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   身份不明的人   王韵   生育记   我们的童年,没有现在孩子们这么丰富多彩的娱乐活动。那时候,孩子们玩 得最多的,就是踢毽子、捉迷藏、丢手绢、老鹰抓小鸡、过家家等游戏。我们这 些文静的女孩子都喜欢玩过家家,扮演小妻子、小母亲的角色,手里揽着金发碧 眼的布娃娃,轻柔地哼着妈妈们唱给我们的儿歌,温存地哄着怀里的布娃娃入睡。 那是一种潜意识母性情怀的最初萌发。   我所在的城市是北方沿海一座县级市,高中毕业后我顺利进入一家开发区市 政建设公司上班,然后经人介绍结婚。记得结婚半年后,我有段时间对气味特别 敏感,时不时恶心呕吐,一直以为是肠胃问题,没有太在意。直到一位同事大姐 善意提醒,才意识到应去医院检查一下,结果真的是怀孕了。看到B超化验单上 那个十字架似的“+”号,在期盼之中,又有点不敢相信,一个新生命的诞生竟 然是如此神秘而又奇妙,如此猝不及防而又天造地设,甚至完全没有做好足够的 心理准备,他(她)就一天一天地正向我走来,我要当妈妈了!   母亲去世,婆母远在上海大姑姐家,没有一点育儿经验的我,满心欢喜又惶 恐紧张地准备着迎接这个新生命的诞生。从检查出怀孕的第一天开始,我就郑重 买来一本崭新的笔记本,开始写《宝宝日记》,记载下这个新生命成长的点滴历 程,长大后与他(她)一起分享和回味。此刻我的身体是迷人的仙境,绿野河流, 鸟语花香,簇拥着渐渐长大的生命。刹那间,我儿时那种怀抱布娃娃玩过家家的 小母亲情怀被唤醒了。尤其对于失去了最疼我的母亲的我来说,孩子更有着不同 寻常的意义,他(她)将是我亲手创造的生命,也许有着我母亲家族的隐性基因, 神奇地传递着我与他基因的金丝带。一想到自己要做妈妈了,我的生活习惯改变 了许多,不再挑食,也不再娇气和任性。一向爱美的我,脱下高跟鞋,摘下隐形 眼镜,不施脂粉,素面朝天,开始主动锻炼身体,眼角眉梢洋溢着即将为人母的 柔情和恬淡。   那时的我一味沉浸在创造新生命的狂喜和兴奋中,没想到对于一个女人再平 常不过的生育,会在我日后的漫长生活中投下怎样的阴影。由于单位效益不好, 已经半年没发工资了,检查费和生产费都不报销。他在我们租住房60里地外的乡 镇上班,每天骑摩托车早出晚归,到家已是八、九点了,我天天提心吊胆地听着 摩托车的声音,直到听见门响的声音才彻底放心。怀孕后期,为了方便去市里医 院检查,我退掉了单位附近的租住房,搬回到市区娘家的楼房,跟娘家哥哥嫂子 住在一起。我每天骑自行车跑十几里路去单位上班,单位没有食堂和宿舍,中午 到外边的小吃摊上买个烧饼或者包子当午餐。就这样一直坚持到孩子临产。   10月22日,临近预产期还有半个月。大夫检查说因为母体营养不良,孩子胎 盘钙化,可能要早产,让做好提前生产的准备。听了大夫的话,慌乱中的我赶紧 办理了产假手续。当天来到他所在单位的宿舍住了下来,希望在生产时一家三口 能够在一起,不用每晚坐卧不安地谛听摩托车的声音,担惊受怕了。那晚8点半, 整个下午都在他宿舍忙着洗衣服打扫卫生的我,觉得疲惫要洗漱休息了,突然感 觉身下有水一样的东西流了出来,却听不到响声,想起怀孕时曾问过姐姐临产前 兆,记得姐姐说过会有水一样的东西流出来,预示羊水破了,马上要到医院待产。 去市里医院来不及了,赶紧赶到他单位所在地的一家大型企业医院。大夫们都下 班了,在医院工作的表姐和值班护士过来看了看,说不要紧,明早一上班大夫会 过来接生。   整整一夜,我躺在空荡荡的病房无法入睡,一直恶心呕吐,腹泻绞痛。终于 挨到第二天早晨,表姐陪着妇产科大夫过来了,看见一夜未眠、被疼痛和呕吐腹 泻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我,表姐说这个样子没有力气生产,必须要喝点小米粥才能 支撑体力。为了顺利产下宝宝,我勉强喝下了表姐为我熬的小米粥。我的体内涌 起一波又一波的阵痛,好像有一只坚硬的勺子在搅动五脏六腑,从腹部向下辐射 撕扯。我全身被汗水浸透了,疼得说不出话来,眼泪流干了,嗓子发不出声音, 已经没有哭的力气了。我实在无法忍受这折磨了,费尽力气蠕动嘴唇,请求大夫 做剖腹手术。大夫摸摸我的腹部,说孩子很小,我剧痛了一夜,宫口已经开了, 再坚持一下,孩子就可以顺产。听说顺产对孩子以后发育有利,我豁出去了,决 定自己生。嘴唇疼得咬出了血,连哭喊的力气都没有了。此时已是上午7点50, 距离头天晚上破羊水快12个钟头了,“宫口已经大开了,使劲,使劲,坚持住!” 配合大夫的要求,我一点一点地攒足全身力气,只想让孩子顺利健康地生下来。   这时,四下突然一片沉寂,被疼痛折磨得意识模糊的我,恍惚中听到大夫跟 身旁的助产士小声说话:“胎位不正,孩子脚先出来了,赶紧准备采取措施!” 我一下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不幸遭遇了难产,孩子脚先出来,如果生产不顺, 就会脐带缠住脖子,有生命危险,母亲也会面临大出血,甚至可能失血而死。这 样的情况,我在怀孕时听人说过,没想到噩运竟然降临到我的身上。   我的大脑瞬间空白如洗,旋即想到九个月怀孕的辛苦,对孩子的期盼,想到 自己早逝的母亲。孩子尚未来到这个世间睁开眼睛看上一眼,不能让他(她)就 这么一路穿过黑暗离去。宁可付出我的生命,我也要把孩子生下来。这时候,时 间就是生命,每延迟一秒钟,就意味着孩子多一份危险。我突然生出了力气,起 初像抽丝,越聚越强大,。对大夫说,我要孩子,要把孩子生出来。那一刻,没 有了疼痛和恐惧,让孩子顺利出生的念头支配着我,身体立刻像充了电一样,全 身的力量陡然爆发了。母爱的力量就这样战胜了危险,我的孩子终于顺利出生了, 是个女儿,包着毯子只有2.5公斤。是女儿的瘦弱娇小拯救了她,也挽救了我。 我全身瘫软,无力张口道谢,我与女儿一起携手终于度过了难关,这是我们母女 俩第一次联手打败和逼退面目狰狞的噩运!可能是孩子太小又早产的缘故,她出 生并没有像小说中描写的那样呱呱坠地。大夫告诉我孩子出生的消息,我犹如卸 去了千斤重担,人一下子瘫软下来,这时想起没有听到孩子的哭声。正要问,突 然听到一声小猫一样微弱的嘤嘤哭泣,然后是大夫如释重负的声音:“孩子生下 来没哭,怕嘴里被羊水堵住,倒提着拍打了屁股一下,这会儿没事了。”   我紧张的心立刻放松下来。大夫把孩子抱到我面前,孩子像一只小猫咪一样 大小,略微发黄的黑色卷曲的头发,大拇指肚般大的脚后跟。看着躺在身旁紧紧 闭着眼睛的小小的身体,想到刚才孩子被大夫倒提着轻轻拍打的情形,我的心针 扎一样疼了起来,泪水冲决迷糊了双眼。这时我才想到,如果孩子遭遇了危险, 我将如何面对。而假如我失去了生命,我的女儿又将怎样在这个世上艰难地生存 下来。我已经失去了母亲,不能让我的孩子一生下来就没了母爱。