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   长篇小说   《唐神经奇遇记》   (或名《当代》)   (上卷)   新独秀 著   2015.6.8.   目 录   上卷   第一章 亮相   第二章 雪案   第三章 寻车   第四章 半疯   第五章 真疯   第六章 错乱   第七章 逃离   第八章 卖肾   第九章 杨杰   第十章 立功   第十一章 宝剑   第十二章 跳水   第十三章 香猪   下卷   第十四章 拔剑   第十五章 游荡   第十六章 伏法   第十七章 演讲   第十八章 愚民   第十九章 琴琴   第二十章 打拐   第二十一章 寻情   第二十二章 捐尸   第二十三章 挺身   第二十四章 屠宰   第二十五章 飞雪   第二十六章 京城   第二十七章 峨眉   第一章 亮相   当唐神经躺在峨眉之巅的时候,他才感到世界是如此安静,如此纯净。山下 日复一日的风声、雨声、汽笛声、碰撞声、爆炸声……以及人类的笑声、哭声、 吵闹声、叫卖声、挣扎声、嘶叫声、欢呼声、呐喊声、兴奋的及凄惨的呻吟声…… 统统都消失了。制造这些声音的男男女女、贩夫走卒、士农工商、白领政客…… 也隐灭在3000米之下沸腾的尘嚣中,只有山巅上那些天真调皮的鸟儿在唐神经的 耳边啾啾欢唱。天空就在他的头顶上方,似乎触手可及;然而无边的蓝色又显示 着天空的高远与深邃,宇宙的神秘似乎全都隐匿在天幕的背后。天幕俯视着唐神 经的眼睛,使他备感安宁;云海在他身边从容地舒展,又使他非常放松。此时, 他觉得胸膛中那颗剧烈跳动了三十一年的心脏变得从容不迫,安详无比。唐神经 知道,最后的时刻即将到来,心脏在等待永久的休息,鸟儿们在欢迎他的回归。 深蓝色的天幕上,一位美丽的天使正面带微笑,向他频频招手……   唐神经缓缓地站起身来,轻轻拍掉风衣上的尘土与草屑,又俯身拾起地上的 宝剑。这把宝剑已陪伴唐神经走过了两年多的征战历程,屡立奇功。剑柄被磨得 光滑无比,剑鞘上的金粉早已斑驳不堪,无数的划痕牢牢地附着在剑鞘表面,透 出令人唏嘘的沧桑。剑鞘正中心有唐神经亲手雕刻上去的两个颜体大字——“干 将”。这是唐神经对这把宝剑的称谓,这个称谓显然沿用了古老的传说,并无特 别新鲜的地方。然而在唐神经看来,唯有“干将”二字才能表达他对这一随身利 器的喜爱与肯定,同时也只有“干将”二字才能体现出这把宝剑对于主人的重要 性——因为,在唐神经两年多的征战历程中,唯有这把宝剑自始至终贴身陪伴着 他,是他的得力“干将”。“须臾不可分离。”唐神经常常对围观他和干将的众 人如此说道。“唐神经,‘须臾’是什么意思?”每逢此时,照例会有人这么问 道。而唐神经也照例会抽出干将,将银晃晃的剑锋展示在围观者的面前,然后昂 着高傲的头颅回答道:“‘须臾’么,就是一点点时间的意思。你们真没文化。”   现在,唐神经挺直腰杆,站在峨眉之巅,淋浴着金顶的光辉,远眺着壮观的 云海。天风浩荡,将他那身肮脏破旧的风衣吹得英姿飒爽。唐神经一声长叹,抽 出干将,在青筋暴突的脖子上狠狠地一抹!   只见唐神经脑袋一歪,挂在脖子的一侧,干将也随之掉落在地。接着,他努 力支撑着并不魁梧的身体,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便直楞楞地撞到一棵老松树上。 他一把搂住粗壮的树干,吃力地抬起头,然后环顾四周,狡黠而放肆地哈哈大笑 起来。   原来,干将虽是一把剑,却不是金属制成的,而是用硬质塑料做成的仿真玩 具。不过,说实在的,这件玩具非常逼真,只是剑刃没有实用价值而已。   唐神经足足笑了十分钟,一边笑,一边说:“假的,假的。哈哈哈……我千 里迢迢赶到峨眉山,来完成我的夙愿,老天却不成全我。哈哈哈,老天不成全, 我还有其它办法。哈哈哈……我意已决,我意已决……”唐神经心里很清楚,用 干将自杀,决不可能成功,却有点像表演。至于表演给谁看,唐神经根本不在乎。 虽说有几个游客远远的打量着唐神经,并缩着手指指点点小声议论,唐神经却丝 毫没有将这些人放在眼里,更没有将这些人的反应放在眼里,简直视若无睹!以 前他很在乎自己的表演有没有观众,现在不在乎了,他只是表演给自己看。但是, 这决不意味着他不想自杀或是在假自杀。事实上,他是毅然决然地要自杀,为此 已做了精心的准备,自杀方式早已筹划妥当。他来到峨眉之巅,就是自杀行动开 始走向实施。   现在,他振了振风衣,迈着坚定的步伐,向客房走去,那里有他准备的自杀 用品——真正的自杀用品。   第二章 雪案   唐神经原来不叫唐神经,叫唐盛兴。唐盛兴出生在唐湖县城一个皮匠家庭。 父亲唐德亮整天坐在工人文化宫东侧的巷口埋头修皮鞋,一修就是三十多年。唐 盛兴从呀呀学语的时候就开始在鞋摊边玩耍,一直玩到上学。上学后,就不大情 愿到鞋摊上来了,可是他的母亲陈秀群却常常逼着他到鞋摊上去。   陈秀群当时在县城塑料厂上班,中午时间很紧,吃完饭就得赶去上班。唐德 亮在街上修鞋,中午有空就回家吃饭,没有空就等家里人送饭到鞋摊上。由于唐 湖县城需要修理的鞋子实在太多,加上唐德亮长得比较漂亮,不像大部分皮匠那 般苍老猥琐,所以唐德亮的生意总是很好,常常忙得没有时间回家吃午饭。陈秀 群也忙,她每天都是三口并作两口扒拉完午饭,就心急火燎地赶着上班,送午饭 的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到唐盛兴的头上。唐盛兴心里虽极不情愿,但却不敢不去, 也没有理由不去。因为工人文化宫是他上学的必经之处,加上母亲的命令不容违 抗,他只好噘着嘴提着饭盒来到父亲的鞋摊。除了送饭,他就再也不肯到鞋摊上 了,生怕同学看见。放学的时候,他宁可从文化宫对过的农贸市场穿行而过,也 不愿经过父亲的鞋摊。及至上了中学,唐盛兴看着父亲的身体越来越佝偻、面孔 越来越糙黑,就不再回避父亲的鞋摊了。相反,他渐渐地帮助父亲做些事情了。 比如经常在早晨上学的时候和父亲一块出摊,傍晚放学后再帮父亲提溜着一些东 西收摊。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他考上大学。   唐盛兴从小就有点名气,这主要来源于他的名字。小伙伴们在一块玩耍的时 候,动不动就喊他“唐神经!唐神经!”其实,童年时的唐盛兴一点也不“神 经”,相反,还天资聪颖,智力超群。唐盛兴知道,自己之所以有这个倒霉的外 号,完全是由于自己的名字叫“唐盛兴”。为此,他曾经多次和父亲哭闹:“我 不叫唐盛兴了!我不要这个名字!你给我重起一个名字……”每逢此时,唐德亮 总是用他树皮般的手掌摩挲着儿子的头,说:“这个名字好。盛兴,是兴旺发达 的意思。那些小狗崽子不懂,别听他们瞎起哄。等你长大了,就知道这名字有多 好了。”其实,唐德亮心里也清楚,这个名字的谐音确实不好听。当初起名字的 时候,一心想兴旺发达,光宗耀祖,却没有想到这一层。所以,每当看到“小狗 崽们”拍着小手,跳着小腿,兴高采烈地大喊“唐神经!唐神经!”的时候,他 也十分后悔。只是,改名字相当麻烦,他没有工夫也没有心情跑医院,跑计生办, 跑居委会,跑派出所,甚至要跑到学校去给儿子改名字。更主要的是,他觉得不 能由于“小狗崽子”一起哄就改名字,那岂不是和“小狗崽子”一般见识?再说 了,改了名字也未必管用,“小狗崽子”还照样会挖空心思起另一个外号。“等 到长大了,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他常常这么安慰儿子,也这么安慰自己。   不错,唐盛兴上了高中,读了大学,直到参加工作,果真没有人再叫他“唐 神经”了,而“唐盛兴”这三个字却经常出现在登记表、履历表、光荣榜及奖状 中——这三个字写在纸上是多么体面啊。   然而,在唐盛兴二十八岁那年,发生了一起意外事件,使“唐神经”的外号 重新梦魇般地回到了他的身上,而且越传越响,越传越广。整个唐湖县城都知道 有个唐神经,甚至唐湖县治下的各个乡镇都知道本县有个著名的唐神经。到了后 来,唐神经声誉日隆——邻县知道了唐神经,市里知道了唐神经,省城也知道了 唐湖县的唐神经。唐神经最风光的时候,全国各地都知道了这个皮匠的儿子,甚 至连遥远的西班牙都知道了中国有个唐神经——这都是唐神经自身努力与媒体报 道的结果。人们都以知道唐神经的趣闻逸事为荣耀,以不知道唐神经这个人为可 耻。如果有谁楞头楞脑地问:“唐神经?谁是唐神经?”他准会招来鄙夷的眼光 和奚落的口水。而唐盛兴一旦出现在街头巷尾或田间村路,马上就会引来大批的 观众,人们纷纷说道:“看,这就是唐神经。”   这一年冬天,唐湖县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整整下了两天两夜,平时灰暗喧 嚣的唐湖县城变成了银装素裹的世界。下雪的这两天,老鞋匠唐德亮只好窝在家 里,逗着四岁的小孙女唐如花玩耍,第三天雪一停,就思忖着要出摊修鞋。三天 前,一个外地口音的小姑娘,将一双红色的高跟鞋送到摊上,说好第二天来取, 只因连下了两天大雪,唐德亮没有出摊,心中却一直惦记着这事。现在儿子儿媳 都上班去了,老伴也到凤凰大酒店打杂去了,如要出摊,只能按惯例将小如花带 上。唐德亮就把如花抱进箩筐,然后一头挑着如花,一头挑着修鞋箱,来到工人 文化宫巷口,摆好鞋摊,等那个姑娘来取鞋,也顺便等一些零星客户。   然而,直到文化宫楼顶上的大钟敲完暗哑的十一响之后,那个姑娘还没有出 现。加上如花一个劲地叫冷,唐德亮决定不再等待,就将如花抱进箩筐,挑起担 子往家走去。   行不多远,唐德亮发现七八辆轿车横停在人行道上,他只得小心翼翼地下到 在马路上。刚走了两步,唐德亮就感到脚下打滑,心中便有点发慌、后悔。正当 他打算回到人行道的时候,却一脚滑倒,人和担挑一起摔倒在马路上。小如花摔 出箩筐,惊恐与疼痛让她立即哇哇大哭起来。   就在这时,只听“吱——”的一声,一辆奥迪轿车从唐德亮身后急驶而来。 眼看就要撞上摔倒在地的唐德亮,奥迪轿车一个猛地急刹,车轮在冰雪马路上拖 出十多米长的辙印。由于是急刹,加上马路太滑,奥迪轿车方向失控,造成侧滑, 车辙像数道弯弓,直逼唐德亮!   唐德亮听到冰雪地面上传来尖锐的刹车声,他知道,自己死路一条了——那 声音像一把闪着寒光的冰刀,剖开了他的心尖,刺入了他的大脑!然而,此时此 刻,唐德亮并不惧怕这样的冰刀,他只有一个念头:“千万不要压着如花!”   就在唐德亮默默祈祷的时候,奥迪车轮拖出长长的弯弓形辙印,弓背紧挨着 唐德亮的身体一掠而过——车轮没有碾压到唐德亮。   然而,令人战栗的是,奥迪车的左前轮从小如花的身体上碾压过去!   瞬间,小如花停止了哭叫!   唐德亮躺在马路上,听到如花的哭喊戛然而止,他感到天空一下子砸在了他 的脑袋上,无数个黑色的魔鬼也随之从天上掉落下来。他们快速地扒开他的胸膛, 撕扯他的内脏,敲碎他的颅脑,焚烧他的肢体……   奥迪司机蒋小峰呆坐在驾驶座上。他知道,他压到了一个儿童,而且很可能 已经将这个儿童压死了。此时,他再一次感到手脚麻木,后背冰凉。尽管轿车内 开着空调,温度达到20多度,他还是觉得刺骨的寒冷。恐惧与压力使他接近崩溃 的边缘。而他的恐惧与压力并不仅仅由于数秒前的车祸,还有相当一部分是来自 于一刻钟前发生在“小观山庄”的惊心动魄的事件。只不过,眼前的车祸加重了 他的恐惧与压力,或者说,又将一刻钟前的恐惧与压力重新驱赶到他的身上。   当时,蒋小峰和“二公子”匆匆忙忙上了奥迪,驶出“小观山庄”,往城西 开去。两人急于赶路,车速较快,时速约六七十公里。当然,这种车速在平时来 说,根本不能算快,只是在冰雪成冻的马路上,这种速度就快得离奇了。当时, 看到奥迪“嗤嗤”飞驰的人都说:“这车肯定有什么急事,不然不会开这么快, 除非司机疯了。”   蒋小峰根本没有想到,那个老鞋匠会突然摔倒在马路上。情急之下,他踩了 刹车,却不敢刹得太猛。如果一脚刹到底,奥迪非侧翻不可——他是在确保自身 安全的情况下踩了刹车。现在,蒋小峰坐在驾驶座上,并没有下车的意思。他知 道,事到如今,下车与不下车已没有什么区别了。但如此巨大的事情让他不敢做 主,他要寻找主心骨,于是,他扭过头,问车后座上一名穿着貂皮大衣的青年: “‘二公子’,怎么办?”   “二公子”名叫赵长河,二十七岁,长得英俊潇洒,器宇不凡。其父赵利民 是唐湖县副县长、政法委书记,主管全县的公安、检察、司法工作。   赵长河和一般官场子弟不同。一般官场子弟,多凭借父辈关系,走从政这条 “阳光道”;也有一部分官场子弟,借助广泛的人脉资源,走经商这条“黄金 道”。很少有人像赵长河这样,既不当官,也不经商,整日厮混在文化圈子中。 不是赵长河高雅脱俗,也不是他厌恶权钱。其实他有用不完的钱,因此他无须再 去劳神赚钱;他的亲朋好友皆是大大小小的官员,因此他无须再去追逐权力。赵 长河常常伸出食指和中指,在众人面前划一道弧形,然后睿智地说道:“你们这 些人的权力之和就是我的权力。”此话不假。他的亲哥堂哥、叔叔舅舅、姨兄表 姐、七姑八婶等等均是唐湖县乃至市里的官员。家族及亲戚中,但凡不是弱智, 都是大小不等的官员,唯有他赵长河不当官。唐湖县流传着这样的说法,说如果 赵家开个家庭会议,就相当于开了半个政府工作会议。因此,赵长河觉得,家里 这么多人做官,自己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即使一两个亲戚退休了,或失宠了,出 了纰漏了,也没关系,还有那么多有权有势的亲友呢。所以,他根本不担心日后 的问题,就嫌做官麻烦,一心做一个逍遥公子。夏天,他喜欢穿上中式真丝对襟 凉褂,下身穿一条飘飘欲仙的灯笼裤,著一双软底布鞋,摇一把像牙骨画扇,一 副唐伯虎祝枝山的模样;到了冬天,就披上貂皮鹤氅,穿上风雪马裤,或戴一顶 腥红斗毡,模仿贾宝玉和薛蟠;春秋两季,常喜欢戴墨镜,披风衣,手捏烟斗, 指夹雪茄,仿佛香港电影中的大佬。   赵长河在城东经营了一个非营利性的文化场所,号“小观山庄”。里面水榭 亭台,松风竹韵,曲径通幽。平时,赵长河喜欢在这里休闲娱乐,歌咏唱和。唐 湖县文化局、广电局、教育局、文联作协的官员们是这里的常客。他们携带本县 著名的音乐家、舞蹈家、书画家、歌唱家、作家、诗人……雅集于此,曲水流觞, 其乐无穷。当然,每次雅集,必定要有若干美女前来助兴。这才是赵长河与文化 圈打得火热的主要原因——唐湖县的美女大都集中在文化部门。   因为赵长河是赵利民的二儿子,唐湖县官场里的人便将“二公子”的雅号送 给了他。背后,人人都可以叫赵长河为“二公子”,包括知情的老百姓;但是, 面对赵长河本人,并不是谁都可以这么称呼他的,这要看资历、级别,特别是关 系。就连某些局长见了赵长河也得恭恭敬敬地称一声“赵爷”。但是,司机蒋小 峰却可以直呼“二公子”,可见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   现在,“二公子”坐在奥迪车中,心中极度烦躁。本来,老鞋匠摔倒在机动 车道上,自己的司机来不及刹车避让,碾压了一个儿童,属于意外交通事故,自 己和司机都应该下车察看情况。如果还活着,就立即送到医院抢救;如果不幸死 亡,就等待交警前来处理。这是最明智的办法。这样的事情,民事赔偿是肯定的, 但不会追究刑事责任,也不会给他带来什么麻烦。这点事对他“二公子”来说, 根本就不是什么事。他“二公子”有的是钱和权,用不着为这事犯难。   可是,他不能坐等交警来处理。因为交警来了,可能会从这起交通事故中扯 出更重要的事情;而这件事情,二公子就不能轻易摆平了。   所以,当“二公子”听到蒋小峰问“怎么办?”的时候,他的心中已拿定了 主意。他牙一咬,蹦出几个字:“还等什么?赶快走!”   蒋小峰一听,迟疑了一下,说道:“有事你可不能抛下我不管啊。”   “二公子”听出了话里的意思,他脸一沉,眉毛倒竖,喝道:“你他妈的真 会做生意!快走!”   蒋小峰立即踩下油门,奥迪轿车一个激灵,然后向西疾驰而去。   当唐盛兴看到女儿血肉模糊的尸体时,他登时两眼一黑,瘫软在地。医生马 上对他进行了抢救。醒来后,唐盛兴好像只剩下了皮囊,目光空洞,神智不清, 言语错乱。此时,唐盛兴的精神已完全崩溃。亲友不敢离他半步,整天对他好言 相劝,又赶紧将如花入土为安。过了好几天,唐盛兴的神智才渐渐清醒了一些。   一星期之后,老鞋匠唐德亮因为经不住自己内心的折磨,也投河自尽。短短 十来天工夫,唐盛兴丧女之后又丧父,直觉得天旋地转,灵魂出窍,浑身像纸片 一样虚弱无力,整日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想得头痛欲裂,脑袋中全是乱麻、石子、 车轮、蜂窝、冰刀……等等稀奇古怪的东西。   一个多月后,唐盛兴的神智渐渐恢复正常。第二年初春,唐盛兴刚刚能行走, 就开始追查肇事车辆及车主,并不断地奔走于唐湖县的公安局、交警队、检察院、 信访办等部门。从此,唐盛兴的生活完全脱离了原来的轨道,进入了跌宕起伏、 不可思议的神奇之旅。   第三章 寻车   唐盛兴最先来到的就是唐湖县交警大队。他知道,这是一起交通事故,但是, 事故的情形究竟是怎样的,肇事的车辆在哪里,车主司机姓甚名谁,他只是听人 谈过,真实情况他却不清楚。事故发生后,唐盛兴一家沉浸在极度的悲痛之中, 每个人都恍恍惚惚浑浑噩噩,只比死人多了一口气,根本没有精力来追究这件事。 有几个亲朋好友去交警队了解案情,但都没有什么结果,只说交警队正在尽全力 追查肇事者。   其实,交警队的两名办案交警孙强邓斌在事发一小时后就知道了肇事车辆及 车主;县交警队队长陈东胜、县公安局局长马德林在事发当天就知道了肇事车辆 及车主。当时,孙强邓斌对现场进行了勘察,拍照,并提取了车辙印、血迹以及 其它有价值的资料;同时,也仔细询问了多名目击者。有一名穿栗色羽绒服的小 伙子说:“车号是0066,前面的数字没有看清。”孙强邓斌随后调取了该路段的 录像资料。很快,他们就发现了那辆逃逸的奥迪车影。紧接着,他们在放大的图 像中看清了车牌号码:“XT0066”。接着,他们查出这辆奥迪的车主是赵长河— —副县长兼政法委书记赵利民家的“二公子”。孙强邓斌既为这么快就查出重要 线索而高兴,也暗暗感到这件事情将会比较棘手。二人不敢声张,就将调查情况 向陈东胜作了汇报。陈东胜又向马德林作了汇报。   陈马二人紧急商定:一、立即将这起事故汇报给赵利民,于公于私都应该这 么做。于公,赵利民是政法委书记,主管公安工作,这么大的事情不汇报,失职; 于私,肇事车主是赵书记的“二公子”,不告诉他,失情。二、立即通知孙强邓 斌,“要严守工作纪律,听从上级指挥。在没有定案之前,不得泄漏案情信息, 造成工作被动,不利于工作的开展……”   这些情况,唐盛兴都不甚清楚。当他在唐湖县交警队“大队长办公室”找到 陈东胜的时候,陈东胜正在给办公室里的花草浇水。唐盛兴询问案情进展,陈东 胜就用“肇事车逃逸”、“马路摄像头坏了”等等借口敷衍搪塞唐盛兴,又好言 好语抚慰唐盛兴,并表示交警队会继续全力追查肇事车辆及车主,一有消息立即 通知唐盛兴。唐盛兴口干舌焦地问了半天,也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线索,恨急不 已;又无法可想,只得忿忿怏怏地回到家。   唐盛兴离开后,陈东胜把这事掂量了半天。在他看来,这是一起意外事故, 是唐德亮和奥迪司机共同造成的悲剧,当然主要责任在于奥迪车速过快。案情并 不复杂,秉公办案也不是什么难事。问题是,赵书记有了暗示,自己就身不由已 了。这件事处理好了,就会赢得赵书记和马局长的好感,仕途就开阔了;办不好, 很快就会倒霉,这是毫无疑问的。他对唐湖县官场的情况太清楚了。让他备感疑 惑的是,秉公处理对赵利民及其“二公子”都更为有利——至多赔点钱,让司机 蹲几天看守所。如果“二公子”也有责任,就让“二公子”蹲几天看守所。老百 姓顶多议论车子开得过快,一时大意,酿成悲剧。反过来说,这样处理也可以提 升赵书记的威望——不徇情枉法,大公无私,一身正气,光明磊落……而现在这 样处理,风险就比较大了。要完全堵住知情人的嘴,不容易。自己、马局长、孙 强邓斌不会轻易泄漏真相,但是目击者的嘴巴恐怕就很难管得住了。   “赵书记为什么要出此下策呢?”这是陈东胜一直疑惑不解的问题,他想破 头也想不出所以然来。   唐盛兴拖着脚步到了家中,就沮丧得一头栽倒在床上。母亲陈秀群、妻子张 小丽过来问道:“怎么样?”“白跑一趟。”唐盛兴答完,就不愿多说一个字了。 陈秀群张小丽见状,不再多问。唐盛兴躺在床上,思考下一步怎么办。“关键是 找不到车子……如果有人亲眼看到了,那就好了。谁看到了?他在哪里……”想 到这儿,唐盛兴一骨碌坐起来。“发协查通报!对,叫他们发告示!发悬赏布告! 唉——我在交警队怎么没有想到这个办法?” 在陈东胜的办公室,他只是围绕 着事先想好的几个问题说来说去,却没有根据具体情况,想到这个最有用的办法。 唐盛兴由此觉得,自从出事后,自己的智商下降了不少。“和陈东胜的交涉就是 明证,很失败。”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一早,他又来到了交警队。出乎意料的是,交警队增加了门岗,不能 像昨天那样直接进去了,凡是外来人员必须要登记。唐盛兴登记完毕,门岗打了 一个电话到里面,然后对唐盛兴说,你的事情领导昨天刚刚接待过,今天不能再 接待了,领导很忙,没有时间。唐盛兴一听,据理力争,可门岗就是不让他进去。   “你不让老子进,老子找公安局去!”于是又赶到公安局。接待他的人说, 这件事属于交警队管,让他再找交警队。   就这样,唐盛兴被推来推去,就是找不到能解决这事的人。而那些将他推来 推去的公务员们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们都得到了通知,他们只是奉命执行而 已。   有关唐盛兴上访的过程讲起来有点乏味,姑且放在一边。我们先来讲讲和 “二公子”有关的事情。   大约一个多月前,“二公子”赵长河及其随行蒋小峰等人在凤凰大酒店用餐, 认识了服务员杜梅梅。杜梅梅十九岁,来自遥远的G省。她家地处偏僻山区,经 济非常落后。迫于生计,杜梅梅背井离乡,来到发达的唐湖县打工。杜梅梅长得 水灵俊秀,还没有被世俗所污染,浑身散发着山里女孩的朴实与羞涩,这引起了 “二公子”的注意。“二公子”见到杜梅梅,心思就不在酒桌上了。他想,现在 这个社会,这么清纯的姑娘,比大熊猫还要少,唐湖县根本就找不到第二个这样 的美人。那些在“小观山庄”出入的美女们,跟眼前的这个外省姑娘一比,就黯 然失色了。“二公子”因此在席间充分展示了他儒雅的谈吐及高贵的气质,赢得 了杜梅梅的好感。“二公子”见时机成熟,就轻描淡写地对杜梅梅说:“我那里 有一个山庄,缺一个服务员。如果你有熟人,可以推荐给我。工资待遇好商量。” 杜梅梅听了,心里一动,就简单直接地问道:“工资多少?”“二公子”说: “月薪三千,奖金福利另说。”杜梅梅一听,比自己现在的工资整整高出一千块, 哪有不想去的道理。于是双方互留了手机号码,又说了一些闲话,就分手道别了。   “二公子”走后,杜梅梅翻来覆去地琢磨这件事。说它是玩笑,可这位赵总 分明说得很认真;说它是真的,又觉得这样的好事来得太突然了,有点不相信。 说它是假的,可人家留下了金灿灿的名片,能假到哪里去?而且,她也听出来了, “二公子”就是看中了她,叫她找人是明话暗说。杜梅梅一时拿不定主张。但是, 整整多出一千块的工资还是在诱惑着她。“去看看,真假不就清楚了?”   几天后,杜梅梅找到了“小观山庄”。山庄地方不大,但是像模像样,十分 雅致,很有文化气息。也看不见什么人在山庄内走动,不像大酒店那般乱哄哄的, 杜梅梅心中已有了几分好感。再想想当天席间赵总儒雅洒脱的形像,心里的疑问 已消除了大半。“只要工资有三千,就到这里来。”她暗暗下了决心。   “二公子”的办公室在山庄的西北角落,是一座茅草房。杜梅梅一见,不由 得笑了一下。现在,就是自己落后的山区老家,也见不到茅草房了;这个王子一 样的赵总,居然住在茅草房内,有意思。但见“二公子”的茅草房有四五间的样 子,人字形屋顶铺着齐匝匝的稻草,外墙壁都是泥巴抹成的,有大片的爬山虎之 类的藤蔓植物紧贴在墙面上。草房四周,围着高高的篱笆。篱笆墙内,长着各种 花草,很是茂盛。“这种房子就好像是从古代搬过来的。”杜梅梅想到了初中课 文里的插图,“好像诸葛亮的南阳茅庐,也有点像陶渊明的南山草房。”只是草 房门前的篱笆墙内停放着一辆漆黑锃亮的奥迪轿车,让杜梅梅的思绪从古代回到 了现实。   杜梅梅停止了胡思乱想,抬脚进入草庐内。转过两个屋子,到得“二公子” 办公室门口。门开着,杜梅梅敲了敲门框,问了声“赵总在吗?”,只听里间哼 出一声:“嗯。等一下。”杜梅梅便不再出声,而是转头扫了一眼宽大的办公室。 只见墙上挂着字画,架上放着古玩,四周摆放着绿色植物及各种花卉,办公家俱 都是古代式样,油漆光亮,可见人影;门口的地毯又厚又软,像踩在云朵上面…… “里外两个样啊。”杜梅梅心里默默感叹着。   少顷,“二公子”从里间出来,见是杜梅梅,连忙将她让进沙发,自己在办 公桌前坐下。   两人寒暄了几句。杜梅梅说明了来意,“二公子”心中暗喜。杜梅梅最关心 的是工资,她问:“赵总,上次你说的三千块工资,是真的吧?”   “那还有假?我们山庄还有四五千的呢。只要干得好,工资是不断提高的。 你刚来,先拿三千,以后看工作表现再提高。”   杜梅梅一听,心里的疑问彻底落了地。第二天,她就高高兴兴地来“小观山 庄”上班了。   转眼就到了元旦。这一天,杜梅梅发现她喜欢的红色高跟鞋坏了,鞋帮开胶 脱落。几次想过扔掉,终究舍不得。一月六号,她将这双皮鞋送到了唐德亮的鞋 摊上。当时,唐德亮正在修理一只男式皮鞋,说:“这双皮鞋人家马上要来拿, 修好了,就给你修,前后要不了一刻钟。”杜梅梅心想,要在鞋摊前等这么长时 间,万一被酒店里的人看见了,多难为情。于是就对唐德亮说:“你慢慢修,我 有点事,明天来拿。”说完就走了。   谁知第二天和第三天下了大雪,杜梅梅也就没有来取鞋子。   到了第四天上午,杜梅梅在山庄“月影厅”打扫卫生。她一边忙碌着,一边 想着中午下班后到老鞋匠那里取鞋子。正在她埋头弯腰擦拭椅子的时候,“二公 子”恰巧路过“月影厅”门口。杜梅梅一时没有发觉,仍旧弯腰忙碌着。“二公 子”看着杜梅梅高高翘起的臀部,那个蓄谋已久的念头猛地翻腾开来。强烈的冲 动让他恨不能立即上前抱住杜梅梅,但他还是轻轻地说了一句:“杜梅梅。”   杜梅梅闻声,连忙直身掉头,见是“二公子”披着鹤氅立在门口,便笑盈盈 地喊了一声“赵总”。   “到我办公室来一下。”“二公子”一边耸耸肩膀将鹤氅提正,一边严肃地 说道。这句话他经常说,七个字,不多说一个字,也不少说一个字。今天也是一 样,说完这句掉头就走,一副大人寡言的派头。   杜梅梅一听,连忙放下手中的事情,随着“二公子”来到草庐办公室。   “二公子”一边将鹤氅挂在衣架上,一边和杜梅梅拉了几句家常,接着很认 真地告诉杜梅梅,要给她加五百元工资,说完就斜眼看杜梅梅的反映。   杜梅梅想不到来山庄第二个月就加工资,突如其来的欣喜让她涨红了脸,她 连忙起身道谢。   “不要谢。听我话就行了。”“二公子”微笑着盯着杜梅梅的脸。   杜梅梅心里一阵紧张。本来,办公室里只有她和“二公子”,让她稍稍感到 不安,现在一听这话,这个不安就更厉害了。她连忙推说要去上班了,说完转身 要走。“二公子”一把抱住杜梅梅。杜梅梅情知不好,又羞又急。撕扯推拉之中, 她打了“二公子”一巴掌。“二公子”恼怒万分,一把将杜梅梅推倒。杜梅梅的 后脑勺砸到桌角,立时血流如注,四肢瘫软。   “二公子”完全没有料到这样的情形,心头一揪。片刻之后,“二公子”面 色惨白——他发现杜梅梅已没有了呼吸。   “二公子”明白闯下大祸,就想抛尸灭迹。正当他将杜梅梅抱出办公室的时 候,却被蒋小峰撞见。“二公子”见隐瞒不了,索性要挟蒋小峰和自己一同去抛 尸。蒋小峰是“二公子”的专职司机,曾因多次调戏、强奸妇女被捕,后因“二 公子”打通关节,很快获释。蒋小峰出狱后与“二公子”沆瀣一气,形影不离。 现在,面对“二公子”的要挟,他迟疑片刻,便答应了。   就这样,二人急于抛尸,蒋小峰心慌意乱地开着快车,终于酿成了血腥车祸。   唐盛兴辞了工作,把全部精力用在追查肇事车辆上。事实上,在辞职之前, 他已很少上班,也没有心思上班了。印刷厂考虑到他的悲惨遭遇,不忍心辞退他。 现在,唐盛兴主动辞职,印刷厂求之不得。   唐盛兴辞职后,几乎天天到交警队、公安局上访,有时候也到县政府、检察 院、信访办反映情况。接待他的人都告诉他,只有找到肇事车辆,或肇事者,才 好追究责任。有时加一句:“对你的遭遇,我们很同情。”   由于唐盛兴不断地出入于唐湖县的各个机关部门,这些部门不胜其扰,于是 决定加强门卫管理。各机关纷纷将那些行动不便、昏庸无能、形同虚设的传达室 老头辞退了,换上了年富力强、面容严峻的中青年保安。有的部门本来没有门岗, 也陆续增添了保安人员,完善了保卫制度。这一措施很快风行了整个唐湖县,不 光县城的各个机关招聘了几百名得力的保安,连唐湖县治下的各个乡镇政府及其 办事机构,也配备了近千名保安。唐湖县的老百姓说,唐盛兴做了一件大好事, 解决了千把人的救业问题,同时也让几百名老头回家安度晚年。当然,门岗措施 最为有力的当属唐湖县政府,门口二十四小时有军人站岗保卫,这在全国的县政 府中也是不多见的。   这么一来,唐盛兴就不能自由地出入有关部门,他总是被那些尽职的保安挡 在门外,也经常遭到他们的白眼与呵斥。唐盛兴无奈,就在这些机关的大门口徘 徊观望,想伺机溜进院内,但忠于职守的保安们不给他任何机会。有时,唐盛兴 站累了,就索性盘腿坐在门口的水泥地上,然后从衣袋中掏出一卷褐色的牛皮纸, 慢慢展开,四角用碎砖头压上。不久,就有行人围拢过来,但见牛皮纸上写着两 行红色大字:   重金寻找肇事车辆!   提供线索酬谢五千!   还有一些密密麻麻的黑色小字,写着他的不幸遭遇。   唐盛兴就带着这张牛皮纸,今天坐在县政府门前,明天坐在公安局门口,后 天又到交警队门口摊开这张纸,希望能引起众人的注意,也希望有知情人告诉他 破案线索。唐盛兴所到之处,总能引来一批围观者。有人说:“光坐在这里有什 么用?去找媒体,让电视台报纸一报道,破案线索就多了,办事的人也不敢马虎, 速度也快。现在的社会就这样,正常途径解决不了,就找媒体。”另一人撇撇嘴, 说:“你以为电视台是你家开的?你要他报道他就给你报道了?报道好人好事要 看关系,报道坏人坏事怕破坏社会和谐。领导不点头,哪个记者敢报道?这里面 水深呢。想想看,这事要是能报道,电视台早就报道了。”众人听了,连连点头。   此时的唐盛兴已经有点像疯子了,但还不是疯子。他坐在地上,一言不发, 目光呆滞,头发蓬乱。自从出事后,他就没有理过头发;身上的衣服也脏兮兮的, 因为每天都要坐在地上,他也懒得换洗衣服。这番模样同百十天前的唐盛兴相比, 简直判若两人。   初春的唐湖县,夜晚来得很快。五点钟一过,县城各机关陆续下班的时候, 天就黑下来了。这天傍晚也是如此。唐盛兴见交警队的人一个一个走出大院,又 见守门的保安用一把巨型挂锁将铁栅门锁上,就知道今天寻找知情人又无望地结 束了。他只得将悬赏的牛皮纸折叠起来,放进破旧的人革包,然后艰难地直起身, 拍拍屁股上的灰土,慢慢向家里走去。   当唐盛兴离开交警队门口的时候,一个黑影在百十米开外的地方也直起了腰。 黑影扔掉手中的烟头,红色的火星在暮霭中一闪而过。黑影随后将羽绒衣领子竖 起来,又把脖子上的围巾往下巴上挪了挪,然后勒紧,使围巾遮掩住半个面孔, 最后将一顶黑色的头盔套在脑袋上,随即发动了摩托车。与此同时,黑影的目光 始终没有离开唐盛兴萎靡不振的身体。唐盛兴在前面走,黑影骑着摩托慢慢地在 后面尾随。对此,唐盛兴浑然不知。   十多分钟后,唐盛兴走到一个僻静巷口,那个黑影突然加速,摩托猛地窜到 唐盛兴的面前。唐盛兴大吃一惊,立住脚。摩托也随之停在唐盛兴的身边。黑影 端坐在摩托车上,嘴巴透过围巾发出一句浑浊而不容置疑的声音:“快上车!” 唐盛兴只看见黑影露出一双眼睛,完全分不清他是男是女,相貌如何,多大年纪, 就惊恐迟疑地倒退了一步。黑影急了,伸过头靠近唐盛兴,低声说道:“我知道 车祸的情况。这里不方便细说,快上车!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我告诉你!”唐盛 兴一听,这才明白怎么回事,又惊又喜,二话不说,跨上了摩托后座。黑影加大 油门,摩托一声呼啸,向县城西郊疾驰而去。   转眼之间,摩托已到达东风水库。黑影将摩托停在水库边的柳树林中,扭头 四下观望了一番,对唐盛兴说:“就在这里跟你说。”原来,他就是当天车祸的 目击者,那位穿栗色羽绒服的青年男子。   “把你带到这里来,也是万不得已。长话短说。那天事故,我是亲眼看到的。 车牌尾号是0066,这个号码特殊,一眼就记住了,交警调查的时候我也告诉他们 了。十天前,我看到你坐在交警队的大门口喊冤,才知道这案子到现在还没有 破……”   唐盛兴忍不住打断那人:“这位兄弟,你可曾看见完整的车牌号码?知道车 主是哪个吗?”   那人就讲述他有一个表弟在市车管所上班,他就委托表弟悄悄查了一下全市 车辆登记信息。得知全市车牌尾号是0066的,只有两辆,一辆是货车,一辆就是 奥迪,车牌号XT0066,车主就是“二公子”赵长河。   “原来是他!怪不得案子这么难破!”唐盛兴一听,气恨交加地说道。   那人说完,就发动摩托,准备离开。   唐盛兴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扔下手中的人革包,一把抓住摩托车把,说道: “恩人,你帮了我的大忙,我还没问你的名字哩。”   “唉——”那人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不会告诉你我的名字的。”说着就 又踩了一下油门。   唐盛兴急了,拦在摩托车前,说道:“大恩人,你就这么走了,我的心不安 啊。你告诉我名字,我日后也好报你的大恩大德,也好代娃儿向你说声谢谢……” 说到此处,泪水忍不住流出来。   “唉,说来很惭愧,我不是你的大恩人。你难道没有看出来,我是偷偷摸摸 来找你的。我盯了你两天了,一直没有机会,生怕让人看见。你是唐湖人,不可 能不知道,赵家的势力太大了,谁都惹不起。‘二公子’天天玩女人,群众只是 气愤,可又有哪个能把他怎么样?他老子赵利民,掌握着全县的公检法大权,谁 能斗得过他?有句话说得好,‘赵利民一咳嗽,唐湖县抖三抖’。唐湖人都知道 他在金鑫煤矿上有干股,每年分红上千万,可又有哪个吃了豹子胆,去摸这个老 虎的屁股?官场上满眼都是他赵家的人。三姨娘六舅母,七大姑八大爷,都在不 同的机关任职。不但唐湖县是他的天下,市里、省里都有他的关系。也有一些正 直的人,不信这个邪,想扳倒赵利民,可是结果呢?非但没有扳倒赵家父子,自 己倒将乌纱帽弄丢了。前年,老牛书记和赵利民斗法,结果被提前退休……我向 你提供肇事车的信息,只是出于自己的良心,并不想要你的五千块赏金。我承认 我胆小怕事,我不会为这事出庭作证的。但愿你能早日找到凶手,申冤报仇……” 说罢,一轰油门,摩托如脱缰的野马,冲出柳树林,消失在夜色中。   第四章 半疯   第二天一早,唐盛兴就赶到交警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往院子里面闯去。 保安一不留神,竟让唐盛兴单枪匹马闯了进去。待他发现刚刚进去的是门口的 “席地客”时,唐盛兴已一阵风到了办公大楼前。保安大惊,连忙招呼同伴。三 四个人立即奔到大楼前。唐盛兴见状,情知不妙。他一心只想扑进陈东胜的办公 室里,好质问这个交警大队长,于是撩开双腿,“登登登”上了楼梯。这几个保 安重任在身,知道唐盛兴如果闯进办公室,后果十分严重。轻则一顿训斥,重则 可能解聘。由于职责所系,饭碗所系,遂不敢懈怠,一齐奋力追赶唐盛兴。毕竟 训练有素,三个保安在四楼拐角将唐盛兴一把扭住,不管唐盛兴如何竭力呼号挣 扎,硬生生将他拖下楼来。唐盛兴大骂陈东胜“陈畜生”、“狗官”;骂交警队 “黑衙门”、“办黑案”;又骂保安“狗腿子”、“为虎作伥”。几个保安火了, 他们钳住唐盛兴的两个胳膊,将他在大院中的水泥地上快速拖行。唐盛兴的双脚 与水泥地激烈地摩擦着。不一会,他那双破旧的皮鞋就被水泥地脱了下来。此时, 唐盛兴在极度愤怒中也变得极度亢奋。知情者事后分析,“从这时候起,唐盛兴 有一点像唐神经了。”笔者也认为,这可能是他成为“唐神经”最初的表现,介 于“神经”与“正常”之间的临界点。也就是说,这时的唐盛兴还没有完全“神 经”,更没有变疯,他只是有点亢奋而已。他大喊:“官官相护,草菅人命!打 倒狗官陈东胜!打倒狗官赵利民!打倒花花公子‘二公子’!还我女儿性命!为 我女儿申冤!”围观的人发现,唐盛兴的袜子被水泥地磨破了,脚后跟上的皮也 被磨掉了,水泥地上留下了两道淡淡的血痕。对此,唐盛兴全然不觉。他继续呐 喊,声嘶力竭,只恨不能举起双拳来配合呐喊。这使他感到不太过瘾。   很快,保安将唐盛兴拖出了铁栅栏门,将他像死狗一样甩在地上。同时又像 躲避瘟疫一样,撒开双腿奔进院内,又赶紧将铁栅栏大门关起,挂上大锁,这才 松了一口气。一个保安说道:“差点出了纰漏。这下没事了。”另一个拍着胸脯 说:“累死我了。他哪来那么大的劲?我们几个钳住他,他还那么凶。”   唐盛兴在地上喘息了一会,然后赤着脚站起来,挥舞着手对围观的人说道: “‘二公子’的车压死了我女儿。奥迪车,XT0066。陈东胜这个狗官包庇‘二公 子’,官官相护!我要告他们!到市里告他们!市里不行到省里!省里不行到北 京!我就不信,没有王法了?我女儿的冤就没处申了?打倒赵利民!打倒陈东 胜……”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唐盛兴像倒磁带一样,循环不停地重复着上面的话。 后来,他发现围观的人实在太多,就担心外围的人可能看不到他的样子,听不到 他的诉说,于是一步跃上交警队门前的花台,居高临下,像发表演讲一样,挥舞 手臂,控诉着“二公子”、赵利民、陈东胜……他说得最多的是:“‘二公子’ 的奥迪车压死了我女儿,我要为女儿申冤!法办二公子!打倒奥迪车!打倒 XT0066!”   围观的人伸着头,仰着脖子,听着,看着。有的叹息,有的摇头,有的哈哈 大笑乐不可支,有的说:“他是不是疯了?”“是不是神经哦?”有人撇撇嘴: “你们有点良心哦。人家这么惨,还笑话人家是神经。”另一人说:“我看有点 神经。现在不神经,这样下去,迟早会成为神经。”有知情者介绍说:“他叫唐 盛兴,小时候就被娃儿起过‘唐神经’的外号。唐盛兴,唐神经,猛一听,没有 区别。”从这时候起,“唐神经”这一称呼在二十年后又慢慢地回到了唐盛兴身 上,但是远远还没有普及。“唐神经”完全取代“唐盛兴”是在十天之后——那 时候,唐神经被送进了唐湖县精神病院,强制性免费治疗;唐神经真正家喻户晓 是在数月后——那时候,唐神经不断到市里和省里上访,并发生了一系列奇遇。 上访之余,便在街头巷尾、田间村陌向人们发表演讲,主要讲述他的奇遇记;而 让唐神经真正声名大噪则是在半年后——那时候,唐神经到了省城和北京,并幸 运地遇到了一些贵人……这都是后话,暂且不表。且说现在,唐盛兴隐约听到围 观的人群中有人叫他“唐神经”,不由得大怒:“你才是神经呢!你全家是神经! 老子叫唐盛兴!老子正在同贪官污吏作斗争。你见过同贪官污吏作斗争的‘神经’ 吗?你见过吗?没有见过就不要胡说!”又乘兴加了一句英语:“Shut up!” 众人一听,哈哈大笑,愈加确信他就是“神经”。笔者当时也在现场围观,并仔 细观察了唐盛兴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平心而论,此时的唐盛兴还不能算唐神经, 他只是情绪亢奋、言语有点错乱、有点不流俗套而已。而之所以言语错乱与过分, 是由于他的激愤导致他要快速地表达;而一旦在激愤的情况下快速表达,遣词造 句就不太精准,甚至有点疯狂,所以给人“神经”的感觉。   就在人们津津有味地看唐盛兴站在花台上慷慨陈词,并期待他说出更耸人听 闻的话语的时候,唐盛兴却一个箭步从花台上跳下来,并迅速拾起花台下的旧人 革包,随即扭身冲出围观的人墙。人们纷纷让开一条道。只见唐盛兴大步流星地 向马路走去,人们的目光也紧紧地尾随着唐盛兴的背影,有些人甚至跟着唐盛兴 跑了百十米远,直到唐盛兴消失在马路对过的一条巷口时,才恋恋不舍地停下了 脚步。   一刻钟后,正当围观的人们意兴阑珊、陆续散去的时候,忽听一人兴奋地嚷 道“来了!来了!唐神经又来了!”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果然看见唐盛兴急 冲冲地向他们走来。唐盛兴除了一只手提着旧人革包之外,另一只手还拿着白纸、 墨汁、毛笔。就在人们备感疑惑的时候,唐盛兴已快步来到花台跟前。只见他把 白纸铺在花台上,拧开墨汁瓶盖,又用指头将毛笔捻松,然后蘸上浓浓的墨汁, 歪着头略一沉吟,就奋笔疾书起来。不一会,白纸上出现了如下文字:   小女惨遭车祸!二公子逍遥法外!   还我公道!严惩凶手!此冤不雪!我枉为人!   就这样,唐盛兴在交警队的大门口呼号怒骂,诉说冤情。喊累了就歇一会, 站累了就坐一会,坐累了就在地上躺一会……一个小时之后,唐盛兴又卷起白纸, 提着人革包,赶到公安局、县政府门口如法炮制,叙述惨案,痛骂狗官……   此事很快传遍了整个唐湖县城,并且成了每一个唐湖市民谈论的主要话题。 当然,赵利民、“二公子”、陈东胜、马德林等人也在第一时间知道了消息。其 实,在唐盛兴买毛笔墨汁的时候,陈东胜就在床上接到了下属打给他的电话。陈 东胜不敢耽搁,立即向马德林作了汇报;马德林随即驱车亲赴赵利民的办公室, 详细禀报事件情形。赵利民一听,知道此事再也不能瞒下去了,就采用早已想好 的“预案”。他一皱眉头,沉思片刻,然后用大义灭亲的沉痛而果断的语调下了 命令:“严肃处理,依法办事!一、立即逮捕肇事司机。如果是我家小二子开的 车,也立即拘留;二、抚慰受害家属,由车主和司机先赔付十万元,后续赔偿依 法支付;三、我作为车主的父亲,要和车主一起到受害者家中慰问。”最后,他 叹了一口气,颓然塌陷在宽大的真皮转椅中,无限感伤地说:“唉——我生了这 么一个不肖之子,不知是哪辈子造的孽。”   马德林得令,带领干警火速赶到“小观山庄”,逮捕了蒋小峰。随行的还有 唐湖县的各路记者,包括电视台记者、广播电台记者、唐湖县报记者、唐湖官网 记者……与此同时,陈东胜将躺在交警队门口花台上小憩的唐盛兴请进办公室, 端上茶水,好言抚慰,表示歉意。又将抓捕蒋小峰、“训示”“二公子”的情况 告诉了唐盛兴,并将事故处理及赔偿方案同唐盛兴作了商谈。唐盛兴一时措手不 及,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对待陈东胜的方案。他只是责问陈东胜:“你们为什么不 早点调查处理?非要我悬赏找到车主,你们才处理?”陈东胜早有言辞:“当时 苦于找不到肇事车。现在有了线索,只要调查属实,必定依法处理。”唐盛兴折 腾了一天,已没有什么力气说话,又想不到事情的转机来得这么突然,一时有点 茫然,有点恍惚,不知是喜是悲,好像做了一场囫囵梦。   当天傍晚下班之后,赵利民亲自率领县委办、县府办、县人大、县政协四套 班子的有关领导,还有马德林、陈东胜等人,以及各家媒体记者共二十余人,浩 浩荡荡地来到唐盛兴的家中。低矮狭小死气沉沉的唐家立刻变得拥挤不堪,房子 好像随时会被撑破。陈秀群张小丽更是手足无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当赵利民 说一些抚恤话语的时候,婆媳二人终于控制不住早已冰冷的情感,放声大哭起来。 早有随行的各路记者对着赵利民拍照摄像,又将悲痛欲绝的陈秀群张小丽劝慰了 一番,方才离去。当天夜间,唐湖县的电台电视台反复播放了赵利民大义灭亲、 依法办事、体恤群众的新闻。第二天上午,唐湖县报及唐湖官网也用大号字体刊 发了相应的新闻。   事情本来到这里就差不多结束了——赵家父子破财保身,蒋小峰会在监狱中 度过一年半载,唐盛兴也会在时间的流逝中慢慢修复心灵的创伤,逐渐走上正常 的生活轨道……可是,命运没有让唐盛兴喘息几天,就又让他走上了更为坎坷的 征途,最终成了一个闻名遐迩的“唐神经”。   那天晌午时分,虚弱的唐盛兴正坐在自家的小院子里,眯着眼晒太阳。事情 过后,他的情绪平复了一些,可是心里却像长了一块冰袋。这块冰袋时隐时现, 时大时小。冰袋的寒意让他不由自主地佝偻,让他感到胃疼、腹冷,吃什么都像 嚼冰渣。为了抵御这种寒意,他就自然地坐到了阳光下。温暖的阳光慢慢地热了 衣服,又热了肌肤;接着,又热了胳膊,热了肚子,热了胸腔;最后,骨头热了 起来,后脊背热了起来,那块紧贴心尖的冰袋渐渐融化……心尖探探头,伸伸腰, 然后迤俪舒展,如一瓣破土的嫩芽。他知道,那是阳光穿过了他的肌肉与骨骼, 到达了他寒冷干硬的心田。心尖勃勃生长,红色的心肌充满了活力,搏动强劲而 有节律……鲜花怒放,莺歌燕舞,大地一派生机,令人欢欣鼓舞……就这样,他 渐渐地恋上了阳光,阳光越强烈他越舒坦。甚至,他喜欢穿上漆黑的衣服。因为, 黑色的衣服更能吸收阳光的热量。   今天,他照例眯着眼睛,在阳光下回想着爱女小如花的种种模样。恍惚之中, 他觉得小如花就在院子中玩耍,就在他的身边绕来绕去,身上还穿着那件小花袄, 脚上还穿着那双能发出青蛙叫声的保暖鞋。他听到了女儿“咯咯咯”的笑声,听 到了女儿的小腿小脚踩在大地上发出的欢快悦耳的“呱呱”声……这样的影像、 这样的声音让他潸然泪下。   他慢慢地睁开迷蒙的双眼,环顾四周。哪里还有如花的身影?哪里还有如花 的笑声?只有空旷的小院,孤寂的小院,毫无声息的小院。他又痛苦地闭上眼睛, 把头垂进胸前,双手掩面,任泪水从指缝中渗出。然而,只要他一闭上眼睛,如 花的身影和笑声又出现在他的身边。他索性仰起头,面朝天空,双目紧闭……如 此这般,他在恍惚与现实中不断地来回折腾。   最后,唐盛兴实在忍受不了这种煎熬,就站起身来,想到外面走走,散散心, 以此来驱赶这痛苦的幻觉。   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流不断。唐盛兴漫无目的地走着。他不想看街上的车辆, 特别是轿车。然而,各种车辆不断地闯进他的眼帘,从他的身边驶过,这让他烦 躁不安。于是他决定离开街道,到人民公园里去转一转。主意既定,他便加快了 步伐。   片刻工夫,他走到了县礼堂大门口,已能够遥遥地看见人民公园那一大片竹 林,以及竹林下那蜿蜒有致的粉墙。正当他左右张望准备过马路的时候,却有一 辆漆黑锃亮的轿车从他眼前缓缓驶过。当唐盛兴看见车标是四个相连的圆圈时, 他的心不禁一紧,同时不由自主、几乎是本能地瞄了一眼车牌。等他看清车牌的 时候,唐盛兴只觉得眼前一黑,双腿一软,差点晕了过去。   原来,这是“二公子”的奥迪,车牌“XT0066”!   唐盛兴努力支撑着快要坍塌下去的身体。他的血在体内四处奔涌,奔涌的血 流让萎靡不振的唐盛兴变得噪狂。他连忙低头四处寻找砖头之类的东西——他要 砸这辆轿车,这辆夺去了他爱女生命的轿车。它是他的仇人,不共戴天的仇人! 他准备为此被拘留,哪怕坐几个月的牢,他也心甘情愿。然而,街道边有不少果 皮、废纸、塑料袋等垃圾,就是没有砖头。这让唐盛兴无比失望,也无比恼怒。   就在唐盛兴咬牙切齿无计可施的时候,奥迪车已在人流中缓缓滑动而去,转 眼之间,已开到距离唐盛兴二百米开外的地方。   车里的人不知道,几十秒前,路边曾有一个人想砸他们的座驾。由于路边没 有碎砖头,让他们的座驾逃过了一劫。   唐盛兴以为,奥迪马上就要消失在他的视线中,开到一个他无从知晓也不想 知晓的地方。这样,事情就都过去了。然而,令唐盛兴想不到的是,当奥迪车成 为一个黑影的时候,竟然停住不动了。   唐盛兴不由踮足望去。只见车影又慢慢地动了起来,接着上了路左边的一个 停车场,好像在找停车位。唐盛兴马上想起,那里是唐湖县城最著名的休闲娱乐 场所——“海阔天空洗浴中心”。   “海阔天空”规模很大,装修豪华,被誉为唐湖县的“天上人间”。本县的 达官贵人、名流巨贾、成功人士都爱到这里休闲放松、洽谈事宜、交流情感,甚 至邻县以及市里的人物也常来此处,所以门庭若市,豪车云集,当然也是美女云 集。   唐盛兴连忙向“海阔天空”奔去。就在唐盛兴飞奔了百十米远的时候,奥迪 也停泊妥当。车门打开,出来三个人。唐盛兴远远地看见,其中一个二十多岁, 穿着黑色的外套,很像蒋小峰。于是又加紧了步伐,想上前看个究竟。然而,还 没有等到他靠近奥迪,车子里的人已快步上了大门台阶。两个门僮低了一下腰, 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几个人已走进了“海阔天空”的彩色旋转门。唐盛兴眼 看着这几个人消失在旋转门里,恨不能一步跨进大堂,揪住那人看个清楚。唐盛 兴的想法很简单——蒋小峰现在应该在牢房里服刑,他怎么可能来到“海阔天空” 啊。然而,车流和人流把他挡在马路这边,让他一时无法扑上前去。待到有一条 人缝,他急忙穿过马路,直奔“海阔天空”的旋转门。他的举动将两个门僮吓了 一跳。   且说唐盛兴进了大堂,却一下子不知所措了。作为唐湖县城一名资深市民, 他当然听说过“海阔天空”的盛名,但是,他从来没有进去过,更没有在里面消 费过、“娱乐”过。所以,当他一脚踏进大堂的时候,里面富丽堂皇的装饰、迷 宫一样的门道让唐盛兴感到茫然。他一下子难以适应这里的环境,他不知道该何 去何从,更不知道刚才进来的那几个人到了哪里。   其实,那几个人进了大堂,早已轻车熟路地钻进了观光电梯,到了六楼的一 个房间,那个房间名为“云雨芭蕉”。   唐盛兴怏怏地出了大堂,来到奥迪车边。他眯着眼睛盯着车牌,脸上霜冻一 般。“狗日的,不信你不出来。”主意既定,就走到门僮面前,指着奥迪说: “叫刚才的几个人出来,就是从这个车子上下来的人。”门僮本来就觉得唐盛兴 不正常,心里正在嘀咕:“屁急急地进去了,傻站了一会又出来了。神经兮兮 的。”现在唐盛兴站在他们面前,并且指手画脚用命令的口气跟他们说话,这更 让他们不快。加上唐盛兴脸呈菜色,衣衫破旧,于是便将职业习惯抛到了九霄云 外,很鄙夷地说道:“你真牛逼啊,竟敢支派爷了?要找人自己去找!”唐盛兴 说:“你找不找?不找我砸了这车。”一个门僮翻了一下白眼:“你去砸啊。就 怕你没这胆。要不要我帮你找砖头?”另一个又说:“砸了这车,你八辈子都赔 不起。知道这车多少钱么?一百万差不离。你一年赚多少啊?”说完得意地笑起 来。唐盛兴一听,不再多话,走下台阶,低着头找起砖头来。不一会,找来了半 块砖头,对门僮说:“你找不找?不找我真砸。砸完了,你的饭碗也完了。”门 僮一看唐盛兴的架势,猜不透原由和真假,心想:“今天真遇到疯子了,还是一 个惹不起的武疯子。”嘴上连连说道:“好好好。算你狠。我去找,我去找。” 说完便一头钻进大堂内。   不一会,门僮带着三个青年人进了旋转门。这三人在门内探头探脑,好像在 张望着门外面的动静,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待到出得门来,三人并不吭声,而 是径直往奥迪车走去。唐盛兴见三人出来了,走上两步,定睛一看,中间那人果 真是蒋小峰,不由得怒火中烧,遂如一阵旋风扑了过去。   原来,蒋小峰按照和“二公子”谈妥的协议,进了唐湖县监狱。作为酬谢, “二公子”已按照协议付给蒋小峰50万“辛苦费”,待到风声过后,就让蒋小峰 出狱,届时再付给蒋450万。蒋小峰则要对杜梅梅死亡的事守口如瓶。虽说蒋小 峰是一个特殊犯人,在监狱内样样待遇都不错,可是,他是一个逍遥惯了的人, 三天一过,便直喊“难受”。但有协议在先,且有巨额补偿,也只好劝自己在里 面“忍受忍受”。一个月下来,“真的熬不过去了”,“挺不住了”,便叫“二 公子”“打打招呼”,又花了点钱打通关节,就在这天出了监狱的大门。两个狱 警也脱了制服,换上便衣,“押”着蒋小峰直奔“海阔天空”。他们三人说: “这也是‘放风’,‘放大风’。”   所以,当他们刚刚脱下衣服,准备就浴的时候,一听有人找,情知不妙。现 在,果真见一个人猛扑过来,就早有准备了。蒋小峰一看唐盛兴的模样,虽不能 确定是谁,但知道是冤家找上门来了,究竟是哪一个冤家,哪一个仇人,一时不 能断定——他自己做的事自己清楚,冤家仇人不是一个两个。再想到前一阵子唐 神经大闹唐湖县,蒋小峰也估猜到眼前这人“可能是唐神经”。于是,连连躲避, 只想尽早钻进车子,快快离开。两名便衣也知道出了麻烦,就不敢纠缠,一并护 着蒋小峰上车。唐盛兴哪里答应,他一边上前追打蒋小峰,一边高声疾呼:“你 这个罪犯,坐牢坐到‘海阔天空’来了。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事情!老子今天不会 轻饶你……”一边骂,一边要扇蒋小峰的耳光。蒋小峰一听,面如土色。两个便 衣也吃了一惊,看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知道如不及时脱身,麻烦就大了。遂对 视了一眼,一个便衣使出职业技能,上前将唐盛兴撂翻在地,另一个赶紧护着蒋 小峰上了轿车。   唐盛兴眼看着奥迪已经发动,就努力支撑着爬起来,要去阻挡轿车。便衣娴 熟地将车子倒至出口,眼看就要窜上马路。唐盛兴急了,连忙找到那半截砖头, 向车屁股狠狠地砸去。围观的人一阵惊呼,两个门僮也是一声惊呼,同时庆幸自 己刚才识时务,没有惹祸上身:“这家伙还真敢砸啊!”   但见那半截砖头飞向了车屁股,将一只红色的尾灯砸得稀烂,破碎的灯壳落 了一地。其时,奥迪已开始加速启动。蒋小峰和两个便衣都知道砖头砸中了车尾, 可是不敢恋战,只想早点离开,于是一溜烟消失了。   围观的群众见一个衣着寒碜的人竟然敢砸一辆冠冕堂皇的奥迪,而且砸得奥 迪不敢吭声,灰溜溜地逃走了,不由得万分敬佩。有人拍手鼓掌,有人喝彩叫好。   唐盛兴对着奥迪消失的方向,骂道:“龟儿子,看你能跑到哪里去?老子明 天就找吴市长。世上奇闻,天下奇闻,坐牢坐到洗浴城来了……”众人一听,愈 加佩服唐盛兴,纷纷竖起了大拇指。很快有几个人认出了唐盛兴:“看,这就是 唐神经。”又有一个人歪着脑袋瞧着唐神经,用分析与研究的口吻慢条斯理地说 道:“说神经,也不神经;说不神经,也像神经。看看刚才的样子,你说他是神 经还不是神经?”旁边的人答腔道:“说不清。人家女儿被压死了,神经肯定受 到了刺激。但是从他说的话看,也有道理啊。只能说轻度神经。”   唐盛兴见奥迪落荒而逃,自觉出了一口恶气,心中舒畅了不少。又见看热闹 的人围着自己,不肯散去,并且热切的期待自己说一些事情的缘由经过,就想找 一个类似于交警队门前花台那样的高地,然后站在上面,居高临下,俯视观众, 将事情的原委详细地讲一遍。于是他就转了几个身子找这样的高地,可是转来转 去都没有找到。这让唐盛兴不免有些扫兴。无奈,他只得将就着站在平地上,扯 着喉咙说了事情的经过。最后,他和盘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如果那天是蒋小峰肇事的,他们完全可以按章处理,没必要拖着不处理; 他们不处理,说明这里面有文章。那天很可能是‘二公子’赵长河肇事的,跟蒋 小峰无关。他们见事情糊弄不过去了,就用蒋小峰作了替罪羊,也就是顶包!现 在,这个走狗蒋小峰居然一边坐牢,一边到洗浴城来洗澡。天下还有这样奇怪的 事吗?你们听说过吗?谁听说过,举手告诉我……好,没有人举手,证明你们没 有听说过,也证明中国其它地方没有这样的怪事,只有唐湖县这个古怪的地方才 有。”众人听到这里,忍不住大笑起来。他们确信,唐盛兴大脑出了问题,最起 码一会儿正常,一会儿神经,总之和常人的言行不太一样了。   “这个事还没有完。我要告他们,告赵利民。赵利民不‘利民’,他是‘赵 坑民’,专门坑害唐湖人民!我还要告‘二公子’!专门玩弄妇女、荒淫无耻的 花花公子!我还要告陈东胜马德林这样的狗官!他们拿着我们唐湖人民的血汗钱, 却不为我们唐湖人民做事,甘愿充当腐败分子的走狗!我要告他们!如果继续让 他们为非作歹,那法律的尊严何在?政府的信誉何在?人民的安全感何在?你我 的安全感何在?”说到这里,他正气凛然,热血沸腾,右手在空中用力一挥,就 像领袖人物演讲时常用的那种手势。围观的人们纷纷报以热烈的掌声。   “所以说,我要告他们。怎么告他们?到哪里去告他们?不瞒你们说,我早 已计划好了,我横下一条心了。我反正一无所有了。马克思说过,无产者失去的 只是锁链,而他们得到的则是全世界。所以,我不怕。杀头不过头点地,斩首不 过碗大的疤。杀了我一个,还有后来人。我要到市里去告他们;市里不行,到省 里;省里不行,到北京,到中央。我相信,北京会支持我的,中央会支持我的。 中央不会让这些贪污腐败分子猖狂太久的!我不是上访专业户,我是匡扶正义、 除暴安良的罗宾汉!罗宾汉知道么?不知道。不读书,没文化。告诉你,罗宾汉 是一个大侠客,外国的、古代的大侠客……”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咽了一口唾液,继续说道:“我给你们爆一个猛 料,你们听好了,别吓着了。赵利民在金鑫煤矿公司有干股。干股,干股懂不懂? 就是白拿钱。每年都要拿上千万的分红。”众人听到这里,有的人拉长了舌头, 有的人不屑地反驳道:“上千万算什么?少见多怪。前两天我在网上看到一个新 闻。一个十六岁的丫头,她的名下就有十七处房产,总价值三亿多元,号称‘房 姐’。你道是什么原因?原来这‘房姐’的父亲是当地房管局的局长!还有深圳 的一个村民主任,比这个‘房姐’还厉害,号称‘房哥’。别看他只是一个小小 的村主任,但他的财产比市长还要多。这家伙一共有60多套房子,不但在深圳有 房子,在北京、上海、南京都有他的房产。还有什么‘房爷’、‘房祖宗’,就 更不用说了。至于山东省省长黄胜、铁道部部长刘志军,那些人贪污的钱动辄就 是上亿,房子都在三位数以上,玩的女人没有几千也有几百!你以为捞个千把万 就是大新闻了,真正笑死人了。”另一个挥着手臂说道——好像他手臂一挥就可 以将唐盛兴的话完全否决掉:“还猛料?我还以为是什么新鲜稀奇的事情,原来 是煤矿干股。这个事情,稍微有点耳朵的唐湖人都知道,就你才听说。哈哈哈…… 笑死我了。”说完掉过头,朝围观的人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唐盛兴一听,正色道:“你笑什么?你有资格笑么?你知道赵利民拿干股, 你敢去告他么?敢么?不敢吧?不敢就不要笑!你们这些愚民!看热闹的愚民! 人人像我唐盛兴,不愁天下不太平!不跟你们说了,说了也白说。我要到市里去 了,找吴市长去了。”说完分拔开围观的人墙,兀自扬长而去。   就这样,他花了五块钱,坐着22路城际公交车赶到市里。下了公交,就直奔 市政府。市府办公室的雷主任告诉他,吴市长到外地考察去了,两三天之内可能 回来不了,有情况他们可以转告。唐盛兴无奈,就将自己的遭遇,还有赵利民拿 煤矿干股的事说了一遍,大体上是重复了他在“海阔天空”广场上说的那番话。 市府办的雷主任等人见唐盛兴的言语时而有条有理,思路连贯,逻辑缜密;时而 颠三倒四,夸大其词;且思维跳跃,不着边际,东一榔头西一棒,还夹杂着猜测 与想像,就对唐盛兴的话将信将疑,搞不清他究竟是如实上访,还是神经错乱说 疯话,只得耐着性子记下情况,好言安慰,并说一定会认真调查处理。   唐盛兴回到家的时候,天基本黑了。妻子张小丽的脸色比天色还要黑。原来, 唐盛兴在“海阔天空”广场上激扬文字挥斥方遒的时候,邻居就将情况告诉了她。 张小丽连忙关了家门,往“海阔天空”赶去。她想把丈夫拉回家,不要在外面丢 人现眼了。丧失爱女已让她痛不欲生,丈夫为此也变得不像人样。她真的寒了心, 她不想再折腾了,她只想过一个安稳的日子。她抱着一个老理:胳膊拧不过大腿, 草民斗不过官爷。况且,赵利民来过家了,打过招呼了,又关了司机,赔了十万 钱,她就认了。只是觉得如花可怜,常常暗自垂泪;掉完眼泪又恨公公唐德亮; 又想到唐德亮已负疚跳河,就一个也不恨了,只怪自己命苦。所以,一听邻居说 唐盛兴“又在街上喊冤了”,就又羞又愤,匆匆出门。待她赶到“海阔天空”, 唐盛兴已经上了22路公交车。此时,现场的人们还未完全散去,也没有谁认得张 小丽就是唐盛兴的妻子,难听的话就飘到了她的耳朵里了。什么“唐神经已经疯 了,没治了。这一棍子将他打成了真正的唐神经。”、“唐神经也闹得忒过分了。 嫌赔的钱少,有空就出来闹事。”如此等等,直让张小丽感到窝火与屈辱。她羞 于向人们打听丈夫去了哪里,只听到闲人说唐盛兴找吴市长去了,便又惊又怕, 一扭头回到了家。   现在,她一边将锅碗瓢盆弄得丁当响,一边对唐盛兴说:“找到吴市长了吗? 吴市长给了你几个香饽饽?你不想活了,我还想活呢……这样下去,这日子还怎 么过下去?你看看你,还像个人样吗?整天在大街上充军,跟疯子差不多。别人 说你是什么,你知道吗?我听了都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可你倒好……”唐盛兴插 嘴道:“说我什么?”张小丽想到人们一口一个“唐神经”,直觉得胸膛里像塞 了一团脏兮兮的抹布。“唐神经”这几个字想蹦出嘴,却硬生生被她逼回去,但 气愤与不甘又让她将噎下去的话甩出来:“叫你什么?叫你唐神经!神经病!”   唐盛兴一听,浑身禁不住痉挛了一下。童年的耻辱像梦魇一般浮现在眼前, 残酷的现实像冰刀一样扎在心口。此时,他已接近崩溃的边缘。爱女的惨死、慈 父的自杀、案件的拖延、上访的艰难、官场的黑暗让他快要疯掉了。实事求是讲, 唐盛兴现在快要“神经”了,离“神经”只有一步之遥了。他的神经快要断了, 他快要成为真正的“唐神经”了。他的大脑犹如一台疯狂运行、且马上就要散架 的破旧机器,谁在这台机器旁边跺一下脚,甚至咳嗽一下,这台机器马上就会瘫 痪,就会崩溃。现在,妻子这一声“神经病”,就好比这一脚,这一声咳嗽。那 些围观的人说他“唐神经”,他虽然不高兴,却也能够忍受;可这话从自己的妻 子嘴里说出来,而且以厌恶的、唾弃的口吻说出来,这让唐盛兴感到自己被狠狠 地打了一闷棍。他的后脊背像要裂开了,胸口像要裂开了,大脑也要裂开了。他 支持不住了,扶着桌角坐了下来,一句话也不想说,也说不出来。   张小丽说道:“这个日子没法过了。你想想看,这样过下去还有意思么?你 要是再这样下去,倒不如……”那两个字滑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得出口。唐盛兴 却分外敏感,连忙追问道:“倒不如什么?”张小丽这个念头在心中盘桓很久了, 可又觉得现在说出来不是时候,便岔开话题,说道:“我嫁到你唐家,算是倒了 八辈子穷霉,没过上一天安生日子。全指望……我的苦命的如花哇……”说到这 里,悲苦一齐涌上心头,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第五章 真疯   唐神经大闹“海阔天空”以及到市政府找吴市长告状的事很快传遍了唐湖县 城,几乎家喻户晓尽人皆知,也早有人将这些情况告诉了赵利民马德林陈东胜 “二公子”等人。他们感到了危险,巨大的危险,空前的危险。他们每个人都觉 得有一柄利剑高悬在脑袋上方,而吊着这柄利剑的只是一根细细的头发丝。这根 头发丝随时都会断,利剑随时都可能刺中自己。他们必须采取果断的措施了。几 个人碰了头,商量如何处理此事。想了半天,讨论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一个好法 子。正在没奈何处,马德林咳嗽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献计道:“我看不如这样。 他不是叫唐神经吗?我们就帮他治治神经病。”赵利民一听,眼睛一亮,豁然开 朗。尽管马德林说得很含蓄,但赵利民在片刻之间就明白了马德林的真正意思。 什么是默契?这就是默契。不需要明说,但彼此都明白。要想在官场站稳脚跟, 抑或在官场长袖善舞风生水起八面玲珑官运亨通,“会听话音”是最基础的悟性。 不但下级要准确领会上级不便明说的“精神”、“要点”,上级也要善于听出下 级不便明说的“建议”与“计策”。这是官场基本功。这一条不会,其它再“会” 也白搭。所以赵利民立即痛饮了几口极品“峨眉竹叶青”,心想:“好你个马德 林,不愧是我的左臂右膀。不但是我的关羽张飞,还是我的诸葛孔明。这一计够 狠。天衣无缝,兵不血刃。现在唐湖人都知道他叫唐神经,神经不正常,政府免 费给他治病,也是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任何人也不会说这种做法不对。想找茬 挑错的,也放不出半个屁。”想到这里,他对马德林说道:“你这个建议很好。 就这样办。好好地治一下他的病。这个事就由你亲自带人去办,不能办砸了。”   马德林心中不免得意。自己又立了一功。干这样的事,给病人治病,一点政 治风险都没有,不但没有风险,说起来也是做一件好事——唐湖人民都知道唐盛 兴是唐神经,给神经病治病,天经地义,功德无量。唉,唐神经真得好好治一下 神经病了。治好了,治服帖了,不发神经了,也可以过安稳日子,对唐神经个人 有利无弊;像这样闹下去,人很快就废了。而干这样的事,是他马德林的强项, 只会成功,不会失败。事情干成了,赵利民也不会亏待自己的——从这一点来说, 赵利民是很讲义气的,也完全是按官场潜规则出牌的。不按官场潜规则出牌,他 又怎能成为官场不倒翁?!   于是马德林详细安排了充足的警力,制定了完备的“治病方案”,也联系落 实了医院,甚至医务人员、医疗措施全都安排妥当,只等一有机会,便给唐盛兴 “治病”。可是,三天过去了,计划中的机会一直没有出现。   原来,唐盛兴自从听了妻子的数落之后,心理备受打击,精神萎靡不振,一 时懒得出门,整天窝在家里晒太阳;即使偶尔到街上打点酱油,买包香烟,只要 时间长一点,张小丽必定出门找他,生怕他又外出发表演讲或者到有关部门上访。 如此一来,马德林的工作小组就一直没有给唐盛兴“治病”的机会。在这三天里, 有两个便衣始终在唐盛兴家门外不远处的地方逡巡。他们负责暗中监视跟踪唐盛 兴,一旦发现唐盛兴上了大街发表演讲,或者要进机关上访,或者要上汽车火车 (飞机不在预案之内,因为估计唐盛兴坐不起飞机),有到外地上访游荡的迹像, 就立即向马德林报告。而马德林则会立即按预案组织人员给唐盛兴“治病”。可 惜的是,这一机会却一直没有出现。两个便衣有点纳闷:“奇了怪了,我们要给 他治病,他倒不发病了。”另一个说:“是不是走漏了风声?”同伴鄙夷地反驳 道:“你也忒看得起唐神经了。一个穷鬼,要钱没钱,要关系没关系。他要有这 个内线,犯得着发神经吗?”   就在两个便衣备感无聊准备放弃的时候,机会出现了。   这一天,张小丽回娘家散心,陈秀群也到大酒店洗碗拆菜去了,唐盛兴一人 在家甚是空虚。想晒太阳,可是个阴天,便信步走出院外,晃了一圈,又折回院 中。在小院中踱了几步,突然想起,上次到市政府找吴市长,市府办的人说过 “两三天可能回不来”,现在一周过去了,说不定吴市长回来了,自己去看一看, 催一催,事情到底怎么样了?这里要交待一下,唐神经的思维跟别人不太一样了, 有时幼稚,有时复杂,有时错乱,有时清醒异常。各位看官切不要以自己的聪明 及世故来揣度我们这位不平凡的甚至是了不起的唐盛兴。   且说唐盛兴一起了这个念头,就立即行动,毫不含糊。他锁上院门,穿过小 巷,跨上大街,直奔车站。两个便衣一见,马上如临大敌,三天来的无聊一扫而 光。一个掏出手机和马德林联系,一个紧紧盯着唐盛兴。   马德林得到消息,立即亲自率领手下人马,开了一辆民车赶到现场。唐盛兴 上了22路城际公交,马德林们就尾随在22路后面。对此,唐盛兴浑然不知。到了 市里,唐盛兴下了公交,心急火燎地往市政府方向走去。一名胖便衣请示道: “局座,是不是可以动手了?”马德林靠坐在车椅上,用指挥若定的语气慢条斯 理地说道:“不急。最好在他发表演讲的时候动手,这样更有说服力。你们要学 着一点,这就是工作策略。”几个人频频点头。可是,唐盛兴走了几百米远,全 然没有要发表演讲的迹像。这不免让他们有点失望。眼看唐盛兴快要到市政府的 大门口了,胖便衣沉不住气了,再次请示:“局座,动手吧。再不动手就来不及 了。”马德林淡淡地一笑,从容地说道:“可以动手了。但是,不能一上去就抓 人,要讲究工作方法,要考虑群众的影响。”胖便衣听了,一脸的茫然。马德林 看着唐盛兴的背影,眯细了眼睛说道:“先激怒他,迫使他露出神经的模样;再 好言好语地告诉他,我们是带他去治病。动作不能野蛮,不能打人,要温和,要 以人为本。”几个便衣一听,恍然大悟,接着拍了一通马屁,然后纷纷猫腰下车。   自从出事后,唐盛兴的神经变得分外敏感。他下了22路公交后,隐约觉得有 什么东西在跟着自己,回身看时,又没有发觉谁在跟踪他。可怜的唐盛兴,跟踪 与反跟踪是便衣们的长项,他唐盛兴怎么能轻易识破马德林的手段呢?眼见庄严 巍峨的市府大门矗立在马路斜对面,唐盛兴立住脚,等车流过去。就在此时,几 个便衣见周围没有什么人注意,遂一拥而上,用力打了两下唐盛兴,然后吼道: “唐神经,又发病了?又来上访了?你他妈的要不要脸?”唐盛兴一见,又惊又 怒:“你们是谁?你们要干什么?”“你病得不轻,我们是县精神病院的,来给 你治病。”唐盛兴一听,大声喝道:“你他妈才是神经病!老子没有病,你才有 病。”这时,有几个路人好奇地围过来,胖便衣堆起笑容,对唐盛兴说:“表哥, 我们回家吧。你整天在外流浪,舅舅急得心脏病发了。快跟我们回家。”唐盛兴 一头雾水,瞪起眼睛说道:“谁是你表哥?我不认识你,快滚!别影响了我的大 事!”胖便衣对路人说道:“大家让开。我表哥有点神经,大家不要看稀奇,快 让开。”几个人一齐动手,抬起唐盛兴就跑。唐盛兴奋力挣扎,高声呼叫:“我 不是神经!我是唐盛兴!唐盛兴不是唐神经,唐神经不是唐盛兴!快放开我!” 路人一听,真以为他是一个神经,纷纷笑起来。几个便衣也一边笑着,一边对唐 盛兴和颜悦色地说道:“别嚎了,让人笑话。快跟我们回家。”不由分说,将唐 盛兴抬进面包车,直奔唐湖县精神病院。   唐湖县精神病院早已做好了准备。一见马德林下了车,院长孙福海就赶紧上 前和他握手,并亲自带领几名医生将唐盛兴拖进了专用病房。唐盛兴这才知道自 己被带到了精神病院,怒不可遏,对着马德林等人骂道:“你们这帮狗娘养的! 这样陷害我!老子不跟你们拼个你死我活,誓不为人!……”马德林并不理会唐 盛兴的嘶吼,只是对孙院长说:“这件事就交给你了。要好好给他治病。病没有 治好,不能放他出来。”孙院长心领神会,连忙吩咐手下医生给唐盛兴打针吃药 做检查。唐盛兴岂能轻易就范?又是挥拳,又是踢腿,混乱之中,竟将孙院长的 眼镜打落在地。孙院长眼前立即模糊一片。他只得闭上眼睛,吼道:“将他捆在 板床上,先打一针氯丙嗪!”一个身材高挑的女护士连忙转过身去,从一个搪瓷 盘中拿起一支针筒,用葡萄糖氯化钠注射液稀释溶解氯丙嗪;另一个男医生弯腰 拾起地上的眼镜,递给他的院长。