期望,又使自己平添一份事业上的挫败感。人的自信是靠一点一点 的成功培植起来的,哪怕最微小的胜利,也能鼓舞内心。   在政界官场上打拼,尤其注重这一点,凡事不敢或不愿担责,总往后面缩, 天塌下来指望大个子顶着,这样的人永远成不了气候。小时候,石板沟与坡底村 因浇地开渠引发纠纷,坡底村人多势重,欺负石板沟人老实,偏不让他们开堰。 齐亦凡记得父亲当时一改往日惟惟诺诺的行事风格,扛着锄头血红了眼跟坡底人 理论,愣是吓退了该村十多条后生。从此,父亲在村中确立起威信,有了声望, 差点被推选为村干部。就连上会赶集,环边邻村的二流子混混们见了他都要礼让 三分。   其实在政界,勇于担当,敢于负责,恰恰是一种机遇。你理解它是一种机遇 它就是机遇,你理解它是个负担,它就的的确确地成为了负担,这一切,全凭自 己拿捏把握。   解铃仍须系铃人。金庸小说里常见的一句话,五生闹赔偿,说白了是由风水 先生引起的,那么,化解矛盾也还得从风水先生这里入手。齐亦凡找了新闻组的 一个同事,另外约了从前搞新闻采访时结识的一个派出所民警,把秦二胖也叫上, 连车带人,打听清住址,去了风水先生家。   一进门,劈头盖脸先吓唬了一通,风水先生见又是警察又是摄像机的,先就 焉了。齐亦凡说,搞封建迷信,从精神上毒害村民,你这错犯的可不轻哟。   风水先生两腿发颤,连忙辨解说自己是初学,仅仅出于爱好,从来没在这上 头捞过钱,给人看宅子、发利市,都是免费的。   齐亦凡问,给五生家瞧坟地也是免费的?   风水先生于是明白怎么回事了。   齐亦凡说,公安局的同志了解情况后,准备下达批捕手续,你借助封建迷信 恶意敛财已经构成犯罪了。县电业局考虑到五生家的具体情况,决定还是以安抚 为主。但能不能够安抚,关键在你,如果你能采取些补救措施,说服五生不再闹 事,这件事就不再提了。如果安抚不下来,五生继续无理取闹,电业局只好撒手 不管,到时候,公安局连你和五生两口子一块收拾,各有各的罪名,谁也逃不脱。   风水先生想了想说,这事好办,全凭我一张嘴,怎么说他怎么信。   齐亦凡说,那好,咱们只观后效。于是,四个人连椅子都没坐热,干脆利落 地出了门,院子里,秦二胖回头打趣风水先生道,你这通了天眼的人,今天就没 有预测到公安局的人会上门找你?   风水先生羞红了脸一个劲地说,不敢、不敢。   是不敢预测呢?还是劝二胖不敢开这种玩笑呢?回来的路上,四个人热烈地 议论了老半天,也笑了老半天。   不管怎么说,五生不再闹事了,大约被风水先生给唬退回去了,再者,连续 闹了好多天,却是连杯白开水也没讨到,他自己也觉得讹人这事有些缈茫,不如 偃旗息鼓,在家做些正经营生。   事情终于平息下来。温所长问齐亦凡究竟使了什么招?齐亦凡笑着不回答。 其实他心里也挺别扭,明明是件没道理的事,处理起来怎么就这么费劲呢?国学 是门博大精深的学问,体现了古人对于世界的认知,直至今天,它依然散发着睿 智的光芒。然而孔子说“善为易者不占”,意思是真正懂《易经》的人是从来都 不占卜的,而如今的这些个江湖术士,却一个个地异常活跃,不但老百姓乐此不 疲,就连国家干部也趋之若骛。他认识一个小学校长,非常热衷此道,大到校门 的方位朝向,小到楼道内的垃圾桶摆放,都要请懂风水的人来看,既便办公室放 盆花,也要左琢磨右琢磨,每年花在这上面的钱不计其数,用的还都是公款,真 正该下大力气抓的教学质量他却从来都置若罔闻。   对于整个社会而言,这是一种病态。   回到宣传部小院——申遗领导小组,齐亦凡一边向吴晓华汇报,一边谈了谈 自己的看法。吴晓华说,这几年社会上流行这个,而且是自上而下来的。你还记 得吗?一九八八年大兴安岭森林火灾,传说当时所谓的大气功师严新在首都发功, 成功扑灭了数千公里之外的火势,这种话,当时很多人都深信不疑。   一九九零年,国家媒体报道了一条新闻,说是某气功师带功演讲,现场听众 被他的气场带入状态,眉心热了,手掌热了,残疾人扔掉拐杖站了起来,更多的 人手舞足蹈,像着了魔了一样。   一边说一边从抽屉里取出一本书,齐亦凡拿起来翻了翻,是讲命理跟堪舆的, 书名叫《精较三元总录》,竖排,书名一侧有行小字,写着“阴阳秘传真书”。   吴晓华说,这段日子研究古文化,杂七杂八的书都要看一些。这本《三元总 录》,差不多快翻完了,很有些心得呢。   什么心得呢?吴晓华说,这本《三元总录》,是明朝人写的,仔细分析一下, 不难发现作者的写作意图。   先不说堪舆,就拿算命来说,《三元总录》将人的命格大致分为骨髓破、苦 焦、纸簸箕、铁扫帚等几大类,最糟糕的命格是骨髓破,妨己妨家,妨子妨父。 而命格,其实就是生肖联系上出生月份,老百姓经常念叨的七猪八马九羊头这些。   男人与女人的犯月有所不同,比如七月猪、八月马、九月羊,是指男性的犯 月,女性的犯月又是另一套,而且这犯月还讲究明犯与暗犯,明犯是按出生日期 算的,暗犯是按怀孕日期算的,暗犯据书上说比明犯还要厉害。一个人,既便躲 过了明犯,也很可能躲不过暗犯,躲过了骨髓破,躲不过苦焦,骨髓破与苦焦都 躲过去了,别高兴太早,前面还有纸簸箕和铁扫帚等着你呢,总之,每一个人的 命格都不可能完美。   不完美就不完美吧,天下哪有完美的事?但是书上讲了,可以纠正你的缺陷, 让你变得完美。怎么纠正呢?贴符画咒,总之是要让你花钱,这跟迁坟移墓是一 个道理,先折腾,后要钱,阴阳风水先生们于是都有活路了,同时也造就了一个 行业。   齐亦凡笑着点了点头,说,其实这个道理很浅显,明眼人一看就清楚的,但 大家都不排斥,这倒是挺奇怪的。   吴晓华解释道,说白了,这其实是个文化基因问题,骨子里传承下来的习俗, 很难改变。历史上,东方人重感性,西方人重理性。东方人强调主观,西方人强 调客观。所以东方人文思想深邃,西方自然科学发达。   咱们申遗小组有很大一部分工作是与文化研究关联的。吴晓华说,要想做好 这个项目,必要的知识素养得有,小齐你是学中文的,正经八百科班出身,你倒 是说说,方才咱们讲的这些,所谓封建迷信,到底算不算一种文化?   齐亦凡竟然没能立刻答上来。   “其实我也答不上来。”吴晓华笑着说,“中国文化有很多朴素高超的部分, 抛开以金钱为目的的占卜活动,那种天人合一的思想就很值得研究。古代中国人 将自身与所处环境联系起来看,强调和谐;西方则将自身跟外部环境对立起来, 强调改造。咱们县推光漆厂的厂长上个月受邀去美国考察,回来跟我说,美国的 街道都是笔直笔直的,草坪树木修剪得齐齐整整,可是呢,看起来总觉得不太舒 服,原因是,缺少了东方文化那种曲径通幽、柳暗花明的情调,中国古人心目中 的美景是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是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人与自然融为一体, 跟西方标准不大一样。只是近代以来,国力衰弱,中国人逐渐丧失了自信心,师 从欧美,全盘吸收外来文化,可一直以来有个问题没解决好。   什么问题呢?吴晓华说,本民族文化中正确的地方得不到继承,错误的地方 又没有纠正。这才是重点。   齐亦凡想起文学课上老师提到的王国维,这位清华国学研究院导师1927年抱 着块石头自沉昆明湖,临终前留下遗言: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 再辱。老师说,一代国学大师选择自尽,既不是殉道,也不是殉国,而是殉文化 而死。   这样一想,所谓申遗、申遗,古陶县除了这些个能看得见的街巷古建,还有 什么可称得上文化遗产呢?古人们还留下了哪些有价值的东西?   这问题,足够他琢磨一阵子了。   A24   文庙学宫前聚集了一群生员学子,搭在匾额上的木梯还没被撤下来,“学宫” 两字生生被涂抹成了“卖官”,台阶口一尊赵公明财神像,右手举剑,左手握着 一株摇钱树。四周围了好些看热闹的百姓,起哄喝彩,冀侗欲上前阻拦,孟之脉 抬手拦下,却是他一贯的做法,静观其变。   县丞李文惟偕典史严伯安率十几名军牢捕快从院门外冲了进来,携刀持棍, 全副的武备。找准了领头的,也不问原由,一声令下,麻利地将一名儒生捺倒在 地,反剪了双手。   那儒生也不反抗,昂着头,任由军役们架着双肩拖出了文庙。   围观的百姓议论道,看不出来,这相公柔柔弱弱的,却是副硬骨头,就是不 知道进了衙门会怎样?旁边的人搭话道,世道不公,读书人头一个站出来反,当 年辅佐汉王的张良,辅佐唐王的徐茂公,咱洪武爷朝里的刘伯温,还不都是读书 人出身?大老粗只晓得冲锋陷阵,到底舍家卖命为了甚?倒未必看得仔细。   又一人道,说的也是,去年鞑子兵攻城,要不是县里主簿赵大人一声令下, 开牢狱放了囚犯,哄抢了大户家的积粮,这古陶城早变做鬼城了。那赵大人也是 读书人,难得身上有股子江湖豪气。   旁边的人插话道,有豪气又能咋地?到头来还不是被免了官,与那士绅富豪 结了仇,满古陶县都容不下他,听说跑到清徐县剃度当和尚了。继而话音转低, 小声道,我内侄在清徐衙门里当差,据传毛正花一千两银子雇了绿林中的好手, 要取赵大人的人头,不曾想赵大人却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还学得一手七伤 拳,能将人生生劈做酱泥,毛正花了银钱无数,就是奈何不了他。   围观的人有晒笑的,也有咂舌的。另一穿直裰、戴结巾的人道,这也算无稽 之谈了,赵大人既有如此本事,因何躲那么老远呢?他以一当百,就算是鞑子兵 来了,也是不惧怕的。何苦剃度出家呢?   众人于是纷纷点头默认,那人又道,如今且看闹学这出戏怎么收场吧,这么 多生员聚众生事,其中必定有隐情,咱县里的孟大人主政半年多,清廉的名声有 了,就是不知道手段如何?山西官场盘根错节,打断胳膊连着筋,若是敢开刀祭 旗,他就是条汉子,咱老百姓佩服他;若是畏首畏尾,谁都不敢得罪,哪他跟前 任那些老爷们有甚分别?咱布衣百姓们也不必再抬举他。   围观众人接连称是,冀侗拉了拉孟之脉的袖口,递了个眼色过去,孟之脉明 白是让自己尽快回衙,连忙从人群中钻出来,与冀侗等一前一后,悄悄出了文庙, 径自返回衙署。   后堂内,李文惟等人已等候多时,禀报了案由,孟之脉道,读书人目无宗庙, 实在是有辱斯文,该拿。   李文惟道,下官也是这个意思,这帮生员胆大包天,不惩诫不足以正学风, 求大人示下,该如何处置才好?   孟之脉问道,那辑捕的生员叫个什么名字?   李文惟回道,姓任,单字一个轼。   孟之脉道,惩诫任轼自然少不了,而且需重惩,朝廷尊学重儒,似他这般目 无宗法、遑论考纪,就是上宪亲裁,也是一定不会手软的。可适才我在文庙学宫, 听围观的人议论,此番童试,其中也确有不公之处,若是考风严整,也不会闹出 这等事端来。我想问李大人,当日主持县考,确曾有舞弊之风吗?   李文惟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故作镇静,低头回复道,县试绝无舞弊之风, 至于府试、院试,不在本县境内,下官也就不甚清楚了。   孟之脉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既是本县无舞弊之实,我便不十分担惧了。 可这班童生们聚集在本县文庙喧哗,并不去汾州府闹事,可见咱古陶县衙还是脱 不了干系。此事尚需表奏朝廷,具陈事实,不可隐匿不报,毕竟辱没了先师至圣, 上边怪罪下来,咱连个说辞都没有。   李文惟于是不再言声,头上的汗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孟之脉看在眼里, 依旧不动声色。   典史严伯安见状上前一步道,孟大人,卑职虽是个不入流的小吏,却也想奉 劝大人两句,此事只需快刀斩乱麻,重重地处置了那姓任的,压制住生员们的诽 议,不再生事便好。切不可表奏朝廷,候上宪裁度。   孟之脉站起身,瞅一眼严伯安道,严大人这话怎么讲?   严伯安道,卑职却是在为大人着想呢。大人你想,府试,主考乃汾州府同知 岳大人;院试,主考是山西按察司佥事、提学席大人。一个是正六品,一个是正 五品,若考纪不严,舞弊之风属实的话,这两位都得查办,您这表奏朝廷不要紧, 却是得罪了上宪。官场上错综盘节,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外加两 省总督、钦派的巡抚,各地的府州县,如同一张大网,平常日子里,想尽力交好 这些人,求个仕途顺风还来不及呢?却要开罪于他们,岂不是自寻烦恼吗?   李文惟在一旁听罢,也缓过精神头来,插话道,本府同知岳维岳大人,先时 即主政古陶县,乃小官们的同僚,因征粮一事被朝廷罢官,本以为一降到底,永 不得起用。谁知不到三个月即升任新官,这其中的曲折原委,大人想必已有判断。   孟之脉笑道,孟某还真是孤陋寡闻呢,二位说来听听。   严伯安道,先时我已同大人讲过一些,此次不烦再赘述一遍。那岳维的靠山 乃宣大总督王崇南,王崇南的外甥即新任吏部侍郎张四惟,一个是封疆大吏,一 个是内阁重臣,都是左右朝政的人物。大人若参奏了汾州府童试舞弊,那就好比 直接树岳维为敌,再加上按察司佥事席璨,不是卑职贬低您,这两位,哪一个您 能惹得起?   严伯安的话都是实情,虽有挑衅的意味,道理却丝毫不差。   孟之脉走出书案,问冀侗道,冀大人有何高见?   那冀侗上前一步笑道,下官在一旁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生员们聚集学 宫闹事,指摘考纪,此事还没有查明,倘若三试中果真有舞弊之实,到时再做定 夺也不迟。当下最要紧的是提审,那任轼若能举证说明,咱一一查实了,再行商 议参与不参的事,若是他信口开河,没有真凭实据,那就判他个诬蔑考官、目无 宗法、欺师毁圣的罪,自然是要重重惩诫一下的,上表了朝廷,就算问斩也大有 可能。   孟之脉听罢也笑了起来,说道,还是冀大人有涵养,这种事,八字还不见一 撇,我们仨却都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尤其是李大人,汗都下来了,可见……, 一句“做贼的心虚”差点脱口而出,孟之脉连忙改口道,可见做事严谨,劳心政 务。   随即吩咐手下差役,务必看管好任轼,不容有半点差错,明日升堂提审。   李文惟、严伯安两人于是也都悻悻地告辞了。   出了后堂,李文惟心底惴惴不安,却又不便跟严伯安明说,连忙找个借口归 了家。入了院门,不由分说,差家人速找李怀来说事。家人去不多时,领着李怀 回来了。李怀在酒楼吃席,已听跑堂的讲了一遍事情的原委,心里也有些忐忑, 问李文惟道,二伯,这下该如何是好?明日升堂审案,咱这事弄不好要败露呢。   李文惟长吁一口气,说道,先别慌,我有法子,你即刻去一趟汾州府衙,将 今日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只字不落地告知岳大人,请他明日务必按临古陶县,咱跟 他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咱跑不了,他也走不脱,三百两银子不是那么好拿的,官 大一阶压死人,有他在,孟之脉想必不敢太放肆。眼下,也只能去搬岳维这尊神 仙了。   话毕,从椅子上站起来直催李怀动身。李怀急急忙忙从马厩里牵出匹骡子来, 出了院门,飞身上鞍,直奔汾州府衙而去。   B24   不知不觉就年底了,进了腊月的门,年味一天浓似一天。   街面上陆续摆出些卖年画的摊点,红红绿绿张挂在马路两边,吉庆有余、招 财进宝。更多的是领袖像,单张的、合成的,表情生动,神态逼真,醒目地跟福 禄寿等年画摆放在一处,吸引了众多行人。   到了腊月二十几,写春联的也在大街两旁支起了桌子,一幅普通尺寸的春联 卖一块钱,不算贵,却也不太便宜,这一年,猪肉也才三块七一斤,阿诗玛香烟 五块一盒,齐亦凡买了件混纺的双排扣西服,六十块钱。   据说行政事业单位要涨工资,国家年内要推行《公务员》法,普通科员的月 薪将翻一倍,从现在的一百五六提升至三百多,机关大院内人人脸上洋溢着笑容, 不过,也有不太好的消息,听说福利分房要取消了。   这一年是一九九四年。   支摊子卖春联的多数是企事业单位里的干部,会写几笔字,且能拿得出手, 年节跟前大家都无心工作,请了假出来创下收,同事领导都能理解,无可厚非。   街口处一个卖春联的,人家用金粉,他用墨汁,红配黑,本来是最正宗的写 法,可老百姓不买账,就喜欢金澄澄的那个俗劲,生意于是有些寡淡。齐亦凡在 他摊位上买了两幅对子,抬头付钱,那人却一个劲地冲他笑。   “刘厂长!”齐亦凡惊异地喊了一声,原来是针织厂的副厂长刘元。   刘元说,什么刘厂长,厂子都放假了,没活儿干,我出来摆摊挣些过年的烟 酒钱,就别提以前那点职务了。   又互相聊了下近况,刘元说,如今全县的国营厂矿都举步维艰,我们这些厂 级干部,最招人恨了。工厂不景气,本来是大环境的问题,可职工们不管这些, 一股脑儿把责任推到领导身上,说我们腐败的也有,说我们无能的也有,前些日 子,大厂长出办公楼,几个工人站在身后戳着他脊梁骨骂,还朝他吐唾沫。厂长 也没办法,想还嘴都不能,跌身份。再说了,你能辩得清吗?所以只好平白受着。   其实你说当领导的腐败过没有?我自己也不敢拍胸脯保证说没有沾过公家一 分钱便宜,应该说,便宜占的还真不少。刘元情绪有点激动,说,工厂搞不好, 跟内部管理是有点关系,可关键还是外部机制的问题,嚷了多少年国企改革,没 一条行得通,其实除了放手听任它自生自灭没一丁点法子,国营企业存在不了几 年了,除非是政策性保护,没有政策保护,全得死掉。   你已经是局外人了,跟你多讲点也没事,刘元说,工人们的生活现在的确很 苦,古陶县都是小企业,影响面不大,听说太原那边的轻工企业一个接一个地发 不出工资来,大家自谋职业,干什么的都有,女工们甚至有去歌厅当三陪的。可 怜呐!   想想从前那些工友们,齐亦凡也觉得有些辛酸。   刘元说,昨天老婆生病,想吃鲜菜,自己偷偷去菜店买了几颗西红柿,都不 敢往菜篮子里放,小心翼翼掖进口袋里,生怕家属区遇上熟人。大家伙儿都快揭 不开锅了,两户人家合伙买一袋面粉的事不算稀奇,一个宿舍区住着,你还敢带 西红柿回家,不是等着招骂吗?   刘元越说越激奋,齐亦凡却走神了。   如果说生话艰难,农民这一群体才真是艰难。齐亦凡隐约记得,小时候,春 耕时节,家里揭不开锅了,往年,凭借采石板的手艺,父亲拉着一车石板沿村走 街地卖,将就着能支撑到收夏粮。那一年,仿佛石板也不好卖,一家人无米下锅, 父亲含着烟管蹲在大门口默默地流泪。这一场景,深深刻在他脑海里,他那时虽 小,却知道父亲是在为什么发愁,就为了那几斤口粮。   这些年,农民生存状况虽得到一些改善,也还是社会最底层,肯外出打工做 小买卖的,市民能有几个?   企业职工们养尊处优惯了,吃供应粮,领定额工资,从来不用担心饭碗。可 现在,情势发生了变化,改革的利剑悬在头顶,人人自危,除了抛弃幻想,从头 再来,似乎没有第二条路好走。   这就是时代,大时代重新安排人的命运,同时也散落一些机遇在人们面前, 有的人只知道抱怨,根本没心思去拣;有的人拣起来又扔了;而也有的人如获至 宝,从此改头换面。   适者生存,亘古不变的真理。虽然这一法则时常遭人诟病。   辞别刘元,一路感慨,齐亦凡回到了宿舍。冷冷清清的屋子,没一点要过年 的气氛,拿几张年画随便裱了下墙,遮盖住上面的污迹,他端了盆水准备去擦玻 璃,窗外忽然“突突突”传来一阵摩托声。   年关近处,电视台没几个人上班,都忙自家的事儿去了。摩托车上两个人, 一男一女,女的趴在后座上搂着男的腰,很亲昵的样子。车停在自己窗户下面, 女的先摘掉头盔,齐亦凡认得,是开服装店的小尤,电视台较为固定的广告客户, 男的随后也摘下了头盔,齐亦凡吃惊不小,竟然是新闻部主任燕新。   燕新不是跟罗雪珊结婚了吗?他脑海里头一个闪现出的即是这个问题。那么, 他跟小尤又是怎么回事呢?   两个人勾肩搭背地进了楼,齐亦凡呆若木鸡地站在地上,他有些不明白,他 们是如何走到一起的?而他,燕新,为什么要这样?   这就好比一个人迫不得已将珍爱已久的一件东西送给了别人,而对方却毫不 珍惜,甚至当众表现出鄙弃的态度。齐亦凡不知道该如何宽慰自己,想起一句歌 词——“心痛得无法回忆”。酸溜溜的。   “笃笃”一阵敲门声,他这才回过神来。拉开屋门,一个穿军装的人,定睛 仔细观瞧,认出来了,是丽丽的弟弟,照片上见过。   小舅子没给他好脸,连声“姐夫”都没叫。坐在床沿边,打量了一下屋子, 露出鄙夷的神情来。“这就是你的新房?”他说。   “嗯”,齐亦凡简短地回答,方才的情绪还没完全稳定下来。   小舅子说,我头一年探亲,咱俩还没见过面,你这人也真是,我姐不过埋怨 了几句,你就得理不饶人了?连孩子都不去看,像什么话?再说了……   后面的话他没讲,齐亦凡知道他想表达什么,他一定想说,没有他们家,他 哪会有今天?   他虽然避讳了,然而这些却都是事实。   他在事实面前无法抵赖,也无法昂起高傲的头颅,这段日子,他似乎想明白 了一些事,人生处处充满了屈服与妥协,回顾自己一年来的遭遇,也正是由于向 命运低了头,才换来生活上的安宁,有时候,不折不挠并不能应用在所有场合, 生存需要智慧,发展也需要智慧。   还是那个词讲得更准确——叫做“韬光养晦”。   于是,这天下午,齐亦凡在小舅子陪同下去了丈母娘家,听了无数难听的指 责后,丽丽终于跟他回家了,其时,街道两边华灯初上,有零星的鞭炮声在半空 响起,过年的味道扑面而来。   然而,齐亦凡却无法使自己快乐起来。   A25   且说过了春三月,张璧仪身子一日重似一日,这天午后,立在灶台边正刷洗 锅碗,突然觉得小腹一阵疼痛,强撑着身子靠坐在灶沿上,那裴老汉两口子见状 早已急做一团,连忙从外面请来接生婆。接生婆进家,璧仪羊水已破,躺在炕头 痛得满头大汗,于是,烧水、烫洗刀剪,忙乱了近一个多时辰,终于顺顺当当产 下一枚男婴。   是夜,石板沟这处农家小院里,清脆的婴儿啼哭声时起时落,一直持续到天 亮。璧仪、裴老二两口子高兴得几乎彻夜未眠。   生完孩子整三日,裴家人蒸了三笼屉“毛头馍馍”答谢邻居,“毛头馍馍” 要比平常的馍个头大,古陶习俗,“毛头馍馍”是男方用来答谢岳丈家的喜礼, 一次蒸十二个,取月月有喜之意,生了男孩,馒头内包大米一撮,生了女孩,包 豇豆几粒。璧仪没有娘家人,裴老汉两口子于是只好答谢四邻。   生完孩子半月,邻居们回礼,陆续送来些粥米、褓衣、衾枕等,这也是古陶 民俗,“半”与“绊”同音,过半月礼,意即企盼孩子“绊”大成人。紧邻裴良 家更是蒸了一个二斤面的“括拦”送了过来,“括拦”四周九个石榴,中间一只 佛手,裴良的娘说,九石榴一佛手,守着妈妈永不走。众人都笑她嘴巧。   收了众人的贺礼,裴老汉留四邻们吃过了中饭,散席时一家回了三升高粱、 顶红馒头一碟,这也是有讲究的。高粱,古陶方言称其为“桃黍”,“桃黍”与 “套住”谐音,也是个吉利词。   如此,迎来送往又过了些时日,璧仪身子逐渐灵便,遇上大晴天,时常抱着 孩子在村里四处走一走,透透风。   乡村风光秀丽,景物古拙,正值农忙季节,田间地头星星点点的耕夫,荷锄 挥镢,仔细地劳作。田垄边嫩芽初生,绿意盎然,偶尔,挑着饭篮子的妇人从那 田垄边经过,吆喝自家男人到田头吃饭。饭篮子掀开,热气腾腾的白馍,黄澄澄 的小米汤,配上去冬腌制的蔓菁,已经切成了条,泼了陈醋和香油,老远就能闻 到香味。   村子里升起一缕一缕蓝色的炊烟,混和着柴草味扑面而来,高低错落的房舍, 黛黑色的屋瓦,羊群穿行在乡间小道上,如同一条蜿蜒的玉带。走至村头关帝庙 门口,两位上了年纪的老人拄着大锄低头聊着什么,其中一位掌心处托着一撮种 籽,说是村口那边白府里的人拿过来的,这种籽来路可远呢,出自甘肃玉门关一 带,从番外进来的,叫什么“玉米”。瞧着呢,晶莹剔透,就是不知道长成株苗 会是啥样?   白府别院大致已竣工,白家大少爷和大少奶奶已经住过来了,白少奶奶也挺 着颗大肚子,产期即在本月。太原府的究竟比这古陶小县的经见的世面广,来了 没几天,倒让石板沟的村汉、小媳妇们见识了许多新奇物件。   璧仪琢磨着去别院里拜望一下白大少爷和少奶奶,想了想,觉得自己跟白少 爷两口子本不熟稔,人家当主子的也未必就认识自己,再者,怀里抱着个婴孩, 行礼作揖多有不便,于是便打消了这念头。   却说这石板沟上边,半山腰上,建有一座姑子庵,这庵也叫七佛庵,供着三 身佛、送子观音像等,日常倒也香火旺盛,善男信女络绎不绝。这日,裴婶从田 间送饭回来,对璧仪道,早年间曾在观音娘娘跟前许过愿,求菩萨赐个一男半女, 而今,这么多年过去了,虽说自己一直不曾开怀,今春却无端多了个小外孙,尽 管不是亲生,却是比亲生的还要疼爱些,想必是菩萨恩顾自己,体念他老两口多 年积德行善、念佛吃斋。今儿个,务必得去还个愿,如是,才算对菩萨恭敬。   璧仪自然十分赞成,这裴老汉两口子难得的一副好心肠,所谓积善人家,必 有余庆。自己困落到此,多亏两位老人悉心照料,方有今日,惟愿裴叔裴婶顺心 遂意。于是,亲自下厨,豆腐、粉条、白萝卜,清炒了几样精致的供菜,那裴婶 又蒸了一屉大白馍头,俩人抱了孩子,提着食篮,径自往七佛庵而去。   山门前两株笔直的翠柏,高耸入云,山门内青烟袅绕,古木参天。这七佛庵 原本只有一老一少两个尼姑,今天却又多了一位十八九岁的小尼。陈上供品,上 香行礼毕,又将备好的二斤麻油施与住持。裴婶问,这小师傅是从哪边过来的? 以前咋没见过?   老尼姑道,云净师傅原本在喜村七佛庵修行,因嫌那边扰攘,不得清静,才 投住在本寺,来了快有一个多月了。   璧仪仔细打量了下那小尼姑,年纪不大,却沉稳持重。此刻,正旁若无人地 在佛前敲着木鱼,低头念经文。再看其身下,僧袍底端一双大脚,跟自己一模一 样,显见得没缠过足,大致判断不像是大户人家的子女。   说话间,小尼姑念罢经文,转过身来,抬头见璧仪怀里抱着个婴孩,连忙施 了一礼,璧仪起身也鞠了鞠身子。小尼姑快步绕过大殿,进庵房内歇息去了,仿 佛不想见人似的。   但凡出家人,尤其是女子,大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璧仪刚从险境中挣 脱出来,可谓死里逃生,眼下,也还是与夫君天各一方,不能相聚,对那身世离 奇的女子,她从心底里先就生出几分亲近来,格外地存了一份好感。   香烛焚尽,愿就算还了,璧仪、裴婶辞别住持,出山门回了家。   自此,隔三岔五,只要一有空闲,张璧仪便抱着孩子去七佛庵坐一坐,一来, 喜欢这里的清静自在;二来,更喜欢这里的佛乐。那钟磬之音,伴着尼姑们清脆 的唱念经文声,听罢令人烦念俱消,有灵魂出窍一般的感觉。住持老尼说她是个 有佛缘的人,一般俗人入了寺庙,只会觉得寡淡无趣,哪能领会其中的沉寂之美? 只有真正有佛性的人,才能体味佛之空灵、佛之广大。   来来回回,璧仪与那云净小师傅也相熟了,云净授她一些粗浅的佛法,璧仪 则教云净认些个繁难的字。这日,天高云淡,风轻树静,孩子躺在臂弯里睡着了, 云净捏了捏小孩粉红的胳膊,问道:“大姐,生孩子要流好多血吗?”   璧仪笑道:“你一个出家人,问这个干吗?可是动了还俗之念?”   云净立刻羞红了脸,忙说道:“哪里的话?只是出家前在一户人家当过几年 丫环,我那主家奶奶就是……,就是生孩子出血死的。”   璧仪问道:“当过丫环?在哪家府上?”   云净嗫嚅了半天,吞吞吐吐道:“在本县南政村杜府里,给大少奶奶做了四 年的贴身丫环,后来,大少奶奶死了。”   “难产死的?”   云净摇摇头,又点点头。   “主家奶奶死了,为何你要出家呢?”璧仪追问道。   云净于是不再回答,满脸的忧戚。璧仪于是不便再追问下去,心里却狐疑着, 愈发觉得这小尼姑身世不一般。   忽听得山坡下村子里一阵骚动,那白府别院内隐隐传来哭嚎声,村中的婆姨 媳妇们纷纷走出家门,聚集在白府门前一箭地的空场上,驻足观望。   璧仪抱着孩子连忙也跑出庵外,下了坡,来到空场上,听众人议论道,听说 扯开一条新棉被都没能堵住,楞是血崩死了。也有人说,刚搬进来,就生孩子生 死了,许是这宅子风水没选好,有瘴气。   说的是谁呢?到底谁死了?璧仪问身边的人,那人回答道,还能有谁?白家 大少奶奶呗!   B25   这一年的春节过得寡淡无味,夫妻感情某种程度上如同一段友谊,一旦出现 裂痕,很难短期内自愈,伤口是需要时间一点一点来修补的。不论哪一方,最先 示弱的往往会在其后的生活中处于劣势,因为示弱即意味着服输,意味着揽错。 齐亦凡和马丽丽都不是那种大大咧咧的人,两人只要一回家,身上便竖起长刺, 互相审验着对方,好比两只刺猬,不能正常依偎取暖。   他们自己也觉得彼此间日渐生疏了。   过完年,齐亦凡的工作不再轻松,申遗小组大张旗鼓地行动起来。   申报程序是这样的,首先,先要取得国内的申报资格,也就是国家文物建设 部分认可了你的申报条件,你才能进入联合国世界遗产委员会的候选名单,其次, 世界遗产委员会要进行初审,核验申报材料及各类文件,最后,委员会再派遣专 家赴实地考察,一段时间后进行终审表决,通过了,才算获得成功。   整个流程,跟申办奥运会不相上下,只不过世界文化遗产不具备唯一性,同 时可以有两个以上的申报项目入选,难度比申奥稍微低一些。   文化遗产要求具备“原真性”,也就是翻修的、改建的一律不能做为申报项 目,这一原则有利于西方建筑遗址申报,比如古罗马城邦遗址、古希腊的城邦遗 址,很早以前就已经成为了世界文化遗产,因为西方建筑多为砖石结构,易于保 存。而东方建筑就比较吃亏了,绝大多数是木结构建筑,能保存下来且年代久远 的很少,许多大的庙堂寺院,必须得落架大修才能继续使用,而这,又与世界遗 产委员会的要求相悖。   东西方对“原真性”的细节理解不同,导致了较大范围的争议,这一年,也 就是1994年,世遗会召开了“关于原真性的奈良会议”,通过了《奈良文件》, 《奈良文件》提出,“原真性”不应该被用来理解文化遗产的价值本身。这样一 句拗口的话,意味着古陶古城是可以参与世界文化遗产评定的。   悬在吴晓华心头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但是,古城的内外部环境仍然离评选标准相差甚远,要想取得最后的成功, 整治,已经迫在眉睫了。   依照规划,结合县政府意见,申遗小组反复讨论,制定了“四不准”原则。   四不准即县城规划区内一律不准零星建房占地,已有的、妨碍了古城整体风 貌的建筑要立即拆除;区域周边一律不准建设低层房屋;任何无资质的建筑单位 一律不准进行房地产开发或变相开发;规划区三公里内和主干道路、文物景点、 水源保护区一公里内不准施建带污染性的建筑工程。   政策一公布,矛盾也随之而来。   旧城内常住居民有四万五千余人,拆除私建房,差不多等于跟老百姓做对。 古城多数是大杂院,一个院子里住四五户人家的情况比比皆是,往往是你建个厨 棚,我修个炭仓,大家谁也怕吃亏,争着抢着占空间。很多古色古香的院落,一 进大门,几乎看不到原貌,视野全被杂乱无章的私建房所遮挡住了。   结合城建执法部门,齐亦凡走东串西劝说住户拆除违章建筑,住户们哪里会 听他这一套,不指着鼻子骂你就算是客气的了,执法人员要动手强拆,住户扑上 来敢跟你拼命,好几次,齐亦凡被人推倒在地,大冬天,地上的积雪还没融尽, 他连骨碌带爬,鼻血都出来了。心里那叫一个憋屈。   本来是件造福于民的好事,申报成功,旅游业可以带动整个县域经济的发展, 水涨船高,城内居民的就业和收入均能得到不同程度的改善,但人们就盯着眼前 这点利益,毫不理会你那套说辞,政府工作远非想像的那样简单。   吴晓华也饱受骂名,一次,齐亦凡同他这位大哥上街检查工作,一名中年妇 女冲了上来,戳着吴晓华的鼻子一通质问,如果不是随从人员拦住了她,这位大 嫂差点就要破口大骂了。   还有一次,也是在大街上,有群众认出了吴晓华,在一旁嘀咕,瞧,那就是 吴县长。跟前的人故意放高声音道,什么吴县长,吃祖宗卖坟地的家伙。   齐亦凡有些按捺不住心中的怒气,想要跟那人理论,吴晓华却摁住他肩膀, “随他骂吧,日后他会明白的。”   既然认为自己做的是一件正确的事,那就不要顾忌眼前的这点非议。吴晓华 说,这就叫胆识,每做一件事,总会有反对的声音,有时候反对者甚至是大多数, 大多数人的意见结合在一起,构成民意。但民意就一定正确吗?很多时候,未必 如此。   吴晓华说,明中期,瓦剌部落犯境,正统皇帝亲征,结果被俘了。当时,朝 廷内部乱做一团,很多大臣主张皇室南迁,只有兵部侍郎于谦一个人主战,最后, 皇室听从了于谦的建议,于谦随后大破瓦剌军队,保住了京城,这是个典型的多 数服从少数的例子。   有句话最能说明问题,叫做“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其实我有个直 觉,吴晓华说,这个世界上明白人总是占少数。   做事情不但要有坚决果敢的气势,还要有巧妙的智慧,咱们目前的工作遭到 城内居民的反对,苦口婆心的解释大家听不进去,你要是一味地让步跟妥协,申 遗这件事就做不下去了,这时候的策略只能是任由别人骂,让大家把气撒尽,他 骂他的,咱干咱的,一点都不要耽误进度。民众的情绪需要有个突破口,这个突 破口不是体现在嘴巴上,就是体现在行动上,你要是压制了大家的言论,人们的 情绪就只能体现在行动上,那样一来,工作就更难进行下去了。   齐亦凡说,过去一直觉得当领导无非是发号施令,谁坐在那个位子都一样, 现在看来,领导真不是那么好当的,你政绩出色,别人不一定认可,你要是犯点 错或者引起一些争议,大家会把你抬到风口浪尖上,拿放大镜观察你。   吴晓华说,所以真正有抱负的人并不适合从政,这样的人更应该从商,从政 的自由发挥空间其实很小。对于一个基层干部来说,落实与执行往往比创新更重 要,咱们申遗小组从项目酝酿到计划实施,已经算是一件很有创新性的工作了。   其实申遗工作貌似是为了发展县域经济,更多地是有一种使命感在身上。吴 晓华说,当你对这座古城了解越多,你就会越发地珍惜它的存在,申遗,更是为 了保护它。   保护什么呢?保护文化。那么什么是文化呢?吴晓华说,有个历史典故可以 解释什么叫文化。   一六四四年,清军入关,汉人政权瓦解,但满族统治者沿袭了明朝的官制和 文化体系,还是内阁制,还是科举取士。广大的汉族百姓于是没有表现出太过强 烈的抵抗情绪,习俗传统没变,只是换了个皇帝而已,有什么好抵抗的,谁掌权 都一样过日子。直至有一天,朝廷颁布了新法令,所谓“换发易服”。   “换发易服”就是让全体中国人摒弃沿习了上千年的穿衣与蓄发习惯,改成 满族人那一套,旗袍马褂,脑后飘根小辫子。这一下,汉族人可不干了,尤其是 南方人,儒家思想观念很深,改服装倒在其次,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头发是 绝对不能剃的。于是就有了“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这一说,不剪头发的, 清兵见了,一律格杀勿论。   越杀,抵制便越强硬,后来发生的事,你应该知道的,所谓“扬州十日,嘉 定三屠”,看似柔弱的南方人,因为发型问题,不惜一死,他们所悍卫的,就是 文化和传统。   那么,将古陶城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更深层次的原因也是为了延续文化和传 统。吴晓华说,经济利益暂时可以不顾及。过去战争年代一直讲亡国、亡国。比 亡国更可怕的其实是亡文化。   A26   白家大少奶奶产后血崩而死,环边邻村顷刻间都传遍了。第二日,上午时分, 几辆黑昵骡轿子车停在了白府别院门口,从车上下来十多个婢女丫环,簇拥着一 位衣着华贵的中年妇人,款款入了宅院。   人们说,内当家的到了,儿媳暴亡,惊动了婆婆,听说是从太原府连夜赶过 来的。   古陶习俗,六十岁以上的人亡故,称之为“老丧”;不足六十岁亡故,称之 为“夭折”;连三十岁都不到的,则称之为“殇折”;若是还没过二十岁,那就 只能叫“少亡”了。这白家少奶奶才十八九岁的年纪,正值青春茂华,撒手人寰, 实为可惜。   “少亡”者停灵以五日居多,也有三日后即发丧的,这白府自非寻常人家, 大把地使银子,只图个场面隆重,少奶奶的灵柩却是停了整七天,由白夫人亲自 运筹开销使费,极尽奢华之能事。   院中搭了白布丧棚,丧棚中间八仙桌上摆了一道黑漆屏风,上嵌螺钿彩画, 当地人谓之“避沙珠”。“避沙珠”将丧棚一隔为二,前为祭堂,后摆棺柩。   屏风前一座硕大的山形纸扎,糊着纸人、纸马、纸戏台等。灵前两侧,分别 用纸扎了金童、玉女像,古陶人称之为“服侍”,实为传说中土地爷身边的两位 侍童,出殡前,“服侍”须由专人举着,藉以带路护佑,下葬时,“服侍”须摆 放在棺盖上。   供桌前一个锡盆,是吊祭时用来盛放焚化后的冥币的,称之为“奠池”。白 夫人嫌其粗陋,专门打制了一个纯银的盆;其他盛酒用的执壶、祭酒用的所谓 “奠爵”,白夫人也看不入眼,嫌那白瓷的太素了些,专门派人从城里打了一副 纯金的换了。   古陶城内的缙绅们,与白家有些挨挂的,也纷纷前来吊祭。灵前特意扯了几 条绳子,专门张挂吊祭者送过来的布料,所谓“奠幛”。青的、紫的、黑的,密 密麻麻,一块连着一块,遮天蔽日。   城内毛正府上每天往石板沟送一担祭菜,祭菜由专人派送,装在两个方斗四 节的红漆盒内,当地人称之为“食勒”。四十多里地,由三个脚夫换肩挑,从清 早走到日中,放下祭菜领了赏再徒步走回去,连送了六天,一直到出殡那日。   出殡之日请了些僧人道士,拜忏念经,超度亡者灵魂。又用上好的楠木制了 一方木主,古陶人称其为“神主盒子”,亦即木牌位。牌位上披着黑纱,插着柏 叶枝,下设须弥座,前有雕花栏杆。整个“神主盒子”罩着龛式木套,却是用红 木做的。白夫人仍嫌其太过简陋,又在木套上加装了一个小门。   往神主上题字,叫做“题主”,那牌位上写着“皇明故亡妻白府张氏之神 王”。“主”字上面缺一点,成了个“王”字,却是故意的,补这一点,就是所 谓“点主”了。点主官专请了太原府一位致仕官员,前朝的翰林院编修,用朱笔 在上面点了一点。就这一点,润笔费给了二十两银子。   早饭后开吊,白家的亲朋好友聚集在灵堂前,分先后次序进香焚纸,一直持 续到午时。午后,棺架、龙杠、棺罩、招魂幡、神主轿、铭旌楼等一应执事俱已 整备妥当,吹鼓手奏乐,二十四抬独龙杠绑定了棺柩,吆喝着出了大门。这也是 依制而行,国朝礼法规定,凡五品以上官阶,死后可以三十二抬,庶民百姓,至 多二十四抬。   送殡的队伍迤逦而行,茔地即在石板沟南端的一面坡上,因是妻先亡,故而 不能入祖茔,只能先寄葬,此乃古陶县的习俗,所谓男尊女卑。一时间,原先僻 静的村落热闹非凡。旗锣开道,纸幡纸扎遍野,更有那飞龙、飞虎、飞豹、飞凤 旗子,兼三尖刀、偃月刀、象鼻刀、金立瓜、金钺斧、金天镫等全副的执事,风 风光光,场面宏大,倒不像是在做丧事,仿佛专门在抖排场。   璧仪是个不喜排场的人,村里的婆姨媳妇还有那裴老汉两口子都到白府看热 闹去了,她独自在家照看孩子,闲着无聊,顺便翻捡了下炕头的包裹,却猛然发 现自己那半支簪子不见了。   左寻右找,还是不见踪影,虽说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却是心头的一份念想, 不禁有些怅然,正发呆呢,院子里突然闪进个人影来,“笃笃”敲了两下房门, 璧仪开门一看,竟是当日送自己来石板沟的那名车夫。   车夫说,前几天随白夫人到石板沟料理丧事,刻下棺柩出殡,大事已毕,夫 人打听你还在不在这边,我回话说你一直寄居在裴老二家,上月还分娩产了个男 婴,夫人即刻就要见你,让我带你到府里说话。   白夫人的吩咐,璧仪自然不好违抗,连忙收拾好衣物,抱起孩子跟着那车夫 一同去了白府。   院子里一帮人在撤丧棚,乱糟糟的,这当口,白夫人急着要见自己,到底有 什么要紧事呢?璧仪左想右想也想不出个究竟来。   堂屋内,白夫人端坐在太师椅上,华衣衮服仍然掩饰不住脸上的倦意。白夫 人下首,白大少爷憔容不整,衣冠鞋履都油渍渍的,好些日子没濯洗了。大少爷 身旁,立着一名婢女,怀里也抱着个婴孩,那婴孩哇哇地哭着,听着让人揪心, 显然,这就是那刚出生没几天的白夫人的孙子。   堂前行礼毕,白夫人唤璧仪至身前,仔细瞅了瞅她怀中的婴孩,嘘寒问暖了 几句,说道,我这大孙子几天来可是饿坏了,你若是有奶,不妨喂他几口,人奶 吃不着,连着灌了六七天的羊奶,那东西味儿重,盛在碗里拿汤匙又喂不清爽, 可算吃尽苦头了。哪似你这儿子,又白又胖的,俗话说,母壮儿肥,我这孙儿实 在是命苦。说罢,垂下泪来。   璧仪连忙将自己孩子托与跟前的使女,把白夫人的孙儿接入怀中,解开衣襟, 那婴儿含着乳头一顿狂吸,对面,白夫人喜极而泣,叹道,唉,都七天头上了, 才算正经吃了口人奶,可怜呐!   又道,唤你来,其实也就是为了这事,孩子没娘,吃不上口好奶,若是从外 面寻个乳娘,倒也不难,只是常言道,吃谁的奶像谁,别人家的婆姨媳妇,咱也 不明性体,谁知道是个什么禀性?还是不乱寻的好。你,我是知道的,有些聪慧 根子,正好也在哺乳期,所以想求你给我孙儿当个乳娘,不知你依得依不得?   璧仪抬头道,夫人这话见外了,当日你收留了我,有救命之恩,又容您不弃, 将我安置在石板沟这地方,平儿感激来不及呢,又有什么依不得的?而今,府里 有危难,合家不安,平儿自然不会在一旁看笑话。   白夫人笑逐颜开,说道,哪敢情好,我就怕你有顾虑。既是如此,你即刻回 家收拾收拾,明日跟我一道回太原府吧。   璧仪展起身子道,夫人,这,小女却不能依您。   白夫人诧异道,那又为何呢?   璧仪忙解释道,那裴老汉两口子无儿无女,自打寄住他家后,老两口一直拿 我当亲生闺女对待,孩子出生后,更是呵护有加,宴宾朋、举贺礼,如同老年得 子一般的喜悦,倘若就这样辞别离家,岂不是寒了二位老人的心?却是无论如何 都不可行的。   白夫人思索片刻,长叹一口气道,既是如此,我也不能勉强,不走就不走, 你权且在这地方呆着,孩子的乳娘你是当定了,从此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你要 有什么大事小情,别忘告我一声,太原那边还有些事,我和大少爷不能耽搁太久, 明日即动身回府。这边的宅院,你想过来住,就直接过来住,你若嫌它晦气,不 过来也行,我按排两个丫环伺候你,吃穿用度均不用你操心,每月还有五两银子 的份例,到时,管家自然会派发的。   又道,从今后,你也算白府的半个主子了,别院里还留了几个看家护院的, 全由你使唤调遣,看得出来,你是个厚道孩子,重情谊,可既然是主子了,就得 拿出点主子的威风来,有了杀伐,下人们才会服贴,若是一味宽厚,他们倒不拿 你当回事了。   璧仪点头称是,心想,这点道理,我自然是懂的,先时在山东,举家二十多 口人,虽不敢跟白府比,却也算是大户人家了。   正说着,外面一阵喧嚷,仆人来报,有个叫裴老二的,蹲在院门口不走,说 是求夫人放平儿回去。   白夫人道,混账话,平儿是你叫的,以后叫平儿奶奶。回我的话,就说留着 平儿奶奶说话呢,说完了话,自然会回去。   B26   吴晓华说,所谓文化,是指一切风俗习惯与价值观念的总和,就拿价值观来 讲,其实古今之间已经有很大的不同了,而且,价值观本身就是一个不断变化着 的概念,秦是秦的价值观;汉唐是汉唐的价值观;宋与明也不尽相同,宋代的正 统学术思想是程朱理学;明代则在理学的基础上发展出了“心学”。   “心学”,齐亦凡听说过,是明代一个叫王守仁的人创建的,王守仁晚年居 住在一个叫做“阳明洞”的地方,因而又称其为“阳明心学”。但齐亦凡总觉得 这些艰深的学问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尽管他文科出身,却从来没读过一本有 关心学的著作。   吴晓华说,不管做人还是从政,“心学”都有其不可替代的指导意义。   先说实例,明代文臣有个排行榜,这个排行榜史学界基本认同,是按照个人 的贡献与能力评定的。排行榜上除了处在第二位的于谦出生年代较早,与“心学” 无缘外,前五名中其他四人都与“心学”有挂葛,比如处在第三位的徐阶,第四 位的张居正,第五位的高拱,直接就是“心学”传人。排名第一的当然是王守仁, “心学”创始人。   后人总结,从明代中期开始,官场上有个魔咒,凡是与王守仁为敌的,或者 说与“心学”为敌的,最终都以失败而告终,无一例外。这证明了“心学”的强 大。   后世的曾国藩、梁启超、伊藤博文、稻盛和夫也都尊王阳明为共同的心灵导 师,那么,“心学”到底是怎样一门学问呢?吴晓华说,其实很简单,就两个字, “良知”。   程朱理学主张“存天理、灭人欲”,他们认为天理与人欲是对立的两面,人 欲是一切罪恶的根源,必须加以扼制甚至消除。但阳明心学却认为,人欲即天理, 是天理的一部分,怎么能消除呢?人世间之所以有善恶,区分善恶之所以有不同 的标准,主要是个人的主观意识在作怪,对自己有利的,就认为是对的;反之, 则认为是错误的。这就是所谓“意之动”。   如何才能区分善恶?掌握正确的评定标准?吴晓华说,《传习录》认为,这 是需要不断地自省和实践的,“格物致知”,让被私欲遮蔽了的内心重新释放出 来,由良知来做出判断。良知本身也是天理。   能够做主的良知既是知,又是行,所以又叫“知行合一”。   这个道理听起来很简单嘛,齐亦凡说,没什么特别高深的地方,竟然让中国 人玩味了几百年?   吴晓华笑着说,伟大的理论往往都很浅显,而且也很容易发现,但人们就是 视而不见,直到有人敢为天下先,总结了出来,大家才发现这个道理其实自己也 思考过,观点也差不多,就是迟了一步。   但真正应用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吴晓华接着说道,嘉靖朝著名的文臣徐阶, 早年得罪了首辅张璁,被下放到福建延平府做了推官,延平一带盛产银矿,民众 盗挖银矿之风十分严重,徐阶赴任之后,下令整治了多次都没什么结果。原因就 在于利益两字挡在了面前,有了利益,人们甘冒风险,而民众盗挖银矿,官员们 又能从中取获一定数额的好处费,于是各级官吏们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也 不愿自绝财路,这是基本事实。   徐阶想了很多办法都不能奏效,慢慢地,他发现,所谓贪欲,其实也是人性 中的一部分,它是合天理的,你不可能禁绝人的贪念,贪念是经过别的理念的制 约才在人体内达到平衡。关键是,靠什么来制约?   福建延平是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你不能指望所有人都知礼、知义、知廉、 知耻,儒家教义在这里不起什么作用。想来想去,徐阶决定用“致良知”的方法 来解决这个问题,既然贪念是合乎人性的,那么就用贪来制衡贪。他走访各矿区 的里长,许诺如果解决了银矿盗采的问题,将会给他们更大的利益,比如一定程 度上的合法的开采权等等。   徐阶的这一招很高明,一夜之间,盗采之风就禁绝了。徐阶以利制利,而不 是空洞地以义制利。因为他明白,人性中总有那么一些丑陋的部分,在法制尚不 健全、教谕又跟不上的情况下,只能用丑陋压制丑陋。   天理、人心、诚意,三者都打通了,这是阳明心学的贡献所在。   吴晓华说,上个月,南门外一个条管单位拒不搬迁,下了多次通告,人家就 是不理不睬,申遗领导组最后决定从大局出发,实施强拆。那天早晨,我亲自站 在挖掘机上,指挥司机拆楼,该单位领导叫来了一大群新闻记者,拿摄像机录下 了拆迁的全过程,还威胁说要去省里告我的状。我不理他,也不怕他,因为我心 里堂堂正正的,做这个决定,我没有一点私利在里面,完全出于公心,这就是 “良知”,用“良知”武装起来的内心是无比强大的,没有人能够战胜你。   事后,这位领导大约明白了我做事的风格,主动上门套近乎,到现在,他们 局机关成了与咱们申遗小组关系最密切的单位,办事容易多了。   齐亦凡突然想起几个月前在清虚观看到的那通石碑,碑文的名字叫做《孟候 新修瓮城记》,记载了明中期一位进士出身的山东人赴古陶县任县令的事,同吴 晓华讲了一遍那篇碑文,齐亦凡忍不住问道,那位叫孟之脉的县令也是王阳明弟 子吗?   吴晓华点点头说,不光是心学传人,很可能还是我的祖上呢。你知道的,我 本姓孟,小时候,听父亲说,家里有件明代传下来的遗物,据说是半截玉簪子, 隐隐约约刻着个“孟”字,可是后来不知怎么给弄丢了。   齐亦凡很想说,那半支簪子在我手里,咱们是亲兄弟,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现在不是认亲的时候,或许以后他会告诉他真相,或许他会将这个秘密保留到最 后,都很难讲。   之所以不愿讲出这个秘密,实在是怕尴尬,他害怕那种场面,就像电视上南 北朝鲜亲属会面时,双方声泪俱下,又抹鼻涕又擦泪的。