从今往后,我 不是我自己的了,我是一个孩子的母亲,我要好好活着,守望着她长大,不能让 她像我一样,失去母亲,孤苦伶仃。   没有娘家母亲,在婆婆家坐的月子。孩子满月已经是寒冬了,他接我们从婆 婆家回到娘家的楼房。   他依旧早起晚归骑摩托车去60里外的单位上班,冬天天冷,经常两三天回来 一次。我一个人照看孩子,买菜、做饭、倒垃圾、洗衣服、换洗尿布、打扫卫生。 常常把孩子哄睡,手忙脚乱洗尿布、打扫卫生、做饭,饭菜刚刚好,还没来得及 吃,就听到孩子微弱的哭声,赶紧放下饭菜过去照看孩子,换尿布、喂奶。等忙 完回来,饭菜已经凉透了。有时正在刷洗衣物,听到孩子的哭喊声,马上跑进房 间看,床上已经找不到孩子了,循着凄厉的哭声,看到我小小的女儿翻身掉到了 床下,跌进了床头旁的拖鞋里面。孩子太小了,就像一只巴掌,一只拖鞋就能把 她藏起来,我是多么希望可以好好地陪陪我的孩子啊。我把女儿抱起来,眼泪不 由自主地哗哗流了下来,心疼我的孩子,也更加思念我的母亲。   没妈的孩子是根草,为了我的女儿不再像她的妈妈一样仓皇无助,我要好好 活着,照顾好我的女儿。他不能天天回来,我要自己出去买菜,倒垃圾。不敢把 孩子一个人放在家里,怕她醒来找不到妈妈哭喊,更担心她的安全。只有把女儿 包裹得紧紧的,抱着孩子在寒风中去倒垃圾,然后到周围的市场买菜。出门时得 一手拎着垃圾袋,一手抱着孩子,拿着钱包,回来时两只手紧紧抱着孩子,胳膊 上挎着菜篮子。就这样,孩子过百天时,哺乳和一个人照看孩子的劳累,又使我 恢复了少女时的苗条和轻盈。   那时候还没有热力公司,无法供暖,孩子太小不敢插电褥子。我住在背阴的 北间,哥哥嫂子住在向阳的卧室。我只有白天抱着她,穿过哥哥嫂子的卧室,到 阳台晒太阳。晚上紧紧抱着女儿,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她。房间太冷了,阳光照 耀不到的房间弥漫着一股寒气和阴气,女儿常常半夜冻醒,然后一夜夜啼哭,我 只有一遍遍艰难地爬起来,给她喂奶,为她换干净的尿布,抱着她轻轻哼唱。直 到她安安静静睡着了,我才能稍微躺下休息一会儿。我一夜夜反复起来又躺下, 累得腰直不起来,只好拄着胳膊,托举孩子跪爬起来。从那以后,我的腰就留下 了痼疾,不敢弯腰,甚至每次洗头腰肢都像断了一样,许久直不起来。   以前对房子没什么要求,但是经历了这个没有阳光的漫漫长冬,我有了迫切 买房的愿望。我准备休完产假回单位上班,努力赚钱买房子,只为了可以让我的 孩子每天见到阳光。可是没想到,就在我休产假期间,单位改制了,原来的国企 摇身一变成了私营企业。新老板是一位干工程发了财的“包工头”,趁着改制之 机,以极低廉的价格买下了我们的企业。这就是“中国特色”,国有企业是改革 进程中的“唐僧肉”,三教九流都要啃上一口,而国有资产像最后的“遮羞布” 迅速缩水了,被一把扯掉了,赤条条,精光光,受伤的是曾经唱着“咱们工人有 力量”的国企员工,职代会制约和监督等成了被遗忘的“花瓶”。他没有任何口 头或书面通知,单方面与尚在产假期间的我解除了劳动合同。为了生孩子后能多 休几天产假,我一直坚持工作到孩子临产,以致营养不良,胎盘钙化,孩子早产。 却没想到,我的产假成了自己职业生涯的长假,我永远被抛离了自己的岗位,再 也回不去惯性的轨道。一夜之间,我由一名国企员工沦落为下岗工人。几代人依 赖的企业转眼之间倒手成为个人资本。先是没了母亲,然后失去了工作,命运无 情地抽掉了我所有的支撑。我成了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在我孱弱单薄的身上,生 育和工作居然成了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体。如果我不生育,也许还不会下岗,可 是作为一个女人,一个母亲,还有什么比一个孩子的诞生更重要的呢?生育让我 失去了工作,失去了赖以生存的保障,可作为母亲的我有什么过错,非要接受这 灭顶似的惩罚呢?过去我心中充满梦想,是因为有个单位在,现在没了单位,被 汹涌的浪头推向了社会,我万念俱灰,真的觉得什么都没有了。   天渐渐地暖和了,我开始每天骑自行车带着孩子出去,到处看租房广告和招 工启事。我想为孩子租一间有阳光的房子,一间足够;想找一份工作维持生活, 不求体面只要有解决温饱的收入就行。骑着骑着我忍不住一个人发呆,没了工作, 没有房子,没了母亲,没有温暖的娘家,我像一根野草在风中飘摇,不知道自己 要往哪里去,能往哪儿走。女儿能感觉到我情绪的变化,坐在宝宝椅上,从后面 伸出小手抱住我的腰,柔软的身体紧紧贴在我的身上,用稚嫩的嗓音唱起了儿歌 “大公鸡,喔喔喔,早早起来笑话我,笑我不劳动,笑我不干活。”听着她故意 变调的儿歌,我忍不住笑了,女儿也开心地笑了,从后面更紧地抱住了我。有时 候我被生活的履带碾压得没了兴致,麻木迟钝的心全然忘记了领受女儿小小的心 意,没有一丝反应。女儿就会在后面奶声奶气地说:“宝宝办法不好用了,妈妈 不高兴了。”听到女儿这么说,我的内心百感交集,女儿小小年纪就这么有心, 这么在意妈妈,让我感到既温暖,又心疼。我也会忍不住发呆,偷偷流泪,女儿 看到了,边伸出小手给我擦眼泪,边把嘴巴贴到了我脸上问:“是宝宝不乖,妈 妈生气了吗?”我忍不住把她搂到了怀中。   孩子是无辜的,她是我全部的希望和寄托,是我在最艰难无助时坚持活下来 的无法割舍的牵挂。每个女人都希望自己能够生一个聪明健康的宝宝,只是命运 跟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让我体验了生育与下岗的水深火热。但是我从未埋怨过 孩子来的不合时宜,我只是心疼孩子,她生下来就跟着我吃苦受罪,颠沛流离, 居无定所,三餐不继。我曾经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的背影以倒计时永远离我远去, 决绝得就像输液袋中一滴一滴地跳下来的泪水,我无力挽留住母亲舍我远行,但 我能够紧紧地抓住孩子小小的温暖的手,我要亲手把她带大,给予她别人无法给 予她的母爱,100%纯棉似的母爱。如果说这世上永远有一个人真心地依恋着你, 真正地需要着你,你也对她永远有割不断抛不开的牵挂,她就是——你的孩子。   我不后悔,只因为没有生育过孩子的女人是不完整的。   跑保险   相当一段时间,在睡梦中,我被一个飘忽的影子追赶着,慌不择路,误入荆 棘丛中,被扎得遍体鳞伤,继续没命地拔足狂奔,失足落入水中,猝然醒了,全 身浸泡在了汗水中。我油然想起了那些跑保险的日子,它们就像奶奶给我讲过的 “跑反”经历,是生存的压力和艰窘像饥饿的狼群在我身后拼命不舍地追赶我。   休产假,成为我告别体制内工作的开始,我从此进入了长时间没有尽头的 “休息”。记得有一次回农村老家看望公婆,婆婆看着我怀里的孩子说:“早点 给孩子断奶吧,出去找份工作,咱们这样的人家,养不起闲人。”