其余的人三下五除二,将唐盛兴按在木板床上, 又用绳子将他的手脚捆在床板上,唐盛兴终于动弹不得,只是一迭声地大骂: “狗医生,我没有病,我没有精神病,也没有神经病,别听他们的!他们在陷害 我。你们放开我!”这“狗医生”的骂法是唐盛兴此时的即兴独创,因为我们从 来没有听过这种骂法。我们只听过“狗腿子”、“狗官”等等诸如此类的骂法, 想必唐盛兴气急了,也不斟酌一下,就从这类骂法中套用了这一“狗”字。孙院 长听了,不以为意,因为他的病人常常无缘无故地骂他,有的甚至比这难听一万 倍,各种稀奇古怪的骂法都有。比如,有个病人曾骂孙院长“吃的油煎大便,香 臭不分。”还有一次,一个病人骂孙院长“身上的肉要流油,心黑得像煤球,皮 厚得导弹都穿不透。”所以,孙院长根本不介意唐盛兴的谩骂,他平静地对唐盛 兴说道:“到我们这里来的,都说自己没有精神病。精神病人从来都不承认自己 有病,这是你们主要的临床特征。”又对手下人等说道:“这是个武疯子,先让 他镇静下来,然后慢慢治疗。”女护士噘着嘴对医生埋怨道:“你们这样捆着他, 怎么打针?”几个医生一听,噗哧一笑。原来,他们将唐盛兴仰面捆绑,屁股紧 贴着床板。于是又稍稍给唐盛兴松了绑,将他俯卧在床上,松开他的腰带,褪下 半截裤子,露出白花花的屁股。护士一见屁股,立即抓住机会,“嗖”,一针下 去,将氯丙嗪徐徐注入唐盛兴的屁股中。这氯丙嗪是常用镇静剂,对躁狂症特别 管用。唐盛兴只觉得大脑中“嘣”的一声巨响,好像拉满了劲的弓弦突然断裂了。 请各位看官注意,这“嘣”的一声不是药物发挥了效力——没有一种药物有这么 神奇的力量——而是唐盛兴的大脑在这一刻崩溃的声音。不到一分钟,唐盛兴腿 脚无力,肌肉松弛,昏昏欲睡。孙院长和医生护士这才喘了一口气,好像一场剧 烈的战役刚刚结束。稍事休息之后,护士又给唐盛兴口服了安定片,这才锁上门 离开病房。   唐盛兴一觉醒来,看到自己坐在雪白的棉花上,温暖柔和的棉花紧贴着他的 肌肤,抚摸着他的屁股、大腿,让他备感温馨、惬意。他抬起头,扫视了一下周 围。墙壁流光溢彩,水晶大吊灯熠熠生辉,明亮的灯光让他睁不开眼睛,他恍若 坐在金碧辉煌的皇宫中。他用袖口揉了揉模糊的眼睛,又用指头擦去眼角的眼屎, 再继续看他的皇宫。皇宫左侧,是紫檀木做的书桌,上面整齐地摆放着笔墨纸砚 文房四宝;桌前有一张明清式样的黄花梨太师椅;皇宫一角,有一张御用坐便器, 好像是从波斯国进口的洋玩意;再环顾身边,立着一副兵器架,架上插着威风凛 凛的方天画戟;兵器架后面的墙壁上,挂着文征明、董其昌、八大山人的字画。 再看窗前,金色的丝绒窗帘犹如天边倒挂的彩霞,美轮美奂,煞是喜人。唐盛兴 十分满意,走下龙床,信步踱到窗前,拉开丝绒窗帘。但见窗外花团锦簇,蜂蝶 飞舞。花影摇动之中,他的臣民们正垂首肃立在大殿之下,等待他口授圣旨。   唐盛兴终于产生了幻觉——幻听、幻视、还有极度离奇的幻想!他终于成了 一个名副其实的精神病人,俗称“神经病”,简称“神经”。   精神病学告诉我们,有几种人容易得精神病:一是性格极端偏执者;二是具 血缘关系的亲属有精神病史者,也就是家族遗传因素;三是大脑器质性病变者; 四是遭受强烈的精神刺激者;还有其它一些不明原因的发病基理有待医学研究与 探索。另外,医学研究还发现一个奇异的现像,智力较高的人比普通人更容易得 精神病。普通的人更容易被社会同化,接受外部的变化,消化外部的压力;而智 力超群的人,他们更容易耽溺于自己的精神世界,如果外部打击无法承受,他们 可能会产生精神障碍或精神病。   唐盛兴具有很高的智力。前面说过,唐盛兴从小聪慧过人,学习不费吹灰之 力,轻而易举地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到唐湖印刷厂做了技术员。爱女惨死, 整个人一下子垮了;后来父亲唐德亮又跳河自杀,犹如雪上加霜,让他不堪忍受; 还有艰难的上访,精神受到严重刺激。这些都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所以,上面 说的五条精神病诱发因素,唐盛兴一人就占了三条,成为真正的唐神经似乎就是 不可避免的事了。在进入精神病院前,唐盛兴虽说言行举止激烈偏执,乖张古怪, 迥于常人,但还不能说是神经病,因为他的理智基本是清醒的;而当他被拉进精 神病院后,他最后一根正常的神经快要绷断了。当护士将那一针氯丙嗪快速扎入 他的屁股后,这最后一根正常的神经就“砰”的一声彻底断裂了。   就这样,当他在唐湖县精神病院的病床上悠悠醒来的时候,他成了一个真正 的精神病患者,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神经病”。他产生了幻觉。皇宫里的一 切,都是他的幻觉——皇宫其实是他的病房;柔和洁白的棉花其实是一床破旧得 露出棉絮的被子;水晶大吊灯其实是一张60瓦的白炽灯泡;紫檀木书桌及黄花梨 太师椅其实是病房中的破桌歪椅;波斯国的御用坐便器其实是一只大便小便都通 用的痰盂;兵器架及威风凛凛的方天画戟其实是简易输液架;文征明、董其昌、 八大山人的字画其实是发黄的旧挂历;金色的丝绒窗帘就不用说了;窗外花团锦 簇、蜂蝶飞舞倒不完全是假的,因为病房外长了一些黄芽树和冬青树,还有几株 月季;至于他的那一帮臣民们,则是一群精神病人好奇地围在他的窗前,议论着 这位新来的同伴……   看见唐盛兴走到窗前,一个精神病患者立马飞奔到医生值班室,“啪”的一 个立正,并将右手搭在前额,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同时铿锵有力地说道:“报 告!”   正在看报纸的值班医生钱大来头也不抬,只说了一个字:“讲。”   “报告首长:新来的俘虏睡醒了!”   钱大来医生一听,立即放下手中的报纸,对来人说道:“快去报告孙总司 令。”那个精神病人得令,“啪”地又是一个军礼,然后如机器人一般转过身体, 手握双拳,两臂呈直角放在肋下,并用出操的步伐跑向孙院长的办公室。   顺便说一下,这个精神病人叫邓光,中等个子,体型瘦削,却是一个军迷, 眼光炯炯有神,整日沉浸在自己的军事情结中。他总是将唐湖县精神病院当成戒 备森严的军营,将院长孙福海当成总司令,将钱大来及其他医护人员当成大小不 一的首长。时间一长,医护人员见纠正不了他的幻觉,索性封了他一个外号,叫 “邓排长”。从此,邓光也更乐于做一些类似于排长的工作,并对“邓排长”这 一称呼备感自豪。   不一会,孙院长率几名医护人员来到唐盛兴的专用病房前。身材高挑的叶护 士打开门,孙院长亲切地问唐盛兴:“睡醒了?睡得怎么样?”唐盛兴此时正处 于强烈的幻觉当中,他把孙院长当成了他的兵部尚书,把几个医生当成了封疆大 吏,将女护士当成了宫女,将那些看热闹的病人当成了太监或杂役,就慢条斯理 地说道:“朕刚睡醒,尔等有何要事禀报?”孙院长等人一听,不由愣了一下。 尽管他们天天和精神病人打交道,各种稀奇古怪的疯话都听过,可是这样的疯话 确是头一次听说,还是半文半白的帝王腔,一时竟不知如何对答。孙院长轻轻咳 嗽了一下,对左右说道:“不怪马德林他们要将他送来。病得不轻,要好生对 待。”钱医生对唐盛兴训斥道:“什么朕不朕的。我们来给你看病。你是病人, 我们是医生。”唐盛兴满脸不悦,说道:“朕龙体甚佳,要尔等看甚么病?再妖 言犯上,定斩不饶!”说完将手掌在空中用力一劈,做了一个“斩立决”的手势。   孙院长一见,知道和唐盛兴无甚道理可讲,只得环顾左右,说道:“正处于 强烈发作期。好生看着他,别把医院的坛坛罐罐让他砸坏了。等他平静下来,给 他用药。要做好长期治疗的准备。”说完转身要走。唐盛兴一见,大怒:“御前 会议还没有结束,汝竟敢私自退朝。来人,将他拖下去重杖五十军棍。”几个医 生护士一听,终于忍耐不住,纷纷“噗哧噗哧”地笑起来。笑是会传染的,一个 笑,个个笑,连门外的病人们也跟着哈哈傻笑起来。孙院长脸上挂不住了,有点 恼了,脸渐渐红到脖子根。谁都知道,精神病人的话是不能当真的。他骂你,你 既不能辩解,也不能回骂,更不能打他。如果和他辩论对骂,你自己岂不也成了 一个神经病?孙院长长期和神经病打交道,这个道理还是懂的。可是坏就坏在身 边的人都笑了起来,这一笑就将这事弄得半真半假,好像自己真的成了这个皇帝 老儿的奴才,院长的尊严被这个疯子弄得烟消云散。于是恼怒万分,又不能骂唐 盛兴,只好大骂左右人等:“笑什么笑?没见过疯子啊?你们这些混蛋!疯子的 话也能当真啊?”   唐神经一听,奋力扯下挂在墙壁上的苍蝇拍,然后狠狠地在破桌子上拍了一 下——敢情他将这苍蝇拍当成了惊堂木,将这破桌子当成了龙案——喝道:“好 你个狗奴才,竟敢如此嚣张!现在倭寇犯境,内贼猖獗;百姓渴望清平,安居乐 业。可汝等不思精忠报国,外御敌寇,内剿国贼,却在大殿之上嘻嘻哈哈,扯皮 耍赖,目无天子,咆哮朝廷!在朕面前尚且如此,可想而知,在朕背后更是贪赃 枉法,鱼肉百姓,腐败成风!可叹我壮丽巍峨的大明江山,却养了你们这一伙乱 臣贼子,这一群宵小无赖!你们真是一帮祸国殃民的奴才,鸡鸣狗盗的败类,尸 位素餐的禽兽!呜呼,我朝纲纪何在?!呜呼,我朝百姓何苦?!”   一席话,竟将医生护士说得目瞪口呆,有几个精神病人竟听得如痴如醉频频 点头,更有一个病人在门外高叫:“圣上息怒!奴才罪该万死!”   那几个医生明知这是唐盛兴的疯话,但他们想不到的是,这个名叫唐盛兴, 外号唐神经的疯子竟说得如此文采斐然,掷地有声。他们情不自禁地交换了一下 眼神:“这是一个有文化的神经病,不是普通的神经病。”尽管他们见识过各种 各样的“神经”,但唐神经还是让他们大开眼界,且自叹弗如。   孙院长没奈何,只得摇摇头,悻悻地拂袖而去。走了两步,立住脚,感叹道: “不但是个武疯子,而且是个文疯子,文武双全啊。”   几个医生护士意犹未尽,想再看看唐盛兴还有什么惊人之语。可是,唐盛兴 似乎累了,不耐烦地对他们挥挥手,皱着眉头说道:“退朝。”说完往龙床上一 靠,闭上眼睛,再也不吭声了。这一来,弄得医生护士进退不得。走吧,那不真 成了这个疯子的奴才——他说“退朝”,就都乖乖地“退”走了。那也太丢人了。 这话要是传出去,唐湖县精神病院的脸面往哪搁?不走吧,唐盛兴不开口了,空 站在这儿也太没趣了。总不能为了好玩取乐,硬逗唐神经开口,那不是有违职业 道德了吗?几个人就暗暗佩服他们的孙院长——适时离开,带着精彩的评论离开, 而不是在尴尬的时候离开。   还是钱医生打破了尴尬,他对叶护士说道:“趁他情绪平稳,给他测下体温、 血压,做个常规体检。我还得再给他做个MRI和X光,再开些药。”说完,回到办 公室,开了处方,建了病历。病历上的字龙飞凤舞,有如天书一般。主要诊断结 论是:   唐盛兴,外号:唐神经,男。目测年龄三十岁左右。送诊者:县公安局维稳 办。送诊者主诉:患者长期屡发精神病,有暴力倾向,对其他公民及公共财产安 全构成威胁。入院一天,病情发作两次。一次动作强烈,属躁狂型,具危险;一 次胡言乱语,极荒唐,属妄想型。余正常。结论:间歇性妄想型及躁狂型精神病, 需驻院诊疗。待检项目MRI,X光……   至此,唐湖县精神病院从临床上宣布唐盛兴为间歇性精神病患者了。所谓间 歇性精神病,就是时而发作,时而不发作。发作时就是一个神经病,不发病还是 一个正常的人。事实确实如此,唐盛兴发病的时候,风雨交加,电闪雷鸣,“文 武双全”,是一个典型的妄想型及躁狂型精神病;不发病时,风平浪静,言语平 和,行动泰然,和正常人一样。鉴于唐盛兴确实已成了一个间歇性神经病人,而 且唐湖县精神病院已从临床医学上做了诊断结论,所以,我们对唐盛兴的称呼也 要有所改变,就用唐湖人民早就赠送给他的外号——唐神经——来称呼他吧。   且说唐神经的母亲陈秀群下班回家,看到家中空无一人,心中便感觉不对劲。 坐立不安了半个时辰,就出门向邻居打听儿子媳妇的去向。邻居均说不知道。陈 秀群回到家,想了想,硬着头皮给亲家屋里拔了电话。媳妇果真回了娘家。再问 儿子,张小丽也说不知道。搁下电话,张小丽匆忙回到家里。婆媳二人上街四处 打听,既看不到唐神经的影子,也听不到唐神经的消息。二人只得回到家里。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又各自外出四处打听。张小丽奔波了一个上午,终于得 到消息——丈夫被送进精神病院了。张小丽一听,羞恨之余,心中的一块石头也 落了地,就连忙打电话告诉陈秀群。婆媳二人急忙忙赶到了“疯人院”。此时, 唐神经既不在病情发作期,也不在神智清醒期,而是处于恍恍惚惚的糊涂期—— 这主要是药物的作用,也是精神病人闹腾过后身心疲惫的常见表现。   陈秀群一见儿子,未曾开口,先落下泪来。擦罢老泪,颤声问道:“儿啊, 怎么到这里来啦?”唐神经费力地张了张嘴唇,只是叫了一声“妈妈”。这一声 完全不像一个三十岁的成家男人发出的声音,而像一个儿童,一个少年,一个未 成家的青年呼喊妈妈的声音。声音潮湿,绵柔,无力;像来自十年前,二十年前, 甚至更久。那是上大学的儿子在电话里喊妈妈的声音,是上中学的儿子将书包放 在桌子上喊妈妈的声音,是上小学的儿子受小伙伴欺负时喊妈妈的声音,是童年 的儿子要买零食时喊妈妈的声音……陈秀群闻听这一声“妈妈”,心如刀绞,浑 浊的泪水再次奔流出来。钱医生和叶护士连忙上前安慰。叶护士掏出纸巾,给陈 秀群擦去泪水,自己也不禁湿了眼眶。陈秀群端详着儿子。两天不见,儿子倒比 前一阵子清秀了一些。想想出事之后,儿子没有了魂,目光空洞,神情呆滞;后 来上访奔波,整天蓬头垢面,衣衫脏乱,没有一天像个人样。现在一看,儿子似 乎平静清爽了许多,心中略感安慰。只是儿子现在疯人院中,让她感到难受。难 道儿子真的疯了?就问钱医生:“我儿子怎么到了这里?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一声?”钱医生耐心解释,说昨天刚进来,今天就准备送住院通知给家属的。又 轻描淡写地说了病情,最后对陈秀群说道:“他确实需要在这里治疗一段时间。 治好了病,对他也有好处。任由他这样发展下去也不是个事。”陈秀群说:“不 行。我儿子没有病。不要你们看。我带他回家。走,兴兴。”说着,就去拉唐盛 兴的手。   唐盛兴却不置可否,脚步迟疑。现在,唐盛兴对家不太渴望了。对他来说, 母亲虽在,妻子虽在,可家已经散了,回家与否并不是一个重要的问题。   陈秀群一见儿子这样,知道儿子确实不太正常了,心中一酸,泪水不再往外 流,而是哗哗地往心里流,直将那颗心冲成沟沟坎坎,支离破碎。   张小丽见到丈夫,自是万分难受。想当初,明知他家穷,父母拼命反对这桩 婚事,自己却像中了魔,铁了心要嫁给他,图的是唐盛兴文化高,大学毕业;又 在县印刷厂有一份体面的技术工作,再加上唐盛兴长得英俊潇洒,身高将近一米 八;虽说面庞清癯,体格瘦削,但天庭饱满,眼光有神,很有些儒雅的样子…… 看看眼前的丈夫,想想以前的恋人,张小丽直觉得做了一场恶梦。   自从唐盛兴变得疯癫之后,张小丽就慢慢起了离婚的念头。上次在家里, “离婚”两个字到了嘴边,还是没有说出口。现在,看到丈夫这般模样,她已下 定决心离婚了——她不能接受一个呆在精神病院的丈夫,眼前的丈夫让她感到陌 生与厌恶。缘分已尽,她对这个家没有什么留恋了。   此时,她都不想多看丈夫一眼,更不想对丈夫说一句话——也没有什么好说 的了,即使说了,他也听不懂,对牛弹琴。但是,一句话不说,又显得自己太薄 情了,只得挤出一句:“好好在这里治病吧。不要再乱跑了。一会我送些东西过 来。”   唐盛兴迷茫地望着妻子,梦呓般地回道:“不用了。”说完就缓缓转过身, 往床上一躺,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半个月后,张小丽向法庭递交了离婚申请书。   第六章 错乱   这一天,唐湖县精神病院要举行每周会诊,看看哪些病人的病情有了好转, 就将病员们集中到医院食堂。唐神经也和大家一样,来到食堂接受会诊。   本来,这么重要的事情应该在会议室之类的地方来开展的,可是,唐湖县精 神病院哪有什么会议室?唯一能够坐得下几十个人的地方就是医院食堂。在所有 的公立医院中,条件最差的就是精神病院了。一是因为精神病院收入太少,不像 其它公立医院可以“以药养医”,或者靠仪器检查来增收。收入少,就没有钱修 建会议室;二是投入少,房屋破旧,设备陈旧。这也不能全怪政府投入不足。因 为,精神病院的基础设施搞得再好,三天不到晚,就会被那些颠三倒四毫无理智 的病人搞得乱七八糟甚至砸得稀巴烂。唐湖县精神病院唯一像样的医疗设备就是 那台MRI——这是精神病检查必不可少的医疗设备,耗资一百多万人民币。这不 是县里投资的,而是市里咬牙投资的。因为唐湖县精神病院虽然是“唐湖县”冠 名,其实,它是金浦市唯一的精神病院。金浦市三区八县的精神病人都到唐湖县 来就诊。可是,这么一台大型设备进来之后,并没有增加多少收入,因为唐湖县 精神病院的住院病人也就一两百人。去年住院总数是149人,今年256人,为历史 新高。就靠这256人做MRI检查,又能创收多少呢?孙院长挖空心思绞尽脑汁,一 心要将这台设备的价值发挥得最大。他曾联系那些没有MRI的乡镇医院、私立医 院,要他们将病人带到精神病院来做MRI,收入分成。可是行不通。因为那些病 人一听说要到精神病院做体检,打死也不肯来,任你是再高档再尖端的进口医疗 设备,他也不来。这一条行不通,孙院长又想出另一条妙法,就是联系县里甚至 市里的各家机关、事业、金融单位,还有一些垄断企业如国家电网、中国电信、 中国移动、中国石化、中国邮政、交通航运等等单位,请这些单位的员工来院体 检,做MRI,价格优惠,跟其它医院搞体检竞争。可是,这些大牌单位哪肯屈尊 到精神病院做体检呢?只有一小部分的单位领导是孙院长的朋友,不好意思黄了 他的面子,勉强来体检了,却被单位的员工骂得要死。还是钱医生脑袋瓜子灵活, 他向孙院长献上一计,孙院长听了,茅塞顿开,一拍大腿说道:“好!这个办法 最好!”   原来,钱医生的计策瞄准了医疗市场的空白点。现在,唐湖县乃至金浦市有 钱有闲又有爱心的人越来越多,这些人士喜欢豢养宠物,如猫啊狗啊等等。当然 这都不是一般的流浪猫流浪狗,而是非常昂贵的品种,具体的名字有很多,一时 我也说不清说不全。在唐湖县乃至金浦市,给人看病的医院很多,给这些畜生看 病的医院就很少了,即使有,规模也很可怜——巴掌大的地方,医生资质也不够, 更谈不上高端的诊疗设备了。可是,这些娇贵的宠物也像人一样会生病。不光会 生普通的病,也会生一些精神方面的毛病。比如,一些宠物狗动不动就发呆,有 些宠物猫动不动就忧郁。有些猫狗受了主人的责备,会生气,会绝食,会郁郁寡 欢卧床不起,有些心性甚高的宠物会离家出走另觅高枝。总之,也有精神方面的 需求与毛病。这可急坏了它们的主人。他们要给它们看病,要给它们做MRI,以 确定它们的大脑是不是发生了毛病。可是,给“人”看病的医院为了不让“人” 生气,就拒绝接受这些可怜的宠物病员。于是,宠物有病无处医的情况出现了。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空白的医疗市场,而且市场容量巨大。就这样,唐湖县精神 病院在全市的报纸电视上发布广告,广告文案都是钱医生亲自操刀的,什么“…… 医学研究证明,除了人类和猴类,就数猫科动物和犬科动物的大脑最高级了…… 他们虽不是灵长类动物,却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它们也有思维,也有感情, 所以他们能体会人类的情感;它们之所以有思维,有情感,是因为它们和我们人 类一样,也有复杂的大脑;有大脑,就有神经;有神经,就可能有神经病,其中 的原理和人类的大脑是一样的……为了治好您的宝贝狗宝贝猫,请尊贵的您携带 您尊贵的宝贝来唐湖县精神病院,给阁下的宠物做MRI……这台美国进口的高端 设备是专为精神病人使用的,因病人不多,为了提高设备的利用率,也为了让您 尊贵的宠物享受高端的医疗服务……”云云,煽动盅惑那些有钱有闲有爱心的人, 将他们患病的宠物送到医院来做MRI检查。一时间生意兴隆门庭若市,MRI终于发 挥了它的最大效用,也增加了可观的收入。平时给“人”做一次MRI收费也就三 五百元,给这些宠物做一次MRI,可以有两三倍的收入,也就是千把块左右;遇 上大方的客户,或者遇上昂贵的品种如正宗藏獒极品波斯猫等等,一次MRI可以 收入两三千块。有时候,护士还顺带给宠物洗一下澡,每次可收费一二百块。因 此唐湖县精神病院的医护人员的收入有了很大提高,这都是拜精神病猫精神病狗 所赐。   扯远了,回到眼前。孙院长钱医生叶护士等七八人坐在食堂的主席台上,病 人坐在餐桌前。这些病人有的一个劲地咬指甲,有的小声自言自语念念有词,有 的直着眼睛望天花,有的梗着脖子……   会诊由钱医生主持,因为他跟病人接触最多,对各人病情最了解。孙院长坐 在主席台正中压阵,因为他是病人眼中的“孙总司令”;叶护士做会议记录,也 可以说是诊断记录。   钱医生清清嗓子,信口说道:“你们来到医院都有一段时间了,长的两三年, 短的也有两三个月了。”他扫视了一下神情各异的病人,唐神经质疑的表情跳进 了他的眼帘,于是连忙改口说道:“最短的是半个月,就是唐神经。”唐神经忍 不住插话道:“你跟神经病一样啊。说话没有个准啊。最短的究竟几个月?一会 儿两三个月,一会儿半个月。”钱医生自知失口,不理唐神经——他已养成了一 个习惯,就是对精神病人的反驳乃至谩骂一律不理。因为他们是疯子,疯子的话 是不需要反驳的,以至于将疯子正确的反驳也当成疯话不予理会。只听他继续说 道:“你们由于各种不同原因来到这里,但来到这里的目的却是一致的,那就是 治好你们的病。为了给你们治病,我们医护人员可谓想尽了办法,用尽了心思, 吃尽了苦头。不说别的,单说给你们打针吃药。你们有的将塞到嘴里的药拼命吐 出来,有的勉强吃了一点药沫子,就哭着要喝一水缸的水,说要洗肠胃;有的在 屁股上裹了厚厚的胶布,有的用铁锁将裤带锁上,以为这样我们就没有办法打针 了。这也罢了,更可恶的是,你们一听要吃药打针,就说我们要害你们,要杀你 们,个个呼天抢地,鬼哭狼嚎。有好几个人,比如说邓排长、侯七星等人还学革 命先烈。一打针就以为要死了,要英勇就义了,就高举手臂握紧拳头喊革命口号。 但是,我们有没有杀你们呢?没有。你们到现在都活得好好的,一个也没有死。 有的还养得油光满面,肥头大耳。倒是苦了我们这些白衣天使。你们自己说说, 凭良心说说,我们被你们骂,被你们打,有多少次了?我都记不清了。你们骂我 们,甚至追着我们打,我们还不能反过来骂你们,更不能还手打你们。不说我了, 就说我们敬爱的孙总司令,都曾被你们骂过,骂得可歹毒了;还有叶护士。这么 一个可爱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生,都曾遭到过你们的毒手……”钱医生的话勾 起了叶护士的委屈,她不由得湿了眼眶,就掏出雪白的、带香味的、还带花边的 纸巾擦了擦眼角。钱医生继续说道:“但是,我们从没有还手。我们这样做,是 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们早日康复?!还不是为了让你们成为一个正常人?!”   孙院长嫌下属讲得太罗嗦,于是皱起眉头,不耐烦地说道:“好了好了,废 话说了不少了。诉这么多苦有什么用?他们听得懂吗?领你的情吗?明天卫生局 开会,将这些话留到局里去说。现在赶紧说正事。”说完喝了一大口茶,喝完茶 将茶杯重重地顿在主席台上,以示自己的不满。究竟是不满钱医生的讲话,还是 不满自己的这份工作,抑或是兼而有之,我们不得而知。   钱医生继续说道:“今天,我们要检验我们的工作成果,也是检验你们的康 复程度。我们这里有五道题目,每道题二十分,共一百分。全部答对,就证明神 经正常了,就可以出院了;如果答对四题,得八十分,证明恢复良好,离出院也 不远了;如果答对三题,六十分,勉强及格,还要继续治疗;如果只答对了一两 道题目,对不起,精神很成问题,跟进来时差不多……”   有几个急性子病人坐不住了。钱医生说得太罗嗦,让他们很难受,让他们屁 股上长刺,让他们如坐针毡。他们嚷道:“究竟是什么题目嘛。老子读博士的时 候,论文答辩也没有这么复杂。”“快点说题目!别说五道题目,就是五十道题 目,我两秒钟就可以完成。”其他人也跟着起哄,有的站起身来,要离开座位, 秩序有点乱了。孙院长一见,连忙使出杀手锏。他大喝一声:“不要吵了!学生 要遵守校纪,军人要遵守军纪。只要是认真答题的,不管对不对,都有晚饭吃; 不认真答题,破坏纪律的,没有晚饭吃!”此话一出,食堂内立即鸦雀无声。原 来,孙院长钱医生等人在与精神病人的长期博弈中,总结出精神病人的命门—— 无论是清醒期的病人,还是发作期的病人,他们肚子饿了都要吃饭,这几乎是本 能,任何人的本能。病人什么都不怕,就怕不给他饭吃。只要在他们饥肠辘辘的 时候控制了他们的饭碗,再捣乱再狂躁的病人也乖乖地听你的,屡试不爽。现在, 孙院长只不过是如法炮制故伎重施罢了。   孙院长一见病人服帖了,就很有成就感地喝了一口茶,对钱医生说:“继续 检测。简明扼要。不要将自己当成老师,将他们当成学生;要将自己当成将军, 将他们当成士兵。”他差点说成绕口令,赶紧止住。   钱医生于是朗声说道:“第一道题,吃果果。请护工将果果端上来。”只见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护工捧了一块正方形的塑料板,塑料板上贴了一张不知从哪个 画报上剪下来的苹果照片,也可能是从水果批发市场捡来的苹果招贴画。   钱医生说道:“排排座,吃果果。按顺序来,一个一个吃。先从邓排长开 始。”男护工就将“苹果”端到邓排长面前,说道:“邓排长,辛苦了,吃一个 苹果。”   邓排长伸长脖子,盯着“苹果”仔细看了半天,又歪着脑袋看来看去,终于 说道:“这几个苹果,没有一个是熟的,我不吃。我一吃生苹果,就拉肚子。” 一边说,一边将头摇得像拔浪鼓。   叶护士一见,连忙在病历上飞快地写着检测结果:“无正常认知能力。”   钱医生说道:“下一个,侯七星。”   护工就将“苹果”端到侯七星面前。侯七星接过“苹果”,凑上鼻子闻了闻, 又用手在上面摸了摸,还把塑料板侧过来,迎着光线瞅了好一会,最后将“苹果” 交给护工,满脸狐疑地说道:“不吃。”   “为什么?”钱医生问道。   只见侯七星不慌不忙地回答:“我侯七星是智多星下凡,什么事都瞒不过我。 人说诸葛孔明是智多星,可是跟我侯七星一比,还差一颗星。就说这个苹果吧, 你们要我吃,其实是考察我的智慧,是不是?你们这点雕虫小技哪里能骗得过我 侯七星的法眼?我如果吃了这些苹果,你们就说我愚蠢,说我吃垃圾食品,还会 笑话我。我的笑话是那么容易看到的?真是笑话!我为什么不吃这苹果呢?一是 这些苹果没有食品质量安全认证标志,也就是QS认证;二是没有农产品绿色许可 认证标志,别说是AA级的高级绿色产品、有机产品认证,就是A级初级认证也没 有,说不定上面有很多农药残留;三是没有商标,没有产地,没有保质期,属于 典型的‘三无’产品。另外,我刚才还对着光线观察了一下,发现这些苹果中有 两只已经变质腐烂,有一只已经生了虫子。这是谁买来的烂苹果?拿了回扣了吧? 唉,也不能全怪买的人,现在的垃圾食品太多,防不胜防。就说我们唐湖县吧, 甚至金浦市,食品安全很成问题。什么‘地沟油’、瘦肉精、毒奶粉、染色馒头、 人造鱼翅……不一而足。为什么出现这么多垃圾食品呢?做食品的人,心黑透了, 为了钱,什么缺德事都做得出来;管食品的人,不尽责,尸位素餐;另外,处罚 不严也是一个原因。要狠狠地杀几个黑心的人,情况才有可能好转。比如眼前的 ‘三无苹果’就是很好的例子。所以我不吃这种垃圾食品,我们要对垃圾食品说 NO!”   钱医生一听,知道智多星侯七星的病还没好,就赶紧说:“下一个。”   侯七星说:“莫慌,我还没有说完。我刚才说的都是小问题,我最担心的是, 这些苹果有没有下了毒药?这是顶顶重要的问题!你们看到我侯七星太聪明了, 就嫉妒我,总想找机会毒死我。没那么容易。我就不吃,除非孙总司令、钱首长 先吃一口。”叶护士抿住嘴,忍住笑,在病历上写道:“被害妄想症,兼自我评 价奇高症。”又加了一句:“对食品安全极不信任。热衷于研究食品知识。”   侯七星还要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孙院长不耐烦了,说道:“不吃就不吃,哪 来这么多废话。你不吃有人吃。下一个。”   这“下一个”外号叫“莽哥”,听名字你就知道他是什么人了。莽哥一见 “苹果”,不由分说,撸起袖子一巴掌将塑料板打翻在地,吼道:“你们神经病 啊?!拿假苹果给我吃!”   孙院长钱医生等人一听,眼睛一亮,心想莽哥的病可能好了,于是相互会心 地对视了一下,又笑眯眯地问莽哥:“你怎么知道苹果是假的?”   “莽哥”气哼哼地说道:“你们太欺负人了,欺负我莽哥大老粗,好像我莽 哥没见过真苹果。告诉你们这帮神经病,真苹果是圆的,这些苹果却是方的;真 苹果是红色的,这些苹果却是黑色的;真苹果……”   孙院长钱医生一听,差点晕倒在主席台上,只得失望地摇了摇头。叶护士在 病历上写道:“幻视。”   接下来的测试更乱了。有的说要洗一下削了皮才肯吃,因为果皮上有农药; 有的说要一瓣一瓣地切开来才吃,像幼儿园发副餐那样;有的说要发给他一双筷 子才吃……唐神经此时处于清醒期,他看着病人对待苹果的各种反映,又好笑又 惊讶,仿佛身处幻境不在人间,直觉得神经错乱,大脑吃不消。心想,精神病院 真不是人呆的地方,好好的人,呆在里面时间长了,不神经也变成神经了。“得 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要不迟早也会变成真正的神经病。”他开始认真地考虑这 个问题了。   这里要交待一下:唐神经清醒的时候,一点也不记得自己“发神经”时的情 形,这是精神病人的通病。所以,当唐神经看到别人“发神经”的时候,其错愕 是可想而知的。   正在唐神经胡思乱想的时候,轮到测试唐神经了。男护工将“果盘”托到他 面前,还没开口,唐神经就扭过头去,一脸的不屑与鄙夷。他觉得,这样的题目 对他这样清醒的正常人来说,真是极大的侮辱。   孙院长说道:“唐神经,吃两个苹果嘛。”   唐神经本不想理他,又转念一想:“如果不理他,他们还会将我误认为真神 经。”就冷冷地说道:“要吃你自己吃。你如果吃下去了,我明天到印刷厂印一 吨苹果让你们吃,只收印刷费。”   孙院长等人一听,互相会意地点点头:“嗯,正常,这一题他答对了。给二 十分。”其他病人一听唐神经答了“要吃你自己吃”,就是“正常”、“答对 了”,而且“给二十分”,于是纷纷效仿。只要钱医生叫他们吃苹果,他们一律 回答“要吃你自己吃。”弄得钱医生和叶护士无法判断他们究竟是正常还是神经, 更无法打分,只得草草结束第一道题的考核。   钱医生将屁股在椅子上活动了两下,说道:“大家静一下。现在开始第二道 题目。题目是这样的,大家听清楚了。动物园里养了一些兔子和鸭子,它们一共 有15只。这些兔子和鸭子共有40只脚。请问:兔子和鸭子分别有多少?注意,算 出来的人不要先嚷嚷,可以到前面来,悄悄地告诉我们答案,以免其他人听到你 们的答案。一个一个来,算出来的可以先来。不遵守制度的没有晚饭吃,听到没 有?!”钱医生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陡然提高了嗓门儿,声音和脸色也严肃 了不少。   “是!首长!”有人在下面应道。有人在下面扳起了手指头,翻来覆去地扳, 皱着眉头扳,眼睛凑近手指头扳。仿佛那不是十个手指头,而是几十个手指头。 而这些手指头则像40只兔子和鸭子的脚,纷纷乱乱,跑来跑去,令他们眼花缭乱, 根本数不清有多少只兔子,多少只鸭子。   唐神经一听这个题目,太小儿科了,初一数学就学过了。于是走到台前,要 了纸笔,刷刷刷列了二元一次方程:   设:鸭子X只,兔子Y只;   则:X+Y=15,2X+4Y=40;   解:……(此处省略若干字)   则:X=10,Y=5。   答案:鸭子10只,兔子5只。   唐神经写毕,将笔往桌上用力一扔,然后一声不吭,黑着脸回到座位上。   孙院长一见方程式,就将头扭向一边。因为,他的数学知识只停留在加减乘 除的水平,其它的早就还给数学老师了,所以不便对此多加关注,免遭意外尴尬。 钱医生和叶护士一看方程式,先是愣了一下,再看最终答案“鸭子10只兔子5 只”,完全正确。钱医生说道:“唐神经,你的计算过程不是我们想要的标准答 案,但最终结果是对的。嗯,这样吧,算你答对了。加二十分。”   唐神经十分不满,他用鼻孔狠狠地吹出两道气流:“哼!算我答对了?什么 叫算我答对了?对就是对,不对就是不对。一是一,二是二,是非分明,哪能这 么含糊其辞?你告诉我,标准答案是什么?”   “现在不能告诉你,一会你就知道了。”   “那好,我倒要看看你的计算过程是什么?你们的所谓标准答案又是什么。” 说完,觉得不过瘾,又愤愤地补充了一句:“哼!都是应试教育、僵化教育、教 条主义培养出来的可怜虫。”   钱医生一点不急,他平和地说道:“唐神经,我们这道题考察的是一个人的 精神是否正常,或者说一个人的思维是否正常,而不是考察一个人是否具有初中 数学知识。你想想,如果你是小学生,或者根本没有上过学,但是你的神经是正 常的——在这种情况下,你不会用方程式,我们总不能说你神经不正常吧?社会 上不识字的正常人很多,我们也总不能因为他们不会用方程式就说他们是神经病。 你说是不是?”   唐神经似乎被他说糊涂了,歪着头想了一下,又似乎觉得有理,就回道: “好吧。今天你不公布标准答案,你晚饭吃不安稳。”   话音未落,却听一人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说:“此等小儿科的题目,对我 来说小菜一碟。哈哈哈……”众人扭头一看,原来是侯七星。只见他高举着右手, 往主席台得意地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我侯七星乃智多星下凡,上知天文,下 知地理。这种弱智的题目,我眼睛一眨就知道答案了。哈哈哈……”   钱医生很感兴趣,遂激将他道:“你是不是真正的智多星,就看这一道题。” 侯七星一听,连忙迫不及待地说道:“答案是……”   钱医生连忙打断他:“不要泄露答案,到我跟前来说。”   侯七星赶紧走到主席台前,伏下身子,趴在钱医生的耳朵上,就要说答案。 又唯恐别人偷听了去,于是掉过头看身后。只见餐桌前的病人们一个个伸长了脖 子,要听侯七星的答案。侯七星连忙转到主席台后侧,压低声音说道:“5只兔 子,10只鸭子。”   “怎么算出来的?”   “这个简单。先用刀砍去每只兔子和每只鸭子的一只脚,”侯七星边说边用 手做出杀鸭子的动作,“这样,已经砍下了15只脚;40只脚砍下了15只脚,还有 25只脚没有砍下,也就是说,还有25只脚在兔子和鸭子的肚皮下;再用刀砍下每 只兔子和每只鸭子的一只脚,这样就又砍下了15只脚。用25只脚减去这又砍下的 15只脚,还有10只脚没有砍下来。由于已经砍了两刀,鸭子肚皮下已经没有脚了, 所以——这剩下的10只脚都是兔子的。一只兔子是4只脚,现在已经砍下2只脚, 还剩下2只脚。很显然,现在剩下的这10只脚是属于5只兔子的。答案就是:兔子 5只,鸭子10只。怎么样?我侯七星名不虚传吧?”说完洋洋得意地看着钱医生 等人。   孙院长钱医生叶护士等人一听,都“噗哧噗哧”地笑起来。侯七星一见,更 加得意了,向餐桌前的病友们频频挥手致意。   钱医生收敛了笑容,正色说道:“虽然你的最终答案是对的,但计算过程是 离奇诡异的。由此可见,你还处于发病期。抱歉,这道题不能给你分。”   侯七星一听,急了眼,也顾不得平时那“文疯子”的形像,用网络语言骂道: “麻痹!麻了个痹!你说说,什么道理?我答出了题目也不给我分,还说我处于 发病期,是何道理?你不说出个道理出来,我就打你个半死。”说完就扑上来揪 住了钱医生的白大褂。   几个人连忙抓住他的双手,不让他变成武疯子。钱医生笑笑说道:“本来是 不必跟你解释的,看你急成这样,告诉你也无妨。只是不要告诉后来的‘俘虏’, 我们以后还要做类似的检测呢。是这样的。这道题目正常人一时半会是答不出来 的。你答出来了,就有点不正常了。而且,更重要的是,你的答题思路及答题方 法都不同凡响,匪夷所思,真正达到了怪诞诡异的地步,一般正常的人根本不可 能想到这种答题方法的。以前的检测中,我们曾听到过各种离奇的方法,比如 ‘瞎蒙乱猜的’、‘去掉两只脚的’、‘捆起两只脚的’等等,但是,用‘砍杀’ 的方法来计算我是头一次听到。我真佩服你,你的思维不是一般人的思维。我们 出这道题的目的,就是鉴别一个人的思维是否奇特到了诡异的地步。思维奇特到 了诡异的地步,说明他离精神病不远了。很不幸,你还需要继续治疗。这一道题 你不能得分。”   侯七星火了,他瞪起眼睛说道:“我警告你,你不给我加二十分,我就将你 收药厂两条‘中华’香烟的事说出来!”   钱医生一听,气得差点晕过去,脸一会红一会紫。心想:“你他妈的这是什 么警告啊。都已经说出来了……气死老子了。”   凭心而论,精神病院的医生最可怜了。因为精神病院的用药量太少,药品回 扣简直微不足道;手术量几乎没有,红包亦跟着没有。以唐湖县精神病院为例, 一年的用药量只有区区百十万元左右,药厂和医药公司做临床促销的药也就四五 十万左右。这样,“处方费”——也就是医生开处方拿的药品回扣——总量也就 只有十万元左右,分摊到几个医生头上,每人每年也就一两万块左右。不像其它 医院的医生,一月的“处方费”超过工资,一年的“处方费”够买一辆轿车。   钱医生去年也就拿了万儿八千的回扣,也确曾收过康民药业公司业务员给的 两条“中华”香烟。康民药业公司生产氯丙嗪针剂及片剂,这种药主治躁狂型精 神病人,起到安定及镇静作用。唐神经刚进精神病院的时候,钱医生叶护士就是 给他用的这种药。   两年前,康民药业公司的一个业务员将氯丙嗪分销到唐湖县精神病院,无奈 用量有限,业务员想给“处方费”,可是千儿八百的钱实在拿不出手,就买了两 条“中华”烟送给钱医生。这业务员欺这里的病人都是“神经病”、“疯子”, 再加上两条香烟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没有避开病人的眼光,直接大大方方地将两 条“中华”香烟扔在了钱医生的桌上,钱医生就将香烟放进了抽屉。当时,侯七 星正在钱医生的办公室玩耍,被他看见了。谁知道侯七星这厮在节骨眼上将这事 捅了出来。   钱医生于是顾不得对方是精神病人,指着侯七星的鼻子骂道:“你这个侯 七,”——他由于气愤省去了一个“星”字,说了侯七星的外号——“你这个侯 七!真是疯子!我是收了他两条香烟,这又怎样?想想其他医院的医生,但凡有 处方权的,哪个不收‘处方费’?哪个一年没有十万八万的外块?我天天陪着你 们这些疯子,被你们骂,甚至被你们打,我们都不能放半个屁,只道是自认倒霉。 收了两条烟,倒被你这家伙记住了。你原来不疯啊,记性好得很啊。”又转头面 向孙院长,“精神病院的医生真不是人干的呀。我受够了,我情愿到其它医院做 一个护工,也比呆在这里强。”   孙院长知道钱医生说的都是实话。这年头,医生拿“处方费”早已是公开的 事情了。稍大一点的医院,一个医生每年弄个十万二十万很正常。自己的这些属 下,肯定也拿“处方费”,但是跟其它医院的医生比起来,就是小巫见大巫不值 一提了。于是安慰道:“他们是病人,跟他们计较什么?我知道,我们医院的医 生护士都不容易。还是继续检测吧。”   钱医生一听,心中略感安慰。于是咳嗽了两下,略略平静了一下情绪,说道: “还有谁知道答案的?”   病员们都纷纷摇头。   钱医生手指邓排长,说“邓排长,你想出来了吗?”   邓排长极不情愿地站起来,有气无力地说:“我……我没有想出来。”   钱医生又一个一个地问了,都说没有想出答案。钱医生于是大声宣布标准答 案:“凡是说答不出来的,都算答对了,都加二十分。”   莽哥坐不住了,他正义凛然地站起来,责问道:“为什么答不出来还要给二 十分?还有没有天理了?”   钱医生说:“这道题太难了,正常人一般答不出来。你们答不出来,很正常; 而且,你们都老老实实地说‘没有答出来’,说明你们此时是正常的,是清醒的, 不在发病期;相反,如果用稀奇古怪的办法答出来了,就不正常了。比如侯七。”   侯七星一听,刚熄下去的火又升起来了。他骂道:“我刚向大家揭发了你的 腐败问题,你马上就搞打击报复。小人也,小人也!”   唐神经也火了,他站起来说道:“这么无聊的测试题目!有科学依据吗?答 出来没有分,答不出来反而有分。简直颠倒是非混淆黑白!”说完,将病服敞开 的衣襟用力地扇了两下,以示不满。   那些没有吃到苹果的病人听唐神经这么一说,都觉得有理,纷纷站起来吼道: “是啊。什么鸟题目?这不是耍猴吗?”“不行,太欺负人了!不干了!”食堂 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有的人站到桌子上,有的人往门外冲去。有些不明就里的 病人跳起了奇形怪状的舞蹈,有的像螃蟹那样横着走来走去。   孙院长见此情景,一拍桌子:“都给我坐下!快坐下!”   可是病人根本不听他的,特别是成群的精神病人,一旦骚动起来,就很难控 制局面。孙院长只得再次使出杀手锏。他将头扭到后面,冲着食堂锅灶方向大喊: “胖子!快出来!镇住他们!”   只听锅灶间传出一声响亮的回答:“哎!来了!”就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胖 大汉像一团旋风冲出锅灶间,刮到主席台前,大喝一声:“不要吵了!谁再吵就 没有晚饭吃!”   病人一听,愣了一下,随即继续喧哗起来,根本不吃胖子这一套。   胖子挠了挠圆滚滚的头皮,有点纳闷的样子,自言自语道:“今天怎么不灵 了?”随即好像想起了什么,一拍大腿,又如一团旋风刮进锅灶间。只是伸个懒 腰的工夫,胖大汉又带着一团旋风刮到主席台面前。   此时的胖大汉身穿金边白厨衣,头戴蓝边白厨帽,手中挥舞着打菜用的大勺 子,面色严峻地说道:“还认得我吗?我是大厨鲁胖子!你们再胡闹,再不听孙 总司令的话,就没有晚饭吃!听到没有?!”   病人一听,安静下来,又细细地将鲁胖子上下打量了一番——不错,确实是 他们的大厨,他们每天的饭菜都由这位鲁大厨亲手一勺一勺地打到他们的饭碗中。   原来,鲁大厨第一次闻声冲出来的时候,没有穿白色的厨衣厨帽,也没有挥 舞着那一只令精神病人们异常敬畏的大勺,所以,病人就不认识他了。后来,鲁 大厨很快意识到问题出在这里,连忙冲进锅灶间穿上白色的厨衣厨帽,又挥舞着 大勺冲到主席台前,病人这才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就是掌握他们命运的鲁大厨, 于是服服帖帖地安静下来。   孙院长心想:“尼玛!这院长当得真窝囊啊。在病人面前,自己的权威竟不 如一个大厨。唉,这院长也没得啥子当头了,早点离开。再呆下去,迟早也会成 为神经病。”只得强打精神,继续将那三道题目检测完成。   笔者本来是想将这五道题目的全部测试过程都如实记录下来的,无奈,检测 过程实在离奇古怪混乱不堪,虽然有的场景显得滑稽可笑,但更多的时候让人烦 躁不安神志错乱,仿佛天旋地转乾坤颠倒。唐神经当时有句切实的感慨:“让人 的神经受不了。快疯了。”所以,笔者就取消了原计划,后面三道题的检测过程 就省略不写了,免得也将您看疯了。如果您实在想知道全部测试题目及其结果, 可以到唐湖县精神病院找叶护士看检测记录。   第七章 逃离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唐神经在精神病院已经呆了一个半月了。这一个半月 中,唐神经时而发病,时而正常。唐神经发病时基本是文疯子,主要是出现幻觉, 幻视,幻听,幻想。或自言自语,或发表演说,或想入非非,或言行离奇。正常 的时候,思维缜密,言语精当,有时甚至比正常人还要高出一筹。更多的时候, 唐神经的精神状况是处于这两者之间,迷迷糊糊,浑浑噩噩,眼神无光,有气无 力……清醒的时候,唐神经一心想要逃出精神病院,无奈门卫看得很紧。大铁门 一般情况下都锁得死死的,除非有汽车进出才打开,医生或其他人进出医院,就 走边上的耳门。病人一旦靠近门口,门卫就跳出来大声喝道:“又想跑啦?快回 去!”   为了及早逃出精神病院,唐神经也认真考察过医院的围墙。围墙一人多高, 正常人是翻不过去的;墙体很坚固,也没有花窗,更没有什么缺口。又悄悄地考 察很少有人去的围墙角落,也没有什么漏洞可钻。总之,除了大门,其它地方没 有一处出口。   这一天,阳光明媚,微风轻拂。精神病院内,树木泛青,花草斗艳,不时还 有一些燕子八哥之类的鸟儿在花木之间穿梭飞翔。哦,春天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 来到了金浦市,来到唐湖县,也来到了唐湖县精神病院。   春光之中,病人们都走出病房。他们三五成群,在医院的操场上自由地活动、 散心。所有的人都身罩白底蓝条病服,病服胸口处印有七个红字:“唐湖县精神 病院”。唐神经和邓排长侯七星莽哥等人聚在一起,如孩童一般嬉笑玩耍,追逐 打闹,好不快活。不知怎的,这样的情景竟让唐神经对这里产生了一丝留恋。 “这里不愁吃,不愁穿,有医生看病,有护工照料,无忧无虑,无牵无挂,逍遥 自在……”他心中原本的打算竟轻轻地动摇了一下。   原来,唐神经今天有一个计划,想哄骗邓排长莽哥协助自己逃出医院。可眼 前快乐的情景让他怀疑自己要逃走的打算是否错了。“出去后日子也不好过啊, 还没有这里自在。”然而,一想到病友们发病时的疯狂,他就感觉自己胸口发闷, 神经吃不消,再加上他还要去找吴市长,要反映赵利民陈东胜马德林的问题,还 有很多大事要做,就又坚定了逃走的决心。   于是,他对莽哥等人说道:“我们到那边去玩一下。那边树上有一个喜鹊窝。 我上去掏几个鸟蛋给你们吃。”几个人一听,顿时高兴得手舞足蹈,连忙随着唐 神经来到围墙的西北角。   西北角院墙外,有一棵高大的老槐树紧挨着院墙,树干粗壮曲折,树的上半 部分都伸到围墙里面来了,也真有一个鹊窝卡在树丫之间。唐神经用手指着鹊窝, 对几个人说道:“我没骗你们吧。上面有鹊窝,说得文雅些叫‘雀巢’。这几天 我老是看见有两只喜鹊在里面进进出出,估计有鹊蛋。我上去都把它们掏下来, 然后叫鲁大厨煮一下给你们吃。”邓排长等人一听,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侯七星 兴奋地一拍巴掌,说:“好!真正纯天然绿色食品,无污染,无农药,无任何添 加剂!好东西!现在这样的食品已经不多了,只能在雀巢中才能找得到!”莽哥 一听,不耐烦了,迫不及待地说:“哪来这么多废话?唐神经,你快上去。”   唐神经说:“我这样肯定上不去。你们给我搭个肩,让我爬到墙头上,然后 一脚踩在那个树枝上,再向上爬两脚,就够得着鹊窝了。”唐神经一边说一边比 划。   几个人一听,二话不说,立即双手扶着围墙,半蹲身体,弓腰提臀,等待唐 神经踩肩上墙。唐神经叹了一口气,说道:“唉,是搭人梯,又不是要你们做板 凳。这样吧,莽哥做第一肩,然后邓排长站在莽哥的肩上,做第二肩;我就站在 邓排长的肩上,侯七星在后面扶着我们。”   “行。”“好。”几个人一迭声地应道。   于是莽哥双手扶墙,蹲下身子;邓排长站在莽哥宽厚的肩膀上;唐神经在侯 七星的协助下,上了邓排长的肩膀。然后莽哥憋起莽劲,慢慢直起腰。与此同时, 邓排长也慢慢直起身体。就这样,唐神经的胸脯升到墙头了。   唐神经定了定神,猛吸一口丹田气,双臂在墙头用力一撑,腹部肌肉骤然收 缩,臀部以上的身体已到了墙头上;再一飞双腿,整个人已到了墙头上。唐神经 站起来,稳住重心,然后半转过身,像传说中的江湖侠客那样,低头对墙角下的 几个人说道:“兄弟我先走一步了,后会有期。”说完双手一抱拳,又侧过身, 抱住老槐树,徐徐滑落到院墙外的杂草丛中。   院墙里面,邓排长莽哥等人见唐神经在眨眼之间消失了,完全被弄懵了。他 们大眼瞪小眼,呆呆地站在那里,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过了好半晌,还 是侯七星先回过神来,他一拍大腿:“他跑了!唐神经逃跑了!”   邓排长和莽哥这才明白怎么回事,连忙向钱医生的办公室飞奔而去,一边飞 奔一边大喊:“他跑了!一个俘虏逃跑了!”“不得了了!唐神经越狱逃跑了!”   唐神经一听围墙里面的喊叫声,唯恐医院的人追上自己,连忙拔腿狂奔。这 一口气就奔了两三里路,上了城南大道。唐神经回头看看,见没有人围追过来, 这才稍微放慢了脚步,拍着胸脯喘了几口气。   唐神经原打算出了围墙之后,回家看望一下母亲和妻子,然后再去市里找吴 市长。可是,想到刚才邓排长等人的喊叫声,他知道不能回家了,一回家准被孙 院长和钱医生他们抓回来;即使孙院长和钱医生不抓他,赵利民陈东胜他们肯定 要抓他。“还是先不回家。先到市里,找到吴市长,事情就好办了。”主意既定, 就又向南奔跑了三四百米,来到通往金浦市的国道边等候汽车。   刚刚站稳,就见一辆城际公交不急不缓地开过来。唐神经心想,来得真巧。 于是用力挥手,示意停车。只见公交车开到唐神经身边,虽放慢了车速,却不停 下,也不开门,只是车窗里伸出几个好奇的脑袋,盯住唐神经身上穿的白底蓝条 病服,惊喜地说道:“神经病!”“哈哈,神经病逃出医院了。”“嗯,真的是 神经病!刚从神经病院溜出来的!”唐神经这才明白为什么不开车门,原来是自 己身上的病服在作祟,遂一把扯掉蓝条病服,用力扔在公路后边的草丛中。   病服刚刚扔出去,又见一辆崭新的大巴车呼啸而来。唐神经眼瞅得车玻璃后 面有“金浦”二字,心想破公交不让我坐,我就坐新大巴。于是使劲挥手,且大 幅度地挥个不停。大巴车一个急刹,唐神经跳上车,走到车后面坐下来。   不知是由于高度紧张之后的松弛,还是药效发生了作用,上车后不久,唐神 经竟睡着了。等他醒来的时候,车子已到了终点站——距离金浦市二百公里外的 天河市长途汽车站。   原来,这是一辆长途汽车,路过唐湖县及金浦市。车子到了金浦市,并不进 站,只是在路边停了一下。当时唐神经睡得正香,根本不知道车子已到了金浦市 区。由于唐神经坐在最后一排,睡觉时头低着,所以车主也没有察觉这个到金浦 的人还没有下车,唐神经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来到了天河市。   唐神经出了天河汽车站,心想,既来之,则安之,不如先在天河玩一天,明 天回金浦也不迟。主意既定,就一面闲逛,一面找旅馆。逛到商业大厦附近,见 一旅馆比较顺眼,便走了进去。登记完毕,一摸衣袋,钱包没有了。钱包里有将 近六百块钱,其中五百块是他母亲陈秀群送到精神病院给他备用的。唐神经吃了 一惊,又把各个衣袋都摸索了一遍,哪里还有钱的影子。这才明白自己在车上睡 了一觉,被窃贼偷得分文不剩。只得怏怏地出了旅馆,边走边寻思对策。   此时已是中午,唐神经的肚子“咕噜咕噜”叫开了。经过一上午的折腾,他 的肚子比往常饿得更早,也饿得更厉害。唐神经暗暗叫苦:“这可如何是好?一 分钱都没有了,吃什么?住什么?又怎样回金浦?”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下策。 他走进一家快餐店,微微弯下腰(因为他个子高),轻声问一个女服务员:“你 们这里要不要人?”女服务员抬起头,一看是个三十岁左右的高个子大男人,愣 了一下,问道:“要什么人?”   “咳,就是服务员。”唐神经先轻声咳嗽了一下,以掩饰自己的尴尬,然后 低声答道。   “哪个做服务员?”   唐神经的声音更低了:“我。”   女服务员白了一眼,说了句“你找老板吧”,就又忙自己的事了。   唐神经不死心,找到老板,说明了来意。老板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摇摇头 拒绝了。唐神经又厚起脸说,只要管吃管住就可以了,工钱多少无所谓。老板还 是摇了摇了头。唐神经暗暗咬了咬牙,说我随便做几天,凑够回金浦的路费就离 开。老板终于极不情愿地说:“好吧,就破个例。把身份证押在我这里。”一个 刚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人,哪里有什么身份证?唐神经愣了一下,只好说身份证 也被偷了。   快餐店老板本来就感到唐神经很可疑,又见他没有身份证,就做了一个赶人 的手势,说:“你走吧。这事谈不成。”   唐神经只得出了店门,在大街上慢慢晃荡。春日正午的阳光照在身上,让他 略感暖意。他想起了在家里晒太阳的情形。如果现在在家里,一定是在院子里晒 太阳。这么好的太阳,不晒是可惜的。于是,他找了一个既朝阳又避风的地方— —银行大门口,缩起袖子晒起了太阳。   唐神经一边眯眼晒太阳,一边继续想着如何度过难关。打电话回家,叫家人 送钱;或者打电话给在金浦、唐湖的熟人,唐神经都不愿意。还是想办法凑够百 十块钱自己回金浦,免得让熟人笑话,家人寒心。主意既定,就使劲在打工挣钱 这条思路上翻来覆去地想。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聪明得接近天才的唐神经终于得出一个结论:自己这种 情况,主动找别人讨工作,肯定不行;倒不如让别人找我,让工作找我。于是按 照这条思路想下去:自己无钱无证,到人才市场去,不行;到劳务市场去,也不 行;只有到短工市场去,才可行。短工市场,当天做工,当天付钱,什么屁手续 破证件都不要。想到这里,唐神经精神一振,肚子也不饿了,连忙打听附近哪里 有短工市场。有人告诉他,几百米外的天桥下面,是打短工的人聚集的地方。唐 神经连忙赶过去,果然见几十个人站在那里等待雇主。有的用纸牌写着“木工漆 工”,有的写着“电工水工”,有的写着“各种力工”,有的什么牌子也没有, 只是在脚下摆着扁担绳子、钣手电笔,还有螺丝刀之类的东西。   唐神经心想,自己做什么呢?又会做什么呢?稍微要点技术的,诸如木工漆 工、电工管工,自己一样都不会,看来只有做力工了。就是这力工,自己单独干, 好像还干不了。一是自己没有小牌子,有雇主来,也不知道自己是哪一种类型的 短工;二是初来乍到,直接和别人抢生意,也不妥当。只有入伙,才是上策。于 是走近两三个力工汉子面前,又不好意思直接说明自己的想法,就在这些力工汉 子的外围转来转去,又用劲咳嗽了几声,希望引起这几个力工的注意,也希望力 工们能主动地问自己是干什么的,这样,他就可以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唐神经的异样行为终于引来了力工们的注意。一个冲他喊道:“喂,你在这 里转来转去地干什么?这里有什么好玩的?”   唐神经一听,心中暗暗高兴,连忙上前两步,将入伙加盟的想法细说一遍, 并郑重表示,入伙之后,工钱少点没关系,只要能有事做就行了。   谁知那几个汉子听了,却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让唐神经很是摸不着头脑, 只得尴尬地看着几个人,也跟着嘿嘿地笑起来。一个汉子说道:“还分一点事给 你做?我们在这站了半天了,还没找到事情呢。”另一个中年汉子说:“看你的 样子,也是厚道人。这样吧,要是事情不多,就按顺序排队,你就排在我后面; 要是有好事情,我们就带上你。”唐神经一听,连声说好。几个人袖着手说笑了 一番。   就在唐神经的肚子再次咕噜叫唤的时候,来了一个雇主。此人三十岁不到, 微胖,穿着漆黑的皮夹克,梳着油光光的分头,嘴里叼着香烟,身后还跟着一个 瘦弱的小伙子。两人大模大样地打量着短工脚下的纸牌,又将几个短工汉子扫视 一下。几个力工汉子一见,知道是个大主雇,连忙围拢上来,并问有什么事情要 做。“油分头”却挣脱包围,走到站在一边的唐神经身边,拍拍他的肩膀,牙齿 咬着香烟,斜着头问唐神经:“有个事情,能挣钱,做不做?嗖——”“油分头” 好像有鼻炎,一边说,一边猛地倒吸了一下鼻涕。   唐神经听了,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就望望几个短工汉子,似乎是征求意见的 样子。几个汉子一见,纷纷说道:“不行。凡事都讲个先来后到,我们站了半天 了。这位老板,你有什么力气活,尽管说,我们有的是力气,包你满意。”“油 分头”却笑笑,说道:“不好意思,这个事情不是力气活。我看只有这个大哥做 得来。嗖——”说完又用力吸了一下鼻子,让人感到他鼻孔里有一些少量的鼻涕 在上下窜动。   唐神经小心翼翼地望着“油分头”,吞吞吐吐地说道:“要不……把他们也 带上?说不定他们能做……”“油分头”听了,退后一步,打量着唐神经,好像 很惊讶的样子:“哟,啧啧啧,看不出来,你的心肠还蛮好的哩……我能看上你 就不错了……嗖——你倒管起我的事来了。”一面说一面将唐神经拉到远处。唐 神经忙问“什么事?”“油分头”说道:“一会慢慢跟你讲。”唐神经只得随 “油分头”走去,一边走,一边掉过头,充满歉意地对几个汉子干笑了两下。   那几个汉子忿忿地说道:“见了鬼了。先长的眉毛不如后长的胡子,老子站 了半天了。”“神神道道的,也不知道是什么鸟事情。”   原来,这个“油分头”在快餐店吃饭的时候,就看到了唐神经求职的过程; 唐神经怏怏地出了快餐店,他也放下筷子,尾随着唐神经;唐神经在银行门口晒 太阳,他也远远地看着;唐神经来到天桥下,他也跟了过来。   三人边走边寒暄着。得知唐神经还没有吃午饭,“油分头”就将唐神经带到 肯德基,让唐神经吃了个饱。唐神经此时还算清醒,一边用纸巾擦手,一边问: “大兄弟,到底什么事?你不说,我心里不踏实啊。这鸡腿也啃了,薯条也吃 了……”“油分头”宽厚地笑笑,只说“莫急,到公司再细谈。”   唐神经随着二人七拐八弯,来到一个居民小区,接着钻进一幢楼道。到了六 楼,“油分头”开了防盗门,唐神经随他进了屋。   屋里有不少人,一见“油分头”进来了,有人打招呼:“冬哥回来了。”   冬哥“嗯”了一声,又“嗖”了一下鼻涕,就吩咐一直跟在他身后的瘦弱的 小伙子:“李子,给客人倒杯茶。”   唐神经细看屋内,感觉又乱又挤。虽是三室一厅的套房,客厅里却放着两张 简易铁架床。铁架床上下两层,床上的被褥衣服凌乱不堪,五六个青年人或坐或 躺在那里,神情漠然。两个房间的门也开着,里面也都有几张同样的铁架床,几 个年轻人在打扑克,下象棋。再看客厅旁边的厨房,锅碗瓢盆乱七八糟地堆放在 灶台上,几棵大白菜搁在地上,土豆滚得到处都是……   就在唐神经打量房间的时候,屋子里的年轻人也都将目光齐刷刷地投射在唐 神经的身上,但没有一个人说话。   冬哥将另一个房间的门打开,对唐神经说:“进来。”   这个房间稍微整齐一点,一张席梦思床,一台电视,一张办公桌,桌上放着 一台电脑。唐神经就在冬哥对面坐下来。   冬哥扔给唐神经一支玉溪香烟。唐神经这才注意到,冬哥的右手食指只剩半 截,不知被什么东西轧断过。冬哥自己也点上烟,问唐神经的名字,又跟唐神经 要身份证。自然没有身份证。冬哥听了,有点出乎意外的样子,同时眼神中又流 露出警惕与不信任。他挠了挠脖子——本来他是想挠头的,只是不愿意破坏他那 整齐的发型——又拿出一张纸,叫唐神经写下家庭住址和身份证号码。唐神经有 点不大情愿。冬哥说:“不愿意也没有关系,我们做的事情都是完全自愿的,勉 强的事我们决不做,也不能做,也做不成。嗖——”他又习惯性地用力吸了一下 鼻涕,继续说道,“你现在后悔,就赶紧离开,没有关系。”唐神经说道:“大 兄弟,你这不急死人吗?到底叫我来做什么?”冬哥说:“你放心,我们做的事 绝对合法(绝对非法,请读者一定要看备注)。只不过,现在这个社会缺少诚信, 在不了解对方情况的情况下,不好说事情。”冬哥说了一句半通不通的话,但意 思基本表达出来了,然后猛吸了一口烟,又猛喝了一口茶,接着对唐神经说: “这间屋子里一共有十二个人。晚上,我还要到火车站接两个人,都是自愿的, 主动的。不信,你到客厅去问问他们,有没有勉强他们。如果他们想走,他们早 就走了。哪个能拴住他们的脚?有的人吧,我们觉得他不适合做这事,请他走, 他也不走。”   唐神经下意识地回过头,见房门关着,就又掉过头。他是很想问问这些年轻 人,到底在这里干什么,又不好意思,毕竟吃了冬哥的肯德基。也可以说,冬哥 是自己的“落难恩人”,这样做面子上不好看。又想到,写一下家庭住址和身份 证号码,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现在走,要钱没钱,要身份证没身份证,能走到 哪里去?于是就在纸上写了下来。   冬哥拿着纸,打开电脑,然后用鼠标点来点去。原来,他打开了一个网站。 在这个网站上,只要输入有效的身份证号码或者姓名,就可以查到这个人身份证 上的所有信息,诸如姓名、性别、年龄、住址等等,甚至身份证的扫描件也可以 在网上显示出来,当然包括这个人的照片。总之,这是一个身份证验证系统,查 验一张身份证只需在网上支付十块钱。   冬哥花了十块钱,确认了唐神经写的都是真实的,于是赞许地说道:“你很 讲诚信。”接着给唐神经续了茶水,然后开始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   “我们是一个服务性质的公司,专门帮人解决困难。目前主要是解决两种人 的困难。一种是缺钱的人,另一种是生了大病的人。刚才你见到的屋子里的人, 都是缺钱的人。他们很可怜,由于各种原因,急等钱用,一时半会又找不到这么 多钱,只好来找我们。一般来说,我们很少主动去找人,都是人家主动找我们。 像你这样的情况是少数,刚好被我碰到了,就想做个好事。可以说,我们做的是 一件非常慈善的事。”   “到底什么事?”唐神经这时真的忍受不了了,他隐隐觉得自己的大脑有点 吃不消了。   “要说这是什么事,要先给你介绍一下医学常识。在我们的人体内,有些东 西是不太重要的(这是谎言,请读者认真看备注),有的是可有可无的,有的不 但没有什么用处,还会带来一些麻烦,比如盲肠,也就是俗话说的阑尾。这东西 一点用处也没有,还会得炎症,就是盲肠炎,阑尾炎。盲肠炎发作起来,很疼, 只好做手术切除。切除了盲肠,不但不可惜,反而是好事,因为这个人以后再也 不会得盲肠炎了。所以,有些人在做其它腹部手术的时候,会顺便将盲肠切除掉, 哪怕这个人的盲肠当时并没有发炎。这样做是避免这个人以后得盲肠炎,到时还 要再开一刀。顺便切除掉,就少受了将来那一刀的罪。人体中还有一部分东西, 有补充与再生功能,比如血液,比如胃。拿掉一部分,以后会慢慢地再生。就像 壁虎的尾巴,蜥蜴的尾巴,在紧急时候,他们会‘断尾逃生’。因为尾巴断了之 后,还会再长。还有的器官,人体中有两个或多个,拿掉一个,对人体并没有什 么影响……”   “你是说,叫我卖血?”唐神经听糊涂了。他边听边琢磨,越琢磨越糊涂, 实在搞不清冬哥要他干什么,就忍不住插嘴问道。   “我们的主要业务不是血液。以前我们做过血液中介,现在很少做了。现在 主要做肾脏中介业务。”冬哥终于轻描淡写地亮出了底牌。   “什么?”唐神经大吃一惊,不由得将头往前一伸,眼睛也瞪得老大。   “肾脏中介。”冬哥毫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   这四个字在唐神经听来,犹如晴天霹雳。这声霹雳将唐神经炸得肝胆俱裂魂 飞魄散。   唐神经以前听说过“血头”中介血液买卖的事,也在报纸上、网络上看过有 关地下贩卖肾脏的报道。这样的事过于恐怖,让他毛骨悚然,也让他将信将疑。 想不到,自己一不小心竟走到了器官贩子的对面,而且这个器官贩子正动员自己 卖出肾脏!   唐神经的大脑神经本来就不太稳定,这样突如其来的强烈刺激,让他一瞬间 恍惚起来。这表明唐神经开始进入了发病状态。他哆哆嗦嗦地说道:“我…… 我……”   冬哥当然不知道唐神经有精神病史,更不知道唐神经的精神病快要发作了, 还以为他一时接受不了,就继续开导他:“每个人都有两个肾脏,摘除一个对人 体没有什么影响(这是谎言,请读者一定看下方的备注);另一方面,全国有很 多的肾衰竭病人,他们的肾脏坏了,如果没有肾脏移植给他们,他们就慢慢地走 向死亡。我们是一手托两家。”冬哥一边说,一边伸出右手,做出一个类似于托 盘的手势,先在唐神经面前托了一下,又在李子面前托了一下,“既给贫穷的人 带来金钱,也是在救那些快死的人……我是看你走投无路,才顺便帮你这个忙— —我们一般是在网上接受困难人群的申请。卖不卖你自己决定,毕竟是你自己的 东西。我们绝不勉强,犯法的事我们不干。再说了,如果你不想卖肾,现在勉强 答应,等到配上型了,再反悔,损失最大的是我们。对了,还有一条,即使你想 卖,还不一定卖得成。因为要看配型能不能成功。这样吧,我看你也累了,先休 息一下,好好想想。想好了,我们签协议。管吃管住,一只四万,上手术台前一 次性付清,一切按流程规范操作,保证信誉,绝无欺诈。你先仔细想想,不要急 于决定。如果真不想卖,也可以走,但这两天走不了。”   按照冬哥以前的经验来看,来卖肾的人,事先都是认真考虑过的,毕竟是卖 肾,而不是卖其它东西。来的人多是生活所迫,走投无路,所以来了又走的情况 不多。也有极个别的人反悔了,想走。冬哥们为了不把事情弄大,只好放人,但 要交清所花的费用,包括吃住费用、交通费用,甚至体检配型的费用。有些人因 为还不起这些费用,也只好将自己的肾卖出去。只要有人不想卖肾离开了,或者 出现可疑情况,冬哥们就会搬家。或者先搬家,后放人。这就是冬哥刚才所说的 “也可以走,但这两天走不了”的原因。   唐神经看到冬哥的两片嘴唇上下翻个不停,自己的耳朵里尽是“卖肾”、 “配型”这样让他心惊肉跳的话,眼前飞舞着雪亮的手术刀、切开的腹部、医生 血淋淋的手、还有血淋淋的肾脏、血淋淋的百元红色大钞……他禁不住大叫一声: “不卖!我不卖!”说着,就用手死死地护住自己的腹部,好像医生正拿着手术 刀站在他身边,马上就要摘取他的肾脏一样。   冬哥一见,知道唐神经没有心理准备,有一个适应的过程;又后悔自己一时 冲动,在需求太多而“供体”不足的时候,将唐神经带到“圈里”来。   原来,前两天,冬哥的老板——万总打电话告诉冬哥,说最近“受体”需求 暴涨,问他手中有多少“货”。冬哥说“圈里”有八个“供体”。这里做一下名 词解释。所谓“受体”,就是需要接受肾移植的病人,他们住在全国各地的肾透 析病房里,等待肾移植手术。这样的病人有上万之多;而通过法定渠道进行肾脏 移植的每年不到一百例,供需比例约为1:100。所谓“供体”、“货”,都是一 个意思,就是通过非法的地下渠道打算出售自己肾脏的人。所谓“圈里”,其实 就是这些“供体”住的出租屋,也就是冬哥现在办公的地方,冬哥他们称之为 “圈养”;而一旦配型成功,就将这些等待手术的“供体”送往“受体”所在的 医院,称之为“发货”;对于一时没能成功配型的,可根据情况提前“发货”, 当然移植后的器官存活期也就无法保证,“供体”卖肾的价格也只有正常“发货” 的一半。   回到正题。万总听说只有八个“供体”,大为不满,便指责冬哥工作不力, 耽误了公司的业务扩展,并严厉要求他想办法多找“供体”。冬哥委屈地说,这 不能怪我,前一段时间网站被封,有一个月没有人来;后来新网站上线了,但短 时间内咨询联系的人还是比较少,真正有意向的只有四个人。这四个人我都到火 车站把他们接来了,现在养在“圈里”,正在安心地等待配型。   万总听了,觉得错怪了这位手下兄弟,就安慰了冬哥两句,同时勉励他多动 脑筋,在保证可靠性与安全性的前提下,多渠道扩大“供体”来源,以满足飞速 上涨的市场需求。   冬哥所说的网站被封,是指前一段时间公安机关加大了打击力度,用网络技 术手段关闭了这些所谓的“医学网站”。然而,由于这些网站是租用的境外服务 器,公安机关很难顺藤摸瓜找到网站运营人员的住址,加上这些网站打着普及医 学知识的旗号,所做的业务游走在法律的边缘——表面上看仅仅是为合法的器官 捐献提供中介服务——这给调查取证、适用法律、强力打击等方面带来了不便与 难度。尽管如此,网站的关闭还是给万总们的非法中介业务带来了重创,使得冬 哥急需的“供体”来源及数量受到了很大的影响。万总遂急令网站技术人员赶紧 再开新的站点。而网站维护并不是冬哥的职责,是公司技术部的人在管理。至于 这些人是谁,冬哥并不清楚,他们多是单线联系,或者按流程联系。在这样的 “公司”,彼此都不清楚跟自己无关的人和事,也不打听,只管将自己份内的事 情做好就行了。   在上述市场背景与网站影响之下,冬哥看到了走投无路的唐神经。想到自己 急需“供体”,冬哥就顺势将唐神经带进了“圈里”。   现在,冬哥打开办公室的门,说道:“来两个人,将这个人抬到床上先歇一 会。”李子连忙招呼几个“供体”,将半昏半醒的唐神经抬到客厅的铁架床上。   第八章 卖肾   傍晚时分,唐神经还没有睡醒,冬哥已经睡醒了。这一觉他睡了整整两个小 时,很是香甜。这种香甜来自他存折上不断累加的数字。他做“冬哥”还不到一 年,存折上的数字已从“10.00元”暴涨到“400 000.00元”。他的目标是,做 到一百万,就不干了。那时,他就到另一个城市去,隐姓埋名,然后买一套房子, 娶一个老婆,再找一个轻松点的工作,过安稳自在的日子。   他觉得,这种安稳自在的日子已经向频频他招手了。他将彻底告别以前的生 活。以前的生活让他不堪回首。高中毕业以后,他做过酒店服务员、快递员、网 吧管理员……后来,他到天河市电力公司打工,工资比以前的几个工作要高几百 块钱,但是工作相当辛苦,也相当危险。整日风里来雨里去,趟深水,爬山坡, 拉电杆,滚线盘……总之干的是公司里最危险最辛苦的强体力活。这样一个月干 下来,有两千多块钱的收入。除去吃饭住宿抽烟等等开支,也只能积余千把块钱。   冬哥的生活本来是可以这样平凡地过下去的,后来却阴差阳错地干起来了肾 脏中介。想起当初的情形,冬哥心头泛起淡淡的忧伤。   现在,他打开办公室的门,来到客厅,见唐神经还在睡觉,就将李子叫进办 公室,吩咐道:“我到火车站接人,你在家注意这个人。其他人都很稳定,这个 人因为是新来的,要观察几天。”李子说:“你放心吧。”冬哥于是出门去了。   冬哥走后没多长时间,唐神经就醒了。唐神经醒了不是自然醒,而是被屋子 里的声音吵醒的。唐神经一睡醒,就迷迷瞪瞪地坐起来,发觉自己躺在双层铁架 床的下铺,中午看见的那些人也不打扑克了,也不下棋了,而是在屋子里忙来忙 去。有的淘米,有的剥白菜,有的切土豆,有的洗涮中午没洗的锅碗,有的拎着 油壶下楼打酱油。   一个名叫田大刚的山东小伙子用炒菜铲敲着锅边,不满地说道:“天天白菜 土豆,土豆白菜,把俺们当成了猪猡啊。”其他人也跟着纷纷抱怨起来。李子连 忙跑进厨房,说道:“大家要理解啊,好长时间没有‘发货’了,资金有点紧张。 过几天就好了。克服一下,克服一下。”田大刚说道:“天天让俺们克服,都克 服一星期了,没有闻到一点肉腥味儿。为嘛这么欺负俺们?