一句话,他戒惧感情外 露,再者,虽然没有认亲,但吴晓华早拿他当亲兄弟来看了。   又聊了一会儿,吴晓华说,差点忘了,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不知道你最 近能不能走得开?   齐亦凡问,什么事?   吴晓华说,古城内很多沿街的院落想开发成景点,也就是民居大院或者是博 物馆之类,民居还好说,重新修缮一下就能恢复过去的面貌。博物馆就比较难办 了,咱们缺少货真价实的文物。从来都是细节决定成败,虽然仿制品摆在桌上也 像那么回事,但真正懂行的人看了会觉得咱这整个古城都是造假出来的,我是主 张以真品示人的,前些天已经委托了文物局的老曹帮咱们收集文物,可老曹说, 收集文物光靠挂牌子死等不行,得下农村,走街串户地买,那样才能收上好东西 来。   齐亦凡说,我明白了,意思是让我跟老曹下乡买古董。   吴晓华笑道,这可是个学习的好机会哟,老曹可不是个普通人,70年代就开 始玩古董了,全县首屈一指的文物专家,如果不是事务缠身走不开,我倒挺想跟 老曹下去走走,开开眼界。   丽丽刚坐完月子,孩子尚在哺乳期,按理说他有些困难,离不了家。可下乡 收古董这事对齐亦凡太有吸引力了,他打心眼里喜欢那些历经沧桑的老物件,每 个物件本事就是一段传奇,比如,父亲临终前交给他的那半支玉簪。   “好,我这就回家准备准备。”齐亦凡站起身,竟有些迫不及待了。   吴晓华说,还是先跟老曹认识一下再行动吧,说着,拿起电话听筒拨了个号, 几分钟后,屋门外一阵自行车铃声,老曹来了。   A27   且说李怀马不停蹄赶往汾州府衙,见了同知岳维,讲明来历,那岳维也是大 吃一惊,深知此事关系重大,不可怠慢,连忙将手中的公事匆匆料理了一番,次 日黎明,乘了一顶轻便小轿,由李怀在前面引路,直奔古陶县而来。   日上三竿,终于抵达古陶县署,那衙门外已是人声鼎沸,聚集了好多瞧热闹 的人,其中不乏戴方巾、穿直裰的生员学子。四名轿夫气喘吁吁地将轿子停在照 壁跟前,岳维挑起帘子从里面钻了出来,守门的军牢认得是前任知县,知道他已 升任汾州府,连忙向里边高声禀报道:“同知岳大人到。”   孟之脉已将儒生任轼提至堂前,正欲发审,忽听得岳维到了,转头看一眼左 手边上一直坐立不宁的李文惟,此刻正抚着胸口长出气呢,春四月的天,大清早 起来还有些寒意,那李文惟头顶的纱帽却已湿了一圈,孟之脉看罢顿时明白了几 分。   绕过桌案,孟之脉率领众吏员迎了出来,见了岳维,二人寒喧过罢,岳维道, 听闻古陶县儒生闹学,本府甚为焦虑,科举取士乃治国之根本,却是容不得半点 不敬的,你我皆由科考进身,而今食朝廷俸禄,为官一方,自当上念皇恩,下恤 黎民,对那诬贤良、坏宗制的不法之徒,绝不可姑息迁就。   孟之脉道,岳大人拳拳之心,属下甚为感佩。而今亲临古陶,既是关切,又 有鞭策之意。孟某自当不徇私情、秉公裁断。   于是,延请岳维入了公堂,那岳维命人在公案右侧边上放了把椅子,垂坐听 审。   堂下,儒生任轼挺身而跪,孟之脉一句一句发问,任轼一句一句作答,皆供 认不讳,毫无惧悔。又自辨道,童试大考,从县里的小试一直到府试、院试,考 场内舞弊之风屡不能绝,小人亲眼所见,有那替考者换了衙役的衣帽,混入考场, 点罢名,又与考生互换过衣冠,进了考室。被替考者则尾随众衙役离开考场。如 此瞒天过海,三试如出一辙,竟不被察觉,不是考纪不严,监守自盗又是什么?   李文惟在一旁发问道,你这般说辞,可有证据?   任轼回道,当日应试童生数百众,目睹此状者绝非小的一人,只是大伙明哲 保身,不愿出面惹事端罢了。小人自幼性情耿直,爱打抱不平,且读圣贤书,子 曰:士志于道。斜而有余,不如正而不足也。虽说小人涂污了文庙学宫的牌子, 搬财神爷的塑像立在夫子大殿内,本意却是要揭举科场纪律之松弛,污吏们上下 其手,买卖功名,本旨仍在于维护圣人之尊威,以正国体。   李文惟在一旁晒笑道,好个以正国体,竖子也敢乱言国体?你好大的口气。   任轼不动声色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科举取士乃国之名器,读书人岂能 对朝廷大事漠不关心?   倒把个李文惟噎得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岳维在一旁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孟之脉道,捉贼要见赃,你口口声声考纪松驰、监守自盗,却自始至终拿不 出证据来,这就无异于诽谤了。官府里办案拿人,须有真凭实据才行,比如那日 涂改匾额,满街的人都瞧见是你拎着笔登上了梯子,所以才会捕你归案,若你是 半夜里行事,身边并无一人,官府想要捉拿你亦非易事,须得查实了才可缉捕。 眼下,科场舞弊尚属你一面之辞,如何证其有,才是今日公堂上你该做的。   任轼道,若要证其有,却是不难的,大人只需将中榜的生员们召来盘问一遍, 也无须做策论,只消破题、起讲,简单做篇文章,即可瞧出端倪来。   岳维在一旁忽然厉声喝斥道,荒唐,数百号童生,难道要一一重考不成?科 考取士,乃朝廷大法,本府这么多读书人,却要听凭你来摆布?我看你居心叵测, 避重就轻,这当口了,还在信口雌黄,分明是在狡辩。   任轼慌忙辩解道,小人不是这个意思,那中榜的生员有穷有富,大人只需捡 那富家子弟稍作盘问,而后便可……   行了,别说了。岳维打断了他的话头,说道,我且问你,院试放榜,你可曾 中了秀才?   任轼低头道,县试、府试都已通过,只是院试不在榜上。   岳维冷笑道,这便罢了。回头看一眼孟之脉,说道,孟大人,这桩案子再清 楚不过,除了挟私报复,哗众取宠,还有别的可解释吗?   孟之脉坐在公堂上竟也无从作答,本来,他已瞧出了端倪,任轼所言应不虚, 那李文惟与岳维本是一伙的,沆瀣一气。可这任轼稍稍露出一点言语上的破绽, 即被岳维一口咬定,其后顺势而为,逼着任轼乱了方寸,此时任轼既便明白过来, 理清思路,再做挣扎,也是徒劳。为时已晚了。   所谓一招先,招招先。岳维不愧久经官场磨练,出手狠辣,有机变,此人不 好对付。   于是卖了个关子,孟之脉道,若依岳大人的意思,该如何处置呢?   这就好比下棋,先缓一步,看看对手如何落子,而后再判断彼方的意图。   岳维显然性急了些,说道,依我看,拉出去先杖责四十,再收监表奏朝廷, 听候发落。如此,也算对本县士人学子们有了个交待,文庙学宫,岂是可以胡闹 腾的地方?   杖责四十,几乎等于死罪了。倘若行刑的衙役手下不留情的话,二十杖就可 置人于死地,四十杖能将活人生生拍成肉泥。岳维这是要灭口!   孟之脉闭目调了调神,和颜悦色回岳维道,属下的意思,先将这顿杖责记在 他名下,毕竟才审了一堂,匆匆发落,有武断之嫌。这不肖子弟罪责难逃,择日 再走一回过场,不怕他嘴里强硬,事实确凿,却是逃不过的。界时,属下也好服 众。   孟之脉说完,岳维方觉察自己适才有些性子急了,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 虽说自己高孟之脉一品,却并非古陶县主官,越级裁度不合官场规矩,连忙补正 道,还是孟大人考虑的周详,只是此等狂徒刁民,误导众生、品行恶劣,合该予 以严惩。   于是依旧将任轼寄监收禁。孟之脉退了堂,偕岳维等一起入后厅小坐。衙门 前众百姓见没审出个结果,既不杖责,也未曾听见咆哮告饶,这热闹实在没什么 好瞧的,于是各自散开,只剩下一帮儒生,三个五个一撮,议论纷纷,捱到日中 时分,也终于兴味索然,摇头晃脑地回家去了。   毛正听闻岳维到了古陶衙署,连忙派人去请,管家捧了请贴,候在衙门口。 孟之脉与岳维等后厅小坐毕,出了衙署,本欲前往官驿内用公筵,那毛府的管家 一个箭步凑了上去,说道,小人乃本县毛正府上管事的,今受我家主人委派,特 延请诸位府县老爷光临敝舍,敝府内特备粗菜陋食一桌,薄酒若干,虽草野荒寒、 瓦盆木箸,却也自有一番风味,还望诸位老爷大人们赏光。   说着,将请柬一一递了上去。   岳维转头看一眼孟之脉,说道,孟大人,要不……   孟之脉道,岳大人与毛公乃旧识,此番来汾,焉能不叙叙旧?只是属下还有 些公务要办,今日却是不能坐陪了。回头望一眼众吏员道,诸位既然都受了邀, 一块去尽尽兴也好。   那众吏员们也都识趣,知道毛正无非是想单请岳维,只是碍于情面,才遍发 请柬,不过是应下景而已,于是也都借故推辞了。只有严伯安一个人,乃毛正的 内弟,并不生份,跟着岳维一同走了。   送走岳维,孟之脉随即带上雷五,中饭也顾不得吃,两人一起去牢监内探问 任轼。   B27   老曹五十上下的年纪,头发花白,戴一副黑色宽边眼镜,乍一看,就像个乡 镇中学老师。吴晓华把齐亦凡介绍给老曹,说,给你配了个助手,我这位小兄弟, 费心多带一带。   又跟齐亦凡说,曹文海老师,文物局的研究员,一肚子学问,听他一席话, 胜读十年书。我也算曹老师的半个学生呢,80年代,我中专刚毕业,跟着曹老师 在文管所实习,那时候,曹老师还没有正式编制,只是个临时工。   老曹接过话岔道,当了快20年临时工,刚改换身份,回头一瞧,当年的小吴 已经是吴副县长了,到哪儿说理去?   老曹从长相到衣着并不起眼,齐亦凡心里嘀咕,这样一位浑身透着乡野气的 人,至多也就是个能说会道的古董贩子吧,从他身上能学到什么东西?但接下来 的一幕,却让他吃了一惊。   老曹不是空着手来的,他随身挎着个军绿书包。从书包里取出个硬纸盒子来, 打开,里边是个一尺多高的胆瓶。老曹将胆瓶放在吴晓华桌前说,看看,这是件 明代的青花瓶子,瞧这上边的字,咱们是不是都弄错了?   瓶子上面绘着一首诗,“叶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父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 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诗很熟悉,唐张继的《枫桥夜泊》,但仔细看又不大对,《枫桥夜泊》的头 两句本来是“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跟瓶子上的诗差两个字。   老曹说,我一直以来就觉得这首诗有点问题,月落乌啼霜满天,那就是天亮 了,天亮了为什么还有渔火呢?后面还说夜半钟声到客船,明明说天亮了,又倒 转回去叙事,这就有点牵强了。可如果把“月”字改成“叶”字,“渔火”改成 “渔父”,整个诗的意境就通了。看来,《枫桥夜泊》这首诗流传至今,最起码 有两个字是误传,这个明代的瓶子就是个例证。   老曹分析得头头是道,齐亦凡不由得对这个人刮目相看,高手在民间,这话 是一点都不假的,比那些个装腔作势的草包专家们强多了。   吴晓华也颇认同老曹的看法,把起瓶子不住地点着头。回过身,又跟齐亦凡 说道,曹老师跑百家门出身,所有知识都是自学的。八一年夏天,同济大学的阮 仪三教授带着11名学生利用暑假来古陶县编制“城市总体规划”,当时,曹老师 做为文管所的一名临时工作人员陪同了近半个月。   一九八六年,位于古城内部的县政府招待所要扩建,计划盖四层高的现代楼 房,省里已经下拨了经费;同时,古陶中学也要建新楼,初步设计是五层,校长 说盖得要比校园内的金代大成殿还要雄伟壮观。曹老师得知这一消息后,立刻通 知了阮仪三教授,阮教授放下手里的工作第一时间内来到古陶县,当时,已经破 土动工了,在阮教授的坚持下,硬是将这两幢建筑分别削掉了一层,古城内的整 体景观才不致于造成更大程度的损害。   就文化保护来讲,曹老师也是咱古陶县的功臣。吴晓华说。   以貌取人,是人们最容易犯的一个错误,齐亦凡为自己方才唐突的判断懊悔 不迭。而吴晓华的记性如此之好,十多年前的事,仍然历历在目,分毫不差,不 能不说是个很特别的本事。   近现代政治人物,公认记性最好的是中国的周恩来总理和美国的罗斯福总统。   罗斯福特别会记人名,所有和他打过交道的人,哪怕只是握过一次手,他都 能将对方的姓名牢记在心,而且经久不忘。这一特长帮了他很多大忙,包括竞选 总统。大多数人认为,罗斯福身上具有一种常人所无法企及的亲和力,虽然这种 亲和力仅仅体现为他能记住自己的名字而已,但对于一个政治人物而言,具备这 一优势就足够赢得赞誉了。   周总理不但能记住别人的名字,而且连别人当时说过什么话,说话时什么神 态都记得清清楚楚,这是一种超人的禀赋,对于一名政治家而言,这样的禀赋可 遇不可求,不是后天可以学来的。   现在,经过多次接触,齐亦凡发现吴晓华也具备这一禀赋,难怪他会成为全 市最年轻的处级干部。   回到家,跟马丽丽交待了一遍工作近况,下乡收集文物是份没有时间概念的 工作,家,肯定难以顾及。齐亦凡讲完,丽丽既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他与她 之间的龃龉尚未完全化解。她不是一个缺少心机的女人,她在等他彻底地服软, 这样,她才好掌控他。然而,齐亦凡已经没耐心跟她斗心眼儿了,除了家庭生活, 他觉得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所谓婚姻,不过是一纸契约,互相不违背就好 了,至于感情,倒不是一两句话所能讲得清的。   这样一想,齐亦凡觉得女人在家庭生活中其实是很吃亏的。   男人,或者可以不顾及家庭,因为男人总是以事业为重,事业的成败决定了 男人的社会地位。而女人,大多数女人,家庭即是她的事业,相夫教子,柴米油 盐,构成了她们生活的绝大部分。杂志上说,西欧的德国,东亚的日本,女性出 来工作,是要征高额的收入所得税的,其宗旨无非是鼓励女性搞好家庭生活以及 子女的教育工作,这样做既是为社会安定考虑,也是为国家未来着想。   仿佛,自己与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才是丽丽生活的重心,对于已婚女子来说, 娘家永远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家,她们最愿意依赖的,除了丈夫,再没有别人。 想到这儿,齐亦凡心软了,清早起床,他给孩子热好了牛奶,放在炉火边;街口 处买了份早点,油条米汤,也一并搁在饭桌上。   丽丽仍在熟睡,没有觉察到他所做一切,然而齐亦凡诀计要对丽丽改变态度 了。走出家门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成熟了许多。   所谓成熟,就是指学会了替别人着想。   单位里报了道,不大会儿,老曹背着个大挎包也来了,老曹说,好多年没下 乡,也不知道如今这行好做不好做?   吴晓华说,再怎么着,也比当年你劁猪那会儿好干多了。   劁猪?这又是什么典故?齐亦凡很纳闷。   老曹笑着解释说,70、80年代,古董玉器、金银首饰,国家是禁止私人买卖 的,那时候,古陶县南大街上有家信托商行,国营性质,专门收购古董,老百姓 家里有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可以拿到信托商行进行交易。   自己那时候琢磨出点门道,看见拿旧东西能换钱,就走街串巷悄悄地收起了 古董,拿了东西,再转手卖给商行,从中赚点差价。来来回回,城里人瞧出了端 倪,便不再卖东西给他了,直接送到信托商行出手,自己于是只好往更远一些的 乡村跑。   村里老百姓的门也不是那么好进的,当时,走村串户,逢门必进的只有两类 人,一类是磨剪子戗菜刀的,一类是劁猪的。除了这两种人,农户们都不大欢迎, 谁知道你是干啥的?白天踩点,晚上入室行窃的盗贼也说不定。所以,自己就只 好装扮成劁猪的,毕竟,劁猪比磨剪子戗菜刀技术含量要低一些,容易上手,进 了门,再顺便再打听一下农户家里有什么旧东西要卖。   就这样,找了两件铁片,挂在自行车车把上,一路叮当乱响,车后椅上还绑 了块牌子,上面写着“专业劁猪”。老曹说,光屁股撵麻胡,胆大不害羞,我也 不怕别人笑话,骑着辆破车子就下乡了。   听见铁片响,老百姓都知道劁猪的来了,把他迎进门,拖出猪公来,让他动 刀子,可自是假把式,根本就不会劁猪。为了能跟主家攀谈两句,踅摸点旧东西 买,只好硬着头皮上。于是,举着刀子在猪身上瞎割,疼得猪娃子吱哇乱叫,一 不留神,猪娃子挣脱手,满院狂奔。弄得他很尴尬。   老曹说,这还不是最难堪的,有一次,主家让他自己进猪圈劁猪,他捉住一 只猪娃子,扳倒在地,左看右看,就是不知道该从哪儿下手。主家在一旁急了, 埋怨道,你这劁猪的,公猪在一边拿嘴拱你,你不劁,抱着我家小母猪端详甚?   吴晓华和齐亦凡听罢顿时笑喷了。   A28   管家领路,岳维等一干人入了毛府,极为轩敞的庭院,正屋中堂内已置好了 饭桌,摆着各类干鲜果品。外院西厢房也设了一桌席,是招待轿伕们的地方,由 管家坐陪。   岳维主政古陶多年,与毛正交情不浅,见面没有俗礼,两人唠了几句闲话, 毛正吩咐一声“上席”,仆人撤去果碟,凉热烹蒸、鱼肉鸡鸭,大大小小二十多 个碗碟,顷刻间堆满了桌子。   岳维脸色不大舒展,毛正夹了颗海参放到他小碟里,试探问道,方才公堂之 上,审的什么案?劳烦贤弟大清早的赶过来裁断?   严伯安在一旁插话道,还不是童生闹学的那桩案子?那个叫任轼的撒泼,涂 改了文庙的匾额,把财神爷的泥像从城隍庙搬到了夫子堂前,太没个体统了。岳 大人要杖责他,孟之脉硬给拦了下来,说是查明了再罚也不迟。   毛正瞪大眼睛道,孟之脉敢夺情专断?驳上司的裁决?   岳维沉默半晌,长叹一口气道,县令当职主政,地方上的事,自然是他说了 算,我既非朝廷钦差,又非府衙主官,小小的一介同知,只不过官阶比他大一品 罢了。公堂上的事,他既便驳违了我,小弟却也是没奈何的。   又道,弟为官数载,一向谨慎有余,豪放不足。去岁因征粮事被朝廷革了职, 好在有总督王大人提携,赖其力奏,腊月间藩司重新起复任用。这才过了几个月, 又闹出这么一桩事来,弄得我好不狼狈。真是流年不利呀。   后面的话没有深谈,只说李文惟托自己留意几名生员,自己拿考卷仔细看了, 文章确也做得四平八稳,既便录取在案也合情合理,若说舞弊,也不过就这么点 事。岳维继而又说道,当日我也是太大意了,与李文惟共事多年,不忍驳他的情 面,再者,早年在汾州县主政,科场通融一下也合俗情,顺手拈来,哪里就当回 事了?如今只怪那姓任的生员一根筋,孟之脉又装腔作势,不循常理。   严伯安在一旁道,岳大人这话可是讲到点子上了,昔日您主政时,官衙哪似 今日这般清寒,一应银钱使费,都是管够了花,例常开支自不必说,就连那衙署 三处的案衣褥席,祭奠文庙二圣及乡贤名宦的油蜡,连同举子们进京赴试的盘缠, 都能设法派征。而今来了那姓孟的,却是抠着指头过日子,我们这帮吏员,可算 吃尽苦头了   毛正接过话岔道,而今朝廷俸银有限,一年也不过四十来两吃饭钱,若要做 些别的,还得从嘴里硬省,免不了,众人还要说些不着调的闲话。为官的苦衷, 旁人哪里能体会得到?贤弟经世之才,早年偶露峥嵘,至今,本县这些个吏员们 谈论起贤弟来,都暗翘大拇指,说您是个能干的,他孟之脉竟是不及您分毫。   这一通话,说得岳维心里热哄哄的,不由连吃了两盅酒。毛正也是个聪明人, 方才岳维一番话,讲得已经很明白,那科场舞弊一案,却是与他有牵连的,只不 过不便明说,点到为止罢了。昔年,岳维主政古陶之时,时常与城内一般士绅望 族暗通有无,所谓官商一体,荣辱与共。官家提供庇护,商家借势敛财,合担风 险,各得其所。毛正知道岳维眼下有麻烦,而自己也正因玉婷一事与官府有些纠 缠不清,趁机将岳维拉拢过来,一起对付孟之脉,利害分担,任凭他孟之脉再怎 么理据充足,也终究势单力薄、寡不胜众。   于时,呷了口酒,毛正又道,再说那孟之脉,高傲轻狂,不合俗规,他新来 乍到,愚兄也在他那里碰过几回钉子,眼下正有一桩命案,牵涉小女玉婷,先时 探过他的口风,求其通融,无奈此人犟顽不化,不肯就范。至今,这案子还悬在 半空,未曾销讼呢?   于是,便把南政村那桩命案,避重就轻,能删则删,能减则减,着意嫁祸于 李怀,粗粗讲了一遍,说到伤心处——自己命中无子,后继乏人,只指望玉婷能 生养一儿半女,以承家业云云,毛正竟然涕泪纵横,狠狠地哭了一鼻子。   岳维听罢,规劝道,世兄也是个苦命人,膝下无子,只有玉婷这一棵根苗, 早年或溺爱过甚,疏于教导,才致今日之祸。只是年轻人性情多变,一时犯错也 在所难免。依小弟看来,此事原凶乃李怀,玉婷是被胁迫的,既便案子查实,也 应体察世兄之家况,宜从宽发落,或脱免其罪。更别说这案子眼下还不明不白的 呢?   严伯安一旁插话道,却是岳大人有宽仁之心,不似那孟之脉,只喜欢落井下 石。   岳维又道,咱仨是换过心的知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你我都懂,眼 下,又都有些不清不白的缠烦事,小弟午后即得动身回府,古陶县里的这些个事, 还有劳二位给兜着点,二位若有需要岳某出力的地方,弟也自当责无旁贷、倾尽 全力去办。   毛正道,这是自然,只是接下来不知贤弟会有什么按排?   岳维道,世兄这边的事,眼下查无实证,他孟之脉尚且奈何不了你。小弟的 事情,却是有些棘手,倘若孟之脉非要一条道走到黑,满心想博出名,他要查证 科场舞弊一案,却是不难的。停顿了一下,似笑非笑道,到那时,头一个遭殃的 即是李文惟叔侄。   说着,款款拿起酒杯,一仰脖掫尽,笑道,我这儿有个故事要讲与二位听。   毛正与严伯安好奇地俯过身子,睁大了眼睛。   岳维道,昔年有朋友从藏地给我捎来颗牦牛头,这牛头却是极漂亮的,两支 长角弯成圈,牙也齐整,白森森的。书房多宝格里恰好有个空位,我便把这牛头 陈设在架子上,清早黄昏都要过来瞅一瞅,心里十分喜爱。   日子一久,却发现书房里老有股子臭味,经久不褪,查证了老半天,才发现 是这牦牛头没除尽肉质,是脑腔子里散发出来的味,于是,想了好多办法,掏挖、 洗濯,折腾了半个多月,那臭味依旧顽劣,始终除不掉,为此,可谓大伤脑筋。   那天,正寻思清理办法呢,忽而一转念,何苦受这约制,扔了这玩意不就结 了?于是立马回屋,攥起那牛头,顺手就从后窗子里丢出去了。自此,书房里再 也闻不到臭味了。   说罢,岳维又自斟自饮了一杯。   毛正与严伯安两面相觑,顿时都明白了。   很多话无须讲透,官场上尤其如此,讲透就没意味了,且授人以柄。只有似 透非透,才能显出技巧,全凭听者怎么去理解。   毛正和严伯安都是历练过来的,官场上的事门清。岳维的话透着凶狠——他 要灭口!   国朝律法,受赃一贯即徙罪,军、流、徙、杖,军即从军,流徙乃流放,发 配到边疆未曾开化的地界,给人做家奴;杖责看起来是最轻的,但也有在杖下毙 命的。而对于官员来说,最轻的惩诫是罚俸,有罚三年俸的,也有罚三月俸的。 岳维受贿三百两,依律法,既便问斩也大有可能。   洪武开国初期,太祖朱元璋惩治贪官更为严苛,凌迟、抽肠这些刑罚都用过。 另外还有刷洗,把人用开水浇过,而后拿铁刷子刷;秤杆,把人吊起来,风干至 死;还有挖膝盖、阉割等,不一而足。早年,汾州府还有一座皮场庙,皮场庙在 衙门左侧,供奉土地神,其中又悬挂一揎满草的人皮囊子,那人皮即被处决了的 贪官的皮。   严刑峻法,仍不足以禁绝贪腐。毛正与严伯安听明白了岳维话里的意思,心 里再清楚不过,科场舞弊一案,这位同知大人收取的银子自然不在少数。   毛正邀岳维入府,却是另有打算的,此刻见时机已到,连忙说,贤弟的意思, 我等领会办理便是,而今我手里却有一样东西,二位要不要看一看?   这回轮到岳维瞪大了眼珠,好奇道,是什么宝贝?世兄尽管拿出来。   毛正笑着进了内屋,不多会儿,手里捏着个绢包出来,打开一看,却是断裂 的一支鱼身玉簪,女人头上的物件。   接着毛正便把这玉簪的来龙去脉讲述了一遍,岳维与严伯安听罢,均吃了一 惊。   毛正道,近日,孟之脉为补修城墙一事广筹银资,笼络士绅,眼下,咱们也 不必闲着,赖烦岳贤弟奏上一本,就说孟之脉自上任以来,借修缮之名浮开钱粮, 从中监守自盗、中饱私囊,且频频来往于花柳之地,使费不赀,这簪子便是物证。 恳请朝廷严查追比,夺其官职治罪。   岳维道,若有这物证,上折子便不虚妄了。吏科给事中有好几位是小弟的同 年,参他一本却是容易的。官员进出娼嫽之地,本属大忌,若是窃夺公费,支付 嫖资,那就更要罪加一等了。我且写好折子,界时,老世兄可去白府里走动走动, 烦劳宣大总督王大人或吏部张大人关照些个,不怕参不倒他孟之脉。   毛正道,愚兄也是这个意思。   岳维又道,既如此,我便不宜久坐了,府衙里还有些俗务未办清。方才所言, 关涉你我之安危,世兄却要慎重周密行事,既不要贻误,亦不可粗疏。不知我讲 明白了没有?   毛正与严伯安连连点头,心知肚明。   岳维又道,这支玉簪,世兄务必保管妥当,将来有大用场。   严伯安道,岳大人尽管放心好了,属下在您手里当差多年,我办事,您还不 放心吗?   岳维笑着点点头,出了屋子,唤过轿伕,这一行人匆匆打道回府了。   B28   下乡第一站,选在汾宜乡汾宜村,这个地方齐亦凡熟悉,去年搞计划生育督 导时,他和吴晓华来过这里。   食宿仍然在村支书李长泰家,大半年没见,李长泰两口子还记得他,见面拉 着齐亦凡的手说,得亏你和吴主任调解得好,这半年多,乡里、村里都没出啥乱 子,计生工作比以前好干多了,牵牛扒房的事再没发生过。非但村民们态度有所 转变,不戳着自己脊梁骨骂了,就是乡里的领导,比如计生专干钱长茂,那股子 横行霸道的作风也有所收敛。   齐亦凡说,这次来你们村,也是吴主任指派的,现在人家可不是什么主任了, 成吴县长了。   李长泰说,知道,知道,全市最年轻的县处级干部,要论工作能力,那不是 一般的强,几句话就把钱乡长给摆平了。   其实吴晓华能按捺住钱长茂的嚣张气焰,无非是发现了对方的弱点和短处, 然后,以此做为交换条件,压制钱长茂。这一点,齐亦凡是清楚的,某种程度上, 他甚至觉得吴晓华有些奸滑,不像那种一身正气、刚直不阿的共产党干部,曾经 有一次,他把自己的疑惑当面说了出来,吴晓华听完笑了。   仍然是引经据典,吴晓华说,比如整个明朝,名头最大的官非海瑞莫属,从 一个县衙小吏升至正二品都察院御史,史无前例。老百姓对海青天十分崇敬,甚 至将他的画像贴在大门口用来辟邪,他死后,家里只有一口破箱子,箱子里是一 件件补丁摞补丁的旧衣服,知道自己不行了,这位正二品大员最后连口棺材都买 不起。海瑞的一生,清廉淡泊,令人心酸。   但反观政绩,海瑞却没什么作为,除了作风清廉,敢骂贪官,不高兴了连皇 帝也敢收拾,他实在是乏善可陈,跟同时代的高拱、张居正比起来,他的工作能 力差了好大一截。这就是朝廷之所以不敢委他以重任的缘由,因为大家都明白, 这个人没什么太大的本事,他的犯颜直谏、不近人情有时候甚至是极具破坏力的。 海瑞是所有官员的楷模,但他只具备象征意义,没有推广价值。这样的官员,无 可争议的好人,但却没什么用处。   吴晓华还说,政治是一门学问,简单粗暴和自作聪明都是成不了事的。王安 石变法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比别人聪明;而张居正变法之所以成功, 是因为张居正觉得自己还不够聪明。   这话听起来不太好懂,齐亦凡只能在日后慢慢体会了。   于是说到了正事上面,齐亦凡跟李长泰说,这次下乡收文物也是公干,还在 你家吃派饭,可能要多呆些天,麻烦你拿村委的高音喇叭吼两声,村民们家里有 啥老货要卖的,让送到这儿来,我们按质论价,有文物局统一的收购发票。   李长泰说,这有啥难的,我给你招呼两声就是了。说着,捏上钥匙出去了。   不多会儿,高音喇叭里喊:“村民们注意了,村民们注意了,谁家里有老东 西要卖的,拿上去我院子里,文物局的同志按国家统一价收购。”   重复了两遍,很快,就有人拿着旧物件来了,有煤油灯,有旱烟袋,也有豁 口瓷盘、掉了把的茶壶等等。老曹拣几件成色好的收了,有个婆姨凑到老曹身前 问:“收老东西?”   老曹说:“是。”   婆姨手支着下巴说:“我家里有个老东西,今年七十六了,你们要不要?”   院子里的人登时笑作一团。   夜里,瞅着炕上零零碎碎一大堆旧货,齐亦凡忍不住问老曹道,这么多破烂 东西,即使是收废品的也未必想要,咱们还真拿它当古董了。   老曹摘下眼镜说,你们年轻人喜新厌旧,这些东西都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 旧是旧了些,但都是宝贝呀!   说着,顺手拿起一方铜墨斗来,墨斗盖上镌着一首诗,还配着一幅图。诗是 《静夜思》,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画很简洁,一轮明月,一个宽袍大袖的书生,旁边是口水井。   老曹说,床前明月光,这“床”字该怎么讲?   齐亦凡有些纳闷,心说,不就是睡觉的床吗?   老曹笑着说,你要拿它当睡床那就大错特错了,古代的窗户是纸糊的,没有 玻璃,月光怎么能从外面照进卧室来呢?这床,其实是井床,也可能是胡床。井 床就是水井上方的一个装置,用来提水的;胡床呢?就是把椅子,从少数民族传 入内地的一种坐具,形制跟咱们现在的马扎一个样。   床前明月光,就是井床或者胡床跟前撒下一片月光,人在屋外观景,不是在 屋内叹息。后面的“举头望明月”一句,也跟这个场景对应着,在屋里哪能看见 月亮呢?这方墨斗,明明白白告诉了咱们这个事实。   齐亦凡恍然大悟,心想,还真不能小看了这些破旧东西,这上面承载的可都 是文化呢。   老曹又说,提到了床,再问你个问题,现而今,电视新闻上外国贵宾来访, 咱们报道说下榻于什么什么宾馆,这个“下榻”是什么意思?   “下榻”当然明白,就是入住的意思嘛。齐亦凡答道。   可为什么叫“下榻”,不叫“入住”呢?老曹问。   这个问题齐亦凡还真没想过。   老曹解释说,这也算是一种文化遗产,语言文化遗产。古代,中国人的床是 短足的,这种床就叫做“榻”。榻,一般悬挂在墙上,夜里睡觉,才把它摘下来, 所以叫“下榻”。汉字一千多年来不断演进,可“下榻”这个词没怎么变,一直 沿用到现在。   看得出来,老曹不光是个识货的文物行家,多年磨砺,已经进身为一名文化 学者了。洗漱上床,躺在被窝里,齐亦凡问老曹,这么些年,曹老师就没犯过错 吗?   老曹叹口气说,哪能没有,做任何一行都得先交学费。前两年还因为一把椅 子,差点倾家荡产,输了个一败涂地。   怎么回事呢?   老曹说,哪年南泉镇一带来了几个河南人,做腐竹的,先是在镇子边上租了 块地,搭起简易帐篷,后来又在帐篷跟前挖池子,说是准备泡豆子用。   池子挖好,腐竹也做出来了,干了有一两个月,这几个人说规模太小,要扩 大再生产,于是又打算挖第二个池子。   挖第二个池子的时候,村里好多人都在场,挖着挖着就挖出件宝贝来。   什么宝贝?齐亦凡睁大眼睛问。   一口倒扣着的大缸,里面是把交椅,也就是咱们前面说的胡床。老曹说,因 为不属墓葬,这件东西就归了个人,这几个河南人承诺,只要卖了钱,自己只得 百分之三十,其余的全部上交村委。一来二去,我得了信儿,连忙赶往南泉镇, 到地方一看,确实是把大交椅,小叶紫檀的面,靠背上镶着块大昆仑玉,椅子扶 手还雕着两条龙,特别精致。   当时也没细想,木料和玉料都是真货,再加上人家是刚挖出来的,哪还能假? 于是就去问价。对方也不含糊,开口就要十万。十万也不算贵,当时古玩市场上 品相好的紫檀木交椅,要价几十万的都有。   软磨硬泡,最后,八万块钱成交了。我抱着椅子回到家,灯光下仔细一看, 才发觉自己上了个大当。   A29   且说孟之脉与雷五亲访牢狱,号房里又单独提审了任轼一番,那任轼不卑不 亢,坦陈己见,说及舞弊人员时,任轼说,古陶县这些个参试童生,虽说有上百 号人,却大多相熟,有的,还曾共过馆,师从一处。只有南街上开布店的侯家、 北街口卖颜料的康家以及另外七八个试子是新面孔,大人若着意查证,却也无须 大费周折,只消将这七八个人提至公堂,稍加盘试即可水落石出。   又道,小生寒窗苦读数载,此番落第,心有不平。而今,街头巷尾传谈,说 当下乃“六精”当道,又闻自大人主政汾州以来,操履清严、治事精明,士人百 姓所以有匡正风气之望,因此上,小生才敢斗胆犯学,闹了这么一出把戏,实为 胸中有块垒,不吐不快。   孟之脉问,何为“六精”呢?   任轼回道,“六精”是说官轿里坐的是“债精”;抬轿的是“牛精”;跟轿 的是“屁精”;看门的是“谎精”;家里藏着的是“妖精”;这已是“五精”了。 刻下,那些个行商的富家子们花钱买了功名,头顶上居然也戴起了读书人的“儒 巾”,合起来,正好是“六精”。   孟之脉与雷五听罢,不由得都笑了。   且说这狱卒当中有一名是李文惟的亲信,自打任轼被收监,李文惟便嘱其时 时留心号房内动向,今见孟之脉探狱,又问了任轼这许多话,这狱卒顿觉不妙, 连忙借故脱身,飞报与李文惟。   李文惟得了信,心中暗叫一声苦,随即着家仆速唤李怀入府。   不多时,李怀进了家。李文惟连忙将狱卒所言复述了一遍给他,李怀也被吓 得不浅。   李文惟道,看来这孟之脉要动真格的,连府衙里的同知都压不住他,咱这事 情凶险了,弄不好要败露。   李怀道,二伯平日里却是最有经见的,就连那鞑子兵攻城,也没见您这么慌 张过,今日如何就没了主意?   李文惟道,主意倒是有,只是需要你受一番苦累。说着,打开橱柜,取出一 条褡裢并一封书子来,继续道,眼下,汾州城你是呆不住了,务必得出去躲一躲, 说不定明日孟之脉就要传那些个生员试子到堂,界时,是骡子是马,立见分晓, 等不到打板子,签筒一扔,他三个就会把你给供出来,到时候你就是想逃也逃不 掉了。   解开褡裢,拿起书信,李文惟又道,距县城六十里,沁源、武乡、古陶三县 交界之处有座三界寺,这寺建在孟山顶上,寺里的住持与我相熟,早年我曾帮他 化解过一桩案子。你如今只好去他那里躲一躲,见了这封书子,他自然会安置你, 这褡裢里是五十两银子,足够你两三年的开销,等风声平缓了,我再派人接你下 来。   边说边盯着手中的褡裢,终于,又从褡裢中取出一大块银子来,说道,穷乡 僻壤之地,这么多银子想也使费不了,有四十两足够了。再者,你恁大一条汉子, 也须自谋些生路。   李怀使劲剜了他二伯一眼,一把夺过褡裢及书子来,说道,既然如此,那我 即刻动身好了,省得夜长梦多,碍您老的事。   说罢,径自走出屋门,那李文惟一直送他出了大门,眼见他拐过街口,方才 回了屋。   正值午后,天色尚早,悻悻地独自走至南大街花园巷口,李怀抬头一望,见 那欢春楼上一扇窗子里两个姑娘正冲他嬉笑呢,这俩姑娘他认得,一个叫芳姑娘, 一个叫俊姑娘。   这欢春楼本是座青楼,历来只有歌伎、舞伎,近因生意不济,逐渐也添了些 操皮肉生意的娼女。只卖艺不卖身的俗称“青倌儿”,既卖艺又卖身的叫做“红 倌儿”,这芳姑娘和俊姑娘就是两个“红倌儿”。李怀乃浮浪子弟,城里这些个 明娼暗妓,没有他不认识的。   当下上了楼,李怀心想,此番出城,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回来,进了山,呆在 那寺庙里,却是连个女人的影儿也摸不着,索性尽情玩耍一回。辰光尚早,就算 是天黑闭了城门,寻个豁口也能出得了城,倒是用不着慌急的。   爬上楼梯,芳姑娘和俊姑娘笑着迎了上来,进了屋,要了几样果碟,筛了一 壶花酒,李怀点了曲《脱布衫》,要芳姑娘来唱。   于是怀抱琵琶,轻启朱唇,芳姑娘唱道:常记得五言诗暗记回文,千金夜占 断青春。厮陪奉娇香腻粉,喜相逢柳营花阵……   芳姑娘唱罢,又换了俊姑娘,俊姑娘唱的是一曲《滚绣球》,词曰:藕丝衫 翡翠裙,芭蕉扇竹叶襟。衬湘裙玉钩三寸,露春葱十指如银。秋波两点真,春山 八字分,颤巍巍鬟云鬓,胭脂颈玉软香温。轻拈翠靥花生晕,斜插犀梳月破云, 误落风尘……   两姑娘来来回回地唱,桌案前的花酒换了一壶又一壶,李怀已有几分醉意, 趁兴脱衣上床,与芳、俊二姑娘相依而卧,接着,云雨巫山、被翻红浪,三人尽 情玩耍了一通,直至天色将晚,窗外已黑黢黢的,俊姑娘下地掌灯去了。   李怀的布褡裢放在案头,口子没系牢,一封书信从里面掉了出来,俊姑娘没 在意,顺手将褡裢系好,重新放置在桌边。   又喝了一壶茶,与两位姑娘调笑了一番,李怀起身告辞,楼下结了银子,复 又来到大街上,其时天已大黑,街面上几乎不见人影。   一路哼着小曲,往北门方向赶,北门处的城墙有个大豁口,是去岁鞑子兵攻 城时塌陷的,一直未及修缮。   走着走着,总觉得背后有个人影,回身察看时,却又不见踪迹。李怀心底顿 生恐惧,不由加快了脚步。   走至那豁口处,对面突然有个人喊他,“外甥,这么晚了,要去哪儿呀?”   定睛一看,却是毛正,李怀心中顿时宽舒了许多,连忙顺嘴编了道瞎话,说 是城外有家做喜寿的,贺席定在晚间,这会子,怕是已经开宴了。   还未及说完,头顶突然被罩了条麻袋,立刻喘不过气来,李怀一个劲地挣扎, 越挣扎,越觉得气短,终于,一口气没上来,晕了过去。   醒来时,已经是在城墙顶上,双手双脚都被绳索束紧,丝毫动弹不得,嘴里 被塞了块破布,喊也喊不出来。   面前站着两个人,竟然是毛正和严伯安。   就听毛正说道,孩子,今夜你走到头了,不是我想害你,实在是你掺和的事 太多了,同知岳大人的意思,你不必在这世上混了,早死早投胎,下辈子重新做 人吧。再者,咱叔侄好歹亲戚一场,你跟玉婷又相好了一回,虽说你心术不正, 祸害了杨氏,也牵连到我家里,但终归不比外人,姨父今日让你走得体面些。说 着,从怀里拎出一只锡酒壶,举至齐眉处,缓缓地将酒液倾洒在李怀脸上。   这壶酒,就算给你送行吧。毛正叹一声道。话毕,朝严伯安递了个眼色。   严伯安上前,搬起李怀的身子,稍一用力,李怀便从城墙顶上往外栽了下去, 之后,只听得“噗”的一声,仿佛一颗熟透了的瓜砸在地面上。   古陶城墙有三丈多高,李怀从城墙顶上落下去,已是七窍出血,没有了一点 儿气息,毛正与严伯安走至城墙下,将李怀身上的绳索解开,除掉他口中的塞布, 又探了探鼻息,确认已命亡,便掸了掸身上的灰土,准备离开。走前,严伯安又 搜检了一遍李怀的衣帽,从其腰间翻出一条褡裢来,捏了捏,却是一包碎银子, 顺手拿走了。   城内街巷中隐隐传来更鼓声,一群暮鸦停在老槐树枝杈间,聒噪不宁。   B29   木材和玉料都货真价实,那块玉甚至还是块老货,但组装在一起就成了件赝 品。老曹说,不但连接的地方有人工做旧的痕迹,关键是,这把椅子的形制古代 根本没有,翻遍了所有图册,也不见有这种造型。   市面上流行的很多假古董,都是这种货色,头脑中臆造出来的产物,就跟个 怪物一样。而你知道,器物是有时代特征的,就拿建筑来说,宋代的殿宇讲究 “侧脚、卷杀、升起”,外形与明清有很大不同,而明代的建筑物,斗拱做法比 清代更为简约,不以繁缛为美。这就是它们各自的时代特征,好比人的衣着,八 十年代流行墨镜、喇叭裤,到今天,九十年代了,谁要再这副打扮上街,大家见 了肯定会觉得别扭。   齐亦凡插话道,吴县长有句口头禅,叫做保护性破坏,跟您说的大致是一个 意思。   老曹说,小吴县长的想法跟我差不多在同一条褶子上,这些年,咱们毁了不 少文物,也修坏了不少文物,很多真古迹,硬是被搞成了假古迹,比如咱们县北 襄乡有座寺庙,庙里有块北宋年间的大碑刻,碑体残缺不全了,你按残碑保存也 挺好嘛,偏有好事的人要修复它,结果,断落的部分用混凝土给补了起来,外面 还抹了层水泥,把很多字迹苫盖掉了。这种修复性的破坏是不可逆的,看了真让 人痛心呀!   扯远了,老曹说,还是说我那支椅子的事吧。   第二天拎着椅子去了南泉镇,那几个河南人早跑了。村干部说,可能是连夜 跑的,卖剩的腐竹、收上来的豆子、铺盖卷都没带,原先承诺的百分之七十的分 成也没支付,这伙人看起来就是一群职业骗子,现在不知道又上哪儿行骗去了。   进了他们的往处,床铺上一摞线装书,全是《金瓶梅词话》,明万历版的。 要知道,万历版的《金瓶梅词话》现存台北故宫,市面上根本见不着。这帮江湖 骗子果真是惯犯,做腐竹,不过是他们掩人耳目的一个幌子。   那后来呢?齐亦凡问道。   只好认赔了,又能怎么样?只怪自己太贪心,上了人家的圈套。书上讲,无 欲则刚,有容乃大。还说,因其不争,人莫能与之争。世上所有的矛盾,都源起 于争夺,而所有的烦恼,都来自欲望。   这话倒是不假。   不知不觉后半夜了,老曹的谈兴依然很浓,话匣子一打开,滔滔不绝。老曹 说,有一回,去西边一个村子里收古董,事先跟当地村干部约好,不论好坏,只 要收了东西,就给村支书两百块钱中介费。那一次,确实也没白来,瓷器、铜器, 收上来好几件,给了支书两百块钱,自己也不亏。   出了门,还没到村口,村长骑着车子追上来了,说,给支书钱,咋没我的份? 一样的村干部,你小看人嘛,不给钱,今天别想出村。   好话说了一大堆,村长不理,就是张手要钱,好吧,自认倒霉,只好给了村 长两百元。   还以为这就算了结了,走了没多远,副村长追上来了,把车子横在面前,说, 你这个城里来的,看农村人好欺负是不是?为啥支书、村长都给钱了,就没我的 份?你以为我这副村长是吃素的?告诉你,怎么收的,怎么给我退回去,说着, 拉住胳膊就往回拽。老曹说,我实在没辙,只好又给了副村长两百元。   心想,这下该没人追了吧,连副村长都打点住了,难不成,村里的会计也会 耍横?还真让我说准了,只不过,这回来的不是会计,而是治保主任。治保主任 骑辆A型250摩托车,身上披着件乡里发的军大衣,在村口堵住了去路,嘴里骂骂 咧咧,就一个意思,拿钱。   好,拢共花了八百块钱,这趟生意,算是赔了。自此以后,再不敢随随便便 往乡下跑了。   齐亦凡笑道,这都快赶上车匪路霸了,你们这行当,风险不小。   老曹叹口气道,这都算轻的,最严重的一次,差点把命搭上。   怎么档子事呢?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以前有个生意上的伙伴,姓白,大家 都叫他老白,陕西人。有一天,老白写信给我,说是手里有件永宣青花罐想出手, 问我要不要?   青花大致分为元青花、明青花和清代青花几种,明青花又分做永宣青花、成 化弘治正德青花和嘉靖万历青花若干类,其中,又以永宣青花为上乘,因为这类 青花的颜料是郑和下西洋时带回来的,叫做“苏麻离青”,用“苏麻离青”烧造 出来的瓷器色泽浓厚,且带有特征明显的所谓“铁锈斑”。   坐了一夜火车来到西安,古玩市场里找见老白,拿出罐子一瞧,没二话,货 真价实的官窑瓷器。之后便是侃价了。   古玩行当里的规矩,两人谈价钱时不许第三者插手,陕西地面上的谈价方式 更特别,唯恐外人听出意思来,内行人侃价都用暗语,比如一是么,二是按,三 是捎,四是素,五是歪,六是料,七是巧,八是本,九是交,十跟一相同,也叫 么。一块五,叫做“么歪瓜”,三块七,叫做“捎巧瓜”,“瓜”代表价格。   谈来谈去,最后,四万块钱成交,“素万瓜”。老曹说,付了钱,连旅馆都 没住,直接抱起罐子去了火车站,夜长梦多,还是回家要紧。   还没到车站广场,两个穿制服的警察拦住了他,非要让他把包打开,老曹没 奈何,只好把旅行包从肩上卸下来,就那一刻,老曹发现其中一名警察手臂上纹 着条蛇,另一个人脖子上戴条大金链子。   这俩警察是假的。   很可能是老白设的一个局,卖货收钱,然后再安排两个地痞无赖伪装成公安 人员,把罐子没收,人在他乡,自己即便有理也说不清。怎么办?跑吧!   可巧有辆面包车从面前经过,车后备厢敞着,老曹二话不说,撒腿追到车跟 前,一个箭步蹿了上去,还好,罐子没碰着。   俩假警察回过味来,在车后面不停地呼喊,面包车司机没听见,一个劲往前 开。后面两人也截了辆车,尾随着追了上来。   面包车司机大概是无证驾驶,发现身后有两个警察在追他,还以为是交警, 立刻慌了神,加大油门往前赶,可惜车技不佳,半道上被个土坑给颠了一下,车 居然翻了。   老曹从后备厢爬出来,也顾不得身上的伤,先察看了下包,不幸中的万幸, 罐子没摔坏,可是,折腾了近两个小时,天黑了,更糟糕的是,那俩假警察穷追 不舍,离自己也就一二百米距离。   附近有个村庄,跑进村,见一户人家的院门开着,招呼也没打,老曹就冲了 进去,躲在茅房旮旯里。渐渐地,听见那俩人也进了村,挨家挨户地查,心一急, 老曹掀起茅厕上的石板,跳进了茅瓮。   终于,那俩人来了,骂骂咧咧,逐屋地查,茅房也没落下,拿主家的手电筒 照了一通,什么都没发现,又骂骂咧咧地走了。而此时的老曹,都快被茅粪熏晕 了。   憋着气等到后半夜,中间还被院子主人拿尿轮番浇了一脸,老曹总算逃脱了。   跑出村子,往大道上走,还好,这村子紧邻国道,拦了辆大卡车,给了司机 五十块钱,老曹到了潼关。   到了潼关,又换了辆去山西的车,可这辆车的司机闻见老曹身上有臭味,死 活都不肯拉,要赶他下车,老曹说,我也是急中生智,把提包一横,诈唬道,你 知道老子怀里抱的是什么东西?老子是贩卖枪支的,刚从警察手里逃出来,你要 敢撇下老子不管,老子把怀里这捆雷管给引爆了,反正是个活不成,跟你小子同 归于尽。   司机一听,立马蔫了,一口气把他拉到了灵石。   老曹深叹一口气说,这一趟,太不容易了,就跟死过一回似的。人要想做成 点事,太难了,   这时候,院子里的鸡已经开始打鸣了,窗外泛出一片青色的微光。齐亦凡想, 跟老曹的经历相比,自己当初吃过的那些苦,根本就不算个事。   A30   这边孟之脉果然重新升堂理案,清早起来,鸣鼓召集众吏员至衙署堂前,一 班公人去牢狱内提了任轼上来,依照昨日的话,孟之脉传城内参试的若干富家子 弟到场,讲明原由,摆了几张桌案,每人发了一页卷纸,拟了个题目,让这些试 子们拈笔来做。   那昔日行了贿的三名考生自是做不出文章来,不但不会作文,却是连字也写 不来几个,在纸上胡乱涂鸦了一番,纷纷跪地求饶,一个个将矛头指向李怀,都 说那李怀才是始作俑者。   当即传李怀归案,差役领命而去,不多时却空着手回来了,说是李怀不在家, 家里人说自打昨日午后出门就再没回来过。   正有些一筹莫展呢,北城里长忽而求见,孟之脉传里长至堂前,那里长说, 北城墙墙根处多了具尸体,看样子呢,像是个官绅子弟,衣冠齐整,年纪也不大, 约摸二十来岁,浑身酒气,倒像是吃醉了不小心从城墙顶上栽下来的。   李文惟听罢“腾”地站了起来,严伯安在旁按住他的手臂,解劝道,李大人 莫慌,未见得就是贤侄,咱俩且去瞧个究竟再做分晓。   于是,退了堂,将一干案犯暂行收押寄监,孟之脉、李文惟、严伯安各乘一 顶小轿来到北城墙底,远远地,李文惟从轿子上跳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 尸身跟前,揭了遮脸的白布,不是李怀是谁?   李文惟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事情太过蹊跷,说要传唤李怀,李怀突然就暴毙了。是李文惟干的?瞧这一 把鼻涕一把泪,倒也不像,再者,以李文惟的性格,贪图小利、见风使舵、欺上 瞒下是有的,若说杀人灭口,谋害自己亲侄子,却断定他下不了这个手。   那又会是谁呢?孟之脉心中不停地琢磨。果真是从城墙上掉下来摔死的?大 半夜的,李怀上城墙干吗?除了听到风声畏罪潜逃再没有别的解释,可这信儿又 是谁传给他的呢?   再一想,汾州县衙里裙带之风甚滥,那些个皂隶、衙役、狱卒,以及六部工 房里的吏员、书办,连同师爷、门子,几乎就是一家人,不是亲戚的也都攀成了 亲戚,人多好办事,彼此间互传讯息,暗通有无,就算大堂顶上掉下块瓦片来, 顷刻间也能传得尽人皆知,更别说自己走访牢狱,还问了任轼那么多话呢。   这样一梳理,思路便通了,可还是有些疑惑,这李怀死得也太是时候了。   李文惟趴在侄子尸首边上掉了老半天的泪,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停地在 李怀腰间摩挲着,摸了一通,什么都没摸着,心里开始犯叨咕,褡裢呢?书子呢? 怎么都不见了?   只有严伯安不动身色,冷冷地瞧着这一干人。   于是传了忤作,查验尸身。诸事料理停当,孟之脉等打道回府。   几日后,忤作面呈查验结果,说这李怀确系坠跌而死,脏腑都摔裂了,至于 外皮,却没有伤迹,喉、腹等也未见黑,不像是服过毒的。   线索就这样生生断了,科场舞弊一案已是无法查证,孟之脉虽说仍有些不死 心,却也束手无策,奈何不得。   却说孟柏近日来也添了个嗜好,花园巷口的欢春楼自从召了几名“红倌儿”, 孟柏便有些收不住性子了。他本是十六七岁的小伙子,对那男女之事已有些了悟, 禁不住好奇,空闲时经常在欢春楼下的茶肆里闲坐,看人家做生意。一来二去, 弄清了场面,自己也钻进去玩耍过几回,居然跟芳姑娘、俊姑娘混了个脸熟。   这一日,又积攒了几钱银子,少老爷跟前告了个假,孟柏上楼寻俊姑娘玩。 那俊姑娘早不拿他当生客,见了面,弟弟长弟弟短的,如同自家人一般。   办完了事,俊姑娘拿篦梳对着镜子通头,孟柏下了床,却见妆台前放着一封 书信,顺手捡了起来。