瞅着只有七八 月大的孩子,我从内心里不舍得。孩子出生时,因为营养不良早产,面黄肌瘦, 幸亏产后奶水充足,女儿已经出落得白白胖胖,皮肤水嫩,开始咿呀学语了,我 怎么舍得断奶呢?即使断了奶,这么大的孩子也要喂奶粉,我们哪有钱给孩子买 奶粉呢,况且什么都不如母乳营养价值高。我不舍得给孩子断奶,又不想做一个 终日照看孩子的所谓“闲人”。我只有每天骑自行车带着孩子,流浪在大街小巷, 看张贴在电线杆上、墙壁间以及塞在门面房上的租房广告和招工启事。   经过反复对比房租,我们终于选定了一家。这是一家城中村的平房,房东一 家三口住四间北屋,东边一间厢房租给了一对从乡下来市里做水果生意的农民。 南边说是两间,其实只有不到10平方米,隔成了两段,里面仅容一张床,一个简 易塑料衣橱,外面放一个煤气罐,一张小桌子。这间房每月房租120元,已经是 最便宜的了,我们没有能力租比这个更好的。这间房子最令人满意的,是公用卫 生间有个太阳能,房东大嫂租房时答应我们可以共用淋浴。虽然一个小院住了八 口人,不可能天天有机会洗澡,但是能隔三岔五洗一次已经非常幸福了。   接下来我又开始到处应聘找工作。可是每次应聘,对方看看后面宝宝椅上的 孩子,问了一下能否脱身坐班,听我说不后,皱皱眉找个理由拒绝了。是啊,谁 会犯傻招聘一个每天带着孩子上班的员工呢?别人生了孩子,双方老人像抢宝贝 一样抢着带孩子,而我却要带着孩子找工作,委屈与无助由心底冲上喉咙,欲语 还休,哽咽不已。奔波到初秋,我的一位同学说,你可以去保险公司做保险代理 人,这份工作不需要坐班,没有时间限制,不耽误照看孩子,而且转合同后可以 缴纳社会保险。我别无选择,抱着可以签合同缴纳社保的希望,去了一家寿险公 司,做了一名保险代理人。   当时中国刚刚开始开拓保险市场,很多人包括我在内根本不清楚保险工作是 做什么的。我先是参加培训,每天带着孩子,保险公司管理人员倒也没什么异议。 随后进行推销工作,就是通常所谓跑保险。保险公司每天早上要按时开晨会,我 早早起来,给睡眼惺忪的孩子穿上衣服,带孩子去开晨会。在孩子心里,妈妈是 她唯一的依靠,只要能跟妈妈在一起,去哪儿都开心快乐。天渐渐冷了,孩子早 上起床越来越困难。租住的小平房阴冷潮湿,墙皮斑驳脱落,布满一片片发霉的 东西,像苔藓一样。   这个冬天我得了哮喘,晚上喘不过气,咳嗽不止。有一天晚上,强烈的窒息 压迫得我坐了一夜,不敢躺下。实在坚持不住了,他送我去医院,怀里抱着刚刚 睡着的孩子。本想打个消炎针就赶紧回来,可是去了一检查,患了急性肺炎,大 夫要求马上办理住院手续。孩子还在哺乳期,每月仅靠他一个人的工资,又没有 医保,哪里有钱住院呢?我跟大夫商量,让大夫打几天消炎针,开点药回去自己 治。大夫看了看我,摇了摇头,答一定要打点滴,孩子也要马上隔离。我连夜回 老家,把孩子送给了婆婆。   也许上苍不忍心再这样无休止地折磨我,没有住院,坚持打针、吃药,咳嗽 症状减轻了,晚上也能喘过气躺下睡着了。这于我已经是极大的满足,省了一笔 住院的开销,症状也减轻了。当然也不可能去复查,生怕检查还有病灶,明知无 钱医治,与其让人心里徒增压力,不如讳疾忌医,权当没事。从那以后,便落下 了过敏性哮喘的毛病,只要闻到异味,就会咳嗽窒息打喷嚏,憋得喘不过气来。   这时候孩子已经一岁了,断了奶,能够自己歪歪扭扭走路了。保险公司没有 底薪,工资全靠佣金提成,没有业绩便意味着这个月没有工资。为了每个月都能 有一点收入,我每天都要带着孩子出去推销险种。因为性格内向羞怯,我不习惯 陌生拜访,只有找自己的亲朋好友和同学同事帮忙。从夏天到冬天,我骑着一辆 半新的自行车穿梭过小城的大街小巷,自行车后座宝宝椅上,绑着一个小小的婴 儿。婴儿有时会在车子上睡着,头歪在宝宝椅上,如果不是被绑在上面,不知要 掉下去多少次了。有时孩子调皮,想在椅子上站起来,或蹬掉了鞋子,总会有好 心的路人提醒我“你孩子的鞋子掉了!”通常听到声音停下时,车子已经骑出去 几米了。我跳下车子,慢慢地推着车子往后退,不敢支住车子停下,怕万一车子 跌倒摔坏了孩子,只好一手扶着自行车把手,一边弯腰用另一只手捡起掉在地上 的鞋子,这时才敢支好自行车,一只手扶住女儿,另一只手给女儿穿鞋子。亲朋 看见我带着孩子狼狈上门,大都不好意思拒绝,出于同情,会多少买一份保单, 这样就可以勉强每个月都有业绩,相应地有点微薄的收入。保险公司如果连续三 个月没有业绩,就意味着被淘汰了。那几个月,是一向少言寡语的我说话最多、 跑得最勤的日子。签一份单,从开始联系、宣传,到签单、收客户款,再到保险 公司交款、给客户送保单,最顺利的也要五六个来回。有的人言语间不经意地流 露出轻蔑或者不耐烦,原本自尊心极强的我,为了完成任务,能维持一个月的饭 钱,只有假装看不见。有时签完单往回走的路上,想想自己的处境,忍不住一路 走一路默默流泪。   一直记得,我签的第一份单,是自己的父亲。   下岗了,没了工作,没有住房,甚至没人帮助照看孩子,我成了父亲的一桩 心事。当时60多岁的父亲,先是遭遇老伴去世,紧接着眼睁睁地看着女儿下岗, 却爱莫能助。原本一头乌发、走路大步流星的父亲几年间迅速衰老,头发全白了, 步履蹒跚了。为了让我有份收入,曾经做过法官、刚强正直从不求人的父亲,开 始挨个向亲友打电话,直至登门拜访,让他们帮忙签单。父亲开口了,亲友们都 表示支持。父亲第一个签单,买了一份养老保险。   保险工作说是不坐班,时间自由,其实工作时间是最长的,根本没有规律, 也没有节假日。那年圣诞节,大雪从傍晚开始纷纷扬扬,早上起来,窗外一片白 茫茫,仍然要去开晨会。那时候没有手机,租住的房子也没有电话,不去参加晨 会是要扣佣金的。我看看反射着炫目白光的雪地,担心骑自行车会摔跤跌伤了孩 子,再看看躺在被窝里熟睡中孩子红扑扑的脸蛋,实在不忍心叫醒她,想着自己 去开会,争取早早回来,或许孩子还在酣睡没醒呢。保险公司离租住房远,走着 来去怕时间长孩子醒了,又不舍得花钱坐公交车,于是轻轻锁好房门,推上自行 车去保险公司了。雪还在下,自行车轧过雪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一路提心吊 胆地赶到保险公司,眼睛头发眉毛上挂了厚厚一层积雪。照例是半个小时晨会, 这一次我却感到特别漫长,牵挂着睡熟的女儿,唯恐女儿醒了找不到妈妈。终于 等到晨会结束,顾不上拜访客户,我骑上自行车匆匆往家中赶。此时路上行人多 了起来,雪地被踩泥泞了,结了冰。我下来推着走了几步,又怕孩子醒了,耳边 总是萦绕着女儿凄厉的哭声,于是赶紧上了车子。前头人行道上有一辆出租车突 然停了下来,从后面车座上下来两个女孩子,看也不看推开车门要下来。已经来 不及躲避了,我猛一刹车,车子一下子滑倒了,我也摔在了雪地上。两个女孩子 看到我突然滑倒赶紧跑了过来,带着哭腔问姐姐没事吧?我缓缓地爬起来,试了 试还能走路,心里惦念着家里的女儿,又看看面前两个女孩子,想到了仅仅隔着 三两年时光,曾经跟她们一样青涩幼稚的自己,心里多了几分怜爱,对她们说: “不要紧,你们走吧。