李子,你凭良心说说, 整整一个星期了,伙食比猪食好得了多少?不是炒土豆,就是炖白菜,要不就是 土豆炒白菜,白菜炖土豆,有过第三样东西吗?这也罢了,俺们多放了一点油, 冬哥就瞪起眼睛说浪费。浪费他娘个球!”   另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接着说:“哎呀,真是造孽得很哟。”这名中年人 来自四川山区,一开口就是浓重的四川口音:“刚刚来的时候,把我们身上的钱 都搜刮了去,说啥子是替我们集中保管,并保证我们吃得安逸睡得安逸。我们不 呆不哈(傻),晓得你们把钱集中保管起的意思噻。不就是怕我们跑了么?勒个 (这个)事情我们也理解哈。我们能留在这里,就是诚心的嘛。可是你们克扣得 太不像话了。就说今天中午吧,兄弟伙实在吃不下去了,就变着花样,将白菜土 豆和剩下的米饭和在一起,一锅煮了。硬是这样,还吃不下去。我就只好多加了 点盐巴,又放了点海椒(辣椒)在锅锅里,这才稍微有了点味,勉强将肚子糊弄 过去了。照那个样子下去,要是把我们的身体硬整垮了,怕也影响你们的生意 哟。”说完,摊开双手,对着李子冷冷地翻了一下眼白。李子连忙拍拍那人的肩 膀,很是抚慰的样子:“张全,理解一下,克服一下。等冬哥回来,我就向他反 映。”张全掉过头,伸出手,将一个男孩拉到李子面前。唐神经看见,这个男孩 约摸十七八岁,个子不高,白净瘦弱,嘴唇上刚生出又细又淡的胡须,毛茸茸的; 眼神稚嫩而无力,如同羔羊一般。唐神经见了,不禁一阵心疼。只听张全继续用 他的“椒盐普通话”说道:“我的骨头老了,吃点苦没得啥子。可你看这个娃儿, 正是发育的时候,天天吃这些个,哪里吃得消哟。来到这个地方的,都是苦命的 人儿。你们就发点好心,给这个娃儿弄点荤腥哟。”说毕,不觉湿了眼睛,就用 食指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那个男孩正处于变声期,他声音喑哑地对李子央求道:“李哥,我实在吃不 消了,潮心得很。给我买点肉吧。实在不行,就先买点肥肉、鸡架什么的。钱就 在以后的卖肾款中扣下来。”说完,用无限期待的眼神看着李子的反应。李子摆 摆手:“好了好了,都不要诉苦了。我知道了。你们先做饭,等冬哥回来,我一 准反映。”说完就要回那间办公室。田大刚一把扯住他:“不要再糊弄俺们了。 明天再没有肉,俺们就不干了!”李子一听,脸沉了下来,他鼻孔用力“哼”了 一下,说道:“哼!不干了?没人强迫你呀。你先将账算一下,再发狠不迟。来 这里的,就数你时间最长……”   “时间长怎么了?这又不能抱怨俺,那不都是配型配不上的原因嘛。谁愿意 天天呆在这里吃这种牢饭?”   李子不理这一茬,继续说道:“你算算,你来了快一个月了,伙食费、住宿 费,还有香烟、牙膏、肥皂,都是公司出的。你要不干,先把这些结清了。”   田大刚一听这话,立时蔫了。   是的,李子说得不错。田大刚自打在网吧里看到卖肾的广告后,整整思量了 十天,才下定决心千里迢迢来到这里的。   田大刚家在鲁西南偏僻的农村,从小没了父亲。五年前,母亲又生了一场大 病,把家里仅有的几千块积蓄花了个精光,还欠下了五万元的债务。那个时候, 还没有“新农合”(新农村合作医疗保险),农民看病的钱都是自己负担。没钱 的农民生了大病重病,好似雪上加霜,如果没有社会资助则无法生存,所以没钱 的人生了大病也就不治了,等死;即使有点钱的人家,得了大病,也会因病致贫。 为了还清债务,田大刚早早地辍了学。听说到南方打工能挣钱,可又舍不得将疾 病缠身的老母亲一个人扔在家里;在家乡工作,因为文化不高,既没关系,又没 技术,只能做些不挣钱的苦差事;苦了七八年,终于还掉了四万元债务。在这个 时候,他在网上看到了卖肾的广告。他想,如果卖掉一只肾,可以得到四万块, 还去一万块的债务,还有三万块,就可以在家乡开个小店,那样,自己既可以不 用再做苦力,也不必到南方打工,陪母亲过个安稳日子。   在QQ联系的时候,冬哥确实没有骗他,什么话都说在了前头。诸如签订合同, 一只肾四万,上手术台前就支付;管吃管住管来回车费管任何开支;如果反悔, 要把所有费用结清等等。田大刚见冬哥话都说在明处,不藏不掖,自己思来想去, 遂横下一条心,卖肾!反正以后开小店,也不需要什么力气,少一只肾也没有关 系。(注:这是错误的想法,请读者千万不要相信书中人物的话。切切!)   且说张全一见僵局,连忙打圆场:“算了算了,万事好商量嘛。只要改善了 伙食,对双方都有好处哩。”李子知道不能惹了众怒,便就坡下驴,说道:“大 伙放心,冬哥回来,一定解决这个事情。现在,我先把香烟发给你们。”   说完便走进办公室,不一会又旋身走出来,手中拿着一条红梅香烟,然后如 施舍一般,一人扔给一包。一时间,红梅香烟在空中飞来飞去,“供体们”无限 欢喜地伸出双手去接。有的人没有接住,香烟掉在地上,或出了点洋相,惹得其 他人哈哈大笑起来。   田大刚接住红梅香烟,咧开厚厚的嘴唇,笑道:“又上了一个层次啊。”原 来,李子之前发给他们的都是两块钱一包的“丰收牌”香烟,这个“红梅牌”香 烟是三块钱一包,所以说“又上了一个层次。”   大伙迫不及待地抽起了“上层次”的红梅香烟。十几支香烟同时点燃,屋子 里顿时弥漫起了劣质香烟的腾腾烟雾,直把唐神经熏得又是咳嗽又是流眼泪。众 人一见唐神经的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很快,晚饭做好了。照例是白米饭,外加白菜炖土豆。田大刚将锅敲得山响, 喊道:“新来的,开饭了。还要人请你呀。自己盛吧,吃完了你负责洗碗。”又 补充了一句:“老规矩。新来的要洗一个星期的锅碗,别说俺们欺负你。”   此时,唐神经才清醒过来,彻底明白了这是一个什么地方。   在刚睡醒的时候,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逃出去。假如他真要逃,他很快就会 逃出去的,甚至不需要逃,只要自己始终不答应卖肾,冬哥就会在一个合适的时 机将他放走,他想继续呆在这里都不可能。如果是这样的话,唐神经就只是一个 普通的“神经”,一个时而正常时而神经的“神经”,而不是我们了不起的“唐 神经”!正因为他不是一个普通的神经,所以,当他听完了这些供体刚才的话后, 他就发起了呆劲。他想,这些人太可怜了,太无知了,人的肾脏怎么能随随便便 就卖掉了呢?古语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也就是说,每个人的身体,都是父 母给的;身体中的每一样东西,并不仅仅是自己的,也是属于父母的,自己并没 有处置自己身体的权利。父母的东西怎么能随随便便说卖就卖呢?再说了,身体 中的每一样东西,哪怕是一根发丝,一个指甲,都是有它的作用的,更何况肾脏 这样重要的器官!他要救他们,救他们出去!要中止冬哥的罪恶行为!所以,在 供体们与李子就伙食问题展开谈判的时候,唐神经就在心里盘算开了。他想趁冬 哥李子不在的当口,劝说这些人离开;特别是那个十几岁的男孩,一定要救他出 去!还有几个看上去还没有结婚的人,也要劝他们不要卖肾。当然,最好将那个 四川人张全、山东汉子田大刚一齐解救出去!实在不行,自己先出去,然后报警。 可再一细想,自己一走,冬哥肯定要搬家,报了警也不一定能抓住他们;即使抓 住他们了,也不一定能治他们的罪。因为,他们的行为游走在法律的边缘,如果 没有他们中介获利的证据,就没办法定他们的罪!所以,一定要争取几个人作证 人,最好能抓到冬哥的犯罪记录。这样,他们就无法逃避法律的制裁!“这些我 都懂。我是一个懂法律的人。”唐神经暗自得意地想到。是的,在这一系列思维 过程中,唐神经丰富的知识储备和严谨的逻辑思维发挥了重要作用。要知道,我 们的唐神经可是一个从小学习成绩优异的大学毕业生!真正的大学毕业生!   想到这里,唐神经的心底升起了一股崇高的使命感,也慢慢地产生了一丝幻 觉。他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个智勇双全的侠客,一个惩恶扬善的罗宾汉,一个中 国的罗宾汉,一个当代的罗宾汉!他觉得头也不疼了,胳膊腿也有劲了,胸腔中 充盈着一股侠气,眼里也放着炯炯有神的光芒。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腰间挂着一副 侠客们常用的宝剑,他只要随手一抽,那柄锋利的宝剑便会“当”地一声弹出剑 鞘,然后亮在众人的面前。那样,冬哥和李子就会落荒而逃,而田大刚张全等人 就会向他欢呼,向他顶礼膜拜;而那个刚长胡须的男孩则会激动地搂住他的脖子, 泪光盈盈……然而,唐神经此时还有点理智,他知道,他的腰间现在还没有那把 宝剑。“出去以后,一定要定制一柄。就叫它‘干将’吧。”唐神经这么想。后 来,我们了不起的唐神经真的拥有了一柄心爱的宝剑——干将。   很快,唐神经和供体们吃完了晚饭。由于有了红梅香烟的刺激,供体们觉得 这顿晚饭不像前几天那么难以下咽。吃完饭,一抹嘴,十来个人又赶紧抽起了红 梅香烟,接着又打起了扑克,下起了像棋。李子则将防盗门反锁起来,然后回到 办公室,关上门,打起了网游。   唐神经洗完锅碗,又将肮脏凌乱的客厅以及两个房间打扫了一番,还将各人 的床铺整理了一下。张全等人不过意,说道:“让你受累了。”有几个人则对唐 神经打扫卫生感到不耐烦,说:“都到叫花子不如的地步了,还穷讲究。这个地 方住一天是一天,说不定明天就‘发货’了。打扫个啥?”唐神经笑笑:“毕竟 干净一点好。”又说:“不须你们打扫,我来打扫就是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只有那个男孩话不多,坐在床边看人下棋。唐神经也走过去看了一会,然后 将男孩拉到另一个房间,问那男孩:“你这么小,怎么也想起来要走这条路?”   男孩浅浅地笑了笑,不吭声。   唐神经细细看他青涩的笑容,心更痛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在上高 中呢。你为什么不上学了?”   男孩不笑了,低下了头。   唐神经又说:“我比你大十多岁,以后你就叫我唐大哥。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男孩终于开口了:“杨杰。”   唐神经说:“我是没有办法,才走到这条路。你这么小,也没有办法了?你 难道不知道,人少了一个肾,身体就受很大的影响。像你这年龄,以后就没有力 气了?你以后不想结婚了?”   杨杰听到这里,不知是勾起了心里的痛处,还是被未来可怕的事吓到了,他 的眼泪流出来了:“我不知道这些啊。来了以后,才听到他们告诉我一些情况,” 他指指隔壁那些打牌下棋的“供体”,“我好怕啊。我现在才知道这些情况…… 但是来不及了,签了协议了。”   唐神经心尖发颤:“不哭,不哭。是不是他们强迫你签了协议?”   “我说不清。反正当时我没有办法了。”   “你家是哪里的?”   “浙江金华的。”   “怎么想起来卖肾的?”   “我家里穷,同学们都看不起我。不愿意跟我玩,上网吧打游戏都不带我, 因为我没有钱。我们好多同学都有手机了,就我没有。有一次,我拿了家里的十 块钱,一个人到网吧去玩,看到了卖肾的广告。他们告诉我,卖一个肾有四万块 钱,问我卖不卖?我就动心了。他们知道我的情况后,又告诉我,说年轻人的肾, 价格要高一万块,可以卖到五万块。我想,卖了肾,就可以买一个最好的手机, 我的同学就不会笑话我了,还有多余的钱……就背着家里来了。我以为到这儿就 可以卖掉,过几天就可以回去上学。想不到要配型……我来了二十多天了……还 没有配上型……我想回去上学啊,唐大哥……”说到这里,杨杰已哭成了泪人, 忍不住扑进唐神经的怀里。唐神经连忙紧紧地搂住他,好像搂住了自己的弟弟, 又好像搂住自己的儿子。这种异样的感觉让唐神经丰富的神经颤动不已。   在唐神经搂住杨杰的一瞬间,杨杰感到自己一下子变成了儿童。他记事以来, 从不知道拥抱是什么滋味。他甚至怀疑自己出生之后就不曾有人抱过他。所以, 每当他看到有人抱着小孩,总是垂下眼帘,黯然神伤。   杨杰的家庭极其贫困,母亲在他五岁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了。父亲经常酗酒, 一酗酒就打他,一不痛快就骂他,总之拿他出气。在他七岁的时候,父亲找了一 个后娘。后娘倒不打他,也不骂他,只是不和他说话。后来,后娘生了一个女儿, 对杨杰就更冷淡了,好像家中没有杨杰这个人,一切放任自流。所以,在杨杰的 记忆中,自己的身体一直都是孤单地在空气中走来走去,从没有接触过别人的身 体。   现在,当他抱住唐神经高大的身体时,他这才感到,自己最渴望的,原来不 是钱,不是手机,而是一个拥抱,一个和别人身体接触的东西。这个东西叫什么, 他说不清楚。能说清的是,唐神经的拥抱让他觉得自己是一只无力的绵羊,是一 只需要被人温柔抚摸的绵羊,一只被冻坏了的靠在火炉边的绵羊。   唐神经拍拍杨杰瘦弱的肩膀,心酸地说道:“你跟他们说,不卖了。坚决不 能卖。”   “我说过了。冬哥说,可以不卖,但要我赔偿九千多块钱。”   “怎么赔这么多?”   “说伙食费一天30块,共900块钱;住宿费一天50,共1500块钱,体检费、 配型费3000多块钱,还有交通费1000多块钱,管理费2000多块钱……”杨杰边说 边哭。显然,他被这庞大的数字吓坏了。   “他们是吸血鬼啊。”唐神经骂道。   “我只想尽早配型配上了,好卖了肾早点出去。拖的时间一长,花的钱更 多。”   唐神经不由得又细细打量眼前的男孩,他觉得男孩的眼神如同待宰杀的羔羊, 正噙着眼泪望着他。   “我要救他!”唐神经心里这么想,嘴上说道:“千万不能卖肾。不管他们 如何说,你就是不卖。”   “那九千多块钱我还不起啊。”男孩又哭泣起来。   “我来还。”   “你有那么多钱吗?”男孩迷惑地抬起头。   “那你不用管了,我自有办法。”   “可是,我也没有这么多钱还你啊。”说完又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破旧的运 动鞋。   “不用你还。”唐神经此时已经打定了主意,杨杰却不明白唐神经有什么办 法。   唐神经又问了张全等人的情况,男孩都把听来的情况一一地告诉他。   原来,张全是走投无路,他要用卖肾的钱为五岁的儿子看病;另外一些人, 也是各有原因。有一个农民工,在逛工艺品商店时,打碎了一只据称是七八万的 瓷器,好说歹说,赔了五万,是借的钱,现在是卖肾还钱;有一个是信用卡透支, 没有钱及时还上,利息一天比一天吓人。又不能从长计议来还钱,只得卖肾还 账……总之都是各有各的难处,无奈之下才走上这条道。只有杨杰是年幼无知, 一时糊涂,误入歧途。想到这些,杨杰更是伤心不已。   正在唐神经安慰杨杰的时候,突然想起了敲门声。唐神经赶紧打开房门。只 见李子从办公室奔出来,随后掏出钥匙,打开防盗门。原来,冬哥回来了。   冬哥身后跟着两个年轻人,一人拖了一只包,风尘仆仆的样子。这是冬哥刚 从火车站接来的“供体”,两个人都来自外省。冬哥进了办公室,说:“李子, 让那个谁……唐……唐盛兴过来一下。”又轻声嘀咕道:“这名字还真别扭。唐 盛兴,猛一听还以为是唐神经。”   唐神经进了办公室,见冬哥对新来的两个小伙子说道:“把身份证给我。” 两个人掏出身份证,冬哥仔细地看了一番,就将身份证放进抽屉。两个小伙子诧 异起来,一个说:“这……身份证应该还给我们吧?”冬哥说道:“身份证暂时 我来保管,只要履行合同,到时肯定还给你们。嗖——”他吸了一下鼻涕,“我 要你们的身份证有什么用处?只是,做生意都要讲究个信誉保证。你们将身份证 放在我这里,也就体现了你们的诚意。再说了,在手术之前,你们要身份证也没 有什么用处。”   两个小伙子迟疑了一下,冬哥又说:“要是不想做,也不要紧。身份证现在 就可以给你们,你们现在就可以走。只要不坏了行规,都不要紧。当然,谁坏了 行规,我们都找得到谁。”两个人对望了一下,就不吭声了。冬哥接着说:“在 这里,我们管吃管住,管香烟管零用,你们也不用花钱。所以,你们的钱也给我 保管。到时和身份证一齐还给你们。你们懂的。”两个人又对望了一下,将口袋 里的一两百块钱掏出来,交给冬哥。   “唐……盛兴,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冬哥吸了一口烟,眯着眼望着唐神经。   “我考虑过了,我愿意签协议。”唐神经确实考虑过了。从醒来之后看到供 体们的议论,到和杨杰的交谈,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现在,他已拿定了主张。   “好!痛快!我就喜欢痛快人!这样,我对你们三个人一视同仁,都是四万。 现在签协议,明天带你们去体检。”冬哥将烟头狠狠地烟灰缸中捻了几下。   “这个……冬哥,能不能再多一点。我听说,有的地方报价七八万呢……” 新来的一个小伙子嗫嚅道。   “恭喜你,你幸亏没有去,到我这里来了。告诉你,四万是行内的最高价, 一般都是三万五。凡是报价超过四万的,都很可疑;报价达到七八万,铁定是骗 子。他们以高价诱骗人上钩,然后收取高额押金。收到押金,你就找不到他们了。 他们就是想骗钱,根本没有业务网络。”   那个小伙子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说道:“是的,他们是要我汇五千块押金。 我没有这么多钱,有钱就准备打给他们了。好险。”   冬哥从抽屉里取出打印好的合同,发给三个人。唐神经看了看,签了字。又 将其中的一份折叠起来,正要装进衣袋,冬哥说:“合同都放在我这里。我保证 按合同办事。只要配型配上了,上手术台前,就将钱打到你们的卡上,现金也行, 一分不少。缺德事我们不干。你们见不到钱,可以拒绝手术。”一边说,一边将 胸脯拍得“砰砰”直响。   签完合同,三人就出了办公室。不一会,冬哥和李子走出来。冬哥面向众位 “供体”,说道:“前几天我比较忙,大家的伙食是差了一点。明天,我就给你 们改善伙食。每人每天提高五块钱的标准。李子,明天早上你就买十斤肉,再买 点新鲜蔬菜。不过呢,话又说回来,大家也要给我想想。一个人一天多开支五块 钱,是不多;但十多个人就多开支七八十;一天七八十,十天就七八百;一年下 来,就多开销两三万呢。嗖——你们说,是不是?”有人点了点头,有人板着脸 不吭声。   冬哥又对唐神经和新来的两个人说道:“你们三个,明天体检。早上就克服 一下,不吃早饭了。体检后,随便你们怎么吃。”说完就转身要回办公室,又立 住脚,好像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脸上泛起一丝笑意,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 息,有三个人配型成功了。万总正在和‘受体’落实资金。一旦资金到账,就将 钱付给你们,一分不少,然后发货。可能要到北京上海呢,也让你们见见大城市 大医院的市面。”   第二天,天刚放亮,李子就将唐神经叫醒了,又摇了摇新来的两个人:“喂, 起来,体检了。”   三个人洗漱完毕,就跟着冬哥下了楼。“公司”的一辆旧“普桑”早就停在 楼下等他们了。唐神经等人上了车,见车上已经坐着三个人,个个面色像铁,眼 光像冰。冬哥指指这三个人,对唐神经以及新来的高文俊孔德家介绍道:“这几 个弟兄都是公司执法队的。他们陪我们去体检。你们不要乱说,乱动,只管跟我 走就是了。要是哪个坏了规矩,执法队的弟兄就会采取非常手段。退一步说,即 使你不替自己打算,也得为你们家人的安全考虑考虑吧。”说到这里,冬哥挠了 挠脖子,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但终究想不起来,只得吸了一下鼻涕,说了句 “出发!”面包车便疾驰起来。   不一会就到了天河市人民医院。冬哥轻车熟路地将唐神经等人带到了六楼的 “体检中心”,执法队的三个人也寸步不离跟在后面。冬哥掏出事先已经填好的 体检表,交了体检费,然后领着唐神经等三名“供体”一一地做了血常规、尿常 规、肝功能、肾功能、心功能及其它项目的检查,最后来到了“B超室”门口。   冬哥吩咐唐神经等人先坐在走廊椅子上,然后自己一个人走进了B超室。B超 医生是个男的,三十岁左右,戴着个金边眼镜,十分斯文的样子。他接过体检表, 说道:“躺在床上。”冬哥笑笑:“不是我,我是带他们来体检的。”说着指指 外面。   “那就叫他们进来吧,一个一个来。”医生说着坐到B超机前。   “高文俊,进来。”冬哥走到门口,喊道。   高文俊走进B超室,医生让他躺在床上,解开裤腰带。此时,冬哥站在医生 身后,却被敏感的医生发现了。   “你出去。”医生掉过头说道。   “看个稀奇。”冬哥嬉皮笑脸地说道。其实,冬哥不是要看稀奇,而是要全 程监督供体,生怕供体和医生胡说什么,甚至还杞人忧天地害怕供体是警方的卧 底。   “有什么好看的?再说了,你看得懂吗?”B超医生皱着眉头说道。他最烦 别人在旁边观看自己操作,“医院有制度,做B超的时候,无关的人不得待在B超 室。请你出去。”   “都是男的,看一看有什么要紧。”冬哥还在磨蹭着。   “你出不出去?”医生火了,心想还有这号人,于是将B超探头往探头挂口 上一放,板着脸,眼睛瞪着冬哥。这位医生现在一点也不斯文了,甚至还有点威 严的样子。冬哥无奈,只得悻悻地出了B超室。   唐神经一见冬哥出了B超室,心中暗喜:“机会终于来了。”   昨天夜里,唐神经想了半宿。自己如何乘体检的时候逃走,如何报警;或者 如何寻找机会悄悄地告诉医生,让医生报警,等等。他想了种种可能出现的意外 情况,又想了应对这些意外情况的办法。他甚至想到了,如果成功报警,这是抓 捕冬哥的最佳时机。因为,刚签了合同,这是他们犯罪的最直接最有力的证据; 如果警察立即赶到“圈里”,就会人赃俱获——那里有十来个供体,这是人证; 抽屉里还有合同,这是物证;说不定电脑里还有更多的犯罪证据……他被自己的 计划激动着,也害怕着。但是,当他上了那辆旧“普桑”后,他立即觉得事情不 妙。唐神经完全没有想到,“公司”还有“执法队”,更没有想到冬哥会派“执 法队”全程“陪同”体检。而且,“执法队”的这三个人,一个比一个剽悍,一 个比一个冷酷,手腕上都有刺青,就跟传说中的江湖杀手差不多。那眼光,看你 一眼就能将你杀死,让人不寒而栗。唐神经原来只听说过黑道上的人如何神秘, 如何凶狠,想不到自己竟坐在“道上”弟兄的身边,这才明白自己已处于险恶的 江湖之中。   尽管如此,唐神经在来到B超室门口之前,还是竭力寻找机会。可是,他完 全没有这样的机会。冬哥和执法队的同事寸步不离,甚至在他上厕所排尿为“尿 常规”检测提供检材的时候,执法队的人也跟着进了厕所。当然,唐神经硬是要 不顾一切地大声向医生求援的话,也是可以的。但唐神经害怕寸步不离的执法队 会当场将自己打死,他甚至觉得,这三个人的裤腰带上,肯定会别着凶器,比如 匕首手枪之类的。说不定冬哥的裤腰带上也有匕首或手枪。“这完全是有可能的。 手下的弟兄都这么厉害了,带头大哥肯定也不是好惹的。”因此,唐神经一直找 机会,但一直没有找到机会。他不敢高声向医生求救,只想继续寻找和医生单独 接触的机会。因为,他有一个预想中的绝好的机会。   唐神经预想中的最好的机会就是在B超室。一般来说,做B超的时候,只有医 生和被检查者在场,冬哥和执法队的三个人都不可能待在里面。到那时,门一关, 就可以非常安全地向B超医生说明紧急情况。“对!语气要迫切,显得紧急;也 要简明扼要,让人相信……”他就一直这样胡思乱想着。这种胡思乱想使得唐神 经的心始终悬在嗓子眼——他的神经紧张到了极点!   现在,唐神经坐在B超室外的椅子上,果然看到冬哥出了B超室,预想中的机 会终于要出现了!“等轮到我进了B超室,我就立即行动!让医生报警!他们跑 不了了!”想到这里,唐神经禁不住有点发抖。   冬哥却发觉了唐神经的异常,他问唐神经:“你怎么啦?看上去像打摆子的 样子?”   唐神经一惊,唯恐冬哥识破了自己的心机,慌忙掩饰道:“有点……有点害 怕。”   “怕什么?”冬哥警觉地追问道。   “我没有做过B超……做B超疼不疼?”唐神经佯问道。   冬哥笑起来,安慰道:“又不是开刀,疼什么疼?不要怕,一会等高文俊出 来,你问一下他就知道了。”   很快,高文俊出来了。一边走一边说:“孔德家,进去。”   不到五分钟,孔德家也出来了。   这五分钟,在唐神经看来,犹如五天那么漫长。   就在孔德家开门出来的一刹那,唐神经觉得一道光亮从漆黑的B超室投射出 来——那是一束希望之光。   唐神经条件反射似地站起身,向B超室门口走去。   “要成功了,我要立功了。”他在心里说。   刚走到门口,却见医生也走到了门口,几乎和他撞了个满怀。   “你,”医生站在门口,指着冬哥说道,“进来一下,我有事要问你。”   冬哥连忙站起来,颠颠地跑进B超室。   “你先在外面等一下。”医生又对唐神经说道。   唐神经懵住了。事情的变化太突然了,让他措手不及。   冬哥走进B超室,医生关上门,然后抖着手中的体检单,问道:“你们怎么 要查肾脏大小?”   冬哥一愣,随即出了一身冷汗——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原来,肾脏大小是肾移植手术的一个配型检查项目。一年来,冬哥带领“供 体”做了十多次体检,从没有医生问过这样的问题。而对这名B超医生来说,他 一天要做几十次乃至上百次的超声诊断,也经常做肾结石、胆结石的大小检测, 还经常做胎儿颅径、臂长等项目的检测,就是没有做过肾脏大小的检测。他感到 很好奇。   “你说,是谁要检测这个项目的?”医生追问道。   “这个……这个……”冬哥慌了,吞吞吐吐,不知如何作答。   “你说嘛,吞吞吐吐地干什么?肾脏大小跟体检有什么关系?”医生有点警 惕了。   冬哥的大脑一团乱麻。就在这一团乱麻当中,不断跳出医生念叨的“大小…… 大小……大小……”这样的字眼。冬哥突然灵光一闪,心说“有了!”   冬哥心里万分高兴,嘴上却假装支支吾吾的样子:“嘿嘿,这个事情……说 出来……笑死人……”   “什么事?你说嘛。”医生更加好奇了。   “还是不说了吧……”冬哥故意装憨,使劲地挠脖子——前面说过,他不忍 心挠头,唯恐破坏了他整齐光亮的发型。   “你不说,这个体检报告就不能出。因为常规的体检诊断中没有这一项。”   “我们加钱。”冬哥不害怕了,边说边要掏钱。他刚才已想好了对策,现在 是故弄玄虚。   “加钱也不行!”医生连忙按住冬哥掏钱包的手,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好吧,我告诉你,你不要笑。这三个兄弟,相当无聊。他们听说,男人 的那个事情,就是由肾来决定的。肾好,那个事情就好。他们进而又异想天开地 认为,肾越大,证明能力越强——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听来的。前几天,他们 听说公司要分批体检,就打赌,比谁的腰子最大。输了的两个人就请最大的那个 人到‘天上人间’去洗澡。于是,他们就央求我,在做B超的时候,增加这个项 目,顺便测一下谁的腰子最大。当然,他们去洗澡的时候,也要带上我。嘿嘿…… 就是这么个无聊的事情。麻烦你成全他们。洗澡之前,我一定通知你一块参 加……”   冬哥还没有说完,医生忍不住“噗哧”一下笑出声来。一边笑一边摘下金边 眼镜擦眼泪:“呵呵呵……我的娘哎!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听说这种奇事。咻咻 咻……”他笑不动了,连忙坐在椅子上,一手扶着B超机,一手扯了张卫生纸, 在眼睛周围擦了又擦。   冬哥躲在一边,暗自得意。心说好险,差点露了马脚。忽然想起正事,就连 忙走到门口,高声喊道:“唐——盛兴,进来!”   唐神经似乎魂不在身,懵懵懂懂地走进B超室。刚进门,冬哥就将门关上, 站在B超医生的身后。   医生见唐神经进来了,想起刚才打赌的事情,越发要笑:“难怪,这人是有 点傻不愣登的样子。连刚才的那两个人,也都有点憨兮兮的。这种赌法,也只有 这些人能想得出。嗑瓜子嗑出个臭虫来——什么人(仁)都有。”又竭力止住笑, 努力进入工作状态,说道:“躺下来,解开裤子。”   唐神经见冬哥站在医生的身后,没有出去的意思,心想报警的事要泡汤了。 只得在暗中咬咬牙,说道:“冬哥,你出去……我有点……”他一边嗫嚅着,一 边望着医生,好像在提醒医生:“该把这人赶出去了。”   医生并不理会唐神经,倒是冬哥立即接上话茬:“我在这里碍你什么事?好 好地接受检查,不要罗嗦。哼,怕我在这里,你就不好作弊了吧?”   医生一听,更乐了。他非但没有叫冬哥出去,反而说道:“我不作弊。我这 台B超是德国西门子的,测量数据精确到微米,检测结果自动打印,想作弊都作 不了。”一边笑,一边拿起超声探头,关掉电灯,B超室立时漆黑一片。唐神经 猝不及防,大脑一阵昏眩。片刻之后,定下神来,才隐约看见些影子——那是B 超屏幕发出幽幽的光,映出三个人模糊的轮廓。   唐神经揉揉眼睛,心想:“老是听他们说‘作弊’,什么意思?”猜不透其 中的原委,心中越发糊涂。再听听医生和冬哥的对话,很熟悉很亲切的样子,估 计这医生和冬哥有不一般的关系,心中暗暗叹道:“完了,这个计划也泡汤了。” 又不甘心,干脆直截了当地对医生说道:“医生,请你让他出去。他不出去,我 不好意思。”   医生一听,更认为这个人是个憨子,就笑道:“又不是大姑娘,还不好意思。 快脱!”   唐神经见医生非但不赶冬哥出去,反而笑话自己,越发猜不透这医生和冬哥 的关系,只得慢腾腾地解开裤带。   这名B超医生终于完全进入工作状态,他拿起耦合剂,用力一挤,只听“吱” 的一声,冰凉的耦合剂像一条透明的白蛇从塑料瓶中迅速窜出来,弯弯曲曲地盘 踞在唐神经的肚皮上。唐神经温热的肚皮突然遭此刺激,不禁打了个哆嗦。唐神 经确实从来没有做过B超检测,这样的体验让他战栗不已,他的大脑又是一阵昏 眩。医生完全没有看到唐神经的反应,他右手提起B超探头,在唐神经的肚皮上 一阵快速涂抹。冰凉的探头加上冰凉的耦合剂,使唐神经感到有一条冰凉的蛇从 肚皮迅速钻入腹内。唐神经本来就神经脆弱,加之早晨到现在的反复刺激,终于 让他意识模糊,陷入半昏迷状态。   很快,医生做完了B超诊断,笑着说道:“恭喜!你的腰子最大。”   唐神经隐约听到“腰子最大”这几个字,心中更加认定这医生是和冬哥认识 的,甚至是一伙的,不禁一阵恐惧,躺在床上起不了身。   医生见唐神经不动身,说道:“还躺着干嘛,快起来吧。”   唐神经勉力挣扎着要坐起来,却觉得身体被绑在床上,如同常做的恶梦一般, 想动,却丝毫动弹不得。   医生和冬哥都看出了唐神经的异样,两人连忙扶起唐神经。医生不解地说: “他怎么了?”冬哥赶紧搪塞道:“他没有做过B超,怕得要死。进来之前,还 问我做B超疼不疼。”又招呼门外的执法队员将唐神经架出B超室,自己收了诊断 结果,一同下楼上车,回到“圈里”。   第九章 杨杰   唐神经醒来后,免不了被供体们一阵嘲笑。因为一回到“公司”,冬哥就向 供体们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唐神经在B超室吓迷糊了的事。“他看到医生拿起了探 头,连忙护住自己的肚皮,好像医生要杀他一样。”冬哥这么说道。唐神经也只 好跟着大伙笑笑,同时也明白自己苦心构思的计划破灭了。“天意也。如果冬哥 不在B超室,就成功了。”他暗想。又悔恨自己当时胆子太小,如果直接向医生 大声求援,可能就成功了。“说不准。也可能别人会将我的求援当成发神经。” 他一边听供体们笑话他,一边这么安慰自己。再转头寻找杨杰,发现杨杰正静静 地坐在自己身边,半仰着头,甜甜地望着自己。那神情,好像一个年幼的弟弟, 看到久别重逢的哥哥;又好像一个青涩的孩子,看到远途归来的父亲回到家中。 唐神经不由得伸出手,扶住杨杰瘦弱的肩膀,心中一阵宽慰。“还好,这孩子还 在这里,还没有发货,我还有机会。”   第三天傍晚,唐神经和张全关起房门下棋,田大刚和其它几个供体在另一个 房间打扑克,杨杰等人则在厨房清洗韭菜,准备晚饭。这时,冬哥走出办公室, 将田大刚、杨杰及另外两个供体叫进办公室。冬哥关上门,说恭喜你们,你们四 个人都配型成功了。两个人到北京,两个人到上海,今晚就上火车。并问他们, 钱是打到卡上还是付现金。都回答说:“打到卡上。”冬哥麻利地做了网上转账 支付,然后指着电脑屏幕,说道:“五千块钱已到你们的卡上了。如果你们不放 心,上火车前可在自动柜员机上自己查询。剩下的钱,做手术前就打到你们的卡 上。钱不到位,你们可以不上手术台。”说罢关了电脑,又补充道:“收拾一下 东西,一刻钟后就出发!”   四个人出了办公室,忙着收拾东西。田大刚比较高兴,他等了一个多月,终 于配型成功,从此不需要再在这里受罪了。“世上嘛事情最难受?没事干空耗着 最难受。”他说。   杨杰天天被那庞大的赔偿数字折磨着,天天盼着配型成功。现在配型成功了, 却没有高兴的样子。他低垂着眼帘,一言不发地收拾东西,微微噘起的嘴唇上, 毛茸茸的胡须像细嫩的小草,在风中轻轻地摇摆着。   还没有成功配型的供体们则默默地望着四人收拾东西,不知在想些什么。   杨杰收拾好了东西,然后走到唐神经下棋的房门口,似乎迟疑着要不要推门 进去。   房间内,唐神经心不在焉地望着棋盘,异样的气氛似乎穿过房门飘进他的心 里。这样的感觉一直让他烦躁不安。终于,他站起身,拉开了房门。   却见杨杰默默地站在房门口,手提着一只塑料袋,好像要出发的样子。   唐神经大吃一惊,问道:“怎么了?”   杨杰低声说道:“唐大哥,我要走了。”   唐神经很快明白了。他一把抓住杨杰的肩膀,说道:“不行!你不能去!” 声音引来了供体的目光,他们坐在铁架床上铺,面无表情地看着唐神经和杨杰, 仿佛悬崖峭壁上的一座座石雕像。   “不……唐大哥,谢谢你。”杨杰低着头。   “你千万不能去啊。啊?你考虑过今后的生活吗?你还没有结婚,少一个肾, 怎么行?”唐神经急切地抓住杨杰的肩膀,使劲地摇,好像要将杨杰摇醒。   冬哥听到了客厅的动静,连忙走出来了。   张全一见冬哥,连忙苦着脸说道:“冬哥,我啷个还没有配上型哟,要不, 你就给我发‘快件’吧”。   唐神经推开张全,抓住冬哥的手,说:“你们放过他吧,他太小了。”   冬哥厌恶地挣脱开唐神经的手,说:“笑话,又不是我们强迫他的,是他自 愿的。你真会多管闲事!”又催促:“都准备好了吧?那就赶紧出发。火车不等 人。”   田大刚等人向门口走去,坐在铁架床上的人也都下了床,趿着拖鞋,默默地 移动脚步。   杨杰转过头,也向门口走去。   唐神经连忙拦住杨杰,说道:“你不要卖肾。你欠的钱我来还。”   冬哥冷笑道:“你来还?你拿什么还?自己是光屁股,还要借裤子给别人穿。 真是笑话。你八成是神经病吧。我看你不要再叫唐盛兴了,就叫唐神经。”说完 一挥手:“走!莫理他!”   唐神经一把扯住杨杰,对冬哥说道:“你放心,我卖了肾,就还他的债。”   “你卖肾?你以为你想卖就能卖得了啊?你那副腰子还不知道有没有人要呢? 要配型的,懂不懂?你以为前天做了体检就一定能赚到钱了?”   此时,唐神经不知道哪根脑神经出了问题,在他眼里,杨杰就是一个可怜的 羔羊,而自己是唯一能保护他的人。现在,他为自己在医院的懦弱懊悔不已,他 现在要拼尽全力保护这只羔羊。   “冬哥,求求你,做做好事,你就放过他吧。”说着拦在门口,好像杨杰是 他什么亲人。   冬哥火了,他对李子及其他供体喝道:“把他拉开!”   李子要动手,其他供体却站着不动。   唐神经把杨杰揽在怀里:“听我的话,不要去。我来替你还钱。”   杨杰的眼泪终于流出来了,田大刚、张全也都潮了双眼,其他供体则唏嘘嗟 叹。   冬哥一见事情僵在那里了,急得挠起了脖子,又走了两步。忽然,他一把扔 掉手中的公事包,随后猛地拉开自己的皮夹克,又向上挠起内衣,露出颤巍巍肥 硕硕的肚皮!   肚皮上赫然有一道两寸多长的手术疤痕,像一条黑褐色的蜈蚣匍匐在那里! 众人一见,呆住了。   冬哥左手挠着内衣,用缺掉食指的右手中指指着疤痕,对唐神经吼道:“看 看老子这里!这是什么?这是卖肾留下的疤痕!老子卖肾已经一年多了,活得好 好的。对身体有什么影响?啊?”   原来,冬哥起初也是一名“供体”。一年多前,他在天河电力公司架电线杆 时,一根角铁从空中掉下来,砸在他头上。幸亏他戴着安全帽,角铁从安全帽上 滑下来,硬生生砸在他右手食指上。当时就将食指砸得血肉模糊。赶紧到医院救 治,但因伤势太重,只得截掉了半根食指。这次意外事件让冬哥十分后怕,加上 平时工作太辛苦,他就辞职不干了,转而做起了贩卖水果的生意。由于一时疏忽, 被人骗去了一万多块钱货款,还欠下了两万块的债务。冬哥数年不顺,心灰意冷, 加上债主时常催债,他就沉迷在网吧里,既可打游戏,又可躲债主。也是在这时 候,他看到网上卖肾的广告,就联系上了万总,卖掉了自己的一只肾。他在“圈 里”等待配型的时候,得到万总的信任。万总让他协助管理供体,他也由此摸清 了这里面的门道。卖肾之后,他就向万总提出入伙的要求。万总想都没想就答应 了。因为,供体卖肾后入伙,可靠性较高,公司里差不多有一半员工都曾经是供 体。这样,冬哥就在天河市开了一个“圈养”点,专门负责寻找供体、“圈养” 供体。   唐神经等人看到冬哥肚皮上这条黑褐色的手术疤痕时,感到非常意外,都愣 在那里不动了。这时,冬哥一把拉住杨杰,不容置疑地说了声“走!”杨杰便从 唐神经的怀里分离出来。   唐神经正要上前,李子连忙挡在唐神经的面前。   杨杰回过头,对唐神经说了句:“唐大哥,谢谢你了。我想过了,到这一步, 只好这样了。”话说完了,眼睛还看着唐神经,似有无限的依恋;然后扭过头, 跟着冬哥跨出了大门。快下楼梯的时候,又回过头看了一眼唐神经。   唐神经永远也忘不了这个眼神。这个眼神似乎来自一张发黄的老照片,带着 淡淡的哀怨与听天由命的无奈,定格在唐神经的眼前,挥之不去。杨杰出了楼道, 上了汽车,那个眼神还停留在唐神经的脸上;当天晚上,杨杰坐在列车上打瞌睡 的时候,那个眼神似乎还在铁架床的木板上看着唐神经;后来,当唐神经四处流 浪的时候,那个眼神也常在唐神经的眼前飘来飘去,像一团轻轻飞舞的蒲公英, 那么迷茫,那么无力……   冬哥将田大刚杨杰等人分别送上了开往北京和上海的火车,就回到了办公室。 按照公司的制度,冬哥将供体们送上车,他的业务流程就结束了。而陪同供体们 去做移植手术的则是另一些人,公司内称之为“跟单员”。现在,田大刚和另两 名供体去了北京,杨杰则和“跟单员”张桂林、郑海平来到了上海。   第二天晚上七点多钟,火车驶进了上海站。下了火车,张桂林郑海平就带着 杨杰坐进了出租车。此时正是上海充分显露它“魔都”面目的时候。一出上海火 车站,杨杰就觉得自己像草叶上的蚂蚁掉进了汪洋大海。眨眼之后,出租车行驶 到著名的不夜城商区,杨杰感到自己快被这片大海吞没了。大海中漂浮着鳞次栉 比的建筑,如拥挤不堪摇摇晃晃的船舶;船舶样式各异,有高有矮,有大有小, 但都闪烁着密密麻麻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影;无边的灯火将海面上的天空衬托得愈 加黑暗;车流如织,行人如蚁,它们漂浮在汪洋之中,或行色匆匆,或随波逐流。 马路上充斥着各种声音,使这片汪洋显得更加拥挤与喧嚣……繁华的天河市与大 上海相比,简直就是一条僻静的小巷。   现在,杨杰亲眼看到了梦中的上海,他却没有一丝欣喜与兴奋,只有胆怯与 畏惧。他始终觉得自己随时会被这迷离的灯海淹死。   过了半个多小时,出租车终于摆脱了这沸腾大海的包围,拐进了一处昏暗的 石库门里。杨杰感觉有点不对劲,怯怯地问张桂林:“张哥……怎么到这里来 了?”话刚问完,车子已停在了一栋老式的筒子楼前。   “进屋再说。”张桂林简洁地说道,然后领着杨杰登上三楼,再走到最里面 的一扇门前。张桂林站住脚,警惕地四下张望,然后伸出手敲了敲铁门。   铁门因不常开关,门轴锈涩,发出一阵艰难的“吱呀”声。门开了,一个面 相端庄的中年男子站在门里。这人穿着挺括的西服,戴着眼镜,满脸红亮的油光, 头发整齐地向后梳着,就像电视上周润发扮演的许文强那样,一看就是一位成功 人士。他打量着门口的杨杰,脸上泛出斯文的微笑。这种微笑很职业——矜持、 适度、标准,让人无可挑剔。杨杰在生活中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微笑,但在电视上 常常见到。   对于为何来到这里,杨杰满腹疑惑,又不敢随便开口询问,生怕说漏了嘴误 了事,只得再瞅瞅屋内。屋内还有两个男的,三个女的,都站在那里打量着杨杰。 杨杰本能地感到这是评估的目光,就好像村里的杀猪匠在估摸着一头待宰的猪羊, 这让他备感羞辱。他们的目光似乎要扒开杨杰寒酸的夹克,切开杨杰瘦弱的肚皮, 然后仔细查看杨杰的五脏六腑……杨杰不由得蜷缩了一下身子,好像一只误入屠 宰场的羊羔。   张桂林见状,拉了一张椅子,叫杨杰坐下来,自己也在杨杰的对面坐下。他 凑近杨杰,用关心的口吻说道:“马上就要手术了。你不要紧张,手术很简 单……”   杨杰一听,吓得站了起来,因为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来之前,冬哥就说了, 是到上海的大医院做手术,让他们“见见大城市大医院的市面”,“手术也是大 专家来做。”在火车上,杨杰几乎没有怎么睡觉,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像大上海 的模样以及大医院的模样。上海一定是高楼林立,灯火辉煌——这已经在片刻之 前得到了验证;上海的大医院一定很漂亮,像花园一样;里面的房间一定雪白整 洁,病床一定很柔软舒服,设备一定很高档洋气,就像电视电影中放的那样…… 大医院的医生护士一定技术高超,且态度和蔼……手术一定会很成功,自己无须 担心……他一路这么想着,这么祈盼着。现在,事情完全出乎他的想像,他感觉 自己像那只可怜的蚂蚁,一不小心从草叶上滑落到茫茫海面。海面上漆黑一片, 一簇小小的浪花就将他呛得喘不过气来。他本能地伸出双手,想找到一个能救他 的人。然而,所有的人都离他非常遥远。他酗酒的父亲离他很远,他离家出走的 母亲离他很远,他冷漠的后娘离他很远,他的同学离他很远……他好像看到只有 唐神经向他伸出手来。但是,那只手远在大海的尽头,他根本够不着,而且若隐 若现,虚无飘渺。   “张哥……不是说好在……大医院做的吗?”极度的恐惧让孤立无援的杨杰 快要哭出来了。   “兄弟,不要怕。我在火车上跟大医院联系了。大医院这两天手术太多,没 有空闲的手术室。实在没有办法,就将大医院的专家请到这里来了。这里也是大 医院的一个临时手术点。你看,这里的手术设备一样不缺,而且和大医院完全一 样。看,手术包、消毒柜、心电监护仪、呼吸机等等都是进口的……”张桂林指 着屋里的设施一一介绍,又指着旁边站立的几个男女,说道:“这些都是上海康 山医院的专家,还有医生护士,他们经常做这类手术,成功率百分之百。你看, 这位是麻醉师,这位是主刀医生,这位是手术助理,这几位是护士……”   杨杰顺着张桂林手指的方向,看见了那些他从未见过的医疗器械,也看见了 那几张或微笑或冰冷的脸。这些脸都期盼地看着杨杰,好像一群饥饿的人在看一 块面包,只要得到许可,他们就会扑上来将这只面包瓜分掉。   杨杰看到唐神经的那只手越来越模糊,终于在眼前消失了。他默默地低下了 头,用手背抹去了快要滴落的泪水。   “兄弟,放心,要不了一个小时就好了。钱现在就打到你卡上。我们说话算 数,不做亏心事。”张桂林拍拍杨杰的大腿。   杨杰不言语,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来,各位老师,准备手术吧。”张桂林舒了一口气。因为,杨杰的点头, 意味着他将获得一万元的“跟单费。”   医生和护士一听张桂林的话,马上纷纷行动起来。他们快速而麻利地穿上白 大褂,系上白口罩,戴上乳胶手套。一瞬间,白色包裹了他们,只有一双双眼睛 流露出饥渴的光泽——那是对金钱的饥渴——他们好像看见一大摞红色的百元大 钞放在了他们的眼前。   “开始吧。”那个戴眼镜的满脸油光的中年男子说道。他就是这台手术的主 刀医师。   护士闻言,连忙打开无影灯,雪亮的灯光将手术台照得惨白。随即她又打开 手术包,手术包内的金属器械发出清脆悦耳的碰撞声。手术台旁边,心电监护仪 发出短促的蜂鸣。护士将手术刀、手术钳等金属器械放进不锈钢托盘,发出一阵 尖厉的喧哗……这些声音催促着杨杰走向手术台。   杨杰现在倒不太害怕了。几分钟前,当他得知手术就在这里进行的时候,他 非常恐惧;而当唐神经的双手从他模糊的泪眼中消失的时候,他不恐惧了。所有 的恐惧都来自未知,而当结局明白无误地呈现在眼前的时候,恐惧就消失了,绝 望地接受才是唯一的选择。   杨杰选择了接受,他向手术台慢慢地走去。此时,他觉得自己体内的那只肾 脏不再是身体中的一个重要器官,而是存放在自己衣袋中的一件器物。现在,有 人想要这件器物,他只能任其从衣袋中掏走这件器物。   他躺在手术台上,望着头顶上方主刀医生的脸,用变声期暗哑的声音轻轻地 说了一句:“叔叔,麻烦你了,不要弄疼了我。”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这是十七岁的杨杰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麻醉师立即给他做了全身麻醉。   杨杰慢慢进入到另一个世界,那是一个他从未去过的世界。   主刀医生神情专注地观察着杨杰瘦瘠的腹部,又用手在腹部按了按,好像在 探知腹内的情形,然后朝护士伸出右手。护士连忙将手术刀递到他右手中。   主刀医生将闪着寒光的手术刀紧贴着肚皮,然后果断地向下一沉。手术刀优 雅而娴熟地在肚皮上行走了十来公分,杨杰的右下腹就出现了一个切口。   整齐的切口呈现出白生生的肌肉组织,犹如我们在肉案上常见的模样。一股 轻微的热气从腹腔内袅袅升起。随即,殷红的血液从切口处慢慢渗出,白生生的 切口变得红润起来。助手连忙用止血纱布在切口上轻轻地吸附。   主刀医生扩开切口,腹部脏器清晰地呈现在他的眼前。他的眼角轻微地跳跃 了一下,因为他看见了他要寻找的肾脏。   他把右手伸进腹腔,指头轻轻一托,一只暗红色的肾脏从粘乎乎的肠子中脱 颖而出。他再次接过护士递过来的手术钳,夹住血管和导尿管,再接过手术剪, 手指轻轻地并扰了两下,只听手术剪发出两声短促的“喀嚓”,血管和输尿管被 剪断了,肾脏离开了身体,在医生的手中颤悠悠地晃动,如同一块柔嫩的豆腐。   主刀医生将摘取的肾脏小心地托在掌中,放在无影灯下仔细地端详。他的手 虽然戴着薄薄的乳胶手套,却能够强烈地感受到肾脏的温热。肾包膜光滑鲜亮, 一缕热气向上逸出,消失在无影灯下……   “啊,老(太)鲜嫩了,毕竟是17岁的年轻人,啧啧……”主刀医生操着地 道的上海腔感叹道。也难怪他情不自禁地感叹,因为这是他从医以来摘取的最年 轻的肾脏。   (作者写到这里,心里发堵,哀叹连连,几乎写不下去了。作者强烈建议取 消任何活体器官移植。用一个人的器官去挽救另一个人的生命,这是有违人伦的, 也滋生了无数的罪恶。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涉及到哲学、医学伦理、法律等诸 多问题。作者打算另文详细阐述取消活体器官移植的理由。)   他的助手赶紧接过肾脏,放在冷藏盒内。随即,两名护士脱下白大褂,带着 冷藏盒匆匆离开了这里。这枚年轻鲜嫩的肾脏将被送到著名的康山医院手术室, 移植到一个肾衰竭病人的体内。这个病人六十多岁,既富且贵。他花了110万元 ——也就是市场价两三倍的价钱购买了杨杰的肾脏,而杨杰只能“得到”五万元, 比市场价多“得”了一万元。   ……   就在主刀医生准备缝合腹部切口的时候,他的眉毛突然剧烈地跳跃了两下, 因为他看见了腹腔内的动脉血管渗出了血液。他连忙采取止血措施。然而,血液 还是不住地往外流淌。   “准备输血!”主刀医生作出了最迅捷的决定。   话一出口,他就明白自己的话是多么的荒唐!其他的医生护士也面面相觑, 不知所措。张桂林郑海平则万分恐惧地望着医生,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不是在医院!这里没有可供输血的血浆!他们甚至连杨杰的血型都不知道!   他们没有想到,手术会出现这种情况,而这样的情况确实很少见。“赶紧送 到附近医院!”主刀医生极力稳住自己慌乱的情绪。   几个人连忙将手术创口作了简单处理,又将昏迷中的杨杰抬下手术台。没有 担架,他们就抓住杨杰的四肢,将他抬到楼下。   当主刀医生要张桂林郑海平去石库门外招呼出租车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 他们的人影了。   原来,张桂林郑海平见事情不妙,趁乱悄悄离开了这里,消失在大上海喧嚣 的夜色中。   一刻钟后,杨杰被送到了附近的医院;半小时后,被送进了这家医院的手术 室;又过了一刻钟……   杨杰发现自己从空中降落到地上,他感到非常奇怪。他努力回想自己在空中 的情形。可是,他非常失望,因为他实在想不起空中的模样。空中无边无际,一 片黑暗,没有任何东西;空中又像一个极小极小的原点,这个原点只有黑色的菜 籽那么大。原点之外,一无所有,好像宇宙中只有这一个原点,又好像宇宙就是 原点,原点就是宇宙。他从那个原点深处直落到地上。地上一片冰凉。他想站起 来,可是他的身体像一张纸板,只能被风吹来吹去,想要站起来则完全不可能。 他喘了一口气,纸板被风刮到一个墙角,他在那里获得了片刻的宁静。他觉得自 己变成了一缕气体,从纸板中逸出来,腾在空中望着自己地上的身体。他看到很 多人在围着自己的身体忙碌。自己的父亲像一只醉酒的蚂蚁,踉踉跄跄地在自己 的身体旁边挥拳踢腿,好像发酒疯;离开自己十多年的母亲也赶来了,她像一只 羸弱的流浪猫,在自己的身边凄惨地哭泣;而继母则躲在他们的身后,冷冷地笑 着。那些不和他玩耍的同学们也来了,他们密密麻麻,像一群蜻蜓在自己的身边 飞来飞去,发出巨大的嘤嘤嗡嗡的声音。这样的声音让杨杰非常厌烦,他在空中 想捂住自己的耳朵。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是一团气体,根本没有耳朵。于是, 他慢慢地降落到纸板上,回到自己的身体内。   ……   不知过了多久,杨杰醒了,也许是被水泥地的冰凉冻醒了,也许是被自己身 边的液体冻醒的。醒来后,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在往外慢慢地渗出红色的液体。这 种液体有点粘稠,有点腥气,有点像血液,又不太像。但杨杰被这样的情景吓坏 了,他从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情景,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红色液体。随着液 体的不断流失,他感到自己也越来越虚弱,身体也越来越轻。他再次想站起来, 可是,粘稠的液体让他的身体紧贴在地面上,像强力胶一样,死死地粘住他;又 像无数颗螺丝,将他铆在地面上。因此,他要想站起来,完全是痴心妄想。他叹 了一口气,只得再次从自己的身体中逸出,悬停在身体上方,盘算着对策。   这时,他发现一个人急匆匆地赶来了。这个人只有一根手指头大小,比跳棋 大一点点,就像小时候同学们常玩的木偶一样。只见这个小人儿身穿红色披风, 头戴黑色斗笠,腰间还挎着一柄银色的宝剑。尽管这个小人儿衣衫破旧且肮脏不 堪,却并不影响他的飒爽英姿。小人儿匆匆赶到自己的身体边,剧烈地挥着手, 又张开嘴,好像在呼号,在呐喊,却听不见他说什么;或者说,小人儿在张嘴呼 号,却发不出一丁点的声音,就犹如真正的木偶一样。杨杰很好奇,从空中往下 降了降,他终于看清了,那个小人儿是他的唐大哥!是他日思夜想的唐大哥!那 个被冬哥称为“唐神经”的唐大哥!   只见唐大哥从腰间抽出宝剑,猛力挥舞着,好像在和自己身边那些说不出名 字的东西作殊死的搏杀。唐大哥左冲右突,宝剑在空中像冰片一样忽东忽西,神 出鬼没,寒光闪耀,纷纷扬扬,令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唐大哥经过一阵奋力 厮杀,那些说不出名字的东西纷纷坠落在地上,坠落在自己的身边,还有一些东 西则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杨杰在空中正要拍手叫好,却见他的唐大哥慢慢地俯下身子,伏在自己遗留 在地面的身体上,好像在抚摸自己纸板一样的身体,又好像要抱起自己的身体。 还看见他的嘴角在抽搐,眼角在流泪。唐大哥似乎失去了理智,唐大哥正悲痛欲 绝。   杨杰看到这里,忍不住落下泪来。   他连忙回到自己的身体中,他要去拥抱他的唐大哥,他不能再与他的唐大哥 分离,他要永远和他在一起。于是,他将自己降落到身体中。   等他努力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发现他的唐大哥不见了。自己还躺在水泥地上, 四周还是阴风舞着落叶。他想站起来,去寻找他的唐大哥。可是,他又发现那些 红色的液体在慢慢地往外渗漏,水泥地上已经一片通红,自己那纸板一样的身体 已变成了一张又薄又皱的白纸,就像死人家贴在门上的白纸一样!   他只得第三次从身体中逸出,腾在空中。   他要走了,真的要走了。他要离开自己的身体,到另一个地方去。另一个地 方在哪里,他还不太清楚。不过,他相信,他会自然而然地走到那里,不用任何 向导。现在,他回过头,他要最后一次看一眼自己的身体。   他发现,自己的身体旁边,有好几个穿白大褂的人,他们手忙脚乱,窃窃私 语,不知道他们在忙着什么,在说着什么。哦,他们就是给我做手术的叔叔阿姨。 那个给我开刀的医生,他不断地托着眼镜,好像很着急的样子。不要着急,着急 也没有用了,时间来不及了。杨杰在空中这样轻声地对医生说道。下面还有一个 护士,她手中抱着一个透明的盒子。哦,那盒子里装的是肾,是我的肾。她急匆 匆地离开了,她是要把我的肾送到医院去,那里有人急等着我的肾。去吧,拿去 吧。我已不需要它了。我要走了。哦,那个“跟单员”,你要到哪里去?鬼鬼祟 祟的。上海很大,人很多,你一消失,很难找到的,你走吧。哦,那些叔叔阿姨 在数钱,红色的钱,腥红色的钱,都是百元大钞,一摞一摞的,成捆成捆的。他 们数钱的手在滴血,他们手中的钱在滴血。你们慢慢数吧,我这回真的走了,不 走不行了,因为我的身体已经僵硬了……   (写到此处,终于控制不住,大哭!)   (这一段2000多字,仅用了半小时,一气呵成,后来也没有作什么修改。)   第十章 立功   冬哥终于觉得唐神经不是一个正常人,而是一个神经病。在他二十七年的人 生经历中,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神经病。不过,冬哥也觉得,唐神经这种神经病不 是一般的神经病。换句话说,他还没有病到成为一个真正的神经病的程度,只能 说他“傻逼”、“缺心眼”、“神经兮兮”。想想看,现在这个社会,谁还会为 别人的事这么发疯发狂呢?“没有了,没有了。”冬哥在心里喃喃自语,同时不 由得想起自己肚皮上蜈蚣一样的刀疤,“唉,如果我在卖肾前遇到唐神经这样的 人,我可能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了。”想到这里,他又有点敬佩唐神经,但随 即又否定了自己可笑的想法:“如果那样的话,我卡上的40万从哪里来?”   冬哥当然担心过唐神经可能会坏了自己的事情,但有时候又觉得不要紧。 “他只是一个缺心眼的人,不像是成心捣蛋的人。如果硬要撵他走,他面子上不 好看,发起疯劲闹将起来,倒不好收拾。再说了,撵走了他,又损失了一个供体, 自己又少收入了两万块。”因此颇为举棋不定。后来,他终于想出一个两妥的办 法,就和唐神经推心置腹地谈了一次。“是去是留,随你。”冬哥最后极其诚恳 地对唐神经这么说道。冬哥这一招是要试探唐神经的反应。“如果唐神经要走, 咱就搬个家,然后放了他,也不会有什么风险;如果他不走,倒说明他是真心想 要卖肾,咱就成全他。”   唐神经早已下定决心要拔掉这个“供体圈养点”,最好能找到一些证据,然 后将他们一网打尽,于是佯装不解的样子:“冬哥,你怎么想起说这些呢?我已 签了协议,就是想卖掉肾挣点钱。你现在要撵我走,我也没有钱还你伙食费。是 不是嫌我为杨杰的事闹得过份了一点?这也不能怪我,他是一个孩子,我有点看 不下去。像我们这些成年人,就无所谓了。不过我劝你,以后像杨杰这样的人, 就不能再收了。”   冬哥一听,就放下心来。   机会说来就来了。   这一天下午,李子出去买菜了,冬哥在办公室里上网,唐神经在客厅和人下 棋。客厅前几天有两个人住的,因为发货,走了四个人,客厅的铁架床就空了。   且说唐神经正在和人下棋,忽然,办公室里手机铃声大作,只听冬哥在里面 一通“嗯嗯”,然后一阵“哈哈”大笑,最后说了句“我这就来,洗澡费你付 啊。”就挂了电话。   冬哥随即关了电脑,桌上的东西也来不及细细收拾,就一股脑锁进了保险柜, 然后就猴急猴急地走出办公室,带上门,三步并作两步,走出大门外,又不忘掏 出钥匙将防盗门锁上,这才“咚咚咚”下楼去了。   原来,电话是“执法队员”打来的,说是找到了一个洗澡的好地方,在天河 市东郊的“天外仙农家乐”。“新开的,所有的东西都是新的,小姐也是新的。 快点来吧。”那个执法队员在电话里这么说道。   自从杨杰出“发货”后,唐神经一直暗中留心冬哥的动向。今天也不例外。 他人在客厅下棋,眼睛盯着棋盘,耳朵却听着办公室里的对话。当冬哥匆匆带上 办公室木门的时候,他注意到,冬哥由于猴急忘记了按里面的锁扣,倒是将防盗 门锁了起来,这样,屋里的供体们就不能私自出去了。   唐神经心想,这是个难得的好机会,就推说老是下棋没意思,累了,不下了, 然后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回到自己的铁架床上假寐。那人感到索然无味,也回到 房间躺在床上抽烟。这时,客厅里一个人也没有了,唐神经就从铁架床上爬起来, 蹑手蹑脚地进了办公室,然后带上门。他快速地寻找有用的资料,却发现桌上没 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前面说过,有用的东西都被冬哥临行前锁进保险柜了。 “别看这家伙生得马大哈模样,原来精得很。”唐神经很失望,又不甘心,轻轻 地试着拉拉保险柜门,哪里拉得动?又轻轻地试着拉办公桌抽屉,也上了锁。唐 神经挠了挠头,环顾着屋内的一切,希望能找到点蛛丝马迹。可是精明的冬哥早 就防备着这种情况了。冬哥整天在走钢丝,稍有不慎就会摔得粉身碎骨,他已养 成了出门锁资料的习惯。这也可能是他今天没有锁办公室门的原因。   这时,桌上的电脑屏幕跳进了唐神经的眼帘。“电脑里肯定有他的犯罪证据。 可惜,这么大一个东西,不好弄。”唐神经稍稍低下头,打量着桌肚下的电脑主 机。却见主机上插着一个钥匙大小的U盘。唐神经一阵狂喜,连忙拔下U盘,放进 裤兜。正要抬头离开,又见地上有一张扑克大小的纸片,捡起来一看,却是一张 中国银行的自动柜员机打印单,上面写着:“户名:秦小冬;账号……”唐神经 正要扔掉,忽然眼睛一亮:“这不可以顺藤摸瓜吗?”遂不及细看,也不必细看, 又赶紧揣进裤兜。   “够了,这两样东西足以治他的罪。”唐神经想罢,就悄悄地出了办公室, 又轻轻地掩上门,然后走进卫生间,撒了一泡尿。   唐神经本来想撒完尿就回到房间继续假寐,然后伺机离开,因为他在下棋的 时候,就留意到冬哥走的时候将防盗门反锁上了。当他走到客厅的时候,又不死 心,就走到大门口,试了试门锁,果真打不开,只得按原计划回到房间,倒在床 上。   不一会,李子买完菜回来了。唐神经听到门外钥匙“哗哗”作响,遂一跃而 起。“再不能像上次那样犹豫不决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打开房门,往 大门口走去。李子两手提着萝卜茄子粉丝等等东西进了屋里。唐神经说了句“菜 买回来了?”李子答应了一声,正要回身关门,唐神经却早已抢先一步,跨出门 外,顺手用力“砰”的一声带上防盗门。   李子猝不及防,大吃一惊,连忙打开大门,一边开门一边大喊:“快!唐神 经跑了!快去抓住他!”说完自己就率先奔下楼梯。   屋里的供体们听见动静,纷纷跑出房间,却没有一个人下楼追赶。   唐神经一鼓作气,冲下楼梯,奔出小区,上了大马路。   一上大马路,唐神经不怕了。“我成功了!成功了!”他因激动而有点发抖。 他控制不住自己狂喜的心情,朝路人大喊:“我成功了!我胜利了!胜利了!” 路人不解其由,纷纷讶异地注视着狂奔的唐神经。有人以为在拍什么电影,有人 以为唐神经在和谁搞什么长跑比赛,还有人说:“是不是发神经噢?”   李子见唐神经上了大马路,不敢再追,就停下了脚步,定了定神。“这事麻 烦了。”短短的两三分钟,让他魂不附体。他想打电话告诉冬哥,又怕冬哥责怪 自己。责怪事小,如果冬哥让执法队来对自己执法,那自己就惨了;又想这事原 怪不得自己,向冬哥说明了情况,也没有什么要紧的;转念再一想,这唐神经如 果仅仅不想卖肾,逃出去了也不要紧,如果他向公安报案怎么办?公安抓住我, 那就彻底完了,这一辈子都完了。想来想去没有一个定法,最后一咬牙:“三十 六计,走为上计。”于是也不打电话给冬哥了,也不回楼上了,反正没有什么贵 重东西,钱都是随身带着。他赶紧溜出小区,坐上的士,直奔车站,不知所踪。   且说唐神经一路狂奔,一路留意行走路线,还把双手做成喇叭形状,朝路人 大声问道:“派出所在哪里?”   十分钟后,他终于气喘吁吁地闯进了天河市星城区何园派出所。   派出所闻报,立即召集十来名警察,带着唐神经直扑秦小冬的办公室。同时 启动紧急预案,全市警察披挂待命,随时准备全城搜捕秦小冬及其同伙。   何园派出所的警察们冲进秦小冬的“圈养点”,喝令那些供体们全部就地蹲 下,然后仔细搜查了屋子里的各个角落,将电脑、保险柜等物件统统封存,并运 到派出所备查;又将那些低头不语神情麻木的供体们带到所里询问案情,唐神经 则和王铁林等三名警察埋伏在小区传达室内,只等秦小冬或其同伙一露面,就实 施抓捕。   唐神经却在这关键时刻出了大洋相。然而在事后,这个大洋相又让他声誉鹊 起,更让他充满了令人敬佩的传奇色彩。原来,半个月的“圈养”生活,让他非 常烦躁;杨杰的离开,让他十分悲伤;他天天绞尽脑汁盘算着出逃,又让他无比 紧张;现在,成功的出逃与报警又让他极度喜悦无比亢奋……这些接二连三的高 强度精神活动,终于压垮了他本来就脆弱的神经。唐神经的神经吃不消了,他承 受不住了,他产生了剧烈的幻想,出现了强烈的幻觉。此时,当他置身小区传达 室的时候,已完全把自己当成了一名侦察兵,一名深入敌后的孤胆英雄。只见他 侧着身子隐蔽在传达室的窗户后面,半边脸靠近窗玻璃,半边脸贴着窗边的墙壁。 他的神情专注而又神秘,眼睛放着坚定的光芒,紧张地检视着每一个进出小区的 人……   三个警察看到唐神经的这副模样,不由得微笑着交换了一下眼神,意思是: “这人还真不赖,有点警察的范儿。”   由于匆忙出警,三名警察都没有来得及换便服,所以,他们只能隐蔽在唐神 经的身后,只等唐神经指认出秦小冬等人,他们就冲出传达室抓捕。正由于他们 三人都在唐神经的身后,所以,唐神经的举动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时,他们看见唐神经将右手悄悄地伸向腰间,似乎要摸索着什么东西,而 唐神经的眼睛仍然紧张地注视着小区大门。只听唐神经简洁地说道:“把枪给 我。”   这句话显然是说给三个警察听的。三个警察都一愣,又不由自主地交换了一 下眼神。王铁林说道:“你要枪干什么?”   “笑话,一个英勇的侦察兵,竟然没有枪。快给我。”唐神经正色道。唐神 经虽然说着话,可脸一直没有动,目光仍然忠于职守地注视着小区门口。   三个警察这才明白,唐神经刚才在腰间摸索,是要找枪。他们被唐神经弄得 莫名其妙,只以为唐神经和他们闹着玩,完全想不到唐神经此时处于幻想情境— —因为唐神经刚才提供的情况完全是真实的。王铁林于是笑笑说道:“行,等你 完成这次侦察任务,一定给你配一把枪。”   唐神经认真地说道:“好!一言为定!我今天一定要生擒敌首!等着瞧吧。” 说完,用牙齿咬了咬下嘴唇,一副坚定不移的模样。   三个警察忍住笑,又交换了一下眼神,意思是:“这人不但有警察范儿,还 挺逗的,像在演电影。”   就在这时,一个三十多岁的矮胖男子进了小区大门。此人梳着大背头,穿着 黑西服,夹着小皮包,迈着八字步,慢条斯理地走着,颇有点绅士风度。他是天 河市星城区规划局的一个副局长,在这个小区有他的一套房子。   此时,在唐神经的眼里,这名局长已幻化成了等候已久的罪犯秦小冬——也 难怪,这人长得像秦小冬,身高、体型、发型、脸型都像,就是五官不像。只见 唐神经猛地拉开传达室的门,如同猎豹见了猎物一般冲出传达室,一边冲一边高 喊:“站住!往哪里逃!”   三名警察见状,也跟着唐神经冲出了传达室。   唐神经一把扭住这位倒霉的局长,三名警察也随即将局长摁倒在地。   局长见是警察,吓得魂不附体。第一个念头是:“完了!事发了!”他差点 尿了裤子,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们……要干什么……”   唐神经怒斥道:“秦小冬!抬起你的狗头!还认识我么?”   局长一听,知是认错了人,这才放下心来,就努力抬起贴在地面上的胖脸, 又尴尬又讨好地笑笑,说道:“我不是秦小冬,我叫徐成功。你们抓错人了。快 松开我。”   此时唐神经已完全沉浸在幻觉中,他喝道:“秦小冬,你以为换个名字,我 就不认识你了?你谋财害命,作恶多端,今天终于落入了法网。还想抵赖,妄 想!”   徐成功一听,大呼冤枉:“我真的叫徐成功,不是什么秦小冬。不信,我把 身份证给你们看。”说着就伸手去捡那只掉在地上的小皮包。   三名警察被这一奇怪的事情搞糊涂了。他们都把疑惑的目光投向唐神经,然 后又看着徐成功费力地在小皮包里翻找身份证。唐神经沉不住气了,他伸手抓住 小皮包,用力扯夺,一边扯夺一边说道:“我来查,看你有几个假身份证。”徐 成功死死地护住小皮包,那架势,好像不剁掉他的双手,他是不会松开小皮包的。 王铁林按住唐神经的手,制止道:“让他自己掏,我们要文明执法。”唐神经只 得松开手。徐成功抹了抹了额头上的虚汗,终于从皮包中掏出一张身份证,递给 王铁林。王铁林一看,果真是徐成功;又将身份证正反两面都仔细看了看,确实 是真身份证,不是假证,只得还给徐成功。徐成功赶紧接过身份证,转身就走。   王铁林沉着脸,问唐神经这是怎么回事。   唐神经此时已经走火入魔,他根本不相信这个矮胖的家伙是什么徐成功,一 心认定是罪犯秦小冬。他连赶两步,一把夺过徐成功的小皮包,随即就在包中翻 找起来。一边翻找,一边念叨:“我就不信这个邪。眼睛一眨,老母鸡变成鸭; 双手一松,秦小冬变成了徐成功……”   徐成功哪里答应,他猛地一把推开唐神经,唐神经一个踉跄。徐成功乘势夺 回了小皮包。   三名警察完全搞不清这里面的名堂。出于职业的警觉,他们还是控制了徐成 功,并仔细搜查了小皮包。   很快,王铁林在包内搜出一个精致的首饰盒。打开一看,一丛耀眼的光芒从 盒子里迸射出来,令人一阵眩晕。王铁林摇摇头,醒醒眼睛,定睛细看,只见盒 子里躺着一串蓝宝石项链,项链上还挂着一颗璀璨夺目硕大无比的钻石,那宝蓝 色的光芒簇拥着钻石锐利的光芒,在阳光下形成了一个梦幻般的小世界,就好像 玄幻小说中描写的幻境一样。   王铁林拎出项链,一张折叠的纸片也随之飘落出来。   王铁林将项链交给同事,打开纸片,见是一张发票,只见发票上写着:谢瑞 灵钻石项链,金额10万8千元……   这时,从警多年的王铁林凭直觉感到了异常,他审视着徐成功,冷冷地问道: “这是哪里来的?”   徐成功心想,这下真的完了。   原来,这是天河市鑫隆房地产开发公司在一小时前行贿给徐成功的。当时, 徐成功打开盒子,看了一眼钻石项链,又打开发票看了一眼金额,说了句“谢 谢”,就装进包里回家了。现在,面对王铁林的质问,他只得硬着头皮说道: “买的。”   “多少钱?”   “十万八。”徐成功一边回答一边庆幸,“多亏自己当时看了一眼发票金 额。”   “在哪里买的?”王铁林紧追一句。   徐成功顿了顿,说:“金鹰购物中心。”答完了又庆幸自己当时留意到发票 上的商家名称。   见查不出什么破绽,王铁林只好示意同伴将项链还给徐成功。   “很有钱啊。”王铁林不冷不热地说道。   徐成功接过首饰盒子就要走,慌得连发票都忘了讨回。就在这时,王铁林大 喝一声:“站住!什么时间买的?”   徐成功一听,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上。他在受贿时,只顾看项链值多少 钱,哪里会想到看发票上的日期。王铁林这一招确实厉害,显示了人民警察过硬 的业务素质。   徐成功转转眼珠,估摸着说道:“今天买的。”   “呵呵,今天是四月八号,发票上写着四月一号。徐成功,是你记错了,还 是发票开错了?走,将他带到所里去,细细审问。”   这一审不要紧,竟意外审出了一个大贪官。   原来,这位徐成功担任星城区规划局副局长,他利用职权为房地产商在项目 审批、土地拍卖等方面谋取非法利益,收受各种贿赂九千多万元,其中仅房产就 有16处——当然都不挂他本人的名字,金银珠宝书画古董更是不计其数,还包养 了五名漂亮的情妇……消息传开,天河人民万分愤怒,同时也万分惊讶。因为在 天河人民的心目中,徐成功是一位非常清廉的官员。他不戴名牌手表,不穿名牌 衣服,不系名牌裤带;他没有私家车,也没有专配的公务车;他因公外出就坐单 位的旧尼桑,办理私事就坐公交车,或者坐出租车——被唐神经抓住的时候,就 是坐着出租车回到小区的;他偶尔还骑自行车上下班,名曰“绿色出行”、“低 碳环保”、“锻炼身体”;他经常在各种会议上大讲“廉政建设”与“反腐倡 廉”;他是天河市“反腐倡廉标兵”、“精神文明建设先进个人”、“人民满意 的公务员”、“省级劳动模范”……这个大贪官的事情我们就不说了,总之他最 后受到了党纪国法的严厉惩处,落得一个身败名裂的可耻下场。我们回过头说说 当时的唐神经。   当时,王铁林见抓住了一个形迹可疑的犯罪嫌疑人,心中自然万分高兴,连 忙令两名警察将徐成功押回派出所严加审问,又用力拍了一下唐神经的肩膀,以 赞许的口吻调侃道:“行啊,有两下子啊,你又立了一功!”   