他虽没念过书,却自小跟着孟之脉出入塾馆科场,所谓近 朱者赤,近墨者黑,斗大的字也还识得半箩筐。   那信皮末端具了“李文惟”的名,真真切切。孟柏惊奇道,姐姐,这书子是 从哪里来的?   俊姑娘道,先时一个客人遗落下的,想想都后怕,这客人天擦黑走的,第二 天大早却横尸郊外,吓得我们姐俩好几天都不敢出门,生怕那亡魂会寻上门来。 芳姐姐要我烧了这书子,我哪里敢动它,倒要拜托你把这书子拿将出去,找个犄 角旮旯烧了。也省得它平白在这里唬人,害得我俩不得安宁。   孟柏道,这又何难?我且替你消了这心头之患。说着,将书子揣进袖口,又 说了会儿闲话,告辞下了楼。   进得衙署,急匆匆去见孟之脉,掏出书子,孟柏将其来历细说了一遍,孟之 脉也顾不得责备孟柏,当下取出信瓤,从头至尾细读了一遍,竟与自己的推测毫 无二致,是李文惟得了信儿,打发李怀外出躲避。且不论李文惟是否与科场舞弊 一案关联,最起码,包庇容赃之罪是确凿无疑的。   洪武朝律法规定,布政司及直隶府、州、县,笞杖就决;徙流、迁徙、充军、 杂犯死罪解部。意思是说从行省的布政司到县衙,只能决断一些个小案,打几下 板子可以,若是牵涉到贪腐、谋逆、杀人害命之类的大案,则需交由刑部处置。 正统四年,“稍更直省决遣之制,徙流就彼决遣,死罪以闻。”等于下放了一些 权限,布政司衙门可以判决案犯流徙之罪了,死刑犯核准仍由刑部裁断或皇帝亲 问。   县丞是从七品的官阶,食朝廷俸禄,若想查办李文惟,是需要上奏的,行省 有三司,布政司主管钱粮赋税,俗称藩司;都指挥使司主管军务,俗称镇司;纠 劾、查处官员的是按察司,俗称为臬司。   李文惟与自己是同僚,相互间并无私怨,而今察觉他有作奸犯科之实,到底 要不要上奏朝廷呢?孟之脉此刻有了真凭实据,却不由得踟躇起来。   看起来,这是一个绝好的卖人情的机会,将这书子交还李文惟,唬他一下, 李文惟势必如获至宝、感恩戴德。日后,还不得由着自己任意驱遣?哪敢有二话? 当下,补筑城墙是任内一桩大事,正愁缺个得力助手呢,有了李文惟相帮,情势 自不比往日,一切或将顺理成章。而自己,也终将赢得个施政有方、仁义厚道的 名望。却是最精刮上算的。   然而此事牵涉朝廷吏治,更事关全县百余生员试子的利益,送李文惟人情, 即等同于与纲纪、民意为敌,仕途或可由此而顺畅些,但为官图什么?若只为一 星半点的蝇头小利,倒不如挟个算盘、账本去经商;若为博名位,诗书杂览多读 些,相与上一帮文人雅士,吟诗作画、卖弄文采,青楼酒馆多逛上几回,如同唐 人杜牧、宋人柳永那般,有千古诗篇传颂,也是一种活法。   然而这些都不是他所期望得到的。   想当初,与璧仪同在一方纱窗下读书治学,心里崇敬的是司马光、范仲淹、 王阳明这些世之贤人,范仲淹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令人 怦然心动。而守仁先生所谓“心外无物,心外无理”则更让他觉得所谓诗词歌赋 乃小道之艺,大丈夫行于世,当胸怀天下,修身度众。   想到这儿,孟之脉再不犹豫,若包庇纵容了李文惟,却是有违初衷,连失散 的璧仪也对不起的。   于是,铺纸研墨,认认真真书写好一份奏折,嘱孟柏作速交由驿站,上呈京 部内阁。   B30   在汾宜村呆了大半个月,陆续从邻近村庄征集了些文物,其中又以明清家俱 和瓷器摆件居多,虽然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但也足够陈设好几个小型博物馆了。 这一天,申遗小组打电话到村部,通知老曹和齐亦凡,前几日整修城内一处古宅 院,从旧屋顶棚上发现大量票号账簿和单据,吴县长拿其中一部分单据与几家私 营景点做交换,换回一批旧家俱。文物征集工作可以收场了。   收上来的旧货摆了满满一院子,齐亦凡雇了两辆车,全部拉回县城。   这时候已经是四月份了,春回大地,杨柳依依。经过一番有条不紊地整治, 古城内外逐渐焕发出一些新的生机,昔日脏乱不堪的街巷整洁了许多,杂乱无章 的各类线杆已全部拆除,原先驻留在古城内的各机关企事业单位也陆续搬离了出 去,申遗工作进入第二阶段——争取国内获批。   这些日子,齐亦凡一直在看两套书,一套是《资治通鉴》,一套是《明史》, 吴晓华告诉他,中国古代史是个大轮回,事实上,古人的经验即使放在今天,也 依然有用,虽然科技发展了,人类已经将触角伸到了太空,但基本的人性是没怎 么变的,人性不变,官场上的经验就不会变。   比如《明史》有记载,过去的地方官每三年一次“京察”,也就是当下的 “述职”,“京察”期间,地方官都要给吏部官员甚至司礼太监送红包,不送红 包或者红包送少了,“京察”就通不过,极有可能被降职或免官。而在当今,这 样的事例也不算少。   再比如,明朝时,派发至各地的赈灾款,从户部下发,到了地方上,往往只 剩下很少一部分,其中相当数额的款项都被层层截留了,而大多数截留款,又都 落在了个人腰包里。   关于这一点,齐亦凡有切肤之感。   古陶县不是个财政富裕县,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整治古城环境,是需要从上 面报批资金的,三月份,县领导专门去了一趟北京,好不容易从建设部争取到一 笔专项资金,总计有三十来万。四月份,这笔钱划拨到了县财政账上。   得了人家的钱,总得表示表示吧,四月初,县长领着吴晓华和齐亦凡上了趟 北京。   走之前带了些本地土特产,漆器、牛肉等,从北京站下车,径直去了当初主 管拨款的那位领导家。   进了家门,说明来意,这位领导既不让座,也不奉茶,三个人就在门口干站 着。   领导和他的家人也都不理睬他们,气氛十分尴尬。到最后,领导瞧了瞧他们 手里拎的礼包,问了一句,就这些?   县长“嗯”了一声,没敢多说什么。   这位领导冲他们扬了扬手,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不欢迎,赶快走。   为什么会这样呢?齐亦凡莫明其妙。   两名县领导却都明白了其中的原由,回来的路上,不停地讨论。齐亦凡终于 懂了,这位官员之所以会赶他们走,其实是嫌礼太轻,人家要的是现金,而这部 分现金,早应该送到人家府上,一个月以后才登门,显然是迟了些。   但所拨款项是政府使用的,并不是划给了私人,无非是换了个地方,从中央 财政挪到了地方财政,这种公款公用,个别官员仍然会惦记其中的利益吗?   其实这涉及到了一个官僚体制问题。   地方政府从中央拿到了资金,必然是要办事的,事办好了,政绩就有了,政 绩优良,官位就会提升,官位提升,意味着将获得更大的权力,而更大的权力, 则会像磁石一样,吸引无数的金钱到身边,这一连串的因果联系,说到底就两个 字——“利益”。   俗话说,千里当官只为钱,算是触及到了根本。   但也有例外。   齐亦凡记得《明史》上记载戚继光,这位抗倭名将,功勋卓著,战绩非凡。 有明一代,人们甚至拿他同岳飞做比,但戚继光为官期间,却有着不太好的名声 ——贪腐,而且还比较严重,只是因为他镇守边关,担负着无人可以替代的角色, 朝廷对他的贪腐行为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惩治。   但是,戚继光死后,惊人的一幕发生了,官员们去戚府吊唁,却发现戚总兵 家里很寒酸,一贫如洗,根本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史书记载他“囊橐索然”。那 么,戚大人收上来的那些个赃钱都到哪儿去了呢?   答案是,戚大人不管贪污还是受贿,他到手的那些钱一个子儿都没花到自己 身上,全部用来搞社交了。   官不是那么好当的,尤其是当了官还想做出点成绩,这就难了,各方面都得 顾及。戚继光之所以能镇守过关数十年,国家安享太平,朝廷内的大小文官换了 一茬又一茬,始终对他没一丁点非议,实在是因为他做足了工作,混了一个好人 缘。而这,究竟算是他的个人之幸?还是国家之福呢?   评价一个人,永远不能单线条地去分析。   摆在面前的,自己这位大哥,吴晓华,也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在齐亦凡看来, 吴晓华虽然年纪不大,却已经把官场上的这套规则吃透了。他玩味规则,利用规 则,不惜打政策的擦边球,但目的只有一个,他想做成事。   而成事,必须要有策略。   五月份的一天,吴晓华找齐亦凡谈话,吴晓华说,争取国内获批就剩最后一 关,现在进入冲刺阶段了,咱们还得去一趟北京。   去北京干什么呢?吴晓华说,我打听过了,拍板决定的那位部领导有个独生 女,今年三十多岁,一直不生育。咱们县有位精通此术的老中医,我计划带这位 老中医进京给领导的女儿瞧一瞧,如果手到病除,咱们的事就有七成把握了。   齐亦凡“扑哧”一声笑了,说,这种事你都能打听得到,真是费尽心思了。   吴晓华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说,三摆都摆过了,就差这一扭了,可不能输在 最后一秒。去年北京申奥失败,说到底就是因为对形势估计得过于乐观,放松了 跟进步伐。其实有时候做事情就跟拜佛一样,你必须自始至终虔诚,才会有所得, 稍有懈怠,就可能功亏一匮。   齐亦凡点了点头,他忽然想起一个词,叫“坚守”。   吴晓华说,这位老中医腿脚不大好,平常拄双拐,去北京有些费事,上下火 车就是个大问题,所以一路上你多辛苦些,能背就背,能搀就搀,不要嫌麻烦。   齐亦凡答应了。   两天后,三个人启程。老中医六十多岁,为节省开支,吴晓华没安排家属陪 同,后勤服务全靠齐亦凡一个人操持,虽然很累,但他很有成就感,火车驶离古 陶站的那一刻,他望着窗外连绵不断的城墙垛口,心里竟然有几分激动,同那些 一杯茶、一枝烟、一张报纸看半天的政府同事们相比,齐亦凡觉得自己的工作具 有不同寻常的意义,或许,绝大多数人并不清楚他们的工作细节,也不会关注他 们为之付出的辛劳,然而,他们目前所做的却是一件即将改变无数古陶县人命运 的事,光这一点,就足够为之不懈地付出了。   美国电影里经常会有这样一句台词——“记住,你正在创造历史”,此刻, 齐亦凡脑海里突然飘过这句话。   A31   不知不觉,张璧仪在石板沟已住了大半年。   白府别院深宅高墙,她嫌冷清,不大喜欢在府里住,日常起居,仍旧在坡弯 处裴老汉家,府里的佣人们,没什么活计好做,终日闲得发慌,璧仪委裴老汉在 村外寻了几块荒地,指派这四五个仆佣开荒拓土,既打发了冗长的时日,又收获 了些许菜蔬谷粮。村人们都说,这媳妇子还真会操持呢!   宅院里空着数十间屋子,正屋中堂,十分的轩敞,璧仪寻思,何不聘个先生, 开间学堂呢?既收一收乡村孩子们的野性,又能读书识字,既便只学了一手算盘, 日后也是有用的。主意已定,便委派管家老邓头,随了裴良去乔家山请那开馆的 刘先生。   且说赵显祖自入夏以来走了好几个学生,农家子弟读书,本来艰难,即使每 月几厘银子,也多有支不出的,正赶上农忙时节,倒不如抢农时收割来得更实在 些,学生们因之一个接一个地辞学回家了。   眼看一家人饭食堪忧,忽而裴良带了个老汉来,说要请自己去石板沟坐馆, 吃住都是主家预备,塾堂也现成,每月还有一两银子的酬金,真是天上掉下来的 好事,赵显祖立马允了。   不几日拖家携眷来到石板沟,见过主事的,竟是个年轻媳妇,言谈举止颇有 大户人家风范,赵显祖先就对璧仪存了几份好感,又听说,这媳妇原也只是个下 人,机缘巧合,做了白家孩子的乳娘,执掌起这份家业,诸事竟办理得井井有条, 不由从心里又生出几分钦佩来。   璧仪道,先生初来乍到,府里招待多有不周之处,还望不要计较才是。这府 上乃太原白家的宅第,我暂且承事,替主人看管着这份家业,前几日,忽而想, 这偌大一所宅子,空着也是空着,倒不如起个馆,教村中蒙童们识几个字,学些 算术加减,日后或能有些做为,终不至于一生困盲。   赵显祖回道,少奶奶真大德行之人,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 必有余殃。听管家老汉说,鄙人的酬金却是从少奶奶月例中支的,不甚惭愧。   璧仪笑道,乡野村人,荒寒窘迫,进学堂念书,多数是读不起的,我每月有 五两银子的份例,也无甚大用处,倒不如资助了乡民,却还花得快意些。这府里 拢共四五个佣人,在村外荒坡上辟田种粮,一年下来,吃食也不甚缺,先生既来 之,则安之,嫂夫人若身健,也可在后厨多帮忙些个,俩孩子随村中孩童一块入 学,闲时,或能帮做些轻巧家务。如此,大伙形同一家,其乐融融,彼此皆不尴 尬!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这几句话,说得赵显祖心悦诚服,看来这平儿少奶奶还真不是个简单人物, 懂礼守矩,尤其还善于经营,怪不得,白府主人会将这一大份家业兼四五名佣人 交由她管辖。   当下又叙了些客套话,赵显祖回住处安顿家小。五日后,学堂正式开馆,石 板沟及附近村子的人家们,听说白府里设了学,分文不收,学童只需自带干粮及 些许纸张笔墨,且那授业的先生还是位前朝举人,文武兼备。如此美事,好得令 人咋舌,焉有不去之理?于是纷纷将孩子送了过来。七长八短,计有三十多名乡 人子第入了书塾。   平儿少奶奶的名声也随之流传甚广。   且说那裴老汉的侄儿裴洪也没闲着,听闻寄居在二叔家的这个外地媳妇一跃 做了白府孩子的乳娘,掌管起别院这一大份家业,又拿银钱不当回事,广施乡里, 心中便有些活泛,寻思着也去讨几个钱花。   这一日又浪逛至二叔家中,粘皮糖似的贴在裴老汉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些个闲话,裴老汉两口子知道他的用意,唬了脸不去理他。   裴洪道,侄儿我身无长处,没学会那挣钱的本事,命还惨,小小年纪死了爹 妈,这辈子就剩二叔、二婶一门亲了,您两位若再不待见我,侄儿倒不如投河死 了算了。   裴老汉道,死活随你,只是别在这儿碍我眼。   裴洪道,二叔讲话好狠心,一笔写不出两个“裴”字来,您老大一把年纪, 就不怕日后没人给你俩摔盆子拉舆车?   裴老汉停下手中的活计,责裴洪道,这出戏演过不是一回两回了,总拿车辘 轳话要挟我,有甚意思?二叔命里无儿,今辈子认了,不指望你当孝子。再者, 从小到大,二叔二婶不是没疼过你,管你吃管你穿,家里任你出入,只是你不争 气,正经营生不学,光知道偷我这里东西去变卖,吃穿嫖赌,哪还顾我俩死活?   裴老汉说这话当口,璧仪正在偏窑里哄孩子睡觉,猛然间,想起自己丢失的 那半支玉簪,十之八九,跟裴洪有关,于是,安顿好两个小孩,轻启屋门,来到 院子里。   裴洪见璧仪出了门,也不生份,陪了一脸笑迎上来,嘴里不停地唤“姐姐”, 连作了好几个揖,说道,姐姐真是好面相,小弟之前来过几次,一直无缘相见, 今日方晤真容,果然生得贵气。   璧仪还了礼,说道,方才你跟裴叔说话,姐在屋里都听到了,想来长辈们总 有些恨铁不成钢之意,对待自家子第,尤其严苛些,弟弟也不必太往心里去。   裴洪连忙点头称是。   璧仪话锋一转说道,刻下姐这里却有份差使,不知弟弟愿不愿去做,若做成 了,姐也有几两银子酬劳的。   裴洪瞪大眼睛问道,什么差使?   璧仪道,先时,我有一截白玉断簪,不算值钱,却是当年夫君送与我的,去 年不慎,竟给遗落了,而今想来,十分懊丧,想寻,却又不知该往哪里去寻,我 看弟弟在外面混得熟,各色人等都有交往,能不能帮姐个忙?尽快出去查访查访? 若能原物找回,姐自然有一番重谢的。   她这番话,用意很直接,大抵已明确了偷簪子的人,只是不想直说。人人有 张脸皮,戳破就不好看了。裴洪听完,脸上果然红一阵白一阵的,暗叫一声“厉 害”,心说,这女人还真不能小瞧,做事情确乎有些手段。   可戏必须得演足,于是接了话岔说道,姐姐的忙自然要帮,待我出去打听打 听,好歹给姐一个交待。   璧仪又掏出二两银子来,递与裴洪,说,这些钱权当使费,等找回了簪子, 还有几两银子的酬劳,务必用心些。再者,日后也不必多寻老人家的不是,几两 银子本钱虽少,却也够做个小本买卖的,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不论成与败, 总要有一番作为,方不愧活一回。   裴洪听罢,再不敢多言,耷拉下眼皮,从璧仪手中取过银子,转身离开了。   璧仪差不多了却了一桩心事,又替裴老汉化解掉叔侄矛盾,心中竟生出些小 小的满足感。   且说裴洪拿了银子往家赶,路过村前张屠户铺子,顺便买了副猪大肠,他在 坡底村有个相好,人称李寡妇,裴洪将猪大肠径自提至李寡妇家,吩咐煮了,又 在外边沽了两壶酒回家,约了村子里几个赌友,一通吃喝。   喝得有点高,裴洪许诺,明日携李寡妇进趟城,好好玩耍一天。   有赌友问,裴哥近来发什么横财了?这么舍得花银子?   裴洪红睁着眼道,横财倒没发,只是城里有一帮朋友,非要做东请吃饭,比 如这次,就是那衙门里的黄班头请的,我面情软,实在推诿不过,只好依他。   赌友道,那黄班头不是谢世了吗?听说年初得噎食症死的。   裴洪连忙补正道,这你就不知道了,这次其实是李班头坐东,因为自家院子 窄小,借了黄班头的宅第请客,我懒得提,就这么顺嘴说了。   用衣袖擦了把油嘴,又说道,说是玩耍,其实还有件正经事要做呢,石板沟 白府的少奶奶是我堂姐,今早她委托我进城办件事,二百两银子的一桩买卖,非 要我亲自去办,说是用外人不踏实。我哪里好辞脱,硬着头皮也得接承,谁让摊 上了这门亲戚呢?   “唉,分身乏术呀,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应付这些个事务。”裴洪将一 截油腻腻的猪大肠填进嘴里,长叹一声道。   B31   一路连背带扶,三个人终于进了京。见了部领导,讲明身份与来意,这位官 员先就被他三人的诚意所感动了。领导说,当初只是在个别人面前提了一下,没 想到吴县长真当回事了,屋里太窄,咱们还是到外边谈吧。   已是晌午时分,这位领导竟然直接带他们去了“全聚德”,一顿饭下来,也 不知道花了多少钱,吴晓华抢着要付账,却被领导制止了。这餐价格不菲的饭, 完全由领导买单。   在北京呆了一整天,“望、闻、问、切”,老中医使出浑身解数,最后给领 导的女儿开了张方子。自始至终,吴晓华都没提一句公事,齐亦凡明白,不说的, 往往是最想说的,高级别官员之间的交往,这是常识,也是规则。   大学时的历史课老师曾经讲过这样一句话,古往今来,无论正规史书还是课 本教材,没有写出来的才是历史真相,但凡我们阅读到的,都是已经加工过的历 史,要想了解事情的本来面目,需要自己去分析。   新闻学老师说,新闻不是追求事件真相,新闻是探究真相的过程。   齐亦凡现在想起这些话,猛然明白了其中所蕴含的哲理。   中华民族是全世界最聪明的种群,作为硕果仅存的四大古文明之一,中华文 明之所以能传承至今,与其优良的基因是密不可分的,其中有一点就是善谋。不 光文化思想先进,工艺与科学水平也首屈一指,中世纪以来,世界公认的最优异 的能工巧匠出自两个地方,一个是欧亚边界的亚美尼亚,一个是中国的苏州。   官场规则其实也是一种文化,什么场合说什么话,什么场合不说话,什么场 合只说关键的一两句话,都是有讲究的。虽然没有明白成书,但久历其中的人早 已烂熟于心,这其中,对于分寸的拿捏,就叫做城府。   吴晓华是一个城府极深的人。   鲁迅评价胡适与刘半农,说胡适是一个看似没“武库”的人,大门前贴个纸 条——“内无兵器,放心入内”,其实后院陈列着满满当当的武器;刘半农是一 个看似“武库”很丰富的人,大门前的纸条上写着“军火重地,小心入内”,其 实里边连把菜刀都没有。   鲁迅说的“武库”,其实就是城府,而吴晓华恰似胡适。   在回家的火车上,老中医躺在下铺早早地歇了,吴晓华和齐亦凡却没多少睡 意,俩人盘坐在上铺,望着窗外瞬忽而过的灯火,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慨。   吴晓华说,但愿十月份的审批,咱们能一举通过。   齐亦凡明白,这听起来再平常不过的一声感叹,却透露出吴晓华内心强烈的 不安。   申遗是一项开弓没有回头箭的工作,截止当下,据齐亦凡所知,已经将一百 多万投入进去了。而申报世界文化遗产,从最初观念的产生一直到具体的实施, 直接的责任人即吴晓华,也就是说,事情弄成了,皆大欢喜,大家分享成果;事 情如果没弄成,头一个挨骂的不会是别人,只能是他。   这就是做事情的风险,如果你从早到晚混天黑,什么事都听吩咐办理,自己 永远不拿主意,在政界,或许你可以凭这种态度干到退休,安然无恙。但“平庸” 两个字就是形容你的,因为你配得上这个词。   但凡要创新,有想法并且付诸于行动,肯定会担负一定的风险。一个优秀的 人,一个优秀的干部,他仅仅比别人多了一点特质,那就是不甘于平庸。   吴晓华长叹一声说,要是连国内审批都拿不下来,我可就变成古陶县的千古 罪人了。   齐亦凡安慰他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倒觉得咱们起码有八成胜算。   九四年,古陶县全年的财政收入不足四千万,除去行政人员工资等必要的开 支,剩余可支配资金其实很有限,一百万,绝对是个大数字。   关键是,这一百万仅仅是个开始,后续仍然需要大量资金,而当不断投入资 金之后,换来的却是一个大家所难以接受的结果,可想而知,主政官员将会背负 怎样的骂名?   齐亦凡故意显得成竹在胸,他知道这是一场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战斗。   吴晓华说,失败了会是一种什么局面,我自己连想都不敢想。   当然,这是他的心里话。   “光看见贼偷吃,没看见贼挨打。”吴晓华自嘲道,“别人眼里,当个副县 长不知有多风光呢,你跟着我也有些日子了,小齐你说说看,我这个位子你羡慕 吗?”转了话锋,吴晓华突然发问。   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齐亦凡沉思了一会儿,说:“每个人都有适合自 己的位置,比如陈景润就只适合搞数学,李宁天生是块搞体操的材料,党史上对 中共早期领导人瞿秋白评价不高,原因就在于瞿秋白学者出身,搞政治不是他的 强项。瞿秋白被囚禁期间专门写过一篇文章,叫做《多余的话》,里面对自己担 任党总书记有个形象的比喻——‘捉了老鸹在树上做窝’。其实我觉得,不光是 人在挑选职业,职业也在挑选人,有些工作,只能由甲来完成,换成乙,根本做 不来。”   他没有正面回答吴晓华的问题,却从侧面阐释了一个道理,人尽其才,各司 其职。这番话是有力量的,吴晓华陷入沉思。   齐亦凡一直拿他当兄长,尽管吴晓华并不知情。很多时候,他能看出他平静 外表下隐含着的焦虑,他很想帮他,却只能用言语来安慰。   而中国的官场文化就像是一种柔术,自从踏入行政圈子之后,齐亦凡几乎每 天都在观察,林林总总的官场格局,纷繁复杂的人事关系,最终,他认为自己并 不适合从政,这里所谓的从政,自然是指担任高级别的公务员,并非一般意义上 的政府普通工作人员。齐亦凡觉得,自己是一个没什么手段的人,更关键的是, 他厌烦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而关系学,恰恰是“官本位”政治形态的根本。   一个在省政府就职的大学同学曾经给他讲过一件事情。   某市新到任了一位书记,这位书记一上台,就大张旗鼓地搞建设,改善民生, 事情做得不少,老百姓也挺拥护,但他解决不了离退领导们子女就业的问题,老 干部于是联合起来跟他闹。事情弄得沸沸扬扬,据说有一次开常委会,书记一怒 之下拍了桌子,痛斥这些离退老干部要求太过份。   矛盾公开化了。   如果穷尽心思在一个干部身上找问题,是不愁发现不了线索的,大家都不是 海瑞,不可能清廉到吃粗饭、穿补丁衣服。在老干部们罗列的一大串问题当中, 其中有一条是清明节书记给父母上坟,在坟前自称是本地的父母官、一把手,好 比当年的县太爷。   共产党的干部怎么能拿封建社会的县太爷自比呢?县太爷一直被大家认为是 欺压百姓的代名词,加上罗列的其他罪状,书记终于被降职调离了。   这个事例说明,关系学挺重要,关系学掌握不好,做再多的事也白搭。齐亦 凡清楚自己是个不大会调理关系的人,所以他不具备从政的起码素质与标准。然 而,吴晓华却天生是个调理关系的好手,虽为一母同胞,但他与他禀赋各异,他 崇敬他,也看好他。   这时候列车在一个小站上停了下来,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蒙蒙细雨。吴晓华 说,小齐你分析得很有道理,其实我们每个人生下来都是肩负一定使命的,除了 奉养父母、哺育子女,更大的使命就是我们所从事的职业。   老中医此时在下铺翻了个身,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梦话:“脾虚胃寒、血气 瘀滞”。   吴晓华和齐亦凡听罢都笑了。   A32   酒足饭饱,裴洪吹够了牛皮,当夜就在李寡妇家歇了,次日清晨,起床洗漱 毕,在村子里雇了辆驴车,领着李寡妇,吱扭吱扭往城里走去。   此行的目的,无非是想赎回那半截簪子,当初,只换了两百个钱,而今当期 未尽,加倍赎回,也不过再多花上几百个铜子。将簪子原物奉还给平儿,却又能 换得几两银子,这买卖,精刮上算,几乎都是白赚的。   说话间已到城门口,下了驴车,裴洪领着李寡妇径自前往“三和当”。   李寡妇数年来头一回进城,满眼的新鲜,其时,古陶城墙正在补修,工地上, 打夯的打夯,烧砖的烧砖,几名工匠正在往城墙东南角魁星楼顶子上铺琉璃,绿 油油的琉璃瓦,映衬着蔚蓝的天,煞是好看。   李寡妇道,常听人说,走走龟背背,享福一辈辈,这龟背背,今儿个才明白 过来,敢情就是指城墙哩!   裴洪没心思搭茬,他只想着尽早赎回那半截簪子,好跟平儿领赏。   说话间来到北街“三和当”门口,裴洪取出当票,往柜台上一扔,当铺伙计 拿起看了一眼,连忙招呼一声——“掌柜的”?   满店里的人都没想到就这么一支断簪,居然还要赎回,关键是,这支断簪早 被东家毛正毛老爷给取走了。   掌柜的放下当票,无奈说道,后生,东西取不回了,这么个小玩意,当初谁 也没当回事,也不知搁那儿了?要不,当票先留下,再补你几百个钱,这赎当的 事,就算了吧。   “算了?”裴洪来了劲,“几百个钱就算了?我这可是上好的缅甸翠玉,外 路货。光雕工就花了十多两银子,当初若不是急用钱,哪里就肯便宜当了?几百 个钱?你当我是要饭的?”   遇见了耍横的,掌柜连忙吩咐伙计去府里叫东家老爷,看来此人是个生客, 不晓得这“三和当”是谁人所开?自己则依旧好言相劝,力图稳住场面。   却说毛正正在屋里跟严伯安谋划事,当铺伙计跑进来,说有个青皮在店里闹 事,严伯安听罢随即起身,跟着伙计到了铺面。   裴洪仍在店内大吵大闹,店门前台阶上聚了好些看热闹的人,严伯安上前问 清了事由,转脸瞧一眼裴洪,说道,后生,进门也没打听打听这是谁家的铺子?   若在往日,有人这样问他话,裴洪先就焉了,乡间痞子、市井混混,惯于欺 软怕硬、见风使舵,可今日,场面闹得挺大,身边还有个相好的,就这样服了软, 脸面上也太有些过不去,于是,他壮了胆子,挺起腰,一副拉开架势干仗的样子, 嘴里依旧骂骂咧咧个不停。   严伯安哪吃他这一套。   走上前,不由分说一个大耳刮子,裴洪趔趄着几乎倒地,严伯安上前又补了 一脚,他缉捕行里的,用惯了拳脚,裴洪既便年轻他几岁,也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只这一脚,就把个裴洪踢滚下了台阶,从地上爬起来,这后生头上的瓦楞帽也掉 了,衣服也擦破了,脸颊上又是土又是血。众人忙劝他,你这年轻人,也太不识 相,衙门里的典史官你也能惹得?再嘴犟,小心把你捕进狱里?出门不瞅黄历, 这铺子是古陶城里毛正毛老爷开的,他的买卖,你也敢瞎捣乱起哄?   裴洪这才明白自己玩泼耍横找错地方了。   可事已至此,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弄得他下不来台。严伯安从柜台上拿了 一吊钱,像打发饿狗一样扔给了他,“滚”。骂完这一句,看热闹的人一阵哄笑, 那气氛,尴尬得连李寡妇都撑不下去了,独自拎着包袱,躲得远远地。   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   午间在驴车上啃了几口干粮,李寡妇委屈道,早先常听你说在城里轻车熟路, 相与的朋友一个接一个,又是李班头,又是黄班头,好似都是衙门里的人,哪成 想今天这么狼狈,被人打了,连声都吭不得。说着说着,竟流下泪来。   裴洪在一旁沉默不语,心里也是一股子酸水。   展了展眉眼,却说道,趁天明,你先回,我不报此仇,誓不为人,休要小看 了我,不把它“三和当”折腾个底朝天,我姓裴的再不见你。   李寡妇瞅他一眼,将信将疑,平日里谎话听惯了,她再不觉得裴洪能靠得住。   于是,李寡妇先回了,裴洪整了整衣冠,一个人悄悄遛至“三和当”门口, 逢人便打听,衙门里那个典史老爷姓甚名谁?家住哪里?   有人告诉他,典史老爷姓严名伯安,是“三和当”东家毛正的小舅子,至于 宅第,就在街边拐角处那条巷子里,高台阶、垂花门楼那家便是。   裴洪亲去巷子里察看了一回,用心记下坊号门牌。   街上买了把火镰,拾了些破棉絮,又在城墙工地上踅摸了条油松杆,裴洪将 身子蜷缩在城墙脚下,静静地等天黑。   他要干番大事,这事办不爽利,他喉头总噎着,咽不下。   日头终于落了下去。   又捱了两个时辰,街面上静悄悄地不见人影,更梆声渐行渐远,裴洪贴着墙 角立起身,放轻了步子,像条爬虫一般蠕行至北街口,抬头仔细辨认门窗,不错, 就是“三和当”。   打着火镰,用破棉絮点燃手中的油松杆,倒竖在门板夹缝里,他躲到街对面 巷子口,察看火势。   十字街口风劲很足,不大会儿功夫,门板便被引燃了,继而是窗板、额枋, 风借火势,火借风势,“三和当”的招牌被火光映得通红。   终于有人被冲天大火给惊了起来,披衣出门,立刻吓傻了眼,在街面上大呼 小叫,顿时,整条街的住户都醒了。   假装惊慌失措,裴洪跑进街拐角处巷子里,随众人一起呼喊:“起火了、起 火了。”就见垂花门楼院子里蓦地跑出三五个人来,即是白天扇了自己一巴掌并 将他踢下台阶的那个官老爷及其家丁。   院门洞开,是一所精致的二进院,借着火光,裴洪一个箭步蹿进去,闪过头 进院,破门而入,就见正屋中厅里陈设着一套百宝嵌的四件柜,柜子旁边,是个 三屉的闷户橱,他本是个惯偷,对这闷户橱十分地熟悉,将抽斗全部拉出,橱底 是有个暗仓的,有钱人家多数会有这类家俱,裴洪看罢心中一喜。   果不其然,这暗仓里有东西,是个蓝布褡裢,将褡裢取出,沉甸甸的,拿手 一捏,像是几块散碎银子,裴洪连忙将褡裢掖进怀里,重新装好抽屉,而后悄悄 地从屋里跑了出来,心中琢磨,照这份量,少说也有二三十两银子。   却说这褡裢乃是死者李怀之物,追本溯源,其真正的主人又是李文惟,当日, 李文惟将书信与银子一并交给李怀,嘱其投靠孟山三界寺住持,暂行避难,李怀 夜里被毛正与严伯安所害,这褡裢,便被严伯安顺手牵羊给拿了回来,拒为己有。   此刻,褡裢居然再次易主,却是任凭谁也想不到的。   裴洪蹦跳着跑出了严宅,心中狂喜,白天所受的屈辱一扫而光,这么多银子, 胡吃海塞地花,一年半载也用不完,他的谋划最终得逞,此刻光等着天明了,天 一放亮,他就可以出城,雇顶骡轿,要黑昵罩子的,可坐可卧的那种,进了村, 鞭子要挥得响亮,整村人都能听清,其时,李寡妇倚在院门前,还以为是哪个当 官的荣归故里了。   越想,心里越美滋滋的。   B32   回到古陶县,申遗工作划分为两块,一块是硬件设施建设,一块是文本资料 整理,两方面同步进行,吴晓华称之为“双路夺金”。   齐亦凡被安排到文本资料组,主要任务是整理与发掘古陶县的历史资料以及 对外宣传工作。资料组组长姓王,大名王克,五十刚出头,听说是从乡镇局借调 过来的。   王组长人挺和蔼,有学究范儿,一打听,原来还是个老牌大学生,六十年代 毕业于山西农学院。组里的人私下说,前几天刚发生件事,最近整个政府机关都 在议论呢。   什么事呢?原来是他们去北京那两天,副省长来古陶县视察工作,这位副省 长与老王是农学院的大学同学,一来就打听王克在哪儿工作,陪同的县领导说刚 借调到申遗小组,人事关系目前还在乡镇局。   乡镇局也叫二轻局,主管全县的集体所有制企业,乡镇局除过几名局长外, 其他科室人员都是事业编制,不在公务员序列,而一般性的所谓“企业助理员”, 连事业编制都没有,靠管理费发工资,而老王,就是个“企业助理员”。   一个高高在上,是副省长;一个低到不能再低,工资都难以保障,两同学见 面,地位已是相当的悬殊。这件事,令政府大院的人们唏嘘不已,都说这老王是 怎么混的?同是农学院毕业,咋差了那么多?   知情人说,老王之所以走到今天这一步,其实是受了排挤,在此之前,老王 可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古陶县工艺美术制品厂的厂长,兼任县二轻局副局长, 早些年,也风光过一阵子咧。   齐亦凡对老王很尊重,尤其是他发现老王肚子里学问很多,比如有一次,老 王跟他说,清朝中期,晋商的生意做得很大,经蒙古恰克图直至俄国的莫斯科, 那时候,古陶县的商人称“莫斯科”为“茅屎圪洼”。   城内有几处古院落开发成了镖局博物馆,院中央陈设着几支镖箱和独轮车, 老王见了,说这种陈设方法明显受古装影视剧影响,其实是不正确的,过去票号 押运银子,先买大圆木,然后将圆木掏空,中间摆放好银两,再在圆木周边箍几 道铁箍,看上去就像是运送木材的车队,其实里边满满当当都是银子。   申遗的很大一部分文史资料是关于晋商的,尤其是票号方面,老王在这上面 也算半个专家,但他的观点与别人对票号一边倒的赞誉有些不同,老王说,票号 的诞生具有伟大意义,但它的没落也是必然的。票号在清朝中后期最大的业务就 是解运军晌,商家的命运与王朝的命运捆绑在了一起,政府垮台了,商人也就完 蛋了,这就是官商的结局。   老王过去当过企业领导,差不多也算个商人,但为什么转而研究起学术来了 呢?齐亦凡对他的经历很好奇,但又不便开门见山地问。   这天中午,瓢泼大雨,大家都回不了家,齐亦凡在外面买了些熟食,又嘱咐 食堂多做了几碗面,办公室拢共四五个人,将桌子一合并,算是一次临时聚餐。   有人在外边买了瓶白酒,老王是有点酒瘾的,喝了几盅,变得健谈起来,指 着桌子上的熏猪蹄问:“这个多少钱一斤?”   齐亦凡说五块,老王点点头,接着,讲了个笑话。   老王说,他早年在太行林场的时候,附近的农户经常挑着些蔬菜、山货来卖, 农户们多数不识字,也不大会算账。有个小伙子,挑着两筐核桃进了场院,工人 们问,多少钱一斤?小伙子回答,一块七一斤。工人们又问,二斤呢?小伙子不 假思索地说,二斤两块七。三斤呢?三斤三块七。一直问到九斤,九斤九块七, 小伙子连磕绊都不打。到十斤的时候,小伙子却算对了,说,十斤十七块。   大家听罢笑得前仰后合,有人问:“老王,当初你在林场的时候,张副省长 在哪工作?”   老王说:“张副省长跟我既是同学,又是同事,六八年,我俩都是太行林场 的技术员。”   人们于是都沉默了,老王知道大家疑惑什么,抿了口酒,笑着说:“一块地 里长出来的庄稼都莨莠不齐?何况是人呢?”   “人各有志,不一定非得做了官才算成功。”老王说,“你们都还年轻,不 要把仕途官位看得那么重,我三十多岁就在企业里当厂长了,七十年代末,政企 不分,我是全县最年轻的科级干部,摸爬滚打这么些年,对于从政,早就心灰意 冷了。”   旁边一个人插话说,前两天老家村子里搞了本村志,末尾有个乡贤表,上面 罗列了一长串祖藉本村的官员名字,从副处级到科室股长,四五十个,可中学里 的那些个模范教师、兽医站有名的医生,却都不在列。   齐亦凡明白,这就是吴晓华常挂在嘴边的所谓“官本位”思想,中国两千多 年的封建文化,以官为本,以官为贵,以官为尊。即使进入了现代社会,这种集 权体制下的产物依然十分盛行。整个社会从上至下,都拿官阶来衡定一个人的地 位,同是也就形成了所谓长官意志、唯上是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局面。 “官本位”思想主导的社会,其实是一个风险巨大的社会,主政个体能力与道德 水平的高低,直接决定了一个区域的发展命运。   国人除了崇尚权力,其次就是拜金了,将金钱捧到一个无以复加的地位,几 乎家家户户都供财神,这就有些不大正常了。金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金钱也是万 万不能的,但金钱只是个工具,拥有金钱不是最终目的。令人深思的是,在当下 的社会格局中,钱与权竟然还是一对共生体。这样一种社会风气,齐亦凡觉得十 分恶俗,也十分的贪婪。   不知不觉,老王已经喝了小半瓶酒,侃兴正浓,讲起自己早年的经历来,滔 滔不绝。老王说,他从太行林场调回老家古陶县,最早被按排在工艺美术制品厂, 从一个办公室文员做起,没过几年就担任了厂长。   八十年代,古陶县有家衡器厂,多年经营不善,从技术手段到市场开拓都落 后于国内诸多兄弟厂家,县领导欣赏他的才干,就把他从工艺制品厂调到了衡器 厂。   上任之初,除了整顿内务,关键就是开发新产品,抢占市场。经过反复琢磨, 老王决定开发一款名为“汽车电子衡”的产品,这款产品是为货车过磅称重的, 而且能自动打印计量单据,十分先进。   可是,“汽车电子衡”当时只有江苏常州衡器厂能够生产,技术图纸是人家 的核心机密,根本不可能弄到手。而且,古陶县衡器厂还欠了常州方面两万元的 货款,人家多次来电话催缴,咱们这边一直未予结算。   这是道迈不过去的硬坎,企业失掉了信用,是比任何事都可怕的。   但是,机会来了。老王说,有天晚上,他看新闻联播,突然发现江苏一带遭 遇了严重的水灾,他心里立刻有了主意。   第二天一上班,老王便指派办公室主任和技术科长带了两万三千元现金远赴 常州,走前,老王交待,去了要讲明,就说从电视上看到江苏遭了灾,送来的这 两万块钱是结算的货款,额外的那三千,是古陶县衡器厂职工们集资的救灾慰问 金。   办公室主任笑了,说,明白,厂长的真正目的是要搞图纸,可这算是三十六 计中的哪一计呢?瞒天过海还是暗渡陈仓?   老王说,差不多是苦肉计。把钱给人家,你们就瞅机会提要求,说想去生产 车间参观参观,到时候,多留意人家的生产工艺和装配方法,最好,能搞一两张 图纸回来。   办公室主任和技术科长于是走了,到了常州,果不其然,厂长很感动,热情 地招待了他俩,过去的隔阂既往不咎。当办公室主任提出想参观一下生产车间时, 常州厂长说,不就是想要份“汽车电子衡”的图纸吗?你们王厂长既然这么有心, 我也大度一下,全套图纸送你们一份,咱们资源共享,以后你们有什么技术难题, 尽管提出来,我们厂竭尽所能帮忙。   老王对大家说,这个结果太意外了,事实证明,人都是感情动物,你敬人一 尺,人敬你一丈。后来,古陶衡器厂凭借“汽车电子衡”扭亏为盈,常州衡器厂 功不可没。   齐亦凡突然想起前两天的那次北京之行,老王的办法与吴晓华的思路简直有 异曲同工之妙。   A33   刚跑到巷子口,迎面跟人撞了个满怀,藏在袖子里的火镰“吧嗒”掉地上了。 裴洪一抬头,差点吓趴下。   此人正是严伯安。   严伯安也认出了他,愣怔了片刻,一把薅住他胸领。“小子,是你干的。” 他顿时明白过来了。   随即唤过家丁,不由分说,将裴洪反剪了胳膊,几个人押着,将他扔进衙署 牢营内,听候发落。裴洪自知理屈,竟是争辩不得,那发横财的美梦就此破灭, 成败仅在须臾间,只能哀叹天爷对自己也太狠心了些。   而那火势,终究没蔓延开,三更天时,总算灭了。   且说孟之脉自入春以来一直在忙补筑城墙的事,除补筑之外,城墙周边还增 设了角楼若干,护城壕沟也需深挖,原先的河道多有阻塞之处。工程浩繁、事务 庞杂,他竟一天也脱不开身,时常与民伕们吃住在一起,而民伕们却并不知晓整 天与自己摸爬滚打的这位竟然是本县父母,还当是衙门工房里不大起眼的某个主 事呢。   偶尔,月朗星稀之夜,独自漫步城墙顶端,回顾所来之径,自己身前依旧一 片萧瑟,这是他心底秘不示人的痛处。设若璧仪还在人间,她与他同戴星月,必 定也在仰望头顶的这片天,那三垣四象、二十八宿,多少次,他和她相依并坐在 老宅屋顶上,指点星河。而今,星光依旧,身边却不甚廖落。   更令他难过的是,那唯一的念想——半支簪子,也遗落了。孟之脉清楚地记 得,那半截簪子遗失在毛正府上中厅的亮格柜上,然而数次委派孟柏去索要,毛 正却一直都矢口否认,那半截簪子并不值钱,他因何扣押不还?孟之脉觉得其中 必大有深意。   他知道,自己已然树敌,而敌方来者不善,且正在紧锣密鼓。   这日午后,正在房中小憩,忽有门人来报,有刑部文书下达,经按察司转至 汾州府衙,今已由驿卒送交本县,说着,将文书递给孟之脉。   接过书子,那公文上写着:今接呈状,山西汾州府古陶县丞李文惟者,包庇 容赃,有书信为证;另或有纳贿受赂、舞弊科场之实,有待追查;其人败坏朝纲、 公行无忌,合详情褫革官职,以便严比;今将本犯权时寄监收禁,候上宪批裁, 而后勒限等情。   看来,自己上呈京部内阁的参评已然有了回文,而刑部批复之快,表明今上 对贪腐深恶痛绝。国朝历来有言官敢谏的传统,都察院御史、六科给事中,虽然 品秩不高,却可以规谏皇帝、左右言路、弹劾百官。而大明吏治之严苛,可谓冠 绝历朝历代,刑部仅凭“风闻”即可逮官问罪,这也并不稀奇。   于是,着令典史严伯安等人秉公文缉拿李文惟归案入狱。告令一出,举城哗 然。   却说李文惟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事情会败露,如此飞来横祸,竟吓得他两腿筛 糠,哆嗦得尿了一裤子。严伯安念毕公文,做了一个延请的姿势:“李大人,咱 走吧。”   一路上,思前想后,到底是哪儿出了毗漏?又是谁往上呈的折子?包庇容赃, 罪名稍轻,大不了革职免官,若要坐实纳贿受赂、科场舞弊,这娄子可就捅大了! 弄不好身首异处、家破人亡,自己辛辛苦苦积攒了十余年的家财,一朝散尽,却 是连声响都听不到的。   越想越觉得悲楚,居然哭了一鼻子。严伯安嫌他腻烦,在一旁揶揄道,李大 人,哭天抹泪也不挑个时候,街上这么多人,知道的是您老有冤情,知不道的还 以为您放不下家里的三妻四妾呢?   这么一说,李文惟反而哭得更欢了。   说话间,带入牢营,黑屋窄舍,地上只铺着一层隔潮的秸草。屋中一股屎尿 味,靠墙角落里,还窝着一个人,此人即是先前被缉拿的裴洪。   且说李文惟被革入牢、候旨听查的消息不胫而走,古陶城内众说纷纭。好事 不出门、坏事行千里,消息很快传至汾州府,同知岳维听罢,倒吸一口凉气,也 顾不得其他了,连夜带了一名随从赶往古陶县,生死攸关的大事,他不能不急。   二更天到了毛正府上,又将严伯安唤了过来,岳维道,事情弄到这种地步, 再也含糊不得了,依例,十余日之内,按察司即会派官亲自提审,那李文惟是个 软骨头,刑具都不用摆,只消喝问两声,就会竹筒倒豆子吐个干净,到时候,有 多少人会遭连累呀?   毛正道,也不知谁递的折子?依咱的习惯,终归是政敌才会这么干,可这李 文惟唯唯诺诺的一个人,平日里并不曾树敌,无非贪取了几百两银子,也不算什 么大数目,如何就惹上了官司呢?   严伯安插话道,依我看,却像是孟之脉下的绊子,咱先时说过,这姓孟的是 个不大通情理的人,官场上这一套,从来不理会,只认个死理,莫不是他得了什 么书信,顺手将李文惟给举报了?   岳维捻了捻胡须,沉默片刻说,而今却管不得那么多了,只说当下,咱有什 么对策?   毛正与严伯安面面相觑,谁也不吭声。   岳维晒笑两声,指了指毛正、严伯安,又指了指自己,说道,而今咱仨身上 都背着些不明不白的事体,说句重话,您二位身上还扛着两条人命,李怀一条、 南政村杨氏一条。常言道:烧砖是动土,打墙也是动土,事情既然做了,就要做 绝,做干净,既能做掉李怀,如何就不能做了李文惟呢?   毛正听罢稍感不快,心说这杀人灭口的事为何总要我俩来做呢?李文惟碍了 你的事,你自己怎不会亲自动手?一味地借刀杀人,还有完没完?却又不能发作, 毕竟自己的把柄在人手上攥着,当初为替玉婷开脱,跟岳维说了些许实情,刻下 便宜还没捞着,却惹了两条人命在身上,算一算,实在有些亏本,于是,沉默了 老半天。   严伯安见姐夫不吭声,自己也不便表态,端了杯盏,只是一个劲地喝茶。   岳维看穿了他俩的心思,笑道,世兄思虑过多了,小弟的意思,却不是要二 位去如何如何,您两位细想一下,设若李文惟科场舞弊、纳贿受赂一案被查实, 他还有活路吗?   严伯安道,少说也是充军流放,秋后问斩却还多些。   岳维频频点头,说道,李文惟若是个明白人,舍弃自家性命,或可保全家人, 若要坐实了罪名,恐其全家都会株连在内。顿了顿又说,只是这决断须有旁人帮 他促成。   “大人的意思,是促他自尽?”严伯安欠起身子问道?   “对喽!”岳维道,“他若是在牢狱内自尽,受贿一案就再也说不清了,或 畏罪自决,或以死辨清白,皆有可能,上宪得察,顶多责你个看管不力,也没甚 大要紧的,如此一来,省却了咱三人多少心力。”   毛正在一旁终于点了点头,这计策不错,却是可行之法。   岳维又道,劝李文惟自尽,理据一点就通,他不是笨人,这点道理还是知晓 的,且他家中有子,后世可继。而今只是要麻烦兄弟跑几趟,多费些嘴舌,再送 条丝绦给他,事情即算办成了。   恐毛、严二人拿不定主意,岳维又道,李文惟牢狱内出了闪失,头一个问责 的不是严兄你,而是孟之脉,他一县主官,连个案犯都看不牢,上司责察,岂能 脱得了干系?界时,你我一并上封折子,连同他侵用城墙营缮之款,出入花柳之 地,全部罗列在内,托太原白府里的人打通关节,治孟之脉的罪,那是铁板钉钉 的事。   话毕,岳维托起茶盏,志在必得地咂了口水。   B33   工作既然很出色,将一个濒临倒闭的企业搞得风生水起,那为什么会沦落到 乡镇局“企业助理员”的岗位上呢?大家都很纳闷,期待老王继续讲述自己的故 事。   老王说,搞活了衡器厂,原先的工艺美术制品厂又不行了,其实这是大气候 所至,八十年代末,整个国际市场漆器的销量锐减,而髹饰漆器,是工艺品厂的 主打产品,相当一部分客源,来自海外。   不管是人的命运,而是企业的命运,甚至是国家命运,放大了来看,都是有 一定运势的。老王说,比如咱们整理文史资料,总会有这样一个疑问,明朝是如 何覆亡的?明朝的文官制度不可谓不完善,最后一任皇帝崇祯不可谓不聪颖,但 王朝覆灭之快,出乎人的想像。其实这就是运势,明末,从气候学上讲,中国经 历了一次持续数十年的小冰期,天气十分寒冷,然后是旱灾,北方地区赤地千里, 好几年都不下雨,辽东的努尔哈赤和陕北的李自成率先反了。坏事情都赶在了一 块儿,中国人叫做大限将至,西方人总结为“墨菲定律”。   世上没有笔直向前的道路,高峰和低谷是客观存在,那些年,工艺品市场恰 巧处在低谷期。   他再一次临危受命,从衡器厂调回了工艺品厂,继续担任厂长。老王说,大 形势不好,我也回天乏术。   那一年,省外贸公司介绍了一位外商给他,这位外商是美藉华人,在美国从 事艺术品投资生意,展品厅参观了一番,外商透露出想合作的意向,人家在洛杉 矶有店面,专门销售中国漆器。   美国人做生意还是挺有风格的,参观了古陶县工艺品厂,先不说签合同的事, 反过来,美方邀请中方企业派代表赴美参观,两个名额,费用从往返机票到住宿 交通,美国人全包。   九十年代初,出国是件大事情,美国这种地方,县领导、市领导都没有去过。 党员干部出国需审批,审批表一级一级下发,到了赵副县长这儿,被卡住了。   赵副县长主管全县工业,他也不说为什么不批,反正就是不签字。刚开始, 老王说,我搞不清原因,后来我明白过来了,出国这种好事情,赵副县长一定认 为自己也应该有份。   但美方只给了两个名额,而且指明了邀请企业负责人和总工艺师,赵副县长 虽然官大,但不在人家的邀请之列,可是中国的事情很复杂,赵副县长虽然不是 企业负责人,但人家是企业领导的负责人,你们说说,这种情况,我该咋办?老 王问。   大家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认为老王应该谦让一下,也有人认为赵 副县长纯粹是嫉妒。齐亦凡倒觉得将责任简单归咎于个体,那是一件十分容易的 事,指责一个人,不需要什么成本,但应该明白,貌似简单的个体背后,其实是 隐藏了一种既定规则的,而这种规则,来自于历史沿革和社会结构。   