以后一定记住,不能在人行路上停车,更不能不看看周围 有没有人就贸然开车门下车,这样会出事故的。”出租车司机这才从车里下来, 帮我扶起自行车,开车离开了。我勉强骑上车子,满心想着赶紧回家看女儿,这 才发现车把歪了,骑上去歪歪扭扭掌握不了方向,赶紧下来正了正把手,急忙往 家里赶去。   终于到家了,刚走到胡同口,就听到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我的心立刻急 速跳动起来。我打开门冲进院子,看见房东大嫂隔着屋门在对女儿说话,1岁多 一点的女儿穿着秋衣秋裤,赤着脚,在嚎啕大哭。她的个子够不到房门钥匙孔, 正使劲地用手拍打着门,喊着妈妈要出去。房东大嫂没有房门钥匙,只好站在门 外哄。我的眼泪哗哗下来了,边哆嗦着从包里掏钥匙开门,边喊着女儿的名字告 诉她妈妈回来了,。孩子看到妈妈回来,骤然停止了哭喊。这时房东大嫂看到我 的嘴角凝结了一块血块,裤子也撕破了,惊讶地问怎么了,我才想起刚才差点被 出租车门子挂住,刹不住车摔倒,被车把挂住嘴角出血了。大嫂问没让出租车司 机带你去医院检查吗?我说担心孩子醒来,摔了一下爬起来,感觉没什么事顾不 上了。大嫂说那你该留个司机的电话,或者让交警过来做个记录,万一有什么事 怎么办呢?我说当时实在顾不上了,只想赶紧回来看孩子。这时才后怕起来,都 说上天是公平的,好人有好报。放司机走了,如果真的有什么后遗症,没有医保 更没有钱治疗的我,又该怎样面对?   我一把将女儿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不愿再分开,就这么抱着,永远,紧紧 地。屋子冰窖一样寒冷,女儿冻得嘴唇都紫了,光着脚直接踩在水泥地上,脚丫 冰凉。我低头亲吻女儿冰冷的小脸,解开衣服把她的脚裹到怀里,给她焐热。女 儿仰头看着我,看见我嘴角的血迹,伸出小手给我擦拭,小嘴巴凑上来,一双纯 净的眼睛紧盯着我,嘴里说:“妈妈不哭,妈妈不哭。”   可是女儿还是感冒了,当晚发高烧,小脸通红,呼吸急促,全身发烫,嘴巴 像染了颜料一样红得要滴出血来。我抱着她去妇幼保健院打针,看到针头扎进她 娇嫩的皮肤,比扎在我身上都疼,如果可以,我多想替女儿生病、打针啊。她太 小了,来到这个世界,跟着母亲颠沛流离,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同龄人没有 受过的委屈。女儿哇哇大哭,连续一个星期。每次看到我要抱她走,孩子就开始 声嘶力竭地大哭哀求道:“妈妈,不要打针,不要打针!”我狠狠心,边哄着女 儿说宝宝好了不打针了不打针了边把她绑到自行车后座上,推着车子往医院走,。 刚下完雪,路上结了厚厚一层冰,我不敢冒险骑上车,怕万一再有什么闪失。还 没走到医院大门,女儿就认出来了,立刻挥舞着小手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喊: “妈妈坏,妈妈坏,不打针!”……   我不敢独自将孩子撇在家里了,从周一到周五,又开始早早把睡梦正酣的女 儿叫起来,穿衣服,带她去开会,然后奔波着挨家拜访客户。就这样跑了不到一 年,亲友圈子都跑遍了,断了资源,没了业绩,保险公司终于干不下去了。   干工程   2000年春天,我和他听从亲友的建议准备自己创业,投资建一个预制件厂。 从来没有开口向人借过钱的我,跑遍了散居在这座小城的所有亲戚,向他们描绘 建预制件厂后的美好前景。大概是亲友们看我下岗,身边带着一个孩子,一家三 口寄人篱下,都很同情,也希望我们能改变目前状况,尽快从困境中解脱出来。 于是东拼西凑,最多的三万,最少的一千,终于凑够了十万元钱,这是我们人生 中的第一笔巨债。   我们在市南郊区租了一个废弃的村委会院落,随即退掉了市区的租住房,举 家搬进了工地棚屋。制作水泥预制件,需要液压设备,我们经过四处考察,发现 手头的十万元仅够购买一台液压设备,而我们已经无处借钱,决定自己设计加工 液压机。从那年盛夏到初冬,经过三个月的实验,我们自己按照图纸制作了一台 液压设备,比购买刚好省了一半钱。   随后是自己研发模具。我们通过对石子,沙和水泥反复进行配比试验,尺寸、 湿度、硬度和凝固时间等都达到了标准要求,第一块路基石终于研制成功了!实 在太激动了!就像新妈妈抱着自己十月怀胎辛苦分娩的婴儿,带着我们的热望与 期待。11月份,一家市政建设部门的订单来了,我们组织工人倒班加紧生产。   研制出第一台机器,生产出第一块产品,接到第一笔订单,送出第一批货物, 那种喜悦与成功的心情无法言表。然而困难接踵而至,借来的10万元钱虽经精打 细算,仍然不够前期投入,手里没有了流动资金。原材料一天进不来,房租、工 人工资等就要在等待中白白损失一天。焦急如焚的我们多次上门催要货款,却一 分钱都收不回来,答复最快要到春节后了。这意味着不但要停产,工人工资年前 也发不出去了。这些工人大多是外地来打工的,一年到头在外打工,只盼着春节 能够挣钱回家过年团聚,怎么能拖欠他们的工资呢?辛苦一年下来,不但借的钱 没还上,到年底又添新债。要不回来货款,唯一的办法只有继续借钱。我想到自 己春天踌躇满志,能借到的亲友都借遍了,年关将近,却又要出去开口向人借钱。 如果说春天借钱还对未来充满信心,张口还没觉得有多么困难,那么冬天借钱已 经真的没有了勇气和底气。吃苦不怕,怕的是满怀憧憬忙了一年,换来的是连一 顿温饱、过一个安稳的年也成为泡影。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手里的电话本,把有希望借到钱的人一个一个地圈起来, 拿起电话又放下了,但想到年关将至,工人们等着回家过年,又鼓足勇气操起电 话。我首先选择了我最好的闺蜜,也是我原来单位的同事冬梅。她下岗后开了一 家美容店,每天忙忙碌碌。每次有困难,第一个想到的都是她,可是一想春天借 她的钱还没有还,而她正积蓄准备结婚,张口实在太难了。我不错眼珠地盯着电 话机,手指缓缓拨着号码,拨到最后一位时,马上撂了听筒,没有勇气打通。就 这样,手里抱着电话机,犹豫几次,终于拨通了,心里却不知怎么开口。幸运的 是电话无人接听,熬过漫长等待的60秒,心里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可逃避不是办法,终究还是要想办法度过眼前的难关。年关一天天如追兵迫 近,我们可以不准备年货,孩子可以不买新衣服,可是工人们的工资不能再拖了, 总要想个办法借到钱发给他们才行啊。我跑回老家找到姑姑,向她借了1万元钱 给工人发工资。姑姑跟姑父、表弟开了一家养猪场,一家三口生意刚有起色,两 个月前姑父却因一场意外不幸去世。这样的情况,本不该再张口借钱,但我实在 没有办法了。