可怜唐神经经过这一番折腾,心力交瘁;又以为自己提供了重要情报,亲手 抓住了敌酋,大功告成,原来极度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弛开来,再加上王铁林兴 奋之余的用力一拍,竟将他拍得迷迷糊糊地瘫倒在地上,像要睡觉的样子。王铁 林一惊,以为唐神经太累了,或者太紧张了才瘫倒在地上,急忙拦住一辆出租车, 将唐神经送到医院进行治疗。   几乎与此同时,天河市公安局局长严法剑接到了案情报告,他立即驱车赶到 何园派出所。刚一下车,就见两名警察押着徐成功回到了所里。随后,王铁林又 从医院匆匆赶回了所里。严法剑详细听取了王铁林等人的汇报,略一沉吟,作出 了如下指示:   立即增派三名得力警察,着便衣进入秦小冬的窝点蹲守。所有来窝点的人一 律先抓捕后排查;   按照举报人提供的自动柜员机对账单,立即和中国银行联系,冻结该账号, 并请银行配合提供秦小冬开户时的身份证资料,及其资金往来明细表;   立即在举报人提供的U盘及查封的电脑中寻找犯罪嫌疑人的身份信息及犯罪 信息;   立即在身份证查询系统中找出“秦小冬”;   立即将查找到的“秦小冬”的身份证照片给卖肾者进行辨认。一旦确认,立 即打印秦小冬的照片,下发到各分局及各派出所,进行全城大搜捕。重点布控车 站、机场、码头,同时严密搜查各酒店旅馆及娱乐场所。   派员到医院探望慰问举报人,并请医院对举报人予以精心治疗与护理,同时 安排两名警察保护举报人的安全。   顺藤摸瓜,一查到底,决不让一个犯罪嫌疑人漏网!如果案情涉及兄弟省市, 随即发送协查通告。   严法剑快刀斩乱麻,短短十来分钟,将事情布置得面面俱到,有条有理,在 场的干警无不叹服,并纷纷遵令行动起来。   警察们很快确认了秦小冬的身份证。王铁林拿着秦小冬的照片打印件,带着 两个“供体”,又到小区门口蹲守。不到半个小时,就将从“天外仙农家乐”回 来的秦小冬逮了个正着。   王铁林等人立即对秦小冬进行了审问。秦小冬见窝巢被一锅端了,所有的犯 罪资料都被警方掌握了,于是就如实交代了犯罪行为。天河警方根据审问结果, 结合电脑和U盘中的作案资料,立即与相关省市联系。各地警方高度重视这一极 其严重的恶性犯罪案件。他们通力协作,仅仅用了三天时间,就彻底捣毁了这一 犯罪网络,将大部分犯罪嫌疑人抓捕归案。事后,《天河日报》法制版用整版篇 幅作了如下报道:   “……这是一个非法贩卖肾脏的犯罪团伙。他们分工明确,组织严密。首先, 他们租用境外的服务器,办起一些所谓的‘医学网站’,然后在网站上发布一些 似是而非的、甚至完全是胡说八道的‘医学知识’。这些文章大讲特讲肾脏移植 对‘供体’健康没有影响,又大肆渲染肾脏移植既可以给自己带来不菲的收入, 又救了他人生命,功德无量之类的谎言,引诱不明真相的糊涂网友上当……据统 计,全国各地共有598人在这个组织的诱骗下,卖出了自己宝贵的肾脏。他们或 因急需用钱,一时无法筹措;或因生活困顿,希望卖肾后获得几万元……   该作案团伙分布在6个省份,共设有27个涉案窝点、30余家涉案医院。犯罪 团伙成员共168人,涉案医护人员144人,现已抓获248人......   该团伙设有总部、供应部、销售部、技术部等部门。供应部主要在网络上寻 找卖肾的人,也就是所谓的‘供体’,然后‘圈养’起来,等待配型‘发货’。 对于那些长期不能配型的人,就发‘快件’;销售部的人员则在全国各大医院的 肾透析病房寻找受体,并与受体洽谈价格等事宜。一旦洽谈成功,销售人员就将 受体的血型等体检资料发给公司总部。总部再将这些资料与供体们的体检资料进 行比对、配型。一旦配型成功,马上将供体发货到受体所在医院进行移植手术, 或者在他们私自设立的‘手术室’进行手术……   每做一例这样的非法手术,受体支付30万到50万不等的“营养费”。其中, 销售人员可得三万块左右,供应人员可得两万块左右,跟单员可得一万块左右, 医生护士共可分得七八万块的手术费……而供体们所能得到的只是总数的十分之 一左右,即每人三四万块,其余的十万到二十万则是这个所谓“公司”的毛利……   这是一起极其血腥、灭绝人性的犯罪案件。由于犯罪分子游走在法律的边缘, 加上受害人愚昧无知,不予举报;又因犯罪分子租用境外的网站服务器,他们狡 兔三窟,经常更换网站和窝点,给严厉打击带来一定的难度……   此次,天河警方得到了举报,以雷霆之势摧毁了这个犯罪团伙……这名举报 人叫唐盛兴,今年30岁,本省金浦市唐湖县人……”   《天河日报》详细介绍了唐神经的英雄事迹,并配发了唐神经的大幅彩照; 同时,该版右下角又以《案外案:小区门口随手一抓,腐败分子仓惶落马》为题, 介绍了唐神经意外抓获徐成功的离奇经过。   新闻一经刊出,唐神经声名大振。天河市但凡关心时事的人,都知道有一个 叫唐盛兴的外地人,不但抓住了万恶的器官贩子,也顺便抓住了和器官贩子同样 万恶的腐败分子。人人纷纷赞叹唐神经智勇双全,身手不凡;火眼金睛,有如神 助。一时间,唐神经成了天河市的超级明星,风头盖过了破案民警。天河警方既 不嫉妒也不贪功,他们充分肯定了唐神经在这场战役中的重要作用。在总结表彰 大会上,他们将唐神经请上台,坐在主席台正中央。随后,市委书记给唐神经戴 上大红花,市长给唐神经颁发荣誉市民证书,市公安局局长严法剑给唐神经发放 了5000元举报奖金。人们将热烈的掌声一次又一次献给了唐神经,也一次又一次 献给了天河警方。唐神经从来没有得到如此巨大的荣誉,他心花怒放,他手足无 措。他的脸被主席台上的灯光照得通红,脸上的毛孔被热烈的气氛熏出了细密的 汗珠。他擦了擦汗珠,挺直了胸脯,胸前的鲜花便骄傲地颤动着。记者们不断地 拍照,闪光灯不断地闪耀,唐神经也像身边的警察那样,不断地端正坐姿,不断 地起立敬礼,不断地做出英俊威武的模样。这让到场的人们忍俊不禁,同时也觉 得唐神经不仅是一个可敬的人,而且是一个可爱的人,一个有趣的人,一个纯粹 的人。他们按捺不住心中的崇拜、兴奋与激动,他们眼含盈盈的笑意,他们使劲 地鼓掌,不断地鼓掌,站起身来鼓掌……他们要让自己的快乐充分释放出来,他 们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他们是在过一个盛大的节日。   这时,主持会议的严法剑宣布:“请唐盛兴同志讲几句话。”   严法剑话音刚落,现场又掀起如潮的掌声。人们兴奋地期待着,这个富有传 奇色彩的英雄,他做出了惊人的事迹,他说话水平又如何呢?他又将说出什么样 的话呢?   其实,这个议程王铁林事先已告诉了唐神经,并让派出所的笔杆子给唐神经 捉刀写了一篇非常精彩且非常得体的讲话稿。五百字不到,唐神经只需要照着稿 子念就行了。昨天下午,当王铁林将稿子交到唐神经手上的时候,唐神经不知是 糊涂还是狡黠,他说道:“俺也有秘书了?俺也享受领导的待遇了?”   现在,唐神经从裤兜中掏出讲稿,清了清嗓子,很快就抑扬顿挫地念完了稿 子。   人们又一次将掌声献给了唐神经。   就在严法剑即将宣布下一项议程的时候,唐神经突然“霍”的一声站起来, 动作之迅速,直让胸前的鲜花颤动不已。   现场的人们都吃了一惊,不知唐神经要干什么。   只见唐神经身板挺直,神色庄重,他面向台下的人“啪”地一个标准的敬礼; 又以标准的军姿,将身体转动了90度,向台上的人做了一个同样标准的敬礼,同 时用铿锵有力的声音大声说道:“我要加入光荣的人民警察,请领导批准!”   台下的群众一听,愣了一下,随即纷纷抚掌大笑。台上的领导与干警也被这 突如其来的要求弄得不知所措。此前,他们以为唐神经瘫倒在小区门口,又在医 院昏睡了一个多小时,可能是因为心力交瘁造成的,现在感到不对劲了:“这唐 盛兴是不是有点不正常?”面对唐神经的这一请求,他们不知如何作答。直接拒 绝吧,会伤了唐神经的心;答应吧,又不符合组织程序;说些“我们会后再研究 研究”之类的话,也有敷衍欺骗的嫌疑。况且现场有这么多的群众,说话稍有不 慎,就会留下笑柄。所以,台上的人有的低头窃笑,有的尴尬地对视。   还是严法剑同志反映迅速。他微笑着对唐神经说道:“唐盛兴同志,你为人 民立了大功,人民感谢你,我们天河市的干警感谢你。你要做一名人民警察,这 种崇高的心情我很理解。可是,警察是一项高风险的职业,没有经过特殊训练, 是很难胜任的。面对犯罪活动,我们警察理当冲锋在前。我们不能将普通百姓送 到残酷斗争的第一线……”   严法剑话未说完,台下的群众就报以热烈的掌声。   谁知唐神经脖子一梗,慨然说道:“我不怕!我就是要当警察!”   台下的群众都被唐神经逗乐了。他们发出了兴奋的笑声。他们觉得,台上的 唐神经,不但可敬,而且有趣。这样的表彰会,既隆重热烈,又轻松好玩,十年 也遇不到一次,于是他们开心地笑个不停。   王铁林连忙将唐神经按在座位上,附在他的耳边,像哄小孩一样,好言好语 地低声相劝道:“好兄弟,不要说了。你的事情包在我身上。会后我跟你细谈, 好不好?”   唐神经一听,这才作罢。   第十一章 宝剑   总结表彰会后,《天河日报》又作了长篇报道,唐神经因此声誉日隆,名气 远播。不但天河市知道了唐神经,省里也知道了唐神经,再加上网络的快速传播, 外省也知道了唐神经,甚至全国人民都知道了这位富有传奇色彩的唐神经。消息 当然也传到了金浦市,传到了唐湖县。唐湖人民想不到,本县著名的神经病,他 逃出了精神病院后,竟做出了如此不同凡响的英雄事迹,他为唐湖人民争了光, 也为金浦人民争了光。   唐神经自然没有当上警察。因为表彰会后,他清醒了一些,并没有对从警一 事多加纠缠;另外,他也没有得到手枪,因为,他清醒后根本不知道自己曾经跟 王铁林要过手枪,王铁林当然也不会自找麻烦地再提起这件事。   只有一件事,唐神经念念不忘,那就是杨杰的下落。在破案过程中,唐神经 曾几次问王铁林甚至直接问严法剑:“有没有找到一个叫杨杰的孩子?”案件告 一段落后,唐神经又问王铁林有没有杨杰的下落。王铁林等人自然不能怠慢这事。 一是因为解救杨杰是本案的重要工作,是份内之事;二是因为杨杰是有功人员唐 盛兴特别关注的人,自然要作为重点来侦查解救。王铁林先是讯问秦小冬:“你 们将杨杰弄到哪里去了?”秦小冬如实说,只知道发到上海去了,至于在上海哪 个医院,他确实不知道。因为公司有严格的制度,做肾移植的医院只有万总及跟 单员才知道。警方又顺藤摸瓜缉捕两个跟单员张桂林、郑海平。谁知“张桂林”、 “郑海平”是化名。当时,这两个不留真名的跟单员见要出人命案,就逃之夭夭, 消失在大上海茫茫的夜色中。没名没姓,自然一时找不到这两个人。后来,外省 警方终于成功缉捕到了该犯罪团伙的总头目——万总,警方就讯问万总,杨杰在 上海的哪个医院做过手术,现在人在哪里。万总便说出了两个地点。一是上海康 山医院,二是斜浦里20号的临时手术点。天河警员立即赶到上海,先到康山医院 展开详细调查,证实杨杰没有在这家医院做过手术。随后又赶到黑暗的里弄,撬 开紧闭的大门,发现里面果然有一些零乱简易的医疗设备,却找不到任何有利于 破案的线索。又找到房主,也没有提供有价值的资料。   警方又按照杨杰提供给秦小冬的身份证资料,联系了杨杰的老家。家人和同 学都说杨杰出走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至此,寻找杨杰的所有线索都断了。人们都不知道,杨杰去了哪里,他是否 还活着。人们早已将他遗忘,像遗忘一条歧路的羔羊。   唯有唐神经没有遗忘这只已经死亡的羔羊。   唐神经虽然没有得到杨杰的具体下落,但是,却意外地得到了一件宝物,就 是后来与唐神经“须臾不可分离”的宝剑——“干将”。   那天,他到何园派出所找王铁林,要跟他道别。当时,王铁林正在会议室开 会,唐神经就大大咧咧地进了王铁林的办公室,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坐了一 会,屁股上好像长了刺,坐不住了,就站起身,在办公室里面东瞅西瞧。一会看 看桌上的资料,一会翻翻报架上的报纸,一会又打开柜子里的文件夹仔细地端 详……那严肃的神情,庄重的模样,俨然是这个办公室的主人。   就在这时,王铁林六岁的儿子手持一把塑料玩具剑,撩开小腿冲进了他老子 的办公室。他一边冲,一边厉声叫道:“怪兽哪里逃!圣斗士来了!”显然,他 正沉浸在电视上那紧张的动画片情节中。只见他怒目圆睁,咬牙切齿,小胳膊将 那柄塑料剑舞得眼花缭乱,嘴里不断发出“赫赫、赫赫”的声音,以配合击剑的 动作,仿佛他面前真有一个青面獠牙的怪兽,正在和他作殊死的搏斗。小家伙冲 进办公室,一个停顿,转转脑袋,好像寻找躲藏在墙角的怪兽,然后弯起小腿, 弓起小马步,一剑一步,且战且进,步步为营,很快就一剑刺中了唐神经的小腿 肚子——在此之前,小家伙只顾战斗,根本没有注意到屋里还有一个瘦高个子。 直到发出这一剑,才知道没有刺中怪兽,却刺中了一个大活人。   唐神经见此情景,备感有趣,不禁童心大发,他连忙痛苦地咧开嘴巴,作出 怪兽中剑的惨状,又极其配合地发出一声哀鸣:“啊——万能的圣斗士啊,你饶 了我吧。”说着,就缓缓瘫倒在地上,又抽搐了几下,好像真的中剑死去了。   小家伙一见,大吃一惊,手中的宝剑掉在了地上——他吓蒙了,他不知发生 了什么事,这完全在他的作战计划之外。   就在小家伙不知所措的时候,唐神经慢慢睁开眼睛,嘿嘿地笑起来,一边笑 一边怪声怪气地说:“圣斗士,我还没有死。怪兽是可以复活的,我已经复活了。 哈哈哈……”   王铁林的儿子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个人是在逗自己玩。他连忙拾起宝剑, 开心地笑起来。   唐神经站起来,扑扑衣服上的灰尘,蹲下身子,问小家伙叫什么名字今年几 岁了等一些闲话。小家伙对这些问题不感兴趣,他还要将这场战斗继续进行下去, 他兴致勃勃地说:“再来,再来。”唐神经一时无聊,心想,闲着也是闲着,不 妨逗他玩玩。“他以为他在逗我,其实我也在逗他。”唐神经这么想,就说: “好,再来。”于是两人又在王铁林的办公室内展开了星际大战。一时间杀声连 连,兵器铛锒作响,怪兽的惨叫声不绝于耳。不明究里的人光听声音还以为王铁 林的办公室正在放动画片。   早有人将情况告诉了正在开会的王铁林。王铁林心中纳闷,将信将疑。开完 会议,赶紧回到办公室,见唐神经正和儿子厮杀得难分难解,又好笑又无语,只 是一个劲地摇头。心想,这唐盛兴是有点不正常,这个样子也太不成体统了,于 是连忙喝令儿子住手。小家伙正在兴头上,哪里住得了手,还一个劲地用宝剑在 唐神经的身上刺来杀去。王铁林有点火了,一把夺下儿子的宝剑,扔在地上,虎 着脸说了句:“先出去!我和叔叔有事情呢!”儿子这才极不情愿地停住手脚, 意犹未尽地出了办公室,这场圣兽之战才算结束。   王铁林和唐神经寒暄了几句,唐神经的呆劲似乎还没有过去——此时,他既 不处于病情发作期,也不在正常的清醒期,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恍惚期,就如同 表彰会上的状态。他拿起那把宝剑,在手中把玩着,对王铁林的话有点心不在焉。 王铁林就跟唐神经开玩笑:“你要是这么喜欢它,就送给你。”   唐神经一听,慌忙站起来,好像王铁林要送给他一件价值连城的国宝:“不 妥。你将他送给了我,贤侄玩什么呢?”脸上的神情很是郑重,一副愧不敢当坚 辞不受的样子。   王铁林一看唐神经的模样,心里“突突突”笑个不停,又怕唐神经看出来, 只得强忍着,说道:“这个你不要担心,我再给他买一把就是了。”   唐神经听了,就将心里话侃侃道来:“实不相瞒,我有佩戴宝剑的想法久矣, 只是苦于没有找到一柄好剑。想那古代侠客,不论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哪个 没有一柄随身的宝剑?就是那引些文人墨客,虽手无缚鸡之力,但都要在腰间佩 戴一柄宝剑。苏秦李白,辛弃疾施耐庵,既是一流的文豪,亦是一流的剑客。这 是一个光荣的传统,可惜到现在都失传了,所以坏人越发嚣张,好人无护身之剑, 越发懦弱。好人一懦弱,坏人就更嚣张,如此恶性循环,皆是因为没有贴身宝剑 的缘故。贤侄的这把宝剑,确是上品,但君子岂能夺人所爱,更何况是一个孩子 的所爱?不妥,不妥。”他用文白夹杂的话说了一大气,直把王铁林听得头皮发 麻,浑身起了好几层鸡皮疙瘩。为了尽快终止这个痛苦的倾听,王铁林连连说道: “不要紧,不要紧。你拿去吧。”   唐神经将宝剑的剑锋在指头上轻轻地走了一下,好像在试它的锋利程度,边 试边说:“这事还是等贤侄回来再作决定。他若答应了,我就付钱买下;如果他 不答应,唐某断不能要。”   王铁林一听,赶紧出去找儿子,同时好说歹说,做通了儿子的思想工作。父 子俩回到办公室,王铁林把他在外面跟儿子说的话又重复一遍:“虎虎,叔叔是 一个大英雄,他要用你的剑去抓坏人。你就将这把剑送给叔叔,叔叔明天送你一 个圣斗士的法器,好不好?”   虎虎一听,连连点头。   就这样,唐神经拥有了一把宝剑,就如同唐吉诃德拥有那把著名的长矛一样。   闲话不叙,唐神经告别了王铁林,直奔车站而去。他思母心切,思家心切, 他带着5000元奖金和荣誉证书,还有两张报道他英雄事迹的《天河日报》,当然 还有那柄新得的宝剑,回到了唐湖县。   唐神经到自家门口时,已是春末了。院子里的那株梨树,花已开过了,零星 的花瓣落在院墙外,快要化作尘泥的样子。院门口的水泥地上,凌乱的脚印扑开 了厚厚的尘土。门槛下,长着几叶指头长的青草。抬起头来看,那扇木制院门似 乎比离家时破旧了不少,门板之间的缝隙也大了许多……唐神经一阵伤感,好像 自己离开家已经几十年了。   他推开院门。院子里满是青草,只有院门到堂屋门口之间有一条路影。那口 大砂缸中的水已经发绿,上面漂着些水藻。父亲的修鞋箱朽垮在墙角,好像一堆 被雨水冲瘪了的旧纸板。堂屋大门敞开着,将屋内的幽暗与清冷都暴露出来,犹 如一只巨大而空洞的嘴巴。   唐神经见此情景,心中一酸,泪水就要往外涌出。他连忙闭上眼睛,不让泪 水溢出眼眶。   “妈。”他站在堂屋门口,竟不敢进屋,只是胆怯地叫了一声。   只听屋内泛起一阵响动,好像一头疲惫不堪的老牛艰难起身发出的散架声。   唐神经听出了母亲的呼吸,他连忙跨进屋内。   陈秀群正从床上艰难地爬起身……   唐神经一步进了房门,扶住母亲的双肩。   “儿哪。”陈秀群声音颤抖,手也颤抖着拉亮了电灯。   她打量着唐神经,好像不认识这个人似的。少顷,她嘴角抽搐了几下,两行 浑浊的老泪滴落在唐神经的手上。   唐神经一把抱住母亲,也止不住抽咽起来。   母亲用她粗糙的手指,在唐神经的眼眶上擦拭了一下。唐神经抬起头,发现 母亲的头发已一片花白。他禁不住又是一阵酸楚——因为他清楚地记得,两个月 前自己离家时,母亲的头发还是乌黑的。   “你这……都到哪里去了啊?”陈秀群颤声问道。想到儿子一个人在外面, 不知要遭多少罪,她的心就像被针连扎了几下。那份伤心和酸楚就从针孔中一个 劲地冒出来,冲向鼻孔里,冲向眼睛里,最后流到嘴巴边。她只得眨眨眼睛,瘪 瘪嘴角,将那份伤心与孤苦压回一点到心里去。   唐神经想让母亲高兴一些,就换了话头,说道:“妈,我在天河市抓了几个 坏人,公安局都表彰我了。”说着掏出《天河日报》。   “唉,我都听说了。”陈秀群并没有接过报纸,只是用眼角看了看唐神经手 中的报纸,不喜不悲地说道。   “妈,你看,上面还有我的照片呢。”唐神经展开报纸,像个小孩那样说道。   陈秀群终于轻轻地笑起来。儿子展示报纸的动作让她回到了二十年前、十多 年前。那时候,儿子经常火蹦蹦地从学校回到家里,手舞足蹈兴高采烈地向她展 示成绩单、奖状……她接过报纸,就像当年接过那些成绩单和奖状一样。她端详 着,微笑着。   母子二人又互问了一些情况,说了一些闲话。唐神经站起身,问道:“小丽 呢?”一边说,一边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当他跨进房门的时候,他愣住了。   床上的被褥累叠着,上面盖着塑料布,塑料布上蒙满了灰尘。桌子上、椅子 上,书架上、衣架上也积满了灰尘。显然,房间已很长时间没有人住了。   “小丽呢?”唐神经惊讶地问道。   “唉——”陈秀群长叹了一口气,并不回答。   唐神经自然要追问。陈秀群说道:“她早回娘家去了。唉,也不能怪她啊。”   “哦——”唐神经踌躇了一下,说道:“那我去叫她回来。”说完抬脚就要 出门。   “唉,难呐。”陈秀群哀哀地摇摇头,“她在两个月前就向法庭提出离婚 了。”   唐神经一听,双腿微微一摇,然后慢慢地坐在椅子上。   母子俩默默相对。过了半晌,唐神经问道:“法院怎么说的?”   陈秀群一听,叹了一口气:“唉,还能怎么说?你这种情况,人家法院有什 么法子……只是那个赔偿款,我说,好歹留一点给你。我大半截身子入土了,也 有几百块低保,不指望那个钱……她硬是不答应。法院倒是说该给你一半,她就 是不肯。不肯也就罢了,还说这三间老屋也有她的份。说如果要分一半钱给你, 她就要拆一间屋子。唉,想不到她是这么个人心……儿哪,我看这事就算了,这 个钱咱不要了,给她算了……就是苦了你了……”   唐神经听了,并不为钱的事着急,只是那颗伤痕累累的心彻底灰了。   唐神经以为,自己此次凯旋回乡,一定会轰动金浦市,最起码要轰动唐湖县。 因为自己的英雄事迹早已见诸《天河日报》,还有省里的大报,家乡父老一定会 知道这件事,自己一旦踏上家乡的土地,家乡的唐湖日报、唐湖电视台、唐湖人 民广播电台、唐湖人民网乃至市里的《金浦日报》、金浦电视台等等媒体一定会 蜂拥而至,它们肯定会争先恐后地报道自己。“这是们的职责,它们不报道是不 行的,他们要感谢我给他们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新闻素材,就看他们如何运作了。” 唐神经这么想道。可是结果让唐神经非常失望。唐神经回家三天了,还没有一个 记者的影子来到他家门口。其实,并不是唐湖的媒体记者消息不灵通,或者新闻 嗅觉差。不是的,完全不是的。他们的消息灵通得很,新闻嗅觉也灵敏得很。自 从唐神经一下车,就有人认出了他,消息很快传开了,也很快传到媒体那里。差 不多在唐神经到家的当天晚上,唐湖县所有的媒体记者就知道了这件事。但是, 他们都对此事保持了沉默,没有一个记者敢于报道唐神经的事迹。原因很简单, 唐湖县人人都知道唐神经和赵利民的巨大过节,哪个记者敢触这个霉头?虽说赵 利民没有跟任何媒体打招呼,但唐湖县治下的所有媒体都不约而同地、高度一致 地保持了沉默。也有一两个愣头青记者,他们刚刚走上新闻战线,不知其中深浅, 他们一心想做出色的报道,他们激动地提出要深度采访唐神经,最好能做一个专 题。他们的提议很快招来了上司严肃的制止,说他们“政治不正确”,并告诫他 们“不是所有的偶然事件都值得报道”,“要注意新闻的导向性”。倒是唐湖人 民给予了唐神经应有的好评与欢迎。这样的好评与欢迎不是到唐神经家里送给唐 神经,而是在大街上送给唐神经的。   唐神经回来后,呆在家里整整三天,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在那柄宝剑上用颜 体字刻了“干将”二字。一边刻字,一边等记者来采访。可是,三天里没见一个 记者前来采访,他终于憋不住了。他只得怀揣《天河日报》,腰佩宝剑干将,来 到大街上。不到五分钟,就有人认出了唐神经,他们惊喜地喊道:“唐神经回来 了!”“唐神经出来了!”不知道这个“出来”是什么意思,可能是指唐神经终 于从家里走到大街上了吧。起初人们只是远远地看着唐神经,指指点点;后来, 人们尾随着唐神经,一边尾随一边大喊:“唐神经,好样的!抓了器官贩子,还 顺带抓住了大贪官!不简单!”有个青年人举着手臂高喊:“唐神经,你真是个 大神啊!我太崇拜你了!”有个中年汉子竖着大拇指高喊:“唐神经!了不起!” 也有人自以为是地对身边的人吹嘘道:“我早就看出来唐神经不是一般人。你看 他,骨骼清奇,额头宽广,眼睛像欧洲人,鼻子像俄罗斯人,总之,他就是一个 异人。”有人喊道:“唐神经,你跟我们讲一讲抓大贪官的事哩。”由于人声嘈 杂,唐神经没有听到这个很好的提议,否则他一定会停下脚步详细地讲述一番。 此时,他迈着自信的、优雅的步伐,走在唐湖县城的街道上。他一边走,一边掏 出皱巴巴的《天河日报》,迎风展开,两指捏住报纸一角,好让人们最大限度地 看到报纸内容。他微笑着,他不说话,他只是扬起手中的报纸,或者向人们挥手 致意。那风度,就好像走向演讲台的奥巴马;那步伐,就好像走在红地毯上的大 明星。他从东街走到西街,从唐湖大厦走到人民公园。人们如潮水一样跟着他, 这使他备感荣耀,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当他走到文化宫巷口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尾随的人们也停下了脚步。唐 神经看着灰暗的巷道,看着巷道两侧斑驳的墙壁,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小时候 用碎砖块写的歪歪扭扭的字;他看着巷道口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二十年了,指头 粗细的小树苗已长成了参天大树……树荫下,一个老人佝偻着身体,嘴里衔着鞋 钉,手中拿着榔头;老人的身边,有一个小孩,正蹦蹦跳跳地玩耍着……唐神经 双眼模糊了,片刻前那颗沸腾的心好像掉进了冰水中。   知情的人们都默不作声,他们看着唐神经,轻轻地叹息着。   唐神经转过身,费力地移动脚步,往家的方向走去。他的目光胆怯地望着马 路,好像在寻找着什么;又紧张地收回目光,好像怕看见什么……树影静静地匍 匐在马路上,疾驰的汽车从树影上碾过,车轮下的气流将那些树影吹得翩翩欲 飞……树影在不断地变幻……唐神经看到一汪树影渐渐变成了一个小女孩,小女 孩从马路上站起来,哭泣着向他扑过来……唐神经肝肠俱裂,他一声长啸,张开 双臂,搂住了那并不存在的女孩,随即放声大哭,泪如雨下。   天还没有亮,唐神经就起床了。他穿好衣服,将干将佩戴在腰间,又将毛巾 牙刷及换洗的衣物放进人革包中,然后叠好被褥床单,用塑料布盖上,就像半个 月前回家时看到的那样。最后,他提起行囊,环顾了一下孤寂的房间,轻轻地叹 了口气,走出屋外,来到院中。   晨曦正慢慢地洇染着天空,星星若隐若现,初夏的薄雾在院子里弥漫,肥硕 的美人蕉还在沉睡,高高的梨树静静地站立在院墙边,好像在为唐神经送别。此 时,整个唐湖县城都在梦乡之中,四周一片寂静,静得只有花开的声音、小草伸 腰的声音,还有薄雾流动的声音……   唐神经来到母亲房间的窗前,心里轻声说道:   “娘啊,我又要走了。我要离开这个伤心之地了……我一走在唐湖的大街上, 就想起咱家的大难,一想起大脑就吃不消,心就像锥刺般难受……我在唐湖待不 下去了,我要到一个不再伤心的地方去……   我离开家,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要告倒赵利民。咱家的大仇还没有报,赵利 民还在台上作威作福……看来在金浦市是告不倒他的,我要到省里去告他,顺便 看看那里有没有合适的工作。一旦落脚下来,就来接您老人家……   娘啊,我也舍不得离开您,离开这个家,这个院子,还有这棵老梨树。原谅 孩儿不孝。孩儿不能在您身边伺奉您,这都是命,没有办法的事,您老保重,愿 老天保佑您老人家……”   唐神经默念完毕,就出了小院,像古代远游的侠客那样,背着行囊,腰佩宝 剑,一声不响地匆匆行走在黎明的道路上。晨雾被他的身体搅动起来,像一条蜿 蜒流淌的河流,又像一条不断伸展的薄纱;街旁的树木和房屋从他的眼前向后退 去;星星已经消失,曙光正在升起……一刻钟后,他登上了开往省城的最早一班 客车。   “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唐神经望着黎明前的唐湖县城,心 里涌起万千感慨。   中午时分,唐神经到达了省城新岳市。对于新岳市,唐神经并不陌生,他的 四年大学生活就是在新岳度过的。现在,当他走在这座熟悉的城市,想到自己的 境遇和此行的目的,心中不免又是一番感叹。   很快,他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了下来,然后吃了午饭,又睡了个午觉。他并不 急于去上访,半天的旅途劳顿,让他有点疲惫,他要休整一下,以最好的状态去 上访。果然,一觉醒来,唐神经觉得神清气爽,完全没有了上午混混沌沌的状态。 他洗漱完毕,整整衣衫,带上早已准备好的上访资料,出了小旅馆的门。   唐神经此次上访有两个计划。一是到省信访局递材料反映情况,这是正常途 径,是政策允许的,也是公民的权力。不管有没有用,也要试一下。“这应该不 算越级上访。因为问题在基层解决不了,只好到上一级机构来的。”唐神经这么 想道。二是找省纪委林如洋书记,向他当面反映情况。唐神经很清楚,这是非正 常途径,自己也很难见到林书记。但是,他想尽力争取一下,如果能见到林书记, 上访效果可能更好。至于如何找到林书记,他想了几个预案。比如,直接闯进林 书记的办公室。这种可能性很低,往往在门卫那里就被拦下盘问,几句话不到, 就会被打发到信访局;运气好一点,门卫可能先让你登记一下,然后再打电话到 林书记的秘书那里,得到许可才会进入林书记的办公室;不过也说不准,如果自 己大模大样地往里闯,根本不把门卫放在眼里,门卫反而吃不准自己的来头,不 敢轻易盘问阻拦,就能够进入办公区了。但是这些办法实在意义不大,因为就算 自己进了纪委大门,也不代表林书记就在办公室办公。这种级别的干部,待在办 公室的时间一周恐怕就一两天。还有一种办法,就是写封信给林书记约见一下。 反正自己要长期住在新岳市,有的是等候的时间。如果这种写信约见的办法也不 奏效,就直接在纪委门口挂一个标语,上写:“向林书记反映重大问题,请林书 记接见。”之类的字。当然,如果信访局认真处理了自己的问题,就没有必要找 林书记了……这些计划唐神经在来新岳之前就已盘算好了。   下午三点多钟,唐神经来到了省信访局。工作人员将他引进了休息室。说是 休息室,其实就是等候室,只不过休息室的说法更人性化一点。唐神经看见休息 室有三排沙发,坐着五六个人。不用说,这些人和唐神经一样,都是来上访的。 唐神经心想:“上访的人还不少啊。看来一时半会还轮不到自己。”就坐在沙发 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墙上的反腐宣传画与上访接待制度等等东西。   大概熬过了半个多小时,休息室只剩下唐神经一个人。“我是最后一个。” 唐神经这么想道,同时看看墙上的挂钟,“四点一刻,如果再来得迟一点,今天 就办不成了。”就在唐神经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工作人员走进了休息室,将他 引进最里面的接待室。只见接待室内有五六张办公桌,每张桌后都坐着一个人, 或在翻阅资料,或在写着什么,总之都在伏案忙碌。最前面是一张较大的桌子, 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他穿着白衬衫,面容清瘦,头发有点花白,戴着 一副细框银边眼镜,正在看着手中的一份资料。桌子对过,空着一张宽大的椅子。 唐神经知道,那张椅子就是给上访的人坐的,于是不等招呼,就坐了下来。   那人稍稍抬起头,将目光从眼镜片上方投在唐神经的脸上,这一动作让他的 额头产生了深深的皱纹。   “这位同志,你叫什么名字?有什么情况需要反映?不要着急,慢慢说。” 那人对唐神经说道。此时,一名工作人员递了一杯热茶放在唐神经的面前。   唐神经清了清嗓子,就将自己的悲惨遭遇说了一遍,又将赵利民在金鑫煤矿 上拿干股分红等情况细说了一遍,最后取出自己精心整理的材料,交给了对面的 那位中年男子,这才稍微歇了一口气。大半年来的冤屈和酸楚都倒了出来,心里 不觉轻松了一点。   那位中年男子接过材料,翻看了一下,又问了一些情况,最后说道:“这样 吧,你先回去。我们会认真核实你反映的问题。只要问题属实,组织上必然会依 照党纪国法严肃处理。我们也会将处理结果及时地告诉你。就这样,好不好?”   唐神经还想说点什么,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得站起身来,说了句: “谢谢你们了。”   “应该是我们谢谢你。”那人站起来,对唐神经伸出右手。唐神经也伸出右 手,握住,并用力摇了两下。唐神经觉得,对方的那只手不像常见的“官员手”、 “老板手”那般肥厚绵软;相反,在握手的那一刻,他明显的感觉到对方坚硬的 手骨。   唐神经走出接待室,心情不错,就在信访局院子里闲逛起来。   再说接待室内,那位中年男子摘下眼镜,转过身子,对着五六名工作人员说 道:“今天的接访就到这里。对于所有反映的问题,我们都要高度重视,认真查 办。老百姓来到我们这里,都是被逼无奈。他们的问题在基层得不到及时的解决, 或者得不到有效的解决,才走上了越级上访的道路。如果我们每一级职能部门, 每一名公务人员,都能站在老百姓的角度来看待问题,设身处地地为群众着想, 将群众的事情当成自己的事情来办,就不会出现这么多的上访人员,更不会出现 上访专业户!胡搅蛮缠的上访者毕竟是少数,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至少我今天接 待的九个上访人员都不是无理取闹的人。那些以维稳的名义,对上访人员采取种 种恶劣的截访手段,有的甚至将上访人关进精神病院、送进劳教所,关押折磨、 打击迫害上访人、举报人……凡此种种,都严重损坏了党和政府的形像,也与我 党的根本宗旨背道而驰!”中年男子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似在平静自己激动的 情绪。他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现在,官员腐败已成了危害我党事业与生命 的重要问题。中央领导深刻指出,‘大量事实告诉我们,腐败问题越演越烈,最 终必然会亡党亡国!’、‘要加强对权力运行的制约和监督,把权力关进制度的 笼子里,形成不敢腐的惩戒机制、不能腐的防范机制、不易腐的保障机制。’真 可谓一针见血,振聋发聩!我们作为党的信访纪检工作者,就是要维护党的根本 宗旨,维护党组织的纯洁性,将那些腐败分子清除出党,并让他们受到党纪国法 的制裁!我今天接访的九宗案例,有四例是关于官员腐败的。至于全国各地发生 的腐败案件,更是让人民群众义愤填膺!什么‘房姐’‘房妹’、‘房爷’‘房 爹’,一个人就有十几套几十套房产;什么‘表哥’‘表弟’、‘表嫂’‘表 媳’,一个人就有十几只名表,一只表就价值十几万几十万;贪腐数额越来越大, 动辄几千万,甚至上亿元!真是触目惊心,令人痛恨,令人切齿!腐败现象为什 么如此泛滥?就是权力没有受到有效的约束,尤其是没有受到人民的监督!中央 领导强调,‘要把权力关进笼子’,应该让权力成为造福人民的工具,而不能让 权力成为戕害人民的工具!   当然,我们信访纪检工作者在反腐工作中一定要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 绳。对于群众反映的问题,要认真调查。比如,刚才那个谁……”他翻看了一下 桌上的材料,“那个唐盛兴反映的,县委书记拿煤矿干股的事,他并没有提供什 么确凿的材料。对于这样的事,我们就要认真调查,不能放过一个腐败分子。如 果确实没有这样的事,也可以还当事人以清白。”   几名工作人员一边恭敬地听着,一边埋头做笔记,偶尔还郑重地点点头。   那名中年男子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衫,说道:“我还有一个会,就先走 了。”说着就走出了信访接待室。   唐神经此时正在信访局宣传栏下看着什么东西,却见刚才接待自己的中年男 子走出办公楼,身边跟着四五个人。   中年男子一边走,一边指着宣传栏,对随行的人说道:“将这些宣传栏好好 搞一下,让前来上访的人了解党的政策,做好劝抚安慰工作。我早上来的时候看 了一下,上面的这些东西还是去年贴上去的,大半年了,也不更新一下。勤政为 民不能放在嘴上。”他温和地批评道。   随行的信访局长一边连连点头,一边尴尬地回答:“是是是,我的工作没有 做好,林书记批评得对。我马上就办,请林书记放心。”   原来,这位戴眼镜的清瘦中年男子就是省纪委书记林如洋。今天,他亲自到 省信访局接待上访人员,事先并没有告诉任何人,更没有大张旗鼓地搞什么“书 记接访日”,媒体不知道,前来上访的人员更不知道,今天接待他们的是省纪委 书记林如洋。   唐神经当然也不知道,不过,当他见到这般情景,心里不禁一动:“莫非这 人就是省纪委书记林如洋?”这个念头一闪过,他就快步走上前去。   此时,林如洋已经走到公务车旁,正要跨进车内,唐神经紧赶两步,靠上前 去,问道:“你就是林如洋书记吧?”   林如洋转过身,见是刚才接待过的人,就微笑着说:“是啊,你还有什么 事?”   唐神经傻里傻气地实话实说:“我正琢磨着如何找你,我想了几套方案,就 怕找不到你。想不到现在不用找就遇见你了。”   林如洋爽朗地笑起来:“哈哈哈,我有这么难找吗?只要我有空,见我很容 易的,不需要几套方案,就看你找我的时间巧不巧。说吧,找我什么事?”   唐神经听了,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合适,他愣了一下,说道:“要说的事情 刚才都说过了,就请你狠狠地查一下赵利民的腐败问题,还有我女儿车祸的事 情……”   林如洋一听,说道:“不是靠我狠狠地查,而是要靠制度去查,靠大家去查。 我不是包青天,包青天也是靠不住的,靠得住的是制度建设。你的事,我们都清 楚了。我们会按照制度去查的。你就放心地回去吧。我还有一个会,就不和你细 说了。好不好?”   唐神经还能说什么呢?他只好点点头。林如洋又和唐神经握了一次手,就钻 进轿车,离开了信访局。   第十二章 跳水   第二天清晨,唐神经醒来的时候,听到小鸟在墙外“唧唧啾啾”地欢叫不停。 唐神经爬起身,打开小旅馆的窗户,伸出头,虽看不见小鸟站在哪里,但从声音 判断,它应该在与床一墙之隔的墙外。唐神经为此备感温馨。能够与小鸟挨得如 此近,实在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再看看外面,朝霞绚丽,天空晴朗,是个难得 的大好天,这愈发让他高兴;加之昨天顺利上访,又巧遇林书记,本来心情就不 错,三者一凑合,唐神经心情大好,当即决定到郊区玩一玩。   郊区有个景点,叫“驼行山风景区”,是全国著名的“5A”级景区。因为景 区的山峰像一匹缓缓行走的巨大骆驼,故名“驼行山风景区”。在新岳四年,唐 神经竟没有去过著名的“驼行山风景区”,这让他一直感到很遗憾。今天,他决 定好好补上这一程。   公交车开到风景区大门口,就停了下来,游客们纷纷下车购票,唐神经也随 着人流去了售票窗口。一看票价,要三百块,唐神经不觉犹豫起来。七八年前, 他不是没有时间来驼行山,更不是不知道有这么个景点,而是舍不得花钱。当时, 驼行山风景区的票价是五十块钱,唐神经曾几次咬牙发狠去玩一玩,但终于没能 去成,就是心疼这五十块钱。“爸爸需要修三四十双鞋子才能挣到这五十块钱; 妈妈要上两三天的班,也才能挣到这么多钱。不急,等我挣到钱的时候再来玩。 这匹‘骆驼’跑不了,最起码三五年内不会从新岳郊区消失。”他当时这么盘算。 想不到,七八年一过,票价翻了整整六倍。这个票价让唐神经在售票窗口徘徊了 好几圈。他望着大门内连绵的青山,心中暗忖:“进去看是一座山,外面看也是 一座山,只不过在里面能看到这座山像骆驼,还有一些人造小景点而已……唉, 不进去了,等我找到工作,在新岳立脚下来,再进去玩不迟……三百块,着实多 了一点。”想到这里,心里自然不痛快,早晨出门时的兴奋散了一大半。又恨景 点心黑:“景区是自然资源,是人类共同的财产,最起码是中国人民的共同财产, 可你们就把他圈起来赚钱。赚钱也就罢了,居然要三百块,够老子吃五十碗三鲜 面了。太黑了,穷人看山看水的权利都没有了,都被你们剥夺了。”此时,唐神 经的神智还算清醒,否则,他准会找公园管理处的人好好理论一番。   最终,唐神经放弃了购票进景区的打算。如果唐神经就此打道回馆,就会错 过一个奇遇,本书就会少了一个不错的章节。然而,我们的唐神经毕竟不是一个 凡夫俗子,而是一个了不起的唐神经,一个不同凡响的唐神经,他的举动总是出 乎你我的意料,并让你我自叹不如。当时,他怏怏地离开了景区大门,沿着蜿蜒 有致的山路,在景区外围信步闲逛起来。   就这样,唐神经在山路上漫无目的地越走越远,不久就发现一个指路牌,牌 子上写着几个字——“后山由此进”,并画了一个箭头。唐神经心想:“虽说后 山肯定不如前山好玩,但前山要钱,后山不要钱。既然来了,且去逛逛,玩到哪 里算到哪里。”就沿着箭头所指的方向不急不慢地走去。不到一刻钟,又看到一 条柏油路向山中迤逦而去。柏油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与车辆,路两边长着高大 整齐的梧桐树,茂密的梧桐叶如碧绿的华盖,覆在柏油路上方,形成一条绿色的 隧道,让这条幽静的柏油路充满了诗意。唐神经不觉精神一振,先前的沮丧一扫 而光。他跨上柏油路,向山中逛去。   约摸半个时辰之后,唐神经终于走累了,正要找个地方坐下来歇歇,却隐隐 听到前方有一阵水声,如浪涛拍岸,又如雨打蕉林。唐神经很是好奇,就循着声 音寻找起来。待到转过一面山坡,眼前顿时豁然开朗。但见对面数百米外有一座 翠绿的山峰,一帘宽阔的瀑布从山腰间倾泻而下,瀑布下方是一大汪水潭,清澈 见底,有如一块巨大的翡翠。瀑布及水潭周围,万木葱郁,雾气氤氲;再极目四 望,只见青山如黛,瀑布如练,绿水如翠,池潭如镜……好一派后山风光!令人 心旷神怡!唐神经置身此境,兴奋不已,连连叹道:“好地方!不错!不比前山 差啊。真是人间仙境,不虚此行。看来这地方还没有开发……幸好还没有开发, 如果开发了,我等爱好山水的穷人也就没有这个眼福了。”一边感叹,一边兴致 勃勃地往前走去。快走到池潭岸边时,又抬起头来欣赏飞流而下的瀑布,这才看 见瀑布旁边还有一个高高的平台。这个平台从山中伸出,悬挂在池潭的上方,就 好像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的跳水跳台一般,只不过要比跳水跳台宽,也比跳水跳台 长。这个平台好像是天然的,又好像是人工建造的,唐神经没有心思细细考察, 因为他听到了一阵汽车的轰鸣声。伴随着汽车的轰鸣声,还夹杂着一些说不清道 不明的“哼哼噜噜”的声音。唐神经好奇极了,也顾不上看瀑布了,连忙退后了 好几十步,又找到一个最佳视角,这才看清一辆卡车缓缓开上平台,然后调了个 头,车尾对着池潭上方。这时,唐神经终于看清,这辆卡车的货厢上方没有棚盖, 车厢四周用铁栏杆围起来,那些“哼哼噜噜”的怪声就是从车厢里传出来的。就 在唐神经备感疑惑的时候,驾驶室里下来一高一矮两个人。他们从平台右侧的小 屋里推来一个奇怪的东西,好像是铁做的,有卡车那么宽,中间是一块平板,平 板两侧是半人高的挡板。他们把这个奇怪的东西一头搁在地上,一头搁在卡车货 厢后侧,就像飞机的舷梯一样。只不过,飞机的舷梯是一级一级的台阶,以方便 乘客走下飞机,而那个奇怪的东西就是平板一块——我们姑且将它称为“滑梯”。 唐神经好奇心大发,他赶紧登上一个较高的地方,又向平台走近了一些,这才发 现卡车货厢里装的是猪,挤得满满当当的,那些“哼哼噜噜”的声音就是这些猪 们发出来的。   “怪事,将这一卡车猪运到这里来干什么?”唐神经正自疑惑,却见小屋里 又走出几个人,他们都穿着松垮宽大的黑色皮囊,皮囊齐胸连腿,就像渔夫下河 时穿的防水服那样。他们搬出一些隔离网之类的东西,围在那块滑梯附近,只在 平台的尽头留下一个出口。唐神经看到这里,好奇心达到了极点:“他们究竟要 干什么?”正在疑惑之间,只见那矮个子一个健步,登上车厢后侧,车厢里的猪 们立即骚动不安起来,发出更大的“哼哼噜噜”的声音。矮个子将一根鞭子扔给 下面的高个子,接着对身穿黑皮囊的几个人高声说道:“你们还不快下去,要跳 了。”就见那些身穿黑皮囊的人斜着身子急急地走下坡来,不一会就到了瀑布下 面的水潭边。其中一个青年,肩膀一高一低,他仰起头说道:“好了,跳吧。”   站在车厢上的矮个子抽起挡板,说了一句:“下去!”就有两只白色的猪从 车厢内跌落到滑梯上,然后沿着滑梯滑行到地面上。这里必须交待一下,并不是 这两只猪听懂了矮个子“下去”的命令,而是车厢挡板一抽起来,车厢里的猪们 就将这两只站在边缘的猪给挤了下去。之后,又陆陆续续有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 猪滑行到地面上。黑的猪,白的猪,花的猪……大的猪,小的猪,半大不小的 猪……都“哼哼噜噜”着滑行到地面上。有些胆小的猪,站在车厢边沿向下张望 着,犹豫着,迟疑着,不敢往下跳,矮个子就挥起手中的鞭子,毫不留情地将它 们赶下车。不一会,地面上已经有了十来只猪。它们不知所以,或站在地上东张 西望,或低着头慢慢腾腾地走来走去,好像在寻找什么好吃的。也有几只猪不老 实,想跑出去,却有隔离网挡住了它们的去路。   “等这一批跳下去再放。”站在地上的高个子说道。   矮个子一听,就将挡板重新闸在车厢后侧,猪们就下不来了。这时,站在地 上的高个子挥起手中的鞭子,将已经下来的猪一只一只赶向出口,并示意它们跳 进下面的水潭里。那些猪们望着万丈深渊,自然十分害怕。只是苦于没有其它出 路,又有鞭子不断地抽打在身上。为了躲避抽打的疼痛,它们只得奋不顾身地往 下跳。有的并不是跳下去的,而是一脚踩空了掉下去的。它们没有漂亮的姿势, 它们缩起四蹄,团起身体,在空中连翻了几个跟头,然后笨拙地砸进水潭里,发 出粗俗不堪的“扑通扑通”声,同时溅起并不漂亮的巨大水花。很快,第一批下 车的十来只猪已全部跳进了碧绿的水潭里。一时间,潭里水花四溅,热闹异常, 犹如一口沸腾的大锅。猪们或恐惧地嗷嗷乱叫,好像快要淹死的样子;或快乐地 哼哼不已,好像很享受的样子;有的不断地扑腾,像在挣扎;有的游来游去,悠 闲自在;有的则在水里潜行片刻,然后再将头抬出水面,吸一口气;有的游到水 潭边,想爬上岸,那些站在岸边的穿黑皮囊的人就挥起鞭子将它们重新赶进水 里……   唐神经从没有看过这样的场景——不光是唐神经,全中国十三亿多人,估计 也没有几个人看过这样的场景,这是一个极其稀有的场景,这样的场景让唐神经 感到非常刺激,同时又兴奋不已,他终于按捺不住心中强烈的好奇与疑问,走近 “斜肩膀”身边,小心而客气地问道:   “请问你们这是干什么呀?”   “干什么?玩呗。”“斜肩膀”耸耸肩膀,轻松地笑笑,故意逗唐神经。   “有这么玩的吗?这不是虐待动物吗?”唐神经有点认真了。   几个人一听,哈哈大笑起来。“斜肩膀”说道:“看来你的心肠还挺好的。 既然你心肠这么好,我们不妨告诉你,免得你为这些猪担心。告诉你,我们不是 虐待它们,是锻炼它们。”   “你们这样做,猪不会淹死么?”   “你外行了吧?猪天生会水,淹不死。看过《西游记》么?——电视上老早 就放过——猪八戒在跟唐僧西天取经之前,就整天泡在水里,在通天河里称王称 霸,叫什么‘天蓬元帅’。”   “那是猪八戒,又不是真正的猪。再说了,那是小说,又不是真的。怎么见 得猪天生会水?”唐神经反诘道。   “哈哈哈,想不到你这人这么迂。猪八戒不是猪,难道还是牛?它就是猪, 只不过神化了,要不怎么叫神话小说呢?你看这些猪,”他用鞭子指指水潭里的 猪们,“个个活蹦乱跳的,见到水高兴得不得了。它们的老祖宗都是会水的,它 们的本性是喜欢水的。只是人将它们家养后,从此脱离了水,连它们自己都不知 道自己会水了。我们让它们跳进水里,做一刻钟的有氧运动,是恢复它们原有的 本事,有利于它们的身体健康。我们公司让猪跳水,让猪游泳,让猪在水中玩耍, 锻炼身体,已经有一年多了,从没有淹死过一只猪。你就不用为它们担心了。再 说了,你为它们担心,它们也不会感谢你。哈哈哈……”   唐神经听“斜肩膀”一通解说,又被“斜肩膀”一顿奚落,不由得红了脸。 他讪讪地笑道:“嘿嘿,你的知识还蛮多的哩。”   “斜肩膀”却并不领他的情,大大咧咧地说道:“不是我的知识多,我是大 老粗一个。这些知识都是我们公司的工程师跟我们讲的。他是新岳农业大学的教 授,是我们公司的特聘专家,专门研究家畜的习性……”“斜肩膀”一边说,一 边扬起鞭子将要爬上岸的猪赶到水里。   “你们是什么公司?”唐神经问道。   “斜肩膀”并不回答,而是弯起食指,骄傲地戳戳胸前的黑皮囊。唐神经凑 过去一看,黑皮囊上果然印着一个标志,还有十来个字围住标志,只是字迹与标 志都模糊不清。   “斜肩膀”情知字迹不清,见效果达到了,就自豪地一字一顿地说道:“新 岳市、贵族、香妃、生态猪、有限公司。”   “还有这么一个公司啊。”唐神经傻兮兮地说道。   “没有听说过吧?看来你不是新岳市的人。我们公司在新岳市知名度很高的, 提起贵族香妃生态猪有限公司,谁个不知,哪个不晓?”“斜肩膀”撇撇嘴, “不跟你说闲话了,我们要工作了。一刻钟到了,猪要上岸了。”说完就和另外 几个工友,将水潭里的猪驱上岸,然后将它们赶进一辆三轮农用车内。有几个猪 似乎玩得不过瘾,也有可能比较笨,没有领会工人的意思,还在水潭里扑腾撒欢, 不肯上岸。这时,胖子等人就将鱼网一样的东西,抛进潭里,罩住这些不懂事的 猪们,然后拉到岸边,揪上农用车。这样,第一批十来只猪就锻炼结束了。接着, 上面又将第二批跳水猪从车厢内放出来,然后引导或逼迫它们从高空跳下,又让 它们在水潭里锻炼或玩耍一刻钟。时间一到,再将它们捞上岸,塞进农用车。如 此这般,一卡车六十多只猪共分五次才全部锻炼完毕,前后竟花了一个多小时, 唐神经也津津有味地看了一个多小时。   这一个多小时,唐神经心中始终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想问工人,尤其是想问那 个“斜肩膀”——因为那个“斜肩膀”虽然谦虚地自称为“大老粗”,但他显然 从新岳农业大学的家畜教授也就是公司的特聘工程师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现在, 眼见得工人们即将开车离去,再不问,就没有机会问了,那样的话,这个重要的 不解之谜会让唐神经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唐神经于是连忙紧走几步,来到“斜肩 膀”面前,腆着脸问道:“大兄弟,你们公司为什么要锻炼这些猪呢?”   “斜肩膀”摆摆手,说道:“我没有时间跟你讲这些,我要回公司了。”唐 神经发起了呆劲,脸一沉,好像很生气的样子:“我看你是个肚子里有货的人, 才给你这个机会,问你这个问题。你说出来,又不会少块肉。你迟一刻钟回公司, 猪们也不会少块肉。何苦这么小气?”“斜肩膀”及几个工友一听,都笑了起来。 “斜肩膀”说道:“你这人还挺有意思的。看来,我不跟你说道说道还走不了 了。”其他几个工友也劝道:“‘冯话痨’,你跟人家说一说会死啊。抬你上轿 你不上轿,不抬你上轿你拼命地爬上轿。平时我们不愿听你罗嗦,你偏偏讲得起 劲。”原来,这个斜着肩膀的人名叫冯华桃,虽然文化不高,却十分健谈,因而 赢得了一个“冯话痨”的外号。他喜欢看“新闻联播”之类的节目,了解国内国 际形势;也喜欢看杂七杂八的电视节目,因此学得不少知识。“冯话痨”电视看 久了,看多了,也能说些拽文的词语,或在话语中用些新名词。一有空,他就喜 欢在工友面前卖弄嘴皮子,讲一些时事政治、国际形势、社会新闻,再加上一些 俏皮话,倒也说得生动风趣,煞有介事。工友们都知道他这一特性,也都知道他 刚才的推托是假模假样地摆个臭架子。   “冯话痨”见大家这么劝他,就来了兴致,他挑了潭边的一块石头坐下来, 又摆摆手,叫唐神经和几个工友围坐在他身边。待大家坐定后,他又将右手掌伸 给唐神经,手指向上跳跃了几下,好像索要什么东西。唐神经不解其意,一脸的 迷惑。“冯话痨”不满地说:“给你白讲啊?总得来根烟提提精神吧。”唐神经 尴尬地说没带香烟。一名工友掏出烟,扔给“冯话痨”一根,又斜瞥了一眼“冯 话痨”,揶揄道:“排场还不小。你要做了大学教授,学生书包里都得带包烟; 你要是做了什么官,也是一个腐败分子。”“冯话痨”不理他的讥讽,点上烟, 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说道:“要说为什么锻炼猪,这就要扯得远一点了。不 扯远一点,说不清。你们先回忆一下,你们小时候吃的猪肉是什么滋味?好好想 一想。”他停了一下,似乎给几个听众回想的时间,然后接着说道:“那时候的 猪肉多好吃啊,多香啊,多鲜啊。可是,现在的猪肉呢?一股怪味、膻味,没有 一点肉香。是不是啊?”他循循善诱。唐神经想想也是,就点头赞同。   “冯话痨”接着说道:“为什么二十年一过,猪肉的口感就变得这么差呢? 猪还是那个猪,肉却不是那个肉了。其实,这既是一个科学问题,也是一个道德 问题,还是一个法律问题……”一名工友不耐烦地说道:“行了行了。别拽文了, 你就直接说事吧。”“冯话痨”一点不恼,说道:“过去的猪,都是吃新鲜的青 草——你们小时候都打过猪草吧——或者是米糠、麦麸、豆渣、酒糟等等。这些 东西都是纯天然的猪饲料,没有任何有害物质,所以,猪肉就香。现在呢?现在 的猪吃的是什么东西呢?吃的都是人工做的东西,有污染的东西,甚至是有害的 东西。首先,现在的猪饲料就有各种添加剂,什么瘦肉精、增长素、激素、抗生 素。据说——哦,不是据说,我前天就在电视上看过一个报道,说某个养猪场给 猪使用十五种抗生素!”他说到这里,咬紧牙关和腮帮子,抖抖头,以表示确凿 与无可置疑。“你听听,吓人不?为什么用这么多抗生素?就是为了不让猪生病, 提高猪的生长速度。更有甚者,给猪肉注水增加重量……”唐神经听到这里,连 忙插话:“嗯,是的。莫言的小说《四十一炮》就专门讲给猪肉注水的事。说高 密东北乡的某个村子,家家户户做屠宰生意,家家户户给猪注水,因此家家户户 都发了财……”“冯话痨”对唐神经随意插话很不满意,他脸一沉,反驳道: “我是大老粗,只看电视不看书。不要跟我谈什么小说,更不要跟我谈什么莫言。 我刚才说《西游记》上的事,你说那是小说,不能信;那你现在扯什么莫言的小 说?莫言的小说就是真的了?虽说莫言得了什么诺贝尔文学奖,但我听人说,他 的小说太狡猾……”唐神经一心要听为什么让猪跳水,就连连打招呼,请“冯话 痨”继续讲,并保证不再随便插话。“冯话痨”说:“唉,说到哪儿了?哦,给 猪吃抗生素、给猪肉注水,这样一来,猪肉就不好吃了,口感就差了。猪肉如此, 其它肉也好不到哪里去。鸡饲料中也有各种添加剂,所以鸡肉也不好吃;不但鸡 肉不好吃,连鸡蛋也不好吃了。至于鸭啊鹅啊、牛啊羊啊都一样,都不好吃。不 但肉食不好吃,大米面粉也不好吃。为什么?现在都给庄稼用农药化肥,不用什 么农家肥了。想想看,以前的大米饭,香喷喷的,不吃菜都咽得下;以前的馒头, 闻一闻嘴里就生口水;现在呢,大米饭不如豆腐渣,啃馒头就像啃海绵。   但是,人们总在怀念过去的猪,怀念过去的猪肉。怎样才能吃到过去的猪肉 呢?让人穿越到八十年代是不可能的,让八十年代的猪穿越到现在却是可能的。 这就回到你关心的问题上了。”“冯话痨”眼睛只望着唐神经,好像唐神经是他 最得意的门生,“最基本的办法就是给猪们吃纯天然的饲料,不含任何有害添加 剂的饲料,这是一个办法;同时,给猪锻炼身体。通过体育锻炼,让它们心情愉 快,让它们排除身体内的毒素,让它们的肌体更加健康,更有活力;更重要的是, 通过体育锻炼,提高它们抵抗疾病的免疫力。这样一来,它们不需要吃十几种抗 生素就能有一个健康的身体。身体健康了,它身上的肉也就健康了;肉健康了, 吃肉的人也就健康了。同时,吃肉的口感也非常好了——这种猪肉的口感就跟八 十年代的猪肉口感是一模一样的。也就是说,你品尝到了八十年代猪肉的美味, 或者说,八十年代的猪肉又回到了你的餐桌上。   至于给猪们锻炼身体的方法,我们公司有很多种,跳水只是其中的一个方法。 市场上俗称我们公司的猪为‘跳水猪’,其实不太准确。准确的说法应该是‘贵 族香妃猪’。”“冯话痨”说到这里,斜着肩膀,用胖乎乎的手遥指青山瀑布, 又指指眼前的绿水碧潭,说道:“这么优美的环境,这么湿润的空气,这么多的 氧气,这么多的负离子……还有这个像温泉一样的池潭,水这么清,这么碧,就 是让人待在这里喝个茶,泡个澡,也会快活似神仙的,何况是猪?!依我看,过 去唐明皇杨贵妃洗澡的华清池也不过如此,现在由猪们在华清池里跳水玩耍,锻 炼身体,它们享受的是贵族皇妃的待遇,它们能不高兴吗?经过这么锻炼的猪, 它的肉能不鲜,能不嫩,能不香吗?口感能不好吗?”   唐神经听到这里,感慨不已。感慨之余,又想起了唐湖县精神病院的病友侯 七星。“侯七星对食品污染非常关注,对垃圾食品、有毒食品深恶痛绝。他致力 于食品安全的研究,几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要是他看到这样的跳水猪,看到 猪们竟然在这样优美的地方锻炼身体,一定会万分高兴。有机会见到侯七星,一 定将这个奇遇告诉他,也让他来开开眼界。他看到这个情景,一定会认真研究跳 水猪的市场前景……”想到这里,唐神经的大脑中突然蹦出一个问题,他随即将 这个问题抛给“冯话痨”:“这种跳水猪的饲养成本肯定很高,售价一定很贵吧, 有人买吗?”   “冯话痨”一听,哈哈大笑起来:“你真会闲吃萝卜淡操心。告诉你吧,贵 族香妃猪的价格是普通猪的十倍。普通猪的五花肉是十多块钱一斤,贵族香妃猪 的五花肉是一百多块钱一斤。不过,你不要担心没有人买,买的人多得很,供不 应求。市里的五星级大酒店,什么希尔顿、喜来登、索菲特、香格里拉都是我们 公司的长期定点用户;还有各大机关食堂也是主要用户;还有机关事业单位、国 企作为福利发放给职工;民营企业的大老板、白领金领都吃贵族香妃猪。总之, 有钱人还是很多的。穷人哪里吃得起?”   “你们是公司员工,近水楼台,肯定能吃上香妃猪吧?”唐神经有点羡慕地 问道。看他那神情,好像闻着了“红烧贵族香妃猪肉”的美味,口水都快要流出 来了。   谁知“冯话痨”听了这话,好像戳到了他的痛处,又好像受到了羞辱。他脸 色陡变,“霍”地站起身,扔下一句:“你这人真是个神经!什么都要问,像个 三岁娃娃。”说着就对几个工友一挥手:“走!不跟他罗嗦了!回公司!”说毕 就率先向农用三轮车走去。   唐神经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几个人爬上了农用三轮车,不禁有些惆怅。然 而,“跳水猪”——或者说“贵族香妃猪”的神奇让他欲罢不能,他要一探究竟, 看看这家公司是如何饲养“贵族香妃猪”的,于是他连忙向几个工人招招手,一 边招手一边跑,一边跑一边喊道:“喂,大兄弟,等等我。”   当唐神经走近农用车的时候,车子刚刚发动起来。唐神经连赶几步,走到车 头边拦住车子。“冯话痨”黑着脸说道:“你还有什么事?”   唐神经说道:“我想到你们公司去参观参观,麻烦你们带上我,我跟你们一 起到公司去。”   “冯话痨”一听,哈哈大笑:“看来你真有神经病。我们公司虽说是养猪的, 却不是谁都可以参观的。走,别理他。”工友一听,立即开动农用车。几辆车子 在猪们“哼哼噜噜”的呻吟中,一颠一扭地开出了山谷。   唐神经无奈,只得循着农用车走过的路线,往山谷外走去。一路走一路打听 “贵族香妃生态猪股份有限公司”或“跳水猪公司”在什么地方。半小时后,唐 神经遇到了一名放羊的山民,山民指着山脚下几排房子告诉唐神经:“那些房子 就是‘跳水猪公司’。”   唐神经一听,半小时行走的疲惫一扫而光。他手搭凉蓬,朝山脚下那些厂房 了望过去。但见那五六排厂房都是崭新的,白色的外墙镶着蓝色的边框。厂房外 围,是绿色的原野,更将那几排厂房衬托得不同凡响。唐神经心里叹道:“果真 是一个新型企业。”就兴致勃勃地下了山,径直向“跳水猪”公司走去。   快接近公司的时候,唐神经看到了厂房附近那一大片绿油油的田野,足足有 几十亩,都长着不知名的庄稼。唐神经从小在唐湖县城长大,只认得麦苗和水稻 等等常见的农作物,眼前的这些庄稼唐神经就不认识了。它们既不像麦苗,又不 像水稻,也不像韭菜菠菜,究竟是什么,唐神经眺望了半天也没有确定。又不甘 心,就走进田里,掐了几根叶子放到眼前,又用鼻子嗅了嗅,仍然辨不出是什么 庄稼,心中十分不快,甚至感到头痛欲裂。唐神经自小就有一个毛病:一件事情, 特别是一件并不高深的事情,他弄不清楚,心中就很不快,甚至很难受。得了精 神病后,这个毛病越发严重了。眼前奇怪的庄稼就让他很苦恼,很头疼,但一时 无计可施,又没有路人可以讨问,只得满腹困惑地向公司走去。   第十三章 香猪   到了公司门口,唐神经看到高大洋气的门楼上镶着十来个馏金大字——“新 岳市贵族香妃猪股份有限公司”,这是本市最负盛名的书法家文里稀先生的墨宝。 门楼两侧,大片厚实的草坪像绿色的地毯,令唐神经忍不住要在上面滚躺一番。 草坪上,点缀着鲜艳欲滴的牡丹、玫瑰、海棠,令人顿除烦恼,心生美好。唐神 经看到这些,刚才的不快减去了大半,又自言自语地感叹:“一个养猪公司,大 门口的环境比‘微软’还要气派,还要富有人文色彩。可见这家公司的老板很有 头脑,不是目光短浅之辈。”感叹完毕,就径直往里闯去。然而,传达室的保安 拦住了他。唐神经早想好了对策,他声称是找“冯话痨”的。保安不吃这一套, 说公司上班时间概不会客。唐神经又好说歹说,保安就是不让进。唐神经想起昨 天到省信访局如入无人之境,又想起唐湖县各个机关大门难进的情形,几相对比, 不由得愤愤地丢下一句:“越是鸡毛单位,门越难进!省委的大门,市委的大门, 我说进就进。”说完就转身离开。   恰在这时,大门外来了二十来辆轿车,都是宝马奔驰兰博基尼之类的名车。 有些车子的标志唐神经虽不认识,但从车子的外表一眼就可判断出,这些车子都 是高级轿车豪华轿车。它们停在大门两侧,然后陆续钻出二三十名男女,一个个 穿着西服扎着领带镫着皮鞋,衣服光鲜雍容端庄不苟言笑,且都带着君临天下的 模样。他们是新岳市的知名企业家、商界领袖、精英富豪、国企高管……总之, 他们都是成功人士,是“跳水猪”的客户,也就是吃“跳水猪”的人。今天,他 们应邀前来参观,陪同他们参观的是市农业畜牧局、市食品管理局、市质量技术 监督局的主要领导。这些人下车后,有的指指点点,有的双手别在腰后,但都迈 着从容不迫的八字步,往大门里走去。   唐神经看到这些人下车步行进入厂区,心中又有点纳闷:“他们为什么不将 车子直接开进厂区?就是军工企业也没有这么严格的制度啊。难道这个公司真有 什么特别之处?如果真是这样,也就难怪门卫不让自己进去了。”唐神经想到此 处,灵机一动,也将双手别在腰后,挺着肚子,昂着脑袋,迈着虎步,作出君临 天下睥睨八方的模样,混在参观的人群中,顺利地进入了厂区。   唐神经一边走一边想:“原来我也有这般风度、这般气魄。看来官架子这东 西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只要肯装,官架子就出来了;时间一长,不装也有 官架子了,自然而然地就有了。”   正在胡思乱想之间,参观的队伍弯进了一个圆门。唐神经也随之进了圆门。 顿时,他的眼前出现了仙境一般的景像。只见绿树成荫,鲜花怒放;蜂蝶飞舞, 百鸟欢唱;行廊亭台,曲水潺潺……真好似皇家花园一般。那些崭新的白色厂房 掩映在绿树鲜花之中,让人根本想不到这是一家养猪公司。一位参观者用欣赏的 口吻说道:“在这种环境中生长的猪,吃了让人放心。”唐神经听了,也有同感, 就用力点点头,好像他是那人的同伴。   行了几步,唐神经发现几块木牌悬挂在绿树鲜花丛中。木牌上有的写着: “拒绝碳排放,打造纯自然养猪环境。”有的写着:“小声咳嗽,保持安静,不 要打扰贵族香妃猪的休息。”有的写着:“您的高品质猪肉来自猪们高品质的生 活。”有的写着:“动物也有尊严,善待动物就是善待自己。”等等诸如此类的 话。唐神经看到这些牌子,才明白那些豪华轿车为什么停在大门外,而不是直接 开进厂区。原来是为了减少碳排放,为了保证贵族香妃猪有一个高品质的生活环 境。唐神经这么快就解开了心中的一个疙瘩,便觉得释然,坦然,欣欣然,好像 破解了一道世界性难题。   很快,参观的队伍走进了那座白色的厂房。刚进厂房门厅,就有一名工作人 员给每个参观者分发一双鞋套,一只口罩,一只白帽子,一件白大褂。唐神经也 领到了这四件东西。大家纷纷将这些东西穿戴上身,唐神经自然也不例外。有人 笑说:“参观养猪场,还要穿戴得这么复杂。我不穿行不行?”工作人员一脸严 肃地说:“对不起先生,不穿参观服,不能进入车间。我们公司的各个车间都是 无菌车间,菌落标准都是按照制药企业GMP标准来严格执行的,目的就是为了保 证贵族香妃猪不受细菌侵扰;没有细菌侵扰,猪才不会生病;猪不生病,就不需 要服用抗生素;不服用抗生素,猪肉的质量才有保证……”他喋喋不休地说着。 那名参观者连忙打断他:“到底是贵族香妃猪,要穿上无菌服才能去拜访它们。” 他的话引来一阵笑声。   说笑完毕,众人走进一条透明的走廊。说它透明,是因为走廊两边都是用落 地玻璃隔开的。参观者在走廊中即可看见两边养猪车间的情形。唐神经走在队伍 的后半段,隐约看见前面车间里有一个穿白大褂的人,捏着指头大小的东西说着 什么。正想挤到前面去听个仔细,却猛听头顶响起一阵声音:“欢迎各位领导、 各位老板光临贵族香妃猪股份有限公司……”唐神经吃惊地抬起头,循着声源一 看,原来走廊天花上安着喇叭,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再一细听,这声音好 像有点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的声音。只得皱着眉头苦想,又挪着步子随着 参观队伍往前走。走了两步,便明白这声音是前面那个手捏小麦克的人发出来的。 再看那个手捏小麦克的人,也觉得身形有点熟悉,却因他穿着白大褂子,也一时 识别不出来。唐神经连忙往前挤去,惹得身边的那些成功人士个个皱起厌恶的眉 头。待到挤过五六个人,唐神经就发现那个手捏小麦克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他在 唐湖县精神病院的病友侯七星。   唐神经想不到能在这里遇见故友,兴奋得向侯七星连连招手示意,又大喊: “侯七星,侯七星!”可惜参观的人太多,且都穿着参观服,侯七星没有注意到 唐神经;再加上玻璃太厚,侯七星似乎也没有听见唐神经的喊叫。唐神经急得用 手拍拍玻璃墙,又急忙忙掀开口罩,好让对方看清自己的全貌。侯七星这才看到 是唐神经。侯七星当时很惊讶,继而很惊喜,随即又闪过一丝尴尬,最后是僵硬 的一本正经。可惜,兴奋中的唐神经完全没有注意到侯七星复杂的表情变化,他 喊道:“侯七星,你出来啦?什么时候出来的?”侯七星似乎听到了唐神经的话, 他连忙走到唐神经面前,隔着玻璃,将小麦克送到嘴边,半低着头,既恳切又有 点慌张地说道:“我现在正在工作,你不要乱说话。详细情况下班后我跟你慢慢 说,到时请你吃香妃猪。”唐神经一听,心中暗喜,遂用力点点头,不再吭声。   侯七星理理白大褂,清清嗓子,似乎这意外的相逢打乱了他的心绪,他努力 平静了一下,半晌,细声细语地说道:“尊敬的各位来宾,我是公司的科技顾问 ——也就是食品安全顾问——兼义务讲解员侯七星。很高兴能为您介绍贵族香妃 猪的生长环境、生长过程及肉成品制作加工情况。您现在看到的是第一生产车间。 在这里,您可以全方位地参观到贵族香妃猪的饮食、休闲、睡眠、娱乐等等情况。 先说饮食,贵族香妃猪从不吃含有添加剂的饲料,更别说什么瘦肉精、增膘剂、 抗生素、激素之类的有害物质……为了不影响贵族香妃猪安心进餐,我现在到走 廊中跟大家解说。”侯七星说着,打开车间一道铝合金门,来到走廊上,站在参 观者中间,继续讲解道:“大家马上就能看到猪宝贝进餐的情况。请工人师傅打 开餐厅大门。”只见车间里走出两个小伙子,也都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口罩等等东 西。一个小伙子按了下手中的遥控器,一扇半人高的小门徐徐打开。只见里面有 几十只猪,个个膘肥体壮,毛色发亮,温文尔雅。此时,它们正在不锈钢食槽中 吃着青草。瞧那些猪的神态,一看就是过惯了优裕的生活,身上都非常干净,吃 草的时候不争不抢,从容不迫,斯斯文文。侯七星介绍道:“我们公司的猪宝贝 只吃两种食品,一是青草,一是麸糠。青草是我们公司自产的,质量有保障。你 们来的时候可能已经看到了。厂区周围大片绿色的田地,里面长的就是猪宝贝爱 吃的青草,有紫花苜蓿、小叶黄菜等等。全是原生态草场,严格禁用化肥农药。 青草长好了,就由工人到田里割上来,运到清洗车间,一洗二汰三过滤,然后由 青草切碎机统一按五公分的刀距切碎,最后才配送到餐厅给猪宝贝食用。你们看, 猪们吃得多香啊。哦,顺便说一下,正在进餐的这些猪宝贝刚刚跳水回来,它们 经过大运动量的户外锻炼,肚子都很饿了。我们就不打扰它们了,让它们慢慢吃 吧。”   唐神经听了,又解开了一个谜团,心中万分高兴。参观的人也一边饶有兴味 地听着,一边往前走着。走过猪餐厅,眼前出现一个大隔间,四壁都是雪白的瓷 砖,还有一些莲蓬头之类的东西。侯七星指指这间屋子,说道:“猪们吃饱了, 就给它们打扫个人卫生。这就是淋浴室,给猪洗澡的地方。世界上所有的猪终生 都不洗澡,都肮脏不堪。唯一给猪洗澡的就是我们贵族香妃猪股份有限公司。人 有人权,动物也有动物权。在西方发达国家,这叫‘动物福利主义’,就是善待 动物,重视动物尊严的意思。虽然最终目的是要吃它们的肉,但在它们成为肉之 前,也就是说,当它们还是生命的时候,要尽最大限度地让它们有尊严地活着, 这就是‘动物福利主义’的主要精神。西方这方面的理念和措施都比较先进,但 跟我们贵族香妃猪股份有限公司比起来,就差十万八千里了。不多说了,看现实。 请工人师傅为猪宝贝洗澡。”   只见两个工人师傅拉开栅栏,几十只猪纷纷从休息室跑到淋浴室来了。一个 工人摁了下墙上的开关,顿时,十几只莲蓬头一齐喷出温热的水来,洒在幸福的 猪们身上。两个工人则分别拿起一根棍子。棍子有四五米长,可以够到各个洗澡 的猪身上。棍子的一端是“搓澡刷”,工人握住另一端,用刷子在猪们身上刷来 刷去。   侯七星望着两名忙碌的工人,捏着小麦克严肃地说道:“请打开增温浴霸, 别让猪宝贝受凉感冒了。”工人一听,赶紧打开浴霸。霎时,十来只浴霸像十来 只小太阳发出桔红色的热流。猪们似乎感受到了温暖,发出“哼哼噜噜”的声音。   侯七星对参观者解释说:“虽然我们公司的所有车间都安装了中央空调,但 是,为了不让猪在洗澡时受凉,公司还特别在淋浴室安装了这套浴霸,以增加瞬 时热能。”参观的人听了,无不频频点头。   侯七星一边领着众人往前走,一边说:“至于猪的排泄问题,更是我们公司 工作的重中之重。