有个哲学名词叫“集体无意识”,是指一个集群内的人对自己所做的事情没 有明确的善恶判断能力,甚至根本就不去判断,只是依照通行的规则来行事。最 典型的莫过于文革时期的红卫兵,打砸抢、揪斗老师,他们多数人的内心是没有 罪恶感存在的,因为当时最神圣的词汇就是“造反”。   官场规则也是这样,出了事,要追查主要责任人,有好处,大家要分享,不 能一个人独占,终归是上级领导有方嘛。长期以来,大家都认同这一规则,从不 思考规则本身合不合理,这也是一种“集体无意识”。   而当时的赵副县长,即处在这样一种无意识当中。   真实情况是这样的,老王说,我也确实谦让了,但美方不同意,人家很奇怪, 跟企业合作,干吗非要叫上政府领导呢?政府领导又不懂经营,来美国有什么用?   把美国方面的意思跟赵副县长讲了,赵副县长仍旧不吭不呵。老王说,我也 急了,直接去找县委书记,书记说,既然人家点名让你去,你就去吧,赵副县长 那里我去跟他说。于是,过了两天,在书记的干预下,赵副县长终于在审批表上 签了字。但同时,这个人也就彻底被我给得罪了。   正在准备赴美的行装,赵副县长通知,要开全厂职工大会。   职工大会上,莫明其妙地,我被免了职,理由是“不安心工作”。   老王说到这儿有些气愤,喝干了杯底的酒,说,免就免吧,无官一身轻,反 正,赴美的签证已经下来了,这趟美国,去定了。   在美国逗留了一个多星期,所谓的“实地考察”其实已经跟工作没有一丁点 关系了,一个星期后回到县里,工作也丢了,原先的工艺制品厂表示无法安置我 这个离任厂长。早上起来,出了门都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走,去哪儿上班?   兢兢业业几十年,到最后,居然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太寒心了。老王说, 不得已又去找县委书记,书记便安排我回了乡镇局,那些年,正在搞政企分开, 我从工厂回流到局机关,只能做“企业助理员”,相当于临时工性质。要知道, 当年我可是舍弃了副局长的位子下去搞企业的。   大家听完老王的经历都默不作声,说什么好呢?官场上不乏有个性的干部, 也不乏有能力的干部,但大格局之下,服从,显得比什么都重要。   体制内的每个人,都好比机器上的一个微小零件,每个零件,都会有大量的 备用品。完善的官员机构不会因为缺了某个人而失去运转能力,毛主席说,死了 张屠夫,就吃带毛猪。老百姓总结说,走了王七,还有王八。   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年了,老王说,他从最初的愤懑到后来的坦然接受,中间 经历的过程并不长,而这,都是大量读书的结果,在乡镇局无事可干,每天抱着 书啃,其中又以历史书和文学书居多。渐渐地,他发觉,整个中国古代文学史, 其实都是由不得志的贬官们写就的,有的,根本就是落第的举子。   唐宋八大家中,柳宗元、欧阳修这些人,个个都是被贬谪的官员,苏东坡、 王安石的仕途也同样曲折,写《聊斋志异》的蒲松龄,甚至连个秀才没都考中, 其他如杜甫、白居易等人,都有一肚子辛酸的宦海浮沉史。   贬官群体造就了中国灿烂的文化,老王说,弄明白了这个道理,这些年,我 也开始钻研学问了,研究票号,研究古代官制,古人说,失之桑榆,收之东榆, 这不,让小吴县长招至旗下,跟你们几个年轻人混在了一块儿。   世间很多事都是过眼云烟,齐亦凡想,一两千年过去了,有谁还能记得某朝 某代某地的县官是谁?即使是那些出将入相的人物,人们也未必就分得清,官职, 仅仅是个头衔,不可能永恒。然而文章千古事,古人说,“天不生仲尼,万古常 如夜”,只有文字和思想才具有穿透岁月的能力。   忽而就想起那样一句话——“如麟如风,莫可樊笼”,好似在哪里见到过。 想起来了,丽丽父亲的书柜里摆着个铜墨斗,这八个字就镌刻在墨斗盖上。   是一个叫做孟之脉的明代县令题写的。   齐亦凡不能确切地解读这句话的意思,他只是觉得这八个字里蕴含了一种智 慧与超脱,更有一种自在的情绪在里边。孟之脉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也是一名遭 贬谪的官员吗?正漫漫地想呢,屋外的雨突然停了。   桌上的电话急促地响了两声,齐亦凡拿起听筒,是文物局打过来的,一个不 大不小的坏消息——北城墙塌了一截。   A34   黎明时分送走了岳维,毛正与严伯安合计到天亮,眼下似乎只有这一条道好 走,诚如岳维所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值此关口, 却也只能依岳维的计策行事了。事已至此,退堂鼓是诀计敲不得的。   于是隔了两日,严伯安袖子里筒了条绿丝绦进了牢营,那李文惟自打入牢狱 以来不吃不喝,只是一个劲地哀叹抹泪。狱卒将李文惟单提了出来,就在牢房旁 边的一间小屋子里安置了两张坐椅。   李文惟不明究里,到底是什么人要见自己?莫不是朝廷格外开恩,要免自己 的罪?若是查无实据,当即释放?正琢磨呢,严伯安推门进了屋子。   “李大人受委屈了。”严伯安道,说着,吩咐随从拎了一个食盒进来,抽掉 锁杆,里面是四样菜肴,两荤两素,最底下的餐盘里,是一壶酒,随从又搬了张 方桌进来,严伯安与李文惟打对角坐下,先给李文惟斟了满满一杯。   这是要叙旧呢?还是送别呢?李文惟满心狐疑,平日里,他跟严典史来往并 不算紧密,他是从七品县丞,正经八百的举人出身,严伯安无非是个不入流的吏 员,离主簿还差一个阶次,他眼里从来不揉他。   然而,此刻,自己是阶下囚,人家却高高在上。   严伯安道,法司不日即将派官提审,李大人可曾想好应对之策了?   李文惟想不回答都难,这两天来,真把他憋屈死了,外面的讯息一概不知, 妻小怎样?家财动没动?自己这摊子事可有转机?想了想,一个出溜坐倒在地, 攥着严伯安的胳膊声泪俱下道,兄弟,我素日待你既便没多少恩眷,却也不曾戕 害过你,而今,老哥身处危难,还望兄弟多顾及往日情谊,救哥一把,倘有使银 子的地方,尽管开口,哥写封书信,转递给家里,千八百的哥都拿得出。   严伯安笑道,李大人这是哪里话?咱俩一张案子后面坐了多少年,不是手足, 胜似手足,交情在哪儿摆着,关银子什么事?   说着,将李文惟搀了起来,扶到椅子上,说道,兄弟今天专为此事而来。   重新掩了下屋门,严伯安凑至李文惟身前,长叹一口气说,这两天来,兄弟 我竟不曾闲着,多方打听,好似你这案子是那孟之脉呈的状折。府衙那边我也去 过了,知府大人说,刑部批的案,他也没法通融,既便使银子,也没个地方使去, 弄不好遇上那光收银子不办事的主,折损了钱财不说,还耽误了功夫。   李文惟重又垂了头,情愿相信严伯安说的都是实情。   严伯安见话已有几分奏效,假意从眼窝里挤了两滴眼泪,仰头痛干了一杯酒, 继续说道,而今只怕李哥要坐实这道控状了,知府大人透露了点风声,说都察院 接了呈状,几名御史往上递了折子,朝廷大怒,指示内阁彻查,首辅高大人传下 话来,绝不能姑息纵容,务必从严惩治。   这下,李文惟连坐都坐不住了,几乎要瘫倒在地上。   严伯安趁热打铁,继续道,科场舞弊、纳贿受赂是什么罪状?李哥你比我清 楚,眼下,情势已然分明,兄弟我得了信儿,心里也着实难过,今早,在家中备 了这几碟酒菜,悄悄带进牢里。咱俩共事多年,正如您老哥所言,不算莫逆之交, 却也有份情谊在,只当兄弟我为你压惊了。   李文惟最后那一点幻想终于破灭,实指望严伯安能帮自己一点忙,谁成想他 给自己吃了颗铁秤砣。于是,又抽抽嗒嗒起来,不经意地问道,既如此,就再没 有法子了?却要我坐在牢里干等死?   这话正是严伯安要听的。   又满满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严伯安神情凄楚道,兄弟我倒有个想法,却 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文惟蓦地抬起头,恰如捡了株救命稻草,直直地望着严伯安的脸。   严伯安道,而今这情势,李兄怕是在劫难逃,过几日按察司提审,人证物证 俱在,昔年,有那科场上受了贿的,最轻也是个流徙之罪,或南夷,或北漠,却 是和判死差不多的,饥寒交迫、颠沛流离,多则倒在了路途之上。   且不说自家性命,家人也一并跟着遭殃,罚没家财是肯定的,任凭你家中有 多少金银,也不问来历,一概充公。算起来,这也是小事,钱财本身外之物,生 不带来,死不带去,要紧的是,举家老小,十多口人,弄不好株连那么一下子, 事情就没法收拾了。   永乐年间方孝孺一案,李兄可还记得?严伯安问道。   方孝孺案乃明初最大公案,他李文惟岂能不知晓?但凡读书人,一提到方孝 孺,后脖梗都发凉。   建文四年,燕王朱棣南京称帝,即令翰林院侍讲方孝孺起草即位诏书,方以 燕王谋逆篡位为由,拒不肯书,帝大怒,将方孝孺车裂于街市,后又追罚,夷方 家十族,此案共诛方氏八百余亲眷,更有数千人被流放充军。   所谓族,即“父党、母党、妻党”。九族即高、曾、祖、考、子、孙、元、 母、妻。夷十族,是连门生都算在内的,一人犯罪,全族连坐,国朝建始以来, 此类案例时有发生,并不罕见。   纳贿受赂、科场舞弊,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一桩罪案,就算株连,也不是 没有可能。   李文惟吓懵了。   他本就胆小,此前,尚存一丝侥性,指望法司能格外开恩,或是亲族中有人 帮自己出力,罪名稍减,现下,听严伯安这么一说,他顿时乱了阵脚,俗话说, 昏忙无智,李文惟此时已辨不明情势,只能仰天长叹,跺足捶胸了。   严伯安趁机劝道,眼下也只能保全一方了,李兄若还念顾家小,倒不如效法 古人,学那樊於期,舍卒保车。   樊於期乃秦国将领,伐赵兵败后逃至燕国,为燕太子丹收留,后荆轲、秦舞 阳欲刺秦王赢政,樊於期甘愿献上自己的人头,做为荆轲进见秦王的见面礼。   严伯安的意思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劝他自尽,此举或能保全妻小 和家财,李文惟听明白了。   严伯安又道,表象来看,此举或为下策,但依兄弟的眼光忖度,却是条上策, 李兄你倒想想看,若是走了这一步,案由立刻混沌不清,说是栽赃诬告也有人信, 李兄为了自证清白,了断了自家性命,到时候,兄弟我再给您留份纸笔,您姿意 笔墨,大胆狂书,反诬他孟之脉一口,如此,您反倒成攻奸反佞的英雄了。   看见李文惟心思有些活动,严伯安又道,往最坏处想,即使翻不了案,起码 也牵涉不到您的家小,录不了口供,案子就不能具结。您的老母幼子,仍旧该吃 吃,该喝喝,丝毫无损,这一命换来多少人的安宁?李兄您倒是算算这本账?   话说得合情在理,可是,严伯安为何如此热忱地规劝自己了断呢?这个念头 在李文惟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来不及细琢磨,正如严伯安所说,事到如今,已经 没别的路好走了,横竖是个死,就看死得值不值。既便严伯安有个人的一些个盘 算,也任由他去,李文惟反复思量,心说,要不,干脆就这么走了算了?遂了众 人的意,也挽救了一家老小。于是,顺口问道,怎么个自尽法呢?   严伯安却是早有预备,顺手从袖筒里抽出一条绿丝绦来。   B34   古陶县城墙始建于西周,经历代扩筑重修,规模已相当宏大。城内明清风格 的古院落四百余座,做为晋商故里,每处院落均装饰精美、富丽华贵。   整座城严格遵照儒家礼制布局修建,所谓“左文右武、东观西寺”,正中间 是一座三层高的重檐歇山式市楼,居高临下。   这样一座以城邦形式存在的庞大古建筑群落,全国除了皇城故宫之外,仅此 一家。   说它是古文化瑰宝,一点都不为过。可是,这当口,正着手申报世界文化遗 产呢,北城墙却塌了个豁口。   用文物局老曹的话说,就像是美女崩了块门牙。   罗雪珊举着照相机跑来跑去,忙个不停,这是齐亦凡半年来头一次见到她, 时机不太好,古城墙坍塌,无论对于申遗小组还是文物局来说,都是一件破天荒 的大事,这样的场合,似乎并不适合叙旧。   “当爸爸了?”忙碌间隙,罗雪珊却跟他打了声招呼,附之以含意不明的微 笑,是嘲讪还是祝福?齐亦凡掂量不清,或许两种情绪兼而有之。他不好意思地 笑了笑,算是回应,心里却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来。   骤雨初歇,头顶的天空羞答答地露出一抹蓝色,那半米阳光恰好落在罗雪珊 脸庞上,是他从前再熟悉不过的样子,润白的皮肤、精致的鼻梁、几粒不太显眼 的雀斑点缀在颧骨上方。凝视久了,齐亦凡竟然有些恍惚。   他在思量,该不该把之前看到的燕新的那些事告诉她。   罗雪珊此时却好像发现了什么,放下相机,高声呼叫老曹,大家伙于是都围 了上去。   一块碎裂的城砖上粘着件东西,像是一小块玉,约摸有半拃来长,是条鱼的 造型。老曹费力地将它从干灰浆上抠下来,对着光仔细察看了一番,说这本是条 玉簪,看年代,也无非是明清时期的东西,不算很值钱,更可惜的是,这条簪子 是个残件,只剩了半支,另半支大概是鱼尾,合起来一拃长,是古代已婚女子用 来扎发髻的。   齐亦凡愣住了,想起自己也有半支玉簪,恰恰就是鱼尾状。这两样东西合起 来会不会是一件呢?   罗雪珊给玉簪拍了照,小心翼翼地拿白纸包好,放入文件袋内。齐亦凡原先 琢磨了好长时间的那些话都被这半支簪子给挡回去了,他诧异地站在一旁,老半 天没回过神来。   之后测量、记录数据,围观的老百姓越聚越多,还需要维持秩序,几个人忙 得根本没有抬头的机会,又过了一会儿,相关领导也到现场了,大家的神情都很 紧张,城墙是古城的象征,这样一次小事故,会不会引发更大面积的坍塌?最焦 虑的莫过于副县长吴晓华。   结合城建部分的意见,文物局的古建工程师认为这次局部坍塌事故不会影响 墙体的应力结构,夯土受潮,外层的裱砖多年前就有剥落现象,只需重新补筑一 下就能解决问题,于城墙整体并无大碍。   吴晓华这才算放下心来。   不知不觉,已经快黄昏了。忙了整整一下午,西边天际处,晚霞灿烂,遮天 蔽日的乌云此刻都不知道躲哪儿去了。回家的路上,齐亦凡与罗雪珊推上自行车 顺着城墙根往回走,说是要巡查隐患,其实他俩都明白,避开众人,说两句体己 话才是真正目的,这样的默契,他俩从前就有。   “最近过得怎样?”类似的开场白实在俗不可耐,但齐亦凡绞尽脑汁也想不 出比这更合适的话语了。   “也就那样吧。”罗雪珊回答他。   “你家里那位还好吧?”齐亦凡谨慎地挑起话头,他决定要把自己当初所见 原原本本告诉她。   她没有接续他的话题,却说,“我知道你要讲什么?你们男人,没一个能靠 得住的。”然后,她仰起头,借看风景之机将眼眶中的泪水努力逼了回去。   显然,她对自己的境遇很清楚。   更让他吃惊的还在后面,罗雪珊说,我离婚了。   对于一个农村出身的人来说,离婚,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婚姻本身即是 一件仪式感很强的事情,如其不然,那样一个场合为什么会将亲朋好友尽数招来, 所谓“磕头认亲”呢?这里面包含了庄重的意味,喝交杯酒、拜天地,就如同宣 誓一般,荣辱与共、生死相知。两个人为了完成一项神圣的使命而走在一起,这 使命即繁衍子孙、代代相息。自然界最朴素的规律,也是最重要的规律。   所以在他的视野之内很少有离婚的个例,流行的词汇说,婚姻就像脚上的鞋, 舒不舒服,只有自己知道,可是,假如鞋不够舒服,你会把它扔掉吗?大多数人 的选择是,即使不舒服,也总比没鞋强,穿着穿着就合脚了。   齐亦凡原本想提醒罗雪珊,你的鞋有点小毛病,需要适当修补一下,但罗雪 珊却告诉他,她把那双鞋给扔了。   她是一个对感情生活挑剔的人,眼里揉不得沙子。   世界上有两种人的家庭生活会很幸福,一种人是真傻,天生对情感问题比较 隔膜,不大关心除自身以外的事,或许,这是一种更为高级的聪明也未可知,总 之,这类人很少会受到伤害,因为对她们而言,根本就无所谓伤害一词。另一种 人是装傻,本身对情感问题很敏感,却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设定好一个情境, 自己钻进去,也能抵御外侮,刀枪不入,但更多的是无奈。   罗雪珊既不装傻也不真傻,她只能放弃。   齐亦凡安慰罗雪珊,世上没有绝对忠诚的伴侣,有的人,行为不出轨,但思 想出轨,你能看住他的潜意识吗?也有的人,今年不出轨,明年出轨,你能预见 他的未来吗?感情生活本来就是笔湖涂账,太较真了反而不好。   罗雪珊笑了笑,反问道:“那你呢?今年出轨还是明年出轨?思想出轨还是 行为出轨?”   齐亦凡被问懵了,他尝到了自食其果的滋味。   反观自己的婚姻,如果说很幸福,那一准是骗人的,而且很违心。说不幸福 呢,也违心,马丽丽尽管有些不是,但却特别在意他,当一个人行走在外,有人 在家里惦念你的安危,你能说自己没有得到爱吗?而且,他和她有了孩子,今后 的奋斗目标有了一致性,此刻,他如果嫌恶自己的婚姻,非但显得娇情,甚至有 些下作。   所以他回答她说:“我俩还凑合。”   “凑合”是个中度形容词,相当于作业本上的“良”,但当“优”成为一种 不真实的掩饰的时候,“良”就是最高评价了。   罗雪珊没有再继续追问,显然,她的心绪很复杂。   街边一家发廊里蓦地响起音乐声,略带伤感的前奏过后,是一个中年男子沙 哑的嗓音——“只要你过得比我好,是不是也一样没烦恼,像个孩子似的神情忘 不掉……”   那曲调往复流转,渐渐消失在身后。街心岔口处,齐亦凡往左,罗雪珊往右, 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齐亦凡说:“把那半支玉簪借我用一下吧?”   小心翼翼地,罗雪珊将玉簪从文件袋里取出来,夕阳之下,簪子的局部显得 更加清晰,拂去表层的尘垢,簪身上一个隶体的“张”字显现出来。   A35   死,谈何容易?   撤掉桌椅,严伯安走了。李文惟独自回到牢房,长吁短叹,握了那绿丝绦, 涕泪纵横,把张老脸给哭花了。   投身宦海二十余年,而今已近天命,却落了个不得不自裁的下场。回望旧事, 自己谨小慎微,凡遇大事,从不出头,因他明白因默以存、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 道理。古陶城来来往往换了多少任知县?主簿、教谕、典史更是走了一茬又一茬, 只有他李文惟稳坐县丞的位子,雷打不动。   捞点浮财,分着花,他尽管爱银子,却晓得有钱要大家赚,不能一人独吞。 从前任知县岳维往上数,哪个没得过他的好处?也只有这个孟之脉,横竖跟自己 尿不到一个壶里,最终,老命还毁在了他手上。   想来想去,严伯安那一番话是有道理的,保全家人,拼死一争,跟那孟之脉 扛到底,既便化作孤魂野鬼也扯他一块肉,冤有头,债有主,绝不能让这家伙舒 舒服服过日子。想到这儿,李文惟把那绿丝绦一抖,寻思着怎么才能系到房梁上?   面前突然递过一副蓝布褡裢来,再一抬头,牢房中一直蜷缩在角落里的那个 年轻人爬至身前。   “叔,麻烦你个事,这褡裢里有几块银子,劳您有朝一日出去了,转送到坡 底村李寡妇家,就说是裴洪给她的。”这人伏地便拜,又说道,“我早您几日进 牢,当初为报私仇,一把火点了三和当,当即被捉拿在案。昨日,案子断下来了, 杖十,流放滇南。这十杖已当场挨过,过不了几日,就要被发配至那蛮瘴之地, 我这身子骨,站都站不稳,走那么远的路,怕是要死在道上。身上现有这几块银 子,不想便宜了解差,看您老面目和善,必是能帮上小辈这个忙的。”   说罢,又连叩三个响头。   李文惟将褡裢拿在手上,低头一瞧,顿时大惊失色——这褡裢正是当初他送 给侄子李怀的那副。   “这褡裢和银子是怎么来的?”李文惟诧异地问道。   裴洪抬起头,也挺惊讶,为何会问这个?嗫嗫嚅嚅了老半天,终于将这褡裢 的来历以及入狱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讲述了一遍。反正,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 隐瞒的了。   原来,昨日过堂,孟之脉因忙于城墙修缮并未亲自问案,由冀侗代行审理, 那裴洪所犯之事已明白无误,因而当堂供认不讳。依大明律法,代行主簿之职的 冀侗判其流放三千里,杖十,随后画押具结。严伯安指使衙役狠狠揍了裴洪十大 板,直把他打个半死。   那副褡裢一直塞在牢房墙根处,今见性命恐不保,裴洪便把银子取了出来, 指望面前这位牢友能帮他带出去。他哪里晓得,他眼中面慈心善的这位即是昔日 的古陶县县丞,且跟他一样,重案在身,蹦达不了几天了。   李文惟听裴洪讲完褡裢的来历,惊得目瞪口呆。想不到、原来、竟然……   推理是不甚难的,岳维恐科场受贿一事败露,指使严伯安杀掉李怀,而李怀 与毛玉婷素有奸情,去岁初,两人曾共同犯下一宗命案,毒害了玉婷的妯娌杨氏, 其时,李怀受毛正之托,还拿了五百两银子求过自己,希冀能买通孟之脉,只是 那姓孟的愍顽不化,不肯收受,此事最终做罢。而杨氏一案,终因缺乏人证物证, 不了了之。   毛、严本是一家,二人一直担心玉婷杀嫂之事被告发,突然岳维要杀李怀灭 口,他俩自然是乐意的,顺水人情,不做白不做。于是,那一夜,或是严伯安将 李怀推下城墙,自己的侄子李怀就此撒手人寰。严伯安贪财,顺手拿了这副褡裢。 谁成想,这褡裢会落在一个叫裴洪的山野小子手里,而此刻,它辗转了一圈,又 重新回到自己手上。   如此看来,严伯安劝说自己自行了断性命,也是个计谋,无非是想灭口,那 一番话说得天花乱坠,竟然全不能当真。李文惟不由长叹一声,心说,一念之间, 险些酿成大错,做了那亲痛仇快的傻事。然而人心险恶,这天下,还有哪个是可 信的?   感叹罢,跟裴洪说道,咱俩萍水相逢,也算是有缘人了,只是刻下你我殊途 同归,你流徙三千,我差不多也是个死罪,都活不成。   于是,亮明了身份,又把自己如何入的大狱,避重就轻地讲了一通,只说是 遭政敌倾轧、小人诬陷,而自己,本是清清白白一介廉吏,任期内,却是无时无 刻不体恤下情,做了若干造福于民的好事的。   至于这褡裢,李文惟顺口编了一套说辞,说这本来是自己家的物件,当日送 侄子李怀赴京赶考,往里塞了几十两银子,谁知李怀竟是连古陶县境都没出,当 夜便毙命在城墙脚下。如今看来,都是那严伯安下的毒手,一来是图财害命,二 来是挟私报复。   “可怜我那侄子,体面斯文,平日里手不释卷,一心想着考取功名,报效朝 廷,谁知遭此劫难?让我有何脸面去见那早死的哥嫂。”李文惟恸哭失声。   裴洪从未见过如此大的官,见其人谈吐文雅,又衣着鲜亮,料定不是个普通 人,连忙凑上前解劝了几句,李文惟这才止住了哭声。   擦了把眼泪,李文惟道,眼下却有个法子能挽救你我的性命。   裴洪探起身子急切地问道,什么法子?   李文惟小声道,改日过堂提审,我自然先认罪伏法,毕竟有所谓书信充当物 证,想辩也辩不清的。只是供完之后,我借机反咬严伯安一口,指认当日李怀一 案,严伯安即罪魁祸首,如其不信,有这褡裢为证。   主审官必定询问褡裢的来历,我便说出兄弟你来,衙役提你过堂,兄弟你务 必实话实说,这一来,不怕他严伯安抵赖,却是百口也莫辩的。   李文惟是官中之人,他说的话裴洪一百个相信。只是,如何能解救得了自家 性命呢?裴洪心中有些纳闷。   李文惟解释道,戴罪之人检举揭发,帮衙门破了另一桩命案,怎么论都是有 功的。减免罪责,指日可待。   裴洪道,那主审官看似十分文弱,严伯安恁粗壮的一条汉子,三班衙役都归 他管辖,如何能逼他服法?   李文惟道,这你就不必操心了,当其时,主审的绝非现在这个主簿,我这官 阶,起码得按察司才能审得,就算那孟之脉,你们眼中的县主老爷,要想审讯我, 也还不够格呢。   裴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心想,傍上这位县丞老爷,终归是个福份,吃不 了亏的。   一宿无话,到了第二日,严伯安又来探牢,李文惟居然还没死,严伯安于是 虚张声势地又催逼了一回,李文惟假装踟躇不定,一个劲地哭天抹泪,终于惹得 严伯安心烦,只好走了。   如是过了三天,严伯安每来一回,李文惟便号哭一回,就是不肯死,情急之 下,严伯安骂了李文惟一通,却也无可奈何,总不能在牢里拿条绳子把他勒死吧? 于是,只得悻悻地回去复命,那岳维得了信,也再无计可施,收拾好家中细软, 做好随时逃亡的打算。   又过了两天,这日清晨,驿卒快马报,行省按察司佥事席璨大人已到洪善里, 用过早饭即进城,拟坐堂亲审原古陶县丞李文惟。   孟之脉其时正欲出门察看柳根河道疏浚工事,得了信,只好换回官服,率领 众吏员出东城外门迎接。时令正值仲夏,清早的天气仍旧十分炎热,不多时,官 服圈领上便渗出一大片汗渍。终于,远远地,烟尘滚滚,一队人马向古陶城方向 行来。   席大人到了。   B35   将簪子拿回家,急忙取出包裹里的那半支,一对接,居然严丝合缝,的的确 确是一个物件,齐亦凡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世上真有这种奇妙的事情,两截断簪,如同经历了无数沧桑风雨的一对情侣, 千辛万苦,终于聚在了一起,这仅仅是简单的巧合吗?还是包含了一种前世命定 的缘份?爱因斯坦说,科学其实是很讲道德的。从他的话里延伸出一个意思,那 就是,宇宙万物,具象的或抽象的,都遵循着一定之规,而这规律,关乎人性, 或者说,人性中美好的部分,也诠释了科学。   簪身两侧分别刻着两个字,一个“孟”,一个“张”,明显是两个姓氏,姓 “孟”的这位,应当是自己的祖上,可这姓“张”的又会是怎样一个人呢?所能 推测的,仅止于她是一位女性,与自己的先祖过从甚密,而这簪子又是如何断裂 的?断裂后又是如何失散的?所有这些,齐亦凡都无从考究,他只是觉得,突如 其来的这桩事情,非常神秘。   丽丽对他的举动漠不关心,一扔下饭碗就骑摩托车出去了。新近,她添了项 爱好——打麻将,娘家那边,她母亲就是个麻将迷,家里常年设着两张牌桌子, 丽丽坐月子期间,耳濡目染,也喜欢上了打牌,后来,索性孩子也不往回接,每 天一下班,在家匆匆吃过饭就跑回去了,能一直玩到深夜,齐亦凡几乎每天都要 披星戴月地去接她。   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共同点可言,齐亦凡时常觉得,凡是丽丽感兴趣的话题, 他几乎都不感兴趣,而他认为有意思的事情,在丽丽看来也同样不值一提。他们 唯一能沟通的部分,只有孩子。   家庭生活枯燥无味,就连最基本的性爱,也变得寡淡少趣,有一回,齐亦凡 稍许有了些兴致,喷博欲出的那一刻,丽丽突然喊道:“糟了!”   “怎么了?”他诧异地问道。   “今晚最后一圈我庄上自摸,缺、槛、边、吊都齐了,还少算下一副杠。” 丽丽说,“明天上场得找补回来。”   齐亦凡无奈地笑了笑,身下早已现回原形,再也举不起来。   吴晓华说,城墙坍塌,需要去省里作个汇报,文物局出一个人,咱们小组也 派一个。   文物局派了罗雪珊,申遗小组指定了齐亦凡,鬼使神差。   两家单位都没有考虑过对方的人选,孤男寡女,竟然就结伴成行了。这一切, 来得如此突然,面对面坐在火车上,齐亦凡百感交集,类似的场面,他俩不知经 过了多少次,从前上学时,他俩就习惯这种坐姿,有时候,她甚至会依偎在他身 边,那种亲昵的行为,会令他感到不好意思,然而,彼时,幸福感却洋溢周身。   再不会有那样的时光了。   在省政府附近找了间宾馆住下,两人各自一间,半夜,房间里的电话响了, 一个绵柔的声音传来:“大哥,需要上门服务吗?”齐亦凡笑了笑,回复说: “谢谢,不必了。”   他从不歧视这些做皮肉生意的女性,妓女和士兵,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两个职 业,之所以数千年不绝,自有它合乎规律的一面。甚至于他远房的一个表姐,就 是做这一行的,听母亲说,这位表姐从前在省城某纺织企业工作,两口子下岗之 后,生活无着,表姐于是瞒着丈夫当了“小姐”,供养着一家四口人的吃用。   此时睡意全无,念及隔壁的罗雪珊,她睡了吗?   越想越兴奋,冲动难以克制。婚前,他曾经设想过,两个人,一男一女,他 们的第一步是怎样开始的?如何撕去那层羞答答的伪装?后来,他明白了,身体 内积累的原始冲动可以击垮所有阻碍,根本就不用去酝酿。   电话铃突然又响了。   “是我。”罗雪珊说,“刚才也是我。”   他随便披了件衣服就冲出了房间,敲开隔壁的门,没有任何铺垫,他将自己 迟到的身体送给了她。   性爱的本质是伤感的,高潮过后,是难以言说的失落,人类以文明自诩,但 在两性交媾方面却回归了动物的本性。交媾的场面是丑陋的,无论圣人、伟人、 哲人,都难以做到优雅。然而交媾又是神圣的,人类凭借这一粗鲁的举动达到延 续生命的目的。   “对不起。”罗雪珊轻抚着他的肩膀说,“是我勾引了你。”   她并没有发现,那一刻,齐亦凡落泪了。   截止此刻,他的生命中拥有了两个女人,按张爱玲小说的描述,应该分别称 之为红玫瑰与白玫瑰,然而齐亦凡不是振保,他做不到举重若轻,可以毫无障碍 地穿梭在两朵花卉之间,应对自如。   无论对于罗雪珊还是马丽丽,他都应当有所交待,旧爱新欢,今后该如何面 对她们才能够使自己坦然呢?齐亦凡努力寻找使自己出轨的理由,就像一个差等 生费尽心思地为每一次坏成绩编造借口,显得那么矫情。   罗雪珊看出了他的窘态,她明白,面前的这个男人还像从前那样,自持、稳 健、善良,而这,也正是当初她喜欢他的原因。她轻轻披衣下床,抚了抚他的额 头,说:“谢谢你。放心,不会有第二次了。”   然后,她穿戴整齐,去了他的房间,临出门时,对他莞尔一笑。   一切静默如初,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然而该发生的却已经发生过了。 这一晚,两个人移换了房间,整夜未眠。他们思考着同一个问题,是什么阻隔了 他们最初的交往?   貌似没什么答案,或者有一个大而无当的答案。   罗雪珊明白,齐亦凡的自责是真诚的,他的冲动也是真诚的,但为什么他会 在冲动之后产生自责呢?优秀的人,其实都是一个矛盾综合体,思想中没有矛盾 存在的人是轻浮浅薄的,放眼身边的男人,极少有像他这样思维缜密、情感细致 的人,俗话说,抬头婆姨低头汉。女人昂首走路,体现了一种高傲与自信;男人 低着头走路,则是一种持重。这两类人,都具有特殊的气质,齐亦凡自然是后者, 为她所喜欢。   想起了学生时代的一件事,有一次,齐亦凡约会迟到了,她责怨了他两句, 他立刻显得很局促,好像犯了多大错似的。那时候,她就想,这是一个可以终身 依靠的人,因为他律己,律己的人无疑值得信赖。   纷纷扰扰想了大半夜,渐渐地,天亮了,窗帘缝隙处透出一线微光,马路上 逐渐传来嘈杂的人声,整座城市开始了一天的喧嚣。   白天办完了事,他和她回了一趟学校,时隔两年,校园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然而物是人非。相同的场景,不同的心境,虽然手牵手,相互依偎在一起,像极 了一对情侣,但他俩都明白,有些东西,丢失了就再也寻不回来,能够捡拾的只 有一段残缺的旧梦。   《半生缘》里,顾曼桢与沈世均阔别重逢,顾对沈说,世均,我们回不去了。   恰如他俩此刻的心境。   又去青年路看了看,那家洗衣机维修店早拆除了,邻近的录像厅门可罗雀, 店主捏着茶杯躺在靠椅上打盹,身旁一棵硕大的国槐,知了停在密不透风的枝杈 间,“呲拉呲拉”叫个不停。   时光看似沉静恬逸,暗地里却波涛汹涌。   “我们该回去了。”她提醒他,其时,他正从挎包里取那支玉簪,当两支断 簪合在一起呈现在她眼前时,她惊呆了。   A36   提刑按察司佥事是正五品,为按察使属官,其司掌一省刑名按劾之事,兼具 司法与监察之职。所谓振扬风纪、澄清吏治、审核刑狱。   将席璨迎进衙署,寒喧喝茶自不必说,须臾,衙署升堂,喝罢堂威,李文惟 被带了上来。   孟之脉等一干古陶县官吏分坐两厢,堂前席璨发问,那李文惟自是供认不讳, 却虚与委蛇,只认了四十两贿银,且说已全部送交给李怀,助其脱逃之用。   孟之脉又着人提那三名行贿试子到堂,此三人众口一辞,都说各自花了三百 两纹银。席璨问道,共计九百两银子,难道李怀一人能独吞?四十两?你肯担着 身家性命冒天下之大不韪吗?   李文惟事先已编好了说辞,应对道,小人祖上寒门独户,根苗一直不旺,只 是到了小人这一辈,有了弟兄三个,可惜我那哥哥与弟弟英年早亡,哥哥不曾有 子嗣,弟弟也只留了这么一个骨肉,平日里,我这当二伯的拿他当亲生的来养, 钱物开销等,任由他使费,哪里指望挣他的银子?至于李怀到底收受了多少钱财? 又是如何挥霍的?小人却一点都不知情。   也是平常骄纵惯了,这孽障胆大包天,触犯律令,虽万死不能恕其罪。小人 一念之差,庇佑容赃,实不该如此。今日思之,悔恨交加,望大人严加惩处,小 的不敢有丝毫怨懑。   抬起眼皮悄悄瞟了一眼公案,李文惟又辩道,若说那银子,的的确确只收了 四十两,且尽数都还给了那孽障,以充盘资。大人若不信,有此褡裢为证。说着, 从怀里蓦地掏出了那个蓝布袱子。   旁边的严伯安顿时大惊。   师爷下来取了褡裢,沉甸甸的,掀起底儿往外一倒,一堆散碎银两,当即取 戥子称了,差不多也就四十两。   众人莫名其妙,连同孟之脉在内,都有些纳闷,这褡裢与案情到底有何关联?   李文惟道,当日,小人将这些个受贿所得并那封书子一并交给了李怀,嘱其 去孟山三界寺避风头,谁知当夜李怀暴死在城墙脚下。第二日,小人得了信,随 衙署孟大人等一同视识现场,经忤作查验,李怀是摔死的,可究竟是如何摔的? 却不得而知,小人多了个心眼,验尸时特意翻捡了下李怀的衣物,帽履整洁,裤 袜齐全,独独不见了这只褡裢。   李文惟将那蓝布褡裢高高举过头顶。   堂上席璨问道,这褡裢又是如何落到你手上的?   这正是李文惟期待的问话,他之所以设计了这番说辞,就是要等席璨来问他 这句。   李文惟道,此褡裢乃牢中一个狱友所得。于是,便将裴洪的名字说了出来。   孟之脉随即着人提裴洪上堂。   那裴洪从未见过这阵势,哆哆嗦嗦上了台阶,衙役们拉长音调齐声喊“威…… 武……”,裴洪早吓得屁滚尿流,想起先前那一顿板子,心里怵得紧,又见堂上 坐着一排穿补服的官,阵容比上回还齐整些,哪里还敢隐瞒,上面问什么,他答 什么,上面不问的,他也照说不误。于是,便把自己如何得的簪子?又是怎么拿 来当的?当完了因何要赎回?赎当不成如何放的火?放完了火如何潜入严伯安家 中行窃?一五一十,丝毫不落,说了个干干净净。   堂前顿时轰然一片。   最先被惊着的是孟之脉,原来,璧仪还活着,非但活着,还给自己生了个儿 子,眼下,就寄居在古陶县治下——距城四十里,一个叫石板沟的地方。   像是一个梦,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想不到,就在自己眼皮子 下面,她安之若素地过了大半年。而她,也一定知道自己就呆在这座城里,峨冠 博带地做着县主老爷。但她为何不来找他呢?想了想,孟之脉笑了,继而责备自 己太过急切——璧仪而今独自照看着未足周岁的婴孩,如何能脱得了身?再者, 携眷赴任,本来就有违官制,她既便要找他,也只能偷偷地来,哪能大张旗鼓呢?   然而此别经年,璧仪之前究竟又经历了些什么?这又是未知之惑。孟之脉心 中到底有些不安,但无论如何,悬了许久的心终于可以稍作歇缓,不必似先前那 么没着没落了。他长舒一口气,心里格外的欢喜,恨不能立马结案,派人将璧仪 悄悄接下来,安置在身边。从此日夜厮守,再不分开。   脸上绽着笑意,孟之脉侧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吏员们,独有严伯安神情紧张, 他是今天第二个被惊着的人。   完全料不到,这个叫裴洪的山野村夫,竟然蹿进自己的宅院,翻搜了闷户橱, 趁乱偷走那副褡裢。又悔不该当初,贪那几十两银子,所谓小节之处毁人,这话 真不是白讲的。可事已至此,人证物证俱在,自己又该如何做解呢?严伯安六神 无主,竟然没有一点办法,脸上红白交替,继而手足也无所适从起来。   终于,实在按捺不住,他一挺身坐了起来,飞蹿到裴洪身前,扼住了他的脖 子。“信口呲黄的小子,爷今儿个要你的命……”严伯安手里一使劲,裴洪嘶哑 着嗓子连呼“救命”。堂上席佥事慌忙喝一声“拿下”,孟之脉身边雷五早飞身 蹿了过去,三下五除二,将严伯安摁倒在地,三班衙役们这才按膀子的按膀子, 锁手的锁手,那严伯安平日里不可一世,刻下却灰头土脸地趴在地上一动都不能 动。   席璨问道,当日李怀之死是不是你下的毒手?   严伯安这才回过些味来,明白自己方才之举确实太过唐突了,于是,瞪大了 眼,叫屈道,席大人,冤枉,分明是李文惟和裴洪捏串的口供,欲加害于我。   孟之脉插话道,李文惟因何加害于你?你俩平日有何干戈过节?   这倒把严伯安问住了,冤有头,债有主,李文惟陷害自己总得有个缘由吧, 那么,是什么缘由呢?他一时编不出来。   李文惟却早有预备,连忙接了话茬说道,许是李怀勾结严伯安行科场舞弊之 事,两人因分赃不匀,严伯安遂起了杀心。至于小官本人,确乎不曾收受什么贿 银,无非是帮李怀行了个方便,阅卷时多留意了几份考卷,圈了三人的姓名,录 在案中。而这,也只是县试,至于府、院两场,小人却是不曾过问的。   他是个机灵人,这番话,既不牵涉岳维,也不牵涉毛正。本来,科场受贿, 岳维与自己二一添作五,平分秋色;而毛正,尚有玉婷杀嫂一案背负在身,他也 是知情的。但李文惟诀计不往外供,他明白,岳、毛二人暂且不能得罪,树倒猢 狲散,岳、毛若是倒下,自己也好过不了,到时,被上边一锅烩了,谁也不能幸 免。   他要做个样子出来,起码让岳维和毛正知道,自己在保全他们,给他们留活 路。如此,岳、毛虽说不至于对他李文惟感恩戴德,也势必会另眼相看,甚或引 为同道中人,而自己,则终将挣脱罪名,免受其咎。   至于严伯安,那是眼中钉、肉中刺,他亲手加害了李怀,死有余辜;其后, 他又假模假式劝自己自尽,若不是裴洪拿了褡裢出来,自己险些就范,遂了这帮 人的意。再者,丢卒保车,乃兵家常事,值此当口,也只能舍出严伯安了,想那 岳维、毛正等人,也不会有异议,如若不然,倒大霉的将是他们自己。   设若严伯安坐实了杀人的罪名,他绝不会供出毛正,那是他的亲姐夫,既便 当初两人一同谋害了李怀,他也只能独自个儿去担责,毕竟身后还有一大家子人 口,实指望毛正去养活呢。同样,他也不会揭举岳维,岳维与毛正,打断骨头连 着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二人,实为一体。   如此看来,除非毛正与岳维真正出手,借用更强的外力,否则,严伯安是没 救了,他挂碍太多,无法自赎。这既是长处,又是短处。   此刻,借助裴洪,李文惟成功反转了局面,谁说他只会阿谀奉承、阳奉阴违? 又有谁,说他嗫嗫嚅嚅,毫无干练之气,只知道往腰包里敛财呢?人心难以逆料, 官场之上,尤其阴风瑟瑟。   严伯安闭上眼,他知道自己输了,那么李文惟赢了吗?他也不觉得是。可是, 好端端地,怎么会沦落到这地步呢?想来想去,严伯安总算弄明白了,这一切的 始作俑者,即是那孟之脉,他就是那个搅局的人。   B36   八月,北京传来消息,古陶县申报世界文化遗产获批了。   当天上午,吴晓华召集小组人员开会。   群情振奋,将近一年的付出,总算没有白费,终于有所得了。吴晓华却提醒 大家,这只不过是上了一层台阶,离佛还远着呢,接下来的工作任务,更加繁重, 而且将遭遇前所未有的阻力。   除了加大力度执行“四不准”原则外,吴晓华说,另有一项规模浩大的工程 即将展开,那就是开挖护城河。   护城河是古代城防的重要设施,同瓮城一样,为每座城池所必备,可而今, 历经百余年的战火与变迁,古陶县的护城河早已萎缩成了一道小小的壕沟,比之 当初宽深均一丈有余的尺寸相差了不是一点点。   古城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对外体现的是整个建筑群落,而非某一项单体建筑。 好比故宫,如果只剩下一座太和殿,它还能叫做故宫吗?所以,整体申报,就必 须完全恢复旧貌,不能有丝毫的不协调之处。吴晓华说,当下的古城规划,说白 了就是修补人文心理伤口,让所有古城人,推而广之是所有中国人,恢复文化自 信。   他的话立意很高,大伙听了,都备受激励,同时又感到使命在肩。   正说着,通讯员领着几个人进了会议室,趴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吴晓华起 身离开了会场。   约摸过了半个小时,他回来了,也不打官腔,说:“那几个人是市委组织部 的,咱们的书记调离了,县长递补为书记,刚才通知我暂时先代理一段县长职 位。”   人们于是鼓掌,吴晓华抬手制止了,说:“我没什么官瘾,代理了县长也并 不值得庆贺,古城县衙大堂上有副对联,不知大家是否留心过。上联是,吃百姓 之饭,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下联是,得一官不荣,失一 官不辱,勿说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   这副对联齐亦凡是留心看过的,平白如话,说理通透。但此刻他脑海里却浮 现出另外一副场景。   数月前,建设部专家来视察,为首的郑老先生是古建筑界的泰斗,郑老先生 曾说过这样一段话,要想保护好历史遗产,光凭“有识之士”还不行,还得有掌 握决策权、对文化有认知的官员,这样的官叫“有识之官”。   建国以来,蓄意的文化破坏,比如“破四旧”、“红卫兵打砸抢”这些自不 待说,盲目的、不尊重历史的城市扩建其实毁了很多文化古迹,最典型的莫过于 北京城的大规模拆迁,在战火中幸存下来的那些无比珍贵的古建筑,几年内就被 荡平。官员们众口一辞,有个堂而皇之的借口——为适应城市发展之需要。   齐亦凡却觉得,这其实是地方主政集团无知的表现,说到底,是个人素质问 题。   五六十年代的政府官员,知识素养都比较低,士兵出身,没念过几天书,当 时有所谓“268团”一说,26岁,8年党龄,团级干部。政府草创时期,很难指望 党员干部们有多高的文化修为,而且,破旧立新,在当时是一种风尚。   七八十年代,政府官员们的素质有所提高,但经历了反右和文化大革命,仍 然读书不多,齐亦凡记得当初在针织厂时,厂长就是个历史盲,汉、唐、宋、元、 明、清,闲聊时,厂长认为中国就这么几个朝代,根本不知道秦之后有汉,汉之 后有南北朝,唐与宋之间是五代十国。   即使是现在,九十年代了,各部局的领导也还多是些大老粗,开会念稿子辞 不达意、别字连篇,这些政工干部们,只注重业务能力或钻营权术,对于文化水 平的提高根本不在意。殊不知,文化修养会直接影响一个人的视野,而视野的高 低决定了一个人的执政水平。   吴晓华是一个具有前瞻性思维的人,他考虑问题,总能切中要害,关键是, 他的价值观念体系跟别人不太一样,为什么选择从政?从政后应该做些什么?他 想得很明白,记得有一次,吴晓华跟他说,自己当年在山大历史系读书时,就能 通篇背诵《论语》。   熟读经典的官员是可怕的,因为他有强大的精神依托。   这天上午的小组会议开到了十一点多,下午,县委扩大会议也召开了,从三 点整一直进行到晚七点,终于形成一套方案——立即组织施工队伍开挖护城河, 为降低成本,本周起党政机关工作人员星期天不休息,参加义务劳动,同时,借 用行政及事业单位人员一个月工资,以弥补工程资金缺口。   这是一项很冒险的举动,截留工资,挪为他用,与中央保民生、保内需,维 护稳定的大局相悖,弄不好是要丢乌纱帽的。不光齐亦凡这么想,很多吴县长身 边的人都这样提醒他。   但吴晓华说,不怕,少谋人,多谋事。   从前的吴晓华,在齐亦凡眼里,是个儒雅、聪慧的人,但这一次,他表现出 了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果敢、强势。   但不出所料,很快,闹事的人来了。   这天清早,刚到上班时间,办公室门口围了百十多号人,有的,还拖家带口, 把老人孩子都领来了,一句话,截留工资,我们没活路。   “这帮人太矫情。”资料组组长老王说,“国企工人比他们处境艰难得多, 也没见这么兴师问罪的。”   吴晓华将闹事的人请进会议室,先让秘书宣讲了一遍常委会的诀议,又一人 发了一本申遗小册子,然后说,大道理不讲了,都写在书上面,给大家十分钟时 间,尽管发牢骚,除了不准讲脏话,说什么都行,出出气,回家就舒坦了。   这是个软钉子,传达了两个意思,决议已不容更改,发表意见要掌握分寸, 等于预先设定了谈话前提,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干巴巴坐了十来分钟,这帮人臊 眉耷眼的走了。   秘书小声跟齐亦凡说:“这么容易就打发了,刚才急出我一身汗。”   听见他俩嘀咕,吴晓华走了过来,坐下说道,不要想着一干好事大家就会拍 手称赞,一有指责呢,就又不敢干了。其实很多干部都过不了这一关——我做好 事,你凭什么指责我?想不通,就撂挑子,这不是真正做事的方法。   干工作,尤其是城建工作,得有过日子的心态,耐得住磨。好比是四季,春 天挨骂,夏天就会好一点,秋天收获果实,到了冬天,成效体现出来,你的工作 价值就会得到大家的认同。吴晓华说,凡事都有因有果。   具体到整治古城环境,申报世界文化遗产,这涉及到一个很大的问题,作为 主政一方的官员,你是想挨一时之骂呢?还是想挨千秋之骂?想明白了这个问题, 再决定是否为官做事。   正说着,通讯员突然跑了进来,本来是找秘书的,见吴晓华也在,吞吞吐吐 地说,有些人太不像话了,半夜里往城墙根摆了三个花圈,写着您的名字。   齐亦凡和秘书听罢连忙跑了出去。   南城墙外侧是个比较僻静的地方,此刻却早已围了一圈人,大家议论纷纷, 说什么的都有,无外乎骑墙看热闹,怪话连篇。令齐亦凡想起鲁迅文章中围观杀 头的麻木不仁的所谓中国人。   缺乏正义感,或许是当下社会的通病,给活人送花圈,这样下三滥的手段都 能使得出来,围观的人竟没有一个敢上前指责的,前思后想,齐亦凡真替吴晓华 感到心寒。   A37   临近中午,撤了堂,将严伯安、李文惟等暂且收押寄监,席璨在衙门官舍内 歇下,拟重新疏理案情,择日再审。   却说孟之脉安顿好上司及一干随员等,连忙回了后宅,唤孟柏、雷五至身前, 问道,今日堂前的问话你俩可都听真切了?   孟柏明白他在问什么,回话道,敢情少夫人就在咱眼皮子底下,这么些时日, 竟没一点动静。   雷五道,那石板沟是个偏远小寨,距城五十余里,住户也不算多,早年我常 在那边寻猎,山明水净、沟壑连片的个地方,道路虽不大好走,若是搭上匹牲口, 有小半天光景差不多也能到了。   孟之脉道,有劳你俩跑上一趟,打听到少夫人的下落,务必言明实情,接她 进城,我这边找人在城外租个宅子,到时候也好安顿。过上一阵子,等孩子大了 些,咱再做分晓。依朝廷官制,任期满三年,可接家眷到任,而今,我在这古陶 县任上,也快满一年了,再有两个春秋,即可名正言顺夫妻团圆。   话说到这儿,喉头竟有几分哽咽,孟之脉连忙住了声,案前拈笔写了封书子, 交给孟柏,嘱其勿为外人道,那雷五则在街口货行里雇了两匹骡子,趁着午后行 人稀少,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城,直奔石板沟而去。   时令已入仲夏,天气十分的燥热,护城河两岸,杨柳依依,衬着蓝天碧水, 颇有些南国水乡之意,而那高耸的城墙,鳞次栉比的商铺屋檐,青砖灰瓦,则又 是一派北方气象。孟柏回忆当初入城之时,血污遍地,人喊马嘶,烟尘滚滚向西, 今日看来,这里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时光荏冉,仅仅过去了大半年,痕迹便 已被除尽,目之所至,皆是崭新的风貌,只在东城墙拐角处,有一小片残垛,露 着坯土,提醒人们那些苦痛的经历或还去之不远。   这是孟之脉补筑时特意留下的。   一路无话,二人匆匆往东北方向赶,过了金庄、过了朱坑,行程过半,日头 渐渐偏西,雷五心中有些焦急,催促孟柏道,扬蹄子跑吧,要不天黑也到不了石 板沟。   孟柏本不熟悉路程,只好依了雷五,纵身扬鞭,那骡子本不擅奔跑,吃了一 通鞭子,反倒有些惊乍,乱冲乱突起来,渐渐地管制不住了。   前方一大队人马,三顶黑昵骡轿被簇拥在中间,首尾均有马匹护送,既像是 官宦之家又像是富商巨贾,浩浩荡荡,不急不慢,迤逦向前。   