小时候父母上班,我寄养在在奶奶家,是当时尚未出阁的姑姑带我 长大。姑姑听我说了情况,让我在家等等,把刚存进银行的一笔钱取了出来,催 我赶紧带回去给工人发工资。我揣着留有姑姑体温的1万元钱赶了回来,给工人 们结算了工资,让他们高高兴兴地回家过年。付完工资,手里没有钱了,明年的 周转资金又成了问题。   人在穷困潦倒无助时,最能体会到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苦苦挨到次年春天, 资金状况仍无好转,本地亲友都借遍了,有的甚至借了不止一次,再也张不开口 了。他想到了他邻县的一位同学,他们学生时代是最好的朋友,他准备去同学那 里借钱,以解燃眉之急。第一天过去,第二天赶了回来。他的同学刚刚贷款买了 房子,还没有装修,手里没有余钱。听说了我们的情况,同学连夜借了4000元钱, 让我们先解决急用。并一再嘱咐不着急还,什么时候有了什么时候给就行。这 4000元钱数目不大,却成了我们再次启动生产的救命钱。这笔钱沉甸甸地压在我 们心头,成为漫漫黑夜似的生活中的一盏明灯,让我们时时感到了温情和希望。 此后我们继续摸爬滚打,始终没有从困境中翻过身来,这笔钱也一直没有能力偿 还。直到2013年,我们变卖了设备,我又开始打工的十一长假期间,我们带着这 笔欠了12年的旧账及利息,买了一些当地特产,去邻县拜访他的同学。同学说看 到我们终于还清了债务,已经非常高兴了,知道我们刚贷款买了房,经济困难, 本金收下,利息执意不要。在邻县两天,同学热情招待,带我们回老家看望了他 的父母,又去了他市区的家做客。同学的家非常简陋,装修简单,看得出同学过 得也并不富裕。他贷款买房时,正是我们去借钱时,但在这12年中他却从未向我 们开口提过一次。   患难见真情。类似这些在困难时默默给予我们帮助的人,无论多少钱,哪怕 只是一袋粮食,一句鼓励的话,都叫我们倍感温暖,永世不忘。   创业中最难的就是出去要钱。好在我们不给私人供货,相对风险小一些。每 次要钱都要先找甲方工地技术员验收,做工程量决算,再找单位负责人签字,最 后去会计处结账。每座庙都要拜,稍微不小心怠慢了哪路大神,就会受到刁难。 每年中秋、春节都要表示一下。   2002年冬的一天,一位朋友介绍一家铁路部门负责人来到我们工地,要一批 铁路道口路基石。当时时令已进入小雪,水泥预制件加工到了一年收尾阶段,因 为霜冻后水泥制品加工要加防冻剂,成本增加,所以除非订货,一般是不进行生 产的。负责人看了我们的预制件产品很满意,当即订了6万元的货。货要得很急, 我们手里没有流动资金,去银行贷款,又因为场地不是自有,不给办理。为了接 过这桩工程,我们想尽办法筹资,终于通过两位农村亲戚通过土地抵押的方式, 贷了五万元,进入了紧张生产。他跟工人组成一个夜班组,我则负责供应原材料, 检查产品质量。就这样忙了一个多月,又将全部生产的路基石送到37处铁路道口 安装。这时已是新年前后,寒风凛冽,大雪纷飞,路滑难行。我和他分成两组运 输施工,雇了两辆车,带了两组工人,一组沿市区往南,一组向北。待工程竣工, 已是小年前后。铁路部门验收后就放假了,年前工程款又结算不了了。贷款全部 用在了工程上,工人工资又陷入困境。我们三番五次去几家甲方单位结算款项, 要回来几千元,赶紧给外地工人结算了工资把他们送走,然后跟当地工人商量道, 我们再出去要钱,有了钱就付工资。出去要钱一直到腊月二十九,单位都放假了。   那些年,我们每年都要外出奔波要钱到腊月二十九,匆匆赶在商家关门过年 前给孩子淘身打折的衣服,其余什么都买不了。找我们要债的人也一拨又一拨地 涌上了门,一直到腊月三十。无计可施,从2000年到2009年,干工程九年,我们 的春节都是在亲戚家借年躲债度过的。孩子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也时常会被要债 的跟上,一路追撵到我们的租住房。那些日子,每当听见敲门声,我就会一阵紧 张,知道又有要债的来了。也就从那时起,我害怕敲门声,总是感觉没有自己的 生活空间,直到现在,听到敲门声都会莫名的恐惧。   2002年这笔6万元的工程款,我们整整要了11年。每次去要钱,都说上面没 有拨款。其间铁路部门更换了两届领导,起初还说等有了钱就给,后来干脆躲起 来不见,找不到人了。到了2013年底,6万元终于按90%一次性结算给了5万4, 2002年的6万元可以买一套小户型的单元楼,而到了这时却只能买一个卫生间了。   在工地   整天在工地,与工人们朝夕相处,最怕的就是安全事故。事故躲在看不见的 角落,张开血盆大口,时刻窥伺着我们,吞噬着我们。   我永远忘不了2002年秋的那场事故。现在仍然不敢回忆,它就像一个噩梦, 一直藏在心底,属于黑夜。   当时工程干了两年,一直没有什么起色,我们在希望和绝望交织中咬牙坚持。 那是一个没有任何预兆的平静的下午,我正在厂子算那仿佛永远入不敷出的账, 突然刺耳的电话铃声炸响,我猛地打了一个冷颤,油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接起电 话,是他竭力克制的声音,他说:“你别害怕,我慢慢说给你听。”   我顿觉心跳加速,禁不住声音颤抖地问:“什么事?你说吧,我不怕。”   “老吴死了。”   “哪个老吴?是咱们家那个工人吗?怎么死的?”我一下子跳了起来。   “今天给东村送货,本来是最后一车了,送完货,我让工人们歇一歇,我去 找工地技术员验收,没想到刚离开就接到老刘电话,老吴站在拖拉机后斗跟老刘 他们说着话,突然摔了下来,后脑勺磕在了路边水泥地上。我边让老刘抓紧拨打 120 ,边赶了过来,人已经不行了,拉到医院就送进了太平间。”   电话滑落下来,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整个人麻木了一般,好长时间缓不 过来,欲哭无泪。不知道将面对什么,又会有什么将迎接我。当晚他说要去上海 姐姐家借钱走了。我没有依靠,不敢告诉父亲,怕他上火。匆匆给姐姐打电话, 借了一个季度生活费,将女儿送到幼儿园寄宿。我一个人准备挺身面对即将发生 的一切,撒泼、吵闹、叫骂、侮辱,甚至是殴打。什么都顾不上了,也没有什么 可畏惧,可逃避的了,一切都由我,一个弱女子来承担吧。该来的,都是命中注 定的,就来吧。   我连夜打听摸到了老吴所在村子看望他的父母亲。这是三间老屋,屋里连电 灯也没有,依然点的是煤油灯,昏黄的灯光下,看不清两位老人的表情。我拿出 买的礼品和刚刚借来的2000块钱,向老人说了傍晚发生的情况。噩耗传来,两位 老人却出奇地平静,老吴的父亲抽着烟袋,半晌没有说话。他的母亲眼神空洞黯 淡,嗫嚅着嘴巴,好久没吐出一个字,猛然像是自言自语地冒出一句:“俺就知 道早晚会有这一天。”听了这句话,我很惊诧,不知道老人要说什么。