只要一有猪拉屎拉尿,马上就有工人清理干净。然后喷上空气 清新剂。这项工作成本不高,关键是勤观察,勤打扫。如果猪拉屎拉尿后五分钟 还没有清理干净,值班人员就要扣十块钱工资。所以,我们公司不像其它养猪场 那样臭气熏天,四邻百姓怨声载道。在我们公司内,或者厂区四周,甚至各个养 猪车间,看不到一只苍蝇,也闻不到一丝臊气味。不信,我打开门,让你们体验 一下。”说着就打开一道铝合金门,请两位老板模样的人进去。那两人摘下口罩, 用鼻子使劲嗅了嗅,然后由衷地赞叹:“真闻不到一点臊气味,只有清香味。” 其他人一听,纷纷斯文地拍起巴掌来,像他们开会时那样。   唐神经听到这里,忍不住走到侯七星身边,拍了拍侯七星的肩膀:“嗨,这 份工作正好跟你专业对口了。以前你拼命地研究食品安全,现在终于有用武之地 了。”侯七星连忙放下手中的小麦克,将嘴巴凑在唐神经的耳朵边,小声地说: “我的好兄弟,别提以前的事,好不好?有话到我宿舍去说。我现在是公司的食 品安全顾问,顺带给这些重点客户、大客户作些宣传讲解。小客户来了,我都不 出场。你可千万不要捣乱。”又不忘加一句:“中午我请你吃香妃猪。”唐神经 听了,连连点头。   侯七星见唐神经神智还算清醒,又闭嘴不出声了,心里宽松了不少。他又捏 起小麦克,从容说道:“各位领导,各位老板:我们公司除了重视猪的物质需求, 还重视猪的精神需求。当猪进餐之后,洗澡之后,我们会将它们引出室外,晒晒 太阳。你们看,猪舍前面的空地就是它们晒太阳的地方,上面的屋顶都是透明的 有机玻璃板,活动式的。既可拉上防尘,也可拉开,让阳光直接照进来。同时, 我们还给猪们听音乐,让它们在美妙的音乐声中进入梦乡。各个车间,各个猪舍 里都装有音响,就像这个走廊上的一样。”他说着用手指指走廊天花板上的喇叭。 “猪宝贝听的音乐有很多种,有古典音乐,有流行音乐;有摇滚乐,有轻音乐; 有外国音乐,还有中国民乐……据我们研究发现,猪们还是更爱听古典音乐,特 别是舒缓的、优美的古典音乐,猪们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效果很好。而大部分流 行音乐猪们听了会兴奋不已,会狂躁不安,这会影响它们的正常生长。所以,我 们只在它们活动身体的时候,给它们放放摇滚乐爵士乐,以活跃它们的情绪,给 它们提提神,免得它们整天睡觉——因为整天睡觉对身体健康不利;而在它们进 餐的时候,或者睡觉之前,就给它们放优美的古典音乐。研究证明,给猪听音乐, 提高了它们的免疫力,有利于它们的身心健康,最终达到肉质鲜美的作用。好, 现在请音响师放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   舒缓优美的《月光奏鸣曲》在各个猪舍间荡漾着,也在参观者的头顶上荡漾 着。音乐声中,一位企业家由衷地赞叹道:“不怪跳水猪的价格是普通猪的十多 倍,饲养成本在这里明摆着。”陪同的质量技术监督局的一位领导听了,也敞开 心扉发了句感慨:“苏总做事精益求精,方方面面都做得很周到。把猪养到这个 份上,着实不容易。谁说中国人做事粗糙?贵族香妃猪公司就是有力的驳斥!”   侯七星听了,面露欣慰之色。他说道:“感谢各位领导与各位老板的信任与 支持。刚才介绍的都是饲养生长环节的情况,在屠宰环节——哦,对不起,我真 不忍心说‘屠宰’这个词。”侯七星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可怜的猪们为 了人类的食欲,奉献了自己的肉体。我们却一直在‘屠宰’它们,这实在是我们 的耻辱,也把我们自身降低到动物的层次。我一直想用另一个词来替换‘屠宰’ 这个词。嗯,就用……就用‘制肉’这个词吧——在‘制肉’环节,我们公司也 跟中国任何一家肉制品公司不一样。他们是野蛮屠宰,我们是人性化‘制肉’; 他们不顾动物的感受,我们给动物以临终关怀。好,请各位随我到‘制肉车间’ 看一看。”   众位领导及老板——当然还有唐神经——随着侯七星来到制肉车间。制肉车 间的中央同样是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两侧也同样用落地玻璃隔开。这不仅仅是 为了方便参观,它的主要作用是给车间员工进出,也便于管理人员了解车间的工 作情况。现在,所有的参观者透过落地玻璃,发现制肉车间是一条长长的流水线, 工人们各就各位,忙而不乱;各个工序之间既衔接流畅,又区域分明。这体现在 各个工序之间都用有机玻璃隔开,产品均通过输送带从上道工序缓缓传送到下道 工序。整个车间的地面、墙壁、机器、用具、操作台都干净整洁,没有一点污物, 就像一个现代化的制药车间,完全不像一个生猪屠宰车间。   侯七星看着车间的情景,十分满意,这样的场景让他在客人面前很有面子。 他捏起小麦克,开始介绍:“我们先从第一道工序参观。你们听,这第一道工序 的操作间里正播放着轻音乐,就是我们听到的《渔舟唱晚》,”他指指甬道的天 花板,“放这个音乐是给猪听的。它们就要成为肉制品了,放音乐是为了让它们 放松,也可以说是麻痹,让它们在平静安详的情绪中走向生命的终结。这就是 ‘临终关怀’。”侯七星停了停,然后指指玻璃隔墙里面的操作间,“你们看, 这第一道工序叫‘不见不怕’。”唐神经顺着侯七星手指的方向,看到几名工人 正在给每只猪戴上黑色的眼罩,眼罩的系绳扣在猪耳朵上。也不知这眼罩是布做 的,还是橡皮做的,总之,眼罩挡住了猪们的眼睛,估计它们什么也看不见了。 侯七星说:“可怜的猪们马上就要成为肉制品了——”说到这里,侯七星感到眼 睛有点潮湿,他左手伸进白大褂的口袋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餐巾纸,在眼角轻 轻地拭了拭,接着说道,“它们就要成为肉制品了,可它们自己却浑然不知。事 实上,是我们不让它们知道,也不能让它们知道。我们给它们戴上眼罩,它们就 看不见前面的同伴一个个倒下,鲜血喷涌,然后被开膛剖肚,被肢解成若干肉 块……如果不给它们戴眼罩,它们就会看见这些凄惨的景像,它们一定会很痛苦, 会很恐惧,会魂飞魄散,会吓得拉屎拉尿。我们将心比心地想想看,假若我们亲 眼看到某个人——不!不是某个人!而是一大批人——在我们的眼前被活生生地 屠杀,肢解,而且下一个被屠杀肢解的就是我们自己,我们的内心能够承受这样 的刺激吗?不能!决不能!我们一定会发疯的,一定会的!人世间最大的恐惧, 莫过于此。”侯七星顿了顿,继续说道:“科学研究证明,动物——特别是猪、 牛、羊、狗、猫等等有灵性的动物——在面对人类的屠杀时,由于极度的恐惧与 仇恨,体内会分泌出一种毒素。这种毒素会残留在它们的尸体中,也就是肉中。 人吃了之后,也会吸收这种毒素。当然,这种毒素不会立即明显地作用于人体, 而是在我们的体内长期积累潜移默化。上帝是有恻隐之心的,他知道人要吃肉, 人不吃肉不行,动物无法避免被吃的命运,就作了如此安排,也算是对动物小小 的安慰和对人类小小的警醒。动物为人类作出了巨大的牺牲,我提议,让我们为 这些可怜的猪们默哀,以表达我们的敬意与愧疚。请音响师放莫扎特的《安魂 曲》。”   唐神经听了,觉得侯七星说得非常有道理,同时也感觉到侯七星不仅仅是一 个食品安全专家,还是一个哲学家,一个对生死问题有独到见解的哲学家,由此 他对侯七星产生了敬重之情。他由衷地低下了高傲的头颅,为猪默哀。其他参观 人员也低头默哀。   莫扎特的《安魂曲》播放完毕,工人们就将戴上眼罩的猪引进下道工序。侯 七星说:“这第二道工序叫‘无痛终结’。”只见两个工人手持一根黑色的塑料 棒——就好像警察用的电棒,在猪的身上一碰,猪随即瘫倒在地,一声不响。片 刻工夫,几十只猪全都瘫倒在地,无声无息,一动不动。它们的生命终结了,在 一瞬间就终结了,没有一点痛苦,没有一句呻吟,它们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已经 进入了天堂。侯七星说:“各位,不用我介绍,你们一看就明白了。我们参观下 面的工序吧。”   参观的人缓缓地、默默地挪动脚步,心情似乎很沉重。下面的工序就是给猪 放血、褪毛、切割、分类、包装、入库,我们就不一一细说了。   参观一结束,侯七星马上将唐神经拉到自己的宿舍,两人谈了分别后的情形。 侯七星笼统地讲了自己如何来到贵族香妃猪股份有限公司,但其中的细节并没有 告诉唐神经。真实的情况是,在唐神经“飞越疯人院”半个月之后,侯七星的病 情基本痊愈,就出院了。不久,贵族香妃猪股份有限公司在全省范围内大张旗鼓 地招聘专业技术人员。侯七星闻讯后,就找到了制作假证的人,花五百元买了张 新岳市农业大学的本科毕业证书和助教证书——这个细节他就没有告诉唐神经, 这也说明了侯七星的病情确实痊愈了——又将他在唐湖县精神病院耗时半年精心 撰写的长篇大论《国人精神水准与食品安全之关系》打印整齐,然后到贵族香妃 猪股份有限公司应聘。由于侯七星对食品安全确有研究,在这方面有真才实学, 且有独到见解,笔试面试均轻松过关,然后就被正式聘用了。公司为了更好地提 升企业形像,就将一顶“新岳市农业大学客座教授、食品安全顾问”的帽子戴在 了他头上。“冯话痨”说的专家就是侯七星。由于侯七星没事就跟“冯话痨”侃 食品安全方面的事情,“冯话痨”由此学了不少这方面的知识。   说来也巧,有一次公司来了一位真教授——而且是新岳农业大学的真教授, 苏总就安排侯七星接待。那位教授起初很傲慢,总在侯七星面前卖弄一些食品安 全方面的知识。侯七星何等聪明,他看出了那位真教授居心叵测,于是就使出生 平所学——也就是自学得来的知识,从地沟油苏丹红三聚氰胺谈到瘦肉精注水猪 染色馒头,从添加剂的各种成分谈到各种食品的菌落标准,从食品生产工艺谈到 食品检测技术,从各类食品的国标谈到西方的动物福利主义,又从垃圾食品有毒 食品谈到世风日下道德滑坡,又从道德滑坡谈到法律制裁不力,又从法律制裁不 力谈到监管不力……直把那位真教授说得哑口无言仓皇而去。由此,侯七星在公 司内声名大振。侯七星常常一脸严肃地对“冯话痨”说:“大学教授有什么了不 起的?也有滥竽充数之辈……在我面前不堪一击。”   交谈中,唐神经问起了邓排长和莽哥等人的情况。侯七星说,前几天,他回 了一趟唐湖县精神病院,是拿落在那里的手稿——也是关于食品安全方面的手稿, 得知莽哥的病情一直很糟糕,估计现在还在医院里。倒是邓排长的病情有了好转, 但他不愿意出院,他对自己能够在医院里从事排长的工作乐此不疲。“一旦出院, 就没有了组织,心里没着没落的。”侯七星这么转述邓排长的话,“另外,钱医 生好像有点不正常了。”侯七星补充道。   很快就到了午饭时间,唐神经提醒侯七星,可以吃贵族香妃猪了。侯七星想 了想,说“好。”两人就来到公司食堂的雅间。刚吃了两口,唐神经就皱起了眉 头:“怎么香妃猪的肉也有一股膻味,骚味?肉质也不像你说的那么鲜美,你看 看这块肉,”唐神经用筷子将吃到嘴里的一块瘦肉夹出来,“吃在嘴里倒跟木头 差不多。”侯七星见瞒不过去,只好小声说道:“大兄弟啊,香妃猪一百多块钱 一斤,都是大老板大富翁吃的,或者是高干吃的,就像刚才参观的那帮人,他们 都是公司的大客户。我哪里吃得起啊。不瞒你说,全公司就苏总一家吃香妃猪, 食堂每天只做一斤。其他员工从来没有人尝过一口香妃猪肉,吃的都是普通猪肉, 食堂大师傅到农贸市场买来的。你就将就着吃吧。”   唐神经听了,大失所望。他一言不发,闷闷不乐地吃完了带有膻味的普通猪 肉。等到喝完了紫菜萝卜丝汤,午餐即将结束的时候,唐神经突然想起自己来新 岳市的一个主要目的,就搁下筷子,望着侯七星,眼里闪着兴奋的、期待的神采: “侯七星,我俩也算是患难之交了,也可以算是同病相怜的病友……呃,曾经的 病友……现在,你混到了这么一个好差事,成了这家大公司的食品安全顾问,兄 弟我打心眼里为你高兴。我也想在新岳找个工作,能不能把我介绍到你们公司来? 你知道的,我的水平还是可以的,新岳市工业大学的正牌本科生,做个普通的技 术员应该不成问题,就在你手下工作也是可以的。这样,我俩又可以在一起说说 笑笑了……”   侯七星听着,脸色慢慢僵冷下来。沉默了半晌,才毫无表情地说了句:“我 哪有这么大能耐。”再不多说一个字。唐神经当时很是失望,直怪侯七星无情无 义。侯七星也不辩解,只是冷着脸坐着,令唐神经无地自容。   当唐神经回到小旅馆的时候,他才明白侯七星为什么不帮这个忙,也明白了 侯七星的脸色为什么那么冷漠难看,更理解了侯七星不便言说的苦衷。“唉——” 他躺在简易木板床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世道沧桑与人情冷暖便从胸腔内徐徐 吁吐出来。   他一下子觉得自己老了十来岁。   (上卷终)   长篇小说   《唐神经奇遇记》   (或名《当代》)   下卷   新独秀 著   第十五章 拔剑   大家是否记得,今年初春,唐神经大闹“海阔天空”之后,就即兴发表了慷 慨激昂的演说;随后,他又乘兴去了金浦市政府找吴市长告赵利民父子的状。吴 市长当时外出考察,市府办公室的雷主任接待了他。唐神经不知道,赵利民和吴 市长的关系相当密切。吴市长回来之后,雷主任就犯了难。他深知金浦官场的关 系网千丝万缕,错综复杂,裙带风司空见惯,当然也知道吴市长和赵利民的关系 非同一般。如果这些都不知道,他就不配做市政府办公室的主任,当然也就很难 在金浦官场混出个名堂。正是这些微妙而又复杂的关系,让雷主任犯了难。如果 向吴市长如实汇报唐神经反映的问题,就等于给吴市长出了难题。吴市长面对难 题,当然不高兴。不高兴事小,吴市长就会对这个出难题的人很恼火。市长对自 己很恼火,自己还有好日子过吗?如果不反映,又担心吴市长知道这事后,误认 为自己故意隐瞒他,这就相当于以前的“欺君之罪”了。为这事,雷主任颇费思 量,甚至非常痛苦。   有的读者可能会想了,这有何难,按正常工作程序,直接转交给纪检部门不 就行了?把皮球踢给他们,把难题转给他们,看他们怎么处置,既没有隐匿不报, 也没有给吴市长出难题。兴许,你还会为自己的这个主意洋洋自得。其实,这是 一个极其幼稚的想法,有这种想法的人是不能在金浦官场工作的。我们的雷主任 压根儿就没有动过这个念头。他在思量了半天,抽掉了16根“九五至尊”之后, 终于想出了一个两全的办法。雷主任既没有将唐神经反映的问题写成书面材料, 也没有在办公室向吴市长作口头汇报,而是在市府食堂“芙蓉厅”和吴市长两人 吃完工作餐之后,以闲聊的口吻说了这件事。当时,吴市长一只手遮在鼻孔下方 嘴巴上方,像窗台上支起了一张雨篷,另一只手捏住牙签在齿缝中剔来剔去。雷 主任笑着说道,唐湖县有一个神经兮兮的人,来反映赵利民的事情。吴市长一边 剔着牙,一边问道,说了什么事啊?雷主任说,“二公子”的车子出了车祸,不 慎将这人的女儿撞死了,他对处理结果不满。吴市长“哦”了一声。雷主任一边 看着吴市长的脸色,一边又随意地说道,这人又说赵利民拿煤矿干股,不过,他 没有拿出任何证据。我看他言语不太正常,有点神经兮兮的,就好言劝说了一下。 吴市长听到这里,又“哦”了一声。雷主任不再说唐神经和赵利民的事了,而是 讲了一个文雅的荤笑话。说省跳水队的一名男队员和一名女队员在大街上相遇了。 起初男队员没有认出那名女队员,直到女队员喊他,男队员才惊喜地说,哦,原 来是你呀,穿上衣服都认不出来了。雷主任讲到这里就不吭声了。吴市长听了, 足足沉默了三四秒钟,好像在思考着什么。突然,他木无表情的脸上绽开了花, 同时“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愉快的工作餐就这么结束了。   吴市长当天下午就打了个电话给赵利民,说利民啊,要管好自己身边的人啊。 管不好自己的亲属子女,就会出大事啊。小二子太招摇了。那个死者家属已到我 这里告过状了。赵利民听了,出了一身虚汗,又连连致谢,方才忐忑不安地挂了 电话。这通电话后来促使赵利民下定决心将唐神经送进了唐湖县精神病院,让名 不符实的唐神经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唐神经。   唐神经当然知道自己被送进精神病院与“二公子”有关,但他至今不知道的 是,女儿如花的死与“二公子”打死杜梅梅有极大的关系。   “二公子”失手将杜梅梅打死后,将尸体拖到了西沟林。西沟林有一个大坑, 传说是女娲补天时,从这里取走了一块巨大无比的石头,留下了这么一个大坑。 不过,唐湖县的有关专家学者对这种传说嗤之以鼻。他们经过数年的研究考证, 认定这是陨石坑,也就是天外陨石坠落到西沟林,砸出了这么一个大坑。无论哪 种说法,都为这个大坑增加了神秘的气氛。唐湖县人人都知道这个大坑,但很少 有人专门到西沟林看这个大坑,因为这个大坑太骇人了。它直径200多米,深百 十米,人掉下去就爬不上来。春夏两季,大坑周围林木森森,虫蟊无数,瘴气缭 绕;秋冬两季,则是霜雪覆盖,枯树呜咽,怪石嶙峋。人站在大坑边上,望着深 不可测的坑底,直感到头晕目眩,腿肚子打颤。更让人害怕的是,有人说坑底有 无数的狼窝蛇穴,人一旦掉进大坑,马上就有几十条狼窜出来,无数条蛇游出来, 眨眼间将人吃得只剩一些白骨。所以,即使有人出于好奇来看这个大坑,也只是 远远地看一下,决不敢站在坑边往下看,更别说落到坑底去玩耍了。   此时,“二公子”抬着杜梅梅的胳膊,蒋小峰抬着杜梅梅的双脚,两人将尸 体从后备箱抬到坑边。正要往下扔,“二公子”却大吃一惊。因为他发现杜梅梅 的嘴巴微微地翕动了一下,眼皮也像竭力要睁开的样子,他甚至感觉到了杜梅梅 微弱的呼吸。   杜梅梅的头砸在床头柜角后,确实停止了呼吸,但那是暂时的,她并没有真 正死亡,而是处于深度昏迷状态,医学上称之为“假死”或“微弱死亡”。现在, 她慢慢苏醒过来了。   “二公子”惊愕不已,他想不到事情起了这么大的变化!如果没有失手将杜 梅梅“打死”,就不会发生车祸;如果不发生车祸,“二公子”现在可能会送杜 梅梅去医院抢救。然而,事情已经错成一团乱麻,错得不可收拾,错得令人发疯, “二公子”的心绪乱极了。“如果救不活,那不是自投罗网吗?救活了……还是 自投罗网。”他心一狠,一条毒蛇就从他的心中吐出赤辣辣的信子:“索性一不 做二不休,扔下去算了。”于是和蒋小峰用力将杜梅梅扔进了坑底。   只听得坑底传来一声凄惨而无力的叫声。那叫声不大,似乎没能扩散到大坑 的上方,就被幽深的坑底吞没了。可是,这声音却在“二公子”和蒋小峰的耳边 响了好几天。   当时,蒋小峰听到坑底的叫声,惊讶得说不出一个字,他怀疑是不是自己的 耳朵出了毛病。他瞪大了眼睛望着“二公子”惨白的脸,足足有十秒钟。   杜梅梅这一回真正死了。一个刚从深度昏迷中苏醒过来的人,被扔进这么深 的大坑,坑底又是嶙峋的乱石,断无生还的可能了——最终,杜梅梅是砸在坑底 的石头上而死的。   “二公子”看着杜梅梅消失在白雪与草石之中,心情很是复杂。他既庆幸自 己终于顺利地处理了杜梅梅,又为自己的鲁莽感到痛心与后悔。他望着坑底,双 手合十,又眯起眼睛,嘴里轻轻地念叨着:“杜梅梅啊,我实在不是有意的啊。 想不到你这么烈性……我从没有遇到像你这么烈性的人啊。唉,早知如此……”   “二公子”以为,自己忍痛破费500万收买了蒋小勇,堵住了他的嘴,此事 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了。   唐神经从“贵族香妃猪股份有限公司”参观回来后,消沉了两三天。原因就 是侯七星冷冷地拒绝了他介绍工作的请求。他虽然理解侯七星,但终究感叹人心 世情的复杂与无奈。他发誓此生不再去找侯七星,哪怕侯七星主动来找他,他也 不会理侯七星了。“再好的朋友也靠不住。人要有自尊,凡事还得靠自己。”唐 神经这么想道。于是,消沉期一过,他就振作精神,外出寻找工作了。   唐神经这一次很快就找到了称心如意的工作。上一次他在天河市找工作那么 困难,是因为他什么证件也没有带,这一次他是有备而来。他在招聘会上投了五 六份简历,向装模作样的“HR”们数次出示了身份证和新岳市工业大学的本科毕 业证,当然还有刊登他英雄事迹与大幅照片的《天河日报》。半小时不到,就有 一家企业相中了他——新岳市万能印刷厂聘用他做了制版车间技术员。唐神经不 无得意地想道:“找工作并没有想像的那么难哩。像我这样德才兼备的专业技术 人员还是吃香的。”第二天,他就退了小旅馆的房间,住进了印刷厂的单身宿舍, 然后到制版车间正式报到上班了。   由于唐神经原来就在唐湖县印刷厂干过这一行,所以,这份制版技术员的工 作对他来说是驾轻就熟。三天一过,他就对车间的各个环节了如指掌。   唐神经在制版车间如鱼得水,工友们也喜欢他。唐神经虽然个子较高,但不 给人压迫感。他面庞白净,瘦削,眼睛鼻孔都透出和善劲儿,见谁都一脸笑容, 哪怕是遇到后勤保洁人员,唐神经也都客客气气地跟人家打招呼。唐神经工作的 时候极其专注,无论身边的工友怎么说笑打闹都干扰不了他。工友们看着他那副 近乎痴呆的模样,就忍不住要捉弄他。起先是将不干胶标签粘贴在他的后背,唐 神经浑然不觉;后来,工友们见唐神经憨得可爱,对玩笑很不在意,胆子就更大 了。他们将一些花花绿绿的纸片做成麻花辫子,足足有一米长,粘贴在他的后衣 领上,一直垂到屁股,唐神经也不知道,工作完毕就拖着这根辫子在车间走来走 去,或者拖着辫子上厕所进食堂,惹得大家笑出了泪水。玩过这些,工友们还不 过瘾,有时候就直接将一些好玩的纸卡——比如蜻蜓呀老虎啊葫芦娃啊,反正印 刷厂这类东西很多很多——卡在唐神经的头发上、耳朵上,或者衣领上。唐神经 感觉到了,就一言不发地用手将这些纸卡轻轻拂去,也不恼,眼睛还是直勾勾地 盯住电脑或胶片;如果感觉不到,那这些可笑的纸卡就会一直停留在他的头发上 或衣领上。诸如此类的事情总是让工友们感到很愉快。   总体来说,唐神经在万能印刷厂的表现确实像一个沉缅于工作的技术员,但 偶尔也会像一个大孩子那样,做出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来。比如,上班考勤 打卡的时候,唐神经就做出过好玩的事情。万能印刷厂是通过电子打卡器识别打 卡人面部特征的办法来确认上下班的时间。不知什么原因,打卡的时候常有一些 人老打不上,站在打卡器前要搔首弄姿好长时间才能打上,这种情况大都发生在 那些女员工身上,尤其是小姑娘身上。而唐神经从来没发生过这种情况,他总是 一打就成——可能是唐神经面部轮廓比较鲜明的缘故吧。有时候,那些小姑娘站 在打卡器前,打卡器迟迟没有反映,唐神经会冷不丁说一句:“早上没有洗脸。” 或说一句:“长胖了。”“变瘦了。”弄得那些小姑娘急不得恼不得也笑不得。 某一天,又一位小姑娘站在打卡器前打不了卡。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当时这姑娘 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今天穿了新鞋子,就打不上了。”这话被唐神经听到 了,他一看,小姑娘果真穿了一双崭新的黄色运动鞋。唐神经觉得这句话格外幽 默。当时强忍住笑,第二天就将这事编成了段子,发在公司的QQ群里,让小姑娘 的这句话成为了厂里的经典笑料。   还有一次,也值得说一下。那一次,唐神经来得比较早,打卡器前没有什么 人。唐神经见这情景,又发起了痴想:“为什么别人常常打不上,而我总是一打 就成?趁今天没人,不妨做个试验。”于是,他在打卡器前故意呲牙咧嘴,又歪 着脑袋,一会歪向左边,一会歪向右边,总之将让头脸弄得跟平常不一样,就像 英国笑星“憨豆”那样煞是好笑。这么一弄,果真打不上了。唐神经不知道,他 的这一极其怪异的举动被后来的一名工友看到了。这名工友后来也将这事广为传 播,“唐盛兴有点神经”的说法就在厂里悄悄流传开了。   关于唐神经的趣事还有一件也值得简略地说一下。新岳机场的飞机常常从万 能印刷厂上空轰轰隆隆地飞过。由于机场离印刷厂只有十来公里距离,因此,飞 机在印刷厂上空总是显得很大。唐神经看到这些飞机,有时就会仰起头,伸出手 指头,指着飞机,兴高采烈地喊道:“看!灰机!灰机!大灰机!”当然,唐神 经并不是每次看到飞机都这么兴奋,这要看他的心情。每逢他故意作出如此可爱 如此夸张的动作,有的工友就非常配合地跟着起哄,有的工友则冷冷地斥一声: “神经病!”   由于唐神经工作认真,性格也随和憨厚,车间主任和工友们都很喜欢他。虽 然他有时候冒些傻气,但毕竟无伤大雅。如果一直保持这种状态,唐神经就会在 万能印刷厂快乐地工作下去。时间一长,唐神经就会攒点积蓄,就会到驼行山风 景区了却宿愿,就会将母亲陈秀雅接到省城住上一段时间……然而,不幸的是, 他在上班之后的第三十六天,精神病发作了。   那一天,车间主任吉爱国让唐神经制作一批小说胶片,有余华的金庸的,还 有刘震云的郭敬明的。看着这么多的小说电子稿,唐神经就有点纳闷了。之前一 段时间,他就陆续发现厂里在印一些名牌产品的包装,诸如“茅台”“五粮液” “剑南春”的纸盒和标签,“广州宝洁”“联合利华”的内外包装,还有酷似 “康师傅”的“康师博”、极像“金龙鱼”的“金尤鱼”塑膜标签等等,甚至还 有假冒的各种防伪标识。唐神经起了疑心,便和工友们闲聊。工友们倒不隐瞒他。 在大家看来,现在这些事司空见惯,人人都知道,没必要隐瞒,也隐瞒不了。再 说,厂里的主要产品还是正大光明的,只是顺带印点这些可疑的包装和标签,并 没有直接制造假冒伪劣产品,没什么大不了的。唐神经得知这些情况后,心中却 有点不自在,好像他就是造假者一样。他有时想辞掉这份工作,但又舍不得,毕 竟这份工作很适合自己,跟大家相处得也很融洽;有时又想劝说吉爱国不印这些 东西,但几次话到嘴边,终于没有说出口——那时候,唐神经的大脑还算正常。   现在,当吉爱国要他将这些小说制版的时候,他骨子里的老毛病忍不住又犯 了。他抬起头,望着吉爱国,竟然傻呼呼地问道:“这些书有授权吗?”   吉爱国吃了一惊,他完全没有想到唐神经会提出这个问题,就愠怒地反问了 一句:“你说什么?”   唐神经说道:“按照规定,印这些书要有出版社的准印证才行的。”   吉爱国没有料到,这个平时十分和善甚至有点憨痴的人竟然管起了这个闲事。 他来火了:“要你制版你就制版!哪来那么多屁话?”   唐神经的的顽固劲也上来了:“不要骂人,我说的话有什么不对吗?”   吉爱国心里的火更大了。他骂唐神经,是想从气势上一下子将唐神经打压下 去,想不到唐神经不但不吃这一套,反而顶撞他这个车间主任,这让吉爱国对唐 神经的好印像一下子失去了大半。在厂里,没有人敢顶撞吉爱国,就如同没有人 敢顶撞厂长一样。原来,这位吉爱国是厂长的舅老表,他的姑父——也就是厂长 的父亲——是新岳市技术质量监督局的一名老科长,吉爱国本人在厂里也有十分 之一的股份,印刷厂的收益与他个人的收益有十分之一的关系。所以,当唐神经 竟敢在如此敏感的问题上向他犯难时,他的愤怒是可想而知的。他不由得拍了一 下桌子,然后指着唐神经的鼻子,喝道:“唐神经!你他妈的不要不识抬举!”   谁知唐神经脖子一梗,平时的和善劲儿一扫而光:“吉爱国,你有什么了不 起的?你不过是一个车间主任,我要你抬举?笑话!”   这可把吉爱国气坏了。此时,他对唐神经仅存的一丝好感已荡然无存,他恨 不得一脚将唐神经踢出车间门外。如果可能的话,最好一脚就将他踢出厂门外, 甚至一脚就将他踢出新岳市,让他从此离万能印刷厂远远的,越远越好。然而, 吉爱国是一个有头脑的人,他想,假如自己过分责骂唐神经,唐神经就会怀恨在 心,说不定会向有关部门反映印刷不法包装的事,这就自找麻烦因小失大了。他 只得强压心中的恼怒,换了一副面孔和语气,对唐神经说道:“来来来,到我办 公室喝杯茶,我跟你好好沟通一下。我想,你可能有些误会。”   唐神经心想,我倒要看看,你跟我沟通什么?就随着吉爱国进了办公室。吉 爱国关上门,给唐神经让了座,然后和颜悦色地说道:“想不到,你脾气不小哩。 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可以好好说哩。”唐神经说道:“吉主任,你想错了。我对 你没什么意见。我只是觉得,厂里老是印这些假冒伪劣的东西,不太好。”吉爱 国笑起来:“哪有什么假冒伪劣的东西?你不要瞎说。”唐神经说道:“我看, 这一批小说就来路不正。到底有没有出版社的授权书?”吉爱国听了,心里发笑: “唐神经啊唐神经,你也太幼稚了,难怪你有时像三岁小孩。你的智商可能比较 高,情商也太差了。”嘴上却说道:“委托书肯定有的。不过,厂里有制度,不 是每个人都可以看到委托书的,也没有必要让每个人都看到。我都看不到委托书, 别说其他人了。厂里印这些东西,业务人员跟书商都有合同的,合同属于商业秘 密,怎么能随便公开呢?”   唐神经眨眨眼睛,心想说得也是。自己只是凭直觉怀疑要做盗版书,并没有 确切的证据。他就换了一个方向,说:“车间里那些茅台五粮液的包装又是怎么 回事呢?还有什么‘康师博’‘金尤鱼’……这些东西应该属于假冒伪劣的吧?”   吉爱国听了,暗暗吃惊,心想:“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么一 个书呆子模样的人,竟然对这些事早就上心了。可怕。”转念一想:“又不可怕。 他要是有什么心计,也不会是这番模样。还是属于头脑差一窍,神经缺根筋,说 话没料干。既然瞒不过去,不如跟他缓缓说开,看他的反映。”就咳了两声,徐 徐说道:   “你看到的这些东西,是不太正规。不过呢,也不是厂里要印这些东西。厂 里的主要业务还是正规的。这些零零碎碎的小生意,厂长和我都不愿做,都是得 罪不起的关系介绍来的,厂里在这方面也赚不到什么钱。其实呢,现在这社会, 这些事简直不算什么。在所有的行业中,印刷行业算是最干净的,利润也是最可 怜的。印刷行业的平均毛利率也就在20%左右。印一本16开300页的书,定价30块, 出版社只给我们五六块钱,刨去纸张、油墨、人工、折旧、税收等等,一本也就 挣了块把钱不到。其实,出版社也挣不到什么钱。一本定价30块钱的书,出版社 10块钱、15块钱就出货了,还常常有退货的风险。我跟你说这些的意思是,现在 最规矩的就是印刷和出版行业。其它行业,哪个没有50%、100%甚至更高的毛利 率?低于50%,生意就不能做,做了就会亏本。再说了,哪个行当是干净的?哪 个行当没有猫腻?你想想看,有没有?你不吱声,我来跟你举几个例子。就说教 师吧,号称‘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实际上呢?相当一部分教师都靠补课发了财。 白天上课马虎了事,晚上补课,假期补课。重点知识都在补课的时候讲,课堂上 不讲。那些不想补课的家长,也只好将小鬼送去补课,花了大把的冤枉钱。不花 这个冤枉钱,小鬼就要受老师的气,还学不到东西。据说,有的老师一年补课费 就赚好几万十来万,超过工资。你看看我们新岳市,到处都是课外辅导班,那些 躲在家中补课的,就更多了。再说医生,号称‘白衣天使’,‘人类肉体工程 师’,其实他们早就不是什么天使了。只要有处方权的医生,十有七八拿药品回 扣。这都是公开的秘密。‘灵魂工程师’和‘肉体工程师’都成这个样子了,其 它行业还会好吗?就说房地产行业吧。你在新岳买一套100万的商品房,房子的 材料成本人工成本只有20万左右。其余的钱,税费十来万,政府卖地拿去十来万, 各种合理的杂支十来万,剩下的四五十万,就是腐败成本及房地产公司的利润。 也就是说,你花100万买的房子,实际只值四五十万。至于其它行业,我就不说 了。我们赚的这点小钱,跟这些行业比起来,那真是不值一提。他们是明抢暗夺 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我们只是蹭了一点肉沫喝了一点地沟油……”   唐神经听到这里,一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大脑却受到了不小的刺激。他感 觉到脑壳中那些纵横交错的神经噼啪作响,就好像一团乱七八糟的电线发生了短 路,“滋滋”直冒的火花灼得他脑仁发痛。唐神经皱着眉头,努力强撑着。他想: “坏了,可能要犯病了。”唐神经当然知道自己有精神病史,有时发病前也隐隐 约约有些预感。发病后,他却不知道自己发病时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只是觉得 恍恍惚惚,好像做了一场囫囵梦。现在,他就感到自己快要走进那令人难受的梦 中。他当然不情愿如此,于是就拼命地抵抗。这时候有两个唐神经在他的大脑中 作激烈的搏斗。一个是正常的唐神经,一个是发病的唐神经。正常的唐神经挥舞 着现实的稻草,对着发病的唐神经拼命抽打;发病的唐神经穿着稀奇古怪的衣服, 端着稀奇古怪的武器,说着稀奇古怪的话语,向他猛扑过来。正常的唐神经一声 怒吼,一拳将发病的唐神经击倒在地……   唐神经舒了一口气。   吉爱国望着唐神经奇怪的表情,感到莫名其妙,就问:“你怎么了?”唐神 经摇摇头,说“没什么。”吉爱国以为自己的一番说辞起了作用,就又说道: “社会就这个样子,做人不能太认真。你做好你自己的事情,厂长和我都心中有 数,不会亏待你的。”   吉爱国说的“做人不能太认真”给了唐神经很大的刺激,他永远记住了这句 话,这句话也成了唐神经后来发疯时常说的一句口头禅。   此时,唐神经无力地站起来,说了声“我走了。”就出了吉爱国的办公室。   当他拐了个弯,走到办公室窗口的时候,却听到吉爱国在里面轻轻地骂了句: “什么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再多管闲事就削你个王八蛋!”   唐神经听到这句话,大脑中那个刚刚倒地的发病的唐神经又猛地站立起来。 他立即折回身,冲进办公室,一把揪住吉爱国的衣领,瞪起眼睛喝道:“吉爱国! 老子揭露了你造假,你龟儿子就想暗杀老子?要杀人灭口?告诉你,老子不是那 么好暗杀的。老子有宝剑,干将宝剑!”说着就要从腰间去抽宝剑,却陡然发现 宝剑没有佩戴在腰间,于是恨恨地说道:“今天便宜你了,宝剑没有带在身边。 你要是敢打老子的主意,定没有好果子吃!”说完出了办公室,“蹬蹬蹬”回到 了宿舍。   车间的工人们听到办公室突然响起了吵骂声,刚想围拢过来看个究竟,却见 唐神经已经僵着脸出了办公室,便不再多问,各自干自己的事情去了。   吉爱国却被唐神经异常的话语弄得满腹狐疑:“什么宝剑?什么干将?这家 伙真像个疯子!神经病!”   唐神经回到宿舍,只觉得脑仁发疼,胸口发闷,神思恍惚,就倒在床上躺了 一会。到了晚间,破例没有在食堂吃晚饭,而是跑到外面的小吃店喝了三两“二 锅头”,然后有点歪斜着步子回到了宿舍。   唐神经没有在宿舍待多久,就往车间奔去。此时,他确实发起了精神病,事 后,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见他找出“干将”,佩戴在腰间;又从床上拎 起工作服——此时,在唐神经眼里,这件蓝色的、像风衣一样的工作服已不是什 么工作服了,而是一件威风凛凛的战袍。他将战袍抖落了两下,接着向身后用力 一旋,战袍便在空中舒展开来,然后在空气的托举下缓缓落在唐神经的双肩。唐 神经将它披在身上,双臂并没有穿进袖子里,纽扣也没有全部纽好,仅仅纽了最 上面的一颗。唐神经上下左右看了看自己的装扮,又正了正腰间的宝剑——干将, 便觉得自己是一名出征的战将,或者是一名远行的侠客了。   唐神经又翻出《天河日报》,揣进战袍的口袋中,然后门也不锁,就出了宿 舍,直奔车间而来。   此时,天色已黑,白班的工人早已下班,夜班的工人正在忙碌着。见唐神经 这么穿着工作服进了车间,觉得很是新鲜,以为唐神经又发起了童心,在玩什么 游戏,就饶有兴味地说起来:“哟,啧啧啧,这身打扮确实可以。要耍什么节目 呢?”工友小张走近唐神经身边,亲切地掀开他的工作服,却看到了那柄宝剑, 立即惊奇地说:“还带着剑呢。不简单。啧啧啧,大家快来看,这派头,比过去 的武士厉害多了。”说着就伸出手要去抚弄宝剑。唐神经连忙将小张的手挡开, 严肃地说道:“不要动!武士的宝剑怎么能随便瞎摸!”唐神经说话的当口,小 张闻到了酒味,他大惊小怪地嚷起来:“哟,今天喝酒啦。从没见你喝过酒。今 天有什么高兴事儿啊?”唐神经正色道:“没有高兴的事儿,是痛苦的事儿。” “哟,是借酒浇愁啊。”唐神经不理他,将他推到一边,然后手按宝剑,虎着白 脸,又迈着沉稳的虎步,在车间里巡视起来。一边巡视,一边说道:“你们要好 好干活,不要偷工减料,不准偷奸耍滑,更不准弄虚作假。”工友老李笑道: “哟,唐技术员成了唐主任啦。吉主任的位置给你坐啦?”唐神经说道:“少跟 我嬉皮笑脸的,也不要跟我提什么吉主任。那家伙专门造假,牟取非法利润,我 正要找他算账。看看我的宝剑,专杀这类祸国殃民的妖孽。”众人听到这里,便 觉得有点不对劲。他们也不知那柄宝剑的真相,下意识地躲开,站在远处看着唐 神经。   只见唐神经走到车间西北角,拎起一只“茅台酒”的盒子,扬在半空中,说 道:“奸商造假酒,你们造假盒。助纣为虐,助纣为虐。”说着,猛地抽出干将, 用银晃晃的剑端挑起纸盒,在空中舞动旋转了两下,然后用力抛向空中。就在纸 盒降落的过程中,唐神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宝剑将纸盒猛抽了两下。顿时, 纸盒被击毙在地,且严重变形,像一个丑陋的尸体。   众人看到这里,都吃惊不小,这才完全确认唐神经不正常。小张议论道: “怪不得他平时神经兮兮的,原来他是神经病啊。”老李反驳道:“说话厚道一 点。”“怎么不厚道了?他不就是神经病吗?我冤枉他了吗?”“是没冤枉他。 不过,你想想看,人家说的话可在理哩。他是人疯理不疯啊。”说到这里,老李 突然觉得有点失言,就低声咳嗽了一下,以此来掩饰他的不安。小张不屑地反驳 道:“啧啧啧,还人疯理不疯。就你有文化。”老李便不再吱声。   工友大平惋惜地摇摇头:“唉。想不到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是疯子呢?” 小张突然挠挠头皮,皱着眉头,好像在想什么事情。想了半天,终于恍然大悟的 样子:“哦——我想起来了。唐神经上过报纸——我老是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唐 神经。他好像抓过器官贩子,还顺带抓过一名大贪官。哦,对了,网上也有。好 像是在天河市……你们等等,我上网搜一下。”说着就往车间办公室奔去。   唐神经将脑袋仰向后背,傲然说道:“不要上网去查了。我现在就将报纸给 你们看看。”说着,“唰”地一声撩开战袍,将宝剑插进剑鞘,然后掏出报纸, 捏住其中一角,“哗哗”抖开。   “看到了吗?愚民们。当你们拼命造假的时候,我就为人民立了大功。我在 天河市不但抓住了器官贩子,还抓住了一名腐败分子。天河市公安局的局长严法 剑同志亲自给我佩戴大红花,亲自给我颁发荣誉证书,亲自给我授奖。吉爱国居 然说他抬举我了。哼,真是天大的笑话!难道他比天河市公安局长还要牛?不信, 看看这张《天河日报》,那可是货真价实的报道,没有吹一点牛皮。”一边说, 一边将报纸展示在众人的眼前。   众人瞪着惊奇的眼睛,盯住那张报纸。他们确实看到了唐神经挺着胸脯戴着 大红花的彩色照片。小张要将报纸接过来细看,唐神经捏着报纸微微躲让了一下, 说道:“要看可以,不过要小心哦,不要弄坏了。我就剩下这一张了。”众人围 着报纸细细看起来,一边看,一边赞叹。老李感慨道:“我就说哩,唐神经不是 一般的人。”   就在众人围观报纸的时候,唐神经又在车间内踉踉跄跄地走来走去。一边走, 一边手舞足蹈,还声调激越地唱起来: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大风起兮云飞扬,   假冒伪劣真猖狂;   安得猛士兮来打假,   为国为民除豺狼……”   他胡乱地唱着,还配之以相应的动作,好像电视上醉打蒋门神的武松。只不 过,武松当时赤手空拳,唐神经手中却舞着一支宝剑;武松当时打的是醉拳,唐 神经舞的是醉剑。说他醉,也不完全醉,他只要看到车间内假冒的产品包装,就 用宝剑高高地挑起来,或在空中乱舞,或用宝剑劈刺,或愤愤地摔在地上,然后 再踏上一只脚,同时嘴里念念有词:“……妖孽!妖孽!康师博、唐师傅、庸师 傅……金尤鱼、全尤鱼……统统见鬼去吧。哈哈哈。我有干将,专杀妖孽!谁敢 阻拦,格杀勿论!哈哈哈……”   他就这么在车间内一通厮杀,将那些假冒伪劣的产品包装弄得乱七八糟。众 人连忙扔下《天河日报》,围住唐神经,想让他停止疯狂的破坏。无奈唐神经手 中的宝剑舞来舞去,一时近不了身。虽然此时大家都已看出,这是一把假的宝剑, 可能是硬质塑料做的;但是,就算塑料做的,猛地抽在身上,也不是闹着玩的。 如果抽在屁股上、大腿上还好一点,顶多有点疼痛;假如抽在脸上,就会破相; 或直楞楞地用力戳在胸口,那也比较危险。所以,众工友只能围住唐神经,好言 相劝,苦苦相劝。   唐神经此时却看见了一大摞假冒伪劣的教辅书,堆放在车间货架上。什么 《白冈中学金牌试卷》、《高考模拟真题集》、《小学奥数天天练》……唐神经 早就对这些粗制滥造的伪劣教辅恨之入骨。他一步冲上去,抓起几本,撕得粉碎。 还不过瘾,又抄起一本,撕完后并不扔在地上,而是用力抛向空中。唐神经望着 纷纷扬扬的纸屑,又开心地唱起来:   “大风起兮纸飞扬,   破书烂书见阎王……”   众人这下慌了。如果任凭唐神经这么破坏下去,何时是个尽头?再不制止他, 被吉爱国责骂事小,弄不好这个月的奖金都会泡汤。于是冒着被宝剑抽打的风险, 抱着头向唐神经围去。唐神经一边向后退让,一边用剑指着正欲围拢过来的工友, 喝道:“都给我退后!不关你们的事。我只杀妖孽,不杀无辜。你们只能算是助 纣为虐,充其量是帮凶。快告诉我,吉爱国到哪里去了?我现在就要抓他。快叫 他出来,让他尝尝我干将的滋味。”   老李说道:“吉主任下班了。你赶紧歇歇吧,有话明天再说。”   唐神经却说道:“事不宜迟。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犯罪分子迟一分钟落 入法网,他们就多一分钟祸害人民。我现在就要将他抓起来,送到天河市公安 局……”   说到这里,唐神经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改口说道:“按照案件的属地管理原 则,送到天河市不行,那就送到林书记那里……”   小张感到很好奇,问道:“林书记?哪个林书记?”   “就是林如洋,省纪委书记林如洋。”唐神经有点骄傲地说道,好像他是林 如洋的老朋友。   “呀,你认识林如洋啊?”小张愈加好奇。   “岂止认识?他对我客气得很呢。”唐神经睥睨着眼睛说道。   “你难道没有听说,林书记不行了。”   唐神经一听,大惊失色。他瞪起眼睛问道:“什么不行了?”还没容小张回 答,就一把揪住小张的衣领。那架势好像小张就是谋害林如洋的凶手。   众人乘此难得的机会,一起合力缠住唐神经,先将他的宝剑夺下来,扔在地 上;又将他按在教辅书堆上坐下,只让他休息,不让他乱动。那张《天河日报》 也在混乱中被踩烂了。从此以后,唐神经再也不能动辄出示《天河日报》来炫耀 自己的光辉历史。   早有人将唐神经发疯的事情打电话告诉了吉爱国。吉爱国一听,忙问有多少 损失,问完即慌忙赶来。到了车间,看见到处是乱糟糟的纸盒、纸屑,心疼不已: “最起码损失200块。”确认没有更大的损失,这才转过身来,指着唐神经的鼻 子大骂起来:“你他妈真是疯子!神经!神经病!我看你不要叫唐盛兴了,就叫 唐神经算了!”又指着地上乱糟糟的印刷品,喝道:“你他娘的不要装疯卖傻。 这些损失都要在你的工资中扣除。至少要扣500块!”   唐神经刚才闹腾了一会,有点累了,又有小张等人围在自己身边,动弹不得, 就坐在教辅堆上,闭起眼睛小寐起来。迷迷糊糊之中听到有人破口大骂,就睁开 眼睛,却见吉爱国站在跟前骂自己,就“豁”地一声站起来,正要抽拔宝剑,早 有小张老李等人死死按住他。唐神经动不了胳膊,便用脚踢,用头顶,终因寡不 敌众,只能恨恨地大骂不止。骂完了又唱:   “大风起兮云飞扬……”   吉爱国稍微平静了一下,就叫人将唐神经押回宿舍。“明天就让他滚蛋!有 多远滚多远!”又怕唐神经在宿舍闹出什么事来,就命小张和传达室的胡大爷轮 流看守唐神经。   第二天,唐神经就被赶出了万能印刷厂。同时被赶出厂的还有那名将唐神经 招聘进厂的“HR”。厂长愤怒地说:“眼睛长到屁股上了?竟将一个疯子招来做 技术员!”   第十六章 游荡   新岳市中心有一座大型超市,叫“家家乐”。紧靠着“家家乐”右边的是一 间馒头店,叫“便民馒头店”。店面很小,只有十几平米。店主是一个28岁的妇 女,名沈芳。沈芳的老家离新岳市区有四五十公里。8年前,她来到新岳市打工, 结识了一个名叫余顺平的小伙子。时间一长,两人相爱了。余顺平家很穷,最值 钱的也就是一辆破旧得“咔咔”作响的自行车,还是余顺平的父亲从一个拾荒人 的手中买下来的。那时,余顺平只有16岁。沈芳家也比较穷,但要比余顺平家好 得多。因此,沈家非常反对女儿和余顺平来往。但是,沈芳不知中了什么魔,铁 了心定要和余顺平好下去。她不敢将余顺平带到家里,余顺平也不敢到沈芳家里 去,因为去了必遭到沈芳父母的辱骂甚或追打。两个人都靠打工挣点工资,舍不 得租房子住。新岳市区的房租太贵了,一间普通的平房租金就接近沈芳的工资。 两人只好继续住在各自单位的集体宿舍。想亲热了,也只好晚上到人迹稀少的地 方。比如公园的角落,郊区的树林,大桥的涵洞……有一次甚至在新岳公墓附近。 “那里的环境真好。”余顺平当时这么诱惑沈芳。“不嫌碜得慌么?”沈芳狠狠 地白了余顺平一眼。“最主要的是没有人。”余顺平讪讪地补充道。最终,俩人 没敢进入公墓群里,而是在公墓门前的草坪上亲热了一下。此后,沈芳再也不愿 去第二次了,倒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在那里影响了情趣,而是感到有点作孽。   诸如此类的事情令余顺平的自尊心很受伤害。有一次,他狠了狠心,花了50 块钱,带着沈芳在市区的一家小旅馆里住了一晚,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十二点整 才退房——住过旅馆的都知道,十二点前退房只收一晚的房费。也就是说,十二 点前的时间,那是不睡白不睡。   后来,沈芳怀孕了。沈芳的父母得知消息,又气又羞,宣布永远不认这个女 儿。沈芳从此被赶出了家门,再也没能踏进家里半步。   沈芳怀孕后,就不再适合住在单位的集体宿舍了。两人只得在城郊结合部租 了一间棚子暂时栖身。半年后,沈芳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余晓琴,昵称琴琴。   看着琴琴一天天长大,夫妻俩更加拼命的攒钱。余顺平发誓,一定要在琴琴 上幼儿园前攒足5千块,在琴琴上小学前攒足1万块,在琴琴上中学前攒足5万块, 在郊区买一个说得过去的平房。为此,余顺平白天在单位上班,晚上到建筑工地 上找些零活干。比如抬黄沙水泥,运砖头石子,或者在那些拆倒的混凝土中将钢 筋砸出来,或者在深桩基下抽排冒出的地下水,或者清挖淤泥及其它建筑垃圾。 总之,都是力活,累活,脏活,苦活。两年中,他在各个工地上做着诸如此类的 短工。这个月在这家工地,下个月又到另一家工地。就这样,他一个人挣两个人 的钱,但一天只能睡五个小时的觉。两年下来,两口子积攒了1万多块。   然而,在琴琴三岁那年,余顺平得了一场大病。起初,他并没有在意,直到 实在扛不住了,才去医院看了一下。等到检查结果出来,余顺平和沈芳如雷轰顶。 四个月后,余顺平死于肝癌晚期。临死前,他拉着沈芳的手,吃力地抖动嘴唇, 说道:“我还欠你一张婚纱照啊……还欠……结婚的酒席……”说完,汩出两行 浑浊的泪水。   余顺平死后,沈芳为了照看孩子,也为了多赚些钱,就在家家乐超市旁边租 了这间简易小屋,开了馒头店。馒头店中间挂一张布帘,布帘里面搁一张床,母 女俩就住在里面;布帘外面,就是馒头铺。沈芳一边做馒头,卖馒头,一边照看 琴琴。琴琴有时在店里玩耍,有时在店外的人行道上玩耍。只要一脱离沈芳的视 线,沈芳必大喊一声:“琴琴!回来!不要乱跑!”琴琴便跳跃着回到母亲身边。 有时跑得远了些,沈芳便打琴琴的屁股,一边打,一边说:“看你以后还敢乱 跑!”   由于馒头店处在闹市区,过往的人很多,加上沈芳做的馒头比较好吃,因此 生意总是不错。细算一下,确实比在郊区租棚子上班打工要强一些,而且也自由 轻松一些,沈芳遂一心一心一意地做起了馒头生意。   这些天,沈芳看见一个疯子老是在超市门前的广场上出现,有时还从她的馒 头店前飘飘走过。那疯子头发又长又乱,穿着一件皱巴巴的格子衬衣,虽不破烂, 却肮脏不堪,看得出来有好几天不洗了;纽扣也只纽一两颗,袖口既不卷起,也 不扣纽扣,就那么豁开耷拉在手腕上。那疯子有时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好像他的 面前真的站着一个隐形人;有时候站在超市广场的一块台阶上,挥动手臂慷慨激 昂地诉说着;有时按着腰间的一件什么东西走来走去;有时还站在马路边,动作 刚劲有力地指挥交通。   那疯子便是唐神经。   唐神经被吉爱国赶出了印刷厂,头脑清醒了些,知道自己多管闲事丢掉了工 作,却不知道自己在车间里发疯的情形。他觉得原先住的那间小旅馆不错,价格 不贵,就又住了进去。住了几天,头脑又有些恍惚。店主见他无所事事,言行举 止又有些古怪,就不太乐意让他住下去。只因唐神经付房费相当痛快,有时甚至 不须索要,他就主动将房费交给店主,店主因此没有将他逐出旅馆。倒是唐神经 盘算着要离开这里了。因为像这样长期住下去,花的钱实在令他心疼。   有一天,唐神经发病了。他提着宝剑出了旅馆,在大街上晃荡了一整天,回 到旅馆时又在老板面前舞动宝剑,声称要找出旅馆里面的妖孽。“你这屋子里不 干净,有妖怪。我来给你捉妖怪。如果不把这妖怪捉出来,就会影响你的生意, 你就要破财,你的家人也不得安宁。”他对旅馆店主言之凿凿地说道。   店主知道这人确已成了疯子,便下决心将他赶走。以前疯得不太厉害,只是 有点神经兮兮的,为了赚钱就没有赶他;现在疯到这种地步,无论如何也不能让 他住下去了。店主喊来几个旅客,连哄带骗,合力将唐神经赶了出去。   这一晚,唐神经在大街上游荡了前半夜,又在人民公园的长椅上躺了后半夜。 好在已到夏天,唐神经并没有感到寒冷,只是公园里的蚊子咬得他身上起了不少 红点点。   后来,唐神经的神智时好时坏。坏的时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神经病,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说什么;好的时候,头脑稍微清醒一点,但也不 能同一个正常人相比,还是显得有点恍惚。   几天后,唐神经找到了一个落脚的地方。那是一座小庙,在家家乐超市后面 的巷子里。也不知是哪朝哪代建立的,现在已经很破旧了。没有庙门,当然也没 有和尚,只有一座关公的塑像,也落了不少灰尘;塑像前有一洼香坑,香坑里有 一些陈旧的香灰,却不多。想来这个小庙没有什么大的来历,加之规模太小,现 在已没有什么人来烧香,所以文物部门也就犯不着管它。唐神经将里面打扫干净, 又花十块钱买了一张草席,晚上就睡在这里,倒也十分凉快。加上小庙门前有两 棵高大的梧桐,又为小庙增添了些幽静与诗意。“不错,环境还可以,又不热, 屋子也不漏,即使下雨也不怕了。”唐神经对这个地方比较满意。从此,他就在 小庙里休息,睡觉;睡够了就躺在“床上”想些不着边际的事情。诸如怎样提高 国民的整体素质,如何有效地消除腐败现像,如何缩小巨大的贫富差距,如何应 对大国的压力及邻国的摩擦,以及经济发展与生存环境的关系,效率与公平的关 系,法治与人治的关系……间或也就这些问题写些书面文字。想累了,写累了, 就在附近游荡。游荡的时候,不免要惹得路人观看,唐神经对此并不十分在乎。 假如哪个路人也发起了傻劲,目光在唐神经的身上停留得长了一点,唐神经就会 扭动腰肢,对这人莞尔一笑,同时友善地批评道:“瞎看。”说完又自顾自地游 荡。发疯的时候,就在家家乐超市门口发表演讲,或带着宝剑到处巡逻,多管闲 事。稍微清醒一点了,就在小庙里歇歇,或躺在草席上看看书和报纸——那些书 报都是捡来的。   有一天,他带着宝剑来到沈芳的便民馒头店,掏出五块钱,要买三个馒头。 沈芳将馒头递给他,又找给他两块钱。唐神经手一挥,潇洒地说道:“不用找 了。”沈芳赶紧说道:“不行不行不行。”唐神经自顾自地往前走,沈芳连忙出 了小店,两步追到唐神经面前,将硬币塞到唐神经手中。唐神经像个百万富翁那 样,不屑地哼了一声:“哼,你太认真。”又补充了一句:“做人不能太认真。” 说完飘摇而去,颇有魏晋之风。   沈芳望着唐神经高高的、又有点歪斜的背影,摇摇头,不知说什么好。   自打唐神经在家家乐门口出现之后,超市的人气好像又增加了不少。常常有 一群人围成半圆形,看唐神经发神经,听唐神经说疯话,就好像围观什么杂耍或 促销表演一样。有一天,人们突然发现,唐神经的身边多了一只小狗。唐神经站 在超市广场前的台阶上演讲,那只狗就趴在唐神经脚边,面向众人。有时张着嘴, 伸出舌头,目光和善得像一个天真的孩童,好像还带着一点笑意,那模样就像和 众人一起聆听唐神经精彩的演讲;有时则目光炯炯地盯着众人,如果有谁对唐神 经做出不友好的举动,或者太接近唐神经了,那只狗便会对这个人一阵“汪汪”, 好像在发出严肃的警告。有时候,唐神经正讲得起劲,突然面色慌张地说一句: “狗呢?我的狗呢?到哪里去了?”同时赶紧转动脑袋寻找。当他发现狗并没有 丢失,而是蹲在身后或卧在促销台下面的时候,他才放心地说一句:“哦,在这 里呢。”然后继续他的演讲。每逢此时,人们就会侧过头,对身边的人说道: “你说他疯吧,他还知道找他的小狗,还认得他的小狗。”待到唐神经演讲完毕 扬长而去,那只狗也站起身,摇着尾巴跟着唐神经远去,好像是唐神经的一名贴 身随从。   说起唐神经如何结识这只狗,倒值得讲述一番。   那一天早晨,天空中飘着毛毛细雨。唐神经出了小庙,兴致勃勃地在雨中漫 步。正值上班高峰期,路上的行人、车辆特别多。在红绿灯路口,新岳人总是喜 欢见缝插针,争分夺秒地在人流与车流中抢着前行,根本无视红绿灯,好像他们 不是去上班,而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等待他们前去处理。尤其是那些骑摩托车电 动车的男女,他们不管前面是不是红灯,更不管前面有多少行人正在过马路,都 照样在人缝中往前闯。这样一来,走绿灯的往往要让着闯红灯的。时间一长,人 们就形成了一个习惯,过马路不是按照红绿灯而是凑够了一定的数量,也就是达 到了一定的声势,形成了醒目的人群,就乱糟糟地奔过马路,这就是所谓的“中 国式过马路”。想来这也不是新岳一地独有的现像。唐神经常常在大街上巡逻, 对这种情景自然十分熟悉,也十分痛恨。有好几次,那些闯红灯的摩托车电动车 差点撞到走绿灯的唐神经。唐神经对此非常来火。有一次,他忍不住对差点撞到 他的人吼叫起来:“有没有长眼睛?看不见红灯吗?”那人停下来,狠狠地瞪了 一眼唐神经,好像他受了多大的污辱,正准备和唐神经决斗一番。唐神经说道: “短短几秒钟,你就违反了三项交规。一是闯红灯,二是逆向行驶,三是超速行 驶,电动车快得像轿车。”那人一听,嘀咕了一句“神经病”,才怏怏地跨上车 走了。   今天,唐神经像往常一样漫步到超市北面的红绿灯路口。路口的情景照例同 往常一样,车流和人流在混乱地过马路。唐神经见是红灯,就站在路边等候。其 他人车则一窝蜂般地闯着红灯,好像是战乱时期的难民、流民。唐神经摇摇头, 兀自忧心忡忡地发起了感慨:“唉,中国人这副样子,这种素质,何时能赢得世 界的尊重?GDP再高有什么用?一有大事,必是一盘散沙。”   唐神经这一摇头不要紧,却发现了路边有一只黄色的狗,半大不大,比小狗 大一点,比大狗小一点,身上有点脏,毛也被小雨淋得粘结在一起。这小狗望着 马路对过,像要过马路的样子,却站着不动身,也就是说,它没有跟随众人去闯 红灯。唐神经发起了痴劲,就挥着手逗小狗:“去,过去。跟他们一起过去。” 那狗抬起头望了一眼唐神经,又摇了摇头。摇完头,继续一言不发地望着马路对 过,也好像在望着马路对过的红灯。唐神经对这只小狗顿生好感:“呵呵,这是 一只不闯红灯的狗,遵守交规的狗。”   90秒的等待之后,绿灯亮起来了。小狗左右望望,就做出要过马路的样子。 唐神经也要过马路了,于是对小狗说道:“走,我们一起过去。”那小狗好像听 懂了唐神经的话,跟在唐神经的脚边一颠一颠地过了马路。   过了马路,那小狗走了几步,却迷茫起来。它立住脚,摇着小尾巴,东张西 望,似乎不知道往哪里走,又似乎对要去哪里拿不定主意。唐神经刚要走自己的 路,见小狗这副模样,心里生起了一丝怜悯。他对小狗说道:“怎么啦?迷路了? 你家主人呢?”那小狗低下头,不吭声。唐神经左右望望,人们行色匆匆,看不 见像小狗主人的人。再看看小狗的模样,似乎流浪了一天半日。唐神经明白,这 是一只与主人走失的狗,一丝怜悯又从心头隐隐升起。唐神经蹲下身,那小狗就 抬起头望着唐神经,还是一言不发,只有淡淡的忧郁与惆怅从孩童般的眼睛里流 出。唐神经心一酸,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只馒头——那是早晨在沈芳的“便民 馒头店”买来吃剩下的。他将馒头凑近小狗的嘴巴。小狗鼻子抽嗅了两下,想吃 又不敢吃的样子。   “饿了吧?看你这可怜样,肯定饿了两三顿了。”唐神经说着,就掰开馒头, 喂到小狗的嘴边。小狗这才张开嘴巴,吃起了馒头。   等到小狗吃完了馒头,唐神经站起身,正要离去,却见小狗抬头望着自己, 恋恋不舍又可怜巴巴的样子。唐神经的脚步被小狗的目光拖住了。唐神经就是唐 神经。如果你我遇到这种情况,十有八九要走自己的路了,可是唐神经要比我们 这些正常人可笑得多,只见他重又蹲下身子,抚摸着小狗潮湿的脑袋,叹了口气, 说道:“唉,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你要是不嫌苦,就跟我作个伴 吧。”那小狗似乎听懂了唐神经的话,它终于发出怯怯的“狺狺”声,又在唐神 经的手掌下靠近到唐神经的脚边,好像受到委屈的孩子回到了父母的身边。   唐神经抱起小狗,直起身,说道:“走,我们回家去。先给你洗个澡,身上 太脏了。”小狗一听,在唐神经怀里又“狺狺”地叫了两声。唐神经听得出来, 这两声比刚才的两声响亮多了,兴奋多了。   唐神经也不在小雨中漫步了,他将小狗带到小庙,按照承诺给它洗了澡,又 喂了它残羹剩饭,又说了不少话。那小狗也“狺狺汪汪”的叫了不少声,算是对 唐神经的回应。   就这样,唐神经有了一个伴,并给它取名“阿黄”。他外出必带阿黄,阿黄 也必定紧紧跟随着唐神经,一人一狗形影不离,在小庙附近,在超市附近,在新 岳的闹市区出没。   由于唐神经几乎天天从沈芳的“便民馒头店”门口走过,沈芳因此对唐神经 十分熟悉。加上唐神经发病时常在超市门口发表演讲,沈芳只要从馒头店一探头, 总能看见唐神经在慷慨激昂地挥动手臂,甚至能看见唐神经脸上壮怀激烈热情澎 湃的表情,更能听到唐神经气势如虹振聋发聩的声音,当然也能听到围观者的喝 彩声起哄声提问声。这里要说一下,每逢有观众提问,唐神经必作认真且详细的 正面回答,决不像新闻发言人那样虚与委蛇说些没有意义的废话。唐神经因此赢 得了围观者的好评,他的人气也越来越旺,他在超市附近方圆五公里的范围内享 有很高的知名度,甚至在新岳市也有了一定的名气。人们都知道,有一个水平很 高的、出语不凡的、见解深刻的、曾经抓过器官贩子立过大功的唐神经在新岳市 出没。听他的演讲是一种享受,是解除劳累的良方,是平衡失意人生的妙剂,是 精神的放松,是心灵的慰藉——因为他们跟唐神经比起来,就有种满足感;是智 慧的体验——唐神经的演讲总是比电视主持人讲得要好,比电视辩论大赛要深刻。 到底唐神经说了哪些精彩的疯话,马上就会写到。   沈芳看到发病时的唐神经,心里就有点替他可惜:“这么一个人,模样也不 差,竟是一个疯子。唉。”看到比较正常时的唐神经——高高的个子,五官端正, 面庞白晰,眉眼之间有一点淡淡的恍惚与忧郁——可惜之情便愈加强烈。因此每 当唐神经从馒头店门口走过,沈芳不由得要多看他两眼。   有一天,唐神经精神状态稍好一点,就到附近的浴室洗了澡,又换上干净的 衣服。出了浴室,唐神经就感到肚子有点饿了,双腿不由自主地往“便民馒头店” 迈去。   沈芳正在店里蒸馒头,听到一个人轻轻地说道:“老板,买馒头。”那声音 像一缕淡淡的风,从清新的原野飘拂过来。沈芳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悉,又有点生 疏,不由得打量了一下眼前的顾客。   沈芳看到这个人的面孔时,心中陡然“格登”了一下。这不是常常从门前走 过,又常常买馒头的那个疯子吗?怎么今天变得这么清爽?脸白白的,缺少一些 血色,好像大病初愈的样子;鼻梁那么高,眼光那么清……还有那头发,虽然还 是那么长,却不像平时乱糟糟的模样,反倒有点……沈芳一时想不起该用什么词 来形容他,只觉得他的长头发就像电视上的歌星模特那般好看,吸引人。想到这 里,沈芳的心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唐神经将钱递给沈芳,沈芳接过钱,掀开笼屉,取出馒头交给唐神经。在唐 神经接馒头的当口,沈芳看到唐神经手指细长,淡青色的筋脉隐伏在白皙的皮肤 下,心里又起了一丝波澜:“这个人像是吃文化饭的,怎么成了疯子呢?”嘴上 却讷讷地问道:“今天……你怎么……”   唐神经不理她的话茬,而是淡淡地笑了一下,说道:“你做的馒头真好吃。” 说完扭过身缓步而去,完全没有往日疯癫的样子。   沈芳望着唐神经的背影,半天回不过神来。她无法将眼前这个文雅的人跟一 个疯子等同起来。不过,当唐神经消失的时候,她又觉得一丝欣慰:“他不发疯, 倒像一个人样。”   唐神经走后,沈芳又埋头做起了馒头,耳边却老是响着唐神经说的那句话: “你做的馒头真好吃。”   大概过了个把时辰,沈芳忽听到小孩的哭喊声。她吃了一惊,几乎是条件反 射般地转起了头和身子,一边转一边急吼吼地叫起来:“琴琴!琴琴!”   琴琴正在隔壁烟酒店玩耍,一听妈妈的呼唤声,连忙应道:“哎!”一边答 应一边撒开小腿奔到妈妈身边。沈芳一见,心才踏实下来。琴琴抱着沈芳的腿, 撒起娇来要沈芳抱抱。沈芳一场虚惊,见女儿撒娇,心里一软,也顾不得有多忙, 手在围裙上马马虎虎蹭了蹭,就抱起了女儿。还不放心,又叱道:“以后不许跑 多远!”琴琴懂事地点点头:“嗯。”   沈芳抱着琴琴的时候,那哭喊声仍一阵紧似一阵地传进她的耳朵。声音很是 凄厉,直揪住沈芳的心肺不放。沈芳就抱着琴琴出了店铺,来到人行道上张望。 却见北边几十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和琴琴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小女孩拿着一个 什么玩具,扯着喉咙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抽咽着喊道:“爸爸……爸爸……” 在小女孩面前,有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这男人低头看着手机,完全不理女儿声 嘶力竭的哭喊。小女孩抱着她爸爸的腿,哭得小肩膀一抽一抽的,可是这个男人 任凭孩子如何哭喊,就是不理她。   沈芳心中不忍,很想上去劝劝那男人抱一下孩子,又觉得这是人家的私事, 怕遭人白眼,更怕遇到个不讲理的人,反过来呵斥她一顿,讨个没趣。就叹了口 气,正要转身往店铺走去,却见唐神经从北面走了过来,沈芳就立住了脚。   原来,唐神经在超市里逛了一阵,正要回小庙去,就在路边看见这小女孩哭 个不停。那哭声让唐神经觉得分外可怜,他就在旁边看,希望那个男的能抱一抱 小女孩,或者哄哄自己的孩子。可是,唐神经足足看了五分钟,那个男的仍然无 动于衷,好像面前没有这个孩子。唐神经看得既心疼又冒火,多管闲事的劲头又 上来了。他走到那个男的面前,低头一瞅,见那男的手机上满是密密麻麻的字, 估计在看手机小说,就冷冷地问道:“你在看什么呢?”   那男的一愣,随即说道:“我看什么碍你什么事?”   唐神经青着脸说道:“孩子哭得这么厉害,你为什么不抱一抱她呢?不哄一 哄她呢?啊?你是铁石心肠啊?”   如果唐神经心平气和地说这些话,那男人或许就无话可说了;可是,唐神经 说这些话的时候面色冷峻,而且完全是一副老师的口吻,那男人觉得面子上受不 了。他将手机揣进衣袋,黑起脸,瞪起眼,冲唐神经喝道:“你真会多管闲事啊! 我抱不抱孩子,碍你什么事?你是吃饱了撑着,还是搭错了神经?”   这最后一句话戳到了唐神经的痛处,他怒不可遏地斥道:“好你个不讲道理 的蠢货!愚民!竟然还说我多管闲事!我告诉你,你这不是闲事,是犯法的事!”   “犯法的事?我犯了什么法?”那人冷笑道。   “你听着,我今天好好跟你上一堂普法课。你虐待未成年人,触犯了“中华 人民共和国妇女儿童保护法”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未成年人保护法》(此处加注 释: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妇女权益保障法》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未成年人保护 法》)。你一下子就触犯了两个法律,你知不知道?啊?孩子哭闹,做父母的有 没有责任哄一哄?抱一抱?啊?你看看,小孩哭得这么可怜,你竟麻木不仁,还 有心思看小说,小孩的身心是不是受到了伤害?小孩的身心受到伤害,就会留下 永久的创伤。未成人保护法就是要保护未成年人健康成长,你没有让自己的孩子 健康成长,没有尽到应有的监护与关心的责任,你就是犯了法!不冤枉你吧?服 了吧?不要以为是你自己的孩子,就可以不管孩子,打骂孩子,就可以为所欲为 了。那是不行的。在国外,像你这样的行为,最起码要坐个把月的牢,还要罚几 千美元或者欧元。”唐神经说到起劲处,又进一步谴责道:“你不但犯法,而且 败坏了社会风气与社会公德,造成了极坏的影响。你想想看,如果每个父母都像 你这样,摧残儿童的身心,大街上到处是哭喊的孩子,父母却置若罔闻,那整个 一代人就被你毁了。你这个毫无人性的家伙,对自己的孩子尚且如此,可想而知, 对待他人就更没有一点人性了。你没有人性,就会做坏事,做犯法的事。所以, 你要悬崖勒马,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才能……”   那人完全想不到唐神经会把这事说得这么严重,又想不出反驳的话,就恼羞 成怒地说道:“我今天就犯法了,就不抱她,怎么样吧?我犯法了,你能把我抓 起来吗?”   那小女孩见一个陌生人和爸爸在争吵,就哭得更厉害了,一边哭一边喊: “爸爸……欧……欧……”小肩膀抽搐得一抖一抖的。   唐神经一见,连忙弯腰抱起孩子,哄道:“别哭,别哭,叔叔抱你。不要怕。 我不和你爸爸吵了……”   小女孩一见唐神经抱自己,自然十分害怕,她在唐神经怀里拼命乱扭,一边 扭,一边双手伸向她的爸爸。那男的这才接过孩子,悻悻地走了。   围观的人对此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有人说:“哈哈,这个疯子又多管闲 事了。前一阵子喜欢学交警指挥交通,结果让交通更为混乱。现在,管人家抱不 抱孩子,真正好玩。疯子到底还是疯子。”有人说:“不管他疯不疯,他说的话 还是有道理的……”   唐神经就是这样多管闲事的。他刚才的言行都被沈芳看在了眼里,沈芳心里 就对唐神经有了些好感,甚至有点敬佩。她已经不止一次看到唐神经多管闲事了。 比如十天前,几个中学生放学了,从馒头店门前打打闹闹地经过。待他们相互追 逐到馒头店北边十来步远的地方时,几个男生好像扭打起来。其中两个男生将另 一个男生按倒在地,又有一个男生骑跨在倒地的男生身上。对此情景,沈芳习以 为常,也没心思去多看,她要抓紧时间多卖一些馒头。当时唐神经正好在这一路 段巡逻,他远远地看见几个男生扭打在一起,而且好像还比较激烈。唐神经心想, 那个被打的孩子太可怜了,一股怜悯之情就从他的心中自然升起;与此同时,那 颗颤巍巍的豆腐心催促他疾步走了过去。唐神经走到那几个男孩身边,大喝一声: “不许打架!快松开!”几个男孩吓了一跳。只见他们一齐抬起头来,又用考拉 一样的目光齐唰唰地望着唐神经,一脸的无辜和茫然。那个骑跨的胖男孩说道: “我们没有打架,我们在猴厮。”唐神经不相信,便问那个被骑的男生:“是不 是他们欺负你?”那个男生在地上仰起脸,憨憨地一笑,说道:“不是的,我们 是在猴厮。”这“猴厮”二字是新岳市的方言,意为“像猴子一样玩耍嬉闹”, 所以,也可以写作“猴嬉”或“猴戏”。因为“猴厮”二字与该方言发音完全一 样,所以本处写作“猴厮”。唐神经一听,又看看眼前的情景,这才相信他们确 实是在“猴厮”,于是放下心来,也笑了一下,随即又板起脸,摆出一副大人的 模样,说道:“放学了就早点回家做作业,不许在马路上猴厮。要注意安全。” 几个男孩一听,马上爬起身,随即作鸟兽散,留给唐神经一串串顽皮的笑声。   这个情景也被卖馒头的沈芳看到了。   现在,沈芳见唐神经离开了,那些围观的人还聚在一起议论,就抱着琴琴凑 了过去。听了几句,就插言道:“也不知是哪家的,也不照管他,就任他整天在 外面……”她本想说“发疯”二字,又觉得亵渎了唐神经,就吞吞吐吐地说了半 句。有人答腔了:“不是本地人,外地的。有的说是天河的,有的说是唐湖的。 一个人住在小庙里,你说哪个来管他?”沈芳听到这里,不吭声了。   第二天下午三点多钟,乘着生意空档,沈芳将琴琴放在隔壁烟酒店,自己一 个人鬼使神差般地来到了小庙。   小庙里空荡荡的,没有唐神经的人影,也没有那只小狗的影子。庙里的两墙 角之间拉着一根绳子,上面挂着些衣服,还有一条毛巾;往里走两步,就有一张 草席铺在砖台上,草席上有一把蒲扇,一团衣服和一些书报,这就是唐神经的床 了;床脚两头各有一盘蚊香;关帝像旁边的小柜子上,放着一个干瘪的人革包, 一只碗,一双筷子,还有吃剩下的馒头、方便面等等东西。地上及墙壁倒是打扫 得干干净净,靠“床”的那面墙上还张贴了不少宣传画——都是街头免费派发的 广告招贴——这让孤寂的小庙有了一些生气。   沈芳看到这些,心头一阵酸楚,眼眶就有些潮湿。“唉,可怜人。不发疯倒 是清清爽爽的一个人,竟住在这种地方。”想到自己当初和余顺平相好的时候, 在郊区租住的棚子比这小庙好不了多少,一种同病相怜的哀伤油然而生。“住在 这地方,夏天还好过,天一冷,怎么办呢?