两匹惊骡冲至轿队跟前,再也收不住了,一顿奔突,终于将井然有序的大队 人马冲了个稀里哗啦,那三顶骡轿差点翻车,好在打头的马队及时掉头,将孟、 雷二人的骡子截住,这才算化险为夷。   领头一个管事的从马背上跳下来,先招呼众人扶稳了骡轿,继而将两匹惊骡 的髯口系在了一处,训斥雷五道,怎么骑的?冲撞了夫人你能担当得起?还不快 下来赔罪?   赔罪?怎么就赔罪了?道个歉,问个安还差不多,雷五心中有些不忿,却又 觉得说来道去也还是自家的不是,于是跳下鞍桥,抱拳行礼道,对不住了,方才 骡子受了些惊吓,管辖不住,惊扰到您了。   孟柏坐在骡背上,还没从惊吓中回过味来,停留了一会儿,正欲离鞍,却被 身边的人一把给扯了下来,“小东西,咋还坐着不动?你好大的派头!”那人嘴 里骂骂咧咧的。   这下,雷五忍不住了。   一个箭步蹿上去,雷五扬手给了那人一大耳刮子。“欺负小孩儿算什么本事? 有种跟老子说。”他的脾气上来了。   身边立刻围上一群人,拳脚并用,好一通打,雷五虽说有些功夫,却也抵挡 不住几十人群殴,被打趴下,又跳起来,再被踹倒,再爬起来,如是往复,一会 儿功夫,便鼻青脸肿了。突然,骡轿里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算了,别打了, 把这俩人带回去,问问他们哪来的?好没教养的东西。要是有主子,让他主子回 村里领人。”   话毕,掩了帘子,再不言语。那管事的随即拎了条绳子过来,将雷五抹肩拢 背捆了个结实,孟柏也被反剪了双手,两人重又被抬到骡背上,跟着大队人马徐 徐向前。   走了约一个多时辰,山道上渐次有了行人,或荷锄,或担篓。闪过一道土岭, 沟底便现出几户人家来,零零星星,点缀在山涧,仿佛几粒树种,生着根,发着 芽。   雷五肿胀着脸,跟孟柏捆在一处,此时却不忘提醒孟柏道,这地方便是石板 沟了。   其时天色已晚,那猩红的落日隐没在山坳后面,只留了一道霞光,村庄静谧 安祥,笼罩在这一片光晕之中,昏黄暖昧。车队行至一所高大华丽的宅院前,早 有管事的提了灯笼守在大门处迎接,那妇人出了轿辇,另两顶轿子里也分别走出 两个人来,却是男性,跟管事的问了声“辛苦”,三人旋即进了院子。   从人追上前去,问那中年男子:“老爷,骡背上这俩人该怎么处置?”   中年男子回复道:“先关在马厩里,明日问清楚来由,听凭夫人发落就是 了。”又回身问道,“平儿少奶奶可曾在府里?”   管家回道:“适才已告知了,少奶奶还在坡顶那院里,小公子刚睡着,不方 便下来,等觉醒了,再打发人上去接。”   中年男子于是点点头,背着手踱进了后院。   这男子即是那白连仲。   原来,入了夏,太原府溽热难当,白连仲一家择了个日子过别院这边来避暑, 其实也为瞧一眼小孙孙,虽说民间有谚,说初生儿克死其母,乃家中不吉之物, 可毕竟亲生骨肉,哪那么容易舍弃呢?白夫人头一个思念的不得了。   进了院子,各屋房门大开,皆收拾得清新爽利,白夫人心中甚觉欣慰,不由 感叹平儿治家有方;又听老邓头说,平儿在村子外面拓荒辟田,一年下来,粮蔬 皆能自给,甚或有些盈余。这心里就不仅是欣慰了,却是有几分钦佩的。   老邓头又道,正院这间敞屋,平儿辟作村塾,请了个先生,专教村中子弟读 书。就是府里这些个下人们,得空也免不了去听上几课,识几个字,略学些算术, 竟是有几分长进的。那先生的例钱,也是从平儿份银里出,不劳府里开支。今早, 听说您要来,平儿吩咐学堂休假,等秋后再复课。   白夫人赞许地点点头,说道,这平儿竟有如此识见,倒不像是平常人家的媳 妇,难得她不贪图富贵安逸,却有一份济世救困之心,想来,我们这些人竟都愚 劣了,没她考虑得周详。   又道,当初我见她头一面,就觉得这女子不凡,大户人家的孩子,在外是十 分谦和的,且懂礼道、守规矩,因她是见过世面的,不会将兴致落在钱财和富贵 上头,尽管有些小脾气,也只会在自己家中抖露。外面是外面的规矩,家里是家 里的章法,至于那些飞扬跋扈的,那能算大户人家出身,顶多是新富,还没接受 够教养呢。   回身望了一眼丈夫及儿子,白夫人道,依我看,这村塾也不必停学了,在外 院打扫出间屋子来,后日就复课吧。   白连仲和儿子都不是习惯做主的人,连忙附和着点了点头。   白夫人又问道,路上遇见的那俩憨货呢?   白连仲道,打发到马厩里了,关上一夜,明日再做分晓,今晚等着瞧孙子吧。   正说着,有仆人来报,平儿少奶奶抱着孩子到门口了。   白连仲两口子几乎异口同声道,快快唤进屋来,小心娃儿着凉。   B37   从事发现场回到办公室,大家都有些愤愤不平,有人拿起电话,说要报警, 却被吴晓华制止了。“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别弄得满城风雨。”他说,“人们 一时想不开,情绪激动,难免做些出格的事情,就不用深究了。”   接着,他又举了个例子,说古代人打仗攻城,聪明的将领从不会把城围死, 总要留一个缺口,除非你的目的是杀人,而不是掠地。故意漏防的目的是让城内 守军有逃生的希望,这样,对方才不会跟你拼命,心里惦记着脱逃,从而削弱了 敌军的士气。   具体到今天的事,也是同样的道理,群众不理解,有怨气,很正常,骂你两 句,不要觉得意外,属于正常的情绪发泄,发泄完了,事情也就降温了。可如果 你压制了言论,矛盾就会对立起来,到时候,局面可能会无法收拾。   这一番分析令齐亦凡再次体会到吴晓华的政治智慧,而所谓的政治智慧其实 来源于对人性的深刻了解。古人说,器小易盈,一个人如果器量太小,心里便存 不住太多事情,进而情绪外露,发不该发的脾气,做不该做的决定;古人还说, 宰相肚里能撑船,将军额头可跑马,遇人遇事,不争一时之高低,风物长宜放眼 量,这才是大格局。   吴晓华随之又宣布了一项决定,任命齐亦凡担任工程组组长,负责城墙周边 拆迁及施工等一应事宜。这是个关键位置,齐亦凡丝毫没想到这副担子会落在自 己肩上,他有些局促不安,弄不明白吴晓华为什么会将这出重头戏交给自己去操 持。   “办大事者,以多选替手为第一义。”下班后,走出办公室,吴晓华笑着对 他说。   齐亦凡记得,这是清代重臣曾国藩的名言,做为晚清官场上一个标本式的人 物,曾国藩留下许多治世治家格言。比如“整齐严肃,无时不惧;正位凝命,如 鼎之镇”等。   吴晓华说,多选替手就是组建团队,办大事,只依靠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 咱们的团队人数是够了,但工作能力还差一些,把你推上去,锻炼一阵子,日后 就可以独挡一面。眼下,终归有我,你放心大胆干就是了。   话虽这么说,齐亦凡仍然觉得心里没底,出了政府院,步行往家走,腿一直 发漂。   街道拐角处,站着个人,远远地冲他微笑。   是罗雪珊。   罗雪珊是来告别的,七月份,省社研院面向全省招在职研究生,她闲着无聊, 报名参加了,看了一大堆书,做了一大堆题,居然就考中了。   即将赴新学校报到,罗雪珊觉得心里空落落地,这座小县城,除了父母,只 有一个人让她有所牵挂,尽管他早已不属于她,但她仍然感觉他就像自己的一个 亲人一样,相隔太久或相隔太远,会不自主地生出些思念。   在古色古香的街道上漫步,她听见他低声问道,这一走,还会再回来吗?   她回答说,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本来,在职研究生不属全日制,一个学期当中有一半时间入 校学习,另一半时间仍在原单位上班,但罗雪珊的愿望是由在职转为脱产,进而 将工作关系调离。古陶县于她而言是一块伤心之地,这里记载了她失败的婚姻、 欲说还休的感情,她迫切地想离开这座城,去一个没有过去、只有未来的地方。   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她可以不惜代价。   但她始终惦念他,她闯入过一次他的生活,也仅止于此,她并不想过多地影 响到他,他有他的未来,他当初的选择也是正确的,她没有责怪他的理由,她只 想跟他告个别。   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罗雪珊想,她与他彼此间已体验过相互 拥有的那一刻,虽然短暂,但也足够留待一生去回忆。从此,再无遗憾可言。   很快,他们走到了街尽头,像往常一样,一个向左,一个向右,这一刻,罗 雪珊突然想起了那支玉簪,聚合离散,成为它的命运。断落的那半截,眼下仍在 自己手上,她需上缴到文物局。   这副残簪,注定是不可能团圆的。   夏天很快过去了,九月,罗雪珊进了新校。   社研院地处省城东南隅,一所欧式的大别墅,古木参天,据说是从前的督军 府。   新生到校,照例要跟导师见下面,谈一谈自己的兴趣课题和从前的入学经历。 这天,新生接待室还坐着一个人,高个子,四十多岁,西服笔挺,发型一丝不乱。   导师叫祁金海,社研院副研究员。简单问了几个问题,旁边的高个子男人说 话了,古陶县人?   她“嗯”了一声。   “来省城进修,家里都安顿好了?”这是个不合常规的问题,涉及到她的私 生活,然而又不能不作答。罗雪珊抬头看了一眼这个人,他目光里透着一丝难以 捉摸的神情,不冷也不热,她只好回答说,我是单身。   其实,所有这些,简历上都已经说明了。   然后,她出了接待室,临出门的那一刻,她听见祁金海叫这个人“康院长”, 敢情,此人就是社研院的一把手,入学通知书上盖着他的大印——康仁亮。   按图索骥找到宿舍,另外一名室友也到了,名叫董英,晋北人。董英也是从 县城来的,供职于某师范学校,聊着聊着,聊到了康仁亮,董英说,康院长也是 晋北人,早年毕业于中央政法学院,还留过洋,博士学位是在南斯拉夫拿的,贝 尔格莱德大学。   晋北人对康仁亮很熟悉,引以为傲。董英说,康院长之前在团省委任职,今 年才被按排到社研院当了院长,社研院是个学术单位,康院长在这儿任职只是个 跳板,下一步,很可能被调换到地市机关当领导。   “康院长挺帅吧?”董英反问道,颇有些自鸣得意,仿佛康仁亮是她的某个 家庭成员。   罗雪珊笑了笑,算是回答了董英的提问。从内心里,除去齐亦凡,再没有任 何一个男人可以激起她胸中的热情。虽然,她曾有过婚史,但她也才只有二十七 岁,从年龄上讲,康仁亮差不多相当于自己父辈,如果说,她对他印象不错,那 也仅止于一个晚辈对长辈的仰慕和崇敬。但是,罗雪珊脑子里突然划过一个念头, 如果想改变命运,彻底脱离那座小县城,自己能依靠谁呢?   她想起康仁亮方才的眼神以及那句令她稍嫌反感的提问。   她隐隐约约觉得,有那么一丝机会正向自己逼近。   之后的几天一直在上课,罗雪珊的专业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主攻方向是恩格 斯社会理论研究,康仁亮有时会给她们做一些课目指导,俨然大家风范,会提一 些比较新鲜的观点。但再严肃的课题有时也会遭遇极不严肃的调侃,这一天,新 生合影,几名导师聚在一起开玩笑,大声讨论马克思和恩格斯是不是同性恋?完 全不顾及身边还有众多女性在场。   康仁亮来了,大家立刻噤声,女生们则向其投来温顺、服贴的目光,让人想 起一句名言——权力是最好的春药。   这是一个掌握着众多学员命运的人,他可以决定谁在职,谁脱产?还可以决 定将来谁留校,谁回老家?而这,于他而言,也还只是权力的开端,如董英所说, 他将来还会拥有更大的权势。   罗雪珊明白,自己的未来完全把握在这个人手中。   A38   那白连仲两口子见了孙儿,自是喜不自胜,见其滋养得白白胖胖,又着意夸 奖了璧仪一番,是夜,璧仪住不惯深宅大院,执意要回裴老汉窑里,白夫人也不 好勉强,只得随她去,走前封了二十两银子送与她,算是额外的赏银。璧仪不是 那爱钱的主,回到窑里又都尽数交给了裴老汉。   到了第二日,白夫人将孟柏、雷五叫到柴房,问询了一遍。那孟柏心中忐忑, 便称自己乃衙署孟知县随员,此番办理完公事途经石板沟,也是走得太急促了些, 骡子受惊,冲撞了轿辇。   他实指望抬出知县的名号,这位夫人或许会惮惧几分,将他俩放行。谁知白 夫人听了却极其地不悦,说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必是主家蛮横,才会训养出如 此悍仆,都说那孟之脉性情乖张,跋扈专断,看来却是真的。   正说着,外面有人来报,说古陶城里有个叫毛正的前来拜访。   白夫人道,还没站稳脚根,就撵着步子来了,这毛正也忒机灵,信儿得的这 么快。许是有什么要紧事呢?   随即叫出白连仲,两口子中堂内刚一坐定,那毛正便蹀躞着脚步进来了。   问过安,在一旁落坐,毛正将古陶城内新近发生的事端一一说了,无非是避 重就轻、添油加醋,提到严伯安,毛正道,这严伯安乃在下的妻弟,在衙署里当 差,是个不入流的典史,平日里性情耿直,最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又不会讨好 人、溜须舔痔。当初,李怀犯了案,举城皆知,那孟之脉却不闻不问,任由其脱 逃,伯安看不过,亲去捉拿,李怀仗着有孟之脉做后台,竭力反抗,不成想从城 墙顶坠跌了下去,摔断椎骨,当场便毙亡了。   事后,孟之脉见科场受贿一事包藏不住,便栽赃给李文惟,上了一纸奏折, 将文惟给参劾了,又串通好牢里一名囚犯,硬说从严伯安家中盗取了赃银,那赃 银即是李怀的遗物,如此,给伯安扣了个图财害命的罪状。   “古陶城任由他孟之脉这么折腾,士绅小民一个个都叫苦不迭。”毛正道, “知您白夫人上通朝廷,下恤民情,连仲兄又是最嫉恶如仇的一个人,我此番来, 只求您两位能助把力,最起码,将那孟之脉给褫革了官壁龛,甚或治他个罪也是 可行的。如此,解万众生灵于涂炭,功德自是无量。”说罢,假装拭起了眼角, 好似有多大的悲苦凝聚在心。   白连仲道,作奸犯科,上宪自会秉公裁断,山西按察司难道也会智浊不清?   毛正道,按察司佥事席璨亲自坐堂提审,可他哪晓得古陶县里这些个弯弯绕, 无非是孟之脉怎么说,他怎么听,当个傀儡罢了。   白夫人沉默半晌,终于说道,经你一讲,这个孟之脉愈发地可恶,昨日我俩 来石板沟途中,被两个骑牲口的给冲撞了,若不是家丁们手疾眼快,差点就翻了 骡轿,管家跟他们理论,那年长些的张牙舞爪倒先动了手。这等蛮横之徒,绝不 是贤良主子所能带出来的,照此看来,他俩在古陶县里也是横行惯了的。   事出突然,毛正瞪大眼睛问道,是哪两个人?   白夫人指了指外院说,现下在柴房里囚着,你返家时顺便将这两人带回去吧, 告诉那孟之脉,再有此等行径,我可就不客气了。   毛正连忙起身去了外院,借着柴房门缝往里观瞧,果真是孟之脉身边的人, 一个孟柏,一个雷五,心中顿时喜出望外,琢磨道,这俩混小子太岁头上动土, 岂不是天助我也!有这档事垫底,少费了多少唾沫星子。   于是回到屋里,故作惊诧道,那年长些的即是去岁打死征粮官的酋首,唤个 雷五,其时,知县岳大人着令捉拿的就是他,孟之脉赴任之后,整了个“赎罪赃 罚、籴米入官”的名堂,硬将此人救了下来。这倒也不必提了,却说孟之脉随即 将雷五招至身边,做了长随,自此便虎狼相伴,鱼肉乡民更加肆无忌惮,老爷、 夫人被冲撞却还是轻的,平日里,这雷五仗着会两下拳脚,又有过硬的靠山,黑 了城内商户们多少银子?数也数不过来,正如夫人所言,其人在古陶城里是横行 惯了的。   白连仲夫妇听罢轻轻叹了口气。   毛正突然从怀里掏出个绢包来,递至白夫人眼前,神神秘秘说道,夫人请看。   白夫人接过绢包,缓缓打开,里面却是一副鱼身断簪,纳闷地问道,这是什 么意思?   毛正解释道,这断簪本不在一处,其中一支是孟之脉落在老汉我家里的。   于是便把这副断簪的来历细细复述了一遍,却刻意回避了裴洪赎簪的过程, 临末说道,年初整修城墙、疏浚河道,孟之脉广募钱粮,逼迫城内众士绅商户及 平民百姓献资出力,他自己却中饱私囊,频繁出入花柳之地,这玉簪便是个明证。   白连仲叹道,想不到这孟之脉竟是个无恶不与、欺世盗名之徒,这等官员, 朝廷用他做甚?不如早点削职治罪了事。只是孟之脉如此行事,也太胆大妄为了 些,难道就不怕上司纠察弹劾吗?   毛正早想好了应对之辞,不慌不忙说道,此人却还是有些根基的,当朝首辅 高大人与其略有师生之谊,因此他才会有恃无恐。   白夫人在一旁嗤鼻道,这师生之谊从何说起?高大人权高位重,想攀附他的 人不知有多少?恐怕这孟之脉是拉大旗做虎皮,故弄玄虚。再者,而今内阁也不 是高大人一人说了算,次辅张居正即是制衡他权力的,今上尤其器重张大人,四 惟在吏部做侍郎,即经张大人一手提拔,前些时又传过话来,说不久就要升任尚 书了。   呷了口茶,转脸对毛正说道,老世兄此番回去,尽可放心,我一个妇道人家, 办不了什么大事,弹劾摆布个小小县令却还是绰绰有余的,也是他孟之脉太胆大 妄为了些,目无朝廷法纪,否则我也不会淌这道混水。刻下我且写封书子,派人 送至京师,呈交吏部,不出半个月,管叫他孟之脉吃不了兜着走,至于您内弟的 事,也搂草打兔子,一并办妥,老世兄不必记挂了。   毛正听罢喜不自胜,连连道谢。白连仲吩咐又上了一道茶,三人分别又叙了 些盐场生意上的事,日近正午,毛正便要告辞,白夫人也不甚留,于是,将孟柏、 雷五放将出来,由毛正领着打道回府。   那孟柏、雷五自知办砸了事情,也不敢提来石板沟的目的,毛正自然也不便 多问,三人骑着两头骡子一匹马,心照不宣地往回走,远远地,一个头戴结巾, 身穿旧直裰的人走近,毛正看似面熟,正欲仔细辨认,那人却连打着喷嚏快步走 开了。   此人正是赵显祖。   且说赵显祖先时从白府里搬出来,寄居在村头一户老乡家里,清早接到白夫 人的口信,说翌日村塾恢复课业,他特意前来府上拜谢。路上,不期然遇见了毛 正,赵显祖心中狐疑不止,毛正来这儿做什么?他跟白家又有什么挂葛?   生怕毛正认出自己,他故意掩了面,假装打喷嚏,就这样糊弄过去了。   进了宅第,谢过白连仲两口子,那白夫人又封了十两银子给他,说往后这一 年的束脩不必从平儿的例银中支了,十两银子虽不多,却也足够维持一家人的用 度,日后,仍旧吃住在府里,不必见外。   赵显祖作揖谢过,重又回到外院舍下,正巧有府里佣人经过,赵显祖便问他 前晌发生的事。此人说,城里那位老乡绅像是来诉苦说冤情的,那俩骑骡子的呢, 听说是知县老爷的随从,咋日冲撞了老爷夫人,被关了一夜,方才被那老乡绅给 领回去了。   至于白府跟那老乡绅有何挂葛?此人道,是多年的老交情了,白府里的生意 倒有一半是那毛乡绅帮着料理经营的。   B38   生活是一场赌博,每个人都是赌徒,筹码不光是金钱,还包括青春与岁月。 这一年,大街小巷都在传唱一首歌——“我拿青春赌明天,你用真情换此生”, 简单的旋律,平白如话的歌词,契合大多数年轻人的心境。歌名叫《潇洒走一 回》。   班里已经有两位同学由在职转为了脱产,罗雪珊不知她们采取了什么手段, 但很显然,那是一个不能言说的秘密,这两名同学,个个都守口如瓶,既便她们 之间,也是如此。   脱产比在职更有前途,两年后毕业,有留在省城的可能,而在职研究生,毕 业后只能回原单位。   摆脱旧日生活的阴影,是罗雪珊来进修的唯一目的。   董英说,舍得,舍得,有舍才会有得嘛。   可是,要舍多大才能得呢?董英又不肯说了,她是两名幸运儿之一,能把话 说到这种地步,已经算是大尺度了。   去找导师祁金海,罗雪珊将自己的意图和盘托出,她想确认一下这淌水到底 有多深?   祁老师一直在摆弄打火机,听完她的话,和颜悦色地说,有的人适合在职, 有的人适合脱产,没有哪个高哪个低的说法。比如那些有家室的,你让她脱产, 她也不见得愿意。年轻人,虚荣心盛,喜欢攀高,其实没必要在这上面纠结。   典型的官腔。   这种腔调罗雪珊是熟悉的,年初,有人举报他爸利用职务之便私伐林木,子 虚乌有的事,罗局长明白是自己得罪了人,对方编借口报复。检察院派人查老罗 的经济问题,老罗一怒之下找到县委书记,勤勤恳恳这么些年,被人身后捅刀子, 他有些委屈。书记听罗局长发完牢骚,问,老罗你到底有没有问题?罗局长说, 哪有什么问题?我就是脾气暴了点,总得罪人。书记说,那就好,让他们查个水 落石出,正好还你个清白。   气得罗局长回家不停抹眼泪。   仔细分析,书记的话没一点问题,不偏不倚。但关键在于,他透露出一个信 息,不想帮你,这让当了十余年副局长的老罗同志很是伤心。   祁金海的态度摆明了不想帮她,或者是他根本帮不了。罗雪珊起身要离开, 祁老师突然叫住了她:“小罗,你的英语怎么样?”   “还好吧,大学时,英语过了四级。”罗雪珊答道,心里却有些纳闷,为什 么提这个呢?   祁金海略显不好意思地说:“孩子今年初三,英语一直不太好,想找个家教 辅导辅导。”说完立刻又补了两句:“院里面的大事,从来都是康院长一个人说 了算,你要想转成脱产,我可以安排个场合让你跟康院长接触一下,至于成不成, 就要看你后面怎么操作了。”   脱产的事居然有希望,这一趟没白来。罗雪珊笑说道:“那就麻烦祁老师了。 毕业这两年,英语虽说也忘得差不多了,不过,辅导初中生,也还绰绰有余。”   祁金海说,那就好,那就好。   回到宿舍,罗雪珊翻出自己的存折,两年的工资,加上奖金,有差不多五千 块钱,都攒着,一直没怎么花。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天,她特意回了趟家,将那五 千块钱取了出来,带在身上。   到了社研院,见了祁金海,祁说,最近他在《党建学刊》上发表了一篇文章 ——《棱镜中的恩格斯及其思想》,有两百多块钱稿费,正好以此为由请康院长 和你一起吃个饭,康是领导,你是弟子,咱们仨坐一起搞个庆祝会,也是顺理成 章的事。   罗雪珊说,请客哪能让您破费?于是掏出二百钱硬塞在祁金海衣兜里。   又聊了几句,罗雪珊随祁金海去了他家,讲了一个小时的英语课,回到宿舍, 天已经黑了。   过了两天,祁金海定好了一家饭店,就在学校附近,有个十分霸气的名字— —“帝豪名都”。   名字非凡,饭菜却很平民化,山西人爱吃的过油肉、土豆丝、羊杂、鸡珍等, 摆了满满一桌,挑选这样一家饭店其实是很显功力的,既便宜又上档次,罗雪珊 由衷赞叹祁金海会过日子。   有她这样一位年轻女性坐陪,这天中午,康和祁喝了好多酒,罗雪珊也没闲 着,一瓶据康仁亮说是从日本带回来的清酒,她喝了两大盅。   祁金海喝多了特别能讲黄段子,端着酒杯,祁老师面红耳赤地说,有一个老 农赶着驴车进城卖菜,路上遇见个中年妇人,妇人要搭车,老农允了,和妇人同 坐在车上,往城里赶。   走到半路,道旁一片高粱地,妇人说,大哥,让驴歇一歇,吃会儿草,咱俩 去高粱地里呆会儿吧。老农答应了,和妇人进了高粱地……   完事儿继续赶路,前面一片玉茭地,妇人又说,大哥,还是让驴吃会儿草, 咱俩去玉茭地里呆会儿吧,老农又答应了,俩人钻进了玉茭地……   之后又途经若干农田,每回,妇人都提议进里边呆会儿,老农每回都答应。 走着走着,瞅见城墙了,道旁是一块谷子地,妇人又说,大哥,让驴吃会儿草, 咱俩去谷地里呆会儿吧。老农这时放下鞭子,有气无力地说,妹子,你看这样好 不好?我下车吃会儿草,你跟驴去地里呆会儿吧。   祁金海讲完自己先笑趴了,康仁亮附合着笑了两声,罗雪珊低头摆弄酒杯, 她在想,如果自己不在场,祁金海也会讲得这么开心吗?其实,这种黄段子,或 多或少是讲给她听的,她的存在,刺激了他们体内荷尔蒙的分泌。   她抬起头,浅浅地报之一笑,算是对祁金海的一种回应。从眼角的余光中, 她感觉康仁亮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康仁亮说,我也讲个段子吧,前天在省直青年干部培训班上讲课,发现学员 们中间流行这样一种说法,当然也是调侃,叫做青年干部使用四原则。一、不想 女人的干部不能用,因为他缺乏思想和动力;二、见了漂亮女人没有想法的不能 用,因为他净说假话和套话;三、与女人在一起坐怀不乱的干部不能用,因为他 没有能量和激情;四、抱着老婆过一辈子的干部不能用,因为他不懂开拓和创新。   段子讲完,大家哄笑了一阵,罗雪珊起身敬康仁亮酒,祁金海在一旁说,康 院长今天兴致不错,好久没见你这么痛快地喝了。   康仁亮说,上次喝醉还是在莫斯科,当年贝尔格莱德大学的几名同学聚会, 烈性伏特加人手一瓶,中宣部的某某某,他说了一个大家耳熟能详的名字,他跟 他是同班同学,那回喝多了,抱着椅子扶手吐了一晚上。   罗雪珊注意到康仁亮总会不经意地提到一些名词,这些名词在她和祁金海眼 中,是有一层隔膜的,比如省直青年干部培训班、莫斯科、伏特加、中宣部的某 某某等。有意也罢,无意也罢,这都是一种身份暗示,体现了说话人的交际圈, 同时也编织出一顶光环,令旁观者感到目炫。   事实证明,一个人的履历构建起了他的大半个气场,最起码,此刻,罗雪珊 觉得康仁亮几乎是一个完满的男人,有那么一刻,她突然想到了齐亦凡,同为男 人,在康仁亮面前,齐亦凡显得那么弱小。   这天席散后,罗雪珊主动跟康仁亮交换了BP机号码,罗雪珊说,以后可能会 经常麻烦康老师一些问题。康仁亮说,不客气,有困难可以随时找我。   A39   且说孟柏、雷五跟随毛正回城,一路无话。黄昏时到了廨舍,孟之脉急切地 迎了上来,却见二人形容懒怠,面有不虞之色,自知不妙。果然,雷五、孟柏系 好了骡子,不约而同跪倒在地,随即将日前所发生之事细述了一遍。三人此前均 不知璧仪在白府里做了乳娘,只听那裴洪说二叔裴老汉家里收容了一个外乡女子, 那玉簪即是从她行囊中偷来的。今日孟柏、雷五既悻悻而归,还得罪了白连仲一 家,石板沟短期内是不能再涉足了。孟之脉心中焦虑不已。   有那么一霎那,孟之脉忽而想亲身前往,然而衙署事务繁杂,却是一刻也离 不了身的,加之近日修筑城墙工事正酣,北门、西门两处资费已告磬,数百余民 伕等米下锅,不但工费有所不逮,就连那役银也快支不起了,哪里能分身呢?   想了想,接璧仪入城一事只能先缓一缓了,自古家国不能两全,虽然,他急 切地想见到她,尤其是那刚出生不久的婴孩。   这一晚,孟之脉彻夜未眠。   次日清晨,匆匆来到工地,北门城楼已盖了一半,那颓圯的城墙却尚未施工, 冀侗及工房主事走上前来,说道,募集来的这些银子,眼下只能维持半个月了。   国朝自建元始,城墙及衙署修建均被列为“不急之务”,甚至连京城也是如 此,永乐十九年,国都从南京迁至北京,五府六部及其他寺监均没有新盖过一间 房,所谓“皆因旧官舍为之,散处无序”,二十多年后,到了正统皇帝手上,这 才开始陆续兴建官所。   国制中少有基建例银,即使上面能拔一点,也不过杯水车薪,所有营建使费 均需地方自行筹措。冀侗说,嘉靖年间,古陶县有一任知县,来衙署接印时发现 库银仅存五十多两,而等着支付的款子却达四千两之多,情急之下,向时任内阁 首辅徐阶上了一道揭贴,也得亏徐大人与他有师生之谊,朝廷拔了些款项,这才 把前任的亏空给补平了。   “此番修筑城墙,已花费了近一万两银子。”冀侗道,“皆由县域内众士绅 及百姓募集所得,照这进度,差不多还需五千两才能完结工程。”   五千两决非小数目,再度募集必会招至民怨,况且民生本不易,募集这一万 两已有扰民之嫌,如何能再行摊派呢?   一边在城墙边上视察工事,一边漫漫地思索,冀侗等尾随在他身后,也是无 计可施。孟之脉有些发愁。   就这样束手无策地来回踱着步子,城门前突然走过两名穿黄袍的僧人,孟之 脉拍了拍了脑壳,回身对冀侗笑道,有办法了。   回到衙署,后堂内铺纸研墨,孟之脉写了一道奏折。   墨迹未干,冀侗俯身查看,只见那奏折上写着:臣自履新以来,目睹古陶城 墙多经战火,且百余年来,风雨腐坏、日渐颓毁。而县署财力不济,尤讳修造, 只得因循支撑,苟延岁月。今墙体庑楼歪裂开豁,民众每过其下,皆悚悚不安, 臣主政一方,不免栗然寒心。   城防乃一县之本,今天下归服,边关烽火已歇,民众安居乐业,齐颂我朝太 平有治。而疆外蛮荒未开化之地,日久恐又生变,不可不防。因而今春臣募集钱 粮,招纳民伕,已将城墙等外防工事修愈大半。   而至今钱粮等耗费仍有不敷之处,臣故请三百道度牒,自行出售,以充城墙 公廨等修换费用,如蒙查证,所述失实,所请失当,臣甘伏欺罔之罪。   冀侗这才明白,孟之脉竟然向朝廷申售出家人的度牒,以补缺资,这一套路, 自己是想都未曾想过的,这位孟大人也真算是个奇才了。   度牒乃出家人的凭证,由官府统一颁发,持了度牒,即为正式的僧、道,是 可以免征徭役的,因而自唐以降,度牒明码实价,从几两到几十两银子不等。   北宋时,度牒甚或当做货币来应用,朝廷给地方颁发一定数额的度牒,用于 调整当地的物价,这类事情,也时有发生。   孟之脉用出售度牒来弥补筑城资金之不足,也实属无奈,这种法子虽说古已 有之,却是很多年没人用过了,也只有熟谙经史的人才会知道这种方法,像冀侗 这样的吏员,虽然也是读书人,却根本没听说过这种套路。   申售度牒需上奏朝廷,具体批办则归户部,孟之脉又写了一封书信,转呈通 政司左参议邓寮,那邓寮与自己同年,在京城考学时有过交往。通政司衙门主掌 内外章奏及臣民密诉之件,要想作速处理奏件,必得事先有所安排。   于是心绪稍稍安定,有快马飞传至驿所,只等朝廷批复了。午时,孟之脉留 冀侗在廨所内用饭,青菜粗米,这碗里竟没有一点油星。   吃罢饭,上了一道碎碎的黄茶,冀侗道,大人此举只能暂解燃眉之急,三百 道度牒,一道按五两银子计,也才只有一千五百两,按估算,还有小四千两银子 的缺口呢?   孟之脉道,正为此事留你呢,冀兄又有何高见?   冀侗沉默半晌道,蒙大人器重,属下不甚感佩,此刻却是要讲些题外话的。   孟之脉欠起身,做仔细聆听状。   冀侗道,而今为官,多做多出事,少做少出事,不做便不出事。历届父母官, 无不遵循这一道理,至离任升迁时,尽管辖区内洪水滔天、鼠盗蜂起,上报政绩, 却依然写着五谷丰登、路不拾遗,亦或钱粮完纳、刑狱已清、文教昌然等。多行 一事,必有多行一事的风险,孟大人开张做事,一来招同级官僚忌恨,二来如稍 有不顺遂,恐危及仕途呀。   又道,官场之上流行一道口诀,不知孟大人听说过没有?   孟之脉笑道,是不是那一至十的顺口段子,记不太清了,冀兄说来听听。   冀侗道,这口诀叫实学口诀,也叫善学口诀,所谓一笔好字,二等才情,三 斤酒量,四季衣服,五子围棋,六套清曲,七字歪诗,八张马钓,九归算法,十 分和气。   念罢,自己先笑了笑,说道,依属下看,补筑城墙这件事,大人不烦因陋就 简,能省则省,能略则略,差不多就可以了,到时候,士绅百姓皆大欢喜,谁能 晓得费了多少工?用了多少料?大人您也省却了心思,少担了风险,竟是划算的。   话毕,放下茶杯,做了个揖道,此皆属下肺腑之言,大人莫要怪罪。   孟之脉示意冀侗重新落座,长叹一声道,你我都是读书人,冀兄可曾记得范 文正公的一句名言——做官公罪不可无,私罪不可有,私罪好解释,这公罪即是 勇于做事,不必顾忌责难的意思,所谓“虽千万人,吾往矣”。   喝了口茶,又缓缓说道,你那实学口诀流传甚广,我这里也有一句口诀,却 是当年宋太宗钦录的——“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说着,从书架上取下一卷宣纸,缓缓展开,却是一副对联。   孟之脉道,这副对联是我新近拟就的,张挂在大堂两侧,冀兄以为如何?   冀侗站起身仔细观瞧,那宣纸上写着:吃百姓之饭,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 可欺,自己也是百姓;得一官不荣,失一官不辱,勿说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   “无偏执,耐烦,不暴怒;事上谨饬,不竭民力为逢迎;不为不近人情事; 不以游玩荒职业;念丝粒皆百姓脂膏,不忍奢侈暴殄;有暇即读书;善处同寅, 不生猜疑;人有过,惩治后,即当释然;勿听信邪术,损民间资斧;培植学校; 宴会不流连沉湎,不亵狎优俳;词讼随到即审,勿令穷民担延多费;虚心访利弊; 审理公平,不任性作聪明;用刑详慎,不致皂隶受赂,有所重轻;不受富豪贿嘱, 刻薄贫民;不因人走热;不交无益之人,坏乃公事,闻人称颂,惭愧无矜喜色。” 孟之脉一口气念了这么多辞录,说道,“此乃孟某的为官口诀,当初赴任之时, 即已烂熟于心。至于仕途名利,孟某倒是不甚看重的,也无暇顾及。”   B39   这天午后回到宿舍,董英见她面颊绯红,不停地问去哪里吃饭了?罗雪珊顺 口说跟康院长和祁老师在一起,董英听了情绪明显低落下来,侧躺在床上老半天 不作声。   董英比罗雪珊大三岁,丈夫在晋北某县电信局工作,来社研院进修之前,她 是一所师范学校的老师。董英人没罗雪珊漂亮,个头也低一些,在罗雪珊面前, 她总有些不自信。   略微感觉董英的情绪有些不对头,罗雪珊没太在意,这一时刻,她是有些小 得意的,结识康仁亮,是她留省城计划的第一步,这一步顺利完成了。   随后的日子一如既往,罗雪珊认真研读课程,时不时写一两篇小文章,投寄 给校刊,以期引起编辑人员的注意,校刊的主编是康仁亮。   这天,BP机上收到一条信息——“你的《费尔巴哈思想论》写得不错,拟刊 登,康。”   这是她收到的康院长的第一条短讯。   在校门口的公用电话亭里,她给康仁亮留言——“谢谢康老师。”   康仁亮回复——“要不要庆祝一下,老地方,帝豪名都。有些理论观点,正 好帮你纠正。”   主动约自己见面,罗雪珊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虽然,更进一步地与康仁亮保 持联络,是她的愿望,但她仅将这层关系定义为师生之谊,并没有过多的预想, 而这条信息,多多少少包含了一些暗示,暗示什么?好像又说不太清。   但终归靠近了自己的目标,顾虑太多反而会阻碍事情的进展,罗雪珊不再犹 豫,立刻给康仁亮回了信息,订好约会时间,她顺便问了句,要不要把祁老师也 叫上,康仁亮答复说,不必了。   十一月的省城秋高气爽,约会这天,罗雪珊特意将那五千元现金带在身上, 只有她和康两个人,绝好的机会,只有钱一出手,对方接纳,事情差不多就算成 功了。   穿了件灰色中袖西服,白衬衣、高跟鞋,头上还特意别了支镶水钻的发卡。 她明白,跟领导私自会面,外部形像很重要。   帝豪名都半地下的雅座餐厅,康仁亮如约而至,他个子很高,头快要触及到 门框,落座之后,随便点了几样时鲜菜肴,康仁亮夸奖她,文章写得不错,以后 可以多投稿。   之后又谈了些学术问题,康仁亮喝了几杯酒,谈兴逐渐浓了起来,说他早年 去日本,陪酒的都是艺伎;还说省里某厅级干部,酒风不好,喝高了连男同事都 搂,有一回在天津,吃饭时从衣兜里掏纸巾,楞是掉出好几个避孕套来。   能跟自己谈论这些话题,表明康仁亮已不拿她当普通学员,罗雪珊似乎能察 觉到康仁亮某些隐秘的用意,但她仍旧无法确认。从内心深处,她对他怀有一份 崇敬,亦或是莫名的好感,这个中年男人,自有一种优异的禀赋储存在身上,加 上他高大俊朗的外形,难怪院里的女学员会偷偷喜欢他。   更要命的是,他还是一个掌握权势的人,权势如同磁铁,会吸附一些漂浮着 的细微之物。   又聊了半个多小时,罗雪珊从包里取出那个纸袋子来,袋子里是五千元现金, 她把它挪到康仁亮面前,说:“康老师,我的事还得多麻烦你一下。”   “这是干什么?”康仁亮捏了捏袋子,很吃惊地问,“你有什么事需要帮 忙?”   罗雪珊说,就是改换身份那回事,在职转成脱产。   康仁亮没动那个袋子,缓了一会儿说,脱产指标有限额,而且以后还会有若 干好处,咱们院里的这些个研究员、教授,好多都是从留校学员中升上来的,要 留校,首先得脱产,每年都有人给我打招呼、递红包,要求改转身份,我不像前 任院长,拿一两万就给个脱产指标,也太功利了。   罗雪珊吓了一跳,一两万都不见得能成,自己这袋子里可只有五千块钱呀!   康仁亮说:“学员素质是第一位的,你那篇《费尔巴哈思想论》很有见地, 女学员中难得有你这样的人才。”他成功地将话题重新扯回到学术上面。   然后他站起身,做出离席的样子,罗雪珊赶忙将纸袋子硬塞进他西服内兜, 康仁亮起初有些推却,但很快就笑纳了。   来回推却的过程中,她几乎扑在他怀里,她感觉他的手游弋在自己腰间,有 些暖昧不清,那一刻,是嫌恶,还是激动,她说不清,但有一点是可以确认的, 她正在行贿,而他正在受贿,她做了一件从前为自己所不齿的事。也就是在这一 刻,她恍然明白,齐亦凡当初为什么会跟马丽丽走在一起,有时候,人为了达成 某个目的,可以违背初衷。   人,多么复杂!   是人本身复杂,还是社会逼迫人变得复杂?   从饭店回学院的路上,她和他一前一后,有意分开走,在校门口,罗雪珊遇 见了董英,董英匆匆跟她打了声招呼,目光却停留在身后的康仁亮身上。走入校 园,罗雪珊问康仁亮,董英转成脱产研究生了,为什么最近情绪有些怪怪的呢?   康仁亮笑了笑,说,这个董英,听说结婚好几年了,一直没有孩子,只封山, 不育林。   居然了解学员的私生活,加上董英近期的表现,罗雪珊感觉康与董之间有一 层不为人知的秘密。   过了一段时间,脱产研究生的批复下来了,祁金海第一个祝贺她,用了一句 语意含糊不清的话——“你真有本事。”   女人要想办成点事,是很难的,不是非议就是责难,具体的指向又都落在两 性关系上,罗雪珊对这种议论早有思想准备,毕竟,本学期三个脱产研究生指标, 都给了女生,她和董英又同在一个宿舍,人们有些猜忌很正常。   中午回到宿舍,董英莫名其妙地戴着一副口罩,罗雪珊跟她打听下午的课程, 董英把口罩摘了下来,一张嘴,差点把罗雪珊吓晕过去。   董英把自己的牙都磨尖了,就像是鼠牙,又尖又利。为什么这么干?董英说, 自己有两颗门牙不太好看,看牙医,牙医说戴个牙套就漂亮了,于是把原有的牙 一个个打磨出尖,准备镶牙套。   她近期这么在乎自己的外表,令罗雪珊感到十分诧异,但又不便过多地盘问 原因,隐隐约约,罗雪珊明白,这与自己和康仁亮有关,好几次,董英试图从她 口中了解有关康仁亮的一些讯息,但她实在无法提供给他,她对康仁亮了解有限, 而且也决心不跟康有太多深入的交往,他无疑很优秀,但还不是自己心仪的目标, 她只希望与他保持一种若即若离、亦师亦友的关系,近而不腻。也只有这样,才 既不会伤害到自己,又能通顺地与康完成交易。   而这些话,又怎能说得出口呢?   下午正好给祁金海的儿子补课,得空,罗雪珊将自己的疑问跟祁金海讲了一 遍,祁金海说,按社研院的惯例,每期学员有两个留校指标,都从脱产生中产生, 而本届学员有三个脱产生,除了她俩外,另一位学员是省委宣传部的指派生,一 入校就占定了留校名额,别人无法与其竟争。这样一来,剩余的那一个留校指标 非此即彼。   残酷的选择,无情的竟争。   她和董英从舍友演变为对手,有一段血淋淋的厮杀过程需要经历,不是你死, 就是我活。   有那么一刻,罗雪珊想放弃了,她从小就不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误打误撞 进入社研院,仅仅因为境遇的缘故,激活了心底“生活在别处”的愿望,她无意 伤害别人,哪怕是无心的伤害,也会令她感到不安。   然而,她已经迈出了第一步、第二步,就这样白白放弃,实在很可惜,她问 祁金海,难道就没有破例的可能吗?比如增加一个指标,皆大欢喜。   祁金海摇摇头说,几乎不可能,每届就三个指标,上级定的,因为这三个指 标,年年都弄得鸡飞狗跳,明年你们这一期毕业,指不定会闹出多大动静来呢?   A40   冀侗听罢孟之脉所言,愈发感佩不已。心说为吏十余载,若能供此人驱遣, 也算不枉活一回了。于是说道,属下愚鲁,粗浅鄙陋,方才孟大人一席话,如醍 醐灌顶。冀某在衙门当差十余年了,久浸其间,只学会了蝇营狗苟,于为官做人 方面,却是毫无进益的,所谓燕雀不知鸿鹄之志,井底之蛙,哪晓得天外有天?   孟之脉道,而今官场之上,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既不要目空一切,也勿需 妄自菲薄。只有踏实行事,才是为官做人之正途。比如这修城固防,看似劳民伤 财,实则福荫子孙,若图名利,是不需要做的,然则事关全城数千百姓之安危, 你我不做,谁来做?   又道,而今尚有四千银子的缺额,依我看,也只有到布政司衙门里申讨些个 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麻烦老兄您跑一趟,相机行事,即使迂回曲折,也勿 要嫌怪,总以大局为念。   冀侗连忙起身领命,孟之脉随即吩咐户房,支了二十两银子,以充盘缠使费 等。   且说冀侗领命而去,第二日便乘驿马去了太原府,朝登紫陌,暮践红尘,至 晚间,到了布政司衙门,先在外面投了间客栈住下,预备次日拜见布政使曹大人。   第二天一早,天刚刚亮,冀侗洗漱毕,匆匆来到衙门前,那守门官见了,却 将他拦在外,好说歹说不让进,冀侗掏出名贴,那守门官看了一眼,又掷还给他, 鄙夷道,一个九品小吏,也想进布政司衙门,就算是知县来了,也未必能见得了 曹大人,多少知府、同知都还排着队呢?你当这是小县城?随便想见谁就能见谁?   宰相门前七品官,弄不好,这位守门大爷比自己品阶还高,冀侗无奈,只得 原路返回,那客栈伙计见其闷闷不乐,知道其中原委,便问道,但凡投宿我家客 栈的,多是为了求见布政司这些个老爷们,不知这位客爷想见哪位?   冀侗道,还有哪位,布政司正使曹大人呗!   伙计道,曹大人乃一省之父母,哪那么容易得见呢?若想办事,须得到府里 去才行。   冀侗道,衙门里见不着,府里倒能见着?   伙计道,府里也未必能会上面,只是曹大人的师爷,人称杨书办的,客爷若 肯用心,却是能见到的。   冀侗忙问道,这位杨书办是个什么人物?   伙计笑道,客爷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而今哪位高官身边没个体己人,帮他 料理些琐碎杂事的?好比一间铺子,东家是管拿钱的,掌柜,自然是张罗生意, 帮东家挣钱的。   这么一说,冀侗明白了,忙问道,既如此,如何才能见到这位杨书办呢?   伙计笑而不答,冀侗知晓其中的意思,连忙从褡裢中取出一两银子来,递与 伙计,说道,这点银子,不成敬意,只当是个茶钱,劳凡小哥给指条明路。   伙计将银子掖进怀里,说道,客爷休要怪我,小的专挣这路钱,却也是明里 来明里去,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指定不会让您跑冤枉路。这曹府就在马路尽头, 那所老槐树院子里,看门的叫个黄三,你只消报我的名字,那黄三必定会搭您的 茬,至于怎么打发黄三?这点钱指定是不够的。伙计捏了捏藏在胸口的那一小块 银子,总得两倍于此。   冀侗心说,正主还没见着,就花了三两多银子,这二十两哪够使唤呢?又想 起孟之脉临行前交待的话语,无论怎样迂回曲折,也尽量办妥,修城固防拖延不 得。于是便只好硬起头皮道,小哥若肯引见,在下自然感激不尽。   伙计道,小的姓左,客爷只需跟黄三说是客栈左伙计绍介的,那黄三自然明 白,到时候,就看您肯不肯舍银子了。话毕,浅笑两声,转身去了。   冀侗于是也回房睡了,这一夜,辗转反侧,心神不宁,终于捱到天亮,连忙 起身,顺着街道一直往前走,终于,在街尽头看见了那处树荫遮蔽的大院子。   一名胖乎乎的中年汉子歪在府门前打盹,冀侗走上前,低声唤道,黄三哥、 黄三哥……   汉子睁开惺松的睡眼,问道,做甚?   冀侗道,客栈左伙计让我来找您,在下求见杨书办。   黄三也不客气,径直伸出手来。冀侗没料到黄三这么直接,慌忙从褡裢里取 出二两碎银子来,说道,劳驾、劳驾,小意思。   黄三这才醒了觉,也不多话,“吱扭”一声推开大门,领他入了院子。   那院子不知有多少进,头一座仪门进去,坐北朝南三间敞厅,绿油栏杆,朱 红牌额,青石镇地。黄三道,你且在偏厅里等着,杨书办怕是还没起床,半个时 辰过后,我再唤你。   冀侗于是漫漫地等,终于过了半个时辰,黄三走进来道,杨书办起来了,正 在西厢房用早餐,你可以进去禀事了。   于是整了整衣履,冀侗背着褡裢进了西厢房,那饭桌前坐着个肥硕的油脸汉 子,深衣软巾,正端着碗银耳莲子汤“呼噜呼噜”喝个没完。冀侗上前讲明来历, 那杨书办眼皮也不曾抬一下,末了,问道,古陶县来的?   冀侗回道,是,有劳杨书办将这封揭贴呈上去,鄙小县苦等着这项银子呢, 烦曹大人通融些个,能今日划拨出来,不必等明日,如此,德昭后世、功不可没, 古陶百姓自是感念顾恩,甚或勒碑以传。   杨书办道,而今省库也不宽裕,左一项开支右一项开支的,你这么大张旗鼓 地伸手要钱,哪是这种做法?车有辙,行有规,先不说数目,一张口就提银子, 还懂不懂道理?   冀侗被抢白的半天说不出话来,心说,我到底说错什么了?   杨书办见他还没明白过来,索性提示道,而今官场之上,所属始参见,要拿 “拜见钱”;逢节,要收“追节钱”;生辰,是“生日钱”;管事而索,叫“常 例”;送迎,曰“人情钱”;勾追,叫“赍发钱”;论诉,叫“公事钱”;就算 什么事都不办,下属也合该孝敬几个,这种钱叫“撒花钱”。这规矩,你是真不 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冀侗恍然大悟,连忙取下褡裢,重重地拿了十两一锭的纹银出来,放在杨书 办椅子边上,赔歉道,在下方才太急迫了,失了礼节,该死,该死,还望杨书办 不要怪罪。   杨书办这才舒展开眉头,将银子悄悄揣进怀里。问道,你这揭贴上写了多少 钱子?   冀侗道,依鄙县孟大人的估算,尚需四千两银子。   杨书办摇摇头道,揭贴我倒是可以给你呈上去,银子呢,多少也是能给你一 些的,只是拿不了四千两这么多。   冀侗道,这四千两已是省得不能再省了,孟大人唯恐上面作难,未敢……   杨书办抬手止了冀侗的话,说道,休再提了,历来都是这个办法,并非你要 多少,布政司就能批复给你多少,我给你个数,至多三千两,再多是拿不出来的。   冀侗低头寻思,三千两也不算少了,剩余的一千两另想办法便是。无论如何, 此行不虚,终归是有所得的。于是就要起身作揖称谢,那杨书办又一次止住他, 说道,话还没说完,你老兄先听明白了再谢不迟。   冀侗纳闷地复归原座,只听那杨书办说道,支给你三千两银子,你却要打四 千银子的收条。   “这又是为何?”冀侗大惑不解。   杨书办道,亏你还是场面上的人,这里边的玄机一点都不明白。你当这三千 两银子是好拿的?总得四处打点一下吧,有了银子,大家分着花才合适,一家独 吞?你们古陶县好大的胃口。   这下,冀侗总算明白过来了,敢情布政司批四千两的条,却只拨给三千两, 剩下那一千,全归了曹大人。怪不得“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呢?就是这样 来的。   B40   十一月份,星期六,罗雪珊收到康仁亮一条短讯——“省台拟拍摄记录短片 《走近马克思》,计划由你撰稿,帝豪名都二层11室,咱俩谈下细节。”   短讯前半部分无疑令人兴奋,但后半部分却多少有些出人意料,谈工作,为 什么还要在酒店开房呢?   模模糊糊,罗雪珊感觉康仁亮对自己有那么一些暖昧的想法,但她仍旧无法 确认。男女关系这种事,是不可以随便下结论的,也许,别人对你只是有一些好 感,也许,别人对你真有非份之想,一切都有待验证,而验证之前,所有揣测与 猜想都可视为自作多情,因而聪明的女性往往将身段伏得很低,她们明白,高调 示人其实很容易出丑。   在校门口电话亭里给康仁亮回了电话,订妥时间,罗雪珊去发廊修了一下头 发,又回宿舍换了身衣服,牛仔裤、米黄色风衣、松糕底皮鞋。她想求证一件事, 康仁亮对自己究竟抱了怎样的想法?   房间的门敞开着,卫生间哗哗的水声,门边衣帽架上搭着一件藏青色西服。 康仁亮比她来得早。   “来啦?”康院长擦洗好头发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   “嗯!”罗雪珊微笑着回应道。   从西服兜里抽出一份材料,康仁亮递给她,“这是拍摄大纲。”他说,“你 先看一下。”   脱掉风衣,罗雪珊坐在床边,粗看了一遍题目,她觉得这组电视片立意并不 深奥。   康仁亮梳洗完,穿戴整齐坐在她对面,一股洗发水的味道扑面而来,从眼角 的余光中,罗雪珊能察觉到康仁亮那火辣辣的目光。她觉得,她差不多可以确定 他的意图了。   互相聊了些学术上的话题,康仁亮突然谈起了自己的家庭,他说他的妻子是 个大老粗,初中都没念完,当年自己插队回城,为了落实户口,不得已才结的婚, 现在想起来,从前的决定过于草率了。   为了营造谈话氛围,先拿自己说事。罗雪珊明白,康仁亮的目的决不是向自 己诉衷肠,他想了解的是她对于婚姻的态度,或者说,对婚外性行为的态度。   她没有搭腔,从心眼里,她不想谈论这个话题。她清楚,一旦接续了这个话 题,她就会陷入他的谈话陷井中,康仁亮知道她是单身。如何从言语上应对他? 这是一个没有正确答案的选择题。选择顺从,自己会很违心,她从来都不希望跟 他发生什么,之所以与他保持貌似紧密的联络,无非是看中了他手中的权力,他 可以帮自己实现某种愿望。