老人可能 是憋了很久了,又说了一句:“去年收麦子时,就从拖拉机后斗掉下来一次,好 在那次是掉在麦子地里,捡了条命。”   然后老人开始絮絮地讲述起来,老吴患有癫痫病,兼喜欢酗酒,老婆在孩子 出生不久就跟他离了婚,他一个人带着个上学的儿子。农忙时侍弄庄稼,农闲了 出来打打工。两位老人一直嘱咐老吴少喝酒,注意安全,可老吴总是听不进去。 中午又喝了点酒,掉了下去,这次再没有醒来。   “早晚会有这一天的”,老吴的母亲重复了一句。我说不出话来,不知道该 怎么安慰这对苦命的老人,也不知道接下来迎接我的会是什么。我跟老人商量, 人死为大,入土为安,能不能尽早把人安葬了?老人没有说话,我告辞出来,直 接去了医院。   在医院太平间里,老吴的儿子和侄子,还有我的几个本家亲戚都已到了。我 在那里待了一个晚上。这样的送别,记忆中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最早的是我的老 奶奶, 然后是爷爷。再然后,我刚刚毕业,母亲去世。医院,这个从小让我想 起来就吓得肚子都不疼的地方,这个一听名字就叫我全身不舒服以至宁肯讳疾忌 医也不愿来的地方,自己有病可以拖着不来,可是这样的的事情,却没有逃避的 理由。就在这个黑乎乎的太平间,我送过自己最亲的人,我的母亲,那一夜,也 是这么坐着,到天明。   第二天早上,一夜未眠的我赶回厂子。老吴的父母亲、兄弟姐妹,还有邻居 亲友纷纷来了,黑压压站满了一个院子。村支书和村长也来了,还叫了一个他们 村子退休的法官。他们吵吵嚷嚷,骂骂咧咧,向我要人。我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又请在场的工人们复述了当时的情景。我说我会按照法律规定来赔偿,决不会撒 手不管,但眼下的事情是先把人妥善安葬,让逝去的人入土为安。人太多了,一 一招呼不过来,我搀扶着两位老人,把几位直系亲属、村支书和那位退休法官请 进屋里,商量解决办法。外面的人仍然吵吵嚷嚷,为失去亲人难过的、看热闹的、 煽风点火的…… 好说歹说,总算把大半人劝走了。仍有一些人迟迟不肯离去。   村支书代表老吴家属提出了赔偿要求,一个天文数字。我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老吴毕竟是在我这里出事的,虽然我处境非常艰难,下岗借钱创业,刚起步就遭 此不幸,但我决不会推卸责任。但是你们提出的天文数字,我无力满足,也没有 依据,完全超出了法律标准。谈判不欢而散。就这样拖了半个月,遗体由医院太 平间转到了殡仪馆,冷藏了起来。对方非要满足他们的巨额赔偿,否则就不肯殡 葬。这半个月,老吴村子的人几乎天天来闹,一来就是一天,张口要钱。甚至去 威胁两位老人,不让他们同意殡葬,否则就不管他们了。看着两位老人为难的样 子,我替他们感到难过,亲人去世,最需要安慰的是老人和孩子,但这些人不是 想办法安慰他们,也不尽快安葬老吴,而是将活着的他们和死去的老吴一起当作 了索取利益的筹码。   我一次次地安抚、劝慰、承诺,发烧不退,嗓子嘶哑,却始终没有结果。他 们说自己法院有人,要去法院起诉。我咨询了律师,打听了事故赔偿金规定,同 意他们起诉,希望借助法律途径彻底解决问题。我聘请了律师,准备应诉。得知 我要应诉,对方又委托村支书和那位退休法官捎话,表示愿意协商解决。   后来我才知道,是老吴的一个直系亲属,想借这件事多要几个钱。并打算把 钱要到手后,再以老人年龄大了、孩子还小的名义,明着替他们保管其实霸占到 自己手里。   找到症结所在,经过拉锯似的反复做工作,事情终于有了结果。我到处求亲 告友借钱,给付赔偿金。能借的都借了,仍然无法全部付清。我把借到的钱全部 给了新的对方代理人——村委会,剩下的打了借条,以4分的高额利息,一年内 付清余款。   出了这事,我们继续惨淡经营着,业务开始慢慢收缩,准备把手里的活干干, 抓紧催要外面的欠款就收摊。干工程,小如工人因操作不当,碰了手或闪了腰, 都是家常便饭,避之不及。甚至有一次晚上外出加班送货,我们带工人们到一个 小饭馆吃饭,有个工人吃了块排骨卡了喉咙,吐不出来咽不下去,赶紧送到附近 乡镇医院急救。大夫下班了,只有值班护士,处理不了。又连夜送到市区医院挂 了急诊,折腾了整整一夜,起因仅仅是吃急了没咽下去。所以我们都一直吃住在 工地,不敢有半点疏忽,只要没有大的事故,就烧高香阿弥陀佛了,但事故还是 找上了我们。   2009年,预制工程基本收尾,设备停工。当时自己制作的液压设备,却不好 转让,最后按废旧钢铁的价钱送到了回收站。心里虽依依不舍,但再这样耗下去, 欠的债越来越多,挣到手的越来越少,根本不是我们能够负担的。   想想干工程十年风风雨雨,最后不但没有买上房子,赚到钱,反而负债累累, 真的是不能再干了。   我又开始了漂泊打工的日子……   生病记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享受过一次单位组织的体检,从来没做过一次综合检查。 刚上班的时候,未婚女孩不参加单位组织的体检。结婚后单位组织体检时我恰好 怀了孕,孕妇也不参加单位集体体检,又躲过了一劫,当时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 一是性格内向保守,不喜欢被陌生人以各种方式询问、检查;二是胆子太小,从 小一听说去医院,就会无端地恐惧和排斥。   童年的我是多么幸福啊!偶有一点点不舒服,父母亲就会紧张起来,赶紧送 我去医院检查,而一直对医院怀有深深恐惧的我,常常坐在爸爸自行车的后座上, 一听说要去医院,就突然感觉肚子不疼了。我央求着父亲:“爸爸,我肚子不疼 了,咱们回家吧,不去医院了。”爸爸转过头看着我,微微笑着,一脸宠溺地问: “怎么还没检查就好了,真的不疼了吗?”我拼命地点头:“爸爸我真的不疼了, 咱们快回家吧,你和妈妈还没吃饭呢。”爸爸调转车头向家的方向骑去,妈妈紧 跟在后面,她像看透了我的心事一样打趣道:“韵儿怎么还没到医院就不疼了, 是听说要去医院,吓得肚肚不疼了吧?”我坐在爸爸“大金鹿”自行车后座上, 紧紧地搂着爸爸的腰,后座上是妈妈特意为我做的棉垫子,软软的、暖暖的,特 别舒服。我对着妈妈扮了一个鬼脸,说:“妈妈我真的不疼了,一说到医院,肚 肚就不疼了。”就这样,一家三口伴着说笑,一会儿到家了。   这些曾经温暖的回忆,成为我今天坚强面对所有噩运的源泉与力量。我始终 相信,心中有爱的人,就会希望长存。我小时候就不敢去医院,现在更不敢去了, 只是顾忌的原因已然完全不同。那时是耍赖,怕疼。现在是因为没有医保,更没 有钱。一个连基本生存都无法保障的人,是没有资格生病的。然而,疾病还是像 买彩票似的选中了我。   2001年,我陪同学永芳去找另一位在医院工作的同学旭春检查。自从下岗, 原本内向的我更加沉默了,疏离了所有的同学朋友圈子,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活着, 不想打扰任何人。