要是像这样动不动就发疯,人很快就 没有用了……”沈芳的眼前浮现出这样一副情景:衣衫破烂的唐神经趴在地上, 蓬头垢面,骨瘦如柴,目光死灰,奄奄一息……   沈芳不忍再想下去,她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小庙。   不知怎的,唐神经这几天却一直没有发病。他有时躺在小庙的草席上看书看 报,有时带着小狗阿黄到外面转一转。肚子饿了,就到沈芳那里买些馒头,或者 买些方便面盐水鸭熏鱼头之类的东西,偶尔也到小饭馆吃些小炒。唐神经发病的 时候,他不觉得痛苦;这几天不发病了,他就有些痛苦了。想想自己一个大学生, 竟然流落到如此地步,怎能不伤心?又想到自己来新岳的目的,一个是上访申冤, 一个是找份工作,到现在这两个目的一个也没有达到。自从被印刷厂赶出来之后, 这两件正事几乎被他遗忘了。想到这里,他就有点坐不住了。“要赶快找份工作, 再这样下去就没有钱用了。信访局那里,也要抓紧去看一下,事情究竟办得怎么 样了。”   唐神经走出小庙,本想现在就去找林如洋,一见日头偏西,就又折回庙内, 唤上小狗:“阿黄,我们出去转一转。”小狗就跟着唐神经出了小庙。   唐神经领着小狗在大街上漫无目的转了半个时辰,又买了一些苹果,然后就 往小庙走去。路过“便民馒头店”门口的时候,他忍不住朝店里看了一眼。沈芳 正埋头做着馒头,唐神经也没有停留,继续往前走。刚走了两步,琴琴从烟酒店 出来了。只见琴琴拿着一个长方形的纸盒,贴在脸上,一边走一边说道:   “喂,是丁老板啊。什么?我是哪个?我是哪个你都不晓得啦?真是的。我 是你郭大姐……我跟你说,你不要跟我嘻嘻哈哈的,你赶快给我把货送过来…… 做事拖拖拉拉的……不行!肯定不行!……好了,不跟你说了,我还有事,忙得 很……什么?要请我吃饭……在哪里嘛?……好,好,我这就过去。不要扯谎哦, 扯谎姑奶奶要你好看……嗯,那就这样,我挂了哦。”   原来,琴琴在模仿大人打电话,脸上的表情也随着电话的内容不断地变化着。 说到“我是哪个你都不晓得啦”的时候,脸上是一副埋怨的表情;说到“你赶快 给我把货送过来……做事拖拖拉拉的”时候,就皱起小眉头,还瞪起眼睛,好像 真的很焦急很来火的样子;说到“不行!肯定不行!”的时候,声音就突然变得 很大,还挥舞着另一只小手,斩钉截铁的样子;说到“要请我吃饭”的时候,脸 上就出现了平和的笑容……总之,琴琴这一通“电话”,真可谓惟妙惟肖出神入 化,让唐神经忍俊不禁,感到非常有趣。   “这么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学打电话竟学得这么逼真!天才!真是天才! 从来没有见到过哪个小孩学得这么像的,完全将自己投入到情景中去了,没有一 点表演的痕迹。相比之下,电视上的那些表演就显得很蹩脚了……太有趣了,太 好玩了……”唐神经在心里一个劲地赞叹。   琴琴正专注于自己的游戏,没有注意到唐神经在观察她。只见她把纸盒从耳 朵上移开,又煞有介事地摁了几个号码,然后又靠近耳边打起电话来。   唐神经开心得不得了,他忍不住回头冲沈芳说道:“店老板,看你女儿打电 话,打得真精彩,真好玩。”沈芳一听,不知怎么回事,连忙走出店来,果真看 见女儿正在津津有味地“打电话”,就轻轻地笑起来。琴琴见妈妈笑眯眯地看着 自己,又见唐神经也在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就不好意思地歪过脑袋,又把“电话” 藏在身后,笑着看唐神经,不打电话了。唐神经逗她:“打得真好!再打一个。” 琴琴害羞地说道:“嗯,不打了。”说着扑进沈芳的怀抱。沈芳没有看见女儿打 电话的全过程,也想再看一下,加上唐神经在场,就颇有兴致地说:“叔叔让你 打一个,你就再打一个。”琴琴还是不愿意。唐神经走上前,弯下腰,挑出一个 红通通的大苹果,说:“乖,再打一个,叔叔把苹果给你吃。”琴琴看着苹果, 有点动心的样子,但还是忸捏着不接苹果。沈芳说道:“叔叔给你苹果,你就拿 着。”琴琴这才接过苹果,说道:“我再打一个,打完了就不打了。”沈芳和唐 神经都说“好”。   只见琴琴将“电话”从身后拿出来,贴在耳朵边,脸上立即堆起成年人的笑 容:“喂,是小张啊?在哪里啊?哦,这两天怎么不来了?”说到这里,琴琴的 脸上突然出现了愠怒的表情:“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说话如放屁!你答应我的金 项链呢?离了床就不认账了?”这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将沈芳和唐神经都震呆了。 正当他们不知所措的时候,琴琴的脸上又出现了刚才的笑容:“好,记得就好, 那今天就送过来,郭姐等你。”又压低声音作出神秘的表情:“我老公今天不在 家,老地方。”接着又发起了嗲声:“死鬼,床上凶,下了床就翻脸不认人,一 拍屁股就走了……”   唐神经听到这里,惊讶得大张嘴巴——那嘴巴足可以塞进去一只馒头;沈芳 听到这里,脸上通红。她再也忍不住了,一把夺过琴琴小手中的“电话”,愤愤 地摔在地上,又在琴琴的屁股上狠狠地打了两下,一边打,一边骂道:“跟谁学 的?让你不学好!让你不学好!”可怜琴琴不知自己犯了什么大错,登时委屈得 哇哇大哭,手中的那只苹果也滚落在地上,她边哭边说:“我说不打了,你们又 要我打。欧……欧……”   唐神经看到琴琴哭得那么委屈,那么伤心,那么悲惨,就非常心疼;又见沈 芳还在一个劲地打琴琴,不禁生起气来。他对沈芳喝道:“你神经病啊!又要孩 子打电话;孩子打了电话,你又打孩子……孩子有什么错?”又连忙上前用身体 护住琴琴,嘴里念叨着:“孩子有什么错?要说错,那是大人的错……”小狗阿 黄也对着沈芳“汪汪”地叫了两声,沈芳这才住了手。   唐神经抱起琴琴,哄道:“琴琴乖,这事不怪琴琴,都是大人不好。莫哭, 叔叔把苹果全给琴琴吃。”琴琴这才渐渐止住了哭。虽然止住了哭,小肩膀还在 一抽一抽地抖个不停;虽然止住了哭,她还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挨打。   原来,烟酒店的老板娘叫郭月娥,也就是琴琴电话中的原型——“郭姐”, 琴琴叫她“郭阿姨”。这位郭姐个人生活比较随意,经常在店里给一些相好的人 打电话,一边做生意,一边打情骂俏。琴琴常常到她店里去玩耍。琴琴聪明可爱, 郭姐就很喜欢琴琴。由于琴琴太小了,还没有上幼儿园,根本不懂事,所以,郭 姐打电话的时候就没有顾忌到这小人儿。谁知这小人儿觉得打电话好玩,就悄悄 地记在心上,今天终于玩性大发,将郭姐电话中的秘密全部逼真地再现出来。   沈芳明白怎么回事了,但又怕唐神经没听清楚,误以为琴琴是在模仿自己, 想解释,又顾及到郭姐的面子和隐私,就尴尬地说道:“也不知她从哪里听来的? 真不好意思。”   唐神经何等聪明。前面说过,他智力超群。在琴琴的这两通电话中,他早已 捕捉到琴琴说的“郭姐”这个人。他也明白沈芳怕自己误会,就安慰道:“我听 出来了,听出来了。是郭姐,不是你。”   唐神经把话一挑明,反倒让沈芳弄了个大红脸。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沈芳 岔开话题,问唐神经:“今天到哪里去了?不买馒头了?”   “今天打算吃炒菜。”唐神经还是有点神经地说道,说完就带着小狗慢慢踱 回小庙去了。   这件小事告诉我们:千万别把小孩不当人。   第十七章 伏法   第二天,唐神经就去省纪委找林如洋了。   其实,唐神经并不是这两天才想起这事。在被万能印刷厂赶出来之前,他的 精神基本上是正常的。那期间,他曾去过一趟信访局,询问自己上访的问题有没 有解决。对方答复他说,正在办理,还没有结果。又过了十来天,唐神经直接去 了省纪委找林如洋。但这一次没有上一次那么幸运,他没有见着林如洋,他连省 纪委的大门都没有能跨进去。当时,门岗听说他找林书记,一口回绝:“林书记 不在。”唐神经还要细问,门岗再不答一个字,就是不让唐神经进门。唐神经只 得怏怏地离开了。其实,也不能怪这个门岗,门岗只能这么做。因为一个星期前, 林如洋已经住进了省直机关医院。门岗怎么会将这个情况告诉唐神经呢?   林如洋住院后,医生诊断为肠癌。这一结果让林如洋身边的人十分震惊或痛 苦。一般人是不可能得知这些消息的,但是万能印刷厂的小张却知道这些情况。 并不是小张神通广大,而是小张的姑姑消息灵通。小张的姑姑在省直机关医院做 后勤处保卫科科长。这名科长有一个习惯,就是喜欢在家人亲戚面前显摆自己是 大医院的国家干部,也喜欢将自己在医院听来的一些省直机关的秘闻对家人亲戚 讲上一番。这天,小张一家到他姑姑家吃饭,这名科长——也就是小张的姑姑— —对小张的父母说道:“林书记不行了,肠癌。住在16号高干病房。唉,一个好 干部……这几天,来医院探望的人不少。省委书记省长都来探望过了,连北京中 纪委的一个领导都来探望过了。唉,好人不长久……”一边说一边可惜地啧着嘴。 这些话被小张听到了。所以,当唐神经在印刷厂发疯提到林书记的时候,小张说 的“林书记不行了”,就是来源于这里。当时,唐神经被小张的话吓了一大跳, 想细问详情,却被众人按住了手脚。事后,唐神经清醒了,却不记得小张曾经说 过这番话。   再说林如洋住院前后,省信访局确曾派人到金浦市和唐湖县调查过。调查结 果是:因为路面结冰,赵长河的车子意外撞死了跌倒在马路中央的女童唐如花, 司机蒋小峰已被拘捕,正关押在唐湖县看守所;车主已赔偿了女童家属10万元。 至于唐盛兴反映的唐湖公安局交警队故意包庇、蒋小峰是为赵长河顶包、赵利民 在煤矿有干股等等问题,因没有证据,无法查实处理——其实,他们在调查的时 候根本就没有深入查证这些事。总之,调查结果都是已经公开的事情,跟没调查 一个样。   稍有社会阅历的人都知道,这个案件有很多明显的突破口——下文会讲到有 哪些突破口——但是金浦及唐湖方面敷衍应付,调查人员也蜻蜓点水走过场,这 事很快就算结束了。最主要的原因是,调查人员都知道林如洋得了肠癌,活不了 多长时间,犯不着跟一个将死的人一条道走到黑,得罪一大批人,给自己的仕途 搬来绊脚石。林如洋因为太过耿直,党性太强,虽然赢得了一部分人的尊重,但 也得罪了不少人。这些人听说林如洋得了肠癌,暗地里无不额手称庆。   可是,这些人没能高兴几天。医院后来为林如洋做了病理切片检查,检查的 结论是肠壁息肉,或者说是良性肿瘤,并无大碍。林如洋及其身边的人虚惊一场。 医院随即为他做了息肉切除术,术后静养了半个月,林如洋就精神焕发地出了医 院。   那名诊断林如洋得了肠癌的医生叫江德衡,他在得知自己误诊后背上了沉重 的心理负担。江医生时年52岁,在省直机关医院工作了28年,是一名资深且权威 的消化科专家。28年来,为无数的机关干部看过病,从没有出现过失误。这一次, 却因过于自信,在没有病理切片检查结果的情况下轻率地公布了自己的看法,这 给他的职业声誉带来了巨大的损害。更重要的是,误判的对像是一位威望很高的 省级领导干部,江医生因此感到惴惴不安,觉得命运跟自己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他感到自己无法在医院待下去了,就向院长打了调动申请。院长也正为误诊的事 感到心神不宁,整日担心此事误了自己的锦绣仕途,于是绞尽脑汁想了好多办法 来化解领导对自己的不良印像,又觉得这些办法都不可行。正在焦灼之间,江医 生将调动申请送到了他的办公桌上,院长心中不由一喜,却假意挽留了两句,又 说了句“班子开个会研究研究”。第二天,他就在调动申请上签了“同意”。   江医生离开医院的当天,这名院长便和省卫生厅的有关领导来到了林如洋家 里请罪。他们诚惶诚恐地作了自我批评,又诚惶诚恐地作了汇报,说已经将责任 人江德衡等人作了开除与系统内降级使用的处分。林如洋起初还安慰他们,后来 听说已将江德衡开除,不由得生起气来。他对这种曲意迎合自己,踩着他人向上 爬的人感到厌恶。他严肃地说道:“医生误诊是很正常的嘛,为什么要开除他? 赶紧让他回来!你们这样做,太过了一点。另外,再请你们告诉他,我不但不生 他的气,反而要感谢他。叫他好好工作,不要有任何思想负担。”   林如洋感谢误诊的江医生,不是他矫情,而是出于内心的真实感受。林如洋 到死亡线上走了一遭,和死神打了个照面,更感到生命宝贵人生苦短;告别死神 之后,自然非常欣喜,同时也更觉得自己为人民做的事情太少,遂暗暗立下誓言, 要在余生为党和人民多做工作。出院第五天,他就出现在了办公室。上班当天, 他就要求办公室主任新辟一个接待室,凡是来找纪委工作人员的,包括找他林如 洋的,门岗无须登记,更无须打电话请示,门岗可直接将来人引进接待室,任何 人都不得将来访者阻拦在纪委门外。来人进入接待室,先由办公室的人员询问事 由。如果是上访反映问题的,就派人将来访者带到信访局处理;如果是直接要找 纪委某部门或者某个人的,就由相关人员出面接待。“如果是来找我的,只要我 在单位,都要告诉我。群众来找我们,必定有原因。谁也不会故意到政府部门耍 赖闹事。中国的老百姓,什么都敢闹,就是不敢跟政府瞎胡闹。有的确实跟政府 瞎胡闹了,耍赖了,也必定有一番不得已的缘由。至于其中的是非曲折,就需要 我们做过细的工作,去调查了解,去解决落实,去疏导安慰。”林如洋这么说道, “不要以敌视的心态看待群众,而要以关心与体谅的态度对待群众。”   所以,这一天唐神经轻而易举地见到了林如洋。林如洋听了唐神经的申诉, 又和信访局负责调查此事的人电话核实了一下,得知车祸确有其事,便觉得唐神 经不是无中生有的乱告状。又想:“既然唐盛兴说司机给车主顶包坐牢,且又亲 眼看见司机在押期间到洗浴城洗澡,这就是一个突破口。因为,司机从看守所到 洗浴城,至少这两个地方的监控录像中会有记录。如果监控录像或看守所洗浴城 的人证明确有此事,那这里面就有蹊跷。还有一个突破口,就是为什么车祸发生 了三个多月,才将司机关押,车主才作了赔偿?是一时没有找到肇事车辆,还是 如唐盛兴说的官官相护故意包庇?这里面的时间差也很好查证。更重要的是,唐 湖县公安局为什么将车祸受害人唐盛兴强制关进了精神病院?仅仅由于他反映车 祸问题吗?按理说,既已公正处理,就不怕唐盛兴上访……”凡此种种,都让林 如洋感觉此案必有隐情,加上以前也曾有人反映过赵利民的问题,便决定亲自带 人到唐湖县深入调查一番。   为了不打草惊蛇,更为了防止串供,林如洋没有让金浦市及唐湖县的官员警 员参加调查小组,而是从省公安厅抽调了数名刑侦警察和经侦警察,加上纪委的 干部组成了调查小组,然后同时分三路直达唐湖县有关部门。一路直达唐湖县交 警大队,一路直达唐湖县看守所,一路直达唐湖县金鑫煤矿。   先说到交警队的那一路。调查人员找到了当时的两名办案民警孙强邓斌和事 故档案管理人员,取得了车祸现场的监控录像和痕迹检验资料。说来这些资料的 取得也相当不易。因为上一次调查组走后,马德林陈东胜曾指示档案管理人员夏 军销毁录像。夏军知道这是违法的事情,慑于上司的淫威,只好照办,但又复制 了一份,藏匿在自家的杂物储存室中。现在一见省里来人复查此事,夏军就交出 了复制的录像资料。录像显示,老鞋匠唐德亮和小女孩唐如花先摔倒在机动车道 上,奥迪车因速度过快,碾压了唐如花。单单放映录像,看不清车内有几个人; 一俟将图像作放大处理,就能隐约看到车后座上有一个人影。人影很模糊,辨别 不出那人是谁。但是,奥迪车的车牌号“0066”却可以在录像中清楚地辨别出来 ——这一资料充分说明,当时的办案人员确实有意隐瞒了肇事车辆和车主的身份!   调查小组随后又调取了奥迪车沿途行驶时的监控录像,发现奥迪车最早出现 在城东恒大路口,然后穿过城中心的主干道——光明大道;再经过车祸现场;出 事后稍作停顿,又一溜烟地经过唐湖大厦、唐湖人民公园……最后出现在西郊的 西林道口。录像中,奥迪车虽然行驶在冰雪马路上,速度却非常快,时速可能有 60公里,几乎将路上所有行驶的车辆甩在身后。   调查人员对车祸后奥迪的高速行驶能够理解——畏罪逃逸,怎能不快?但是 对车祸前奥迪车反常的高速疑惑不解,于是分析奥迪车从何处来,到何处去。结 果发现最早出现的恒大路口离车主“二公子”的“小观山庄”只有两三公里,就 估猜车辆可能从“小观山庄”开出来的;再分析车辆消失后的地理位置,发现西 林路外围就是郊区,附近没有什么单位,住家也很少,当地人称那个地方为西沟 林。西沟林再向西,有一个“大坑”;“大坑”再向西,就是农田村庄……   此时,调查人员当然想不到“二公子”失手打死了杜梅梅,又抛尸西沟林大 坑的事情,只是隐隐觉得此事有点蹊跷。   再说第二小组到达唐湖县看守所后,立即查看了当日的监控录像,发现蒋小 峰确实在两名看守的陪同下,大摇大摆地上了奥迪,然后驶出了看守所的大门。 再向看守所的警察一了解,得知蒋小峰入所后,经常乘车外出,平均一周就要出 去一次,遂立即控制了蒋小峰及相关看守,不让他们再和外界联系。又马不停蹄 地赶到“海阔天空”,不费吹灰之力就证实了唐盛兴的说法。第二小组的调查人 员遂觉得此事大有文章:“如果没有秘密交易,蒋小峰怎会这么逍遥?这么猖 狂?”随即密审蒋小峰。蒋小峰起初有侥幸心理,拒不如实交待。省厅警察就将 蒋小峰押解到新岳看守所,这样既可以防止蒋小峰和外围人员联系串供,又可以 保护蒋小峰的人身安全,同时还可以彻底斩断蒋小峰等待救援的妄想。   一到省城看守所,蒋小峰就知道大势已去。面对警察的审讯攻势,他在心里 反复掂量:“‘二公子’这混蛋,答应给我的500万,拖到现在只给了50万,另 外的钱还要等我出去之后再给。现在这种情况,看来钱是拿不到了……杜梅梅不 是我杀的,我参与抛尸是受‘二公子’的胁迫……车祸的事也是由此发生……现 在说出来,他们答应算我自首;不说出来,恐怕永远回不了家了……再说,省里 的警察把我弄到这里来,也算是保护我。如果继续待在唐湖,赵家父子说不定真 的能杀我灭口……”蒋小峰盘桓再三,最终慑于法威,也是为了自保,就如实交 待了他和“二公子”的交易,包括他俩将杜梅梅抛“尸”西沟林大坑、“二公子” 平时奢靡淫乱等等事情也全盘供出。   调查小组见牵出杀人抛尸的大案,立即增加大批警力。一部分警察秘密控制 了赵氏父子,一部分警察立即押着蒋小峰赶到大坑。蒋小峰指认了犯罪现场。三 名警察穿戴好防护服装,然后小心翼翼地下到大坑,果真找到了杜梅梅——可怜 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早在异乡成了一摊白骨。   既寻着了尸骨,警方就立即逮捕了“二公子”赵长河,纪委又对赵利民采取 了“双规”措施。后来,新岳警方将尸骨做了DNA检验,又与杜梅梅父母的DNA做 了比对,确认了尸骨是杜梅梅,遂将尸骨交给了G省警方,G省警方又转交给了杜 梅梅的父母。   这都是后来的事情,我们再说当时大坑内发生的其它事情。   下到坑底的三名警察中有一人叫郝志鹏,新岳人,是省公安厅的业务骨干, 刑侦经验非常丰富。他当时见这个大坑实在少有,且阴森可怖。如果没有什么特 别的事情,十年二十年都不会有人下到坑底。出于职业的本能,郝志鹏就由此及 彼地产生了一些可怕的联想。于是,他找了一根木棍,拨开坑底的草丛及灌木丛, 也驱赶那些可能存在的虫蛇,在坑底寻找起什么东西来。一刻钟后,他又发现了 一摊骸骨!   这事立即惊动了整个办案队伍。警察们随即对整个坑底进行了地毯式搜索。 一小时后,又在坑底发现了三具骸骨!包括杜梅梅的骸骨,大坑内一共有五具人 体骸骨!   事后,通过这些骸骨又破获了两起三年前发生的离奇失踪案件,但还有两具 骸骨至今未能明确身份,恐怕会永远地成为悬案了吧。   当时,林如洋站在大坑边,闻知坑底找出了五具骸骨,长叹良久,然后面向 青天,缓缓地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唐湖县这样的大坑,万万不能再出现了。”   再说第三小组。他们到达唐湖县金鑫煤矿后,就立即对财务账目展开了调查。 虽说发现了一些小问题,却没有找到赵利民有干股拿分红的记录。对此,经验丰 富的经侦警察们早有预料——腐败官员不会采用实名拿干股的,他们一般采用化 名,或者根本不走账。此事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够有进展的,需要做过细的查账工 作,才能从蛛丝马迹中发现端倪。经侦人员于是封存了相关财务凭证及账目,打 算用十天八日的时间来找到突破口。   第三天,当警方拘捕赵长河、双规赵利民后,煤矿老板就连夜向调查小组供 述了他和赵利民官商勾结,牟取暴利的事。警方立即拘捕了赵利民,随后就将他 带到新岳审查。   至此,为害一方的赵氏父子及其党羽爪牙都受到了国法的严惩,唐神经的冤 案终于得以雪清。时在2010年8月间。   第十八章 演讲   8月18日下午,唐神经得知赵氏父子终于伏法,高兴得几欲发狂。他恨不能 立即飞回唐湖,飞到母亲身边,于是他兴冲冲地往车站赶去。刚走了几步,却想 起有些事情应该办一下,办好之后再回家,那才比较妥当。一是要到林如洋那里 去一下,向他当面表示感谢。如果自己不辞而别,那就显得不厚道;二是不能将 小狗“阿黄”独自留在新岳,那样就等于抛弃了它,它势必重新沦落为一只流浪 狗,也很可能在街头奄奄待毙。那样的话,自己就成了一个负心人,辜负了阿黄 对自己的深情厚谊。不过,这事好办,将阿黄带到唐湖去,带到家里去就行了。 唐神经想到这里,隐隐觉得还有第三件事也应该去处理一下,却一时想不起究竟 是什么事。许是他过于高兴,思维一时短路,也是可能的。   唐神经不再苦想,他决定现在就去拜访林如洋。他到家家乐超市买了些水果, 又叫摊主用花蓝装饰了一下,那些相貌平平的水果立即变得光鲜可人且富丽堂皇 起来。唐神经看看花蓝,很是满意,然后就拎着花蓝直奔省纪委而去。   这一次唐神经没有那么幸运,他没能见着林如洋,林如洋外出了。唐神经将 花蓝放在接待室,让办公室的人转交林如洋,然后就离开了纪委,回到了小庙。   小狗阿黄见唐神经回来了,连忙一蹦一蹦地迎上前去,又咬住唐神经的裤脚 撒娇,似乎感觉到了唐神经要离开新岳,又似乎在提醒唐神经不要丢下自己。唐 神经见此情景,更坚定了要带阿黄一起回唐湖的想法。他蹲下身子,抱起阿黄, 抚摸着它的脑袋,说道:“阿黄,咱家的大仇报了,坏人被抓起来了。咱们现在 就回家。”阿黄好像听懂了唐神经的话,它兴奋地“狺狺狺”的哼了起来,又用 脑袋在唐神经的怀里又拱又撞,又用舌头舔唐神经的手,以此来回报唐神经对它 的亲切抚摸,也回报唐神经对它说过的若干知心话儿。   唐神经简单地收拾了一下,然后就将宝剑挂在腰间,背起行囊,抱着阿黄, 往新岳长途汽车站赶去。   到了车站,已是傍晚六点钟了,到唐湖县的最后一班车刚刚开走。唐神经无 奈,只得买了第二天的车票,然后又领着阿黄回到了小庙。   各位看官,你们肯定看出来了:唐神经现在虽然不发疯,但他的思维、言行 还是跟正常人略有差别。当然,这一点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再说唐神经回到小庙,满腹的高兴劲儿没处发泄,加上没有见到林如洋,没 能赶上最后一班车回家见母亲,没人听他的倾诉,狂喜之余又有点沮丧。他在小 庙里徘徊了一刻,终于坐不住了。此时,他产生了强烈的演讲欲望,他对小狗说 道:“走,我们出去转一转。”   小狗摇着尾巴,一颠一颠地跟着他来到了家家乐超市门口。正是各单位下班 的时候,也正是商家生意红火的时候,超市门前车流穿梭人流不断,路灯窗灯霓 虹灯都已大亮了起来。唐神经站在台阶上,并不急于开讲。自从唐神经在唐湖县 交警队门口的花台上发表演讲之后,他就有一个习惯:喜欢站在一个较高的地方 对众人演说。如果一时找不到这样的台阶,最起码也要找几块砖头垫在脚下;实 在连砖头也找不到了,那演讲的兴致就会减少许多,甚至会取消演讲。所幸家家 乐超市门口恰巧有这样一个台阶,这也是此前唐神经为什么总喜欢在家家乐门口 流连的一个原因。现在,他照例站到台阶上,等众人渐渐围拢过来,演讲才会开 始。   过了一刻钟的样子,唐神经的面前围了不少人。超市门口的保洁人员、车辆 停放管理人员,还有广场上的流动摊贩、附近店铺的店主、每天从这里经过的上 班族……都比较熟悉唐神经,他们知道唐神经马上就要开讲了,就在耐心的等待。 不过,有一点让他们不解,以往唐神经演讲的时候都是发神经的样子,让人一看 就知道这是一个疯子;今天可不同,唐神经衣着整齐,脸面干净,神情也比较正 常,没什么疯子的模样。   唐神经见人们已将他围得水泄不通,都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有的还催促道: “唐神经,磨蹭什么,快点开讲。我还要回家吃晚饭呢。”唐神经就渐渐地进入 了角色。周围的灯光让他的情绪慢慢亢奋起来,簇拥的观众让他的感觉极为良好。 他觉得自己的形像高大起来,而周围的人都已经矮小下去。他觉得自己不再是一 个普通的人,而是一个先驱,一个导师,一个启蒙者,一个引领者,甚至是一个 领袖。就像新文化运动时期,北伐战争时期,抗日救亡时期,国共和谈时期…… 那些风云人物一样。那些人披着长长的围巾,手中卷着一张报纸,或者拿着一只 喇叭,面对芸芸群氓,或慷慨陈辞,或振臂高呼,或指点江山,或沉痛呐喊…… 现在,唐神经就觉得自己跟那些披围巾拿喇叭的人差不多。时代不同了,社会有 了很大的进步,但国人的整体素质与觉悟并没有多大提高,他们很愚昧,很自私, 很刁蛮,很丑陋,很散乱……他们需要启蒙,需要引领,需要净化,需要凝聚…… 需要文明的滋养,需要民主的灌溉,需要科学的精神,需要振聋发聩的提醒,需 要黄钟大吕的轰鸣……人民是历史的主人,也常常是历史的牺牲品;人民是推动 历史前进的动力,但是,如何启动这样一种动力,是千年中国一直没有解决的大 问题;人民常常创造了历史,人民也常常被利用;人民渴望真正的尊重与自由, 却很少获得它应有的权力与尊严;人民是智慧的,人民是强大的,人民是伟大 的……同时,人民也是盲目的,人民也是弱小的,人民也是卑微的……   (作者注:由于唐神经此时的思维高度活跃,没来得及区分“人民”与“民 众”这两个概念的差别。在作者看来,这两者既有所同,也有所不同。“人民” 是正向的政治概念,“民众”是中性的实指名词。)   一时间,唐神经的大脑中充斥着上面这些稀奇古怪荒唐可笑甚至是极端错误 的想法。他急于将他的这些想法告诉眼前的听众,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他沉浸 在思维的汪洋大海中,他努力从中理出个头绪。终于,他清了清嗓子,说道: “同胞们,亲爱的同胞们……”   人们听到这第一句话,就哄笑起来。“同胞们?谁和你同胞?都什么年代了, 还同胞?”“别说这些酸牙的词,现在只认钱……”唐神经不理他们,继续说道: “同胞们,我首先要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的冤案终于澄清了!腐败分子终于 被逮起来了!横行唐湖县十余年的赵氏父子终于落入了法网!感谢共产党!感谢 正义的法律!感谢林如洋林书记……”   有人不知怎么回事,就问唐神经。唐神经就将说了无数遍的事件经过又简要 地说了一下。围观的人听了,有的唏嘘叹息,有的为唐神经高兴,有的竖起大拇 指赞扬林如洋。   唐神经接着说道:“我今天的演讲不是谈我的个人冤案,而是要讲两个大问 题。一个是全民素质问题,一个是反腐清政问题。现在,我们国家的经济建设取 得了很大的成就,谁也不能否认这一点,谁也否定不了这一点。但我们国家目前 存在两个大问题。一个大问题来自官方,来自各级政府的部分官员,那就是腐败 问题,这个问题我放在后面讲;还有一个大问题来自民间,就是民众的整体素质 问题。把这两个问题解决好了,中国的问题就解决了一半!有人要问了,那还有 另一半呢?另一半的问题也很重要,但我今天不想讲……”   “故弄玄虚,故弄玄虚。连唐神经这样的人也会故弄玄虚。这社会……”一 个穿着西装、扎着领带、背着电脑包的青年人摇着头,无限感慨地评论道。他是 附近一家IT公司的职员,经常听唐神经的演讲。   “他今天可不像神经哟。你难道没有看见,他今天跟平时不一样?”有人不 同意“领带男”的观点。   唐神经继续说道:“别小看‘素质’二字——我说的‘素质’不是学校里说 的什么‘综合素质’。什么成绩好会唱歌会跳舞会画画,什么戴几道杠听老师话 会组织个活动,就是‘综合素质高’了。不是的,统统不是的。那种所谓的‘综 合素质’都是假的,骗人的。我说的是民众的整体素质,包括文化、觉悟、良知、 道德、心性、修养、规则、纪律、习惯、操守等等。民众整体素质不高,恰恰证 明了几十年教育的失败,也说明了我们的社会存在着严重的问题。民众整体素质 不高,也严重地制约了社会进步,很多大事都是由鸡毛蒜皮的小事引发的。比如, 上车不排队,挤得厉害了就发生口角,口角厉害了就挥起老拳,老拳一挥就引发 民事纠纷甚至刑事案件;再比如,发生在集体宿舍的争吵斗殴,甚至伤害杀人事 件,都是一些生活琐事引发的。前几天,著名专栏作家吴澧先生就在《南方周末》 上写过一篇文章,叫《琐事也能杀人》,讲的就是这方面的事情。个人觉得‘吴 澧’说得非常‘有理’。还有,民众公德意识较差,公共设施根本没人爱护。就 说我们新岳市区的电话亭吧,现在还有一个完好无损干净整洁的电话亭吗?没有 了,早就没有了。当然电话亭现在也没有什么用了。再说一件发生在我老家唐湖 县的事。有一年国庆,唐湖县城主要地段放了五万只花盆。国庆一过,花盆全部 被人抢光了。你可能要说了,这是局部地区的事情。好吧,那我说一件全国性的 事件。今年春上,日本地震了,福岛核电站发生核泄漏了,日本没有大乱,我们 中国人却慌得将盐抢购一空。这事不光发生在小地方吧,许多大城市也发生过吧, 就连北京上海广州这样的大城市也发生过抢购盐的事吧,新岳也没有例外吧。这 事弄成了一个国际笑话,实在有损国家形像。想想看,太平洋那边的事,却让我 们炎黄子孙成了‘盐慌子孙’;如果历史再次重演,日本人再次突破我军事防线, 侵入我国境内,就以国人这副可笑的模样,能够众志成城共御外侮吗?可以想像, 如果真的发生这样的情况,军队或许会奋起操戈血战沙场,但民众必如一盘散沙, 四处逃命;也必定会出现大量的汉奸、带路党、卖国贼;一部分人甚至会带领外 寇杀戮中国人……”   唐神经咽了一口吐沫,继续说道:“谈到国人的整体素质,从我们新岳市的 马路秩序上也可以看出来,窥一斑而见全豹嘛。”唐神经说到这里,就用手指指 不远处的十字路口,然后又蹲下身来,抚摸着小狗阿黄。阿黄一如继往地依偎在 唐神经的脚边。从它的眼神看,它既没有受宠若惊,也没有无动于衷,而是淡定 地望着众人,享受着唐神经的爱抚,亲密与忠诚都从眼神中流露出来。有些老看 客——比如“领带男”——早就见过这只小狗了。他们看到这只小狗与唐神经形 影不离,而且与唐神经如此亲密,好像是唐神经真切的知己、忠实的随从,就感 到忿忿不平。他们既羡慕又嫉妒。一个疯子,神经病,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忠实的 随从,真是气死人了。想想现在,人与人的距离非常遥远,心与心之间都立着厚 厚的钢板。朋友翻脸,亲人反目的事屡见不鲜,更别说情场的无情,职场的冷漠, 商场的残酷,也更别说陌生人之间的防备与警惕。想不到,一个外地的神经病, 竟然赢得了一只狗的信任与忠诚,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气人的事吗?没有!绝对没 有!就连有知识有体面的“领带男”也感到嫉妒甚而生气。他一看到唐神经和小 狗,就联想起自己和办公室的同事。他所在的IT公司,如果没有工作上必须的口 头交流,同事之间基本不说话,能用QQ交流的,就用QQ,绝不开口。哪怕天天见 面,哪怕坐在对过或者身边,却不说一句话,甚至有的连名字都互不知道。   唐神经似乎看出了人们的心思,他站起身来说道:“我谈人的素质,却为什 么要扯到我可爱的小狗阿黄呢?我要告诉你们,阿黄是一只遵守交通规则的小狗, 他从不闯红灯。阿黄为什么会遵守交通规则不闯红灯呢?难道是天生的?不是的。 是它经常过马路,总结出‘红灯停绿灯行’的道理;也可能是它以前的主人培养 了它这个习惯。再看看路口那些闯红灯的人,差距就出来了。这些人素质低也就 罢了,还粗野凶狠,有少部分人就跟土匪一样刁狠野蛮……不说了,在新岳说新 岳人不好,在中国说中国人不好,会被人骂,甚至还可能会遭到老拳,也不排除 会像方舟子那样遭到铁锤的袭击。方舟子不得已雇佣了安保人员,我可没有钱聘 请安保人员……关于国人整体素质的事,太多了,大家都看得到,也体会得到, 就是没有人意识到它的重要性。”   “你说了这一大堆,请问如何解决国人整体素质低的问题?请正面回答。” “领带男”梗着脖子问道,似乎有点诘难的样子。   “你这个问题很好,也很复杂。时间关系,我只能简要地说一下我的观点。 一是教育,反复的教育,脱胎换骨抽筋换血的教育;二是严惩,狠狠的严惩,让 人心惊肉跳痛不欲生的严惩。当然,严惩之前要有一个时间表,要让民众知道, 严惩马上就要开始了;三是整顿官员队伍。官员不贪赃枉法不腐败弄权,民众的 风气自然也会随之正一点,善一点,好一点。这就扯出我要讲的第二个问题:反 腐清政的问题。”   各位看官读到这里,可能会想,唐神经今天的演讲没有以前那么精彩啊。是 的,这没有办法,确实没有以前精彩,因为唐神经今天没有发疯,所以讲得不精 彩。他今天比较理智,比较清醒——当然他的清醒与理智跟正常人相比还是带有 一点点“神经”的意味,要不他也不会在家家乐超市门口演讲,正如你我不会站 到大街上演讲一样。   唐神经继续讲道:“反腐的问题,就更复杂了。大家都知道腐败很严重,也 都很痛恨腐败。可是,怎么解决这个难题呢?不是局部的解决,而是全面的解决; 不是从具体事件上解决,而是从根子上解决,从制度上解决……”   唐神经正说到节骨眼上,人群外围却忽然骚动起来。唐神经侧头望去,却因 灯光照着眼睛,看不太清,好像是一个妇女抱着一个孩子朝人群中挤来,一边挤 一边说:“让开让开……”人们不知怎么回事,纷纷让开一条道。唐神经把右手 搭在额头,藉以遮挡部分灯光,再定睛细看,才发现是馒头店的沈芳,怀中的孩 子是琴琴。   原来,沈芳在馒头店做着生意,远远地看到超市门口又围了一堆人,心里就 有点纳闷:“难道他又发疯了?不会呀。最近一直很正常,怎么又发疯了?如果 不发疯,怎么围了一大堆人……”不知怎的,心中就有点莫名的不安。她既要做 生意,还要照看琴琴,又想过来看个究竟,这样一来,心中愈加烦躁。终于,她 狠狠心暂停生意,关上店门,抱着琴琴过来了。一看唐神经衣衫整齐,面容清爽, 便宽了点心;又见唐神经讲得滔滔不绝神采飞扬,倒生了些敬佩与倾慕,就在人 群外围竖耳听了一会。现在一听唐神经讲什么腐败问题,心中不觉一惊,想打断 唐神经的胡言乱语,一时又找不到好办法。情急之下,就抱着琴琴突入人群。快 到唐神经面前,沈芳便高声说道:“快别胡说了。琴琴哭着闹着要你跟他玩。我 忙得要死,你倒好,站在这里说些没用的废话……”   唐神经一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在纳闷之间,有人起哄了:“哟,恐 怕不是小孩要抱吧,是大人要抱吧。”   沈芳冲着起哄的人喝道:“少放屁,他是我表哥。我叫他帮我带带孩子,怎 么啦?再瞎起哄撕烂你们的嘴。”   唐神经一听,这才回过劲来,心中不禁一阵悸动;又因正讲到兴头上,不肯 就此罢休,遂趁势说道:“表妹,再等一会,我马上就讲完了。”沈芳便说: “不识好歹。好吧,你讲吧。看能不能把肚子给讲饱。”说完感到在这里立不住 脚了,扭头便走。   有人听出了苗头,又“嗷嗷”地起哄道:“哟,唐神经艳福不浅啊。”“是 啊,有人关心唐神经了。想不到这世道还有人关心神经病。”   唐神经最听不得人喊他“神经病”或“精神病”、“疯子”。你直呼他“唐 神经”,他不计较,他认为这是一种调侃的称呼,况且“唐神经”和“唐盛兴” 音近,他也懒得去细细分辨。但你不能说他是“神经病”或者是“疯子”,那样 的话,唐神经会很来火。现在即是如此,唐神经冲起哄的人喝道:“谁是神经病? 你才是神经病!看看你这副德性,这副嘴脸,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些愚民!”   也有人跟着唐神经谴责道:“真是愚民!一点‘整体素质’都没有!唐盛兴, 别理他,你讲你的。你讲的话,我都爱听。”   出言不逊的人脸上就讪讪的,慢慢挪蹭着步子离去。似不甘心被驱逐的耻辱, 他一边走,一边对身边的人说道:“啃的是馒头,睡的是地铺,却操着金銮殿的 心。好笑,好笑,说他是神经还死不承认。”   唐神经不理他,振了振精神继续说道:“说到反腐败,我们总是呼唤清官。 清官固然可敬,但清官不是完全可靠的,也是不能从根本上消灭腐败的。如何从 根本上消灭腐败?那就要靠制度建设。这似乎又是一个常识。‘制度建设’好似 万金油,一谈到什么问题,就搬出‘制度建设’这个陈词滥调。其实,如何建立 制度,建立什么制度,制度的具体内容、措施、方案、细则,这才是关键!现在 大家都说空话套话假话屁话,一接触到具体事宜,就傻了眼,就闭了嘴,就溜了 腿。或畏难,或惧怕,或虚与委蛇敷衍了事,或不着边际不切实际,或者怕放火 烧到自己,或者干脆拍拍屁股溜之大吉。这些都要不得,都是我刚才说到的国人 的陋习。在我看来,反腐败的措施可以这么搞。首先确立一个时间线。时间线之 前的,按当时的法律法规处理;时间线之后的,按新的反腐制度处理——当然, 新的反腐制度要比以前的法规要严格得多。所谓‘乱世用重典’。现在虽不是乱 世,但腐败形势令人担忧。中央领导说,如果腐败问题越演越烈,最终必然会亡 党亡国!并采取了前所未有的措施,掀起了前所未有的反腐风暴,一年之中查处 了几十个高官。真正大快人心!大得人心!”   家家乐超市门口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   唐神经挥挥手,继续说道,“对于时间线之前的腐败分子,敦促他们尽快自 首。为了鼓励自首,可制定一个宽松处理的政策;凡是自首的,无论数额多大, 只要全额退出赃款或退出现存所有赃款,免于死刑,同时给予其他宽大处理;对 于拒不自首的,一律从重处理,该抓就抓,该杀就杀。有人会说了,贪官太多, 没有那么多监狱;或者抓了那么多贪官,干部就少了很多,领导工作就没有人做 了,就会影响经济建设了,就会影响社会稳定了。这实在是糊涂的想法。中国什 么都缺,就是不缺人。中国有的是人,还愁没有人做官?做官是最简单的事情。 一般行政官员,只要会讲套话会装样子会迎来送往再有点心机城府就可以了。当 然,有的官位也需要知识,凡事都不是绝对的。退一步说,即使因为反腐造成经 济建设停顿个一两年,也是完全值得的。下不了决心,等到不可收拾的时候,悔 之晚矣。其实现在已经有点晚了,不过,再不痛下辣手,更晚!这是时间线之前 的办法。时间线之后的,就不能这么客气了。发现贪腐分子,不论你官大官小, 10万丢官,20万坐牢,100万或者200万就枪毙。有多少枪毙多少,不能心慈手软。 还是那句话,对腐败不能宽容!它是目前中国问题的万恶之源!   有人说了,100万200万就枪毙,是不是太狠了一点?要我说,不狠。要知道, 这100万200万不是行贿人的钱,也不是某个单位的钱,甚至不是国家的钱,而是 你我的钱,这些钱归根到底是要摊派到我们头上的。也就是说,你我的钱被他们 变相地掠夺去了。这话怎么讲?比如,100万的房子,因为腐败卖到了150万,这 多出的50万是不是由买房人负担了?房地产商人是不会白白送钱给官员的,他总 是要将腐败的钱摊派到房价上。所以说,腐败的钱都是民脂民膏,都是你我的血 汗,都是弱者的血汗。”唐神经在“弱者”二字上用了重音,“为什么这么讲? 比如这位戴领带的朋友——”唐神经指指“领带男”,接着说道:“假如你买了 房子,为腐败多支付了50万;但是,假如你也是一个腐败分子,一个只能搞些小 腐败的分子——我是说假设——你一年只能捞个三万五万;或者你是一个暴利行 业垄断行业的管理人员,你一年的工资有十多万二十多万;又或者你的收入来路 不正,是坑蒙拐骗巧取豪夺得来的——”   “领带男”听到这里,终于沉不住气了,他一把扯松了领带,梗着脖子忿忿 地说道:“你硬是要气死我啊?我腐败?我腐败个屁!我工资只有三千多,累得 要死!哪来的十多万二十多万?又怎么腐败?我想腐败也腐败不了啊!暴利行业 垄断行业?我爹妈亲戚无权无势,这些行业我能进得去吗?只剩下坑蒙拐骗才能 发财了,可咱良心上又干不了!你这么说我,不是太损了吗?唐神经!你正面回 答我!”“领带男”说到最后一句,几近于吼叫起来。   唐神经微笑着说道:“朋友,不要上火。看来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工薪阶层。 我只是假设。接着刚才的话,虽然你在买房子上面因为腐败多花了钱,但你在其 它方面又捞回了这些钱。如果你这么一直推下去,你就会发现,最终为腐败买单 的,就是那些无法腐败无力掠夺的弱势群体!就像那些大学生——可能你也是大 学生,其实我也是大学生——你们每月拿着两三千的工资,根本买不起房子。新 岳市区一套房子的钱就是你们一辈子的工资。你们还算好的,有的还不如你们。” 唐神经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停顿了一下,接着指指那些卖红薯卖袜子 的小摊贩们:“比如他们,还有我那卖馒头的表妹,就是刚才来找我的那个人— —是他们,和目前的你们在为腐败买单,你们却浑然不觉。”   沈芳其实并没有走远。此时,她抱着琴琴在人群外围听唐神经演讲。听到此 处,隐隐觉得自己听懂了,由此愈加敬佩唐神经。“这样一个人,有这么大的学 问,竟落到这种地步,可惜了。唉。”叹息完毕,就听唐神经继续讲道:   “为什么说是目前的你们,因为你们这些大学生将来有本事了,一旦有机会 搞腐败,就会毫不犹豫地搞腐败,因为沉重的房贷让你们成了房奴。你们要早日 摆脱房奴的压力或经济的压力,就必须拼命地赚钱。一有机会腐败,哪有不腐败 之理?这就是恶性循环!你腐败,我也腐败;你腐败了我的钱,我就腐败你的钱! 至于我的表妹,她卖馒头,似乎只要不买房子,就不受腐败的影响。其实,她也 是腐败的受害者,只不过程度不同罢了。时间关系,我就不详细地讲了。总之, 归根结底一句话,最终的腐败成本是由无力腐败的人来消化的,来承担的。到最 后,腐败的代价是由整个社会来承担的,甚至包括腐败分子在内!所以,还是那 句话——对腐败不能宽容,它是中国问题的万恶之源!”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是,有什么好办法来控制腐败减少腐败呢?请正 面回答。”“领带男”可能电视辩论赛看多了,一提问就要求对方“正面回答”。   唐神经演讲的时候总希望有人提问,这样他就可以借题发挥大展经纶,现在, 他又微笑着,从容不迫地应对道:“这是一个系统工程,说来有点复杂。首先, 要让人们,尤其是那些官员与商人们明白这样一个基本的道理——做官不能发财, 要发财就不能做官,可以去经商。经商可以发财,随便发多大的财,只要是合法 的,都是可以的,都是受法律保护的;但你经商的同时,就不能做官。不能既要 做官,又要发财;或者既要经商,又要做官。既吃粽子又蘸糖,这是不行的。其 实,‘做官只拿薪水、不能发财’是我党的基本宗旨之一。现在的贪官都是看到 商人赚了大钱,心理不平衡,从而官商勾结,渔肉人民。他们忘记了我党的基本 宗旨,他们不是在为人民服务,而是利用手中的权力吸人民的血!”   听到这里,围观的人终于拍出了他们吝啬已久的掌声,而且拍得很用力。   唐神经摆摆手,继续说道:“要反腐,首先要找到腐败分子。如何找到腐败 分子呢?方法很多。一是刚才说的自首从轻制度,二是纪检制度,三是举报制度, 四是官员财产公开制度,五是发动群众。提到‘发动群众’,大家总会想到文革, 想到‘发动群众’的弊端,却忽视了‘发动群众’的优势。反腐败要‘发动群 众’,依靠群众,而不是搞盲目的‘群众运动’。要把‘群众运动’与‘发动群 众’、依靠群众区别开来。要将反腐的一切活动纳入到法律的框架中,依法展开, 依法处理。要讲究事实与证据,要有疑罪从无的法治精神。不能央及无辜,不能 滥押滥审甚至滥杀,但可以广泛调查合法取证。要让腐败分子坐卧不安,要让不 腐败的官员心安理得无忧无虑,甚至还为之高兴,为之鼓舞——因为反了贪官, 对清官就是一种鼓励。如果不反贪官,清官就寒心,就会凡官皆贪。同时,用法 律来贯彻反腐工作的始终,清官就不必担心自己会被冤枉。大家可能听明白了, 这就是法治的好处。总之,要将群众的力量与法治的力量结合起来,这样才会有 成效。”   “领带男”听到这里,不禁频频点头,随后又有点卖弄似的补充道:“光有 法治还不行,还得有人治。就拿你的事来说吧,同样的制度,第一批调查组就按 官场潜规则做事,敷衍塞责,不了了之;等到林如洋一出马,还是那个制度,结 果就大不一样了,问题就解决了。所以,中国的事,还得有人治。唐神经,你说 我说得对不对?”他这一回没有叫唐神经“正面回答”。   唐神经摸摸下巴,似乎遇到了一个难题。他略一沉吟,从容答道:“你这话 不太正确,但也不算太错。如果有完善的法治,再加上有好的人治,那当然更好。 但是根本还得靠法治,而且人治不能干涉法治。我的事情,表面上看,是同一个 制度,两种不同的结果,好像法治不重要,人治才重要。其实,问题的实质是, 这个制度本身就是有漏洞的,不完善的;或者说制度虽有了,却流于形式,不是 强有力的制度,才需要林书记那样的人来强力推动它。如果我们将制度做得很完 善,很有效,那么林书记们只要按制度执行就可以了,就能省很多的心,也可以 少得罪人——像香港廉政公署那样。这就是人治与法治的区别……”   正说到起劲处,却有一个中年男人牵着一条黑狗钻进了人群。那男人留着短 绰绰的头发,黑黄的皮肤,一脸的横肉,脖子上挂着麻绳一样粗的金项链。他对 唐神经轻蔑地笑道:“你这个疯子,又在这里胡说八道。我看到你这样的人,脚 丫子都来气。自己没有×本事,却看不得别人发财,还整天嚎着‘反腐反腐’, 趁早回到小庙里歇歇……”那条大黑狗也对着唐神经“汪汪”地吠叫起来。   唐神经正要反驳,却见他脚边的阿黄愤怒地瞪起眼睛,然后像闪电一样“嗖” 地扑向黑狗,随即与黑狗撕打起来。黑狗猝不及防,居然被阿黄扑倒在地。阿黄 像发疯了一样,咬黑狗的嘴、鼻子、耳朵。黑狗大怒,一骨碌站起来,与阿黄展 开了扭打。阿黄毫不畏惧,瞪圆了眼睛与黑狗奋力撕咬。围观的人们鼓噪起来。 阿黄越战越勇,竟将那黑狗逼到中年男人身后。那男人感到脸上无光,就唆使黑 狗继续和阿黄撕打,可那不争气的黑狗完全被阿黄的气势镇住了。它向人群外围 逃去,无奈脖子上的绳子牵在主人手中,想逃又逃不了多远,情状极为狼狈。阿 黄又追上去吠咬黑狗。黑狗本来是狗仗人势,它见主人指手画脚地骂唐神经,也 就趁势吠叫几声,以讨好主人。想不到这个其貌不扬的黄狗竟不要命地撕咬自己, 遂不敢恋战,使劲往人群外围奔突,那男人竟被他的黑狗牵了走了。一边走,一 边讪讪地骂道:“狗东西,连疯子的狗也打不过,回家杀了你……”   阿黄见黑狗走远了,这才抖抖身上的毛,回到唐神经的脚边,面向众人,坐 了下来。人们纷纷为阿黄鼓掌。阿黄照例张着嘴,垂着舌头,略带笑意地望着众 人,像打了胜仗的孩子一样。   唐神经弯下腰,抱起阿黄,抹抹它的脑袋,说道:“阿黄好勇敢。走,我们 回去休息。”然后站起身,潇洒地甩了一下极像切?格瓦拉那样的长发,又向围 观的人挥挥手:“今天的演讲到这里就结束了。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演讲了。我 越来越感到我讲得很乏味了。我不想再讲了,但我会将反腐败的建议整理成文字 的东西。有时间的话,我想到北京去,呈送我的《反腐建议书》。光说不行,要 有行动。各位同胞,再见。”   唐神经演讲完毕,就领着阿黄往沈芳的便民馒头店走去。到了店门口,见沈 芳正在店里洗笼布,就立住脚,喊了声“表妹”。沈芳抬起头,红着脸说:“谁 是你表妹?不害臊。”唐神经憨笑了一下,不再吭声。沈芳又说:“呆站着干什 么?进来帮个忙。”唐神经连忙跨进店内。沈芳就叫唐神经把手洗干净,又叫他 戴上白帽子,系上白围裙。唐神经扭捏着不肯。沈芳笑道:“看把你吓的。放心 吧,不要你做什么事,只是试试你。你想做馒头,现在还不能让你做呢。要有健 康证才可以做呢。”唐神经连连点头:“是的是的,食品行业就要讲究卫生。” 又说:“我身体健康得很,不信,我改天做个体检给你看。”沈芳被唐神经的傻 劲逗乐了。   当天晚上,唐神经的这句话让沈芳想了许多:“是的,是得让他做个体检, 看看他的大脑到底有没有坏?如果坏了,坏到什么程度?能不能治好?要是能治 好,就花点钱治一下,然后……”   这时,琴琴从里屋搬了个小板凳,走到唐神经面前,说:“叔叔,坐。”唐 神经很感动——已经许久没有人搬凳子让他坐了。他把琴琴搂进怀里,说道: “琴琴真好。”又将她抱坐在自己腿上,还抚摸了几下她的头发。阿黄在旁边 “狺狺”地哼叫了两声,以示不满。   唐神经抱着琴琴,眼光在店内扫来扫去,像在找什么东西。沈芳看到唐神经 这个样子,就说:“找什么?鬼鬼祟祟的。有什么话就说。”   这句话说到了唐神经的要害。是的,有一个问题在唐神经心里盘桓已久了, 只是没有机会问沈芳。现在沈芳这么一问,他就顺势说道:“你一个人住在这里 啊?”   沈芳还没来得及开口,琴琴却立刻从唐神经的怀里弹出来,把黑亮亮的瞳仁 斜吊到眼上角,又把小嘴夸张地咧开,尖声说道:“我不是人啊?”   唐神经一看琴琴的样子,就忍不住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赔不是:“叔叔说 错了。两个人,两个人。”   沈芳不答唐神经的问话,却嗔道:“你还会多管闲事的。那好,我也管你一 件闲事。你好好的一个人,不找件事做做,老是站在那里讲这讲那的,不费脑子 么?是个长久的法子么?讲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能把肚子讲饱么?”   “以后不讲了,不讲了。”唐神经低着头,一迭声地说着,好像做错了什么 事。又连说:“讲不饱,讲不饱。”   “你老婆就不管你么?”沈芳说完这一句,眼睛就盯着唐神经的脸不松。   唐神经听到这句话,憨傻的表情消失了。他木着脸,叹了一口气,半天才轻 轻地说了两个字:“离了。”   沈芳一听,不吭声了。她已从唐神经的那些忠实听众中了解了一些情况,就 不想再问了,免得勾起唐神经的伤心事。于是和唐神经说了些闲话,又拿了馒头 给唐神经吃。唐神经要付钱,沈芳笑笑对唐神经说:“‘做人不能太认真。’这 话是谁说的?”   唐神经就将钱装进衣袋,说道:“好了,我走了。哦,对了,我明天回家, 可能要过十来天才回来。”   沈芳一愣,随后略红着脸说道:“你要回去就回去,告诉我做什么?”心里 却希望唐神经说出点什么来。   唐神经吞吞吐吐地说道:“你……你不是叫我表哥的么……”   沈芳脸更红了:“你还当真了呀。好吧,既如此,我再问你,到底过几天回 来?”   “打算十天八日。”   “还是没个准话。”   “十天。十天一定来。”   唐神经说完,就将琴琴从腿上抱下来,又亲了她一下,然后说道:“叔叔走 了。再见琴琴。”   琴琴一见唐神经真要走了,连忙抱住唐神经的腿,说道:“莫走,莫走。”   唐神经还要挪动脚步,琴琴却抱得更紧了,又哭起来:“莫走,叔叔莫 走……”   唐神经见此情景,浑身一麻,鼻子一酸,也差点落下泪来——琴琴的这一举 动让他想起了自己可怜的女儿,如花。   唐神经复又蹲下身,抱起琴琴,忍不住连亲了她几下,然后喃喃地说道: “叔叔还要来的。”半晌才放下琴琴,又望了一眼沈芳,便抱起小狗,出门而 去……   阳光在沈芳的眼前飞舞,金黄色的,鹅黄色的,橙黄色的……紫红色的,朱 红色的,火红色的……有的阳光一团一团的,像巨大的肥皂泡,又像颜色各异的 汽球;有的阳光一片一片的,似河面上鳞鳞闪耀的波光,似公园里缓缓飘落的枫 影;有的阳光一簇一簇的,是照进窗子的晨曦与暮光,是树林里倾泻而下的光 箭……阳光包围着沈芳,让她欣喜,让她迷离,让她不知所措,让她睁不开眼睛。 她挥着手,将阳光拔开。一些阳光飘走了,另一些阳光又来到她的身边。她不再 理会阳光,她握住唐神经有力的大手,穿过喧嚣的大街,越过缤纷的花园,又跨 过城市的绿地,跃过唱歌的河流……他们走进了新岳市最大的医院。   他们在迷宫般的医院里走来走去。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满头银发的医生。沈 芳用手比划着,向老医生说着唐神经的情况。唐神经一言不发,像个孩子。老医 生一边在纸上写字,一边对沈芳说着什么。说完了就站起身,将两人领到一个雪 白的房间。房间里有一台巨大的仪器,通身牛奶色。老医生示意唐神经躺到仪器 里面去。唐神经无声地钻进去。只见仪器变得透明起来,沈芳能清楚地看见唐神 经的全身。沈芳捂住自己的胸口,看着医生用手指在仪器上按来按去。一张纸从 仪器里吐出来。那老医生拿起纸片,戴上眼镜,看了一眼,就对沈芳说道:“这 个人不要紧。只要不受刺激,过安稳日子,就不会发病;要是有大的刺激,就会 发病……总之,他的大脑没有坏。开点药吃吃。重点是保养……”老医生喋喋不 休地说着。沈芳一把将唐神经从仪器中拖出来,然后搂住了他……   沈芳随着唐神经,穿过好几条街道,又拐进一条长长的巷子,这才走进唐神 经家中。唐神经向母亲介绍着沈芳。老人微微笑着,打量着沈芳。沈芳被看得不 好意思,就在屋内闲逛起来。她看到堂屋的土墙上贴满了年画。年画上有仙女, 白马,还有捧着大鲤鱼的小金童,头戴花翎全身盛装的穆桂英……又看到了年画 上粘贴的各种指甲大小的卡通图片,有米老鼠,小浣熊,樱桃小丸子,白雪公主, Hello Kitty……   沈芳咬咬嘴唇,走进了唐神经的房间。房间里比较空荡,就一张床,一张桌 子。桌子上摞着几堆书,都是中学课本,还有各种辅导资料,上面密密麻麻地写 满了字。桌子上散乱地放着笔,尺子,橡皮筋,五颜六色的发夹……   沈芳不由得一阵心酸。她不忍再看下去,就转过身,打开后门,出了屋子。 屋后是一大片竹林,郁郁葱葱。几株菊花在风中摇曳。鸡婆在悠闲地觅食。一只 小狗在竹林里忙碌地转来转去,不知所为……   沈芳叹口气,又转到屋前。只见院门边有一棵黄桷树,树下有几个小孩在玩 耍,好像是在滚玻璃球。沈芳喊他们,他们不理她,只顾玩自己的游戏。沈芳就 走了几步,却见门前有一口大水塘,水碧清碧清的,几只鸭子在水面上无声地游 来游去,还有一条长长的石板路伸进水塘里,有好多女人蹲在那里汰洗衣服。看 见沈芳走来,那些人说道:“回来啦。”   沈芳听着这声音,觉得耳熟。再一细看那些女人,都是熟悉的姐妹。有秀凤, 翠翠,桂芬,香香,叶丽娟,邓雅雯,三妮子……   沈芳恍然大悟!这哪里是唐神经的家啊!这是自己的家啊!这是自己生活了 20年的家啊!这是自己6年不曾回去的家啊!这是自己魂牵梦绕的家啊!   沈芳终于禁不住自己的凄惶,“嗷”的一声大哭起来。   这一声痛哭犹如晴天霹雳,把沈芳惊醒了——原来刚才的一切都是一场大梦。   ……   沈芳揩拭掉满脸的泪水。午后的阳光从窗棂中斜射进来,照在她的眼皮上。 薄薄的眼皮因此显得经络清晰,好像一层透明的膜。沈芳睁开眼,吃力地坐起身, 然后靠在床上,发了半天呆。   阳光从她的脸上移到了脑后。沈芳叹了口气。“说十天一定回来的,现在都 十二天了。”她没精打采地下了床,简单梳洗了一下,就锁上店门,梦游般地慢 慢踱到小庙。   小庙里比上次空荡了许多。没有唐神经,没有小狗;绳子上没有了衣服,没 有了毛巾;没有了那只旧人革包,没有了牙膏牙刷……唯有一只碗一双筷子丢弃 在草席上,落上了十二天的风尘——在沈芳看来,就像落了十二年的风尘!   沈芳看到这些,眼睛再次潮湿起来。   从此,她再也没有见到唐神经。   第十九章 挎包   唐神经回到了唐湖县家中,见到了思念已久的母亲陈秀群。陈秀群见儿子又 回来了,自然老泪纵横。她打量着唐神经,只说了一句“还以为你不记得这个家 了。”就不再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抹眼泪。唐神经好言抚慰母亲,又说了自己 在新岳市的一些情况,特别说了自己找到林如洋,以及林如洋秉公办案的事。陈 秀群听到这里,这才说道:“大好人啊。青天大老爷啊。咱家要永远记得这个人 呐。”说完就回到堂屋香案前,颤颤巍巍地要找什么东西。唐神经一见,说道: “妈,你干什么呢?”   “我要敬菩萨,请菩萨保佑这样的大好人,大清官。儿啊,你能找到林书记 这样的大恩人,真是造化啊。林书记这么大的官,还肯帮咱小老百姓打这场官司。 真是老天开眼,这是咱家的福啊!咱家啥时候修了这么大的福啊?咱家要世世代 代记得这个大恩人啊。我要天天敬菩萨,保佑林书记……”陈秀群罗里罗嗦颠颠 倒倒地念叨着。   唐神经不再阻拦母亲,坐在凳子上低头不语。陈秀群敬了完香,就将县里抓 了赵氏父子,抓了马德林陈东胜,还给家里赔偿了二十万等等事情跟唐神经说了。 又告诉唐神经,“二公子”杀死了一个外地姑娘,扔进大坑下面;警察破案时, 又在大坑下面找到另外四具尸骨等等。说完了,骂道:“这些畜生啊,作孽 啊……”母子二人俱感叹不已。   转眼九天过去了。九天来,唐神经时常想起沈芳,想起琴琴。现在,约定的 十天时间快到了,唐神经就决定动身了。他对陈秀群说道:“妈,我还要到新岳 去一下。”陈秀群一惊,问道:“做啥?才到家几天,怎么又要去新岳?”唐神 经支吾着说道:“妈,我在新岳认识了一个女的,人挺好。说好了十天就去 的……”   陈秀群一听,脸上的皱纹顿时绽开了花:“好啊。儿啊,那你快去,把她带 到家里来,让妈妈看看……”唐神经正要说什么,陈秀群又说道:“要好好地对 人家,不许对人家发古怪脾气。你这一根筋的脾气要好好改改了,切莫让人家生 半点气,受半点委屈。哎,咱家到底有菩萨保佑。我天天烧香,到底管用的。菩 萨是有眼睛的,他老人家心里亮堂着呢……也是祖上积德……赶紧将她带到家里 来,给你们把大事办了。好好在家过日子,再不要四处晃荡了……”陈秀群语无 伦次地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让唐神经既幸福又好笑。唐神经说道:“妈,事情哪 有你说的这么快。我先去和她把事情说开。以后的事,到时候再说……”   陈秀群忙插言道:“还没有说开?那要到什么时候说开?你这个傻瓜,好事 不能拖,要抓紧。你快去吧。”唐神经说道:“我明天去,这一次坐火车去。” 陈秀群连说:“也好也好。”   第二天一早,唐神经简单收拾了一下,准备出门。阿黄好像感觉到了什么, 它跟在唐神经的屁股后面转来转去。唐神经一见,弯下腰,抚摸着阿黄的头,说: “你就留在家中陪老人家,我过几天就回来了。”阿黄“狺狺”低叫着,往唐神 经的怀里钻。唐神经不再理它,正要走出房门,却一眼瞥见了挂在墙上的宝剑— —干将。他略一犹豫,又发起了痴劲,嘀咕了一句:“带给琴琴玩玩。”就摘下 宝剑,挂在腰间。   原来,十天前,唐神经从新岳回来的时候,头脑是比较清醒的。他本来想把 宝剑扔在小庙不要了,又有点舍不得,就想将它送给琴琴玩——从这一点可以看 出,唐神经尽管不发疯,却与常人的思维还是有点不一样。不巧的是,由于那天 唐神经起得实在太早,沈芳的馒头店还没有开门。唐神经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下, 就将宝剑随身带回了家中。   现在,他又背着行囊,佩着宝剑,出了家门,往唐湖县火车站赶去。   唐湖县火车站是个小站,所有的车次都是过路车,没有始发车,要想买到座 位票,是很难很难的。唐神经自然也没有买到座位票。他上车一看,车厢内站满 了人,连厕所门口都站满了人。唐神经吃力地挤过一节车厢,这才在列车员值班 室门边找了个立脚的地方。   火车“哧哧”地向前开去。一个时辰之后,唐神经有了一点困意,就靠在车 厢壁上打起盹来。不知过了多久,车厢内突然暗了下来,火车行驶的轰鸣声陡然 变成了尖啸声,速度似乎也快了许多。与此同时,一股强烈的凉风钻进车内。唐 神经被这阵凉风吹醒了。他睁眼一看,原来火车钻进了隧道。   唐神经的睡意被这一阵凉风吹散了。他看着车厢内密集的旅客,行李架上密 密匝匝的行李,耳朵里尽是火车行驶的噪声,还有小贩的吆喝声,旅客的喧哗声, 孩子的哭闹声……唐神经隐隐感到自己的脑仁有点吃不消。此时,他很想跳下火 车清静清静。   原来,有精神病史的人最怕这种密封的环境。如果密封的环境中再拥挤着密 集的人群,堆放着密集的东西,充塞着密集的噪音,对唐神经这样的人来说,是 极大的刺激。所以,唐神经选择坐火车到新岳,实在是一件错误的事情。这样的 环境,很容易诱发精神病。可惜唐神经上火车前并没有想到这一层。   就在唐神经焦躁不安的时候,火车渐渐减速,随即停了下来。列车广播员用 含混不清的普通话说道:“肥北站到了,请到肥北的旅客们有序下车……列车大 约停靠15分钟,请没有到站的旅客们不要走远。”   车门一开,唐神经立即跳下火车,又深深地舒了口气,这才感觉发疼的大脑 轻松了许多,随后便在站台上闲逛起来。   站台上的人行色匆匆,并没有太多的人注意到唐神经。偶尔有人看见唐神经 的腰间挂着一件莫名其妙的东西,也只是一边赶路,一边投来狐疑的目光。   唐神经信步闲逛了一会,正打算买点水果吃吃,却见一个精瘦的男子,穿着 黑色的夹克,一只手拿着本杂志,微弓着腰紧跟在一名旅客的身后,好像快要贴 到那名旅客屁股上的样子。那名旅客中等个子,穿着竖条纹休闲西服,在人流中 匆匆地向前走去,挎包在屁股上轻微地颠簸着。   唐神经起初有点好奇,再一细看,却见夹克男子右手捏着一个什么东西,在 那旅客的挎包上划来划去;左手就用那本杂志遮掩住旁边行人的视线。那个背挎 包的男子走得很急,好像要赶火车的样子,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   唐神经不由得警惕起来。他连忙跟上两步,又习惯性地用手正正腰间的宝剑, 眼光也变得犀利起来。   还没有走近那两人身后,唐神经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原来,夹克男子正捏着 刀片划前面那人的挎包!   “小偷!”唐神经脑中蹦出这两个字。   几乎没有什么思想斗争,唐神经就本能般地大喝一声:“干什么!”   这一声将小偷吓得魂飞魄散。他浑身一颤,随即转过身来,见唐神经正瞪着 自己,于是拔腿便溜。   唐神经岂能让他轻易逃跑了,也撒开双腿追了上去。唐神经个子高,腿也长, 三步两跨就拦在了小偷的前面。小偷早就扔掉了刀片,现在见唐神经拦在面前, 便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弹簧刀,指头一推,刀刃便“噌”的一声从刀鞘中弹出来。 小偷做出扑击的样子,说道:“哥们,不要自讨苦吃!识相点,各走各的阳关道。 不识相,我这把刀就要见血了,你老婆孩子就见不着你了。”说着,将弹簧刀在 唐神经面前用力挥舞了一下。   唐神经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此时,唐神经已经完全将自己当作了一个英勇 的侠客,一个罗宾汉那样的人,一个佐罗武松那样的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只是 一个普通人,一个既没有武功也没有铠甲护身的人。此时,在他眼里,这个小偷 那么渺小,渺小得就像一只猕猴,自己只要轻轻地一抓,这只猕猴就会束手就擒。 现在,这只可恶的猴子竟然如此狂妄地威胁自己,唐神经能不气愤吗?能不来火 吗?只听得唐神经一声断喝:“贼猴!蟊贼!你往哪里跑!乖乖地扔掉凶器,尚 有一条活路;如果负隅顽抗,只有死路一条!不信?先吃唐某一剑!”说着便从 腰间抽出宝剑,在小偷面前“呼呼”舞弄起来。刚舞了两下,便向小偷的胸前用 力刺去!   那小偷大吃一惊,以为那宝剑是真的,连忙转身就跑!唐神经赶上两步,快 要靠近小偷的时候,就用宝剑在小偷的屁股上“噼噼啪啪”地抽打起来。   小偷心中一紧,心想这一次算是死定了。别说被剑击中了这么多次,就是只 中了一剑,自己的屁股还不哗哗地淌血?当下就用双手去摸屁股。这一摸让他困 惑了。怎么挨了这么多剑,只是感到有点疼痛,却没有流血的样子呢?于是奋力 地向前猛跳两步,然后回首看了眼地上。地上没有一滴血,那人的剑上也没有什 么血,这才明白剑是假的。小偷万分恼火,觉得受了极大的愚弄,便挺身向前, 握刀的手挡住剑,待到接近唐神经的时候,稍一迟疑,就快速将刀换到左手,右 手握拳,对准唐神经的脸就是狠狠地一击。唐神经正要躲避小偷左手中的刀,却 没有躲避掉小偷右手这一拳。唐神经腮帮上中了一拳头,向后踉跄了两步。小偷 跟上又是一拳,将唐神经打倒在地。   小偷愤愤地说道:“神经病,用一把假剑来吓唬俺,差点上了你的当。”说 完拔腿就溜。   唐神经连忙爬起来,用手一抹脸,一些粘乎乎的东西沾在了手上。唐神经将 手放在眼前一看,知道自己流血了,心中的热血却更加沸腾起来,于是愈加奋力 地追赶小偷。   眼看着小偷快要溜到站台的尽头,唐神经不由得焦急起来。再抓不住他,他 就会溜出站台了。正在这关键时刻,斜刺里冲出两个小伙子。唐神经一见,精神 一振,以为他俩也是和自己一样的侠客,就大喊一声:“快抓小偷!他要跑了!” 话音刚落,却见那两个小伙子朝自己疾奔而来。唐神经正在疑惑,还没想明白是 怎么回事,脸上肩上却各挨了一拳。唐神经只说了个“你……”字,前胸后背又 中了两拳。片刻工夫,唐神经就接连挨了六拳,随即瘫软在地,这才明白两个人 是小偷的同伙。   一点不错,这两个人确是小偷的同伙。小偷作案时一般都是一人行窃,同伙 在外围打掩护;如果行窃被发现,就默默罢手,或四散逃窜——这要根据当时的 具体情况来决定;如果一个小偷有危险,同伙就会一哄而上,解救小偷。因为一 个小偷落网了,同伙的处境也就很危险了。   这两个人当然早就看见唐神经追赶同伙了,只因唐神经舞着干将宝剑,他们 不明究里,以为这是一把真剑,生怕剑刺伤自己,于是远远地看着;直到看清这 是一把假剑,才一齐赶过来,合力将唐神经打倒在地,还不解恨,又踢了两下唐 神经的屁股,这才飞奔而去。   再说那名背挎包的西服男子,一听唐神经的那声断喝,连忙条件反射般地掉 过头来,随即看到一个人从自己的屁股后面狂奔而去,又见另一个人死命追赶, 知道自己遇到了小偷,心里就一阵哆嗦。因为,他屁股后面的挎包中装着16000 块钱!   这名身穿西服的挎包男子名叫肖来波,双南市人,31岁。半年前,肖来波的 堂弟在肥北市开了一家小饭店,跟肖来波借了16000元。前天,肖来波因事来到 肥北,顺便来到堂弟的饭店吃了两顿。今天上午,肖来波告辞的时候,堂弟就将 16000元还给了他。因为要赶火车,来不及存到银行卡上,肖来波就将现金放在 挎包内,来到了火车站,谁知上车前遇到了小偷。   这肖来波是个不识时务的人。如果他当时将包挂在胸前或腹部,小偷就不敢 下手了;他却偏偏将包挎在屁股上。将包挎在屁股上行走,潇洒是潇洒了,可是 安全系数却大大下降了。你看当今中国,无论是大城市,还是小城市,甚至于县 城集镇,人们背包外出,都将挎包小心地挂在胸前腹部,就像文革时被批斗的 “地富反坏右”,胸前腹部挂着一块游行的牌子;有些人即使将包斜挎在腰间, 也得时时用手按一下包,以检验包是否还在,或者包里面的东西是否还在。尤其 是在闹市区,或者车站码头等等人多的地方,更是如此。即使是新潮俊男,抑或 是时尚靓女,也都情愿将包挂在胸前或腹部,哪怕因此有损自己潇洒靓丽的形像, 也在所不惜;如果包里有些贵重东西,那就更不敢将包挎在屁股上了。总之,现 在是一个将包挂在身前的时代,将包挎在屁股上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所以, 在我们中国大街上,敢于将包挎在屁股上、大摇大摆行走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可惜的是,这位肖来波偏偏不信这个邪。他时常对那些将包挂在胸前的人嗤 之以鼻:“这个狼狈样!包里有金条?还是有珠宝?哼!”今天,在肥北火车站, 他结结实实地体会到了包挂在胸前腹部的必要性。   再说当时肖来波一见自己碰到了小偷,来不及吃惊,连忙飞快地将挎包从屁 股后面扯到胸前。由于动作过于快速,那些要掉而未掉的钱便从小偷划开的口子 中甩落出来。一时间,红色的百元大钞纷纷扬扬地落在了肖来波的脚边。肖来波 又是一惊,随即慌忙弯腰捡拾。刚捡了一沓,一阵秋风刮来,地上的百元大钞立 即像一群惊弓之鸟,扑楞着翅膀在站台上四散飞舞起来。围观的人见了,“嗷” 的一声哄叫起来。有的人连忙像饿狗扑食一样,将钱抢拾起来。抢到后,脸上就 绽放着兴奋的笑容;有的人拾到钱,就朝肖来波走去,嘴里还念叨着:“要还给 人家啊。”大部分人不理他,或默默且飞快地拾钱,或嬉笑且从容地拾钱,拾完 就揣进衣袋;有的人在这里拾完一张,又飞奔到另一处再拾一张;有的人小富即 安,拾到一两张就逃之夭夭。一时间,秋风乱舞,钞票飞扬;旅客们弯腰撅臀, 忙个不停,肥北火车站站台上形成了难得一见的奇特景像。这可急坏了肖来波。 此时,他万分后悔自己将包挎在屁股上。他连连对抢钱的人说道:“大哥大爷, 大婶大嫂,大家行行好,将钱还给我。我不是大款,也不是富二代官二代,我是 志愿者啊,这都是我的血汗钱……”又是抱拳,又是哀求,又是苦笑,手上还捏 着一沓钞票,再加上胸前挂了一个破包,那模样,像极了一个乞丐。   且说唐神经躺在水泥地上,想到小偷跑了,不免失落。又想到自己不能重现 半年前在天河市勇擒贪官的壮丽时刻,自然很不开心。接着又想到一个奇怪的问 题——那个小偷为什么将刀换到左手?为什么?如果他不换手,直接用刀刺向自 己……唐神经就这么仰面朝天,躺在水泥地上胡思乱想。猛然间听到站台上一片 哄闹之声。唐神经偏了一下头,却见站台上钞票乱飞,人们像辛勤的蜜蜂那样穿 梭忙碌。唐神经一骨碌爬起来,动作之迅速,好像他根本没有挨过六个拳头。唐 神经左手扶腰,并努力挺直腰杆;右手在额头搭起凉棚,纵目四望,原来是旅客 在哄抢钞票——那可是红艳艳的百元大钞啊!唐神经连忙拾起水泥地上的干将宝 剑,随即像一阵风似地奔了过去。短短十来秒,唐神经就奔到了哄抢得最厉害的 流动食品车旁边——那可是百米冲刺的速度。唐神经一见好多人抢到钱就塞进衣 袋溜之大吉,异常愤怒。他倒竖剑眉,又用宝剑指点着抢钱的人,喝道:“愚民! 无耻的愚民!快把钱还给失主!交给我也行,我统一交给失主!万不可占为已 有!”人们哪里听他的。有的说道:“渔民?谁是渔民?我是工人。你才是渔民! 你全家是渔民。”有的人目睹了唐神经抓小偷的一幕,讥讽道:“疯子,神经病, 又来多管闲事!抓到小偷了吗?”有的人理直气壮:“我们又没偷,又没有抢, 我们是拾钱。拾钱也犯法?”唐神经这时真的发起了神经,他挥起宝剑,在那些 抢钱的人身上一顿猛抽。