选择抗拒呢?从前的一切努力又都付之东流,从此, 他与她形同陌路,她再也别指望改转户藉、留校工作这回事了。   沉默是金,罗雪珊附和了几个“嗯”、“啊”之类的感叹词,对康仁亮的情 感抒发不作任何回应。   见她不作声,康仁亮话锋一转,谈起了自己的仕途。   他说,明年省政府换届,自己很有可能去汾州市任职。社研院再怎么说也是 个学术单位,施展空间不大。汾州市下辖九个县,汾州市市长,差不多相当于古 代的知府。   罗雪珊问:“社研院院长是什么行政级别?”   康仁亮回答说:“副厅级,享受正厅待遇。别看咱们衙门小,级别却不低, 过完年要提拔一名副院长,你的导师祁金海是热门人选,为了当这个副职,他可 没少下功夫,省委那边跑了无数趟,拉关系、找门路,到今天总算是有了点眉 目。”   “祁老师要当副院长?”罗雪珊有些诧异,继而婉转地说道,“整个学院, 我只跟您和祁老师熟,您和他又都是院领导,看来明年我留校的事有希望了。”   康仁亮很明白她的意图,大约从她争取脱产名额的时候他就看穿了她的想法, 然而此刻,他并没有立即表态,他说,去年有个学生,为了能留校,拿两万块钱 来找他,他断然拒绝了。   “咱们社研院虽然不能说是一方净土,但起码有别于一般的行政机关,钱在 这儿不一定吃得开,关键还是学员素质,第一是悟性,第二是服从。”康仁亮说。   这话讲得很露骨,悟性、服从,明摆着是让自己就范。罗雪珊顿时有些紧张, 来来回回,两三下,自己就掉进圈套里了。康仁亮不愧是个老狐狸,层层进逼, 压迫得她喘不过气来。然而无欲则刚,之所以不能坦然面对,说到底还是因为自 己有求于他,这个圈套,说白了是自己钻进去的。   这番话还透露了另外一个信息,两万元,是不够的,这个数字尚不及他的要 求,一个留校指标,最起码在两万以上。所谓弦外之音,罗雪珊自然能听懂。   财与色,康仁亮要兼得。   他忽而从对面床上站起来,重新坐在她身边,一只手貌似不经意地搭在她大 腿上,嘴里却在说着另外一些事,他说,省里调整干部,那些个团口的、公社干 部出身的,咱当然比不了,人家背景深厚。但总得有能干活儿的人吧?总需要人 才吧?所以,我明年出任汾州市市长,那也是省领导们权衡再三之后的结果,是 金子,总会发光的嘛。   他的手在自己腿上慢慢游弋,像一条蠕动的长虫。罗雪珊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她没料到康仁亮会如此急切,就在她确认了对方的想法尚不足两分钟之后,他便 对她采取了行动。这一切犹如狂风骤雨,根本不容她有思考的空间,康仁亮像是 获悉了她内心的秘密,下手出其不意,果敢坚决。她不是他的对手,此前所有小 算计均被证明是徒劳的,她只有束手待擒,任由他摆布,就像草原上狮子与羚羊 间的游戏。   康仁亮的另一只手也攀了上来,扶住了她的肩。   罗雪珊做好了反抗的准备,必要时,使劲推开他,夺门而去,不惜撕破脸面。   BP机突然响了,响得太是时候了。   康仁亮松开了手,罗雪珊从腰间掏出BP机,是个陌生号码,她由衷地感谢这 一串数字,会是谁在这一时刻挽救了她呢?   她撒了个谎,她说,对不起,康老师,家里的电话,我得出去一趟。   康仁亮点点头,表情十分懊恼。   收拾好东西,披衣下楼,酒店大厅里,罗雪珊将电话回了过去,听筒那边一 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是我,在省人民医院,你能带几百块钱过来吗?   齐亦凡的声音。   她来不及细想,叫了辆面的,直奔省医院。   秦二胖摔伤了。   齐亦凡告诉他,古陶县护城河周边的拆迁与挖掘工作他包给了秦二胖,二胖 手里有设备,人员也不缺,眼下土焦炉已关闭停产,正好腾出了时间。再加上他 做事不惜力,点子多,是个靠得住的人。可是,工程进行了没几天,西城工程队 的找上门来,说这一片整治区域主要集中在城西一带,理应由西城工程队主导施 工,怎么能随便用人呢?   明摆着无理取闹,可你要不依他,这帮人哪肯罢休?已经放出话来,不让我 们干,别人也干不成。斟酌再三,齐亦凡只好将工程一分为二,西城工程队做一 半,秦二胖做一半。   西城工程队签了协议,掉头就把工程给转包了,转包给谁呢?还是包给了秦 二胖,只不过压了三分之一的价。   明知是颗涩柿子,可你就是没办法,强龙难压地头蛇,白白被人宰一刀。二 胖忍了,没多话。接了活,没白没黑地干,自己亲自上阵,昨日夜里,困得实在 不行,躺到护城河石桥上小睡,翻了个身,从桥上掉了下来,摔裂了骨盆,县医 院治不了,只好跑省城来了。   A41   且说赵显祖左右打探,终于得知毛正来白府的目的,却是要排挤走孟之脉, 其人用心险恶,非但为自己人开脱罪责,甚而还编造了若干莫须有的罪名,一股 脑儿扣到孟之脉身上。   官场之上,相互竟比,本属正常。明刀明枪地干,血溅五步,赢了,光明磊 落,输了,心服口服,那是君子之争。西晋时,晋将羊祜与吴帅陆抗对峙,两人 虽是对手,各为其主,却惺惺相惜,陆抗尤其敬重羊祜的为人,称其“虽乐毅、 诸葛孔明不能过也。”   对峙期间,陆抗病重,羊祜派人给陆抗送去药剂,陆抗手下劝其勿服,恐其 中有毒,陆抗服之不疑,曰:“羊祜岂鸠人者?”   此乃坦荡君子所为。   而毛正背后使阴招子,告黑状,这就是小人所为了。赵显祖明白,毛正与岳 维历来沆瀣一气,把持古陶县政事,中饱私囊。眼下,孟之脉接续了位子,行事 风格与前任大相径庭,势必触碰毛正一伙的利益,他不从中作梗才怪。   可是,明知这是一盆脏水,眼看高高举过了头顶,就要劈头盖脸浇下来,自 己却束手无策,赵显祖心急如焚。   偌大个白府,没一个能说上话的。在院门外踱了半天步,赵显祖忽然想起平 儿来,这个平儿少奶奶,眼界不凡,自打结识她头一天起,即觉此人不是个俗类, 或许,她能帮上些忙呢?也未可知。   于是,独自往村口那一面坡走去,远远地,看见裴老汉在院子里晒麦打场。   却说张璧仪自白连仲一家入住别院后,身上的担子卸掉了一半,日常琐事, 自有白夫人带来的管家操持,自己倒乐得轻闲自在,每日里,只是照看着两个婴 孩,按时哺乳,按时伏侍入睡。日子一静,便有些心事浮上了心头。   明知夫君即在那数十里之外的城中,却是不能相见,山川、树木,甚或人群, 阻隔了他与她之间的道路,世间多少离人之苦,凝合在这天空之下。夜里,望月 哀叹,那思念竟愈发地强烈了。   这日清晨,天色晴好,早起,那七佛庵传来阵阵佛乐,钟磬声悠扬,借着一 缕晨光,缓缓传入耳中。   不由心绪怅然,竟有些难以自遣,于是,回屋跟裴婶说了一声,只身出了院 门,往那庵中走去。   七佛庵里古木参天,香火袅袅,住持老尼率几名小尼姑打座诵经,璧仪不敢 打扰,独自站在虬柏树下,闭目倾听。   少顷,打座毕,璧仪转至住持老尼身前,施了一礼道,师父留步,小女子有 些心事缠烦,欲请师父化解。   老尼道,施主请入禅房内详说,于是,将璧仪领入一间屋子,在一方蒲草团 上坐定。禅房内另有一名尼姑在旁边研习经书,却是那云净小师父,此皆出家人, 料想走漏不了风声,璧仪便将自己如何来到这石板沟,家人又是如何失散的,前 前后后,简短截说,复述了一遍,末了,璧仪道,而今我那夫君在县里做官,我 在这村子也呆了有些时日了,虽近在咫尺,却是不能相见,而今,他不知我,我 不知他,小女心中有份挂碍,夙夜难安,长久恐成心病,因而特请师父化解一二。   老尼双手合什,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道,《爱生经》曰:若爱生时, 便生愁戚啼哭、忧苦烦惋。我佛曰:恩爱无常,合会有离。此皆世间常情。   又道,《经》云:我之夫妇,譬如飞鸟,暮栖高树,同共止宿,须臾之间, 及明早起,各自飞去,行求以食,有缘则合,无缘则离。世间本无常,既有男欢 女爱,必有爱别离苦。施主恋栈风尘,情缘未尽,这份苦,是必定要忍下去的喽。   《经》云: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以无明 惑业为因,现行为缘,想永结同心,不愿分离。此等愿念,均被欲爱所缠缚了, 脱不了红尘,便去不了烦忧。   言罢,住持老尼闭上了双目,再诵一声“阿弥陀佛”。璧仪心中稍觉宽慰了 些。于是,又问道,我那夫君乃耿介之人,而今宦海茫茫,仕途险恶,小女常忧 其难于立足,多生不测。这又何解呢?   老尼微睁双目道,我佛以莲花为标记,世人曰:清莲出淤泥而不染,那池水 愈脏,莲便生得愈旺,莲乃花果同时,因中有果,果中有因,每逢花一开放,即 有莲蓬,蓬中即有莲子。佛门子弟,历来不走清高路线,清高难成道业,即使菩 萨,也是要入世的,去那凡世磨练真身,这才是上乘的佛法。   俗世之中,讲求原则,我佛则体察人之动念,于内心开始修正,亦即修心。 从动念纯善至万念皆空,进而恢复清净。所谓非善非恶,无我无心,此乃佛之境 界。   璧仪听罢,似懂非懂,但觉心底畅快了许多,佛法本空灵之学,最能静人心 绪。于是,又攀谈了片刻,见时辰不早,担心孩子无人照料,便起身告辞出门。   出了山门,正欲下坡,忽听背后有人唤自己:“平儿施主,且留步。”   回身一看,却是那云净小师父,璧仪有些纳闷,方才一声不吭,为何此刻又 叫住了自己。   云净蹑步上前,从僧袍中掏出一封书状并二十两纹银,递给她,说道,先时, 常跟您习字学文章,这篇字,是我新近写就的,劳您带回去,日后或是个凭据。   至于那银子,云净却未提及,只是拿块旧纸包了,笼在璧仪衣袖里。   这是怎么回事?哪来的银子?还有凭据?什么凭据?璧仪更加纳闷了,连忙 将那书状展开,歪歪斜斜、密密麻麻几百个字,居然详述了一件命案经过,璧仪 诧异道,云净师父,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那云净双手合十,默诵了一段经咒,说道,不瞒姐姐说,小尼原先在南政村 杜府里当丫环,小名唤个冬梅,因目睹了一桩命案,被事主拿二十两子收买缄了 口,而后惟恐遭其陷害,所以才削发为尼,出离凡尘。   自入庵以来,每日不得安宁,夜里梦见的,也多是那血腥场面,已困扰了近 两年。即使白天,也总觉身前有个影儿,催促我替她申冤,那影子不是别人,正 是那含冤死去的杨氏。方才听姐姐说,姐姐的夫君即是本县父母,小尼暗想,不 如就此了却这段孽碍,落个清静自在之身,于是将先前习字练笔写就的这封书状, 具了名,捺了手印,劳凡姐姐他日转至官衙之内,如此,小尼也算安心了。   璧仪惊讶道,想不到云净小师父竟经历了这般尘缘往事,怪不得先时您曾问 我生孩子的事呢?敢情与这有关。   云净低了头,红着脸道,罪过,罪过,姐姐莫要取笑了。   璧仪道,云净师父且放心,他日若能得见我家夫君,必会转交于他,您且不 必牵挂,静心修佛便是了。   云净于是连声称谢回了庵,璧仪揣好书状及银两径自下坡,刚到家门口,却 见那书塾里的刘先生掩了柴门,正从院里走出来,璧仪连忙问道,刘先生这么急 匆匆地,有事吗?   却说赵显祖听裴老汉说平儿已外出,正有些沮丧呢,忽而在柴门前迎面碰上 了,庆幸不已,连忙躬身施一礼道,请少奶奶安,确有两句话要跟少奶奶讲呢。 能否借一步,回屋里详谈?   张璧仪好生纳闷,心想,这半天来,咋这么多怪咄咄的事呢?   B41   麻烦事还不止这些。   护城河对岸,是连片的民居,这些民居,有单位集资房,也有农户小院,尤 其南城一带,集中了大量的商铺,拆容易,迁就困难了,往哪儿迁?怎么补偿?   县城南部和西部,规划了新城,已经破土兴建,但有的拆迁户不愿意搬,一 是新城还没模样,人们担心到时竣不了工;二是新城地段稍偏,远离闹市区,虽 然居住条件得到了改善,但那些沿街建有商铺的人却感觉吃了亏,在个人利益面 前,大家特别会算计。   近三分之一业主抵制拆迁。   丽丽的姨父在南门外商业街有一所旧宅和两间商铺,都在拆迁之列,听说齐 亦凡负责整治工作,两口子相跟着找上门来了。   姨父说,拆迁,我同意,但光补偿房产不行,商业街什么行市?新城又是什 么行市?哪能同等质换?   齐亦凡解释说,一比一点二的折换价,连院子里的厨棚都计算在内了,也不 算吃亏。   姨父说,那也不行,房子终归是我的,我不同意,谁敢动屋顶一片瓦。   齐亦凡说,方才你不是说同意拆迁吗?还有什么要求,倒是提嘛!   姨父说,军军和兵兵眼下也没个正经工作,我和你姨的要求不高,给这俩孩 子安置个吃财政饭的工作,我就同意搬,要不然,我死也不挪地方。   齐亦凡听了觉得好笑,这简直是漫天要价,无理取闹。   她姨在一旁插话道,有外甥女婿在这儿,我怕什么?胳膊肘总不会往外拐吧?   这副尖牙利嘴,跟丽丽妈如出一辙,齐亦凡除了沉默,再没别的话好说。   但工作总得向前进展,吴晓华说,时间不等人,必要时,既便不能一刀切, 也总得切一刀。放心大胆干,出了事我顶着。   还真就出事了。   那天,国家文物局会同省建设厅派人到古陶县调查,据说有人写匿名举报信, 把状告到了中央。   吴晓华和齐亦凡都在拆迁现场,秦二胖夜里摔伤,正准备转院去省城。吴县 长脚上缠着纱布,他天天跑工地,左脚被露头的细钢筋穿透鞋底,扎出了血。   中午时分,找好了车,吴晓华跟齐亦凡说,吃完饭再走吧,于是,随行人员 拎来一只提篮,里面是十几颗烤红薯,大家人手一个,捧着红薯在寒风中啃,这 时候,调查人员来了。   之后发生了什么,齐亦凡也不大清楚,他揣着红薯上车,到现在,连口水都 没喝。   罗雪珊在医院找了杯热水,递给齐亦凡,又从身上掏出五百块钱,垫支了入 院押金。齐亦凡说,这次出来得急,身上没带足钱,等你星期天回家,去工地上 找我,再还你吧。   他一头蓬乱的头发,脸瘦得只剩了个轮廓,与几个月前相比,已是大相径庭。 罗雪珊心里有些不忍,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齐亦凡匆匆问候了她两句,留了名 陪护人员,起身告辞走了,就跟一阵风似的。   黄昏时回到县里,径直去了政府大院,小组里的人说,调查组的人正找吴县 长谈话呢,说是有人向上面反映情况,认为开挖护城河有损古城墙墙基,而且将 来护城河里通上水,会对墙基造成不可逆的破坏。   这种质疑是没道理的。   护城河河道疏通工程是经市建设部门论证过的,整条河道距离城墙二十多米, 根本损坏不到城墙墙基,河床两侧包括底部将来都要用水泥硬化,也不存在渗水 的问题。告状的人想当然,不了解工程细节,其实是别有用心。齐亦凡听罢,彻 底坦然了,心想,就这点雕虫小技,简直就是儿戏。   但偷偷告状的会是怎样一些人呢?自然是那些不肯拆迁的住户,而这些人当 中,又以村干部、企事业单位领导居多。长期以来,居官位者以权谋私已是不争 的事实,虽然不能一概而论,但起码有半数以上的干部利用职务之便多吃多占, 不论住宅还是商铺,手里有两三套甚至成片的,基本上都是这些有模有样的人, 他们不愿拆迁,自然是担心财产缩水。反倒是那些只有一半间旧屋的普通百姓, 思想工作最容易做通,一句“替政府着想,顾全大局”,大家伙便都理解了,纷 纷腾空住宅。   毛主席说,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   老百姓戏言,将全省科级以上干部集中起来,挨个抓,肯定有冤枉的,隔一 个抓一个,必定有漏网的。   这些既得利益者,往往成为改革最大的障碍,历史上,称之为“保守派”。   吴晓华大刀阔斧整治古城环境,与他暗中对立的,就是这样一些人。   第二天刚上班,还没来得及去工地,资料组老王来找他,老王说,今天不用 去工地了,吴县长吩咐,咱们俩,还有文物局的老曹,陪同调查组一块儿逛城墙。   逛城墙?大冷的天,北风怒号。这吴晓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齐亦凡有些不 解,老王笑了笑说,没别的,吴县长要给调查组上堂课。   一行人从上东门入口登上城墙,寒风凛冽,城墙内外一片萧瑟,只有东西南 北四条大街光亮如新,街面上行人很少。   吴晓华介绍说,古城内四条大街,八条小街,其实是有对应的,对应古代的 四象和八卦,从南北方向看,南门和北门其实并不在一条直线上,街衢呈“S” 形,明显的八卦图结构。   古陶县古称“伊泽”,东北方向邻近的县份古称“祁泽”,“伊泽”是尧的 封地,尧是“三皇五帝”中“五帝”之一帝喾的孙子。尧的父亲叫实沈,相传帝 喾高辛氏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阏伯,小儿子叫实沈;阏伯与实沈不和,经常起 干戈,帝喾于是将两个儿子分派到商丘和大夏,以分别观测商星与参星的变化。   商与参是两组星宿,从来不会同时出现在中天,后世人常用参、商两字指代 兄弟不和。   但这与古陶城有什么联系呢?吴晓华看出了大家的疑问,继续说道,尧观测 星象与萱荚,确定了历法,而中华民族从周代时又产生了星野学说,星野就是拿 天上的二十八宿指应地上的区域,古陶县以及山西中南部,对应的即是“参”这 个星宿。   他走到一处宽阔的方台前,突然问齐亦凡,小齐,你说这个方台是做什么用 的?   但凡古陶县人都认识这处方台,齐亦凡回答说,西周大将尹吉甫的点将台。   吴晓华笑了笑说,这是一处历史谬误,这个地方,其实是个古观象台。   国家文物局的一句官员插话说,我觉得也是观象台,在这个地方观星象,位 置最好了。   “古代人的生活状况,今天的我们是难以想象的。”吴晓华说,“比如历法, 就是个大问题,今天看来十分简单的一件事,在古代,却很不容易解决。新年从 哪一天开始?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收割?起初很混乱,后来发现可以凭借助 星象来确定。”   “参正拜年,商正割田”,这是流传在古陶县乡间的一句农谚,几千年了, 意思是说参宿居中天的时候,表明新的一年开始了;商星所属的心宿悬挂中天的 时候,恰好一年过去了一半,就该割田了。   他指了指城墙上蜿蜒排列的数十个堞楼,说,古陶城墙周长十二华里余,代 表了一年中的十二个月份,这些堞楼一共七十二个,代表的是自然界七十二种物 候,其中每三个物候反应一个节气,七十二除以三,正好是二十四。在观象台观 天象,然后以星宿为坐标,对应堞楼,来区分农时,这座城的价值绝非军事防御 那么简单,它还包括了很多古代天文学方面的知识。   省厅一位官员说,看来吴县长不光施政有魄力,对古文化也很有研究嘛!   吴晓华回答道,西方人将从事政治活动的人称作“政客”,很有些轻蔑的意 味,但人家其实是把从政这项工作给职业化了。咱们中国人自古以来,强调文人 参政,文人从政,说白了,是将政治工作哲学化和艺术化了,这样一来,咱们施 政的难度就比人家大多了。当然,我指的是那种真正想做事的官员,至于混日子 熬资历,倒是挺轻松的。   他这番话讲完,大家都沉默了,调查组的人也感觉实在没法往下接。   A42   两人进了屋,赵显祖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整个说了一遍,以及自己原先的身 份,因何躲到这个地方来?孟大人又是怎样提供的庇护?一五一十,只字不落, 和盘托出。   临末,赵显祖道,那孟之脉是个罕见的人才,而今官场之上,多为声色犬马 之徒,攀比着贪贿。巧立名目,结党营私,正经事却一件都做不来。古陶县若是 失了孟大人这样的官,苦的是百姓,伤的是贤良志士的心。   起身做了个长揖道,在下平日敬重少奶奶的行事风格,想来您也是那通情达 理、有识见的人,而今烦请少奶奶在白夫人面前多表荐几句,万不可使孟大人受 了奸佞之徒的陷害。   张璧仪听罢也是大惊失色,定了定神,说道,想不到赵先生竟有此等遭遇? 可您知晓妾身是谁吗?   赵显祖诧异地瞪起双目,说道,在下愚鲁,确实不知。   璧仪于是将自己的来历以及前前后后经过的那些事,细细复述了一遍,话毕, 赵显祖惊讶地险些将手中的茶盅脱了手。   张璧仪道,妾身小赵先生几岁,阅历有限。可当下毛正前脚刚走,孟柏他们 也才惹了白夫人一肚子火,此时去辩说,料定是没有好结果的,白白浪费了机会, 日后更加连提都不能提了。要说急,我比先生您更急,但时机不到,倒不如不做。 说着,从衣袖里取出那封书状来,递给赵显祖道,这是方才七佛庵里云净小师父 写的,控毛玉婷杀嫂一事,这毛玉婷与那毛正又是什么关系?   赵显祖接了书状,展开仔细瞧了一遍,惊讶道,毛玉婷即是那毛正的独女, 这事也巧了,原来还有一宗命案未曾料理呢?毛玉婷也太歹毒了些,书状中提到 的李怀即是本县县丞李文惟的侄子,最近倒是听说,李文惟吃官司了,被下到大 狱里,等候发落呢。   璧仪道,不管怎么说,云净小师父的书状不能置之不理,为死者申冤,方能 感慰生者,劳烦先生将这书状转递给杨氏娘家人,自古民不举,官不究,总得有 人主张,才可成诉,云净已是出家人了,置身凡尘之外,不便出面。   至于为我家夫君正名一事,璧仪道,且容我相机行事,大户人家,规矩太多, 说话不当,反而事与愿违。   言罢,起身屈膝行一礼,赵显祖也回了个揖,随即告辞出了门。   过了几日,书塾里放假一天,赵显祖携好书状,简单化了个装,又特意戴了 顶遮颜的斗笠,悄悄往城东候郭村杨家宅子里去了。   至傍晚,终于到了候郭,找见杨氏娘家人,讲明来历,递过书状,那杨氏的 二哥看罢愤然而起,随即便找人写状纸,拟呈讼公堂。   且说孟之脉几日来一心扑在城防工事上,眼见得,城墙巍峨高耸,堞楼林立。 遇晴日,登上城楼,极目远眺,那市景、屋宇尽收眼底,一派繁盛茂荣之象;或 是阴雨连绵之日,四下雾霭重重,街巷中行人廖落,青石铺就的路面泛着亮光, 有那撑油纸伞的小户人家的姑娘,穿一身布裙,踽踽独行在街头,像极了一幅浓 淡相宜的水墨画。   城墙脚下,护城河道也疏浚了大半,远远望去,像一条蜿蜒的长蛇,缠绕在 城周围。城中百姓说,这么宽深的河道,自打洪武爷开国以来还是头一次得见呢。 有人置疑,您活过洪武朝吗?而今都隆庆了,皇帝换了十二个,两百多年,您什 么寿数?众皆哄然。孟之脉站在城楼之上,听到人们的议论,不免会心一笑。   想起一年多前,这城墙根下还是一片血污,鞑靼兵铁蹄所到之处,尸横遍野。 冷风卷着枯叶,漫舞在空中,加上颓圯的旧城墙,透着一股子破败之象。   而今,一切都井然有条,城是旧的,墙是新的;人是旧的,面貌是新的。孟 之脉心中颇感欣慰。   然而也有酸楚,那便是夫人张璧仪。   多少次,想放下手边事,搭匹快马,去石板沟见一见妻儿,然而两腿像是负 了千斤重,总也走不开,唐人诗句云: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而此 刻,却是连个传话语的机会都没有。也便只能如诗中所言: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了。   那思念却是无比的愁苦。   索性,不再去想,志行万里者,不中道辍足。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家 国自古难两全,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苟且偷安。如是,方能有所建树。   绵绵细雨中,孟之脉深叹一口气,却见冀侗远远地走了过来。   冀侗是来复命的,刚从太原府返回,连家门都没顾得上踏一步,匆匆赶来报 讯。   将出行经过复述了一遍,冀侗道,布政司批复了四千两筑城资银,却只给拨 发三千两,不日将押银入城,而剩余的一千,大家伙心知肚明,并不在台面上说 的。   孟之脉明白其中的关节,听罢却也只能苦笑两声,而今的官场,或许就是这 个样子,公与私,都快分不清了。   而无论怎样,有这三千两银子,再加上卖度牒所能得的两千两,工事差不多 就能完结。从城楼上下来,回了衙署,正与冀侗盘算剩余的用资呢,忽听衙堂外 有人击鼓鸣冤,门子随即递上一纸控状来,仔细看罢,竟然是控讼南政村杜府那 桩命案的,孟之脉惊讶不已。   本以为这是一桩无头命案,再也不会掀起波澜,谁知今日却呈上了案头。   随即开堂接讼,主讼人即那杨氏的兄长,这杨二哥哭诉道,自打妹妹去了之 后,家人一直抬不起头来,还真以为妹妹行为不检点,在外面偷了汉子,难产而 死,辱没了家风。谁知这里面竟隐匿了一桩天大的命案呢?若不是使女冬梅良心 发现,写了这封书状,此冤情怕就再也不能昭白天下了,妹妹也就只能含冤而死, 不得瞑目。   说着,递上了冬梅的书状,孟之脉看罢,勃然而起,随即令雷五等作速将毛 玉婷及杜府厨佣马氏捕拿归案。   至午后,二人被捉捕在案,那马氏见玉婷也被拿了,心知大势已去,又听说 杨氏的使女冬梅还写了书状,物证灼灼,竟是无从抵赖的。于是吓得屎尿横流, 连忙将玉婷怎样支使得自己,自己又是怎样下的毒,毒死杨氏后又是怎样伪捏的 现场,竹筒倒斗子一般说了。那杨二哥在一旁听罢,恨得要掐她的脖子,被衙役 们好歹给止住了。   再问毛玉婷,玉婷也招了,她一个女流,从未上过公堂,早吓成了一滩泥。 孟之脉连忙命衙役将二人上了枷锁,投入大牢,自己则回了廨所,写好一封案呈, 报送按察司及刑部。   却说毛正得了信,惊得魂不附体,匆忙带了两名随从赶往汾州府,至傍晚, 终于抵达同知岳维的私宅,岳维将毛正迎进门,听罢陈述,也吓得够呛。   毛正道,眼下我是忙人无智了,也不知该找哪个?但求贤弟给出个主意,只 要能救小女,花多少银子,我毛某人都是在所不惜的。   岳维沉思半晌道,老兄的事即是小弟的事,咱二人从来都戮力同心,我哪能 不急?依小弟看,孟之脉这边显然是使不上力的,先时,您也曾试探过,此人不 近财色,最是臭硬不过。至于白府那边,已求过人家一次,虽说还没什么结局, 但也不好总开口的。小弟自己,虽然是同知,论品阶,比孟之脉要大些,可终究 是个贰职,主不了事的。   脸现难色,岳维“啧啧”倒抽了几口凉气,思索半天,忽而道,有个人物, 或许能帮上些忙,老兄不烦一试。   毛正探起身子问道,是谁?   岳维道,此人与小弟颇有些交情,刻下在布政使曹大人府里当差,人称杨书 办。   B42   吴晓华说完,资料组长王克也接续起话题讲了一遍古代的天文星宿学,其中 有好多知识,齐亦凡是第一次听说。   老王说,古人以太阳定日,以太阴定月,以星宿定年。夏代有个官职叫羲和 星历官,专司观察太阳升降之事,有一次,羲和星历官误报了时辰,结果引起混 乱,皇帝于是把羲和星历官给杀了,这件事,就发生晋中大地古陶县,古陶县人 形容某个人可怜,常常说他“羲和”。这类方言俚语,既是对历史的一种佐证, 也是一种诠释。   古陶城的中心既不是钟楼,也不是鼓楼,更不是普通的过街楼,而是市楼。 这说明在古代,本县的市井贸易已经相当发达,尤其明清时期,达到了鼎盛,中 国最早意义上的银行,也就是票号,就诞生在这个地方。市楼东侧,旧时有一座 贺兰桥,对应北方天空中三垣中的天市垣,跟城墙东南角上的魁星楼、南边的文 昌阁具有相同的比赋内涵。   文物局老曹补充说,前两年市楼西侧一户人家翻修旧宅,在房基下面挖掘出 许多古代的茅厕,可见市楼这块地方很久以前就是个极为繁荣的市肆场所。   国家文物局和省建设厅的调查人员听了,都不住地啧舌。文化含量如此丰厚 的这么一座城池,不好好规划和保护,确实太可惜了。   吴晓华说,保护古迹,整治环境,需要由懂行的人来操作,我们申遗小组这 帮人,个个都是土专家。   调查组的人说,告状信上的那些个说辞,看来都不是事实喽?   吴晓华笑了笑回答道,做事情难免得罪一些人,大家只盯着自己眼前的利益, 不从大局出发,不从长远考虑,我们也没法逐个地去做思想工作,时间不等人呐! 再过几个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就要派人来实地视察了。   “前两天翻《易经》,《易经》上讲宇宙人生只有四种现象。”吴晓华接着 说道,“这四种现象叫做吉、凶、晦、吝,吉与凶我们都明白,晦也是不太好的 意思,吝是阻制、不通顺的意思,《易经》说吉、凶、晦、吝,生乎动者也,意 思是说只要有行动,这四种情况就会发生,而吉,只占四分之一,有四分之三的 概率,你会惹麻烦。”   “老百姓讲,请客一天忙,盖房子三年忙,讨老婆一辈子忙。但凡做事,总 会有很多麻烦,能顺顺利利、志得意满完成的,可能性很小,也就不足三成。可 咱们不能因为这个就不做事了吧?中国古人还有一句话,叫做苟利国家生死已, 岂因祸福趋避之?我这儿改个词,叫做苟利古城生死已,岂因祸福趋避之?既然 坐在这个位子上,就不能尸位素餐,西方不是也有类似的谚语吗?叫做我不入地 狱,谁入地狱?”   “不管担多大风险,我认了。”他说,“别人爱怎么告怎么告,你们爱怎么 查怎么查,只要我当政一天,整治古城内外环境就一天不会停下来。”   正说着,他突然趔趄了一下,原来城墙上一块碎砖咯着了脚,吴晓华连忙坐 在墙沿上,脱下鞋,双手抱住缠了绷带的左足,疼得满头大汗,雪白的纱布绷带 上渗出一团鲜红的血迹。   随行人员解释说,前段时间在工地上被扎伤的,因为不肯休息,老走路,伤 口总是好不住。   大家于是都不作声了。   齐亦凡暗暗觉得,自己这位兄长不光有才干,有学识,有智慧,更是一位性 情中人,他打心眼里钦佩他。   第二天,调查组的人撤了,这场短暂的风波算是平息了下来,拆迁工作照常 进行,秦二胖受伤缺阵,齐亦凡亲自指挥施工队伍,从早到晚,忙个不停。   夜里回到家,冷锅冷灶,丽丽抱着孩子在看电视,饭桌上只有一碗米汤,盆 里摞着俩馒头,干裂了皮。齐亦凡没言语,撕了袋方便面下锅去煮。   丽丽说,三姨和三姨父下午来过了。   齐亦凡没抬头,说,之前去过单位一回,还是在说拆迁的事吧?他的条件也 太霸道了些,根本不着调。   丽丽突然抬高了声调,说,什么着调不着调?自己家亲戚,就算他的要求有 点过份,你一个当晚辈的,也总不该甩脸子给人看吧?我三姨说了,整个办公室, 别人倒没说什么,就你一脸的不耐烦。   齐亦凡没心思再煮面,关了火,申辩说,我哪里就甩脸子给她看了?她提条 件也不掂量掂量,说是给军军和兵兵解决了工作才肯搬迁,哪有这个道理?办公 室的人听了,掩嘴笑还来不及呢,我无非是脸上挂不住,不想作声罢了。   丽丽理屈词穷,却又不想嘴上服输,改转了话头说道,你现在本事大了,哪 把我家里的亲戚当回事。   齐亦凡没吭声,他知道,再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呛下去,肯定没好结果,丽 丽已经有些挑衅的劲头了。   “你别以为我三姨父的要求离谱,他要不肯搬,谁敢动他的房子?”丽丽说, “你大概不清楚,我三姨父哪可是脚踩黑白两道的人,说你也不信,汾州市的李 满林,外号‘三马虎’,就是他的后台老板。”   “三马虎”这个绰号,齐亦凡有所耳闻,据说是个厉害角色,横跨汾州九县 一市,经营着好几家大型酒店歌厅,在东部山区几个县里,还有几眼煤窑。申遗 小组里的年轻人们闲着没事聊社会,常把这样一句顺口溜挂在嘴边,叫做“一丁 二伟曹三胖,四毛五拐六和尚,满林为大。”   这七个人全都是汾州市有名的混混,满林为大,意思是李满林是江湖上的执 牛耳者。他们主要活跃在省城及汾州市区一带,但触角却早已伸到了周边各县。   丽丽说,三姨父早先在汾州市给李满林看过赌场。设赌抽头、私放高利贷也 是“三马虎”们的一项经济来源,有一次,运城“狼帮”的人来汾州闹事,三姨 父为救李满林,伤了左腿,李满林为此给了三姨父一大笔钱,并准许他回老家安 度日月。   “三姨父要有什么麻烦,李满林肯定会出手相帮。”丽丽说,“三姨父拿李 满林给他的钱在南门外买了这几间铺面,那是他用一条腿换来的。”   关于运城“狼帮”,齐亦凡知道一些,不久前刚刚被警方端掉,这是一个拥 有100多条枪、20余枚手榴弹以及若干箱炸药的特大流氓犯罪团伙,他们的“业 务范围”主要包括拉路抢劫、聚赌放胡、安排卖淫女“放鸽”敲诈等,去年, “狼帮”洗劫了运城司马光祠堂,将一百多座佛像的头锯掉,走私到海外。这件 事惊动了中央,山西警方展开专项严打,才把这个团伙给收拾掉。   “狼帮”之所以能发展壮大,主要是他们在政界有后台,这个团伙被打掉之 后,省公安厅多名官员,包括侯马市政协主席、市委副书记、政法委书记、公安 局副局长等十余人全部受到牵连,纷纷落马。   而李满林的势力也不容小视,社会上有传言,说李满林是汾州市的地下组织 部长,他想让谁上,谁就能上,他想让谁倒霉,谁就十有八九会倒霉。   有的县,新官上任,得先向李满林拜码头,码头拜迟了,官也做不顺当。   没想到,自己居然能跟传说中的人物产生交集,齐亦凡觉得这简直有些不可 思议。但传言会是真的吗?他半信半疑,也许,他是个乐观主义者,不愿把事情 想得太复杂;也许,他是个温情主义者,不愿把社会想得太肮脏。   但现实却给他上了生动的一堂课。   A43   且说毛正听岳维举荐那杨书办,心中不免有些疑惑,忙问道,这书办无非是 个文笔小吏,连个品阶都没有,如何能主得了布政司衙门内的事呢?   岳维道,亏你老兄还是混过仕途的,而今这官场早不比从前了,所谓上官擎 其肘,僚属挠其权,胥吏牵其鼻,豪强抚其背。官做得越大,越是这个理,就能 布政使曹大人来说,制约他权势的,是京城六部、内阁;同僚、亲属呢,多仰仗 其权势,狐假虎威。譬如到了一地,不管做什么,只需提他的名号,主政官员即 会大行方便,这叫“僚属挠其权”;而曹大人手下的这帮胥吏,那才是真正能办 得了事的,您想呐,一省之内每日有多少件公事要办?光曹公一个人哪能忙得过 来?不过是抓大放小,他自己只管升迁、捞政绩,具体的事务都交给手下的小吏 了,小吏们既帮他处理政务,也帮他往家里挣银子,这叫“胥吏牵其鼻”。   至于“豪强抚其背”,老兄您自然懂得,哪个当官的不结交几个有钱人,两 相利用,各得其所嘛!说罢,岳维轻笑了两声,毛正也附合着笑了笑,心说,自 己与岳维,不就是这样一种关系吗?   岳维又道,咱哥俩相与多年,兄弟我当初在古陶县任上,大大小小的事不知 经历了多少,老兄您也是知情的。而今虽说这案子有些棘手,却也不必慌张。自 古“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兄台今晚权且在鄙处安歇,赶明日,我领您去 太原府见杨书办,他自有那销金烛骨的本事,您无非是多预备些银子罢了。   毛正听罢,心中顿觉宽舒了许多,于是命随从连夜回府取了一千银子过来, 自己则与岳维又密谋了一阵,至三更天时,方才歇下。   次日天明,两人合乘一顶骡轿,又带了几个随员,径自前往太原府。   傍晚抵达,毛正在布政司衙门旁边找了家客栈,并租借了一间敞厅,当晚, 暂且歇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晌午,岳维领毛正去曹府拜会杨书办,到了大门口,免不 了又破费掉几两银子给那守门的黄三。   却说那杨书办与岳维本是老相识,二人见面,也不客套,岳维随即将毛正引 荐给杨,寒喧毕,毛正呈上一份礼单来,那单子上列着蜀锦十匹、火浣布十匹、 各色花素尺头二十匹、玉杯、犀杯各五对,均是事先已预备好的。   毛正道,初次见面,不成敬意,这些个小礼,还望杨公不要嫌弃。   杨书办喜逐颜开道,老世兄礼重了,既是岳大人的知己,何劳摆这个俗谱? 有事说事便好。于是,便假意推辞了一番,岳维与毛正也便赔着劝止了若干回。   眼瞅着从人将礼箱逐一抬进院子,杨书办道,给二位说句实在话,别看鄙人 替这府里管些事,好象一手遮天,有多大本事似的,其实无非是帮曹大人料理家 务,比如这些个礼箱,均是要请大人过目的,鄙人一根丝线也不会得。   毛正与岳维连忙回应道,明白,明白。   眼看已近午饭时分,毛正等便邀杨书办去外面小坐,杨书办又假意推辞了两 回,临末,也就从了。   三人来到衙署前那家客栈,二楼敞厅均已布置停当,四周并无散客。方桌上 摆着一坛金华老酒,刚一启封,整座厅里便弥漫起一股子浓浓的酒香。   毛正吩咐小二摆碗碟,跑堂伙计随即捧来三副碟盏,却是两套白瓷的,一套 纯银的,那银碗银碟银箸银勺,外加一副银酒具,锃明瓦亮,少说也有三四十两, 杨书办诧异道,这是为何?毛正与岳维笑而不答。   少顷,先上了一套酒食果盒,盒上一碗冰湃的果子——梨、李、去籽的西瓜 片等。揭开盒,里面攒就的八样细巧果菜,一份糟鹅胗掌,一份书腊肉丝,一份 木樨银鱼,一份雏鸡脯翅儿,另外鲜莲子儿、新核桃穰儿、鲜菱角、鲜荸荠,也 分别是四个碟。   杨书办道,老世兄真是个精细人,菜品弄成这样,倒有些不忍下箸了。   毛正道,哪里哪里,也不值什么的,想杨兄这等风雅惯了的人,平常菜肴哪 能入得了口?您日常相与的,多是达官贵人,什么阵仗没见过,此等酒蔬,难成 体统,还望杨兄不要责怪才是。说着,给杨书办及岳维满满斟了一杯酒。   三人举杯共饮了一盅,杨书办道,若说是达官显贵,确曾相与了一些,比如 同知岳大人,何尝不是达官之一呢?岳维连忙摆手,杨书办道,但凡来府里办事 的,讨官的倒占了一半,曹大人在京里有靠山,内阁、六部都混得熟,他自己又 是地方主政,小到县丞、知县,大到通判、同知、知府,这些个位子,无论补缺 还是升迁,想要越过布政司这一关,多是不可行的,既便吏部直接任命,也往往 做不长久。   又满饮了一杯,杨书办接着说道,昨日听说,吏部侍郎张四惟张大人升任尚 书了,朝廷极为赏识他,下一步入阁也指日可待。这张大人也是咱晋省人,与我 们曹大人多有往来的。   正说着,跑堂伙计端来一道“螃蟹鲜”,二十个大螃蟹,都是剔剥尽了的, 里边酿着肉,外用椒料、姜蒜米儿、团粉裹就,用香油炸了,又脆又香。毛正给 杨书办夹了一个到碗里,那杨书办连说“破费、破费”。   螃蟹尚未吃尽,又上了四碟案鲜,红澄澄的泰州鸭蛋、曲弯弯的黄瓜拌辽东 金虾、油炸的烧骨、秃肥肥干蒸的柴鸡。杨书办道,老世兄这就不必了,咱仨人 哪吃得了这么多?   毛正道,应当的,应当的,不必怜惜钱,若吃剩了,给杨兄装了食盒拿回家 去。   于是又满满当当地上了两趟菜,计有银子鲜鱼、水晶蹄肘、顶皮酥果馅饼、 两尾糟鲥鱼等。毛正道,打听到尊夫人喜欢这里大厨煮的卤猪头,方才特意要了 一只,已打发人送至您家里了。   杨书办惊讶道,这让我说什么好呢?老世兄真是太客气了。   岳维趁机道,此番来见杨兄,我二人确是有一事相求的。   杨书办道,我早猜着了,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想必这事情还挺棘手吧?   毛正道,杨书办好眼力,既如此,在下也就不藏着掖着了。于是,便把玉婷 所犯的案子前前后后陈述了一个遍,话毕,岳维又在一旁添话道,毛老世兄膝下 荒寒,至今仅存了这么一个独生女,若有个闪失,他这么大年岁了,哪能承受得 起?   毛正顺势取出手帕揩了揩眼角,也说道,想我毛某人半世浮沉,老了老了, 还摊上这么一件腌臜事,而今只想保全闺女的性命,无论花多少银子,也是在所 不惜的。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毛正又道,方才听杨兄提起那吏部尚书张四惟张大人, 这位张大人的姨母,亦即太原府有名的白夫人,宣大总督王崇南的亲姐姐,跟愚 兄也是有交往的,本来,她若操办此事,易如反掌,只是愚兄早先另有一事已央 求于她,不好反复去说情的,而今只好求到杨兄这里,若此事办妥,毛某必有重 谢,到时候,如若杨兄有意仕途,毛某还可在白夫人那里多进言几句,别的不敢 说,个把县丞,还是有把握的。   他特意提及白夫人,明显是要拔高身份,不想让杨书办小瞧了自己,以避免 其狠敲竹杠,至于玉婷杀嫂一案,毛正又深知,白夫人帮不了自己这个忙,其人 虽说蛮横霸道,颐指气使,却最忌讳别人徇情枉法,她又是个不缺钱的,家里的 银子堆积如山,自己这点财力,在人家眼中不过九牛一毛。   且说杨书办听罢毛正所言,笑了笑道,多谢老世兄美意,您的事情,弟自当 尽心去办,至于入仕当官,小弟却还没这个意思,俗话说,千里做官只为钱,在 曹大人府上当差,也一样有银子花,何必去做官呢?现而今,老百姓戏言衙门里 有三声,哪三声呢?“戥子声、算盘声、板子声”。兄弟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不 管是布政司衙门,还是府、县衙门,刻下都不为百姓办事了,一律银子开道,拿 了钱才好说话。   “但有孔方在,何问吴、越桑梓耶?”杨书办剥了只虾扔进嘴里,大笑道。   B43   这天清早刚到单位,吴晓华便把他们几个小组长叫了过去。   办公桌上一个牛皮纸信封,旁边一页信纸,上面写着几个大字——“送魔鬼 见阎王”。吴晓华将信封轻轻托起来,掀开口让他们几个看,里面居然是完整的 一截人指骨。   这是一封恐吓信。   类似的场景在港台警匪片中见过,信封里装几颗子弹,或者一把匕首,古陶 这样一个内陆省份中的蕞尔小县,居然也上演了这样一幕。吴晓华笑着问他们几 个,开眼界了吧?咱这小地方也紧跟时代步伐了。   齐亦凡明白,这件事,丽丽的三姨父脱不了干系,但没有真凭实据,他也不 好妄下结论。   吴晓华却没有一点惧色,一边摆弄那截指骨一边说,心虚的人才会这么干, 要是脖梗子硬,急赤白脸跟我闹,我倒要敬重他三分,这种下三滥手段,让人不 齿。   老王说,也别不当回事,这年头,黑社会也都成气候了,小打小闹的有,勾 结官员欺行霸市的也有。瞧这做法,我估摸是市里“三马虎”那帮人干的,除了 这些人,谁敢给县长送恐吓信?   齐亦凡问,“三马虎”一贯这么嚣张,就没人能治得了他?   老王苦笑着说,黑社会能成气候,不就是因为有后台吗?前年,“三马虎” 李满林的手下到汾州市另一个混混“小四毛”的地盘上设赌,结果被“小四毛” 抓住一顿痛打,两家从此结了仇,没过几天,李满林亲自带人持枪闯入“小四毛” 的地盘,在省城柳巷“大观园澡堂”跟“小四毛”团伙火拼,当场打死两个人, 李满林被捕。可奇怪的是没过几天,李满林居然取保候审,大摇大摆地从拘留所 里出来了。   吴晓华说,市里面的问题咱们管不了,古陶县起码不能容忍黑恶势力。写匿 名信,给我寄死人骨头,这算不了什么,工程进度可是一点儿都不能耽误,拆不 掉的,强拆也得拆,我就不信有什么钉子户,咱们坚持阳光拆迁,权贵、平民一 律平等,谁也不许搞特殊。   齐亦凡说,有的住户占着屋子不肯搬,咱的施工队伍也没辙,生拉硬拽,这 些人敢跟咱们拼命。   吴晓华想了想说,终归有四两拨千斤的方法,这事我琢磨琢磨,你们先去忙 吧。   中午下班,齐亦凡径直去了三姨父家。   城外一处足有四分地的小院,院门口停着四五辆簇新的摩托车,旁边还有一 辆白色小面包,刚进院子,正屋客厅便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麻将声。三姨闻声开 了房门,见是外甥女婿,没什么好气,招呼他坐下,便回里屋了。   客厅摆着两桌麻将,打牌的瞧模样都不像是什么好人,个个粗眉胖脸,脖子、 手臂上挂着一条条黄澄澄的金链子。三姨父嘴里叼着颗烟,见齐亦凡进门,点了 一下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既不递烟,又不倒水,齐亦凡就干坐着,为了将事情弄明白,他忍了。   打完一局牌,三姨父捏起不锈钢茶杯,拄着根小拐杖,起身离座。扔给他一 颗烟,问:“咋地?有事?”   齐亦凡走到他身前,低声说:“给县长寄死人骨头,是你干的?”   三姨父笑了,却装作很不解的样子,说:“什么死人骨头?我怎么没听说? 再说了,三姨父大老粗一个,平头百姓,哪敢跟你们公家人过不去?”   齐亦凡说,还是别闹了,吴县长不吃这一套,政府机关领导,掌控着全县的 资源,手里还握着公检法,哪能被一封恐吓信给吓住?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   三姨父听罢突然坐起身来,沉了脸说道,既然话讲到这个份上,外甥女婿跟 前我也不隐瞒,恐吓信确实不是我写的,事情我倒是跟满林提过,咱们道上讲规 矩,弟兄们有了麻烦,当大哥的都要管,这些年我虽然不混社会了,情份还没丢, 想必是满林插手了。也别拿大帽子压我,说什么公检法,三姨父跟你讲句实话, 整个汾州市,没李满林办不了的事,别说是县长,就算市里的常委、副市长,得 罪了满林,也没好果子吃。   典型的扯大旗做虎皮,这番话一讲完,齐亦凡大致已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给 吴晓华寄手指骨这件事,三姨父绝对是始作俑者。   做坏事的人往往都很低调,没有这么张扬的,张扬是一种虚弱,生怕别人轻 视了自己。   三姨父又说,省公安厅的厅长,市公安局的局长,那都是“三马虎”打点过 的,东山三县好几个煤矿,李满林送了他们干股。再给你搬个大官,省政法委书 记,叫个侯什么杰的,那也是满林的人,这些年,“三马虎”身边围着的都是高 官,芝麻大的一个县长,他根本不放在眼里。   唾沫星子飞溅,他讲得越发起劲了,说,“三马虎”设赌抽头起家,至今已 腰缠万贯,加上政界、警界、商界还有黑道,都有他的人,识相的,谁敢跟他过 不去?往上贴都来不及呢?再者,明年,我那叔伯兄弟要来汾州市当市长,咱黑 白两道都有人,你回去跟你那头儿说一下,别跟三姨父较劲,我提的那些个条件, 他能办就办,办不了,多补几万块钱也行,处好了,我跟他吴县长是朋友,日后 免不了照应着他点儿,处不好,咱车走车道、马走马路,三姨父眼里不揉他。   话讲得愈发骇人了,齐亦凡多问了一句,您叔伯兄弟是谁?   三姨父回答说,姓康,目前在什么学院当校长,是个副厅级干部。   齐亦凡想起来了,似乎就是罗雪珊所在的社研院。这倒像是句真话。   三姨父说,我在南门外商业街的这两处铺面,满林隔三岔五也来光顾,他出 头为我办事,算是给足了我面子。再说句实在话,满林这人可是个狠角色,去年, 省城西羊市街有家饭店叫“天府饭庄”,跟满林一个哥们的饭店“恒义昌”打对 角,两家饭店因为生意上的事闹矛盾,“恒义昌”的老板打电话求满林帮忙,满 林叫了几个弟兄在“恒义昌”设宴,传“天府饭庄”的老板进来接受训话,老板 不买账,隔了一天,“天府饭庄”就被砸了,当时正值中午,饭庄还有一群高鼻 子外国人,满林的人个个腰里揣着枪,饭店的鱼缸、酒柜、吊灯,都被打成了碎 渣。吓得老板第二天就把饭店给转出去了。   黑社会暗流涌动,在汾州市是事实,但三姨父接下来的话就明显虚张声势了, 他说,去年,汾州市政府组织基层干部在宾馆开会,中午,宾馆里安排了工作餐, 副市长正挨桌敬酒呢,有人喊了一嗓子,三哥来了,饭桌上的人齐刷刷离了席, 全都跑到大堂里想跟满林会上一面,结果把个副市长硬生生地晾在了那儿。   他的故事有个明显的漏洞,“三马虎”再厉害,黑社会再猖狂,也不会与政 府为敌,与警察为敌。那是自寻死路。上午开会时,吴晓华说过,所谓黑社会, 是个地下系统,见不得阳光,见光就得死。自做孽,不可活。但渗透却是有可能 的,拉公职人员下水,建立保护伞,这样的例子也并不鲜见。   做人有底线,做官也有底线,不贪不腐,任凭谁也奈何了自己,无欲则刚。   于是,齐亦凡说,别的地方什么样,吴县长说了,他管不了,古陶县这一块, 还从来没被黑社会染指过,不管“三马虎”还是“四马虎”,阻挡了政府工作, 他一样铁面无情。我来的意思,是想提醒三姨跟三姨父,虽然我负责拆迁,可也 做不了太大的主,到时候,真要弄出什么事来,我可是有言在先的。   他看穿了他的把戏,说,至于那封恐吓信,已经交给刑侦部门立案侦查了, 假如三姨父跟这事有牵连,我劝你还是赶快配合拆迁吧,这样倒是能消除上边的 疑虑。吴县长这个人,你不要试探他的决心和耐心,年初城内拆除违建房,动静 跟这次差不多,他不都给拿下了?那些钉子户们,有一个得逞了的吗?   几句话,竟然把三姨父说愣了,端着个杯子不停地喝水,掩饰着脸上的难堪, 打牌的人也都停了下来,注视着他俩。   齐亦凡见好就收,用不着再深谈了,他起身告辞离开,出了院门,心里狠狠 地骂道,这条老狗!   A44   吃了近半个时辰,又聊了些官场上的闲闻掌故,三人酒足饭饱,便要离席。 毛正唤过从人,将那银碗银碟银勺银箸等连同大半桌未尽的酒菜一并装入食盒, 带回杨书办家中。杨书办免不了又是一番推辞,最终也就笑纳了。   重又回了曹府,偏院里突然闪过一名年轻女子,岳维、毛正等避之不及,连 忙躬腰低头躲到一边,杨书办却趋身上前,热辣辣地叫了一声“干娘”,那女子 轻笑一声,也没多理会,径自走了。岳毛二人好不纳闷。   回到舍所,岳维好奇问道,方才那女子是什么人?敢是杨兄的家亲?   杨书办道,哪里?这女子乃曹大人新纳的小妾,年方十九,平日里,曹大人 最是疼爱不过的。新近,我与拙荆认她做干娘,正经八百设了席,叩头拜过的。   岳毛二人听罢瞪目结舌,既觉诧异又感好笑。   落座吃了一遍茶,说及正事,杨书办道,老世兄方才所言之事,大可放心好 了,包在我杨某人身上,不出半月,准保让世侄女平安返家,只是银子却要破费 些个。