这次被永芳叫来陪她,心里一想到医院,已经感觉五脏六腑被 一只钳子般坚硬无情的手紧紧地攫住了。可是想到这么多年,永芳一直像亲姐妹 一样关心照顾着我,我又怎能推辞呢?纵然怀着对医院的万般恐惧,我依旧硬着 头皮陪她来了。陪永芳做完检查,趁她在里面休息的时候,旭春以大夫特有的犀 利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没有问我生活好不好,毕竟是多年同学,她是懂我的。她 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对我说:“我看你脸色不好,给你也做个检查吧。”我心里有 些抗拒,可觉得不好拂了同学的心意,就接受了检查。   发现子宫壁有一个2.5公分的肌瘤,问题不大。旭春说子宫肌瘤是女性常见 病,多发于于中年妇女,而我尚不足30岁,出现症状有点太早了。她知道我当时 的处境,嘱咐我要保持心情愉快,半年检查一次,如果增长缓慢可以保守治疗, 但若肌瘤生长迅速,或者超过5公分,就要考虑手术。生活早已千疮百孔的我, 哪里顾得上一个看起来并不起眼的肌瘤,怎会在意这点暗疾,又怎么可能保持心 情愉快和闲钱,坚持半年检查一次呢?   由于长时间肝气郁结,情志不畅,我的肌瘤生长得很快。每次来例假都要七 八天淋漓不止,一次要用三包卫生巾,换下来都是夹着血块的暗红色液体。爱美 女性常用的那种超薄丝网状卫生巾根本不适用我,我更不敢穿裙子,大热天也要 穿着厚厚的黑色长裤,不敢久坐,也不敢正坐。只能斜着身子侧坐一会儿,赶紧 起身去卫生间,不然一会儿就会洇透裤子染红椅子。晚上睡觉要特意套上长裤, 身下还要垫上折叠起来的浴巾,就像控制不住尿床的孩子。要不稍一翻身,就会 感到有热流汩汩涌出,身下床单已经殷红一片。每次来例假,腹疼,不敢走得太 久,可我却不能闲下来,要外出谋生,跑保险、干工程、讨债、借钱。贫贱夫妻 百事哀,连正常生活都难以为继,哪有钱和心情去医治,就这样一个人闷在心里, 为一日三餐奔波着。   真正有疾的人是不愿意声张的。生活安逸的人可以为一个小小的喷嚏悲春伤 秋,而衣食尚不能自足的我,没有资格生病医治,连感叹一声的闲情都没有。想 起自己小时候,偶有腹疼感冒父母亲紧张的情形,承欢父母膝下的那些日子,那 是多么奢侈的享受啊!可是现在生病都不敢去检查,更不敢奢谈医治,只有慢慢 挨着,任其发展。   2005年底,在上海的大姑姐邀请我们去过春节。那时我们借钱创业后因资金 周转不灵,经济比以前更窘迫了。一家三口去上海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何况连身 过年衣服都没有,我总感觉这不是去过年,而是寄人篱下,油然生出了躲债的况 味。但他想去,公公婆婆一直在上海跟随大姑姐生活,他想去看看父母亲了,更 想出去散散心,换换心情,一年到头生活太难了。   我在一家刊物上看到过,上海有家医院可以做射频术治疗子宫肌瘤。不需手 术,只要用仪器定位肌瘤部位,用射频技术切断肌瘤与子宫的连接,使其因阻断 子宫供血而萎缩,萎缩后的残体会自行从体内排出。这样的手术见效快,创伤小, 不留疤痕。我有些心动了,肌瘤寄生在体内像一个可恶的魔鬼,时时干扰着我的 生活,我是多么渴望能把它彻底消灭啊!而这样的治疗手段,正是我所希望的, 没有疤痕,恢复快。他又动员我去上海,我说了自己的想法,去一趟上海这么远, 路费开支大,如果单纯为了去过年,对我们这样的家庭实在是太奢侈了。如果可 能,我想借这个机会去上海看病。他同意了,说先去看看,如果可行,跟姐姐商 量借几个钱去做射频术治疗。   路费又成了问题,总不能老是跟人借钱,何况生病的事从未对人透露过。恰 巧有个以前的同事也是下岗职工,做起了水产品生意,通过亲戚的关系每年春节 给单位供年货。我想起了她,打电话问她需不需要人手帮忙,她说需要,可是怕 我吃不消,都是冷冻品,太凉了不适合女人干,而且每件都很大,要破冰,装袋, 怕我干不了。为了能去上海治病,更为了解决路费,我咬咬牙说我能行。   我穿上厚厚的棉衣,戴上帽子口罩,和厚厚的里面有一层棉绒面料的乳胶手 套,来到同事临时借来的仓库。里面已经有两个人了,都是身强力壮的青年男子, 也是跟我一样的下岗工人。这样寒冷的冬季,年关将至,家家都在准备年货,添 置新衣,迎接新年的到来。除了我们这些身无分文的下岗工人,没人会在这个时 间出来打工。我低着头,一句话不说,跟着那两个人,将一箱箱冰冻的鲅鱼、乌 鱼、带鱼等撕开包装箱,摊在已经用报纸铺好的地面上,然后破冰,要保证每一 条鱼的完整。再按照每家单位要求,重新称重、装箱、包装。因为是冷冻品,不 敢过夜,必须抓紧包装后运走。   从白天忙到晚上,饭也顾不得吃,那两个人干得很快,都是流水线方式,从 车上卸货、开包装、破冰、称重、包装、装车。他做司机运货,我当杠力干活。 我那几天恰好来了例假,肚子疼,血呼呼地往外涌,本该连凉水都不能碰,而我 却面对着满屋子的冷冻品,不停地起来、坐下、弯腰。凉气在整个房间无声地蔓 延。冷冻品的温度尖锐冰冷,一瞬间就穿透了厚厚的手套,手套已经成了一个冰 坨,凉凉地贴在手上,顾不得也舍不得出去买新的。整个胳膊都是凉的,手像被 无数虫子咬啮着,手套终于被冻鱼的刺戳破了,身体虚弱,浑身直冒虚汗,冷了 热,热了冷。身上淌着汗,下面流着血,整个人像被水浸透了一样。   仓库在一个偏僻废弃的厂区,没有卫生间,也没有时间去更换卫生巾,肚子 疼得难受,一串串冷汗从头上、脸上冒出来,每站起来一次,都会感到一股温热 的东西哗地流了出来,像坏了的水龙头,失去了控制。人已经完全麻木了,不知 道什么是疼痛、劳累、寒冷,只是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一样机械高速地运转。 我一直跟着忙到晚上12点,把当天的年货全部破冰装箱,没有什么需要处理的了, 等着第二天再来。   同事拿了几张钞票塞到我手里,说这个活不是女人干的,帮了一天忙,回去 好好歇歇,明天别来了。我看看手里的钞票,计算着去上海的路费,根本不够啊。 我不敢说身体吃不消,怕人家不用我了。同事自然是需要人手帮忙的,特别是冷 冻品有时间性,而年关将至,除了像我这样的下岗职工等米下炊,谁会在这个时 间出来干这样的活呢?   回到租住房我才发现裤子跟卫生巾黏在了一起,汗水、血水、泪水恣意流淌 着,我感到了疼痛、寒冷、疲倦。简单洗漱一下,一头瘫软在了床上。第二天早 上已经爬不起来了,可是想到去上海的车票,想到要去治病,强大的精神动力支 撑着我又挣扎了起来。又坚持了一天半,总共干了两天半,我们两个人加在一起, 就相当于五天的工资。同事付了我们工资,又额外给了我两只鸡、两袋扇贝、一 盘鲅鱼,让我们回去好好过个年。   