一边抽打,一边说道:“让你拾钱,让你拾钱。再不还 钱,我就打死你。看你要钱还是要命?”人们知道那是一把假剑,并不害怕,就 一边躲避着塑料剑的抽打,一边巧妙地抢钱,抢一张是一张,抢两张是两张。唐 神经见宝剑抽打不管用,索性将干将插进剑鞘,然后瞅准一个抢钱抢得最凶的妇 女,一把抱住那妇女,和她扭打起来。那妇女竭力挣脱,却挣脱不了,因为唐神 经死死地抱住了她。那妇女急中生智,大喊一声:“抓流氓啊!疯子耍流氓了啊! 大家快来看啊!”唐神经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抱住的是软软的身体,吓得连忙 松了双手。松了双手之后,才觉得那双手麻酥酥的,就傻傻地盯着那双手看,好 像那双手不是自己的手,而是陌生人的手。那妇女见计谋得逞,连忙嘿嘿一笑, 拔腿奔逃而去。唐神经望着那晃动的肉体,这才明白上了她的当,于是愈加怒不 可遏,又不敢随便抱住哪一个厮打,只得再次抽出那不管用的宝剑,挥舞着说道: “不许跑!拾完钱不许跑,还给失主!还钱的有赏!”众人一听,都哄笑起来。 有的说:“这疯子真有意思!”   肖来波见大家拾钱抢钱,就跟人家索要。有的人主动还给他,更多的人见他 过来了,就赶紧跑了。他只得急忙忙一个个赔笑脸讨要。无奈秋风太大,钱四处 飘散,拾钱抢钱的人也就很分散,讨钱的成效并不大。追到一两个,跑了好几个。 正在焦急万分的时候,却见刚才那个追赶小偷的人在帮自己回收钱。只见他脸上 破了皮,鼻子流着血,头发沾着灰,衣服也脏了皱了,却瞪着眼睛,竖着眉毛, 精神抖擞地持着一柄亮晃晃的剑,催众人还钱。当下肖来波鼻子一酸,一声颤抖: “大兄弟,谢谢你了!”唐神经将头往后背上一仰,傲然说道:“谢什么谢?赶 紧回收钱!”   正在一团混乱之时,车站的几名铁警闻讯赶来。他们吹着口哨,握着电棒, 这才平息了哄乱的事态,抢钱的人立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时,有好事者用苹果手机将唐神经挥剑追赶小偷、众人哄抢钞票、唐神经 仗剑行侠的过程全部拍了下来,然后做成10分25秒的视频和48张图片,又配上详 细的说明文字,发布到互联网上。网络的力量是强大的,神奇的,它比传统媒体 更敏感,更迅捷,也更有影响力。半天不到,该帖就红遍整个网络,各大门户网 站纷纷予以转载,并无一例外地放在社会新闻类的头条位置。其它主流论坛也及 时跟进,评论文章如潮水般拥向电脑屏幕。那几天,只要打开电脑,就会出现有 关此事的图片和文章,唐神经的光辉形像充塞在各个网页上。随后,又有网友搜 出刊登唐神经勇擒贪官的《天河日报》电子版。消息爆出,网络又是一阵沸腾。 “文青们”激动地称呼唐神经为“当代侠客”、“中国的罗宾汉”、“最后的骑 士”……然而,这些称呼因过于文气,并没有流传开来。到了第二天,人们就抛 弃了这些脱离群众的称呼,网友们亲切地称呼唐神经为“犀利哥”、“迅跑哥”、 “神经哥”、“抱妇哥”、“剑哥”等等。最后,“剑哥”以其生动形像、充满 正气、简洁有力而一统网络江湖。网友们不约而同地扔掉了其它杂七杂八的称呼, 一律自发地称呼唐神经为“剑哥”。凡是上网的人,没有不知道“剑哥”的;凡 是知道“剑哥”英雄事迹的,没有不敬佩赞叹的。随后,传统媒体又根据网络上 的内容报道了这件新闻。一时间,“剑哥”红遍网络及纸媒,甚至欧美大报如 《纽约时报》、《泰晤士报》也报道了“剑哥”的英勇壮举。西班牙的《先锋报》 在头版位置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尊称“剑哥”为“当代中国的唐吉诃德”……   这都是随后的事情,我们还是来说说当时现场的事情。当时,肖来波见风波 过去,惊魂稍定,就清点了一下手中的钱,共有8500元。其中千把块钱是五六个 好心人拾还给他的,其余的钱是自己捡起的那一沓以及包中没有掉落在地上的, 另外的7500元就被哄抢了。也就是说,由于肖来波没有将包挂在身前而是挎在屁 股上,此次大意共损失人民币7500元整。   事已如此,着急也没有用。肖来波一个劲地感谢唐神经,又感谢那五六个还 钱的人。唐神经正要和他说客气话,却听得一阵“呼哧呼哧”的声音,接着便听 到“哐当哐当”与“嗤嗤啦啦”的声音。唐神经和肖来波几乎同时扭过头朝火车 望去。这一望不要紧,却又将二人惊出一阵细汗。原来,他俩乘座的火车缓缓开 动了。尽管是缓缓开动,速度很慢,但他们却上不去了,因为车门早已关了。俩 人条件反射似地跟着火车跑了几步,又连连招手,好像开动的不是火车,而是汽 车。火车当然不理他们。俩人这才明白自己这几步小跑是徒劳的,这几次招手是 可笑的。   当下,俩人怏怏地对望了一下。肖来波回过神来,握住唐神经的手,说道: “大兄弟,不好意思,误了你的火车。”又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你还有行李 在车上么?有没有什么贵重东西?损失我来赔。”唐神经说道:“行李是丢了, 不过没什么贵重东西,就是一个包。”“里面有什么东西?要不叫铁警联系……” 唐神经说道:“没什么东西,不过是毛巾肥皂之类的东西,还要找铁警?”又拍 拍宝剑,说:“好在干将没有丢。”肖来波这才稍稍安心,又觉得唐神经的举止 神情与常人略有不同,心中不免疑惑。再一端详唐神经,脸上的血快要干了,心 中非常不过意,便拉开破包,想掏钱酬谢。刚拉了一半,才明白钱已放在西服口 袋里,又把手伸进西服里——从此以后,肖来波再也不敢将钱放在包里了,当然 再也不敢将包挎在屁股上了。这都是后话,暂且不说,只说当时肖来波掏出刚回 收的钱,“刷刷刷”数出一千块,递给唐神经,说道:“大兄弟,让你吃了大苦 了!这是一点心意……”   唐神经又将头仰向后背,嘴里说道:“哎——”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随后 拍拍胸脯,慨然说道:“我有钱,都放在这里呢。”   俩人见火车走了,也不着急了,索性坐在站台花池边,互问了彼此的情况。 末了,唐神经问道:“你也去新岳?”肖来波答道:“我不去新岳,我是回双南。 我和几个志愿者在双南开了家公益服务组织,叫‘有必服务社’,也就是‘有拐 必打’的意思,属于非赢利性的民间公益社团……嗯,”肖来波看看手表,说道, “十二点了。这样吧,咱俩先去吃个饭。吃完饭我们坐下班车再走,好不好?哦, 对了,你的手机号码是多少?”一边说,一边望唐神经的腰间及衣袋。   唐神经一听,轻蔑地说道:“手机?我要手机干什么?侠客要手机干什么? 你看罗宾逊有手机吗?唐吉诃德有手机吗?佐罗有手机吗?都没有吧。你可能要 说了,这都是些外国人,古代人。好,那我跟你说中国人,现代人。稍微上点层 次的,都不用手机。著名作家毕飞宇就没有手机,他专门用别人的;中央领导、 省长部长都不用手机,都有秘书替他们打手机。再说我的好朋友,省纪委的林书 记,林如洋,也不用手机……”   肖来波听了唐神经的这一番话,只是觉得他挺逗的,并不十分觉得唐神经是 一个神经病。   其实,唐神经这一次回家后,本来是想配置一部手机的,只是想到自己在哪 里工作还没有定下来,就暂时没有买。他当时想,等和沈芳见面后,将事情说开 了,如果沈芳愿意到唐湖来,自己就在唐湖办一个卡,也给沈芳办一个卡;如果 沈芳想继续待在新岳,自己当然也就待在新岳,那就在新岳办个卡。反正也就是 几天的事,所以就没有急于在唐湖买手机办卡,免得办了几天又扔了,怪麻烦的, 也怪可惜的。这都是唐神经在神智清醒时的想法。现在,他早已忘记了前几天的 想法,也忘记了新岳有个沈芳在等着他,只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侠客情结中。   俩人来到车站旁边的饭店,点了三个菜,又要了两小瓶白酒,边吃边喝,边 喝边聊。肖来波从破包中翻出一张名片,递给唐神经。唐神经接过来一看,上面 只印了两行字,一行是大字“肖来波”,一行是小字手机号码,再没有其它内容。 唐神经不免好奇,说道:“你这名片倒是挺有意思的,也挺神秘的。”肖来波笑 笑,说道:“不瞒兄弟,我们做的这个事,有点风险,不能在名片中透露过多的 个人信息。印这个名片,只是必要时给人留个手机号码,省得每次手写,又要找 纸又要找笔,也不方便。当然,你是我的大恩人,就没有什么隐瞒的。来,我将 我的单位地址写给你。你有空来找我玩。从此,咱俩就是生死弟兄了。如果你不 嫌弃,咱俩就按江湖上的规矩,叙个年龄,拜个把兄弟,日后既好相互照应……” 肖来波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唐神经却只注意到两个事情。一个是肖来波的工作, 一个是拜把弟兄,这两样事引起了他强烈的兴趣。他问道:“肖兄,你刚才说什 么打拐。打什么拐?”肖来波答道:“就是打击拐卖人口。现在拐卖妇女儿童特 别猖獗,尤其是拐骗儿童,拐卖儿童,案件比较多。这种现像从上世纪八九十年 代就死灰复燃了。公安机关也常常严厉打击,只是案件实在太多,警力有限,忙 不过来,所以,我们几个志愿者就成立了这个‘有必服务社’——就是‘有拐必 打’的意思——来协助公安机关打拐。比如提供线索,跟踪调查,参与解救,或 者做些辅助性的工作,等等。算了,不说了,说这些影响食欲,以后再和你详细 地说。来,咱俩喝一杯。”   唐神经慢慢啜了一口酒,喝完了,半天不吭声,只是微眯着眼睛,好像在想 什么事情。半晌,唐神经突然眼睛放光。他望着肖来波,兴奋地说道:“肖兄, 我加盟你的有必公司,怎么样?”说完,眼睛热切地盯着对面的肖来波。   肖来波听了,浅笑了一下,然后又沉吟了一下,说道:“唐兄,不是我推辞 这事,这事实在有点风险,而且辛苦,我怎能让唐兄做这个苦差事?另外,我更 正一下,我们不是公司,是服务社,民间公益组织。”   唐神经一听,头一偏,略略流露出不满,说道:“肖兄太小看我了。有点风 险怎么样?有点辛苦又怎么样?我唐某死都不怕,还怕这些?只怕是肖兄不愿接 纳兄弟吧?”说完就捉起筷子,在桌子上一顿,叉起一团肉丝猛吃起来。   肖来波慌忙陪笑:“唐兄,我怎敢不接纳你呢?我巴不得你来呢。只是,就 怕委屈唐兄,所以才把实情告诉你,断没有其它意思。”   唐神经说:“既这样,你告诉我,你怕委屈我什么?”   “一个是工作辛苦,危险;二个是工资不高,只有两千块钱,再没有其它收 入。当然,出差的车旅费是报销的。因为我们是非赢利性的公益组织,所有的开 支都来自一位老板的赞助。另外,我们只是适当地接受被拐家属给的一点车旅 费……”   唐神经听到这里,放下筷子,慨然说道:“肖兄你不必说了。我明白了。我 不嫌工资低,有两千块就行了。想不到世上还有拐卖妇女儿童这种事!这事确实 要打击!非打击不可!有必……有拐必打!我加盟加定了,你不答应也不行了! 来,喝酒。喝完了就走!”   肖来波也被唐神经的耿直与正气所感染,他无法再拒绝唐神经。俩人一边吃 喝,一边叙了年龄,约定到服务社后再正式举行结拜仪式,随后又说了些相关事 宜。最后,两人于下午三点零六分登上火车,来到了五百公里外的双南市。   第二十章 琴琴   沈芳这几天一直心神不宁。唐神经回唐湖县二十多天了,还没有来找她,这 让她非常难过。唐神经修长的身材,清瘦的面孔,演讲时的风采,木讷而羞涩的 神情……老是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埋头做馒头的时候,常感到唐神经正从店前 慢慢走过,待到定睛细看,却是一个陌生的过路人。她因此暗自垂泪嗟叹,却不 相信唐神经欺骗了她,只料唐神经有特殊情况暂时来不了,或是又发了病。沈芳 几次想到唐湖去找唐神经,却又踌躇着没有成行。她知道,如果唐神经没有说谎 ——她坚信唐神经没有说谎——他果真是唐湖县城的人,她是找得到他的;只是 自己就这么贸然去找唐神经,自己的脸面往哪里搁?如果唐神经一个人在家还好 办,假如她母亲在家,或者有其他人在场,自己就落下了一个难听的笑柄,一个 永远的笑柄,从此以后怎么抬头做人?再加上要照顾琴琴,又要做馒头生意,找 唐神经的念头就时起时伏,心神就一直不安。   这一天上午九点多钟,沈芳要去农贸市场买些白菜及猪肉。本来是想带上琴 琴一块去的,转念一想,农贸市场又脏又乱,人又多又挤,自己要买菜提菜,又 要照管琴琴,很不方便,就将琴琴放在郭姐的烟酒店里。郭姐很喜欢琴琴,就一 口答应了。沈芳走后,郭姐边做生意边和琴琴说些闲话。琴琴一会在郭姐的腿上 坐坐,一会又跳下腿来,伏在小桌上折些彩纸玩玩。   此时,在郭姐烟酒店对过的马路边,有一个中年妇女正站在梧桐树后,不时 朝烟酒店眺望一番。这个妇女自称李金萍,是新岳本地人。她经常路过郭姐的烟 酒店和沈芳的馒头店,也常常买些馒头小百货之类的东西。买东西的时候常有意 无意地和沈芳郭姐搭搭话,或逗一逗琴琴。   现在,只见她掏出手机,放在耳朵边,嘴唇翻动了一阵,然后就将电话放进 衣袋。不一会,一辆灰色的长安小面包车来到了她面前,她就无声地钻进了进去。 面包车很旧,而且脏兮兮的,好像不是载人的客车,而是一辆小型货车。   大约过了一刻钟,郭姐感到内急,就领着琴琴出了店铺,然后锁上门,往烟 酒店北面的公共厕所走去。此时,马路对过的那辆小面包车也缓缓地开动起来。   郭姐领着琴琴大约走了二三百米远,来到了公厕门口,然后进了厕所。不一 会,琴琴蹦蹦跳跳地走了出来。刚走出厕所,就听一个人低声而神秘地喊道: “琴琴!”声音虽然不大,但却足以让琴琴听清了。   琴琴扭头一看,路边停着一辆车子,车门开着,一个阿姨坐在车中向她招手。 琴琴认出来,这人是那个常买馒头的阿姨,就应了一声。又听那阿姨说了句: “琴琴,来,快上车!你妈妈在车上等你呢。”   琴琴连忙朝车子走去。   李金萍也下了车,然后一把抱住琴琴,说道:“琴琴乖,妈妈在车上和你躲 猫猫呢。”一边说一边将琴琴塞进小面包车。   琴琴还以为妈妈真的在车上,连忙惊喜地在车内四处转头寻找。一边找一边 喊:“妈妈!妈妈!”   李金萍用力将车门一关,面包车立即疾驰起来。   琴琴一见车上没有妈妈,只有两个不认识的男子,又见车子突然开动起来, 顿时吓得哇哇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我要下车!我要下车!我要妈 妈……”   李金萍说:“乖乖,别哭。你妈妈在饭店里呢。马上就要到了。到了饭店我 们一起吃好吃的。”   琴琴知道上了当,也本能地意识到了危险。她嘶哑着哭泣道:“我不要吃饭, 我要下车……”   车内的一个男子朝李金萍使了一个眼色。李金萍就从包内掏出一瓶“营养快 线”,说道:“琴琴乖,来,喝点饮料,马上就见到妈妈了。”说着就将“营养 快线”拧开,送到琴琴嘴边,并叫琴琴张开嘴巴。   琴琴哭得更厉害了。她拼命地用手将“营养快线”从嘴边推开。李金萍又用 力将饮料堵在琴琴的小嘴边,琴琴咬紧牙关,死命不喝,同时大哭大喊:“妈妈! 妈妈……”那“营养快线”在琴琴身上泼洒了一大片。   李金萍马脸一沉,咬着牙恶狠狠地说:“叫你再哭!再哭弄死你!”说完就 “啪”地甩了琴琴一个大耳光。   琴琴被这一耳光打蒙了。她突然停止了哭喊,惊恐地瞪大了黑黑的瞳仁,望 着李金萍。随即,她又抽咽道:“阿姨……不要弄死我……我……我不哭了……” 一边说着,一边想止住哭,却一时止不住,小肩膀抽搐得更厉害了。   李金萍说道:“不准出声!要不弄死你!听话,喝饮料!”不由分说,就将 那乳白色的液体往琴琴的小嘴里灌。   琴琴知道这个饮料不是好东西,她恐惧极了,眼睛瞪得老大,犹如即将被屠 的羔羊望着李金萍。她既不敢出声,又不敢不喝饮料,只是一个劲地摇头,摇 头……   李金萍一手捏住琴琴的腮帮,迫使琴琴张开嘴巴,一手将“营养快线”“咕 噜咕噜”倒进琴琴的嘴里。   琴琴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眼睛呛得通红,满脸都是眼泪、鼻涕,还有那乳 白色的饮料。   李金萍见灌进去不少饮料,这才住了手,掏出香烟猛抽起来。   一分钟后,琴琴沉沉睡去——“营养快线”里放了迷药。   两个多小时后,面包车开到了邻省安合市郊区三四十公里外的一个棚户区, 然后停了下来。   从此,琴琴开始了她悲惨的人生。   郭姐在公厕内隐约听到一个人喊琴琴,心中有点疑惑,又有点不安,于是不 敢多耽搁,连忙提起裤子,出了厕所,却不见琴琴的身影,当下心中一凛。急忙 四下里张望,又大声呼喊,哪里还有琴琴的影子?眨眼之间,琴琴已消失得无影 无踪。郭姐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妙,连忙向路人询问,却没有人知道琴琴的去向。 郭姐感到自己闯下了大祸,双腿发软地回到烟酒店,心里懊恼得不行:“唉,这 事麻烦了,该如何向沈芳交待呢?”   不一会,沈芳提着蔬菜猪肉来到了烟酒店,人没有进店,就站在人行道上喊: “琴琴,琴琴。”她以为琴琴听到喊声,就会蹦蹦跳跳从烟酒店跑出来。可是, 店内一点动静也没有。沈芳感到奇怪,就跨进店内,见郭姐趴在柜台上,好像低 声抽泣的样子,却不见琴琴的人影,于是问道:“郭姐,琴琴呢?”   郭姐不吭声,却抽泣得更厉害了。顿时,一阵恐惧攫住了沈芳的心。她竭力 稳住自己的慌乱,再次问道:“琴琴呢?”   郭姐抬起头来,哭道:“沈妹呀,我对不起你呀。琴琴不见了……”   沈芳就像突然被人狠狠地打了一闷棍,顿时觉得天旋地转,手中的白菜猪肉 “叭”地一声掉在地上,自己也跟着瘫了下去。   郭姐一时手足无措,半晌才回过神来,连忙叫来了附近的店主。人们明白了 怎么回事,有的连忙拨打“110”、“120”,有的扶起沈芳,让她坐在小桌边, 又一声声地喊:“沈芳!沈芳!”   沈芳醒过来,迷茫地看着周围的人们。突然,她一把扑向郭姐,同时发疯般 地撕打嚎啕着:“你还我女儿!还我琴琴……”   人们连忙拉开沈芳,又将事情告诉沈芳,说这事也不能完全怪郭姐,要怪只 能怪拐骗琴琴的人贩子。沈芳一听“人贩子”三个字,心中一阵刀剐。她拼命挣 脱众人的阻拦,冲出烟酒店,奔向大街。一边奔,一边狂喊“琴琴!琴琴!”   街上的人看到哭喊狂奔的沈芳,都停下了脚步。沈芳逢人便抓住对方的手不 松,同时急切地问道:“看到我女儿了吗?看到琴琴了吗?看到人贩子了吗?”   就这样,沈芳在大街上狂奔了十来分钟,终于体力不支,瘫倒在马路上。   110民警接到报案,立即赶到现场,并马上将案情向区局和市局做了汇报。 新岳警方立即布署追查工作。然而,由于案发时间过于短促,当时也没有路人看 到人贩子拐骗琴琴的情形,现场也没有留下有价值的线索,所以,新岳警方虽做 了大规模的排查,但是并没有能够立即抓到人贩子。   当天下午,新岳警方抽取了沈芳的血样,随后做了DNA检测,并将数据输入 到公安部打拐办的DNA数据库,以备将来进行比对,为解救琴琴提供条件。   沈芳清醒后,就关了馒头店,开始四处寻找琴琴。琴琴的爷爷奶奶、姑姑姑 父,还有沈芳娘家的人也一齐寻找琴琴。他们用尽了各种办法,跑了无数的地方, 打听了不计其数的人,却一直没有找到琴琴。   唐神经随着肖来波来到了“有拐必打服务社”。服务社位于双南市东郊的一 幢老式大楼里。房子是租来的,也就两个房间,大约四五十平方米的样子。小房 间是肖来波的社长室,大房间里有四五台电脑及一些办公用品;墙壁上挂着一张 大幅中国地图,上面密密麻麻地画满了各种符号;三四个小伙子坐在电脑前忙碌 着。   唐神经一到这里,就迫不及待地要求开始工作。肖来波说:“不急,不在于 这一时半会,你今天先歇歇,置办一些被褥等日常用品,明天再正式上班。”唐 神经便问自己住在哪里。肖来波说:“这样吧,你先住在这里。过一段时间,我 们找到合适的单元房,你再搬过去住。这几天就委屈你一下了。”唐神经一听, 说道:“也不必再花钱找房子了,我就住在这里,挺好。”肖来波笑笑:“难得 唐兄这么体谅。不瞒你说,我们经费有限,所以才在东郊租了这间房子,图的是 节省一点开支。按理说,应该为唐兄安排一间像样的宿舍,最起码住在单元房里 面。既然唐兄这么通情达理,就先委屈一下。等我们事业做大了,有了更多的资 金,我就将服务社搬到市中心的写字楼里面去,再为每个同仁配备舒适的宿舍。”   第二天,肖来波一上班,就让一个小伙子准备好投影仪及白板,然后叫唐神 经及其他人坐在自己身边,随后点击鼠标,说道:   “我们开个短会,向新来的同仁唐盛兴介绍一下我们服务社的一些情况,最 主要的是介绍一下全国拐卖妇女儿童的严重形势,还有打拐的一些成果,以及打 拐的一些业务知识。这样,也便于唐盛兴尽快地融入到我们这个团队中,开展工 作……”   唐神经插话道:“这么快就不叫我唐兄了?”   其他人一听,都轻轻地笑起来。   肖来波正色说道:“工作的时候,还是不叫唐兄为好,免得有亲疏之分,冷 了其他弟兄的心。下班之后,大家都可以称兄道弟。你们看好不好?”   大家一听,自然说好,又佩服肖社长领导有方,做事讲究。唐神经也连连说 好。   肖来波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不要再奉承拍马了,然后点了一下鼠标,白板上 出现了PPT幻灯画面,几个黑体大字在闪烁着——   “有拐必打服务社宣传手册”。   肖来波歪过头对唐神经说道:“经常有全国各地的志愿者向我们索要有关打 拐方面的宣传资料,我们就做了这个宣传手册。谁要了,就将这个PPT发给他们, 十分方便,也节省了不少资金,效果却很不错。那些志愿者收到PPT,既可以复 制,也可以做成纸质印刷品,用于张贴、散发、宣传,节省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和 财力。要知道,我们这个PPT是经过宣传部门和公安部门审批的,权威性不容置 疑。”   “肖社长,你是不是顺便说一下这个PPT是谁做的?”一个戴着眼镜的小伙 子文绉绉地提醒道。   肖来波笑起来,说道:“嗯,对的,应当说一下。这个PPT就是他做的。他 叫高宇。”肖来波说着指指戴眼镜的小伙子,随后又笑道:“我没见过要功劳要 到这种程度的。”   唐神经和高宇还有其他人都不由得笑出声来。肖来波又在笑声中介绍了其他 三位志愿者:李建、华军、蔡玉山。   肖来波接着说道:“这个PPT的主要内容有五个方面。一是犯罪分子都采用 哪些手段来拐卖妇女儿童;二是为什么会存在拐卖妇女儿童的犯罪行为;三是如 何防范这类犯罪行为;四是近年来这类犯罪行为的总体状况及打拐取得的成果; 五是介绍我们有拐必打服务社的一些情况。   先讲第一点。犯罪分子常用的手段有:一是以介绍工作、外出打工或介绍对 像为名,将不谙世事的妇女诱骗到外地,然后卖给那些娶不到老婆的人为妻。这 种案件多发生在经济比较落后的地区。二是将妇女拐骗到外地,然后卖给卖淫组 织,谋取罪恶的暴利。这些卖淫组织大多暗藏在大酒店、夜总会、洗浴城、按摩 院、KTV、酒吧等休闲娱乐场所。他们花钱买来了被拐妇女,然后威逼利诱—— 更多的是采用暴力手段来胁迫妇女卖淫。”   肖来波一边说,一边点击鼠标,白板上就出现了相关的图片及文字。只听他 继续说道:   “三是从医院的妇产科下手。最主要的是在小型医院、私人小诊所,犯罪分 子瞅准机会直接盗取婴儿,或者同医生勾结起来,将那些父母不愿要的婴儿弄出 医院,然后卖给想要孩子的人。甚至有的医生谎称婴儿生下来就死了,然后卖给 人贩子。这一类型中也包括那些卖亲生儿女的情况。这些父母或迫于生活压力, 或者属于超生,更多的属于未婚生婴儿;四是,犯罪分子乘家长看护不紧,将婴 儿从摇篮车中直接抱走。有的婴儿刚刚学会走路,还不会讲话,一旦离开家长视 线,犯罪分子就会直接抱走。这种犯罪形式都是针对那些不会说话的婴儿,犯罪 地点往往在街道、商场、公园、村口等公共场所,甚至在事主的家门口将婴儿抱 走,然后贩卖给想要孩子的人;五是盗抢。犯罪分子瞅准机会,直接将儿童带到 车内抢走;或者是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然后暴力胁迫,拐走到异地他乡。新疆 就发生过这样一起事件。看这张图片。这个儿童被拐的时候,已经三岁了,会讲 话了。人贩子为了不让他讲话,就残忍地拔掉了这个孩子的几颗乳牙。你看,这 就是我们刚把他解救出来的照片。这个孩子永远也不会长出门牙了……”   唐神经看着幻灯片中那个被拐的儿童衣衫破烂,眼神凄惶,还有拔掉乳牙的 嘴巴,毒打后留下的伤痕,父母悲痛欲绝的表情……都让唐神经热血贲张。他忍 不住拍了一下桌子,骂道:“这些畜生!人渣!给中国人丢脸!应该千刀万剐才 解恨!”   肖来波说道:“唐盛兴的正义精神值得我们敬佩,这也是我为什么让他加入 我们团队的原因。不过,唐盛兴,你现在不要激动,要克制一下自己的情绪,认 真听我讲话。还有比这更悲惨的拐卖类型,这就是我们这个公益组织存在的重要 价值!”   肖来波喝了一口茶,接着讲道:   “六是欺骗与利诱。这类拐骗的主要特征是,犯罪分子针对儿童天真无邪、 没有防范能力与分辨能力,容易轻信等特点,给儿童以小恩小惠,如糖果、水果、 饮料、玩具等等,骗取儿童的信任,然后再将他们骗到陌生的地方拐走……”   唐神经听到这里,突然想起一些往事。他在新岳万能印刷厂工作期间,下班 后常到大街上、公园里到处闲逛。有时候,他遇到一些可爱的小朋友,就忍不住 弯下腰和他们搭话,或者逗他们玩,或者给他们一些零食。可是,那些孩子的家 长却警惕地望着他,有的直接沉着脸将孩子拉走,有的家长一边将小孩拽走,一 边还嘀咕着什么。唐神经当时很是不解,现在听肖来波这么一说,倒是理解了那 些家长的良苦用心。随即又想,以后再也不逗孩子了,哪怕这个孩子再好玩,再 可爱,也不和他搭讪,免得孩子家长担心自己是人贩子。   想到新岳,唐神经的脑海中猛地跳出沈芳的脸庞和身影,又跳出琴琴活泼可 爱的模样。唐神经这才想起自己对沈芳的承诺,心中很是不安,恨不能立即对沈 芳说明事情的原委,只可惜当时没有跟沈芳要电话号码。否则,他现在就会打电 话给沈芳。想到这里,唐神经心里不免暗暗焦急,决定尽快抽空到新岳去找沈芳。   遗憾的是,唐神经的大脑时好时坏。更多的时候,他沉迷于眼前的事务,忘 记了新岳有个沈芳在苦苦地等着他——这是有精神病史的人常常出现的失忆状况。   正在唐神经胡思乱想的时候,却听肖来波说道:   “现在讲第七种拐卖的手段,那就是伪装与潜伏。犯罪分子瞄准了目标,就 在目标附近驻扎下来,或者经常在目标附近出没,然后找借口接近儿童和家长。 通过一段时间的相处,骗取了家长和儿童的信任,然后伺机将儿童拐走。这种形 式主要针对那些四五岁到十来岁的儿童,甚至十二三岁的少年。这种手段需要耐 心,等待时间也比较长,受害儿童也最凄惨。为什么呢? 因为,这些少年儿童 不是拐卖给需要孩子的家庭,而是卖给专业乞讨人员。需要孩子的家庭一般都喜 欢买婴幼儿,因为他们不会讲话,不懂事,长大了不会跑。会讲话或已经记事的 儿童,就没人愿意买了,因为‘养不家’了。所以,人贩子将这类儿童卖给专业 乞讨人员。这些乞讨人员买到儿童后,会对他们进行乞讨训练。为了让儿童听他 们的话,就饿孩子几顿,或者威逼毒打,甚至故意将儿童弄成残疾,比如打断他 们的腿,弄折他们的胳膊,然后逼迫这些残疾儿童上街乞讨,利用残疾骗取人们 的同情心,获得罪恶的收入。顺便说一句,很多城市中卖花的儿童也是属于这一 类型。专业乞讨人员称这些孩子为‘香’。这是A省的一个村——”肖来波点了 一下鼠标,白板上出现一张村庄的照片,“这个村很多人都以在外带‘香’行乞 而发家致富,人称‘香村’。当然,像这个村属于极端事例,并不多见;但是, 带‘香’行乞在全国却非常普遍。在各个城市,人们都可以看到很多带‘香’行 乞的人……”   唐神经听到这里,眼里已快要喷火了,牙齿也咬得格蹦直响:“别让我见着 这些畜生!见到他们我一定剥他们的皮!”说着,就猛地端起肖来波的茶杯狠狠 地喝了一大口茶。肖来波也不计较,接着说道:   “第八种类型就是下药,在饮料或食品中下安眠药或者迷药,然后给妇女儿 童吃。妇女儿童一旦昏迷,人贩子就将她们拐走卖钱;九是少年儿童负气离家出 走,或不小心与家长走失,被犯罪分子盯上了,就落入了人贩子的魔爪。第十是 其它类型。大致来说,拐卖拐骗妇女儿童就这十种类型。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在拐卖妇女儿童的犯罪过程中,往往伴随着其它犯罪行 为。如强奸妇女、殴打虐待妇女儿童、婴幼儿死亡、甚至残杀抛尸等等恶性犯罪, 有的儿童甚至成为地下器官市场的交易品!!”   唐神经听到这里,心中一震!   “总之,拐卖妇女儿童的行为是野蛮的!邪恶的!血腥的!令人发指的!罪 大恶极的!不可饶恕的!它是反人类的!它是人类的耻辱!”   肖来波咬着牙,近乎疯狂般地说完这一番话,脸已成了酱紫色。这一番话似 乎耗尽了他全部的体力和心力,他因此显得虚弱不堪。他灰着脸沉默了一刻,然 后缓缓说道:   “这里有一个案例,让人非常心酸。福建省福州市有一个叫彭宁的人,他有 一个儿子,叫小超,很可爱,被拐时只有六岁,就是这个孩子。”PPT幻灯片上 出现了两张彩色照片。两张照片上都是同一个小男孩。一张上面是小男孩穿着海 魂衫,戴着海军帽,笑眯眯地坐在木马上;另一张是小男孩手拿一个苹果,半扬 着头,张开嘴巴哈哈大笑,还能够看见他的嘴里咬下的一块苹果,腮帮上还有苹 果屑。   肖来波讲道:“小超在小区门口玩耍的时候,被人贩子拐走,从此下落不明。 彭宁一家到处寻找,用尽了各种办法,几乎跑遍了福建的各个县市,甚至广东江 西浙江的一些地方都去找过了,就是找不到。一晃三年过去了。今年春上,彭宁 到厦门出差。那天中午,彭宁一个人吃完了午饭,走出饭店,就在马路上慢慢闲 逛,隐约觉得有一个小孩远远地走在自己身后。起初他没有在意,就继续向前走。 忽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句怯怯的声音——   ‘爸爸……’   声音不大,却很清楚。彭宁浑身一颤,连忙转过身来。却见一个十来岁的儿 童,衣服破破烂烂,浑身脏兮兮的,脸上也黑黑的,一只胳膊断了,端着一只塑 料碗,碗里有一些钱,另一只手拄着一根棍子。   彭宁正在辨认,却见那个残疾儿仰着头望着他,又胆怯地叫了一声——   ‘爸爸……’   彭先生这才认出,眼前的这个残疾儿竟是自己朝思暮想寻找了三年的儿子! 他一把抱住孩子,大叫一声,‘小超!’随即泪如雨下,痛哭不停……   他想不到,三年前,自己的宝贝儿子健康活泼,聪明可爱;三年后,竟变成 了一个残疾的小要饭花子!以至儿子站在他面前,他竟一时没有认出。或许是父 子血亲感应,小超在异地他乡,偶遇爸爸,竟一眼认出来,就尾随着爸爸……当 时,彭宁心如刀绞,肝肠寸断,几乎昏厥过去。后来,在路人的帮助下,才……”   唐神经和高宇等人听到这里,早已泪流满面。   肖来波也掏出纸巾,拭拭眼角,然后平静了一下情绪,接着说道:“人贩子 丧心病狂,制造了无数的人间悲剧。以2011年为例,全国公安干警破获拐卖妇女 案件5360起,破获拐卖儿童案件5320起,共打掉3195个拐卖人口的犯罪团伙,解 救被拐妇女15458人,解救被拐儿童8660人。这些数字都来自公安部的网站,完 全真实。这些数据意味着什么呢?我国现在有2000多个县市,就算3000个县市吧, 那就是说,这一年中平均每个县市打掉1个犯罪团伙,平均每个县市解救7个妇女 儿童。想想看,这只是一年的数据,而且是已经破获的案件,就有这么多;至于 无人知晓的拐卖案件,或者已经报案但没能破获解救的,更是一个巨大的数字!   为什么犯罪分子这么猖狂?拐卖案件这么多?有这么几个主要原因。一是暴 利,血腥的暴利,毫无人性的暴利!贩卖人口的利润仅次于贩毒及走私军火,而 犯罪成本、犯罪风险及所受到的法律制裁远远低于贩毒及走私军火。所以,人贩 子非常猖狂,有的人贩子竟然将儿童贩卖到国外。湖南某市计生部门的工作人员 竟将众多的超生婴儿以每人3000美元的价格卖到国外,真是触目惊心,严重损害 了国家形像!二是存在买方市场。很多人没有小孩,没有老婆,就花钱购买。三 是家长对儿童监护不力,看管不周。拐卖儿童案件多发生在流动人口聚集的地方、 城中村、城郊结合部等等,这些地方往往也是行政管理的真空地带……”   唐神经听到这里,一拍桌子,随即“腾”地一下站起身,又烦躁不安的走来 走去。肖来波却感到有点心力疲惫,就对高宇说:“我有点累了。你将剩下的那 一小节讲完,然后大家休息一下。”又招呼唐神经坐下。唐神经忿忿地说:“我 不坐!我坐不住!”   高宇接过鼠标,说道:“这里有个案例——”白板上显示出一张照片。照片 背景是连绵的青山,照片正中间是几名警察和一个戴手铐的人,那戴手铐的人站 在铁轨旁边,手指着铁轨下的河塘说着什么。   高宇讲了这么一起案件:   2009年,有个叫黄群的人在九滨市做木工,和另外两个人住在一起。其中一 个做垃圾处理工作,外号郑三;另一个在火车站广场做搬运工,叫万进。三人都 是九滨人。黄群是九滨市下面的魏县人,郑三和万进是老乡,阜东县人。为了省 钱,三人合租在‘城中村’的棚户中。黄群有手艺,收入略高一点,后来就在隔 壁单独租了一个房间,又将妻儿带到‘城中村’居住。住了一段时间,黄群的老 婆嫌住在‘城中村’棚户中太丢人,太难受,经常和黄群吵个不停。不久,这婆 娘就独自离开了九滨市,一时不知去了哪里,却将儿子黄小路抛给了丈夫。黄群 又要做木匠,又要照顾四岁的儿子,很是不便。郑三和万进见黄小路模样讨人喜 欢,就打起了黄小路的主意。一天,两人回到住处,见黄小路一人在屋,就骗黄 小路说,你爸爸在动物园做活路呢,要你到动物园去玩,叔叔带你去。黄小路不 知是计,高高兴兴地跟着两个‘叔叔’出去了。   郑三和万进对黄小路又哄又吓,将他拐到了浙江,想卖个好价钱。买主见黄 小路聪明可爱,年龄又不大,都很动心,可是每个买主都要问黄小路相同的话: ‘你叫什么名字啊?家在哪里啊?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啊?’黄小路都能完完整 整地答出来。买主一听,就不想买了,因为小孩已经记事了,‘养不家了’。就 这样,一连卖了三家,都没有卖出去。郑三和万进就对黄小路说,下次人家再问 你,你就说不晓得。哪知这个黄小路太聪明了,他识破了两个‘叔叔’的诡计。 他以为,只要自己说出是哪里人,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他就卖不出去;那样的 话,两个‘叔叔’就会将他带回家中,就可以见到爸爸了。如果真的说‘不晓 得’,那就会被卖出去,自己也就回不了家,见不到爸爸了。所以,等到下一个 买主问同样的话时,黄小路还是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地说出来。就这样,郑三和万 进带着黄小路,又卖了四家,还是没有卖出去。   在8月12号这一天,郑三和万进带着黄小路沿着铁路线往金华方向走去。由 于出来好长时间了,花了不少钱,却没能将小孩卖出去,两人心中很是恼火;想 把孩子带回九滨交给黄木匠,或者在路上扔了,自己的罪行肯定会暴露。两人就 生了毒心。当天傍晚,三人走到一座铁路桥上,桥下是一条河流,郑三停下来, 对黄小路说,小路,累不累?小路说累。郑三将背包放在地上,说快钻到背包里 来,叔叔背着你走。你在包里睡一觉,马上就到家了。小路一听,很是高兴,连 忙钻进背包。万进连忙将一块石头放进包里,然后扎紧背包,将小路扔到了铁路 下面的河里……这件案子直到今年春上才破获……   唐神经听到这里,已经没有愤怒了,一种巨大的悲哀渗进了他的骨髓,将他 全身的骨头溶化成一根根面条样的东西,他只能无力地斜瘫到椅子上,闭上眼睛, 一声长叹,泪水夺眶而出……   其他人也都默不作声,一时间,有拐必打服务社死一般沉寂。   第二十一章 打拐   琴琴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阴暗的小房子里。   小房子没有窗户,屋顶上有块玻璃天窗,模糊的光线从天窗上照下来。屋子 里的东西乱糟糟的,好像一个拾荒人的仓库,还有一股酸臭的味道。一只老鼠在 房子里吱吱叫着,吓得琴琴哇哇大叫起来。   李金萍一听到哭声,马上从床上坐起来,喝道:“不许哭!再哭就弄死你! 再把你扔到河里喂鱼!”   琴琴一听,连忙拼命止住哭:“阿姨,我不哭了。你不要弄死我……”   李金萍换了副脸,笑着说道:“这就好。你只要听话,阿姨就把好东西给你 吃。”   李金萍等人将琴琴关在这间黑屋内,不准她出门一步,吃喝拉撒全在屋内。 琴琴既恐惧,又想妈妈,想哭又不敢哭,就这样在小屋子里昏昏沉沉地过了三天, 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第四天,李金萍领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细眼男人进了小屋。 琴琴一见来了个陌生男人,害怕得蜷缩到床角落。细眼男人走过去,打量着琴琴, 又摸了一下琴琴的脸,然后对李金萍说:“别做梦了。”说完就出了小屋。   李金萍也跟了出来,问道:“咋啦?这小姑娘多可人,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细眼男人说道:“可人是可人,就是大了一点,又是聪明样子,肯定没人买。 别浪费时间了。来来回回折腾,还要搭上不少钱。”   “那就白忙乎了?把她放了?到嘴的肉就不吃了?”   “只有做‘香’。”细眼男人点起香烟,淡淡地说道。   “做‘香’能卖多少钱,要少挣三五万呢。”   “弄个万儿八千的算了。少挣总比不挣要好。这个孩子,机灵样儿,别弄出 什么岔子来,赶紧脱手为好。”   李金萍很不甘心,又觉得细眼男人说得有理,就同意将琴琴卖给丐帮做 “香”。随即,细眼男人打电话联系了一个“养香”的人。当天晚上,那个“养 香”的人就来到了小屋。那人也是五十多岁的样子,脸瘦瘦的,皮贴在骨头上, 那脸形好像刀劈斧削一般;脸色黝黑,阴阴的,眼光像狼一样。细眼男人称他 “管老三”,想必是外号。   “管老三”看着琴琴。琴琴披头散发,脸上的泪痕早已干成了霜花,那眼神 也如同惊慌失魂的小兔……“管老三”看着,心里十分满意。“这个香,别人一 看就心疼,肯定能挣钱。”脸上却装着不太称心如意的样子,说道:“这个香, 好是好,年龄大小也合适,就是生得太全了,没有一点缺陷,恐怕做‘香’挣不 到什么钱。我带的香,不是瘸子,就是瘫子,要不就是瞎子,这样才能挣到钱。 像她这样,唉唉……”说着直摇头。细眼男人说道:“‘管老三’,别装模作样 的,你们的关目我还不知道?你说个价。其他的事,我们不管。到了你那里,还 不是由着你?”“管老三”不理他,走到琴琴面前,和气地问道:“你叫什么名 字?”琴琴早已吓得不敢讲话,现在也不知道是该说自己的名字,还是不该说, 就一个劲地摇头。“管老三”掉过头,问细眼男人:“她是哑巴?”李金萍突然 对琴琴一声怒吼:“说!叫什么名字?”琴琴一看李金萍凶狠的样子,连忙瘪着 嘴说道:“我叫……琴琴……”“管老三”又弯下腰,凑到琴琴的面前,摸摸琴 琴的脸,又捉住琴琴的小手看看,又歪过头前后左右打量了半天,这才转过身, 对李金萍和细眼男人说道:“你们开个价吧。不要狮子大开口。”李金萍说道: “两万,少一分不卖。”“管老三”轻蔑地“哼”了两声,一字不说,转身要走。 细眼男人一见,连忙狠狠地瞪了一眼李金萍,又拦住“管老三”,伸出一个指头, 说道:“这个数,怎么样?”“管老三”又“哼”了一声,哼完了就展开右手掌, 在细眼男人面前摇了摇,说道:“就这个数,多一分也不干。”又补充道:“这 香我带回去还得花不少本钱‘养香’,才能挣钱。”   细眼男人一听,说道:“行哇,‘管老三’,服了你了,五千块钱就买这么 个好‘香’,让你赚了大便宜了。不罗嗦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还没等细眼男人说完,“管老三”就从衣袋中掏出一沓钞票,数出五千,交 给细眼男人。   就在细眼男人数钱的当口,“管老三”走到琴琴面前,说道:“乖孩子,以 后就不要叫琴琴了,就叫……‘妞妞’吧。我就是你爷爷,你以后就叫我爷爷, 不准乱说。跟爷爷走,有好吃的,好玩的。”说着,就去抓琴琴的手。琴琴吓得 紧贴着墙角,不敢吭声,更不敢哭,两只大眼睛在黑暗的小屋中闪着惊恐的光。   “管老三”伸出双手,抱住琴琴,哄道:“妞妞,跟爷爷走。”琴琴终于禁 不住恐惧,哇地一声哭起来。“管老三”一见,“啪”地给琴琴一个大耳光,狼 一样的眼光盯着琴琴,又咬着牙喝道:“再哭一声,挖出你的眼睛!”说着就装 出找刀的样子。琴琴一见,魂都吓飞了,连忙说道:“爷爷,我不哭了,我不哭 了……”   从此之后,琴琴再也没有哭过。她已经总结出,她不能哭,任何时候都不能 哭,哭会给她带来巴掌,会被挖出眼睛,会被杀死。即使后来“管老三”将她的 一条小腿打断的时候,她都没有哭一声。   此时,“管老三”见琴琴不哭了,就又和气地说道:“这就对了。只要你不 哭,听爷爷的话,爷爷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就不打你,就有好吃的,好玩的。 走,咱们回家。”说着再次抱起琴琴,又不放心地问道:“假如有人问你,我是 你什么人,你怎么说?”一边说着一边狠狠地盯着琴琴。   “就说……爷……爷……”琴琴抽咽着说道。   “哎,对了,就这么说。妞妞真聪明。”说着又放下琴琴,从包中翻出饼干 和饮料,让琴琴吃。   从此,琴琴就成了“管老三”的“孙女”。“管老三”用饿饭、毒打、扎针 等手段来对琴琴进行“养香训香”,教琴琴如何卖花,如何行乞。训练了半个月, “管老三”就将琴琴带到上海,在地铁口、百货店、影剧院、广场等年轻人较多 的地方卖鲜玫瑰。卖了一个多月,“管老三”觉得获利不多。“妈的X!现在的 年轻人只要XX,都不相信爱情了,鲜玫瑰也没什么人买了。这东西隔天就坏,当 天卖不出去就亏本。妈的X!还不如做要饭花子。”于是就将琴琴的一只小腿打 断,逼着她一瘸一拐地向路人要钱。一年后,“管老三”以五万元的价格,将琴 琴卖给了地下器官贩卖组织。不久,琴琴的几个器官就被人瓜分了……   唐神经听完了黄小路的悲惨结局,半天说不出话来,心里堵得难受,脑仁也 隐隐发疼。他很想走到他的床边,抄起那柄干将宝剑,然后去追杀那两个人贩子。 幸好,唐神经此时还算清醒,并没有真的这么做。他扶住脑袋,有气无力地问高 宇:“那两个人贩子后来怎么样了?”   高宇说:“一个枪毙,一个无期。”   唐神经听了,这才觉得好受一点。   当天,肖来波又向唐神经介绍了有拐必打服务社的工作内容,重点介绍了服 务社的打拐网站。   原来,儿童或妇女失踪,家人是必定要报案的;警察接到报案,也必定是尽 力侦破的。因为这是恶性案件,就如同命案一样。公安部历来都将打拐作为重点 刑事案件来对待的。无奈这类案件往往比命案还要难以侦破,原因在于,命案多 会留下蛛丝马迹,而拐卖人口的案件线索要比命案少得多。报案人往往只知家人 失踪了,却提供不了更多的线索。当然,有的案件也是有线索的,或因警力有限, 或因跨省作案,或因部分警员重视程度稍弱于命案,破案率并不高。这种情况就 导致了一个结果——很多破获的案件是从被拐人员现身的地方找到突破口的,而 不是从失踪的地方或报案的地方找到突破口的。   具体来说,某个妇女儿童被拐卖到某户人家,附近的人怀疑是拐来的,一报 案,就容易侦破了;也有被拐妇女寻机逃跑报警的。但是,购买妇女儿童的人家 多处于落后地区,这里群众的法制意识并不高,有人明知本地有被拐卖来的人口, 也不报案;有的怕打击报复,不敢到派出所报案;有的甚至阻碍警察解救被拐人 员。   肖来波做了志愿者后,常和双南市公安局接触,了解到这类犯罪行为的特征, 就想出了一个主意——建一个网站,既宣传防拐打拐的知识,又接受网络报案。 因为网络报案不受地区限制,也比到派出所口头报案更方便,隐秘性更强,报案 人就不会受到打击报复,即使报错了案也不要紧。同时,网络报案也比电话报案 更容易详细地写明情况,给侦破提供翔实的线索。   “有拐必打”网站上线两年来,共收到上千个网络举报。肖来波及其伙伴就 认真甄别,核实真假,有时悄悄地前往实地考察。所有举报线索都转给双南警方, 再由双南警方转报给当地警方;有时,肖来波等人还配合警察解救被拐人员。一 有空闲,高宇、华军等人就到各大网站发帖,宣传防拐打拐的知识,呼吁知情者 到“有拐必打”网站举报拐卖案件。   这就是“有拐必打服务社”的主要工作内容,他们的行动得到双南市警方的 高度赞扬与业务指导。   唐神经来到“有拐必打服务社”已经第四天了。四天来,他在肖来波和高宇、 华军等人的指导下,写写文案,发发帖子,也在“有拐必打”网站上了解情况, 倒也干得劲头十足。   这天下午,唐神经正在聚精会神地写文案,坐在旁边的高宇忽然侧过头,盯 着唐神经的脸看,然后又看看电脑屏幕,接着又从头到腰打量唐神经。看完了唐 神经,又去看电脑屏幕。高军做这些动作的时候,脸上满是疑惑,嘴里还轻轻地 嘀咕着什么。唐神经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就冷冷地问道:“看什么?有什么好 看的?”   高宇不理他,又凑近到唐神经的脸上看了一番,然后一拍桌子:“‘剑哥’! 你是‘剑哥”?”   唐神经被高宇的动作吓了一跳,他不满地说道:“什么‘剑哥’?神经兮兮 的,吓我一跳。”   高宇连忙将唐神经拉到自己的电脑前,惊喜地说道:“你看,这是不是你? 是不是你?”   唐神经盯着屏幕一看,照片上的人确实是自己。只见自已舞着干将宝剑,正 在小偷的屁股上一阵猛抽。   唐神经明白了,这是自己四天前在肥北火车站站台上大战小偷与愚民的情形, 于是问道:“怎么到你电脑里来了?”   高宇不回答他,仍兴奋得一个劲地问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唐神经微微傲起头颅,说道:“正是在下。”   得到确认,高宇兴奋地蹦起来,连忙对华军、李建、蔡玉山说道:“快来看! 快来看!原来唐盛兴是‘剑哥’!网络红人‘剑哥’!太传奇了!网上火得一塌 糊涂……想不到,大英雄就在我们身边……”   华军、李建、蔡玉山赶紧围拢过来,一看电脑屏幕,真是唐神经。大家兴奋 得不行,呜呜哇哇嚷成一团。   高宇陡然想起唐神经刚来的时候,带着一把宝剑,当时有点好奇,只因唐神 经初来乍到,不好意思细问,现在终于明白,这不是一把普通的剑,而是一把传 奇的宝剑,于是冲进唐神经的寝室,一把操起宝剑,又一阵风似地回到办公室, 对华军等人说道:“看,就是这把剑!剑哥的剑,神剑!”说着就舞将起来。   唐神经一见,慌忙说道:“华兄,不要碰我的宝剑!”说着就上前要夺宝剑。   华军还要嬉闹,只听得蔡玉山高声叫道:“哇,还有我们社长!肖社长!快 来看!”   几个人又一起围拢过去,果然在网上看见了肖来波的照片。只见肖来波将破 包挂在胸前,苦笑着脸,手中捏着一叠百元大钞,半哈着腰,跟拾钱的人讨还, 像一个收获颇丰的叫花子,样子极其狼狈。照片下方有一行说明文字:“这是可 怜的失主在央求捡钱的人归还钞票。”   “肖社长好惨哦,搞得这副模样。”   “幸亏遇到唐盛兴,不!幸亏遇到‘剑哥’……”   “唉,肖社长这么英明的人,竟然也阴沟里翻船……”   正在众人喧哗不已的时候,肖来波从外面回来了。他隐约听到了伙伴们的议 论,见几个脑袋凑在一起,就直奔过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不给他们一点 应对的时间,看他们搞什么鬼名堂。”肖来波当时这么想道。可怜肖来波不作此 想,还好一点;有了这个想法,事情就无法逆转了,导致自己的颜面输了个精光。   “看什么呢?”他冷不丁在众人的身后一声轻喝。   华军等人吃了一惊;见肖社长突然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身后,更加吃了一惊。 慌得吱吱唔唔,慌得赶紧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慌得忘记了关掉网页,给他们的社 长留点面子。   肖来波见众人作鸟兽散,心中十分得意,说道:“哼,抓了个现形。看你们 搞什么名堂!”说着就凑近电脑。   肖来波定睛一看,顿觉得头脑轰的一下,同时脸上就像架起了火盆,一阵阵 发烧——他看见了自己狼狈不堪的模样。   他足足呆立了五秒钟,这才魂不附体地回到自己的小办公室。   从此,肖来波看到唐神经,心里就有点小疙瘩。   转眼之间,唐神经已在“有拐必打服务社”工作了一个月。唐神经除了在办 公室写文案,发帖子,查信息,也常常随同肖来波华军等人到双南公安局去办事。 肖来波、高宇、华军、李建、蔡玉山等人虽性格不同,但为人都正派善良,所以, 唐神经在这里工作很是愉快。   这一天,肖来波将大家召集起来,商量搞一个像样的宣传活动,让大家动动 脑子,有什么好主意。大家就埋头苦想。想了好长时间,却没有一个好主意。就 在肖来波准备宣布散会的时候,唐神经眼睛一亮,说道:“有了!”   “什么好点子?”大家问道。   “裸奔……”   肖来波一听,脸色马上冰起来。“我还以为什么好主意,原来是个馊主意。 我们是公益组织,不正经的事我们决不能做,何况裸奔这样有伤风化的事……”   唐神经说道:“你误会了。我说的不是全裸……”   “半裸也不行!”   “也不是半裸,是赤膊。在大街上赤膊行走,胸前写上打拐宣传标语。我们 是男人,应该不伤风化。你看人家国外,女人也可以在大街上搞裸体抗议。前一 阵子,西班牙就有妇女在大街上裸体抗议。她们在身上抹上类似血液的红色涂料, 或者红色钢笔水,或者番茄酱,以此来抗议西班牙的国粹级活动——斗牛……” 唐神经说道。   “国外是国外,中国是中国,国情不同。不要再多说了,这办法坚决不行!”   唐神经没辙,只得又埋头苦想。   谁知,唐神经的这个馊主意却启发了高宇。高宇建议搞一个长跑活动,就沿 着双南市内一环路跑一圈。服务社的人在前面跑,志愿参加的市民在后面跟着跑。 边跑边散发资料,呼喊口号,宣传打拐。肖来波一听,说这个主意倒不错,也不 花什么钱,影响倒是很大。高宇得到肖来波的肯定,又进一步建议,在长跑之前, 先搭一个台子——类似商家在户外促销的小舞台——搞一个小型仪式,或者叫 “打拐宣传活动发布会”,由肖社长在台上发表讲话,再发一些彩页、手册,最 好能请双南市公安局的几名警察前来助阵,再请几家媒体来报道一下,这样,活 动的影响就更大了……高宇甚至建议,将唐神经作为活动的主角之一,“当然, 风头不能超过肖社长。”高宇特别强调。随后他又详细说明,将唐神经作为活动 主角之一,目的是向全市人民、全省人民、甚至全国人民亮出唐神经的“剑哥” 身份,并向全市人民隆重推出“剑哥”。“让大家知道,网络红人、正义的‘剑 哥’就在我们‘有拐必打服务社’,以此来提升我们服务社的形像,提高服务社 的知名度。”他进一步建议,将“剑哥”作为服务社的形像代言人……   肖来波听了,对于活动仪式、由他讲话、请警察、请媒体等等计划表示肯定; 对于打出“剑哥”牌,心中虽然不太乐意,却又找不到反对的理由,加上他内心 觉得这个主意确实不错,也就只好答应了。这样,活动的主要内容就确定下来了。 大家又商讨了活动的地点、时间、流程、注意事项。最后,肖来波给各人做了分 工,明天就开始按计划行事。   就在大家准备散会的时候,唐神经突然说了一句:“莫慌,我还有一个主意。 这次肯定不是馊主意,而是金主意。”   肖来波说道:“别卖关子,是不是金主意,说出来才知道。”   唐神经说道:“刚才说的活动,很热闹,也很重要。但是,这些活动只起到 宣传教育作用。我这个主意,不光有宣传作用,而且有实实在在的破案作用,和 解救被拐人员的作用……”   大家一听他的主意有这么重要,都很惊奇,纷纷催促唐神经快快说出来,别 再兜圈子。   唐神经说道:“我这个主意的名字叫——‘随手一拍,救人一命!’——准 确名字,可以再推敲。现在人人都有手机吧?”唐神经说到这里,掏出新买的手 机,摇了摇,接着说,“连我这样不喜欢手机的人都有手机了。既然人人都有手 机,而且现在的手机都有拍照功能,也就是说,人人都有照相机了……”   大家对唐神经这种说话方式感到很不耐烦,华军说道:“剑哥,你仗义行侠 的时候是何等风采?怎么一说话就粘粘糊糊罗里罗嗦?”其他人也一迭声地附和: “就是,就是。”   唐神经不理他们的讥讽,他继续一板一眼地说道:“拐卖人口的犯罪分子, 他们再狡诈,最终还得将被拐人员卖出去,被拐人员总有出现在外人面前的机会。 无论是卖给人家做媳妇,做养子,还是卖给职业乞丐做‘香’乞讨,或者用来卖 花卖小商品,总之,被拐人总会出现在公众面前。我的主意就是从这里切入的。 我们要号召大家,如果你在乡村城镇,发现你的邻居熟人家里多了一个小孩,多 了一个媳妇;或者,你在街头发现行乞的儿童,或者卖花卖小商品的儿童,或者 发现雇佣童工者……也就是说,只要你怀疑这些妇女儿童是被拐卖来的,都可以 拍下他们的照片,然后发到我们的微博上,或者发到我们的官网上,或者发到我 们的邮箱里……我们再将这些照片和信息及时收集起来,整理反馈给公安部门, 再由公安部门进行深入调查,顺藤摸瓜……”   “妙!妙!太妙了!”唐神经还没有说完,肖来波就一拍大腿,连连称 “妙”。   高宇等人也跟着说道:“高!高!实在是高!”   唐神经又习惯性地微微傲起头——每逢别人赞扬他,他既不故作谦虚,也不 装模作样面色深沉,当然更不喜形于色,而是微微傲起头,一副陶潜嵇康李白苏 轼的神情。现在,他又露出了这副模样。   只听唐神经继续说道:“公安人员可根据我们提供的作息,采集疑似被拐妇 女儿童的DNA,再与公安部打拐办的失踪者亲属DNA资料库进行比对,事情的分晓 就出来了。这个事情几乎没有成本,也没有什么难度,可行性高。我们只要利用 各种渠道,拼命宣传这个办法,让大家来关心身边可能存在的被拐人员。拍个照, 传上网,不花钱,不为难,可是却能救人于水火,可谓功德无量,何乐而不为?”   一席话,说得大家连连点头。肖来波听了,也非常高兴。他在心中不断地感 叹:“我没有看错人,唐盛兴的思维就是与常人不一样。我将他带到社里来,看 来是英明正确的决定。唉,我从事打拐三年了,怎么没有想到这个好主意呢?” 想到这里,肖来波忍不住站起来,朗声说道:“唐盛兴的这个活动创意非常好! 我们要在自己的官网上、各大门户网站上、论坛上、博客上、微博上等各种渠道 来宣传这件事。特别是在下周的长跑活动现场,要将唐盛兴的这个主意作为一个 重要内容来宣传。就这么定了,散会!”   “有拐必打服务社”的长跑宣传活动准时举办了。一大早,肖来波就带领高 宇、华军、李建、唐神经、蔡玉山等人来到双南市中山公园门口。宣传台头一天 晚上就搭好了,现在他们在台子四周插上了彩旗,挂起了汽球,拉开了横幅,又 把彩页资料码放在台中央的桌子上,只是没有准备鲜花与爆竹。“因为这是一项 严肃得令人痛心的活动。”肖来波是这么考虑的。很快,宣传台被装扮得像模像 样。不一会,《双南日报》、双南电视台、双南人民广播电台、双南人民网的记 者扛着摄像机拿着话筒也赶来了。又过了一会,双南市公安局的五名警察也来了, 早已得到消息的市民也穿着运动服陆续赶过来了,路过的人也纷纷围拢过来了。 一时间,中山公园门口挤得水泄不通。肖来波一见人不少,活动不会冷场,心中 十分高兴。八点整,肖来波就宣布活动正式开始。他既做主持又做主讲,一口气 讲了半个小时。从这次活动的目的、意义、内容,讲到注意事项,安全要点,讲 得详详细细面面俱到。接着市公安局宣传科的韩科长也讲了话。好在韩科长讲得 不长,五分钟就讲完了。随后,肖来波说道:“现在,请我的同事唐盛兴上台。”   唐神经今天特意穿了新买的薄型风衣,当然没有扣钮扣,衣襟就那么随意敞 开着。由于唐神经个子较高,因此显得十分潇洒。透过唐神经潇洒的风衣,人们 隐约可以看到他左腰间挎着一柄宝剑,右腰间别着手机,装备很是齐全,令他潇 洒之中又添了一层威风。   唐神经模仿着明星的派头,略微低下头,摆弄着立式麦克风,却哼哼呀呀不 肯正式讲话。原来,他有点不高兴。他在心里埋怨肖来波只说了一句请他上台, 却没有隆重地介绍他。“也不说‘剑哥’,只说唐盛兴,谁知道唐盛兴啊。太小 气了,怕我的风头超过他。”唐神经这么想着,同时看看肖来波,眼光既不满又 热切——他希望肖来波再介绍一下自己。   肖来波此时也很后悔。让唐神经自己介绍自己,于情于理说不过去;如果隆 重地介绍唐神经,倒不完全是担心他抢了风头,而是觉得自己是社长,这么一做, 角色完全颠倒了——自己成了一名主持,唐神经成了主角;自己成了下级,唐神 经成了领导。因此直后悔:“应该让高宇来主持。”于是假意咳嗽了两声,说有 点感冒了,就将手中的无线话筒交给了高宇。   高宇接过话筒,也不含糊,他像老朋友那样,拍着唐神经的肩膀,详细介绍 了唐神经——也就是“剑哥”的光荣事迹与光辉历程。他从唐神经在天河市勇擒 器官贩子与大贪官,讲到唐神经在肥北火车站大战三蟊贼与众愚民;又从唐神经 的正义精神,讲到唐神经身上的干将宝剑。也就是说,高宇把网络上关于唐神经 的报道统统复述了一遍。当然,高宇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刻意隐去了那名被偷者 就是他们的社长肖来波。肖来波心惊肉跳地听着高宇满腔热忱的介绍,唯恐他说 出自己的尴尬经历。好在高宇虽然十分兴奋,却始终没有吐露出肖来波半个字。   唐神经听着,心中自然十分满足。早有激动的青年人跳上了舞台,围住唐神 经,嘴里直喊“剑哥剑哥”,还说“见到活的了!”、“好帅的剑哥”,又是握 手,又是拥抱;有的要照相,有的要签名;有人掀开唐神经新买的风衣,抚摸起 唐神经心爱的宝剑,甚至还想将宝剑抽出剑鞘,看看那神奇的宝剑长什么模样。   唐神经一见有人碰他的宝剑,赶紧捂住剑柄,说道:“大兄弟,大妹子,签 名可以,照相可以,拥抱也可以,就是不能碰宝剑。万万不能碰。”   一时间,台上站满了人,很快就将肖来波高宇韩科长等人挤到了一边,还有 人不断地冲上台来。这可急坏了肖来波。“这么搞下去,就冲淡了活动主题。” 他赶紧向韩科长请求支援。韩科长马上命令几名警察维持现场秩序,这才让激动 的人们稍稍安静下来。   唐神经的感觉空前良好,他又一次体验到了荣誉的魅力,也再一次感觉到自 己就是正义的化身,是邪恶的死对头。他振了振风衣的衣襟,又按了按腰间的宝 剑,他已然觉得自己是一个真正的侠客了,一个风流潇洒的侠客,一个又酷又帅 的侠客,一个威风凛凛的侠客——无论是内心还是外观,无论是自我评价还是他 人的评价,也无论是现场的气氛还是辉煌的过去,他都是一个名符其实的侠客, 是罗宾汉那样的侠客,是佐罗那样的侠客。此刻,他望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想 起了自己在唐湖县街头慷慨激昂的演讲,想起了天河市表彰会上的鲜花与掌声, 想起了新岳市家家乐超市门口的挥斥方遒,也想起了自己打拐的光荣使命……他 高声说道:   “……人贩子丧尽天良,罪恶滔天!我们每一个人都应将他们视为不共戴天 的死敌!每一个人都有义务为打拐尽一份力所能及的力量!我们‘有拐必打服务 社’在肖社长的领导下,在公安部门的支持与指导下,致力于打拐这一崇高的事 业。现在,我们呼吁全市人民、全省人民、全国人民利用自己的手机,”唐神经 说到这里,从腰间掏出新买的手机,举到空中,扬了扬,好让众人看到,“利用 自己的手机,拍下疑似被拐妇女儿童的照片。你们看到乞讨的儿童,拍下来;看 到卖花的儿童,拍下来;看到做工的儿童,拍下来;看到那些被大人抱着却哭闹 不止的婴幼儿,拍下来;看到疑似被拐的妇女,拍下来……总之,只要是可疑的 迹像,都要拍下来。当然,要注意技巧,也要注意自身安全。你们拍下照片后, 就发到我们的官网上,或者我们的官方微博上,我们就会将信息反馈给公安部 门……”   唐神经将活动内容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随后,众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 只见唐神经后退两步,然后猛吸一口气,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讲台冲去,并敏捷 地跳上讲台。顿时,风衣在空中腾出一簇英武的黑色花朵。他在讲台上站定,然 后“嗖”地一声拔出宝剑,向空中一指,同时振臂高呼:“让我们一齐呼吁—— ‘拍照打拐,让人贩子无处躲身!’、‘拍照打拐,救出我们的孩子!’、‘拍 照打拐,救出不幸的妇女!’”   唐神经英姿挺拔的造型和慷慨激昂的呼吁让现场群情振奋,人们都举起拳头, 跟着唐神经喊起口号;高宇华军李建蔡玉山等人忙着分发宣传资料;记者们赶紧 将这感人的一幕拍摄下来……活动的气氛达到了高潮。   随后,肖来波领着志愿者开始了环城长跑,参与的市民们紧随其后。人流穿 过中山门,沿着内环路,向东蜿蜒而去……   自从琴琴失踪之后,沈芳就丢了魂。她白天到处找人,言语一惊一诧;晚上 骨头就散了架,两眼呆滞灰暗,偶尔嘴里嘀咕出一两句莫名其妙的话。她再也没 有时间没有能力做馒头卖馒头了,只得关了店铺。店主同情沈芳,没跟她要违约 金,又把押金全额退给了她,随后将铺子租给一个安徽人做了五金店。   既关了馒头店,沈芳就和琴琴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一起,四处奔波寻找琴琴。 他们到处张贴寻人启事,一听到什么消息,不管多远,马上赶过去。可是,他们 寻找了两个多月,却没有找到琴琴的一点踪影。   起初,沈芳一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伤心落泪。后来,眼睛哭成了桃子,脸 上细嫩的皮肤哭成了榆树皮。再到后来,哭不出来了,眼泪哭干了,眼睛哭成了 枯井,就坐在床上发呆,瞎想。她先是恨自己。那么多好男人,自己看不上,却 偏偏喜欢上了相貌平平的余顺平。如果不是余顺平,就不会遭这么大的灾难。只 恨自己年轻无知,瞎了狗眼,喝了迷魂汤,吃了铁秤砣。后来不恨自己了,恨余 顺平。自己一时糊涂和他好上了,父母反对得要死,可他却一点不知趣,还对自 己不松手,硬是将自己骗到公墓边,又将自己骗到小旅馆,这才铸成大错。如果 他知难而退,两个人的命运都不会这么惨。每想到这里,她就骂余顺平:“这个 死鬼,害人精!”再想想,又不恨余顺平了,恨余顺平的父母,恨余顺平父母无 能,恨余家太穷。如果他家条件稍微好一点,也不至于落到这种地步。转而一想, 又不恨余顺平的父母了,比余顺平父母还可恨的是自己的父母。如果他们不拼命 反对,给自己一个容身的地方,也不会落到这个下场。可是,恰恰是这种下场, 又证明了父母是一片苦心,也证明了父母是对的,错的是自己,是自己愚蠢糊涂。 又恨郭姐。恨不到几秒钟,就觉得恨得没有道理。郭姐确实喜欢琴琴,上厕所也 带在身边,可说是寸步不离。只有恨人贩子。千恨万恨,都归结到人贩子身上。 可是恨人贩子也没有用,谁让自己一时鬼迷心窍,偷懒图省事,没将琴琴带到菜 场去?于是又恨唐神经。“这个冤家,说好十天来的,却不知死到哪里去了。如 果他来了,兴许就没有这个大祸了……”   沈芳就这么瞎想,车轱辘般地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瞎想。想到最后,就什么 人也不恨了,只恨自己,恨自己命运不好,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一想到命中注 定,沈芳就没有什么痛苦了,只有一声长长的叹息。叹息一声,自己的身体就缩 小一圈。几声叹息下来,她已感到自己缩成了一条丧家狗,一只流浪猫,蜷身在 墙角,双目微闭,奄奄一息……   叹息完毕,脑袋清醒一些了,又安慰自己。兴许琴琴被拐卖到了一个好人家。 买一个小孩要好几万,十来万,穷人家买不起,只有有钱的人家才会出得起这个 钱;而且买小孩的人家都特别喜欢小孩。琴琴那么聪明,那么讨人喜欢,那人家 肯定亏待不了她,甚至比在自己身边过得还要舒坦。听人说,有一个中年夫妻, 结婚十多年,没有小孩,偏偏又非常喜欢小孩。后来,就在人贩子那里买了一个 小孩。孩子买来后,当成了掌上明珠,惯得不得了。奶粉专门买外国牌子,衣服 专挑最贵的;玩具堆成了山,零食塞满了屋;孩子只要有一声咳嗽,就赶紧抱到 当地最好的儿童医院;孩子只要哭一声,两口子就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总之 当小公主对待。   想到这里,沈芳的眼前就出现了一个大户人家,一户从没有见过的人家。高 门大院,厅屋亮堂;房前停车,屋后拴马。琴琴在长满鲜花的大院子中跑来跑去, 又蹦蹦跳跳的奔出院子,一边奔一边“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奔累了,就大口大 口地吃水果奶酪冰淇淋;吃累了,就在一按一个坑的软床中香甜地睡去;睡够了, 就揉揉眼睛,然后在玩具堆中爬来爬去,乐个不停……想到这里,沈芳就轻轻地 笑起来,诡异地笑起来。   沈芳就这样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晚,然后在一个又一个黎明踏上寻女 的路途。一天,她听人说,双南市有一个打拐组织,是志愿者办的,他们有网站, 搜集到不少被拐人员的信息,又配合公安破了不少案子,救过不少妇女儿童,在 全国都有名气……这人又建议沈芳,只要在网站上将琴琴的情况写上去就行了。 沈芳谢过那人,并没有找人上网发送琴琴的失踪信息。她怀揣着琴琴的照片,专 程坐火车来到300公里外的双南市。又千打听万打听,才在东郊的一栋无名旧楼 里找到了“有拐必打服务社”。   在沈芳到达双南市区的前两天,唐神经却离开了服务社。自从成功地举办了 “拍照打拐宣传活动”之后,唐神经等人就整日忙个不停。因为他们的打拐网站、 打拐微博、电子邮箱收到了全国各地发来的上万张照片,都是疑似被拐的妇女儿 童,其中尤以乞讨儿童的照片居多。看着一张张凄惨的照片,唐神经和他的同事 们心如刀剐。唐神经的理智本来就少得可怜,几天下来,他的怒火就把他的理智 烧得所剩无几。他感到头疼,感到身体要爆炸;他想砸东西,想狂奔;想挥剑斩 杀人贩子——不,挥剑太慢了,太不解恨了,他想挥起大刀砍人贩子,端起冲锋 枪扫射人贩子,甚至想扔一颗原子弹,把这个世界上的丑恶邪恶罪恶万恶炸个精 光。   那几天,他就一边上班,一边胡思乱想。一天,唐神经突然想起了沈芳,想 起了自己和他的约定,随即惶恐不安得出了一身大汗。他为自己的食言爽约后悔 不已。他想立即打电话给沈芳说明情况,却不知道沈芳的号码。唐神经再也坐不 住了,他向肖来波请了五天假,就匆匆赶往新岳市。   阔别了两个多月,新岳市还是那么繁华,人还是那么多,街道还是那么喧闹, 那么杂乱,摩托车电动车还是那么横冲直撞,垃圾还是到处堆放,人行道上还是 停放着各种车辆,行人还在马路上像没头的苍蝇乱走乱窜,他们还是一个劲地闯 红灯挤公交,家家乐超市门口还是那么热闹,那个自己站过好多次的平台还静静 地呆在那里……一切都没有变,一切都和两个月前一样。唯有不同的是,盛夏的 新岳变成了深秋的新岳。天冷了,人们的衣服穿得多了,树上的叶子开始掉了, 秋风让新岳变得凄迷而萧瑟了……   唐神经不暇细看,匆匆赶到沈芳的便民馒头店门前。当他气喘吁吁地立住脚 时,他却惊讶得打了个寒噤。   馒头店不见了,那一笼一笼的馒头不见了,那一个个雪白的馒头不见了,那 翻腾缭绕的蒸汽不见了,那馒头的芬芳气味不见了。沈芳不见了,琴琴不见了……   却见熟悉的馒头店成了一个幽暗的大窟窿。窟窿里塞满了货架,货架上塞满 了各种各样的五金器件,一个男人坐在柜台后面,看着一台黑白电视……   唐神经稳住神,问那男人,以前的馒头店搬到哪里去了。那男人仍旧看着电 视,木无表情地说道:“不晓得。”   唐神经愣了愣,还想再打听一些情况,却终于想不出应该再问什么。那男人 冷漠吐出的三个字,将唐神经所有想问的话都拒之门外了。   唐神经后退两步,抬起头,看见店铺上方悬着一块新匾,那熟悉的“便民馒 头店”的门匾已杳无踪影。   唐神经又来到郭姐的烟酒店,打听沈芳的去处。郭姐一见唐神经,先是一愣, 随即以厌恶的口气说道:“不知道。”见唐神经还想再问什么,就挥挥手:“我 也不知道她到了哪里。她走了也没有跟我说。”唐神经只得怏怏地离开了烟酒店。   他在家家乐超市门口徘徊了几步,又拖着脚步慢慢来到小庙。   小庙门前落满了梧桐叶,夏天的清凉已被萧瑟的寒意所取代。唐神经胆怯一 般地跨进庙内。庙内积了一层厚厚的灰,蜘蛛网到处都是。唐神经看着自己曾经 睡过的床,走上前,伸出手抹一下,草席在灰尘下露出一点面目。唐神经叹口气, 环顾了一下,又拿起那只碗,在眼前转了转,好像里面还盛着当初的方便面……   当唐神经在新岳街头徘徊的时候,沈芳正把琴琴的照片交给高宇。高宇将琴 琴的照片扫描了一下,然后还给了沈芳。又详细问了沈芳有关琴琴的一些情况, 沈芳都一一作了回答。末了,高宇对沈芳说:“沈大姐,事情已到这种地步,你 不要着急,你的心情我们很理解。我们马上就把琴琴的照片和资料发到网上,还 会发到公安系统的内部网站上。这样,就会有很多人看到琴琴的照片。如果有人 看到琴琴在什么地方,他们就会跟我们联系,或者跟警察联系……”沈芳千恩万 谢,高宇连连摆手,又不善于陪人说些闲话,就忙自己的事情了。沈芳见了,就 站起身,说了句“麻烦你们了”,就往门外走去。高宇也站起来,将沈芳送到门 口。沈芳正要抬脚出门,却瞥见右侧里面有一个小房间,小房间用半截玻璃隔开, 隐约能看见里面的一些东西。有一张床,似是一间卧室;床头上方的墙壁上挂着 一把剑样的东西……沈芳觉得这件东西有点熟悉,心里不由得嘀咕道:“这东西 多像唐神经的啊。”此时,她很想回身走过去,看看那东西是不是一把剑;如果 是剑,再看看是不是唐神经的剑。然而,沈芳觉得自己这样做的话,太冒失了。 加上高宇跟在身后,已将自己送到门边,再没有折回身去的道理了。   “天底下一样的东西多着呢。”   沈芳这么想着,就抬脚跨出了“有拐必打服务社”的大门。   第二十二章 寻情   当沈芳回到新岳的时候,唐神经也回到了双南。   唐神经神态异常地回到服务社,高宇华军等人都暗暗有点惊讶。只见唐神经 头发有点乱,脸上也很脏,似乎两三天没有洗脸了;眼睛也没有了平时和善的光 泽,却有点游移不定,还有一点古怪和凶狠。再看唐神经身上,那件风衣已经皱 了不少,也不知在什么地方蹭了些油污。要知道,唐神经对这件风衣是相当爱护 的。平时穿在身上,就不干脏活苦活;如果要干一些脏活苦活,他必定脱下风衣; 一旦脱下风衣,必定认真挂在衣架上,而且用手反复理顺,决不会随手扔在一边。 总之,唐神经将这件风衣视作他的脸面,今天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正在高宇等人疑惑不解的时候,唐神经从风衣口袋中掏出一包烟,然后弹出 四五支,一一扔给高宇等人。