杨书办掰着指头嘴里念念有词地算了算,说道,起码得这个数,他伸出手 掌晃了两晃。   毛正看明白了,是一千两的意思。   杨书办凑近身子,压低声音道,说句不该说的,小弟心里是有一份账簿的, 这也是曹大人的定例,比如提拔一个知府,行情是三千;同知是两千;通判一千 五;知县的常例是整一千,县丞之类,怎么说也得五百两银子。小弟收了银子, 报知曹大人,曹大人再去京师拜会各部衙门,人情开销自然是免不了的,到事成 之后,这份银子去了也差不多有一半多。   世侄女犯的是人命案,若要开脱罪责,行情却是比买个知县还要高些,只是 小弟这里就不提酬劳了,权当帮朋友个忙,因此上,有一千两也就够了。   毛正颔首认同,心说,要多要少还不是任凭你一张嘴,我哪里有还价的余地。 却又问道,不知杨兄是怎么个运筹法?愚兄倒想听听。   杨书办道,这个倒也简单,无非是银子开道,主管一省刑狱的是按察司,虽 说曹大人乃本省主政,可常言道,县官不如现管。这银子,却是要分给按察使大 人一半才行的,再者,若事主闹得厉害,刑部也得走动走动。   毛正纳闷道,按察使大人接了银子,又是如何处置呢?这个,愚兄倒不懂了。   杨书办瞧一眼岳维,笑说道,看来,老世兄确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既如 此,小弟就不妨透露透露。而今这衙门里办事,有个口诀,叫做“一紧、二慢、 三罢休”。   如何解释呢?这一紧,是给上司看的,譬如接了案子,立即做匆忙状,好似 呢,确乎不曾闲着,其实是摆样子的,根本没效用;而上司见下属兢业肯干,必 然不再起疑心,这时候就可以慢下来了,等着别人打点。   打点完毕,就轮到第三了,钱财到手,帮谁不帮谁,心里明镜似的。设若原 告不曾送礼,那就一直拖,无论他怎么催,就是个不理,时间一久,原告乏了, 自感回天无术,只好罢休。   就拿世兄这桩案子来说,不管他古陶县如何审理,按察司就是不批复,不批 复他便无法结案,拖上个十天半月,您老兄便找他要人,案子既审理不清,因何 扣着人不放?他必定是没答复的,界时,曹大人这边再给些压力,责其罔顾民情, 有悖初衷,这古陶县令只要不是傻子,自然明白其中的关节,说不定立马就把世 侄女放了。至于原告一方,见了这阵势,想必也清楚了,只好听天由命,再不来 纠缠。   “鄙小县县令孟之脉,是个不大肯通融的人,从他身上最难办事了。”毛正 道,“若他肯迁就,愚兄也不必跑这么大老远了。眼下只是有些担心,那孟之脉 不服从曹大人的按排咋办?”   杨书办道,小弟在布政使府里当差,还从未见过这类官员,想来也是做样子 给别人看的。而今这官场,黜陟之权,在上台不在百姓。上台喜,便是好官;上 台不喜,无论怎样体恤百姓,也捞不到升迁机会,也就算不得什么好官了。这道 理,既便贩夫走卒,也是懂的,那孟之脉不至于愚笨到这等地步吧?   毛正将信将疑,仍旧有些放心不下。杨书办笑道,老世兄过于谨慎了,却是 不必担心的。依我看,倒不如这样,赶今晚,我见了曹大人,把事情跟他老人家 讲清楚,曹大人若是答应,您老兄就放心回家吧,此事再不会有差错;若曹大人 迟疑,咱们再做主张不迟,老兄您意下如何?   岳维在一旁插话道,曹大人从二品的官阶,乃朝廷重臣,为这区区一桩小事, 想来是不会直白表露态度的吧?   杨书办大笑了两声,朝岳维抱拳行了个礼道,岳大人真是聪明,这话问得好。 还真如您所说,曹大人贵为一省主政,哪会直接示意呢,他老人家无非是四个声 调,所谓“嗯、啊、咳、哟”。   岳维与毛正都呆了,连忙问,这“嗯、啊、咳、哟”是怎么个讲法?   杨书办道,若是嫌银子少呢,曹大人只是“嗯”一声,我等也就明白了,此 事还得再行商议;若是“啊”呢,那就是差不多能办的意思;“咳”,是大满意, 尽管把心放回肚子里,铁定能成。至于“哟”,那就不一般了,非但此事能成, 说不定还会额外再加一两件小事,也是可以捎带办了的。   “像我,长久在曹大人身边听差办事,分辨个语气,早已不在话下,若是换 了别人,还真就听不出其中的玄妙来。”杨书办得意道,“此话也就只对您二位 讲,勿要对外传的。”   岳、毛二人忙不迭应道,那是,那是。   于是又唠了会子闲话,毛正吩咐从人将事先备好的一千两银子悄悄抬了进来, 放在杨书办屋内,杨书办打开木箱,里面果然是一封一封白花花的银子,耀眼夺 目,便不再说什么了。岳、毛二人于是告辞回了客栈,静候佳音。   一夜无话,隔了两日,杨书办亲去客栈拜访,见了岳、毛二人,抱拳行礼道, 成了,成了,曹大人昨日晚间听小弟陈述完事由,连“咳”两声,这事没跑了, 二位尽可放心。   毛正听罢喜出望外,连忙谢过,已是晌午时分,三人便在客栈二楼敞厅内小 酌了几杯,挑最好的菜肴,美酒佳酿。杨书办喝得兴起,又唤来几名青楼艺女, 唱了几支麻酥酥的小曲,至天黑方散席。   却说孟之脉等到了朝廷批复的公文,准许古陶县自行售卖三百道僧人度牒, 每道度牒计卖五两银子,没几日,全部售磬,得银一千五,尽数支付了工程款费。 又过了几日,布政司拨发的三千两也押运至县衙,冀侗等清点完数目,在领签文 书上写了“足额收讫四千两”,孟之脉加盖了官印,此事便也作罢。   有钱好办事,那城防工事竟是一日胜似一日,东、西、南三面城墙均已补筑 修缮完毕,较之先前,巍峨高大了许多,墙内坯土也是新夯的,表面覆了一层青 砖,墙面齐整,白灰抹缝,远远望去,煞是好看,几成一道风景。   城墙四面均筑有城楼,重檐歇山式,斗拱长长伸出,如林鸟双翼。墙体磨砖 对缝,不事雕工,棱角严整,俗称“干摆”,也是极为讲究的。   这日,孟之脉正在城头察验工事,忽有随从来报,按察司送达公文批复函件, 孟之脉随即回了县衙,将那公文展开,公文上写道:乞敕下法司,将人犯李文惟 削职为民,笞杖四十,罚没家财;罪民裴洪,流放充军,或投之荒裔以御魍魉, 以正国法。   至于严伯安,公函中却未提及,孟之脉有些纳闷。   B44   过了两天,三姨父主动来到拆迁指挥组,签了字,腾空了房子,这个钉子户 他不当了。   最难啃的骨头消化掉,其他不肯搬迁的住户也都纷纷动摇,有来试探的,也 有直接来签协议的,这叫“羊群效应”,冠冕堂皇的说法是——“榜样的力量是 无穷的。”   工作好开展了,可也有始终不肯挪窝的。吴晓华教给齐亦凡一个办法,结合 纪检委、工商税务部门联合拆迁,对于那些坚决抵制拆迁的住户,先查他家中有 没有在机关事业单位里上班的,如有,纪检委仔细核查该人员近年来有无违纪行 为,大到挪用公款,小到吃请收礼,一律不放过。   机关干部们哪受得了这个?既便钱没贪过,饭终归是吃过几顿的,连根拔, 没一个不拖泥带水,这几乎是一场政治运动,年纪大点的干部联想到了“四清”, 年纪小的想到了“严打。”没奈何,总不能因为抵制拆迁身上背个处分、坏了前 程吧?这部分住户于是缴械投降,老老实实做了顺民。   家庭成员不具备公务员、事业单位身份的,查其商业行为,偷漏税有没有? 许可证办没办?这一通普查下来,又有很多户妥协了。   眼看着,工程进度一天快似一天。城墙四周少了遮挡,这座巍峨的古城终于 露出了它的本来面目,很多人感到惊异,以前从未发现它这么美。   护城河两岸植了松柏、铺了碎石小路,来年,还要绿化地面。吴晓华请古建 专家规划整个外围环境,通往世界文化遗产的路似乎更加顺畅了。   可还是有人要告他的状。   一些利益受损的人集合起来,不肯罢休,省里市里的跑,目的只有一个,弄 他下台。   利令智昏,在他们眼里,吴晓华就是个贪恋政绩、违忤民意的独断分子,这 种人不堪重用。   齐亦凡却觉得,像吴晓华这种有思想、有气魄、有胆识的干部,不是太多, 而是太少了。   这天,召集各小组成员开会,吴晓华说,工作有了成果,不要沾沾自喜,以 为前面全是坦途,所谓“谦受益,满招损”。做一件事情,心态须放平,随时准 备应对多种问题,骄纵之气是要不得的。   他说,《易经》六十四卦,其中就有一个谦卦,谦卦的画法是上面“坤”, 下面“艮”。“坤”为地,“艮”为山,山比地高,谦卦却要把地画在山的上面, 反映了一种处世态度。乾、坤二卦是《易经》的入门卦,每个卦有六爻,而六十 四卦中只有谦卦是六爻皆吉。可见谦是多么的重要。   汉代人说,谦卦大可以保一国,小可以保一生,人们都喜欢谦虚的人。水唯 能下方成海,山不矜高自及天。   天道忌盈,“月盈则亏,日中则昃”。做事不要追求完满。比如这次搞拆迁, 好些人去告我的状,也有给我寄恐吓信的,我完全可以阻止,完全可以追查,但 我不想把事情做满,总要给他们留条发泄的途径。曾国藩说,花未开全月未圆, 这是人生最好的季节;乾卦的上九说“亢龙有悔”,“贵而无位,高而无民。” 物及必反是条普遍真理。   人的本性是讨厌满盈者,喜好不满者,我不到四十岁就当了县长,已经招致 很多人嫉恨,这回大规模整治拆迁,又得罪了一些人,我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面对 什么,这差不多是必然的,但官位本身对我对说没太大意义,我只不过借助这个 位置想做一些事。   人人都有帝王相,只是人多轮不上。他说,这一年,乡镇、机关里的事务我 管得少一些,就主抓了申遗一件事,这大约也是一种失职,有人去市里告我的状, 说我借拆迁整治大肆敛财,虽然不是事实,却说明已经有人在盯着我这个位子了。   等申遗成功,县长这个官谁想当谁当,我不会恋栈不退。   话说得有些动情,大家都感到意外,再一想,也合乎常理,木秀于林风必摧 之,吴县长一定是感受到了来自各方面的压力。   尽管他一再强调并始终都遵循“做事要开张,做人要低调”的准则,但责难 与非议还是不由分说地冲他来了。齐亦凡想,支持他的工作,只能是加倍努力地 推进工程建设,此外,没有别的更好的方法。   这一年春节于是没怎么消停,大年初三齐亦凡便到了工地,施工人员跟他一 样,只放了两天假,抢时间,抢进度。四月份,就要进入最终评审期了。   罗雪珊放了寒假,来工地上看他,带了一饭盒饺子,拿件旧棉袄包着。她知 道,他身边缺少个嘘寒问暖的人。   然而他是有家室的人,她不便在他身边多停留,看着他忙忙碌碌的身影,几 乎顾不上跟自己多说话,她从心里怜惜他。爱是一种不自觉,很难靠理智来约束, 她开始明白,为什么有人会私奔?为什么有人会婚姻出轨?   那是一种近乎魔幻的力量。   寒假很快结束了,三月,罗雪珊回到社研院。   康仁亮仍然十分“关照”她,借辅导学习的名义约她谈话,经常会讲一些暖 昧不明的段子,比如,他经常会把“感恩”一词挂在嘴边,说当年鲁迅与许广平 是师生恋,沈从文跟张兆和也是师生恋,为什么学生会嫁给老师?一是崇拜,二 是感恩。   典型的“为赋新词强说愁”。举例十分牵强。   又说,一个农民在外打工,给留守在家的老婆写信,亲爱的老婆,经济危机, 收入受到影响,没钱汇给你,就汇一百个吻吧。不久,妻子回信,亲爱的老公, 吻已收到,开支如下:给娃娃的校长10个,孩子不用交学费了;村里电工10个, 家里再也不断电了;水管员10个,不花钱也能浇地了;村长10个,再也不烦我了; 隔壁邻居10个,有人帮犁地了。就写到这儿吧,今天不吻别了,省一个是一个, 如今用吻的地方多着呢。   还说,日本人的姓为什么都是些地名呢?松下、渡边、山口、竹下、田中等, 因为古时的日本,少壮男丁都被征召去打仗,根本没时间结婚生子,因而人丁越 来越少。后来,国君想了个办法,男人不论何时何地,都可以与任何一名女子发 生性关系,这样一来,日本女子干脆就背着枕头和被单出门,于是有了所谓“和 服”。她们生的孩子,没法确定父亲是谁,便只能用发生关系的地名来取姓。   类似的段子只讲一两个还有些新鲜感,讲得多了,就会让人生厌。罗雪珊清 楚康仁亮的目的,他在给自己暗示,看她作何反应?假如她以笑脸应对,甚至于 露出一副媚态,他便会变本加利,进一步探取他所想要得到的;假如自己冷面相 向,他或许会退却,再也不来“关照”自己。   她并不想用身体做代价来换取自己想得到的东西。“权色交易”四个字,想 起来,就让她觉得恶心。   一位女作家在自己的书上说,如果让我回到二十岁,我仍然会选择自己喜欢 的男人,从零开始享受一段美好的爱情。原因是,我到四十岁知道了结果,那些 金钱和房子,只要我踏实过日子、努力工作,不论好坏高低我总会有,但二十岁 时的两情相悦、年轻的朝气、健美的身体,一起捱苦的欢笑与泪水、宝贵的人生 经历,过去了就再不会回来。   罗雪珊领悟到,不择手段的成功其实无异于失败,虽然貌似得到了一些东西, 但用非常规手段弄来的东西是不牢靠的,最终,还是会无情地失去。   康仁亮再约她,她拒绝了。   一次,两次,终于,康院长没了耐心,路上遇见她,招呼也不打,形同陌路。   A45   于是召集衙署众吏员,宣读了上宪裁定,午后,入牢狱将李文惟、裴洪等依 律法办。李文惟被打了四十杖,哭号声不绝,好歹,留下条烂命,家里人将其抬 走了。李家城内的财产被罚没,包括十余间房舍,全部充作公用。李文惟从此携 家人隐姓埋名、寄身乡野,虽困顿求生,却也算十分侥幸了。   裴洪被发配至滇南荒蛮部落,一去便再无音讯。   这日发落完,孟之脉唤冀侗回了廨所,那严伯安与李文惟、裴洪同属一案, 上宪却不曾批复,孟之脉有些疑惑,便与冀侗商谈了半日。   冀侗道,而今这种事也不算稀奇了,无论大案小案,均可用银子摆平的,昔 年京里有个刑部尚书,孟大人应该听说过,其人对外号称铁面无私、一介不取, 其实却特别擅长收受贿赂、贪赃枉法,在刑部主政多年,这位尚书制造多起冤假 错案,及至事发,此人被逮入狱,先时被其陷害入狱的官员们竟蜂拥而至,争相 要揍他,不得已,狱官为其换了牢房,这才算避开一顿老拳。   孟之脉明白,这位大官即前朝刑部尚书甄叙。   可是,事到如今,那严伯安难道会逃脱惩治不成?要知道,其人所犯的可是 命案呐?而既然严伯安能够脱逃,毛玉婷杀嫂一案也必然会轻判或不判。朗朗乾 坤,还真就没有了王法,没有了天理?   冀侗道,孟大人还真应想开些,普天之下,那王法也就是个“权”字,天理 也就是个“钱”字,下官在衙署里呆了多年,早已见惯不惊了。   “至于四书五经、圣人格言、道德理法,多是用来约束良善之辈的。”冀侗 道,“对那些个奸佞小人、投机钻营之徒,丝毫不起效用。”言罢,又连叹了两 声。   孟之脉没有搭茬,坐着沉思半晌,冀侗于是起身告辞了。   送走冀侗,院子里盘桓了半日,其时,溽热正酣,骄阳似火,孟之脉绕过廨 屋、花坛,来到公堂前面,举目便见自己先时撰写的那副对联已张挂在大堂廊柱 之上——“得一官不荣,失一官不辱,勿说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吃百姓之 饭,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   站立在这对联之前,孟之脉驻足良久……   于是,又过了些时日,按察司依旧没有任何批复,城内士绅间却已人声鼎沸, 多半说严伯安、毛玉婷两案不实,上宪不予裁度,大有发回重审之意。   然而古陶县署却未曾接到任何明令。   孟之脉明白,这无非是毛正使的障眼法,迷惑视听而已。   这一日清早,刚刚起床,忽有从人来报,说衙门前聚集了二十余人,多为本 县士绅乡宦,也有几个无赖泼皮,在仪门前吵闹,要衙署秉公断案,若无真凭实 据,便放了那严伯安与毛玉婷。   孟之脉笑了笑,没去理会。这帮人吵嚷了些时,也就各自散了。   第二日,又来聚集闹事,孟之脉仍旧不去理会,如是过了四五日,这天清早, 驿卒来报,按察司佥事席璨大人快到了,车轿已过了洪善里,再有不到一个时辰, 即将入城。   于是整理衣装,带了几个随从,孟之脉前往城东接官亭,等了好大一会子, 果见两匹红马、一顶小轿缓缓走近,席大人此行却是极为轻简,并不似先前那般 隆重。孟之脉心中顿时明白了八九分,此番来,大约算是私访的。   接入官衙,在后厅居所内换了衣服,上了一道茶,席璨说道,街面上可是有 些不太平呀?这几十号人,鸣的是什么冤?   孟之脉连忙将事件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临末,说道,今日席大人莅临,下 官正要请教呢,因何按察司迟迟不肯批复严、毛两案?   席璨扫视了一遍屋内,孟之脉立刻会意,随即将房中两名仆役遣至外屋。那 席璨俯了身子,压低声量跟孟之脉说道,席某此番来,既是公干,也是私访,说 公干,正与这两桩案子有关呢;说私访,却是要提醒您孟兄,事情可不能这么干?   这话从何说起?孟之脉反问道。   席璨品了口茶道,您是个新官,算来当上这古陶县令也还不足两年,不谙规 则,倒也情有可原。席某为你指点一二迷津,大约也不算违例。   “臬司迟迟不肯批复,必是有原由的。兄台倒也不必细究,只须明白此案非 同一般即可。倘若换了那懂行的,必定知晓其中的关窍,无非是立案再审,从轻 发落的意思,到时再将具结的案供呈上去,直至臬司批复,才算妥当。刻下,您 老兄不闻不问,却是难到了上宪,这一摊子事,该如何料理呢?席某此番来,即 是这个意思,既受人之托,提醒孟兄从权办理,又是私人情谊,恐您有所贻误。” 席璨道。   “自主政古陶县以来,您老兄一直疏于走动,知道的,是您性情木讷,不知 道的,还以为您目中无人呢?别的不说,顶头上司——汾州知府、山西布政使, 总该有层敬意的吧?繁文缛节先免,就说这每年的四礼,您就差了些意思,藩司 与臬司两座衙门相距不远,日常总有些州县官频繁出入,却从未见您老兄露过 面。”   孟之脉插话问道,何为“四礼”?下官确实不知。   席璨苦笑两声道,这四礼即一年中四个大节日的“节礼”,比如端午节送礼 叫“冰敬”;春节送礼叫“炭敬”;其他如中秋、冬至两节也都是要送的。至于 名目,黄白之物不宜直称,若送八两银子,礼单上通常会写“梅花诗八韵”;四 十两叫做“四十贤人”;三百两叫“毛诗一部”;也有送一千两的,叫“千佛名 经”。   “所谓礼多人不怪,就算是赴京办事,六部、内阁这些衙门也都是银子开道, 拿了钱才好说话,并不算怎样违例,人人如此,大家心照不宣罢了。孟兄是个聪 明人,难道会不懂这个?若真是不谙人情世故,倒要学一学了,否则官场这条路, 必定是走不长的。”席璨放下茶盅,又补充说道,“除却以上这四礼,还有两寿, 也不能落下。比如皇帝的生日叫‘万寿节’,皇后的生日叫‘千秋节’,咱一省 之内,也是这个过法,主政官,即如布政使曹大人要过生日,属官是要去庆贺送 礼的,曹大人的夫人过生日,也是一样的对待法。”   “孟兄与上司疏于来往,就算我这个五品佥事,在太原府也多有耳闻,您如 此洁身自好,于仕途却是毫无补益的。时至今日,出了这么两档子事,您依旧我 行我素,不肯体察上宪之用意。席某规劝您两句,此刻若不及时纠正,日后您怕 是有大麻烦的。”言罢,席璨瞧了孟之脉一眼,看他如何回应。   孟之脉笑道,下官确是孤陋浅薄,不懂这些个陈习暗规,拂了众位大人的意。 但倘若说起做官来,孟某少时在乡间,却经见过这么一件事。   席璨忙问道,什么事?说来听听。   孟之脉道,昔年,山东布政司副使按临东阿,这副使,也不过是个从三品的 官,却吸引了无数乡间父老,皆欲一睹官威。副使莅临鄙小县那日,接迎帐篷搭 了数十里长,城内街道全部清水覆过,城外不管大小车辆一律严禁通行。不多时, 那副使大人到了,轿马、车队绵延一里多地,等其下了轿,华衣衮服,愈发显得 气派非凡。围观人群中有人感叹道,“大丈夫当如是也”,更有那年轻父母教导 身边小孩——统天底下的买卖行当,就数这做官是顶好的。”   人群中却有一老者连声叹道,愈是威风十足的官员,愈能鱼肉乡民,如此劳 民伤财、装腔做势,跟婊子、戏子何异?无非是个贪腐之辈,有什么好羡慕的?   B45   婉拒了康仁亮,罗雪珊心境重又踏实起来,每天按部就班地上课、生活,再 也不理会那些嘈杂的私念。人大约就是这样,时不时地,思想和意念会出一下轨, 拼命去追求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所谓“误入歧途”。闲下来时,她很庆幸自 己总算没在争取留校这件事上陷太深。抽身早,一切都还安然无恙。   董英却异常活跃起来。   罗雪珊明白,自己丢掉的东西,董英拾到了手,这个虽算不上漂亮,却很丰 腴的晋北姑娘成了康仁亮的下一个猎物。   董英有记日记的习惯,每天晚上总要趴在床上写一阵子,这段时间,她情绪 特别好,写着写着,会不自住地笑出声来。罗雪珊心里清楚,一定是康仁亮“临 幸”过她了。   都是结过婚的人,对于男女之事多少有些经验,董英有一次甚至问她,罗, 什么叫“传教士体位”?   她是看过一些杂书的,所谓“传教士体位”,无非就是男上女下,一种传统 的做爱姿势。古代基督教传教士为了使人的性爱行为区别于动物,大力推崇男上 女下,做爱双方脸对脸。董英问这个,无疑说明她有了新的性体验。   罗雪珊解答完,却并不觉得好笑,她深知,一向以玩弄女性为乐的康仁亮不 会只有董英一个性伴侣,董英在这件事上陷太深了。她和自己不同,自己曾经对 康仁亮示好,那是有明确目标的,一旦发觉事情不对,可以全身而退,而董英, 却有些不可救药,她应该是爱上他了。   她爱上了一个不该爱,也不值得爱的人。   星期四,社研院讨论脱产研究生的论文,这差不多是确定留校指标的一场预 演,谁的论文得到导师和校领导的赞赏和肯定,谁就有可能留下来。   她的论文论述的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亘古不变的话题,一上来,评判组长 康仁亮就给了她一个下马威。   康仁亮说,判断生产关系先进与否的标准在于是否解放了生产力,此外,再 没有别的参照点。他说这话时,很严肃地看了她一眼。   在这种所谓学术单位混久了,罗雪珊很明白这些厅局级干部从来不会把自己 的态度直白讲出来,他们话里有话,你要想理解他们的意思,必须领悟这种游戏 规则,而规则的核心是借题发挥。   她要搏一搏,明知自己根本不可能留校,也要跟这些人玩一下,她想知道, 他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她辨解说,在某些社会形态中,不同的生产方式是共存的;我们在新中国成 立之初,也是几种生产方式并存;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是由当时特定的生产力水 平所决定的。包括生产力、生产关系这些概念,马克思本人也常常在不同意义上 使用,由当时的情境与需要决定。   康仁亮话里的意思是,你拒绝了我的要求,你理应出局,这所学校只有我才 能决定学员的去留。而她反驳了他,她明确无误地表达了自己的抗议——不能只 凭是否跟你睡过觉来裁决我们的命运。   罗雪珊的表现令大家惊异了。   祁金海领悟到康院长的意思,要拍领导的马屁,反手给了她一击,他说,社 会资源极大丰富了,可以按需分配,社会资源不够丰富,就只能按劳分配。生产 关系任何情况下都会受制于生产力。   这话里隐含的意思很明显,罗雪珊听了几乎想笑,忍住,没敢动表情,她说, 生产关系也会反制生产力呀,只有生产关系具备了先进性,生产力才会提高,社 会资源才会极大丰富嘛。   在座的导师们看清了风向,纷纷倒入康仁亮一边,一位导师说,生产力与生 产关系哪个更重要的争论由来已久,依我看,咱们应该放眼全世界,目前,经济 全球化是必然趋势,经济全球化了,生产关系也就全球化了。   他的意思罗雪珊也听明白了,无非是说,认命吧,留校指标没你的份,谁让 你不是康院长的人呢?走到哪儿都是这个规则,你挣不脱的。   罗雪珊越发觉得好玩了,文字游戏,谁不会?她说,俄国、印度等东方落后 国家,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下被动卷入我们所说的“经济全球化”、“世界一体化” 中,他们照搬西方国家的生产关系,但情况并不很乐观,有些俄国人,甚至觉得 当年封闭的农村公社也很不错。这套理论,我觉得我们应该慎重分析。   她很有些挑战既定规则、否定权威的味道。   康仁亮说,发展本身是没有错的,不管生产力,还是生产关系,都需要不断 地完善与发展。我们首先不要否定科学技术,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这是小平 同志说的。关键问题在于,怎样调整生产关系才能适应飞速发展的生产力。   他又看了她一眼,笑着说,小罗同学的论文内容很值得研究,最近是不是看 什么杂书了?一定要确立正确的马克思主义世界观和价值观哟,这样才不会在学 术道路上迷茫嘛。   罗雪珊也回应了康仁亮一个笑容,心里却骂道,满嘴马列主义,一肚子男盗 女娼。   她突然没兴致再玩下去了。   散了会,回到宿舍,董英有些不解地问她,你今天怎么那么偏激?跟导师们 抬什么杠?   她很想跟她说,这个游戏你还没看懂,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别以为自己占 到了什么便宜,你丢掉的是自己的尊严,人家付出的仅仅是手里的公权,不对等 交换。况且,既便是公权,人家也不会轻易施舍给你。   然而她忍着没说出口,董英尚且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之中,她不忍将她 早早唤醒。   陆续又过了些日子,对留校生的初评结果出来了,董英居然落选,两个名额 中,一个已经由省委宣传部内定,另一个,是系里另外一位女生。   这名女生她俩都认识,年纪更轻,打扮更入时,罗雪珊记得,最初,康仁亮 跟自己提到过这位女生,说某某某也想留校,找过他好几回,他考虑到她功课基 础不太好,一直没答应,连脱产指标都没给她,他还说,这个女孩人虽然长得漂 亮,心胸却十分狭碍。他给她取了个日本名字,叫她“小心眼子”。   “小心眼子”是如何上位的?罗雪珊无从得知,但她顺利地排挤掉董英,无 疑是傍上了学院领导,康仁亮这种做法太不地道了。   即使是潜规则、暗规则,也应有个先来后到,港台片中的黑社会都还讲究帮 规呢,康仁亮玩弄女姓玩弄得太肆无忌惮,他失了信,犯了大忌。罗雪珊不明白, 这样诲淫诲盗、毫无诚信可言的人,怎么会仕途高升呢?   连续好几天,董英闷闷不乐,买的一大堆化妆品扔在床头柜上,她不再理会 它们,罗雪珊从食堂给她捎饭回来,她看也不看一眼,她失去了什么?不仅仅是 一个留校名额,更多的是对一个男人的信任和爱。   她陷得太深。   这天中午,终于吃了一点东西,董英突然问她,罗,你说男人们是不是都很 花心,从来都不会真心对待一个女人?   没头没脑的问话,罗雪珊不知她在想些什么?更不知该怎样回答,她想到了 齐亦凡,也想到了自己的前夫燕新,沉默片刻,她摇摇头。   董英没再说什么。   午休后准备上课,董英仍然躺在床上不起来,她已经连续缺课好几天了。罗 雪珊抱着书本出门,心里总有一些不祥之感,她担心她捱不过这一关,她已处在 极度危险的边缘。   A46   孟之脉说完,席璨不再搭话。世间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像孟之脉这种人, 官场之上似乎从来没见过,古时,五柳先生不为五斗米折腰,当了八十多天彭泽 县令便辞官回乡、归隐田园,留下“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 使愿无违”的名句。而今,这孟之脉也算晋省官员中的一朵奇葩了,特立独行, 我行我素,丝毫不在意仕途官运,竟令自家有些羞愧难当。   于是便岔开话题说道,孟兄所言,何尝不是呢?只不过如五柳先生所言,误 入尘网中,一去三十年。身在宦途,难免有掣肘之苦,席某久居樊笼,每在风尘 劳攘之时,也频生长林丰草之思。   孟之脉道,刻下上宪不予批复这两桩命案,孟某也便不能具结,若是重审, 也仍旧是这个结果,物证、人证、口供俱在,想要翻供,却是不太可能的,黑白 岂容颠倒?律法焉能儿戏?民心尤其不能玩弄于股掌之间。   “设若毛正继续这么闹下去,下官也只好秉公办理了,该抓的抓,该捕的 捕。”孟之脉道,“围堵衙署,妨碍司法,此罪名也不会太轻。”   席璨于是再度沉默,此番前来,他确是受了布政使曹大人之托,有规劝与责 难孟之脉的意思,今见他岿然不动,心知计划便要落空,盘算好的那些个话,也 就只能搁肚子里了。   又呆了一阵子,再没什么好谈的,席璨便借故告辞了。   且说毛正指使了一帮乡绅好友,又雇了些市井地痞,每日在衙署前聚众闹事, 等到按察司佥事席璨来了,本以为事情行将结束,上司施压,孟之脉必定是扛不 过的。谁知席璨走后,衙署里依旧没什么动静,心中不免忐忑,于是又花银子多 雇了些无赖混混,每日在仪门前或吵嚷,或静座,声势竟越来越大。   这一日,正在家中琢磨,忽有仆人来报,说衙门前闹事的这帮人都被县老爷 给抓了,囚在县狱大牢里,只有少数几人脱逃,也都不知去向。   毛正闻言大惊失色,连忙骑马飞赴汾州府,去找岳维商量对策。   岳维听罢毛正所言也觉得不可思议,这孟之脉果真是个狠角色,最是臭硬不 过,连上司的暗示都不理不会,置若罔闻。还有什么能打动得了他呢?想来想去, 也是无计可施,只好连夜前往太原府,去求那杨书办。   这一日见了杨书办,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杨书办诧异道,天下真有这等官 员?连上司的授意都敢违忤?也是我见识浅薄了,从未见过如此刚硬之人,想来 不是疯子便是想讨取更大好处的。   岳维道,依愚兄看,此人既不疯傻,也不贪妄,也就是道德文章念多了,有 些不谙世情,按说,而今的“清流”多的是,虽以刚直自居,暗地里却都干些偷 鸡摸狗、上不了台面的事,这个孟之脉,却是有些出乎意料的。   这“清流”,原指科举正途出身的官员,敢于弹劾奸邪、改革弊政,又能整 饬纲纪、直言不畏上,平日里,标榜风节,从不馋媚上司。杨书办自然是知晓的, 可活生生的例子,他却不曾见到过,而这孟之脉,到底是真“清流”,还是假 “清流”,他也不敢下断论。   于是,沉思了一阵子,连换了三道茶,杨书办一拍大腿,说道,有了。   岳、毛二人连忙凑至近前,问道,什么有了?   杨书办道,这个孟之脉不是正在补建城墙,四处找银子吗?前些时,他手下 一个主簿还曾求到小弟这里,要布政司拨四千两银子给他,兄弟我穿针引线,帮 他从中筹划,曹大人那边最后是允了的。而今,咱们仍从补筑城墙这事上下手, 从银子上卡他,料他也招架不住,到时候,他反过来倒要求咱们了。   可是,如何筹办呢?岳、毛二人面面相觑。   杨书办道,二位勿急,曹大人这边有的是办法,无非经由工部下道谕旨,扣 减他些银子,便支撑不住了。   岳、毛二人依旧懵懂,那杨书办道,这一回您两位放心好了,既便立马救不 了世侄女,至少也能将孟之脉拉下马,他这官算是做到头了。又说道,白府里若 能适时施些援手,那就更能打保票了。   毛正道,白夫人先时确曾答应过要弹劾那孟之脉一道,都察院、六科给事中, 不知她走的是哪条道?愚兄我也不便甚催的,无非听其自然罢了。   杨书办点了点头,又问了下时辰,毛正明白这是在提中午饭的事,连忙小声 吩咐随从在旁边客栈里订了一桌席,这顿饭,又花费掉七八两银子,杨书办喝得 酩酊大醉,饭毕,岳、毛二人坐着尴尬,于是便打道回府了。   约摸又过了七八天,果不其然,这一日,孟之脉正在城墙顶查验工事,忽而 随从风风火火跑过来,递给他一纸邸抄,那邸抄上写着,孟之脉承办古陶县城工 一案,该抚题销本内:砖、灰、工匠,共开销银一万二千三百六十七两五钱四分, 经查,该地水土丰盛,烧造砖灰甚便,新集流民充当工役者尤多,不便听其任意 浮开。应核减银四千五百五十两有零,在该员名下着追,勒限其一月内严比归款 可也。奉旨依议。   邸抄后面附着一张公文,乃工部下发,也是同样的内容。   孟之脉惊出一身的冷汗来。   这开销的额数,自开工始便报批至工部的,每项使费均依《营造法式》做了 仔细的测算,只少不多。而今,工部却下发这样一份复件,核减了四千五百多银 子,简直是不通情理,要人命。   回头细想,事出必然有因,联系前前后后这些个人与事,孟之脉顿时明白了, 说来说去,还是与严伯安与毛玉婷这桩案子有关。   可是,又该怎样?又能怎样呢?   城墙已完工大半,只剩西门处这一截还未竣工,眼看工事就要完结,难道撒 手不干了不成?而既便撒了手,那四千多两银子也是要自己归还的,四千五百五 十两,自己一年的俸银也才四十多两,连个余数都凑不齐。   闷头回了衙署,孟之脉一筹莫展,冀侗恰好进了屋,孟之脉便把邸抄拿与他 看,冀侗看罢也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招够损的!冀侗道。   “当下却该如何是好?”孟之脉凄然道,“我自己倒没所谓,无非挣个鱼死 网破,大不了被革职查办,蹲几年大狱。这城墙却还得一俩月才能竣工,算来孟 某在这古陶县任上,竟连一件大事都没能做成的。”   言罢,稍有些气馁,冀侗在旁思索半天,忽而道,孟大人不必灰心,属下倒 有个法子,或可缓解些。   孟之脉连忙问,什么法子?   冀侗道,孟大人主政古陶县以来,孜孜矻矻。为官清正,做事廉明;每怀恻 隐之心,常有仁慈之念。两年来,词讼减,盗贼休,加上这补筑城墙,终日与工 匠役伕们摸爬滚打在一处,毫无一丝官员架子,尽心尽业,人人有目共睹,百姓 无不称颂。政声与名望也是与日俱增的。而当此危难之机,何不向全城百姓求援 呢?   孟之脉诧异道,冀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冀侗道,下官的意思,却是要将这份邸抄誊写个几十份,张贴在六道城门上, 让全城百姓瞧一瞧,好官即是这种结局,遭人毁,遭人谤。界时,民怨必将沸腾, 而上司得察,自然会酌情考量,这四千五百多两银子,或可减免些个。   B46   下午课后,回到宿舍,屋子里一股怪味。   董英侧躺在床边,拥着被子和衣而卧。罗雪珊走至近前,轻轻推了她两下, “还睡?快起床吧,瞧把头发都压瘪了。”她说。   董英没醒,脸色出奇地苍白,一只手臂搭在床头另一侧,罗雪珊纳闷地捉起 她的胳膊,就这一刻,她几乎被吓晕过去。   董英割腕了。   跑到楼道里大声呼救,整幢楼的人都听到了,陆续跑来几名男生,又来了两 名校工,七嘴八舌、手忙脚乱了好一阵子,董英被送到了邻近的省医院。   失血过多,董英没抢救过来,当夜,这个善良纯朴而又略带固执的晋北姑娘 走了。   罗雪珊哭了一整夜。   或许,人各有命。死于情变,这是她命定的结局;或许,一切本可以避免, 所有恶果都是人为。人生路上,很多事都说不清楚,生命既坚强又脆弱,像风、 像雨、像光、像电。   回想起母亲讲过的一件事,自己曾经有过一个小姨,六十年代,小姨十二岁 的时候,有来自省城的亲戚回乡探亲,送了小姨一个彩色乒乓球,小姨爱不释手, 从早到晚揣在兜里,睡觉还握着。有一天,不小心,乒乓球掉在地上,又被另一 个不小心的人踩了一脚,这个塑料小球从此凹下去一块。家里人没啥见识,不懂 拿开水泡可以使乒乓球复原,就这样,想尽了一切办法,始终弄不圆。小姨整天 端详着自己心爱之物哭哭啼啼,日复一日,水米不进,过了一段日子,这个十二 岁的小姑娘居然撒手不寰,活活苦念死了。死前,眼里还含着泪。   爱,是一件十分伤人的事,无论爱物还是爱人,一旦痴恋,就会陷入迷途, 万劫不复。想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倘若齐亦凡有个三长两短,或者他移情别 恋于另外的女人,很难想像,自己会难过成什么样子?   但爱与爱又是不同的,在罗雪珊看来,起码有一点,她与董英是有区别的, 也许,董英将爱理解为一种占有,她喜欢的东西,别人不能染指。而自己,更多 地将爱理解为保存,她保存爱的体会,保存爱的过程,她明白,一个人、一件物, 自己是无法独占的,所谓的拥有,也只能是暂时的拥有。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 乎曾经拥有。   而康仁亮,根本就不配得到爱,董英的死,可以说毫无价值。   学院里对于董英的死因议论纷纷,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康院长的那些个 风流史,尽人皆知,但康院长好像根本不在乎,也是,他为什么要在乎呢?如果 他在乎了,就更撇不清与董英的暖昧关系了。   他每天照样西服笔挺,出席各种讲座、会议,逢人点头微笑,好像割腕自杀 的这个人他根本就不认识。   他的心理素质简直太好了。   卫国战争时,斯大林的儿子雅科夫被德军俘虏,第二年,德国将军保卢斯在 斯大林格勒率部投降苏军,其时,希特勒开出条件,要求拿雅科夫交换保卢斯, 但这一建议被斯大林拒绝了,不久,雅科夫死在了集中营里。   杰出的政治人物都具备极其过硬的心理素质,通常表现为重大决策不被个人 感情所左右,俗称“铁血”。那么,康仁亮也是个非同寻常的政客吗?罗雪珊不 觉得,他只不过是一名缺乏人性、玩弄别人感情的腐败官僚,然而他如此冷面无 情,又着实可怕。   整理董英的遗物,通知她的家属取走她用过的东西,这天,在董英的储物柜 子里,罗雪珊发现一个牛皮纸包,上面贴着张字条,写着:罗雪珊同学惠存。   讶异地拆开封口,里面是一大本日记,从入校时写起,大半年的生活记录。   匆匆归置完东西,罗雪珊仔细地翻看起董英的日记,她明白,董英之所以将 日记本留给自己,只是不想让家人知道她有出轨行为,而她告别人世之际,又实 在不甘心就这样人言两亡,她要留点东西给这个世界,那是她的血和泪。   日记自入校第一天写起,从对康仁亮的爱慕一直到两人苟合,董英写得很细, 不错过任何一个情节,罗雪珊看呆了。   11月份,也就是自己最初与康仁亮接触的时候,董英首次同康上床。   也是在帝豪名都酒店,也是为了一个脱产名额,董英敲开了302房的门,那 个下午,是她人生悲剧的始发点。   最开始是有几分尴尬的,虽然约谈的目的心照不宣,但双方终归有些陌生, 董英写道,康院长是矜持,自己则是拘谨,不知道该怎样开口,怎样进行?   喝了杯茶,康仁亮去了洗手间,再次坐到沙发上的时候,董英已经赤裸裸地 躺进了被窝,这是最有效的开场方式,康仁亮笑纳了。   云雨巫山、春宵恨短,最关键的一刻,康仁亮萎靡了,他说他前列腺有点问 题,射不了。董英于是趴在他身上,用嘴慢慢地帮他吸出来。   看到这儿,罗雪珊脸红了。   头一次会面,康仁亮没对董英做出任何承诺,潇洒地来,潇洒地去,他似乎 对自己的魅力很有信心。   然而董英却特别在意这次约会,这篇日记的开头,她标了一个大大的“心” 号。   第二次约会到了12月份,有了前面的铺垫,这次约会摒弃掉所有琐碎的细节, 直接进入主题,然而康仁亮仍旧没能酣畅淋漓,他再次萎靡,董英依然不辞劳苦 地帮他一点一点吸了出来。康表达了感激,董英写道,头一次听他说“谢谢”。   临分别之际,董英往康仁亮皮包里塞了一万块钱,康仁亮问,这是干什么? 董英说,给老师的一点心意。一番推辞,康仁亮拿上钱走了。董英日记中写道, 该花的钱一定要花出去,不能因为有了肉体上的接触就忽略金钱的作用,潜在的 竟争者很多。   罗雪珊看到这儿笑了笑,她知道,董英所指的潜在竟争者即是自己,那段时 间,她跟康仁亮来往比较紧密,引起了董英的怀疑。   但是,花这么多心思在一个老男人身上值得吗?她和她正值黄金年华,却要 将自身情感甚至于肉体寄挂在康仁亮身上。说白了,绝对的、不受监督的权力扭 曲了社会,扭曲了人性,好的制度可以让坏人做好事,不好的制度则逼迫好人去 做坏事。董英和她,本质上都是心地善良的女子,匪夷所思地,却成了彼此互相 防范的对手。   是人有病?还是天有病?   从此之后,两人频繁地开房,董英日记上记录总共达十二次之多,康仁亮终 于对董英有了承诺,脱产研究生,外加留校指标。董英兴奋地不得了,跟在省城 的大学同学聚会,早早地宣布自己明年将留在这座城市工作,省直机关,副厅级 单位,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每次约会,她总会给康老师买点礼物,纯毛围巾、驼绒背心、真皮表带等等, 康仁亮则回报她一些小纪念品,比如一副不太值钱的手链,一瓶出差带回来的香 水,诸如此类。从细节处,罗雪珊能够察觉到,董与康从一开始地位就不对等, 她由有求于他转为有爱于他,倾注了全部心力,而他则始终高高在上,对她的真 心敷衍塞责。   终于,有一天,他玩腻了。他物色到了新的猎物,“小心眼子”成为他的新 欢,董英毫无悬念地被打入冷宫。   始乱终弃,大约是董英们难以违逆的命运。   有将近半个月的时间,董英的日记一片空白,她丧失了书写的欲望,人只有 面临巨大的悲伤,才会意识到文字的苍白。罗雪珊明白,哀莫大于心死,这段时 间的董英,心如死水,再也泛不起一点波澜。   诀别人世这一天,董英在日记本上写了大大的一个“恨”字,这是她对世界 最终的印象,生活在她眼里,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但是,行骗的那个人,却依然逍遥自在,面对香消玉殒者,没有一点愧疚感, 并且拿着死者的钱,继续心安理得地生活。他一定不会知道,此刻,就在这个角 落里,他恶劣的行迹被人翻捡了出来,因他而死的人,不会就这样白白死掉。   A47   孟之脉连忙摆手道,民意岂能随便煽惑。先时,太祖曰:普天之下,四民之 中,士为贵,民最为劳。士之最贵者何?读圣贤之书,明圣贤之道,出为君用, 坐享天禄。农之最劳者何?当春之时,鸡鸣而起,驱牛秉耒而耕;及苗既种,又 须耘耨,炎天赤日,形体憔悴;及至秋成,输官之外,所余能几?一或水旱虫蝗, 则举家惶惶无所望矣。今居官者,不念吾民之艰,至有剥刻而虐害之,无仁心甚 矣。   煽惑民心,免不了又要捐钱捐物,百姓生存本已艰辛,如此一来,反倒加重 了负荷,实在是不可取。   冀侗于是不再多言,心里却始终有些不甘。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午,孟之脉在屋中徘徊不定,忽而有了些主意,随即着人 唤孟柏与雷五至屋中。   不多会儿,孟柏与雷五相偕进得屋内,孟之脉道,你二人后晌整顿下行李, 明日即赴东阿县跑一趟。   孟柏不解,惴惴地问道,东阿县距此两千多里,这么急,不是老爷子有什么 不安妥吧?   孟之脉摆摆手道,此行路途遥远,你二人务必小心些,稍待些时,我会写封 书信与你二人,除了报平安,一并将这书信交由老爷,记住,不得提少奶奶失散 的事,免得他老人家担心。   孟柏还是有些不解,迟疑着等孟之脉细说究竟。孟之脉道,书信里我会详说 根由的,此番回乡,却是要劝老爷卖掉祖宅与田亩,好歹凑足这四千五百多两银 子。   于是,便把邸抄上所载之事简述了一遍,孟柏听完,咕嗵一声跪倒在地,带 着哭腔道,少爷,您这是要家破人散呀!   孟之脉喝斥道,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你跟随我多年,还不知道我的秉性? 但凡行一事,必是要求结果的,不可半途而废。而今,城墙工事竣工在即,难道 因一份莫须有的责难便阻碍了大计不成?事关国之江山社稷,又牵动着全城百姓 之安危,如何能就此罢手?个人的一点损益又算得了什么?   “昔年,杭州西湖杂草壅塞、咸潮倒灌、沿河斥卤,几近于湮废,东坡先生 继任知州之后,疏浚河道,撤废葑田,随之又将河中淤泥砌成一道大堤,并修筑 六道石桥于其上,亦即今之西湖十景之‘苏堤春晓’。筑堤之时,也是资费不足, 东坡居士‘助施犀带’,连自己的腰带都卖了,又说服其弟妇史氏捐了‘数千黄 金钱’,这才使得工程告竣。”   “工程完竣之后,“父老喜云集,箪壶无空携。三日饮不散,杀尽西村鸡”。 一日,东坡居士指着自己的小腹问身边侍从:你们知道我这肚子装的是什么吗? 侍从有答“文章”的,也有答“见识”的,独其小妾朝云笑答,您满肚子都是 ‘不合时宜’。东坡先生遂引朝云为终生知己。”   “刻下,我这肚子里也都是‘不合时宜’。”孟之脉道,“虽不敢拿东坡先 生自比,却也是心有默契,你二人尽管听吩咐办事好了,不必多问。”   说罢,铺纸研墨,伏案撰写家书,孟柏与雷五也便告辞退下了。   约一个时辰过后,家书写毕,孟之脉又特意上了一道奏折,此奏折具陈时弊, 尤其对衙门内所谓“司费”大加伐挞,列举了布政使曹大人以及杨书办等徇私枉 法、克扣银资、中饱私囊一事。而这“司费”,举国上下,几成惯例,中央衙门 叫“部费”,省衙叫“司费”,府衙则称之为“府费”。   无论哪种别称,此等费用皆是上级向下级借机派征的钱,摆不上台面,却已 约定俗成。孟之脉奏折中最后写道:若无此费,虽册档分明,也多遭驳诘;而一 有此费,虽糜费钱粮百万,也多准予奏销。而今衙门之内,已是无事不费,无官 不费,若不狠刹此类歪风邪气,朝无宁日,而民怨也必将滔天而起。   写罢,再唤孟柏、雷五至近前,嘱其将书信速速带回东阿,又道,老父乃通 达之人,若知今日之事,必是会依我的。你二人办完了事,尽快将银两带至京城, 去工部销罢案,即算完结使命了。   又将方才写好的奏折拢在信袋里,说道,这份折子,交给通政司左参议邓寮 邓大人,邓大人与我乃同窗旧好,劳他转呈至内阁,最好面递给首辅高大人。   孟柏与雷五领命,回屋收拾行装去了。第二日天一亮便匆匆出发,一路无话。   且说毛正见孟之脉几日来毫无动静,依旧沉浸在城防工事上,竟对上司公文 充耳不闻,心中不免疑惑,于是托人找了冀侗,央他去府上一坐。   冀侗得了信,心中已知晓毛正要问些什么,这日进了毛府,先是假意客套了 几句,那毛正开门见山问道,听说近日上司有公文,责孟大人所报工费不实,可 有此事?   冀侗想了想答道,确有此事,有四千多两银子的缺额,要孟大人自己补足呢。   毛正假装叹了一声气,说道,做个知县,就凭那点俸禄,三五十年也挣不回 四千两来,这孟大人又是怎么个意思呢?   冀侗道,这位孟大人,还真有些不一般,小弟我伺奉了几任知县,从未见过 像他这样的,不贪恋官位,不阿奉上司,说一不二,对下属也颇严苛,对百姓却 是极为恩待。   若说他迂腐,却又不是那啃死书,认死理的人;若说他宽厚呢,倒还有些嫉 恶如仇的劲儿。前朝的海瑞海青天,跟他也不在一条绺子上。冀侗道,小弟我也 有些猜不透呢,终归,这位孟大人属官场上的另类,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几十年都难得一见。言罢,瞥了毛正一眼。   毛正喝了口茶,神情竟有些局促,拿袖子掩了脸面,表情已是十分地难看。 沉默些时,终于开口说道,劳烦冀先生回去添个话,我这里有些缠烦事,您老弟 是知道的,小女不说,那严伯安好歹与您是同僚。说到这儿,毛正起身关好房门, 重又趴至冀侗身前,低声道,而今只求为这二人脱个罪,您回去跟孟大人提一下, 若能用银子摆平这两件事,他不妨开个价。先时,那雷五等一帮乡民失手打死了 朝廷征粮官,不也“赎罪赃罚、籴米入官”了吗?我这里就不能承续此例吗?   冀侗道,话,我倒是能带,只是依小弟看来,这孟大人想必是不会答应的, 雷五一案,属朝廷特例,圣旨都批了的,前任知县岳维岳大人因此还丢了官,本 就是政令不当,激起民变的一桩公案,随后,地方上酌情减免其罪,也合情合法。 这与老世兄家里的事,却是大有不同的。   至于银子,当下最缺的就是这个了,筑城耗费巨大,一万二千两尚且不够, 又平白减了四千多两,孟大人也正为此事焦虑呢。也不知哪个缺了德的,告这种 黑状,下了这么一道不问青红皂白的公文。要知道,补筑城墙、疏浚河道,受益 的是全城百姓,你我皆概莫能外。孟大人兢兢业业,并不曾从中谋利分毫,竟遭 如此恶讼,想来有些人居心不良,总是见不得众人享福,唯愿全天下都遭难的。   冀侗越说越激奋,话锋压得毛正竟老半天都插不进嘴去,临末,冀侗道,老 世兄的意思,冀某必定会转达,但若要求个明白,还须世兄您亲自去跟孟大人讲 一遍,我这里不妨先探下口风,若孟大人有那松动的念头,您再去探访不迟。   这两句明显是搪塞的意思,毛正自然听得出来,于是,假意领了个情,随后, 端茶送客,冀侗于是告辞了。   出了门,心中仍有些忿忿然,冀侗朝那毛家宅院狠狠地唾了两口。   B47   四月份,联合国世界遗产委员会派代表视察古陶县,申遗工作进入最后阶段。   前来视察的专家是一位犹太裔美国人——海森伯格。吴晓华跟申遗小组的人 说,美国人名字末尾但凡有“伯格”发音的,绝大多数是犹太后裔,正如名字中 含“冯”的绝大多数是德裔一样。他举了两个例子,一个是好莱坞著名导演斯皮 尔伯格,一个是二战时德军著名将领冯?曼施坦因。   齐亦凡十分佩服吴晓华的博学,古今中外,他几乎无所不知。   更让他吃惊的还在后面,海森伯格博士入住古陶宾馆,当夜,宾馆举行招待 晚宴,宴会进行到一半,大厅音响里突然传来一阵悠扬的小提琴声。   