此时已是腊月二十七下午,大人可以凑合,孩子一年到头盼着过年,总不能 让她一点希望一点喜气都没有。我拿着钱,带着女儿去集市上花45元钱给女儿买 了一件棉衣,裤子和鞋依旧穿着表姐她穿剩下来的。剩下的钱,正好够我们一家 坐慢车去上海。临走前,我把同事送的年货分开,一半给父亲,一半准备带给上 海的公婆和大姑姐一家。爸爸执意不要,让我们都带去上海送给公婆。爸爸看我 穿着一件旧的黑色长棉衣,又拿出300元钱让我买件羽绒服穿。   想想作为最小女儿的我,不但不能为父亲尽孝,还要让他为我操心,我不禁 悲从中来,推开父亲的手,把钱放到桌子上,我说我有钱,回去就买羽绒服。父 亲有些激动,身患心脏病和高血压的父亲一激动脸色就会发红,血压陡升。所以 平时不管生活如何艰难,包括身体有病的事情,工地事故的事情,我从不在父亲 面前流露半句,。不能照顾父亲已是不孝,让老人跟着操心就更不该了。我能做 的,只有多顺着他的心,少让他为我操心。但是无论我回来怎么跟父亲说过得很 好,不用他担心,老人还是清楚女儿生活得多么不易。可怜天下父母心,世上最 懂你、最疼你的那个人,莫过于你的父母。看到父亲脸色变了,我赶紧说爸爸您 别生气,我拿着,待会就去买!   我到底没舍得买,出门在外,花钱的地方多。揣着留有爸爸体温的300元钱, 腊月二十九下午三点我们一家三口坐上了开往上海的火车。这是一趟过路车,车 速极慢,但价格是最便宜的,车上到处是回家过年的农民工。没有空调和暖气, 挨到晚上,车上冷得像移动的冰窖,我们买的是坐票,把行李包里所有的衣服都 拿出来裹在身上,还是赶不走寒冷。坐了19个小时,困了打个盹,一会儿就冻醒 了。 第二天上午十点,到了上海。   正月初五,我们循着地址找到了那家医院。检查后大夫说肌瘤长到7公分了, 并且是多发性的,已经引起严重贫血,错过了5公分最佳治疗期,不能再拖延了, 射频治疗会麻烦一些,但还在适应症范围内。我们问了下手术费用,要6000元。 我和他对视了一眼,说回去商量一下,默默地走出了医院,回去路上我们都不说 话。除了向大姑姐借钱手术,没有别的办法。可是回到家,我们俩谁也说不出口, 怕老人看出来,还要装作没事的样子。每一天,我们都在纠结,办预制厂时我们 也向大姑姐借了钱,至今没还一分钱,又怎么好再张口借钱呢?一直到离开,我 们也没说出生病的事,更没提借钱。满怀治病希望而来,又带着不甘和失望而归。   肌瘤越长越大,我感觉身体越来越差,经常眩晕,视力也迅速下降。每次来 例假,都像是一场酷刑,疼得冒虚汗。可是此时我正给一家民间社团打工,能够 有一个暂时栖身之所,对年近四旬贫病交加的我实在是太重要了,我格外珍惜这 个机会。自然而然地淡忘了工作日和双休日的界限,每周上六天班,不敢请假, 即使腹痛难忍,也总是坚持着。然而渐渐地,我越来越没有力气,爬到三楼办公 室都会喘息很久,无法步行上下班了。我用积攒的钱买了一辆电动车,却连停电 动车的力气也没有。每次总要攒足力气蹬支架,常常停一次要折腾半天,脚趾甲 也因为没有力气停放时被碰掉了一个。晚上睡觉,我像怀孕中后期那样,身子笨 重,翻身困难,仰面躺着感到腹部硬硬的,顶得难受。   实在不能拖延了,我终于下决心走进医院做了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多发 性子宫肌瘤,最大的已经11公分,8公分、9公分的各有一个,还有一串5公分、3 公分、2公分的,整个子宫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肌瘤,像一窝鬼子姜一样埋在了宫 腔。由此引发子宫硬化,呈6个月妊娠大小,肌瘤液化,怀疑变性,合并肌腺炎, 迁延为顽固性痛经。大夫摇头感叹这么严重的症状,这些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建议立刻切除子宫,不能再拖延了。我问大夫一定要剖腹手术吗?能不能不开刀、 做微创,保留子宫呢?大夫斜睨了我一眼说:“早干什么去了?把瘤子养到这么 大还想微创、保留子宫?等手术切片出来看看再说吧,能保住命就已经万幸了。”   这些大大小小的肌瘤就像树木的年轮,一圈圈地盘旋在我体内,形成一个巨 大的漩涡似的暗伤,搅起波澜吞噬着我的健康,同时记录了我这些年经历的所有 磨难和苦痛。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是这么珍爱自己的身体,珍爱父母赐予我 的完整和美好。我不想留下疤痕,更不想切除子宫,从此成为一个残缺的女人。 我的人生已经够残缺了,没了母亲,又失去了工作,没有保障,也没有安全感, 身份可疑,像一根草一样在世上飘摇,难道上苍还要让我再失去作为女人最重要 的东西吗?   我不甘心!我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做什么事情都力求完美,上苍为什么待我 如此不公?翻覆之间就把原本属于我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拿走,叫最初丰沛欢畅如 一条河流的我干涸断流。我还不到40岁,身体和精神却已受到了严重摧残和冲击, 遍体伤痕累累,如果再失去作为一个女人最基本的特征,未来的人生,我还有什 么尊严和保障?还有什么勇气和力量活下去?   生病是肉体的反抗与哗变,可也牵扯到情感和心灵。肉体的疼痛是一时的, 情感却在丝丝缕缕、绵绵不绝中接受着洗礼。当生与死成为一个选择,当一个方 案决定着女人的自信和尊严,甚至今后活下去的质量和成色,人生中那些隐忍和 坚持还有什么意义?纠结了很久,这一次,我不想再委屈自己,我不愿意被手术 刀剪开皮肤留下永远的疤痕,更不甘心被像摘一只桃子一样摘走我作为女人最重 要的东西,从此残缺不全,等待着干涸断流。   我拿着病例到处咨询,想寻找一个能够保留子宫的手术方案。我打定了主意, 如果不能做剔除手术,就不打算治疗了。即使失去最后的机会,我也要保证身体 的完整,这是我唯一的坚持。就在这时,一位文友帮我联系了当地一位妇产科权 威大夫曲主任,她把我的情况和要求告诉了曲主任。曲主任联系我做了检查,说 这样大的肌瘤非常罕见,一般情况只有切除子宫。但考虑到我这么年轻,并且没 有基本保障,表示理解我的心情,愿意尽全力为我做肌瘤剔除术。   最后关头,上苍向我露出了他仁慈的笑脸。2012年12月7日,二十四节气中 的大雪,我上了手术台,留给我的,是身体和内心一道永远抹不去的疤痕。   术后十天出院,我重新回到那个有暖气却从未舍得享用过的家。在寒冷的家 里卧床休息了一个半月,身体稍有好转,正月初八,我坚持回到那个暂时栖息的 民间社团上班了。所有手术费用全靠借钱自费,养病期间没有工资,我得赶紧上 班,为了每个月那800元的微薄收入……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