多数人没有在意,并不清楚这段音乐有何深意,但海森博士却动容了,乐曲 毕,他急着要见酒店经理,眼里似乎含着热泪,问,是谁安排的乐曲?   工作人员答,吴县长。   海森博士回到饭桌上,与吴晓华热烈地拥抱了一下。这其中的奥妙,似乎只 有他俩知道。   当然,齐亦凡也是知情者。   这段乐曲取自刚上映的电影《辛德勒名单》,演奏者是以色列著名小提琴大 师帕尔曼,《辛德勒名单》讲述了二战时期一名德国商人拯救一千二百名犹太难 民的故事,该故事取材于真实历史事件,是一部饱含人性光芒的作品,电影导演 即斯皮尔伯格。   吴晓华安排播放《辛德勒名单》,用意十分明显,但又恰到好处,不媚不馋, 不冷不热。与当年周总理招待尼克松如出一辙。   1972年尼克松访华,也是在欢迎晚宴上,大厅里突然演奏起美国乡村民谣 《美丽的亚美利加》,这首乐曲是1969年尼克松在总统就职典礼上为自己选择的 一首歌曲,歌声飘来,尼克松夫妇眼眶湿了。由衷地对主持这次接待活动的周恩 来总理充满了敬意。   宴会之后,周恩来去钓鱼台拜会尼克松,两人见面,尼克松亲自给周总理脱 去大衣,这一温情场面,被美国记者拍了下来,随后反复地美国电视节目中播放, 中美关系自此进入蜜月期。   外交,是一种手段,更是一门艺术。   头一次会面,海森博士对古陶县留下了好印象,具体来说,是对吴晓华留下 了好印象。事实上,人对某一处地域记忆深刻,往往是因了这块地域上的人,中 国国民普遍对日本没什么好感,这个岛国风景再漂亮,大家也不会特别向往它, 其原因,无非是基于一种挥之不去的耻辱记忆,每逢想到这块土地,人们便会立 刻联想起曾经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面目狰狞的侵略者。   海森博士是个中国通,他称吴晓华为“吴县令”。   情感牌打得很成功,但硬件戡察却一步都不能少,这是吴晓华最担心的。   古城东门外,有两家市营企业,耸立着高高的烟囱和蓄水塔,这与古城的整 体格局形成很大反差,按照世界文化遗产的标准,方圆一公里以内,严禁有风格 不协调的建筑。而这两家市营企业,行政上并不归县政府管辖,这大约也算是中 国特色吧,申遗小组曾做过无数次劝解工作,但没奈何,人家不理你这个岔。   视察古城内的文物保护,势必要上城墙,一上城墙,内外风貌一览无余,这 个丑,遮也遮不住。   齐亦凡想了个办法,他把城墙垛口处全部安上了灯笼,一来显得热烈,二来 也可以挡一挡海森博士的视线。   吴晓华称赞他点子妙,另外,他自己也想方设法去破解这道难题。   海森博士提出要上城墙,吴晓华把他白天的行程安排得满满的,又说,古城 的夜景最值得一看了,要不,傍晚上城墙吧。   海森博士同意了。   这天傍晚,吴晓华随同海森伯格登上城墙,齐亦凡按嘱咐特意备了辆双人座 的人力三轮,海森博士同吴晓华上了三轮车,吴县长抢先一步,先占了外首的座。   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事先还专门演练了一回。   三轮车疾徐有致地走,路过东城墙,跑得飞快,路过西、北、南等处,则放 缓了车速,吴晓华从一开始便充当起了讲解员,说话频率密不透风,从古城的历 史到它的建筑风格,包括古代星象与街衢的对应关系,引经据典、信手拈来,海 森伯格听得津津有味,几乎忘了此行的目的,等他记起来准备察看一下古城外部 环境时,吴晓华则欠起了身子,适时地指点城内某一座庙或殿给他看,客随主便, 海森博士只好跟着“吴县令”的思路去走。   绕过东城墙,吴县长松了口气,这时候,那些个烟囱和蓄水塔早不在视野之 内了。   转了一圈,回到起点,海森博士冲吴晓华翘起了大拇指,这是西方人的一种 礼节,并不完全代表肯定的意思,吴晓华心里明白,他跟博士握了握手。   齐亦凡跟在他俩身后,猛然发现,吴晓华的西服外套全被汗水溻湿了,四月 份的傍晚,天气尚有几分冷。   随后两天,海森博士带着助手在古城内四处考察,申遗小组委派了文物局老 曹和资料组长王克陪同,这天清早,县委常委们突然都集中到政府小会议室,市 接待办的人也来了,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商量。   齐亦凡旁听做纪要,会开了五分钟,他听明白了,原来,吴晓华要给海森博 士送份礼。   礼物也选好了,一方“寿山芙蓉石”,省工艺美术品商店有售,要价四万八。 常委们多数不同意。   “寿山芙蓉石”号称福建三宝,是极为珍稀的石料,历代文人雅士、皇亲贵 族多以拥有一方寿山石印章为荣,吴县长出手这么宽绰,大家都觉得有些匪夷所 思,有必要吗?   市接待办的人说,送这么贵重的礼物,太铺张了,你们古陶县不是没有土特 产,漆器、牛肉,随便选一样意思一下就行了。   副书记说,八字还不见一撇,咱们县全年的财政收入不到四千万,一块石头 就四万多,够普通事业单位一整年的经费了,不妥吧。   宣传部长也说,这不等于行贿吗?县委、政府带头搞这套,影响不好。   等大家都发完了言,吴晓华清了清嗓子说,我明白这事有些不地道,可前两 年咱们国家申奥,北京输给了悉尼,不就是公关没做好吗?最后关头让人家抢了 一票。这次古陶县申报世界文化遗产,也不是没有对手,每年能够获批的名额就 那么两三个,而且这一轮被否决,下个年度就不能再申报了,机会就一次。   咱们党政部门,对内是个管理机构、服务机构,对外,就跟一家企业差不多, 同样需要经营,同样需要产生利润。他说,世界上两百多个国家,有大有小,彼 此间如同合作企业,互利共赢,弄明白了这层关系,就不会认为我是无的放矢了。   遵章守纪,按法律条文办事,这是一个国家立足的根本,但放到国际上,这 一套就不大能行得通,英国经济学家说,世界上没有永恒的友谊,只有永恒的利 益,咱们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是在跟全世界竟争,中国人讲究多谋善断,不舍, 哪会有得呢?   书记问,这个海森博士对古陶县申遗有多大决定权?   吴晓华说,差不多是百分之百,他这一关过不了,后面就没法进行了。   沉默了片刻,书记说,我提议诸位举手通过吧,这一年多,咱们全县上下都 围绕着申遗一件事在转,今天要是失败,那就功亏一匮了,损失掉的,绝不止这 四万多块钱。   吴晓华说,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一个人担着,连累不到大家。   眼看书记和县长都表了态,常委们尽管有些不情愿,也都纷纷举手通过。可 会后,人们都在嘀咕,这小吴县长胆子也太大了些,花公家的钱,真是一点都不 心疼。因为强拆,告他状的人成群结队往市里涌,现在又来这一出,明摆着往枪 口上撞,县长这位子,果真是不想坐了?   A48   进了七月,暑热难耐,而石板沟却还清凉,白连仲一家在这座小山村里呆了 已近月余。   这日,张璧仪唤赵显祖至屋中,说道,白夫人近来颇有些腻烦,正是领她出 去散散心的时候,莫不如逛一趟县城,听说,古陶县城墙今已重新修缮,家仆们 讲,竟是比先时巍峨气派了许多,不输给大同、潞安这两座藩王府城的。   逛城墙也还不是目的,改换一下她的念头,才是此行要务,白夫人对之脉印 象不佳,若看过了新补筑的城墙,怕是要增添几分好感的。等她回了府,我再跟 她提毛正诬告之脉的事,也只有如此,才算顺理成章,不聱牙佶屈。   赵显祖听罢,也觉此举甚妙,不由感佩璧仪的心机,这灵慧女子,全天下都 难得,比之自翊聪明的那些个男人强过不知有多少。   于是,张璧仪安顿好两个婴孩,随同赵显祖一起来到白府内。   白夫人午睡刚醒,听罢璧仪的荐议,连声赞同。说道,这荒山僻野的,凉快 倒是凉快,就是太寂寞了些,闲得人发疯,正好出去散散心。说完,便吩咐下人 们准备车马,预备次日出行。   这日清早,一行约七八个人,快马轻轿,徐徐前往古陶县城,璧仪因在家中 看护婴孩,未能成行,因赵显祖是本地人,白夫人便教他领路,沿途做向导。   临近县城,那眼前的村郭依然有些焦黑颓圯之状,赵显祖骑马贴近白夫人的 轿辇,说道,前年古陶县曾遭兵燹,城外的村子,乡民们避之不及,多数倒在了 鞑子兵马刀之下。他指了指前方的城墙道,得亏城防组织得力,鞑子兵攻城那日, 衙署一干吏员召集乡勇团练,连牢狱里的囚犯都放出来了,同心敌忾,才使城中 百姓得以保全。   于是便把那年秋自己率众守城的细节一一讲述了一遍,只不过隐去了自家的 身份。讲到末尾,提及毛正等若干乡绅不肯施粮赈济,赵显祖心中有些气愤,说 道,其时,城外饿殍浮于野,城内百姓沿街乞讨。又遭兵祸,守军们几日来也是 粒米未进,那毛乡绅家里却屯着粮食不肯救缓,情急之下,饥民们哄抢了毛家粮 仓,这毛正后来将罪责归结到主簿赵显祖身上,讹其蛊惑纵容,怠政不查。   白夫人道,毛正老小子也太有些不通情理了,一味地敛财,却不懂感恩回报。   赵显祖道,前任知县岳维被黜,接任的是山东东阿藉人孟之脉,其人进士出 身,也算是“清流”一途,自他履新以来,正纲纪、齐法度、抑豪强、兴教学, 做了不少好事,比如前方这座城墙,本已颓败破旧得不成样子,平日连盗贼都防 不住,而今焕然一新,纵有千百流寇,也不难抵御的。   白夫人听罢不再言声,似乎若有所思。   不多时,来到城下,那东、南、北三面城墙均已修筑完毕。巍峨高大、肃穆 庄严,当空一轮明晃晃的太阳,悬挂在蓝天,与那青色的砖、五彩琉璃的楼瓦, 相得益彰、交相辉映,看罢令人心旷神怡。   城墙边上一道蜿蜒的护城河,水流平缓,深阔得当。沿岸栽些垂柳,油绿的 枝条随风飘舞,似有万种风情。这一日,正值逢五集市,护城河外侧,聚集了些 商贩,锅碗瓢盆、米醋柴粮,摆了一溜,吆喝声、叫卖声此起彼伏,一派浓浓的 祥和富足状,大有盛世之下国泰民安的兆象。   轿辇穿过城门,停在文庙学堂前,白夫人等从轿子里钻出来,街面上三三两 两手持书卷、头戴儒巾的读书人,或着浅蓝直裰,或着青灰色深衣,皆文质彬彬, 斯文有礼。白夫人道,先时也曾逛过这古陶县城,那气象却与今日有所不同,常 言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一人主政地方,这地方必定也像了他。   赵显祖道,地域有民风,小家看门楣,夫人所言极是。   街巷内转了一遭,又爬上城墙,一行人举目四望,却见城内人流穿梭、市井 喧腾,城外风景秀美、江山如画,白夫人不禁啧啧赞叹。因见西城墙处仍有大群 工匠在忙碌,便询问左近游客,游人答,只剩西面这一处还未曾完工,眼下,倒 有些不好说了,也不晓得这古陶城墙能不能修全喽?   赵显祖连忙询问根由,那游人指了指城门洞口,说道,昨日张贴的邸抄,孟 大人这回惹麻烦了,也不知哪个缺德鬼,往上面奏了一本,硬要从工费中扣银子, 四千多两哟!够几百户农家吃喝一年的。   赵显祖听罢有些不解,连忙冲下台阶,跑至城门洞口,果然,城门一侧贴着 份邸抄,那上面书写的内容与游人所说并无二致。   原来,冀侗的荐议虽被孟之脉驳回,心中到底有些不甘,索性回家抄录了十 多份,命人张贴在六道城门边上,一时间,吸引了众多行人驻足,议论纷纷,对 上司的批复大为不满,多有力挺孟之脉的意愿。   于今已是过去十多日了,初时,孟之脉闻听消息,虽觉此举唐突,却也不好 深责冀侗,只得顺其自然。   白夫人领着随员也从城墙上踱了下来,看罢邸抄,深感不妥,明摆着,这是 有人从中使坏,而整个古陶城内,对孟之脉怀恨在心的,除了毛正,还会有谁呢? 看来挟私报复是不假了。这个糟老头子,心眼太损了。白夫人心中嘀咕道,脸上 也带出些许不快来。   原打算,午后要在毛正府上歇歇脚的,若是逛得迟了,免不了还要打扰毛府 一晚。今见如此,顿觉扫兴,又逛了一阵子,在附近酒楼胡乱吃了些,便打道回 府了。   黄昏时回了石板沟,白夫人略觉疲乏,当晚便早早歇了。次日清晨,起床梳 洗毕,刚吃过早点,却见平儿领着塾馆的刘先生已候在了门外。   心中有些纳闷,连忙起身将平儿与刘先生迎进门,这二人进得屋内,不由分 说先做了个深揖,白夫人诧异道,这是为何?   璧仪于是将自己的身世与来历一一细述了一遍,白夫人听罢,瞪目结舌,愣 怔了老半天,才记起应当回行个礼的,正欲屈身,却被张璧仪一把拦住了,璧仪 道,夫人不可,小女受夫人恩惠良多,万万不要见外。   白夫人牵着璧仪的手道,先时让您受苦了,您一个官太太,却在我府里做了 恁多粗笨活儿,我脾性暴燥,难听话也说过不少,想来心里多有不安,还望孟夫 人不要怪罪才是。   璧仪道,夫人再不要这般讲了,小女对您已是感激不尽,而今,也是我家夫 君有危难,小女才显露出身份,若非如此,妾身竟是情愿一直呆在您身前的。   白夫人叹道,你家夫君的事,昨日我已有见闻,为此,心中多少有些不快呢, 先时,尽听了毛正的一面之词,错判了情势,真是该死。   随即将白连仲及两个儿子唤至中厅,与璧仪重新见过。众皆骇然。   璧仪又将赵显祖推至身前,说道,这位塾馆的刘先生也是个栽过跟头的,其 人本名赵显祖,乃古陶县前任主簿。   白家人随之又是惊叹连连,想不到天底下竟有这么凑巧的事,小小一座别院, 居然卧虎藏龙。白夫人笑道,昨日听您讲述古陶县的掌故,就觉得您非同寻常, 心中正有些疑惑呢,一介教书先生,哪会知道的这么详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啊。   赵显祖道,当日,鄙人因赈济灾民一事,得罪了毛正,孟大人尚未接掌印信, 鄙人即被削职为民,唯恐毛正报复,悄悄躲到这荒僻之地,其间,孟大人也多有 照应的,若非如此,而今恐将家亡人散。   白夫人变颜道,这毛正会有如此歹毒?还真是小瞧了他呢。   B48   齐亦凡被委派去买礼品,省工艺美术品商店他有熟人——杨帆。   杨帆原先在矿务局工作,近两年,煤炭行业不太景气,一线工人也才只领百 分之七十的工资,她情急之下告了长假,停薪留职,在工艺美术品商店找了份财 务方面的工作。   三年后再次见面,齐亦凡想起了自己当初的窘境,若不是杨帆收留,那个秋 雨连绵的夜晚,自己恐怕就要露宿街头了。   然而人生多变,这个一向活泼开朗、乐于助人的女孩近况却不佳,非但原工 作单位不景气,前一年,她父亲还病了,几乎花光了家中所有的积蓄,杨帆说, 矿务局经营状况不大好,她爸的医药费拖了快一年了,一分钱都报不动。   这些年,资源型产业都不怎么样。她说,去年年尾,矿务局大会小会喊口号, 叫做人人二百三,勒紧裤带过年关。不管是局领导,还是普通采煤工,每月只领 二百三十块钱工资,挖出来的煤卖不掉,就都填进沟里。   新来了个省委书记,大刀阔斧调整产业结构,强调奉献精神,提出经济落后 主要是招商引资不够,招商引资乏力主要是道路设施不完善,于是全省上下掀起 修路狂潮,同时,上马了引黄工程、阳城电厂,变输煤为输电,说不定,以后的 状况会慢慢好起来的。   齐亦凡想起了一句话,叫做这世界上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万事万物都具有 不确定性。   大到国家命运、民族命运,小到个人命运,概莫能外。而主导这种命运的, 其实是自己,面对身处的环境,每个人都会从主观上产生态度,而这态度决定了 你的心情,于是形成悲喜。中国古人所谓“宠辱不惊”,直白地告诉大家,最上 乘的态度其实就是没态度,浓缩成两个字,叫做“达观”。   付了钱,将那块珍贵的“寿山石”包好装进挎包,看着出纳员飞快地点钞票, 齐亦凡心里有一种踏实感,他知道,作为直接中介人,杨帆会在这笔生意里有一 点小小的提成,他算是假公济私了一回,以回报她当年对自己的恩顾。   已经临近中午,齐亦凡叫上杨帆,一块打车去了社研院。   社研院大楼前,一群人在合影,罗雪珊也在人群之列,合影毕,人们轮番跟 坐在第一排的领导握手,始料未及的,齐亦凡在校门口居然发现了丽丽的三姨父。   三姨父领着四五个人,瞧模样,都面熟,好像当初搞拆迁时见过,齐亦凡立 马想起前些时三姨父说过的那些话,他有个叔伯兄弟,高干,在社研院当院长, 即将赴任汾州,主政一方。   看来,三姨父始终没罢休,跑这么大老远,他被人簇拥着告状来了。   杨帆叫出罗雪珊,三人在校门口找了家饭馆,落座后聊了些闲话,齐亦凡问, 今天照合影是怎么一回事?   罗雪珊说,市里刚开了人代会,康院长不出所料,被调到汾州市任市长了。 中午合影留念,下午,康院长就要赴新单位上任。   杨帆说,这个康仁亮,还是个明星官员呢,矿务局都有人议论他,年纪不大, 还留过洋,人也长得帅,听说他的风流韵事也不少。   都是自己人,罗雪珊觉得没必要隐瞒,于是把康仁亮近一年的所作所为,以 及董英的死细述了一遍。这些日子,她憋闷得慌,总感觉好像对不起谁似的,看 见齐亦凡和杨帆,她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倾诉对象,一消胸中块垒。   齐亦凡和杨帆听罢都惊呆了。   罗雪珊说,自己的留校计划也没戏了,虽然目前还没有公示人选,可康仁亮 早把她排除在外了。有时候,她甚至想,拿董英的日记要挟他一下,这样一来, 康仁亮肯定会乖乖地答应,但想来想去,拿别人的痛苦经历甚至是血泪做筹码, 换取自己的利益,也实在太残忍了些,她不忍这么做。   齐亦凡说,既是这样,那董英岂不是白死了吗?她之所以选择割腕自杀,就 是因为没勇气揭发康仁亮。董英临走前把日记本留给你,无非是想让你帮她了结 心愿。你选择沉默,对董英更加不公了。   杨帆在一旁点点头,罗雪珊仿佛也若有所思。   齐亦凡接着说道,像康仁亮这种干部,走到哪儿都是祸害,拿权势做诱饵, 玩弄女性,关键是,他还不兑现承诺,提起裤子就不认账,将来还不知道有多少 女人会毁在他手里?   罗雪珊说,即使要揭发他,我也只能匿名,不沾带一点私情的,只有这样, 我才觉得对得住死者。   齐亦凡认同地点了点头,沉默些时,又问道,那些个古陶县里的人是不是来 找康仁亮告状的?   罗雪珊说,来过好几回,也来过好几拨,连传达室的保安他们都混熟了,听 说因为古陶县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政府大兴土木,强拆强迁,这帮人的矛头对准 了吴县长,背后,不清楚是谁在指使。   齐亦凡明白,这些上访群众的背后,无非是县里若干个处、科级领导,吴晓 华动了他们的奶酪,拆迁使得他们的资产缩水,冤有头、债有主,不把吴晓华拉 下马,踩上两脚,他们是不会甘休的。   罗雪珊说,康仁亮走马上任,他可不是个省油的灯,眼里只有财和色,跟吴 晓华不在一条褶子上,眼下又有这么多人告吴晓华的状,而吴晓华也还只是个代 理县长,这一轮县政府换届,我看他有点玄。   一般情况下,代理职务只是个过渡,绝大多数会后续转正,合法的途径就是 人代会,虽然只是个过场,却丝毫不能含糊,程序正确,结果才会有效。不过有 史以来,似乎没听说有哪个代理县长会在其后的人代会上落选的,但齐亦凡觉得, 吴晓华或许会成为那个例外,他的政治前途实在有点不大乐观。   省里、市里没有过硬的后台,顶头上司康仁亮还没上任,就听了一脑袋关于 他的坏话,告状的人里面,还包括他的堂弟。而县里边,反对声确实此起彼伏。 事情往往是这样,政令之下,真正得到实惠和好处的人是不会多讲话的,静如处 子;而利益被削弱的那一部分人,则总是耐不得寂寞,动若脱兔。好比一个人, 捡到钱包,他大约不会声张,而假如他丢了一个钱包,一定会嚷嚷得想让全世界 都知道。因而,所谓政绩民声,公道自在人心,耳朵里听到的,多半不是什么实 情。   而做事开张又是吴晓华一向奉行的准则,虽然他还主张做人低调,但开张做 事往往使得低调做人变得不大可能。有一段时间,听昔日电视台的同事说,县委 增加了会议的密度,书记大会小会都参加,目的无非是增加些出镜率,以免自己 一把手的风头被吴县长给抢过去。将近一年多了,吴晓华一直是县域新闻中的主 角。   齐亦凡不愿看到吴晓华平白受到打压,这世上,已经有太多的冤情和悲剧, 相爱的人无法在一起,拥有赤子之心的人被猜忌,一身清白者反受攻讦。而此时 此刻,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他期望能够得到罗雪珊的帮助,但又不知该从何做 起、从何说起,想了想,他终于说,吴晓华其实是我大哥。   于是,原原本本,他细述了一遍自己的身世,罗雪珊听完,惊讶得老半天说 不出话来。   他们俩谈话时,杨帆一直感觉插不进嘴,关于他和她的故事,她是约略知道 一些内情的,但她感到有些纳闷,这两个看似情投意合的人,为什么就走不到一 起呢?究竟是什么阻止了他们?   饭桌边摆着罗雪珊的书本,专业教材下面,居然是一本台湾女作家三毛的小 说,翻开封面,扉页上是作者自述,写着这样一段话:相聚时的一切悲欢,付出 得真真诚诚,而分别的事实又来得自自然然,没有任何一方在这份肯定的至情中 强求以结合为终场。在我看来,这是一种认知与胸襟,其中没有遗憾,有的是极 为明确的面对事实的成长。   A49   赵显祖接过话茬,说道,而今古陶县接连两桩命案,似都与毛正有牵连,一 是严伯安杀害李怀一案,一是毛玉婷灭嫂一案,刻下,有人买通上司,借筑城一 事诬告孟大人,似也是毛正所为。   白夫人道,这事,我心里有底,早先,毛正还来石板沟探访过一回,说了不 少孟知县的坏话,也是我跟连仲糊涂,竟听信了他,之后派人去京城递了个话, 要求惩办。而今,我那外甥已升任吏部尚书,不久将入阁,前日,传过话来,说 吏部已拟好弹劾孟之脉的折子,多则一个月,少则十来天,即将逮孟之脉赴京问 罪。   璧仪听罢白夫人所言,埋头不语,眼中却已噙满泪水。   白连仲连忙上前解劝道,孟夫人不必伤悲,以张四惟的手段,既能平白治一 个人罪,也能平白免一个人罪,无非再延宕些时日,总有补救之法的。   白夫人也离了座椅,走上前挽住璧仪的胳膊道,我这当姐姐的实在对不住小 妹了,不过确如你姐夫所言,朝堂上的事不比县衙干净多少,谁位子高,谁党羽 多,谁便得势,前朝有宦官专权,刘瑾、王振都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却能左右天 子,干预朝政,就是因为手下党羽耳目众多,手里又握着东厂和西厂,说抓谁就 抓谁,连刑部、锦衣卫都不能过问的。而今,张四惟和他舅舅王崇南都是朝廷重 臣,崇南现总督山西、宣大军务,也是个说一不二的角色,他舅甥两个联起手来, 内阁也惧三分。   又道,眼下也只能亡羊补牢了,今日我便写封书信,让驿站的快马速速传递 至京城,虽然吏部改判批文有一番斟酌,却仍可以补救的,既使孟之脉离了任, 被拿至京师,也可豁免,小妹不必过于担心。   张璧仪起身谢过,几个人又唠了些闲话,长吁短叹了一回,璧仪便告辞回裴 老汉窑里了,白夫人心里实在过不去,想留璧仪在别院里住,她又不肯,于是只 好派两个手脚乖巧的婢女,跟随璧仪左右,日常服侍她。   忽而又想起毛正给过自己一副断簪,说是孟之脉身边之物,毛正曾称此簪乃 窑姐们的物件,而今想来,或是诬陷也未可知,保不齐是这二人的信物呢,想到 这儿,白夫人便将那两截簪子取了出来,到了第二日,唤璧仪进院,将这断簪亲 手递至她手中。   张璧仪接过玉簪,自然喜不自胜,确是自己早先遗落的,这其中还有一段不 堪回首的往事呢?面对白府合家老小,璧仪简要复述了一遍那段经历,自己怎样 被鞑子兵掳去?又是怎样中途脱逃?亲眼所见,又有多少无辜民众死在了自己人 刀下?   白夫人听罢,心疼得落了泪,一个劲的说“可怜、可怜、遭大罪了”。   回到舍下,璧仪左思右想,心中总觉空落落的,仿佛有什么事尚未办妥,仔 细一琢磨,明白了,这么些时日,竟一直未向夫君道过平安。先时,或有顾虑, 怕被人觉察,及今,白府上下连同石板沟村子里的人也都清楚自己是谁了,传递 个消息,再也不用顾忌。   于是,唤了赵显祖至屋中,璧仪道,眼前,之脉或有一劫,而他大概还未曾 察觉,尤其是妾身的下落,之脉也是不知的,刻下想劳烦赵大哥跑一趟,将这半 截簪子交至他手上,既报了平安,也顺便提醒他行事多加小心。   赵显祖道,夫人所言极是,虽说两情若是长久,并不在朝朝暮暮,但一方有 了音讯,必定是要告知另一方的,如此,方能宽解离人之苦。   言罢,便告辞回屋,预备择日换装进城。   却说孟柏、雷五朝登紫陌、暮践红尘,路上走了约十来天,终于回到东阿县。   孟家宅院内,老爷子接过儿子的长信,读罢老泪纵横,说道,仕途险恶,还 真应验了。小儿秉性正直,不是个擅长弄权的人,而今走到这一步,也在老夫意 料之内,旁余人家,屋里出了个做官的,祖孙三代都跟着沾光,人前人后,倍极 荣耀,我这倒好,光,是沾不上了,却还要变卖祖业。   说罢,苦笑了两声,孟柏、雷五心中也多有不安,连忙规劝了几句,孟老爷 子道,说归说,做归做,我儿有难,做父亲的自然要尽力相帮,莫说是家业,既 便舍去这条老命,也在所不惜。连洙所为,乃家国宏业,虽万世亦将不朽,君子 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不就是四千多两银子嘛,咱给他补足就是了。   于是,当日便传出话去,说要变卖田亩祖屋,这孟家原有数十亩水田,上百 亩旱地,在东阿一县,也算是殷实富裕之家。县境之内有那富户,听说孟老爷子 打算贱卖房田,纷纷来打探,一时间,门庭若市、比价竟购,十分的热闹。   最终挑选了一家,祖宅连带田产,作价四千八百两,卖给附近村中一位富绅。 孟老爷子随之分发了几百银子,遣散家中佣人,这些个仆佣,大多跟随孟家多年, 有的,竟是生在这座宅院里,做了包衣长工。孟老爷子待人一向温良恭敬,即使 是下人,也并不曾另眼相看,待之如同自家子弟一般。今日分别,这些个仆佣们 大都依依不舍。孟老爷子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当日厮守,那是缘起;而今 离散,则是缘尽,你我皆不必哀哀凄凄,终归是这么个结局的。   众人哭的更甚了,孟柏、雷五等也止不住落了几滴痛泪。当日,吃罢散伙饭, 大家伙一一向孟老爷子道了平安,而后四散离去,偌大个院子,瞬时变得空荡荡 的。   雷五道,早先离城之时,孟大人嘱咐我等,若是变卖了祖业,务必为您重新 挑选一处住所,虽不必讲求奢华,却也不能太粗陋了。昨日,孟柏已为老太爷物 色了一处小院,地方不大,倒还干净,大可以容身的。   孟柏接过话茬道,银钱已付过了,拢共一百五十两银子,临出发时,少爷备 了些钱,刚好够。我二人又为您找了个老妈子,日常伺候您老起居,一年十五两 银子的使唤钱,也已付了两年的。您老就不必操心了。   孟老爷子道,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弹,又劳你俩破费做甚?   雷五道,小侄是个粗人,原本蛮憨,自打跟了孟大人,却是懂了不少道理, 性情也由此大变。自古道,忠孝不能两全,看您老人家如此开明,小侄心里倒有 些不落忍。说罢,拉了孟柏一同跪倒在地,言道,我二人权且替孟大人给您赔个 罪,您老要责要骂,就拿我俩出气好了。   孟老爷子连忙将二人扶起,说道,这是哪里话?我有这么个儿子,高兴还来 不及,如何要责骂呢?连洙为官一任,上不愧对天子,下不愧对黎民百姓,为人 父母的,不就指望儿孙有这么点出息吗?钱财本是身外物,年轻时看不开,或可 谅解,老了,若还贪恋这劳什子,就会遭人耻笑。我无非是迁移了居所,住的稍 许窄逼了些,省下银子,助连洙成大事,心里竟是十分畅快的,你二人快不必如 此,速领我去看房子才是正事。   于是,雷五、孟柏领了孟老爷子去看新屋,那院子即在本村,虽不甚宽敞, 却也有几分雅致,孟老爷子甚为满意。   就这样又过了一晚,次日清晨,孟柏、雷五急于进京复命,不敢久留,便匆 匆与孟老爷子告了别,走前,老爷子询问璧仪的近况,孟柏随口编了套说辞搪塞 过去了,老人于是不再多问,目送他二人出了村口,渐行渐远。   一路无话,七八天后,孟柏、雷五来到京城,打听到通政司衙门,递了孟之 脉的名贴,说是求见左参议邓寮,不多时,衙门守卫回复,邓大人里边有请。   B49   带回寿山石,连夜请县里的篆刻名家制成一方印,铭文预先已商量妥,取海 森伯格的中国名字——“周易”。第二天一大早,吴晓华将这件价值不菲的礼物 送交至海森博士手中。   从未接受过如此贵重的礼品,海森博士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吴晓华说,金石 文化代表了中国传统,而印章,又是中华民族历史上权力与精英的象征,博士先 生这么喜欢中国,做为东方国度里最能体现汉民族文化的一座县级城邦,我这个 主政官,您眼中的县令,希望能将古老的中华文明推广至全世界。   他一语双关,既表达了敬意,又传递了送礼的意图,海森博士心领神会地点 点头,将礼物收下了。   考察工作结束,两天后,海森伯格离开了古陶县。   申遗至此告一段落,对于成功的期待,凝结在小组成员每个人心头,经历了 这么多日日夜夜,大家都付出了极大的辛苦。这个十余人的团队,同样每天穿行 在政府大院内,但他们总感觉自己与别人有所不同,别人是坐机关,他们是跑机 关;别人慵懒到早上九点上班,十一点四处找饭局,下午多半沉浸在牌桌和桑拿 浴室里;他们则一整天忙忙碌碌,只有上班时间,没有下班时间。   齐亦凡攒点了一下,两年里,他穿坏了四双皮鞋。   市里新领导上任,大家都听说了,这天,没做任何预案,康市长突然莅临古 陶县。   知情人说,县里的领导班子要调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头一把火,烧到咱 们头上来了。   康市长兼任市委副书记,他这趟来,还带了市委组织部的部长,明摆着,奔 人事来的,说白了,谈话目标是吴县长。   一行人进了政府大院,先将书记和县长叫上车,围着古城墙转了一圈。康仁 亮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政府小会议室里落座,组织部长先做了开场白,部长说,近段时间,关于古 陶县干部的议论比较多,告状的人都跑到省里了,还有人写信给国务院,影响比 较大。   吴晓华揽过话头说,我清楚,绝大部分指责是冲我来的。   部长看了他一眼,问,知道起因在什么地方吗?   吴晓华回答道,起因是申遗,也就是城建,按计划经济眼光看,城建是个无 底洞;按市场经济眼光看,城建是项产业。   面对上级官员,他没有任何惧色,依旧侃侃而谈。齐亦凡坐在他身后一排椅 子上做会议记录,这样的场景他是熟悉的,前些时,国家文物局和省建设厅接到 举报,也派人来调查过古陶县的城墙保护,当时,吴晓华不卑不亢,坦陈心迹, 罗列中华文化与建筑物的对应关系,硬是将这些个专家们说得心服口服。   然而此刻,他面对的是主宰自己政治命运的顶头上司,他还会那么从容吗?   吴晓华说,做为本届政府的主要负责人之一,我的思路是搞“城市经营”, 把地方政府当成一个企业来搞,古陶县具有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盘活经济,以 旅游兴县,只能从城建开始抓起。   部长说,搞城建涉及到强拆,这是主症结所在,国家安定团结的局面来之不 易,你不能只盯着经济利益,忽略了民众的诉求。   吴晓华说,挨一时骂还是挨千秋骂,这个问题我翻来覆去想过多次了。古陶 县是个文化宝藏,现在不开发,什么时候开发?发展机遇对一座城市来讲,可能 只出现一次,错过了,也许就永远都错过了。我不是个特别能耐得住性子的人, 认准了的事情,即使得罪人,也得干。   部长笑了笑,似乎有所触动,转头看了一眼市长,康仁亮突然说,有群众反 映你这个申遗小组财务账目有些含糊,乱批项目,属实吗?   他问的大约是花巨款给海森伯格买礼品的事,这么快,市里就知道了,一定 是县常委中有人向上反映过。吴晓华说,财务账目一点都不乱,可以审计,乱批 项目也是无中生有,什么叫乱批?什么叫不乱批?比如前两天给联合国考察人员 买礼品,事前,咱们特意召开了常委会,会上,委员们表决通过了的。   县委书记在一旁点点头,默认事实。   吴晓华言犹未尽,接着说道,申遗项目本身需要大笔资金,古陶县又不是什 么财政富裕县,我们量入为出,恨不得一分钱掰两半花,可有些必须要花的钱, 又是一点都不能省的,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这项工程的财务审批权握在我一个人 手上,书记签字都不算,有人问过我,操那么多心干什么?抓大放小,分一点财 权给下面的人,谁都高兴。我说,这一关必须我来守,找个副手,能堵住大小官 员们伸手要钱的口子吗?   他有些激动,说话明显带着情绪,康仁亮被他驳了一下,脸色很不好看。齐 亦凡坐在他身后,手心都攥出汗来了,心想,一向很有分寸感的吴县长今天怎么 像换了个人似的。   再一想,他明白了,这大约是吴晓华最后的陈述机会了,他不说痛快了是不 会罢休的。虽然,上级来人,名义上是调查事实,但结局已经明朗,这种组织上 的调查问话,无非是个形式,不论你怎样为自己申辩,都已经无济于事。如果组 织上想保护你,通个电话就能说明所有问题,根本没必要劳师远征。   但吴晓华既是在陈述事实,也是在为自己做最后的争取,他不是个恋栈官位 的人,但他却是个热爱做事的人,儒家那一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论, 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然而他不清楚自己面对的是怎样一个人,康仁亮这类 毫无道德底线的干部,你能指望用直率的话锋打动他吗?   其结果可能会适得其反。   三国时,祢衡击鼓骂曹,处在事业上升期的曹操从善如流,懂得尊重名士, 尽管心里很恼火,表面上却客客气气,没把祢衡怎么样。后来,祢衡过江夏见黄 祖,仍然不留情面、大骂黄祖,黄祖却根本不吃这一套,一声令下,把祢衡给砍 了。   人的度量有深有浅,修养各异。   约谈会开了一个小时,康仁亮做最后总结发言,他说,我们的干部不要老是 停留在自己的主观愿望上,更多的时候,要强调客观事实。古陶县的客观事实是 干部队伍不团结,形不成合力,这是谁造成的呢?不要推卸责任吗?   中央强调“稳定压倒一切”,他说,主要干部们离心离德,何来的稳定?大 方向上不明确,做再多的事也会被负面因素给抵消掉。而且,通过今天的谈话, 我发现晓华同志情绪化问题很严重,几乎听不进去反对意见,可想而知,你的日 常工作会是个什么状态。   他的话讲完,别人就再没什么好说的了。这已经是对吴晓华的定论。   齐亦凡仔细听完康仁亮的总结发言,他发现,这番貌似无懈可击的言论,背 后其实隐藏着一个大问题,那就是,干部队伍庸俗化。   团结队伍,意味着和稀泥,当老好人,谁都不得罪;避免工作中的情绪化, 意味着消磨个性,随大流,碌碌无为。这些不中听的言论,换了一种口气从康仁 亮嘴里说出来,似乎就冠冕堂皇、字正腔圆了。然而,政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它是一个小圈子、俱乐部?还是一类社会活动,服务于普罗大众?   这是一个根本性的问题。   吴晓华罕见地在会场上抽起了烟,他大约明白,自己的初衷已然达成,肩上 的使命差不多可以卸下来了。他所做的一切,有待时间去验证。   A50   这通政司掌受内外章疏及敷奏封驳一事,无论关防公文,还是陈情申诉,均 需先封送该衙门,酌情后或转呈六部,或转呈内阁,有擅自封进者则参驳。因而, 通政司实为下情上表之一道门槛。   通政使俗称银台,为正三品官,其下又设左右通政、左右参议若干,那邓寮 官至通政司左参议,是个正五品。   接到孟之脉的奏疏,邓寮不敢怠慢,仔细翻看了一遍,自顾自道,我与连洙 同科,知其甚深,其人刚正不阿,有风骨,有主见,只是宦海仕途,波诡云谲, 难免要受些挫折的。   说罢又长叹了两声,对雷五、孟柏道,这奏疏写得漂亮,切中时弊,针针见 血。明日我即呈送内阁,你二人尽管回去复命好了,见了你家孟大人,转告一声, 而今时局对他不利,凡事要多加小心。   孟、雷二人有些不解,邓寮低声嘱咐道,办完了事即刻返回,勿做停留,之 脉今有一劫,吏科给事中、都察院御史,统共四五个人,联名弹劾他,说他窃权 罔利、暴虐专横,揭贴现已呈送内阁,昨日听说,已经票拟过了。虽说首辅高大 人与之脉有师生之谊,却也孤掌难鸣,六部中有一多半是张四惟的人,就连代圣 上批红的司礼监大太监冯保,也与张四惟交厚。这起劾案,本身即是张四惟发起 的。   又道,张四惟如日中天,而今已入内阁,排名仅在高拱、张居正之后,其人 与锦衣卫指挥使刘守过从甚密,他若要摆布个把官员,简直易如反掌。约摸十余 日之内,孟之脉即会被逮京问罪。   孟柏与雷五听罢大惊,欲细问根由,邓寮却已不多讲了,只一个劲地催促他 俩办完事快回去报信,早做安排。   孟、雷二人于是匆匆去工部交割了银两,工部补具了公文并下发,好歹,所 谓“虚报工费”一案算是完结,不知后事将如何?孟柏与雷五心中忐忑不安,也 无心在京城闲逛,次日便启程打道回府。   且说赵显祖改了个装束,这一日悄悄进城,衙门前转悠了一阵子,打听到孟 之脉在西城墙处察勘工事,便用斗笠遮了面,径自前往西门。   西城墙差不多要竣工,城楼已修筑完结,三层重檐,彩绘描金。孟之脉站在 城楼顶端,正极目远眺,其时,晴空万里,风轻树静。赵显祖在城楼下轻声唤道, 孟大人……   孟之脉俯身看了他一眼,未能认出来,赵显祖摘掉斗笠,孟之脉仔细一打量, 恍然大悟。   “怎么会是你?”匆匆下得城楼,孟之脉惊讶道。   于是便把前前后后这些个事端讲述了一遍,提及璧仪在石板沟的近况,赵显 祖道,孟大人无须担忧,刻下母子平安,竟是比在城里还要安逸些,山村僻静, 适宜抚育婴童,那裴老汉一家也十分的厚道,待孟夫人如同亲生闺女一般。   孟之脉几近哽咽,说道:“真是委屈她了,一个弱女子,远离故土亲眷,竟 能安然保全自己,实属不易,我未能尽责,愧对天地。”说罢,掩面而泣。   赵显祖解劝道,夫人这边是不必挂念的,而今只是您有些麻烦,来时,那白 夫人有话,数日之内,若您遇上宪纠察质询,大可安心随他们去,不必理论的。 等到了京城,自然会有人替您开脱。解铃还须系铃人,说到底,此事与毛正、岳 维他们有关,白夫人也是听了一面之辞,受其蒙蔽,才做出这档子事来,眼下, 白连仲已亲赴京师,面见张四惟替您说情,估计再有十天半月,朝廷即会改弦易 张,恢复您官位及声誉。   孟之脉道,官位我倒是不在乎,若留恋官位,孟某也就不张罗这些个事了, 当下却是忧虑不能与亲人会合。分别两年,连她个人影子都未曾得见,就这样走 了,又何时才能相聚呢?   话毕,仰头凝望苍天,脸颊边的热泪滚滚而下。   赵显祖从怀中掏出那半截玉簪来。   孟之脉擦拭净泪水,将那玉簪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这断簪本是璧仪的那半 支,簪身上镌着一个隶体的“张”字,清晰可见。   赵显祖道,浮萍尚有重逢日,人岂全无见面时?等事情料理妥当,相聚指日 可待,孟大人不必太过伤悲。   正说着,忽见孟柏、雷五等匆匆跑上了城墙,赵显祖避之不及,只好缩在孟 之脉身后,那孟、雷二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想必是刚刚下了马,急着来复命报 信的。   果然,他二人的讲述与赵显祖所言毫无二致。孟之脉道,事已至此,只得听 天由命了,好在城墙已补筑完毕,既便我此刻离去,于工事也是无碍的。说着, 走至一处刚刚修筑好的垛口边,将那半截玉簪仔细塞进墙缝之中。   众人大惑不解。   孟之脉道,昔年,曾有一僧人到我家中化缘,老父施了些斋饭与他,那僧人 见院中老树上有拳头大的一个洞,便道,凡夫俗子若有不愿示人的心事,不妨对 着那树洞倾诉一遍,等过一些时日,这心事便会随树木一同长大,那枝干即是自 家所期望的样子。   这无非是条偈语,我却信了,自此后,但凡有了些心事,便要对着那树洞说 上一说的,而那树干枝条,也果真长成自己所喜欢的模样了。今日,这玉簪即是 我要说的话,这古陶城墙即是那树洞,将它藏进去,希冀它或能与这墙体荣枯与 共,偕手风雨,虽沧桑巨变,亦不分离。   说罢,孟之脉独自走下城墙,孟柏、雷五、赵显祖等也都尾随着去了。   大明万历元年夏末这一天,古陶县令孟之脉被逮京问罪,罪名极为含混不清, 所谓窃权罔利、徇私枉法、暴虐专横等。刑部、锦衣卫均派了专人,那锦衣卫校 尉身着飞鱼补服,甚为惹眼。有知情人见了,连说“不好”,若锦衣卫插手,被 逮官员下的即是“诏狱”。这“诏狱”所关押的乃皇帝亲自下令捕拿的罪犯,其 狱中用刑极为严酷。   孟之脉在衙署大堂前被押入囚车,校尉们出了仪门却发现大街上已是水泄不 通,满满当当聚集了几乎全城所有百姓,有大声为孟之脉鸣冤的,有跪地为孟之 脉求情的。锦衣卫总旗抡鞭子赶也赶不走这片人群,不得已,求助囚车上的孟之 脉。   孟之脉大声解劝了几句,又与众人拱手作揖,渐渐地,人群让出一条通道, 囚车缓缓驶出城门。   东城门外,搭着遮天蔽日的凉棚,绵延数里。凉棚下,茶点、热水不一而足, 均为百姓自发前来,孟之脉被拷在囚车之上,一一向众人答谢,眼中却早已热泪 飞溅。乡民们举着汤茶上前喂他,那锦衣卫的校尉们见了,也多有不忍,只好睁 一只眼闭一只眼,心里却在盘问自己,这抓的是贪官吗?   好不容易上了官道,大批乡民被甩在身后,前方,树荫下,绫罗伞盖、华车 骏马,一大队人马挡住了去路。   刑部一位主事似乎认得,那伞盖之下端坐的乃当朝武英殿大学士、吏部侍郎 张四惟的姨娘,亦即山西、宣大两省总督王崇南的姐姐,官场之上几乎无人不知, 所谓太原府的一品诰命——白夫人。   白夫人也是来送行的。   就在白夫人身后,蓦地闪出一个人影来,怀抱婴孩,神情忧戚,一头油亮的 发髻盘在脑后,手里,却握着半支玉簪。   囚车辚辚,孟之脉离那人影已是越来越近了。   B50   将董英的日记本完整复印了一份,罗雪珊装进一个大信封里,寄往省委组织 部。   信封掉进深绿色的邮筒里,发出“咕嗵”的响声时,她心里安静了,终于, 不用再忍受自责的折磨,所有的一切,纳入各自的命运轨道,撒旦的归撒旦,上 帝的归上帝。   是齐亦凡提醒了她应该这样做,她真的很感激他。   人有时候,缺乏的仅仅是一点点勇气。   康仁亮调离,社研院暂由祁金海代管行政,留校指标虽然几成定局,但还没 有最后公示,罗雪珊对此已不抱任何希望,人心安逸,岁月静好,没有什么比内 心的平静更可贵的了。   宿舍窗台前,早春的阳光直射进来,落在擦洗好的旧鞋上面,这温暖而迟慢 的时光,可以涤洗掉人心中无数的不安与燥动,她开始觉得,无所追求的日子其 实是最好的。   因其不争,人莫能与之争。   申遗小组四月底解散,齐亦凡被安排到宣传部,同大多数人一样,每天重复 着千篇一律的生活,文山会海、上传下达,起初,他觉得无趣,但渐渐地,他明 白这种循规蹈矩、墨守成规的工作方式其实是一种蓄势,人不可能永远都亢奋, 正如机遇不可能随时都降临,平淡无奇的生活给人以更多思考的空间,当你把一 切都想明白了,该来的差不多也就来了。   你准备好了吗?   女儿一天天长大,丽丽张罗着给孩子补办周岁生日,庆生那天,亲朋好友通 知了一大堆,礼金收了四千多,除去开支,丽丽拿剩余的钱买了两部手机,她和 齐亦凡一人一个。这一年,手机逐渐出现在富人们的腰间,丽丽是个爱赶时髦的 人,她不甘落后,别人有的,自己也必须有。   买了手机,一天到晚也没人给打电话,丽丽倍感寂寞,这天半夜,齐亦凡睡 得正香,突然枕边手机响了,拿起来,竟然是丽丽打过来的,莫名其妙地按了接 听键,齐亦凡问,有啥事?丽丽说,把你的胳膊从我身上拿开,都快喘不上气来 了。   秦二胖病愈出院,终于,他找了个对象,女方是县幼儿园的一名代教,家在 农村。二胖对这女孩挺上心,时常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去女孩家,为的是讨她家 里人欢心。   女孩的父亲很抠门,二胖去得越勤,他便越不拿他当外人。这一天,二胖拎 着一大篮子水果去女孩家,女孩父亲将他迎进门,问,又是吃过饭来的?二胖只 好回答,嗯,刚吃过。女孩父亲掏出纸烟,问,还是不抽烟?二胖缩回接烟的手, 说,嗯,不抽。女孩父亲又问,还是一放下东西就走?二胖答,叔,你先忙,我 城里还有点事,就不多坐了。   申遗组老曹回到原单位文物局,老王被吴晓华安置到文化馆。俩人不光情趣 相投,还是一对酒友。这天,老王请老曹喝酒,一瓶保存了二十多年的五粮液, 老王让儿媳妇拿到开水锅里去烫,水温过热,酒瓶在锅里裂了。老王心疼得如丧 考妣,差点哭出来。这一锅掺了酒的水,他舍不得倒掉,篦掉玻璃渣,楞是跟老 曹喝了俩礼拜,每天一大杯,就跟喝药似的。   老丈人马局长退休后打起了麻将,后来,又觉得牌场实在是没什么趣味,转 而钻研起了书法和古诗词,县里离退的老干部们多有此好,罗雪珊的父亲老罗同 志就是其中一位。老罗和老马经常泼墨赋诗,你唱我和,好不热闹。   于是成立了老年诗词书法协会,老马任主席,老罗任副主席,成立之日,有 电视台记者采访,问,马主席,您这么爱好古诗词,请问您的处女作是哪一篇?   老马从政多年,对于文学术语所知有限,竟然不明白“处女作”是怎么一回 事。   一旁的老罗连忙插话解围,正了面孔说道,年轻人应当多接受社会主义思想 教育,处女情结是封建社会迫害女性的工具,新时代的青年,千万不要在这个问 题上纠结,另外,咱们的女同志,也应当树立正确的社会主义人生观和爱情观。   电视台记者被说懵了,不知所措。老马连忙笑着打圆场道,今天不要讨论这 么严肃的话题嘛,还是多讲讲诗词好了,我昨晚又写了三首七言绝句,欢迎这位 小同志拜读。   五月底,从联合国世遗会传来消息,古陶县申办成功了。   获选词上这样写着:古陶古城是中国汉民族城市在明清时期的杰出范例,古 陶古城保存了其所有特征,在中国历史发展进程中,它为人们展示了一幅非同寻 常的汉民族文化、社会、经济及宗教发展的完整图卷。   吴晓华说,这下我没遗憾了。他大约已经预见到,此后二十年间,古陶县以 五年一个小周期快速地发展,成为全中国屈指可数的几座名符其实的文化旅游城 市,而直接受益的,是全县近四十万常住人口。   省报、市报宣传,电视台制作各类节目,成功只在一瞬间,人们只关注结果, 没人去在意这结果背后都发生了些什么。   几乎与此同时,吴晓华的调令下来了,省机关事业局副局长。由县处级而副 厅级,貌似官位擢升,实际却是明升暗降,一池之水与一湖之水的区别。   恨他的人巴不得他早点离开,赞赏他的人说,可惜!   吴晓华一笑置之。   几乎与此同一天,市里风传,省委组织部派人调查新任市长康仁亮,说他有 严重作风问题,据说,此事跟一份举报材料有关,有人匿名将康仁亮在社研院的 私生活汇集成书,寄到了省里。一位外部形像完美无缺的官员,身后竟然隐藏着 诸多不可示人的秘密。权钱交易、权色交易,似乎是贪腐者难以摆脱的巢窠,是 权力异化了人?还是人曲解了权力?   对康仁亮的调查正在展开,不出意外,一段时间之后,他将迎来自己政治生 涯的滑铁卢。别问丧钟为谁而鸣,它正在为你敲响。   社研院研究生短训班即将毕业,众所瞩目的留校指标按预期分配给了“小心 眼子”。院领导们深谙官场规则,既定的方案雷打不动,虽然康仁亮前途不妙, 但在这敏感时期,尤其不能自作主张,倘若日后复查,可以将责任一股脑儿推到 康身上。而当此时,每一项涉及个人利益的决策都具有较大风险。   六月初,罗雪珊再次回到原工作单位——古陶县文物局,安静地生活,踏实 地工作,她比从前更沉默,除了齐亦凡,没有人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吴晓华离开古陶县的那个清晨,天空飘起了细雨,城外的绿化带冒出一层新 绿,映衬着青灰色的古城墙,像一幅淡雅的水墨画。齐亦凡和原申遗小组的成员 们早早赶来,他们陪着吴晓华在城墙四周转了一小圈,大约是潮湿的缘故,空气 里散发着一股新鲜的泥土味。   齐亦凡带来一方白铜墨斗,早先,他从老丈人家拿的,墨斗上刻着两行字: 如麟如风,莫可樊笼。落款为:大明隆庆五年辛未冬知山西古陶县事孟之脉。   他说,送给您,做个纪念。另外,他又递给他一个精致的小纸盒,他说,这 个盒子,您上了车再打开。   吴晓华看着他的脸,笑说道,这么神秘?   齐亦凡没有作声,有些话,他委实不愿当面讲。盒子里,装着那半截玉簪和 自己的出生日期,以及他的本名——孟亦凡。   只要一打开,吴晓华立刻会明白的。   他期望他不要打开得太早,也不要打开得太迟。   丝丝缕缕的阴云在头顶游移,温漉漉的青石路上几乎不见行人,汽车缓慢地 行驶,人们向车内的人挥手道别,齐亦凡站在人群最前列,他知道,他会回来的, 他一定还会回来的。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