高宇发现,唐神经扔的是“九五至尊”香烟。这是 国内最高档的香烟,是真正的大腕抽的香烟,一包二百多元,也就是说,一根 “九五至尊”就是十块钱。南京的一个房产官员就因公开抽这种香烟,被网友举 报,最后丢了官,自此人称“九五至尊”为“腐败香烟”。唐神经怎么突然阔了 起来?竟舍得抽这种高档腐败香烟,而且抽得这么洒脱?看他扔香烟的姿势,不 像是扔200块钱一包的“九五至尊”,而像是扔五块钱一包的红梅香烟。   “发财啦?”   “几天不见,阔啦?”   高宇和华军调侃道。   唐神经不理他们,又从风衣口袋中掏出四五包“九五至尊”,随手往桌上一 扔,说道:“要抽直接拿。”   高宇等人听闻,不由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唐神经说完,就拉过椅子,猛地一坐。由于用力过猛,椅子发出痛苦的“吱 呀”声。刚坐下,又站起来,脱下风衣,往桌上一扔,扔完了又坐下,不吭声, 眼睛发直,脸色发灰。几秒钟一过,又转头东张西望,好像在找什么东西。突然, 他霍地站起身,跑到高宇的桌前,拿起茶杯,往自己桌上一放,说道:“谁动了 我的茶杯?”   高宇等人这才觉得不对劲,他们互相对望了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蔡玉山 小心地给唐神经倒了一杯茶,低声笑道:“剑哥,找到心上人了?”   唐神经黑着脸,不答蔡玉山的腔,倒是“剑哥”二字提醒了他,他连连问道: “剑呢?我的宝剑呢?我的宝剑在哪里?”   高宇连忙告诉他:“宝剑在你的卧室挂着呢,没有人敢动你的宝剑。再说了, 我们也没有你卧室的钥匙啊。”   唐神经连忙打开卧室,一把扯下宝剑,眼睛紧盯着,在手中摩挲不已;又抽 出宝剑,用指肚在剑锋上来回游走,嘴里一迭声赞叹:“好剑!好剑!”   众人不知唐神经这几天在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让他变得如此神经,都有点紧 张,又有点可惜。   唐神经“蹬蹬蹬”跨出卧室,在办公室中央立定,做了一个类似“仙人指路” 的亮相动作,随后怪叫一声:“咦——呀——”这一声颇似古代侠客开战前的尖 啸,又似戏台上落难公子绝望的悲鸣。   高宇等人远远地避开,不知道唐神经要搞什么花样。直觉告诉他们,这出戏 不好玩,唐神经不是在做表演,更不是在做什么游戏。他们担心,唐神经恐怕大 脑出了什么问题;他们更担心,唐神经会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出来。那样的话, 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唐神经做完了亮相,就在办公室内舞起剑来。眼光凌厉,表情严肃,动作有 力,让看的人也不由得庄重起来,惕然起来。   舞了一气,不见他有累的感觉,却见他越来越有精神。一边舞剑,一边唱起 来: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舞到高潮处,唐神经对准空气大喝一声:“妖孽!哪里逃!吃俺唐某一剑!” 话音未落,猛地一剑刺去,好像他面前真有一个妖孽。   只听得“当啷”一声,接着听见“砰”的一声,一只搪瓷茶杯被唐神经的宝 剑捅下桌子,掉在水泥地上,成了一堆碎瓷。   高宇这才回过神来,他连忙打电话给肖来波,又叫华军等人稳住唐神经。   唐神经见茶杯掉在地上,快意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妖孽,人人都惧 怕你,我唐某人偏偏不信这个邪!我以为你有多厉害,想不到如此不堪一击!哈 哈哈……且再吃我一剑!”说时迟那时快,他宝剑一挥,又将另一只茶杯扫下桌 子。唐神经高兴得仰起头,笑道:“妖孽!这就是你的的下场!粉身碎骨的下 场!”正要继续大战下去,华军李建蔡玉山一齐上前,抱住唐神经,死死地箍住 他的腰,一时不敢松开。   高宇说道:“将他关在小房间!”   几个人近乎抬着将唐神经推进他的卧室,然后按坐在床上,还不敢松手,唯 恐他再度疯将起来,将玻璃隔墙打坏,那样损失就大了。直到唐神经目光暗淡, 面露疲态,这才渐渐松开手。   几个人吁了口气,又感叹一番。“到底遇到什么事?让他成了这样子。” “恐怕受了刺激,刺激还不小。”   就在几个人守住唐神经等待肖来波回来的时候,唐神经却一头歪倒在床上, 随后就发出了均匀的鼾声。高宇等人这才略略放下心来,给唐神经盖上被子,轻 轻地出了门。   肖来波很快就赶到了服务社。他听了高宇等人的叙述,又看看四仰八叉的唐 神经,再想想唐神经以往不与人同的举止,这才觉得唐神经的大脑可能有点问题。 肖来波心中暗暗后悔:自己一时感情用事,将唐神经带到服务社来。就和几个伙 伴商议如何妥善处理这事。几个人都想不出好办法。他们都明白,唐神经是个好 人,虽然性格言语古怪了一些;只是目前这种状况,已经超出了古怪的范围。如 果就此把唐神经撵走,确实有点不忍心,舍不得,也不厚道;如果不撵走,继续 留他在服务社,肯定会给工作带来很大的麻烦。谁敢保证他砸完茶杯不砸桌子? 砸完桌子不砸电脑?而且他睡在服务社,这个风险太大了。高宇李建直咂嘴: “想不到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是神经病呢?唉……”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想到最后,大家憋出一个折中的办法。今天夜里就算了,任唐神经睡个够, 谁也不打扰他。等到第二天,看他是否恢复正常。如果正常了,就不提撵他的话, 只寻机哄他去体检一下;如果体检结果没有大碍,就留他继续共事,那是再好不 得的事;如果确实有神经病,就没有办法了,不能留他了。为了防止他夜里闹将 起来,肖来波决定轮流值班。分成两班,两个人一班。上半夜一班,下半夜一班。   却一夜无事。只是子夜时分,唐神经迷迷瞪瞪地爬起身,梦游般走进卫生间, 撒了一泡尿,然后又倒头再睡。这一觉一直睡到天亮。高宇李建蔡玉山都暗自高 兴,心想唐神经可能恢复正常了。   可是,唐神经醒来后,脸也不洗,牙也不刷,头也不梳,就坐在办公桌边发 呆。高宇提醒他说,剑哥,洗下脸,我们下楼去吃早饭。唐神经摇遥头,说道: “食不甘味。”高宇轻言慢语地问道:“为什么食不甘味呢?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呢?”   唐神经一声浩叹。叹完了,站起身,似说似唱:   “那个善良的姑娘,   你在哪里?   我的心上人,   你在哪里?   我为了追寻你,   走遍了千山和万水。   当我走到你的故乡,   你却流落到了远方……”   他吟唱着,高宇等人却不知道这是什么歌,他们从来没有听过这首歌,许是 唐神经信口乱编乱哼的。只见唐神经一边浅吟低唱,一边抓起桌上的宝剑干将, 又慢腾腾抽剑出鞘,高举在眼前,定定地望着剑锋。良久,将剑在空中缓缓划过, 自己的身体也随着剑慢慢转动起来,就像舞台上轻甩水袖的小生。唐神经一边慢 条斯理地做着这些莫名其妙的梦幻般的动作,一边深情地唱道:   “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人们走过了她的帐房,   都要回头流连地张望。   她那粉红的笑脸,   好像红太阳。   她那美丽动人的眼睛,   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   我愿抛弃了财产,   跟她去放羊。   每天看着她动人的眼睛,   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   我愿做一只小羊,   跟她去放羊。   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   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肖来波高宇听了唐神经的歌声,猜想唐神经到新岳没有找到心上人,或者碰 了壁,或者受到了女方的羞辱,精神受到刺激,这才闹出神神道道的形状。几个 人小声议论道:“如果是这样的话,倒不太要紧。兴许两天一过,就会好些。” 他们都知道,失恋的男人,总会胡闹几天,有的比唐神经还要胡闹得厉害。比如 抽烟酗酒,比如摔碗砸盆,比如寻衅打人,比如割皮自残……他们都有过这方面 的经验与体会,并对唐神经的遭遇表示深深的理解,只不过心照不宣罢了。几个 人就不理他,任他自言自语,轻歌曼舞。   果然渐渐平静下来。到了中午时分,肖来波招呼唐神经下楼去吃午饭。唐神 经不答腔,只是点点头。肖来波一见,跟高宇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意思是: “好了,问题不大,慢慢恢复正常了。”   大家很高兴,就关了电脑,准备下楼。唐神经郑重其事地将宝剑挂在腰间, 肖来波嫌难看,就劝他不要带剑。唐神经不答应,坚决要带。肖来波无奈,只好 说带剑上街会让人笑话的。谁知唐神经一听,眼睛瞪起来:“笑话?谁敢笑话? 谁敢笑话英雄的‘剑哥’?谁敢笑话神圣的骑士?谁笑话,我就一剑劈了他!” 说着抽出剑来,做了一个劈杀的动作。   肖来波一听,心情又沉重起来。唐神经这一番言行,说明他精神很成问题, 比失恋胡闹要严重多了。“怎么办呢?”肖来波忧心忡忡,不知如何是好。   到了饭店,唐神经又出尽了洋相,也让肖来波高宇等人脸上无光。吃完饭, 肖来波等人就将唐神经诓上出租车,然后径直来到双南市立医院。唐神经一下车, 就顾盼自雄地环视了一番。当他发现是在医院门口的时候,他脸色大变,惊骇不 已,连忙抽出宝剑,警惕地指点着肖来波等人,说道:“到这里来干什么?你们 要迫害我?要将我关起来?”肖来波高宇都好言相劝,说只是做一下常规体检, 并说他们几个都要做体检,并不是只给唐神经一个人做;而且,做体检是服务社 的一种福利云云。唐神经根本不信,他觉察到了巨大的危险,他既恐慌又愤怒, 他挥舞着宝剑,不让肖来波等人近身,又连连后退,嘴里不停地吼着:“你们要 陷害我,办不到!我宁死也不进精神病院!我没有精神病!我没有神经病!你们 才有神经病……滚开!有多远滚多远!”   当他退到离肖来波等人有十来米远的时候,突然掉头狂奔起来。由于速度太 快,他的长发飘向脑后;他的风衣也招展开来,像一面猎猎飘扬的黑色旗帜;他 狂奔的时候,脑袋向后仰,牙齿紧咬嘴唇,脸上的肌肉也绷得僵硬,眼睛瞪得老 大,就像刘翔用尽全身力气向终点冲刺过去;街道上的行人、树木、建筑、车流 都在唐神经的眼前飞速后逝……   肖来波等人起初还追了两步,试图要抓住唐神经。然而,他们无望地发现, 他们根本就不可能追上唐神经。唐神经的速度太快了,那是逃离恐惧的速度,也 是逃离死亡的速度,任何人都追不上。只片刻工夫,唐神经已消失在他们的视线 中,消失在双南市的车水马龙中,消失在城市纵横交错的街道中……   肖来波立住脚,失神地望着前方如蚁的人流,眼泪悄悄地跑了出来。   第二十三章 捐尸   桃江村的罗立平终于死了。   四年前,罗立平得了一种奇怪的病。起初,浑身莫名地瘙痒,他就死劲地挠, 可是不管用,越挠越痒。他就去了镇医院。医生给他涂了一些皮炎宁之类的外用 药,让他回家再接着涂抹,说用不了几天就会好了。过了十多天,皮肤确实不瘙 痒了,但开始溃烂了。罗立平就去了县城,在建原县人民医院皮肤科   看了医生。医生让他住院治疗。住了一星期,溃烂的皮肤渐渐结痂了。罗立 平就办了出院手续,回到桃江村。大概一个月后,他感到肋骨部位有点疼。一开 始他不在意,等到疼得实在受不了,他又来到建原县人民医院,被确诊为肝癌, 而且是晚期。医生只好采取保守疗法,以缓轻他的疼痛。三天一过,罗立平知道 了自己的病情,就回家等死。   医生说,罗立平活不了半年。可是一年过去了,罗立平还没有死;两年过去 了,罗立平还活着,就是瘦得皮包骨了;第三年,罗立平还能下床,只是很少出 门了;直到临死前一个月,他终于动弹不了,整天躺在床上,说话也没有什么精 神了,只剩下一口气。四年来,剧烈的疼痛时时煎熬着罗立平,让他生不如死。 他自杀过三回,一次喝农药,一次悬梁,一次跳河,都被及时发现,抢救过来。 后来,他就公开宣称,不再自杀了。罗立平说话算数,以后即使疼得满床打滚, 他也不自杀了。因为自杀不成的痛苦比癌症折磨的痛苦还要大。他不再去找死神, 而是等死神来找他。   说来奇怪,这两三年间,桃江村不断有人生病,而且都是大病重病,尤其是 癌症病人比较多,癌症病种也比较多。什么肠癌、胃癌、肝癌、口腔癌、食道癌、 皮肤癌……都光临过桃江村。很多人在罗立平之后得的病,却抢在罗立平之前纷 纷死去了。因此,罗立平嫌自己活得太久,而且受活罪,所以才三次自杀。也正 因为村里癌症不断,屡见不鲜,大家的心就变硬了,也就不避讳这些事了;加上 罗立平对自己三次自杀的经历颇为自豪——他认为三次自杀体现了他的骨气,说 明他不怕死;至于自杀未遂,那怨不得他——正因为罗立平如此洒脱,村民们就 时常跟他开些玩笑。比如,有人说罗立平喝农药杀死了癌细胞,所以,他一直活 着。罗立平听了,不但不生气,反而笑着说:“恐怕是的。叫其他得癌的人也喝 农药,也杀一杀癌细胞。”还有人说:“你看你,是村里第一个得病的,到现在 还没有走,硬是要将村里的那点口粮吃完才肯走啊。”又有人跟着说:“吴必顺 走了,张驼子也走了,陈大个子也走了,还是你厉害,到现在还没有走。”每逢 这个时候,罗立平就摊开干枯的双手,很无奈地说:“我也想走,阎罗王不收, 我也没办法。”或者歉意地笑笑:“惭愧惭愧。迟早是要走的。莫催莫催。”   罗立平一死,这些开玩笑的人就深深地叹一口长气:“唉——终于走了。罪 也受尽了,现在算是解脱了。”   随着桃江村得癌症的人越来越多,桃江村就渐渐地有了一个外号——“癌症 村”。时间一长,整个建原县都知道桃江村是“癌症村”,桃江村的男人因此娶 不到村外的老婆,村外的男子也不娶桃江村的姑娘,桃江村的青年男女都只能在 村内寻找对像。人们这才恐慌起来,开始寻找病因。村民们经过一段时间的讨论 后,一致公认:罪魁祸首是村里的化工厂!人们都说,四五年前,也就是化工厂 建起来之前,村里的河水碧清碧清的,淘米洗菜汰衣裳都到小河边;在田里做活, 嘴干了,就到小河边捧几口水解渴。那时的河水不但解渴,还有点甜味;逢到春 夏季节,一下雨,汉江里的大鱼就游到村里的小河来,小河里的鱼儿也使劲地逆 水上游,一幅水涌鱼跃的景像。天热的时候,常常看到鱼儿在树荫下摇着尾巴, 悠然自得地游来游去。这时候,罗立平就会和陈大个子张驼子等人到小河里捕鱼。 不需要任何渔具,就凭两只手,一时半会就可以捉到三四条鲫鱼鲢鱼,有时候脚 底下还能踩到又大又肥的螃蟹。人们又说,那时候,桃江村的春天开满了桃花, 整个村子都是粉红色的;夏天,一大片一大片的稻田,将村子变成了翠绿色;秋 天,稻花的香味在村里飘来飘去,村子也跟着变成了金黄色。到了收割的时候, 稻田里时常飞起白鹭、斑鸠,还有说不出名字的鸟。有的长嘴长脚,有的羽毛翠 绿,泛着光泽,像亮锃锃的绸缎,让人心生爱惜……总之,那时候的桃江村山青 水秀,天蓝草绿,空气清新,人也很少生病,更很少得癌症。不但很少得癌症, 而且村里人的寿命都比较长,八九十岁的老头老太满村走动,是全国有名的“长 寿村”。自从化工厂投产以来,这样的情形就一天天消失了。   当初,建原县政府决定将化工厂建在桃江村的时候,村民们都觉得是好事。 因为,县政府承诺,村里的青壮年全部进化工厂上班,岁数大的人也可以在厂里 做一些看门守料打扫卫生之类的事。大家听了,都感到不错,认为从此再也不需 要背井离乡,到北京上海广州深圳打工了,在家门口就可以挣到钱了,所以,化 工厂很快就建成投产了。直到这两三年,村子里树枯了,草黄了,河水变黑了, 变臭了,庄稼萎了,人生病了,得癌症了,这才渐渐意识到是化工厂在作祟。   罗立平是桃江村近十年第一个得癌症的人,也是第一个将自己的癌病与化工 厂联系起来的人。起初,罗立平在村子里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人们不以为然,说 人哪有不生病的?既然会生病,得一个癌症也是可能的。后来,罗立平孤身一人 找化工厂交涉的时候,村民们都暗暗鄙视他,说他“自己命不好,却想讹诈化工 厂”。罗立平一个人与化工厂交涉,化工厂根本不理他,罗立平也就没有办法了。 随着这几年癌症人数的激剧上升,人们逐渐相信罗立平的说法了。那些得癌症的 人就找到罗立平,说村里就数你文化最高,我们推举你为头,跟你联合起来找化 工厂讨说法。罗立平不计前嫌,带领一帮癌症病人,经常出入化工厂讨要说法。 化工厂不承认罗立平等人的癌症与厂里有关,罗立平只得领着这些将死之人找环 保局。环保局说,我们管环境保护,癌症是不是与环境有关,我们就无能为力了, 因为这事情涉及到医学鉴定,归卫生局管。罗立平于是又找卫生局。卫生局说, 这事说不清,目前没有证据证明桃江村的癌症与化工厂有关。更重要的是,这种 医学鉴定不太好做。罗立平反问,怎么不好做?卫生局说,这是一个医学问题, 也是一个科学问题,要做长期研究才能得出医学结论。罗立平说,都说现在医学 很发达,难道这一点事还没法搞清楚?卫生局的人说,有的人得癌症,可能与污 染有关;有的人天天住在花园里,住在高级宾馆里,还是会得癌症,这就是个人 自身原因。你们的病到底是你们个人的原因,还是化工厂污染的原因,这个真的 很难说清,要凭科学的依据,不能凭嘴说。罗立平说,病都在身上长着呢,化工 厂的污染也都明摆着呢,怎么叫凭嘴说?卫生局的人觉得跟罗立平说不清,于是 挥挥手,说你们不懂,跟你们说不通。罗立平等人又找到县政府和县法院,要求 化工厂给他们看病,赔偿他们的损失,还要求化工厂搬走,不再祸害桃江村,还 桃江村一个青山绿水……然而,两年下来,他们的奔走没有什么成效,最直接的 原因就是没有科学的证据,证明他们的病是化工厂造成的。   罗立平等人奔走了两年,问题没有解决,但终于了解到问题的症结所在,那 就是缺少一纸证明,一纸权威的医学证明。罗立平为此颇费思量,也颇感无奈。 有一天,他在电视上看到一条新闻,说河南的一个壮汉,在山西一家矿山厂打工, 因为吸入大量岩石粉尘,得了矽肺病,也就是尘肺病,丧失了劳动能力。这个河 南汉子要求矿厂按职业病规定来给自己治病,但矿厂以没有职业病鉴定为由拒不 承认。河南汉子就找到职业病医院做鉴定。职业病医院以无鉴定权为由,拒绝做 医学鉴定。万般无奈和万分愤怒之下,这个河南汉子到省人民医院做了开胸手术, 让医生切取了自己的一块肺。这块切取出来的肺就像结了混凝土的海绵。后来, 这个河南汉子拿着这块“混凝土海绵”和省人民医院的病历,申请劳动仲裁,最 终打赢了官司,获得了赔偿。这就是轰动一时的“开胸验肺”事件。罗立平受此 事启发,就想如法效仿。他打算也到省人民医院,让医生剖开他的肚子,切取出 一块病肝,再做个病理检验,看看胃里吸收的毒物到底是不是化工厂排出来的。 村里人听说罗立平的想法后,敬佩之余,就将此事概括为:“河南人‘开胸验 肺’,罗立平‘剖肚验肝’。”罗立平家里人听了他的主张,都抹着眼泪反对。 罗立平七十二岁的老母亲指着门外哭道:“你要是再开一次刀,我就跳进河里, 死在你前头……”罗立平无奈,为了不惹老母亲伤心,再加上这事得不到家人的 支持,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他就只好放弃了“剖肚验肝”的念头,但“剖肚验肝” 查明病因的心结一直在他头脑中盘旋。临死前三个月,罗立平立下遗嘱,要捐献 自己的遗体,用于医学研究,看看自己的肝癌到底与化工厂有没有关系,也算是 对桃江村做最后一件好事。他将遗嘱在村里公开读了一遍,并请村里人协助他完 成这个心愿。在场的人听了,无不嘘唏洒泪。   唐神经走到桃江村的时候已经是初冬了。   一个月前,唐神经万分惊恐地狂奔而去,又惊魂不定地坐上一辆汽车,逃离 了让他胆颤心惊的双南市人民医院。后来,他时而步行,时而乘车,整天漫无目 的地流浪。这一个月间,他的神智基本处于半正常状态。大部分时间,他忘记了 家中的老母亲,忘记了侯七星邓排长,忘记了杨杰和张全,忘记了沈芳和琴琴, 忘记了林如洋和严法剑……偶尔想起来,他就望着天边久久地发呆;或者躺在一 块草地上,把头枕在双手上,望着天空出神;或者坐在某个墙角,歇一会,叹一 口长气,然后站起来继续流浪。他总是穿着那件黑色的风衣,腰挎干将宝剑,背 着帆布行囊,行走在辽阔的江汉平原上,就像当年唐吉诃德行走在无垠的蒙铁尔 原野上。只不过,唐吉诃德走在蒙铁尔原野上的时候,好歹还有一个随从桑丘, 以及一匹名叫罗西南多的瘦马。唐神经没有随从相伴,没有瘦马可乘,唯有一把 不甚顶用的干将宝剑,这让他的旅程显得有些孤独而凄凉。不过,唐神经没有意 识到这些,他只管行走,想到哪里就到哪里,走到哪里就算哪里,就像古代的侠 客那样……   这一天早晨,唐神经走进了桃江村。   唐神经走进桃江村是路过,他进了村道不久,就闻到了一股酸臭的气味。唐 神经很是不解,想问人,却看不到什么人,好像这是一个空村子。唐神经有所不 知,此时桃江村大部分人都到罗立平家里去了。唐神经看着这个空空的村子,心 里更加疑惑。再细细观看,路边的蔬菜、小草都长得不好,小河里流淌着肮脏的 黄水、黑水,还有莫名其妙的泡沫在随波而去……走了几步,忽听得小河中一声 “啪嗒”,同时好像有一条鱼在空中一跃,落进水里。唐神经赶紧扭头循声望去, 没看到什么东西,只看到小河的污水中留下几圈涟漪。唐神经心想,许是鱼从小 河里跳起来了。再一想,不对。这么脏的小河里还会有鱼吗?就打算仔细分析分 析。还没来得及理出个头绪,又见小河中跃起几条鱼儿,在空中弯成月牙形,随 后掉进水里,没了踪影,只留下一道道涟漪。唐神经呆呆地站在河边,还想再看 到类似的情景,可是,他等了十来分钟,却再也没有见到鱼打挺的奇妙情景。正 当他失落地站起身,准备继续前行的时候,恰有一个中年人从村路上匆匆走过。 唐神经连忙叫住那个人:“喂,大哥,请教一件事。这条臭水河里怎么老是有鱼 打挺啊?”   那个中年人立住脚,打量了一下唐神经,然后皱皱眉头,又继续匆匆忙忙地 走自己的路,嘴里好像还小声地嘀咕了一句:“神经。”   唐神经不甘心,问道:“大哥,这是怎么回事啊?”   那人本不想理他,见唐神经一脸诚恳地望着他,就不耐烦地说:“呛的。” 说完又走自己的路了,好像他有十分紧急的事。   “呛的?”唐神经转转眼珠,然后一拍大腿,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对了! 是呛的!这是污水将鱼呛得跳起来了!”   那个中年人一见唐神经如此举止,就确信遇到了一个神经病,于是不再理他, 赶紧快步而去。一边走一边小声嘀咕:“神经病,不知哪里来的。”   那个中年人离开后,唐神经又琢磨开了。“不对呀,看这条小河的样子,污 染得这么严重,也不是一天两天一月一两月了,怎么还会有鱼呢?而且这些鱼个 头还不小。按说,河里的鱼早被呛死好几辈子了……”唐神经越想越不明白,于 是脸上呈现出痛苦的表情,只得挠着头闷闷不乐地沿河而去。   走了百十步,却见又一条河流汇入小河。这条河流的水看起来要比鱼打挺的 小河要清得多,尽管也有些浑浊。唐神经似乎受到了启发,就开动脑筋思索起来。 不到一分钟,他终于想明白了:“原来,刚才跳出水面的鱼是从这条河流游入有 污染的小河中的。呵呵。”唐神经想到这里,豁然开朗,便觉得既轻松又高兴, 因为他破解了心头的一个困惑。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他连忙解开帆布行囊,从 里面翻出地图,然后仔细查找。“不错不错,附近有汉江,这条河流可能是汉江 的支流。汉江里的大鱼流入这条支流,又从这条支流游到这条严重污染的小河里 来了。唉,可惜,它们不辞辛苦游到这里,想不到却是死路一条,呛就将它们呛 死了……”唐神经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用指头在地图上点点戳戳,好像一个军事 家在做战役分析。   唐神经正想溯源而上,沿着汉江支流找到汉江,却隐约听到一阵鼓乐之声。 他本能地循声望去。那鼓乐之声好像离他有一里多路,他被这声音吸引了,他忘 记了刚才还打算去溯流寻找汉江的。于是,他快步往声音的方向走去。   鼓乐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有唢呐,有锣钹,有二胡,有笙箫,还有呜 呜的古埙和叮叮当当的电子琴。鼓乐声中,混着嘈杂的人声,还有哀号哭泣的声 音。唐神经连忙急匆匆地赶了过去。   唐神经快要到达鼓乐演奏地点的时候,发现这是一户人家在办丧事。只见这 户人家院门前摆满了花圈,唐神经在心里数了数,足足有上百个。花圈丛中以及 花圈附近,聚集了大批的人,好像有上千人,都头戴白孝帽,臂套黑孝标。鼓乐 队的乐手们在路边一字排开,有的鼓着腮帮子,将唢呐对着天空使劲地吹着;有 的歪着头,将二胡拉出抑扬顿挫哀怨伤感的旋律,有的双手按在电子琴上,敲出 叮叮咚咚嘈嘈切切的声音。   “怪不得刚才看不到人,都到这里来了。”唐神经在心里说了一句,心里的 一个疑惑又解开了。“阵势这么大,是一个大官人家?不对呀,看这人家的房子, 歪歪倒倒的,普通人家的房子也比它强上十倍啊。门口也没有一辆轿车,都是自 行车摩托车……哦,远处还有一辆面包车,也不知是不是来参加丧事的……不管 它,先看看。”唐神经刚解开一个疑惑,又添了一个疑惑。他伫立在村路上细瞧, 看到村路上方拉着几条横幅,电线杆及农舍外墙上也贴着标语,都是白纸白布上 刷写着黑字。   “沉痛哀悼罗立平同志!”;   “罗立平同志遗体捐献送行仪式”;   “桃江村为什么变成了‘癌症村’?”;   “罗立平同志为了桃江村人民,捐献遗体作医学研究,精神千古!”;   “沉痛悼念罗立平,誓将化工厂赶出桃江村!”;   “罗立平同志永垂不朽!”   等等。   唐神经将所有的吊唁条幅及标语逐一看过,稍稍了解到怎么回事,然后挤进 人丛,到了罗立平家的院子里。见一个人坐在桌边发放黑孝标,唐神经也跟着人 流排队过去,默默地领了一只,然后默默地套在自己的右臂上。接着,他钻进屋 子。五六个和尚身披袈裟坐在堂屋中,微闭着眼睛,敲着木鱼,嘴里念念有词。 唐神经知道,这些和尚在念经超度亡灵,但他听不懂和尚们念的什么经,就走到 水晶棺旁看了一眼死者。   罗立平静静地躺在水晶棺内。他是三天前死的,按照桃江村的风俗习惯,死 者要在家停灵三天,然后送去火化。因为罗立平要捐献遗体,省城医学院的面包 车——也就是唐神经刚才看到的那辆——就停在村道上等他,罗立平今天就免去 了被火化的命运。现在,和尚们正在为罗立平做最后一遍超度,好让他安心地上 路。   唐神经正打算走出堂屋,到院门外听村人闲谈,了解一些情况,这时,鼓乐 声戛然而止。乐队队长康学良从桌上拿起一只麦克风,高声说道:“大家静一静, 静一静……我们桃江村人按照罗立平的遗嘱,马上就要将他的金身送上车了。罗 立平这样做,完全是为了我们桃江村世世代代的生命健康,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大 事,所以,我们村子的所有人都要为罗立平送行,将他送上车。一部分人还要陪 他到医学院。事后,我们还要给罗立平建功德碑,让我们村子里的人,还有我们 的后代,永远记住这个大恩人……”男人们听到这里,眼圈红了;女人们听到这 里,纷纷抽泣起来。康队长接着说:“现在,大家集体为罗立平默哀三分钟,并 三鞠躬……”   哀乐声中,众村民一起为罗立平鞠躬默哀,唐神经也随着众人虔诚地鞠了三 个躬。   鞠躬默哀完毕,康队长又拿起麦克风说道:“现在请崔金嗓为罗立平哭一 气。”刚要放下麦克风,随即又放到嘴边,补充一句:“要哭得好一点哦。罗大 哥做了这么大的好事……钱不会少你的。”   这位崔金嗓名叫崔金泉,四十多岁,长相标致,原来是建原县京剧团的台柱 子小生,因为扮相俊美,嗓音清脆婉转,如同鸟儿唱歌一般,所以人称“崔金 嗓”,在建原县很有名气。可惜,从十年前开始,县京剧团就渐渐地不景气了, 终于在五年前垮掉了。崔金嗓也和其他演员一样,拿了一点工龄补贴,就自谋生 路了。今天来为罗立平丧礼吹奏的乐手共有六个人,其中三个来自原县京剧团, 两个来自原县汉剧团,还有一个来自原县曲艺团。刚才讲话的乐队队长康学良就 是原县京剧团副团长。   县京剧团解散伊始,崔金嗓就利用自己的金嗓子,在各种庆典仪式、官方晚 会或商业活动中唱歌谋生。他最拿手的是男唱女声,比如唱《今天是个好日子》、 《走进新时代》,极像宋祖英张也的原声原唱,因此总能博得观众的阵阵掌声。 但凡县里有什么像样的活动,都少不了崔金嗓登台高歌一曲。   本来,崔金嗓会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的,因为这条道路既能赚钱又能满足他 的演唱欲望。只因一次临时客串,让他走上了“代人哭丧”的路子。   这“代人哭丧”是建原县的一个风俗习惯。有人去世了,家人自然悲痛,要 为死者伤心地痛哭。可是,有的死者岁数太大,有的死者生前遭了罪,也让家人 遭了罪,人死了,其实是一种解脱。这种情况下,“丧事当成喜事办”,家人就 哭不出来了;也有的确实想痛哭哀悼,可是,三四天都要痛哭,还要料理丧事, 还要夜夜守灵,身体实在吃不消。如果不哭,则对死者不敬,也让别人说闲话。 在这种情况下,“代人哭丧”这一行当就出现了。算起来,“代人哭丧”这一行 在建原县已经有十三四年的历史了。   再说三年前,红白喜事乐队的队长康学良找到崔金嗓,说县长的母亲去世了, 县长点名要崔金嗓去替他哭丧。崔金嗓一听,陡然作色,说:“唱歌可以,哭丧 不干!”康学良说:“哭一小时一千块,你小子唱一小时能拿多少钱?顶多二百 块吧。五六倍的差价。县长看得起你,才开这个价;其他哭丧的,一小时五百块, 打破头抢生意。你小子仔细想想再摇头。”崔金嗓听了,细想了一下,就不摇头 了,而是点头了。第三天,他在县长母亲的丧礼上使出生平所学,将哭与唱巧妙 地结合起来,哭得情真意切,唱得哀痛婉转,让人感觉到哀而不伤,痛而不恨; 加上他声音甜美,这又让他的哭丧有了一层艺术的韵味。参加县长母亲丧礼的人 都对崔金嗓的哭丧艺术赞不绝口。崔金嗓一战成名。从此建原县凡是有人去世, 家属需要人代为哭丧,都是同样的话:“找崔金嗓。”崔金嗓由此生意火爆,收 入五六倍的增长,以至于他不愿意登台唱歌了,他一心一意地干起了代人哭丧的 工作。   现在,整个吊唁的人群都静了下来,他们都想一睹崔金嗓俊美的外表,一听 崔金嗓迷人的嗓音。只见崔金嗓从板凳上缓缓地站起来,又缓缓地扭过他那如施 粉黛的脸庞,对康学良严肃地说道:“康队长,你太小看我了。我今天为罗立平 而哭,一分钱不要。”说完习惯性地甩了一下袖子,便迈着方步向堂屋郑重走去。 崔金嗓的这一动作让人想起了当年他在舞台上的风采;他的这一句话让人动容, 让人敬佩,要不是丧事,大家准会为他鼓掌喝彩。现在,人们怀着敬意,纷纷为 他让开一条道。唐神经虽然个子高,却也看不清崔金嗓的外表,因为前来吊唁的 人实在太多了。唐神经只得往前挪动了一下位置,然后踮起脚尖,这才看见崔金 嗓的面貌。只见崔金嗓一袭黑衣,神情肃穆地站在水晶棺前。他理了理衣服,又 极其庄重地对着水晶棺鞠了三个躬。鞠完躬,崔金嗓望着水晶棺里的罗立平,默 默地望着,哀哀地望着,专注地望着,望了好长时间,好像在望着自己的亲人, 又好像在酝酿自己悲痛的情绪。唐神经看见崔金嗓的嘴角抽搐了几下,又看见崔 金嗓的眼角渐渐泛红。这样的气氛让人很不安,也让人很期待,人们似乎感受到 了崔金嗓的内心刮起了悲痛欲绝的风暴,这样的风暴马上就要从他的嗓子里喷薄 而出。人们不敢出声,人们在等待石破天惊的那一刻。   就在这时,只见崔金嗓忽然仰面朝向屋顶,同时闭上眼睛,两膝一软,双手 就搭在水晶棺上——   “我的——苦命的——兄弟也——”   崔金嗓陡然发出这一句哭声。这一声,高亢,尖锐,颤抖,饱含深情,百转 千回,哀痛无限。这一声,让在场的人们再次跌入悲痛的海洋,男人们又红了眼, 女人们又用衣角擦拭眼角。   “我的苦命的——兄弟也,你死得——死得太惨了哇……你受了四年——四 年的罪啊……世上没有人——没有人遭这么大的罪啊——”   崔金嗓哀痛欲绝地哭起来。人们一听他的哭诉,就联想起罗立平近年来疼得 三次自杀的事情,都控制不住地抽泣起来。人们一边抽泣,一边听崔金嗓继续哭 道:   “我的苦命的兄弟也——要不是这害人的化工厂,你怎么会——怎么会—— 这么年轻就走哇……你走就走了吧——还不甘心——还不放心——还要替桃江村 ——这个癌症村做一件好事哇——还要用自己的遗体来打这个——打这个打不清 的官司哇——你让桃江村的人——心都碎了哇——我的好兄弟也——我的亲兄弟 也——”   听到这撕心扯肺的哭诉,好多人都禁不住“嗷嗷”大哭起来。有些男人听不 下去了,他们走出堂屋,走出院子,来到村道上,来到没人处,偷偷地抹眼泪。   “我的苦命的兄弟也——你就安心地走吧——你的遗愿实现了——桃江村人 却欠了你——欠了你一个大人情哇——你死无全尸哇——”   崔金嗓哭唱到这里,在场的人全都“哇哇”大哭起来。有几个乐手赶紧搀起 崔金嗓,怕他再这样哭唱下去,把人们都哭疯了,也怕哭出大事来。   崔金嗓在乐手们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站起来,伏在水晶棺上,平静了一下汹 涌澎湃的情绪,然后望着罗立平,一改刚才激越的哭腔,而用轻柔缓慢的音调, 如泣如诉地低声唱道:   “世上什么最为苦?   人最苦……   世上什么最为难?   人最难……   人来世上都受苦,没有一个逃得过……   人来世上为受难,哪有一个称心人……   罗兄你就安心去,从此没有难和苦……”   他哀哀地哭唱着,低低地哭唱着,像在倾诉自己的酸楚,又像在安慰罗立平。 人们听了,心里好受了一些,悲痛的风暴渐渐归于平静。大海上升起一轮明月, 虽然孤寂清冷,但波涛已化为涟漪,悲伤已沉入海底。此时,每一个人的心里都 投进了宁静的月光。人们相信,受过大难的罗立平听着这凄美的挽歌,终于能安 心上路了;人们确信,崔金嗓的歌声是对罗立平最好的安慰。   大概在这之前一刻钟,有两个男人来到村北的树林边。一个三十多岁,穿着 西装皮鞋,扎着大红领带。不过,西服领带穿在他身上,显得很别扭;另一个五 十多岁,穿的是中山装,每一个钮扣都扣得严严实实,显得很是庄重。两人在一 棵老槐树下碰了面,随即站住了脚。   “嘿嘿。来啦。”一人问候道。   “嘿嘿。你也来啦。”另一人答道。   “说话算数,说来就来。”   “我也说话算数。”   穿中山装的走到穿西装的面前,伸出手,摸摸那人的西装领子,又摸摸那人 的领带结,说道:“嘿嘿,还穿上了西装。”   穿西装的不好意思地答道:“嘿嘿,从来没穿过。带到那边去穿。”   穿中山装的望着村口大道,说道:“今天是个好机会。”   “嗯。要是平常,想走也走不了。”   “那就走吧。要是被人发现,就走不了。”   “好,抓紧。三个人一块走,路上也不孤单。”   穿中山装的男子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白纸,展开,有半张报纸那么大。他将白 纸覆在树干上,穿西装的男子掏出透明胶带,将白纸绑在槐树上。   随后,两人从附近搬来十来块砖头,又分别站在砖头上,将麻绳系在大树杈 上,又打了一个套索。两个绳圈便像两个大大的句号,在老槐树下晃荡。   似乎一切都准备妥当了,两人舒了一口气,相对一笑,然后同时站到砖头上, 将头伸进绳圈中……   “走吧。”一人望着对方。   另一人不答腔,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罗立平!等等我们!我们一块走……”穿西装的说完一蹬砖头,人就悬空 挂在树杈下。   穿中山装的见状,浅浅地笑了一下,说道:“这么着急,也不等等我。”说 完也一脚蹬掉了砖头。   唐神经随同送行的人流,将罗立平送上了省城医学院的面包车。面包车离开 后,村民们陆续散去,唐神经就从行囊中掏出地图,考虑下一步往哪里走。这已 经成了他的习惯。每当他对下一步要到哪里去犹豫不决的时候,他总是喜欢掏出 地图来做决定。尽管有时掏出地图也不管用,但他就爱这样做。他觉得唯有这样, 才够潇洒,才有风度,才像一个远行的侠客,甚至像一个带兵打仗的将领。   现在,他打开地图。然而,他找来找去都没有找到他站立的地方——桃江村, 他只找到了建原县城及汉滨镇。唐神经问过路人,知道桃江村属于汉滨镇,由此 他大概判断出自己的位置。他思索了一下,决定先到汉滨镇,然后再坐汽车到建 原县城。   主意既定,唐神经便向村北疾步走去。刚走了两三分钟,便见道旁有一片树 林。唐神经又走了几步,忽感到有一阵寒风从树林中刮了过来。“降温了,天冷 了,刮西北风了。”唐神经这么想道,便将风衣扣子全都扣起来,又急步赶路。 风越刮越大,他眯着眼睛迎风北去。就在这时,唐神经隐约看见一棵大树下吊着 两个直挺挺的东西。好奇心立即驱使唐神经加快了步伐。等到他快要接近老槐树 的时候,唐神经吓得大吃一惊。他看见了两个上吊的死人,拉着长长的舌头。   唐神经惊骇不已,连忙掉头就奔。刚奔了十来步,又停下了脚,然后慢慢靠 近老槐树。他鼓起勇气,将地上的砖头摞起来,站在上面,吃力地解开绳索。两 个上吊的人先后掉落在地上。唐神经望着挂在嘴外的舌头,大着胆子摸了摸两人 的脸。此时,两个人的身体都已经冰凉的了。唐神经连忙返身飞奔到村里,将自 己的所见告诉了村民。村民闻讯,随即赶到老槐树下,这才发现是村里的两个癌 症病人上吊自杀了。   这时候,唐神经才看见老槐树上粘贴的那张白纸,上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写 着:   生不如死,我们和罗立平一块上路。   向罗立平学习,我们也捐献遗体,用于医学研究,查看癌症原因。   将化工厂赶出桃江村,是我们最大的遗愿。   第二十四章 挺身   唐神经到达汉滨镇开发区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钟了。此时,朔风越刮越劲, 又下起了冬雨,好在唐神经有那件风衣御寒。他加快了脚步,准备到镇上好好地 歇一下,吃点暖和的东西。此时,他最想吃的就是羊肉汤,外加一块烧饼。“不 知汉滨镇这地方有没有?”唐神经思忖着,脚步就变得迫不及待起来。   这时,唐神经听得前方传来一阵鼓乐声。唐神经心中犯疑:“怎么今天老是 听到鼓乐声?”再一细听,现在的鼓乐声与早晨听到的迥然不同。早晨的鼓乐声 凄凄戚戚,是哀乐;现在的鼓乐声咚咚锵锵,是喜乐。唐神经听了,心中也随之 一喜。他紧走两步,便见前方彩旗招展,标语鲜艳,人群涌动,加上鼓乐喧天, 一派节日气氛。唐神经立即像小孩子一样奔跑过去。   到了现场,唐神经看了标语内容,知道这是一家大型企业的奠基典礼,现场 停着几十辆轿车,几十名警察分成两排,站在一个大土坑的两边。警察后面是几 百名小学生,他们都戴着小军帽,穿着白色的仪仗服,胸前还有黄色的绶带,就 像军乐队或仪仗队一样。孩子们整整齐齐地站成四排,分列在一个土坑的两边。 此时,他们顶着寒风,冒着冬雨,将胸前的小鼓敲得咚咚响,将手中的小军号吹 得嘟嘟叫。寒风一阵阵刮过,将他们的衣角撩起来,将他们衣服前的黄色绶带撩 起来;他们的脸红扑扑的,也不知是事先搽的腮粉,还是冻的。冬雨打在他们的 脸上,他们只得眯起了眼睛,可小嘴仍然不停地吹,小手也不停地敲……看着孩 子们可爱复可怜的模样,唐神经不由得心疼起来。   这时,走来了十几个领导模样的人——因为他们稳重大方的穿着,他们从容 不迫的步伐,他们向前挺起的肚腩,他们身边殷勤的随从,尤其是他们君临天下 的神情与气度……这些都很容易让唐神经看出,他们就是领导,领导就是这个模 样。只见每个领导身边都有一个打伞的人。他们将伞整个遮在领导的上方,确保 领导不被淋上一滴雨。他们深知,领导的衣服都很贵,究竟贵到什么程度,他们 也说不清。他们只听说,领导的一根腰带常常上万,一只手表十来万也不稀奇。 腰带手表尚且如此值钱,就别说衣服了,更别说现在是参加奠基仪式,穿的衣服 肯定又要比平常庄重一些。因此,这些秘书随从都不敢丝毫大意,他们宁可让自 己淋成落汤鸡,也不能让领导淋上一滴雨,这其中的利害得失,他们心中比谁都 清楚。   欢天喜地的鼓乐声中,唐神经看见这些领导走近大土坑前。土坑里立着一块 半人高的石碑,领导们围在土坑前,有的双手别在腰后,有的指指点点。不知谁 说了一句什么精彩有趣的话,惹得其他人都鼓起掌来。这时,一个高而胖的领导 便谦虚地摆摆手,又眼含笑意说着什么。随行的十来个记者就赶紧将镜头对准那 个高而胖的且正在说话的领导。唐神经看出来了,这个人是几十个人中最大的领 导。   唐神经听不清楚他们在交谈什么,也不知那句惹得众人纷纷鼓掌的话,究竟 是什么内容,心里便有点着急,好像一个赶集的小孩漏看了一处好玩的西洋景。 情急之下,他悄悄地靠近这些领导。刚走到离领导身边几十步远的地方,就有一 名警察上前拦住了他,同时瞪着他,并严肃地警告说:“看就看,不准靠近!”   唐神经只得站住脚,好在离领导身边不远了,好像也能听到领导们轻松愉快、 诙谐智慧的交谈了,也能看见土坑中那块石碑上雕刻着红艳艳的大字了——“建 原县汉利化工股份有限公司奠基志庆”。唐神经便不再往前挤,他满足地站在那 里看起来。   片刻工夫,只听那位高而胖的领导简短地说了句:“开始吧。”话音刚落, 就有人将手中早已准备好的东西一一分发给每位领导。那东西是蓝色的,像个塑 料袋。唐神经十分好奇:“这是什么东西呢?现在发这个干什么呢?”正在疑惑 间,就见领导们纷纷将那个塑料袋模样的东西绷开来,然后套在皮鞋上。唐神经 这才明白,原来是鞋套,就像医院里用的那种鞋套。不过,唐神经又疑惑起来: “又不是医院,荒郊野外的,他们套鞋套干什么呢?”又见三五个人递过几十把 崭新的铁锹。说它崭新,一点也不夸张,因为唐神经一眼就看出,那些铁锹一次 也没有用过,都是刚从日杂店里出来的。领导们接过崭新的铁锹,将锹头杵在地 上,手扶锹柄,却不动身,只是微笑着,很轻松的样子,很新奇好玩的样子,还 有等待什么的样子。   此时,一个随从用力地对远处挥了挥手,又在空中做了一个用力下劈的动作 ——就像唐神经发病时做的动作一样。唐神经正在疑惑,忽听得一声爆响,接着 便是一阵猛烈的“噼里啪啦”的炸响。唐神经吓了一跳,这才明白是在放鞭炮。 鞭炮声里,那位高而胖的领导又简短地说:“开始吧。”说完带头走向土坑,其 他人纷纷跟在他的身后,也一起走向土坑。   唐神经这才明白,领导们套上鞋套,是为了防止坑边的泥土弄脏了他们漆黑 锃亮的皮鞋。只见领导们挥起崭新的铁锹,慢条斯理地将坑边的泥土铲进坑里, 坑里的石碑慢慢地没去了半截。随行的记者们赶紧围过来,他们将镜头对着各位 领导,重点对准那位高而胖的领导。记者们辛勤地工作着,他们左挪右移,弯腰 踮脚,但是他们没能享受穿鞋套的待遇,他们的鞋子上粘满了被冬雨浇湿的泥土。 好在他们都没有穿皮鞋,他们都穿着运动鞋,粘些烂泥也不显得太难看。   唐神经看着这一切,想起了早晨在桃江村的奇遇,又看到孩子们在寒风冬雨 中拼命地吹号敲鼓,不由得发起了痴劲。好在,唐神经这时候还知道克制自己, 他用力将一口唾沫吐在地上,接着扭头就走。   刚走到学生乐队身边,忽见一名女学生踉跄了一下,随即倒在地上。唐神经 连忙走过去,要扶那女学生,可是女学生嘴唇发紫,浑身软弱无力。唐神经将她 扶起来,那女学生却像面条一样站立不住,周围的老师与同学一齐扶住女学生, 又急忙招呼人。有人说,可能站的时间太长了,快送医院;有个围观的老农民愤 愤地说道,等的时间太长了,个把钟头,天又这么冷……唐神经一听,刚才努力 克制的怒火腾腾地燃烧起来,这一把火很快将唐神经残留的一点理智烧了个精光。 他疯了,他的神经病又发作了,他又成了名符其实的唐神经。只见他不管女学生 了,而是像头公牛一样奔向领导们。站在外围的“警卫”与随从们猝不及防,竟 让唐神经杀入了领导们的身边。唐神经怒目圆瞪,猛地撩开脏得泛起油光的风衣, 然后娴熟地抽出干将宝剑,对准一名领导刺去,同时大喝一声:“混账东西!你 们在这里装模作样,学生们都被冻死了!”   其实,唐神经这话不太准确。他可能是出于自己的想像说了这句话,也可能 不是想像,而是他认定那名学生已经死亡或即将死亡——因为他发了神经。其实, 那名女学生并没有死,而是由于站了一个多小时,又累又冷,这才瘫倒在地上。 后来,送到医院抢救了一会,又盖上被子,又挂了瓶水,很快就苏醒过来了。唐 神经当然不知道这些,他发了疯劲,一心认定这名可怜的女学生已经死了或即将 死了,而且就是被这帮装模作样的官僚害死的。他怎能不生气?他怎能不愤怒? 他怎能不抽出宝剑去杀这些可恶的官僚?他怎能不履行自己作为一名侠客光荣而 神圣的使命?!   那些领导正沉浸在喜庆的鼓乐与喧天的鞭炮声中,也沉浸在挥锹奠基这一历 史性的时刻中,也沉浸在满足、荣誉、身份与成就感中,他们根本想不到会有一 个疯子挥剑向他们刺来。他们参加过各种各样的典礼与仪式,他们都没有遇见过 这样的事,包围他们的只有鲜花、掌声、笑脸、镜头、握手与恭维。因此,他们 躲避不及,他们被刺得呜呜直叫,而且由于下雨,他们都穿着塑料鞋套,鞋套都 粘上了大坨大坨的烂泥,躲避的时候很不方便,情状极为狼狈。   领导的随从与警察们一见这个疯子模样的人挥剑猛刺诸位领导,都大惊失色。 他们冒着被唐神经刺中的风险,勇敢地扑向唐神经。另一些随从则赶紧护着领导 们撤离到车辆中。   很快,唐神经被警察们摁倒在地,动弹不动。当警察们发现唐神经挥舞的是 一把塑料玩具剑时,他们觉得受到了极大的羞辱。于是,他们狠狠地扇了唐神经 几个大巴掌,又狠狠地踹了唐神经几脚。还不解恨,几个警察又将唐神经抬起来, 扔到烂泥地上,又用力对着唐神经的屁股、肚子、后背踢了几脚,边踢边骂: “疯子!神经病!你他妈撒野撒到这个地方来了!狗胆不小啊!”   唐神经愤怒之极:“老子不是神经病!老子是在伸张正义!”说着,又和踢 他的警察扭打在一起。   本来,警察们痛打唐神经之后,已经挽回了他们的尊严,他们就不打算再和 唐神经计较了,事情也就结束了,可由于唐神经这一句话,加上他胆敢继续和踢 他的警察扭打在一起,这就给唐神经招来了牢狱之灾。   当时,在打斗现场,一个头目模样的警察一直站在旁边冷冷地观看,他觉得 这样对骂厮打下去,很不成体统,于是不急不忙地说道:“既然他不是神经病, 就先关他几天再说。”   就这样,唐神经被拘留进了建原县看守所;两天后,建原县公安局以袭警罪、 妨碍公务罪、扰乱社会治安罪逮捕了唐神经,并将他投进了建原县第一监狱。在 那里,唐神经大开眼界。   第 章 入狱   唐神经刚到牢房门口,就闻到一阵浓浓的酒香。正在疑惑,狱警已一把将他 推进牢房内。唐神经一个踉跄,忙立住脚。只见牢房内有四五个人正在喝酒吃菜。 唐神经惊讶不已。那几个喝酒吃菜的人倒不惊讶,只一起用冷冷的目光打量着唐 神经。其中一个囚犯,年纪和唐神经相仿,长得五官端正,甚至可以说相貌堂堂, 他挥着筷子对狱警说道:“我们这里人多。把他送到另一个号子里去。”一边说, 一边皱着眉头,筷子也在狱警面前挥来挥去,好像在驱赶苍蝇。   狱警并不计较这名囚犯的不敬之举,他说道:“老规矩。先给他上一堂政治 课,讲讲这里的规矩。”   “老是让我来上政治课,讲规矩。我是你的宣传部部长啊?还是你们监狱的 政委啊?”那囚犯说道。   “别说俏皮话了。这是我们给你的权力,旁人想来上政治课,还不给他上 呢。”狱警说完,就锁上牢门,走了。   唐神经打量着这间牢房。水泥墙壁,四张板床,一副铁窗,一道铁门,确实 是牢房的样子。只是牢房中间的这一桌酒菜,还有这几个悠闲自在地喝酒吃菜的 人,使得这里不像牢房,倒像个小酒馆。“难道,这几个人马上就要……”唐神 经当然听说过,也在电视电影中看到过,在执行死刑前一刻,监狱方面会让死囚 喝酒吃菜,并且尽量满足死囚的要求,让他们吃好喝好。   可是看看这几个囚犯的神情,再想想刚才狱警和那名囚犯的对话,他们显然 不是在吃“最后的晚餐”。况且,如果这是即将执行死刑的死囚牢房,这个狱警 怎敢单人进入,仿佛到邻居家串门?他就不怕死囚做出凶狠的事情吗?   唐神经越想越糊涂。   那几个囚犯也不理唐神经,似乎这牢房里没有他这个人。他们只管喝酒吃菜, 也不请唐神经和他们一起吃。唐神经无事可做,也没有东西可供观看张望,更没 有凳子可供坐下,只好偷偷瞄了几眼桌上的酒菜。那酒不知道是什么酒,装在一 个大塑料壶里,搁在桌腿边。那壶足足有十公升的样子,比常见的纯净水桶小不 了多少。看上去好像是散装酒,但显然不是散装酒,因为那酒的味道相当浓香, 可谓馥郁醇厚,沁人心脾。唐神经从来没有闻过这样的酒香,他想,茅台五粮液 剑南春恐怕就是这种香味吧。唐神经闻着这种酒香味,不觉有点微醺,整个人的 毛孔都非常舒坦,同时也不觉咽了一口唾液。   那桌上的菜也不少,有桂花盐水鸭、蒜香大龙虾、盐水煮毛豆、清蒸花鳜鱼, 还有两盘碧绿的炒时蔬,当然还有一大盆油汪汪的黄芪炖老母鸡汤。唐神经不忍 心再看下去。因为其中的两道菜他只是偶尔吃过,想不到囚犯们竟然在牢房里轻 而易举地吃着,轻描淡写地吃着。   唐神经不再看桌上的酒菜,他向铁窗走去。   “站住!谁让你走来走去的?”一名瘦瘦的囚犯突然吼了一声,同时将筷子 在桌子上猛地一拍。他叫葛小斌,因诈骗罪被判刑三年。   唐神经停住脚,回过头说道:“我走来走去关你什么事?”   葛小斌对相貌堂堂的囚犯说道:“老板,先给他一个下马威。”   被称为“老板”的囚犯名叫张成志。他点点头,说道:“是要给他点下马威, 不能让他坏了规矩。”   其他几个囚犯一听,纷纷放下筷子,一起向唐神经围过来,乘着酒劲将唐神 经一顿痛打。只打了半分钟左右,张成志就连连制止:“好了好了,下马威结束 了。看这个人的样子,也不是十分经打,打死了就不好了。”   葛小斌等几个人连忙收手,纷纷回到酒桌边坐下。   平心而论,葛小斌等人打唐神经的劲,远远没有奠基典礼上那几个警察打唐 神经的劲大;如果跟其他号子的下马威比起来,这几个人施出的下马威只能算轻 歌曼舞。不管怎么说,这些人手上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劲,因为他们都是诈骗犯, 体力不是他们的强项,智力才是他们的强项。   “老板,该给他上政治课了。让他知道这里的规矩。”葛小斌提醒道。   张成志斜了葛小斌一眼,说道:“要你说?我不知道给他上政治课?”随后 望着唐神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唐神经哼哼鼻孔,不理他。   张成志并不恼,说道:“你不说不要紧。一分钟之后就有人告诉我。我原谅 你这一次,毕竟刚才吃了下马威,心中不高兴。以后还这样,就不要怪我不客气 了。”又说:“我们不靠武力压人,我们主要以理服人,以德服人。”   唐神经又哼了一下,调过脸去,还是不理他。   “来,二子,将我的‘苹果’拿来。”他称葛小斌的外号“二子”。   葛小斌连忙跑到最里面的床铺边。零乱的床铺上有四部手机,他从中找到张 成志要的苹果手机,递给张成志。   张成志要葛小斌拿苹果手机,而不是拿其它手机,并不仅仅是炫耀。床铺上 的四部手机都是他张成志的,每部手机都有不同的用途:一部三星,与外面的客 户联系;一部小米,与外面的情人联系;一部苹果,与这里的狱警联系;另一部 华为,备用。如果他不说明手机的机型,葛小斌也不知道该拿哪一部手机给他。   按照监狱的规定,囚犯是不能携带、使用手机的,这在任何国家的任何监狱 恐怕都是一样的,其中的原因就不必多说了。可建原县第一监狱却不是这样。这 里几乎每个号子里都有手机,但不是每个犯人都有手机。有没有手机主要取决于 犯人有没有经济实力,并且是否愿意将这种实力分享一点给狱警。比如,张成志 经常给狱警好处,时间一长,在狱警身上花的钱成千上万,请狱警从外面带几部 手机进来,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本来,狱警应囚犯的要求,将手机带进牢房,主要是给囚犯们消遣打游戏的。 但狱警们很快发现,这些囚犯们不仅用手机打游戏,还经常打电话。这让监狱管 理人员颇感为难。不久,监狱后勤保障科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他们购进 了六台手机信号屏蔽器,安装在监狱的四周,以此来干扰囚犯们与外界的通话。 这种办法一开始很有效,他们听不到号子里此起彼伏的电话铃与通话声了,但好 景不长,附近的机关、企业及居民们纷纷投诉监狱,说他们的手机信号也被屏蔽 了,没有办法打电话了,甚至连看电视上无线网都受到了影响。在附近人们的强 烈抗议下,监狱只好撤除了手机信号屏蔽器。从此,像张成志这样的人又可以在 监狱中尽情打电话了,甚至还可以用手机上监狱的免费无线网,刷微博、玩微信、 聊QQ、看视频,甚至与情人裸聊了……   现在,张成志操起苹果,打了一个电话给狱警,那神态就像一个董事长或总 经理给手下职员打电话。通话结束后,张成志挂了电话,和颜悦色地问唐神经: “怎么样?我说一分钟不到就能知道你的名字。一分钟没有吧?你是叫唐盛兴吧? 这名字……有点拗口啊。”他一边说,一边摇摇头,很费解的样子。   唐神经一见这种情形,惊讶得嘴张大嘴巴,那嘴巴此时可以吞下一个真正的 苹果。   张成志继续说道:“现在给你上政治课。我们的政治课核心内容是‘三个尊 重’。第一个尊重是‘尊重金钱’。没有钱,什么事也干不成。有了钱,干不成 的事也干得成。不但外面如此,在监狱里也是如此。”张成志说得不假,这是他 的切身经验之谈。他10岁时,父亲病亡;11岁时母亲改嫁,从此与姐姐过日子。 18岁的时候,他因小偷小摸坐了两个多月的牢;20岁的时候,他因诈骗罪入狱; 25岁的时候,又因诈骗罪和非法集资罪再次入狱,后花钱打通关系,提前一年释 放;这次是第四次坐牢,属于非常罕见的“四进宫”。他因诈骗赚了不少钱,也 因坐牢花了不少钱;在坐牢的同时,他又赚了不少钱。同一牢房的犯人都知道他 赚钱的方法,并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起初,张成志利用微信“朋友圈”的功能, 谎称自己是省公安厅规划建设处处长的兄弟,说有一大宗基建投资项目,“可以 投资合作,共同开发。”自然没有人轻易相信。张成志并不着急,因为他压根就 没有指望这个办法能够骗到钱。他抛出这些信息,只是为了吸引“朋友圈”的注 意力,增加一些聊天的机会而已。后来,他在经常闲聊的人中精心挑选了七个女 人,甜言蜜语地打动对方,又将自己英俊的照片发给对方,时间一长,竟先后将 这七名女性发展成了网上情人关系。她们一开始都不知道张成志正在坐牢,后来 张承志主动告诉了她们。其中两个人终止了与张成志的联系,还有五人继续和张 成志保持联系。张成志称她们为“老婆”、“亲爱的”、“甜心”,并信誓旦旦 地承诺,出狱后一定娶她(们),他与她们常常在手机上裸聊,然后偷偷保存对 方的裸照。张成志见时机成熟,就开始以各种借口,向这些人借钱,少则上千, 多则数万。有些人觉得数额太大,不愿意借,张成志就以裸照要挟。于是,数额 不等的借款源源不断地汇到张成志指定的他姐姐的账户,他姐姐就将钱取出来送 给张成志。一年不到,张成志就赚了165000多元。   现在,他坐在牢房里,俨然一位受人拥戴的老板。不错,论他的财富、智慧、 长相,还有他坐牢的资历,他理所当然地是这个号子里的“老板”。   “比如这顿酒席,”张成志用筷子指指桌上菜和酒,继续上政治课,“如果 没有钱,哪能在号子里吃到这些东西?来来来,你坐下,一起吃。一边吃,一边 给你讲规矩。”他示意唐神经坐在板凳上。唐神经想起了过去的革命者,他们在 敌人的牢房里,经受各种酷刑不屈服,面对各种好酒好菜不上当。现在,这些囚 犯用美酒佳肴诱惑他,他同样要讲究气节。所以,他昂昂头,不肯就座,但肚子 确实很饿,非常想大吃大喝一番。   “二子,还不让新来的弟兄坐下?以后就是难友了。”张成志示意葛小斌请 唐神经就座。   葛小斌就站起身,把唐神经强按在板凳上。唐神经半推半就地坐下了。   “吃喝是次要的,我倒是非常想知道,这酒菜是怎么来的?钱是谁出的?这 监狱伙食这么好?”唐神经老毛病又犯了,什么事不弄个明白就食不甘味。   张成志就告诉他,监狱的伙食太差,跟猪食差不多,他实在吃不下去。这桌 上的菜是他请狱警代订的。他将菜单和菜金一起交给狱警,狱警就联系附近的大 酒店。大酒店做好后,派服务员送进来。酒是半个月前就买来了,正宗的52度泸 州老窖10年陈酿。为了防止狱警截留,张成志就通知送酒的人,将一整箱泸州老 窖瓶装酒全部倒进塑料壶里,冒充无名无号的劣质散装酒。   “这些东西很贵。”张成志又用筷子指指菜,“这六菜一汤将近1000块。”   唐神经一听,不由得惊讶道:“哪要这么多钱?顶多三四百块钱。”   张成志笑笑:“你说的是外面,在这里就要一千。要不人家狱警凭什么替你 订菜?凭什么让你在这喝酒?这点道理不懂?所以我们要尊重金钱哩。”   唐神经微微点点头,似乎懂了。   “来,一起喝一杯。”张成志带头痛饮了一杯,接着讲道,“这第二个尊重 叫‘尊重狱警’。在这里,千万不要和狱警硬碰硬。你和狱警硬碰硬,不光你自 己吃苦头,还会连带弟兄们吃苦头。我看你这个人有点死脑筋,问你名字都不肯 讲,所以特别提醒你。今后你有什么事,要用经济手段来达到目的。所以又回到 第一个尊重,尊重金钱,有钱能使鬼推磨。如果你遇事一根筋,得罪了狱警,轻 则皮肉受苦,重则丢掉小命。二子,你给唐……盛兴讲些这里的掌故。”   葛小斌就讲了这所监狱以前的一些事情。   建原县第一监狱的前身是东河劳改场,上世纪八十年代正式改编成监狱。它 有百十间牢房,能容纳四百多名囚犯。改编后的头十年,监狱一直默默无闻,并 无什么知名度。但从九十年代后期开始,这个监狱经常出现一些奇闻怪事,从此 声名远播。比如,监狱干警在外嫖娼多次被抓,这在建原县已不是什么秘密;监 狱里流行推牌九赌博,输赢常常上千元,参赌的囚犯们也常常大打出手;牢头狱 霸打犯人是常事,狱警打犯人也是常事。2002年1月,有两名犯人因不服狱警的 管理,被活活打死。后来,这两名狱警被判了缓刑;2004年5月,一名犯人因没 有完成监区长分配的创收任务,被打瞎了一只眼睛;2005年4月,有三名犯人因 在监狱内赌博输了数万元,无钱偿还赌债,被殴打后自杀身亡; 6个月之后,犯 人谢峰在寝室内割颈动脉自杀,自杀原因是他用手机与监狱外的女性谈恋爱,无 法承受失恋之苦……据建原县第一监狱记载,自1998年到2010年12年间,囚犯累 计自杀未遂23人,死亡31人,平均每年死亡2.58人。有一起“游泳死事件”,曾 广为传播。这“游泳死事件”发生在2010年11月。当时,狱警为了锻炼枪法,也 为了丰富业余文体生活,更为了改善伙食,就决定到附近的林场打野鸭子。那天 一共有5名狱警出外狩猎。临行前,他们想起来,应该准备几个人为他们提拎战 利品,或者在狩猎的过程中为他们做些跑腿的事情,同时也可以壮大他们狩猎的 声势。于是,这五名狱警打开安全度较高的牢门,带了10名诈骗犯随他们一起出 猎。很快,狱警们就打了三只野鸭、一只天鹅、一只野兔。就在他们准备班师回 营的时候,又一只野鸭子在树林中把翅膀扑腾得“嗤啦”直响。为首的田队长一 见,忙下令其他人不得开枪,这一只野鸭子由他来打,因为到目前为止他一只还 没有打到。其他狱警一听,自然不敢轻举妄动。田队长连忙举枪瞄准。只听一声 枪响,那野鸭子一声惨叫,在空中一个趔趄,却没有应声落地。原来田队长这一 弹擦到野鸭子的翅尖,没有打中要害。田队长又补发一枪,这一弹打中了野鸭子 的脚。野鸭子强忍着疼痛飞了几米远,终于体力不支,从空中垂直下落,掉进了 林场的小河中。   田队长终于打下了一只野鸭子,自然非常高兴,其他狱警也高兴得“嗷嗷” 直叫,以此来庆祝他们的队长终于打下了野鸭子,但是他们却没有办法及时收获 战利品。众人望着浮在河中的野鸭子,一筹莫展。田队长下令,叫一名诈骗犯下 河去捞。时值初冬,这名诈骗犯怕冷,迟迟不肯下水。田队长大怒,连踹了诈骗 犯三脚。并警告他,如果不下河捞鸭子,以后有苦头吃。这名诈骗犯只得脱衣下 河。可惜他水性不好,竟然淹死了。后来众人统一口径,说这个诈骗犯在林场劳 动的时候,私自到林场的小河中游泳,结果“溺水死亡”,也就是“游泳死”。   “如果要想不遭到毒打,就要送好处给狱警,要经常送……”葛小斌讲到这 里,喝了一口酒。唐神经连忙抓住机会插上话:“如果犯人没有钱,又想不挨打, 怎么办呢?”   张成志接着说道:“这就要谈到第三个尊重了。这第三个尊重叫‘尊重老 板’,也就是尊重我。你尊重我,听我的话,我就罩着你,你也就没有什么大麻 烦了。如若不尊重我,呵呵,你刚才已经体会到了,我就不多说了,你懂的。”   唐神经愤然说道:“你这不是搞人身依附吗?让别人做你的奴才吗?我生平 最痛恨……”   唐神经还没说完,二子就猛拍了一下桌子,吼道:“你他妈找死啊,老板的 话都不听?不尊重老板,马上就给你上刑!”   张成志摆摆手:“二子,别上火。他迟早会尊重我的。我们要以理服人,以 德服人。他刚来,有个适应的过程。唐盛……兴,我看你别叫唐盛兴了,叫唐神 经得了……”   还没说完,忽听得牢门处一阵“哗啦啦”响。众人扭头一看,狱警正在开牢 门。还是刚才送唐神经进来的那个胖狱警。胖狱警进了牢门,说道:“还没喝完? 真当成宴席了?”又嗅嗅鼻子,说道:“酒还挺香的哩。我刚才进来就闻到 了……”   张成志说:“要不也坐下喝一杯?”   胖狱警看看手表:“没时间了。”又说:“早点不叫我,现在让我吃这剩菜? 赶紧的,到学习中心集中,比赛马上要开始了。迟到了罚款一千。”   几个人不敢怠慢,连忙丢下筷子,跟着狱警来到学习中心。唐神经自然也跟 着他们一块来到了这个奇妙的地方。   这是一座比篮球场还要大的房子,刚建监狱的时候就有了。这大房子一开始 是座能容纳千余人的会堂,专门给犯人们集中开会学习、进行思想改造的地方。 后来,为了让思想改造工作形式多样化,监狱不再局限于给犯人们作枯燥的政治 学习了,于是就将会堂改成了活动中心。活动中心分割成若干小区域,有棋牌区、 乒乓球区、书报阅览区、电视观看区等等,供在押犯活动。时间一久,监狱方面 和在押犯都对这些活动提不起兴趣,于是活动日少。三年前,监狱将这些没甚用 处的区域统统撤销,所有的活动工具也全部撤除卖给废品收购站,然后购进了 200多台全新的电脑桌,又配上了200多台全新的电脑,并将活动中心更名为“学 习中心”。所有费用均以“学习中心升级改造,为在押人员政治学习提供硬件设 施”来列支。   尽管唐神经有过不少奇遇,但当建原县第一监狱学习中心200多台电脑突然 展现在他眼前的时候,唐神经还是吃了一惊。这200多台电脑全都开着,每个电 脑前都坐着一名囚犯。他们都穿着完全一样的“牢衣”,上身前倾,全神贯注地 盯着屏幕,双手则在键盘上快速地敲击,手指上下翻飞,仿佛在键盘上跳舞;屏 幕上都闪烁着游戏画面,偶尔还有一些黄色画面,偌大的学习中心充满了呛人的 香烟味……就像一个大型网吧。   张成志和葛小斌等几个诈骗犯轻车熟路地穿过一台台电脑,来到他们的位置 上坐下。张成志还不忘叮嘱唐神经:“唐神经,跟我来。”唐神经于是在他身边 的一个位置坐下。   “这是要干什么啊?”唐神经大感疑惑,傻兮兮地问道。   “还有8分钟。”张成志看看表,“你马上就知道了。”又说,“你会不会 玩?”唐神经不置可否地吱唔了一下。   原来,监狱为了提高狱警的工资外收入,就以“活动中心升级改造”的名义, 购进了这批电脑,然后让犯人们打网游,卖装备和道具,所有的游戏收入全归监 狱,犯人们当然不会计较、也不敢计较游戏收入归谁所有。他们有游戏玩,就好 像进入了极乐世界,高兴还来不及,哪会计较钱的事情?一开始,会玩大型网游 的犯人并不多,监狱方面对此早有计划。他们事先就在囚犯中选拔了一批网游高 手,共有36人,张成志、葛小斌等诈骗犯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们就让这36人集中 上机培训所有在押犯,让那些不会打网游的囚犯很快学会了打网游。经过半个多 月的强化训练,几乎所有的犯人都能熟练地打网游了,其中有100多人达到了登 峰造极的地步,另有七八十名囚犯虽然不算游戏高手,但基本都能赚到钱了。只 有极个别犯人始终学不会,这几个人都是强奸犯盗窃犯杀人放火犯。当然,这些 既恶又蠢的家伙常常免不了被狱警拳打脚踢。监狱方面为此制定了创收目标及奖 惩措施。对于那些赚钱多的游戏高手,常常给予奖励。最常见的奖励方式是打饭 时不让他们吃猪食一样的饭菜,而是额外发给他们雪白的馒头、香喷喷的米饭以 及炒肉丝、红烧鱼之类的饭菜。当然,游戏打得好的人,是不会被狱警殴打的。   今天,全体囚犯集中到学习中心,是参加一个史无前例的比赛——中国网游 协会举办的全国网游大奖赛。   正在唐神经想向张成志详细打听怎么回事的时候,一名干部模样的狱警郑重 走上主席台。他拍了拍麦克风,又咳嗽了两声,学习中心里立时鸦雀无声。   “嗯,人都到齐了吧?嗯,很好。废话不多说了,还有几分钟比赛就正式开 始了。这次比赛是全国网游协会举办的第一届全国性大赛,马上要进行的就是第 一轮选拔赛……全国最著名的大型企业全程赞助比赛。奖金很高啊。每轮选拔赛 的入围者奖金一万;决赛三等奖获得者,奖金两万;二等奖获得者,奖金三万; 一等奖获得者,奖金五万;特等奖获得者,奖金十万……大家一定要把平时学到 的本事使出来,争取赛出好水平。在这里,我宣布,凡是选拔赛入围者,减刑半 年;杀入决赛,减刑一年;获得决赛三等奖,减刑二年;获得决赛二等奖,减刑 三年。至于一等奖、特等奖,我现在还不敢想。毕竟是全国性大赛,高手很多。 我们如果有谁能杀入决赛,就已经不错了。当然了,假如真有谁拿个一等奖特等 奖,我马上就给他办理保外就医。好了,比赛即将开始,大家加油!”   他一说完,就有几个狱警带头鼓起掌来。那些摩拳擦掌的参赛选手只顾问埋 头盯着电脑屏幕,本没有鼓掌的打算,一听狱警拍出的掌声,他们连忙放下手头 的事情,也匆匆忙忙地跟着鼓起掌来。   面对这样的情景,唐神经今天的反应却有点反常。要是往常,他一定会大声 责问主席台上的干部,甚至会拔剑相向,也可能愤怒得将一台台电脑砸得稀巴烂。 今天唐神经不知搭错了哪根神经,他却没有这样做,他甚至忘记了今天没有随身 携带干将这么一件重要的事——那干将在入狱的时候,已由胖狱警没收了,然后 随手扔在了牢房墙角落。   现在,唐神经望着壮观的比赛阵势,望着沸腾的比赛场景,仿佛又回到了风 华正茂的大学时代。那时候,他的生活主要有两个内容,第一是在课堂上学习, 第二就是在集体宿舍打游戏。他的游戏打得极好,尤其是“魔兽世界”,打遍校 园无敌手,称霸一时。然而,他已有好几年不打网游了,他几乎忘记了世界上还 有网游这种活动。现在,眼前的情景唤醒了他沉睡已久的记忆,让他回到了昔日 的美好时光,他为此振奋不已。他对张成志说道:“让我来玩两把。”   张成志诧异地说:“你也会?”   “整整5年不玩了。”唐神经搓搓手,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5年不玩了?5年不玩现在还会玩吗?”   “应该不成问题。我那时候是校内网游高手,人称‘游霸’……”唐神经还 在不停地搓手,同时腼腆地笑着说。   “得了吧。那时候是玩魔兽、江湖、传奇……现在这些老古董早就没人玩了。 现在是黑暗之光、英雄联盟、新天龙八部、剑灵逆战、DOTA2……这些你会么? 还是看我玩吧。这是全国大赛,别耽误我比赛。我得了名次,虽然拿不到奖金, 可是能减刑。拜托你别影响我。有空我教你打黑暗之光。”张成志一边说,一边 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跳个不停。   唐神经现在极度渴望玩一回游戏,重温昔日的辉煌,张成志不但不给他玩, 还奚落了他一番,这让他非常难堪,也让这个曾经的“游霸”不能忍受。唐神经 的理智终于崩溃了,愤怒的火焰登时熊熊燃烧起来。他猛地一把推开张成志,张 成志就从座位上摔倒在地。唐神经连忙坐到位子上,再也不理张成志,双眼紧盯 着屏幕,双手在键盘上快速敲打起来。   张成志在牢中享受惯了“老板”的待遇及尊严,哪能吃这个大亏。他连忙大 喊:“有人破坏比赛!有人破坏比赛!”又用诈骗犯惯用的伎俩高呼:“有人要 暴动啦!有人要暴动啦!”   他的呼喊马上引来了监考的狱警。狱警们端着枪围住了张成志、唐神经等人。 张成志指着唐神经说:“他是个神经,唐神经!他竟然抢我的比赛!”   狱警一听,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是神经病!把他赶出去!”张成志以命令般的语气说道。   张成志是狱中数一数二的游戏高手,且是其他犯人的游戏培训师,狱警自然 相信他的话。于是他们就架起唐神经往学习中心外面拖去。唐神经奋力喊道: “我要参加比赛!我要参加比赛!我会入围的!我会拿名次的……”   狱警根本不相信他的话,他们当然要让游戏培训师张成志参加比赛,而不是 让一个初入牢房的神经病参加这么重大的比赛。   可惜唐神经已经走火入魔,他不明白这个理,他只一心要打一回游戏。他高 喊:“我要打游戏!我要游戏权!还我游戏权!”狱警一听,愈加相信张成志的 话,这个人果真是个神经病。一个狱警斥道:“你是犯人!你有屁的权!”另一 个狱警疑惑地问道:“这个神经病怎么跑到监狱来了?”   唐神经还和狱警纠缠不休。狱警火了,将唐神经拖到学习中心大门前的池塘 边,又顺手将他推倒在地,痛打一番。由于刚下过雨,池塘边的泥土变得稀烂, 唐神经的衣服上裹了一层稀泥。   随后,两个狱警就将唐神经关进了牢房,生怕这个神经病再到学习中心破坏 比赛秩序。   (有空加上这一段:一名女狱警是张成志的网上情人,一直蒙在鼓里。今天, 她是监考官之一,一见张成志这边很是骚乱,就急匆匆赶过来,看到正在聚精会 神打游戏的张成志,心里咯噔一下,因为这个打游戏的囚犯很像她网上结交的情 人,便低下头仔细端详张成志。果真是他。张成志见一女狱警如此看着自己,也 抬起头望了望对方,想不到,眼前这位女狱警,竟然是自己的网络情人。)   两个狱警锁好牢门,就嘀咕开了。“这个神经病是怎么混进监狱的?他是犯 的什么罪?”于是查入监记录。“在汉利化工厂奠基典礼上,用塑料剑抽打剪彩 的领导……”两个狱警一看,果真是个神经病,只有神经病才能做出这样的事。 于是两人向上级建议,将这个神经病驱逐出去。理由是:“我们这里是监狱,不 是精神病院。”监狱领导一听,觉得有理,就同意了下属的建议。这样,唐神经 只在建原县第一监狱待了半天不到,就被驱逐出来了。   唐神经一瘸一拐地离开了监狱,一边走一边愤愤地骂道:“这个鬼地方!前 几天看到鱼打挺,接着看到死人捐献遗体,又看到上吊自杀,又坐了几天牢, 唉……”唐神经自感晦气,也对这个地方没有一点好感:“什么桃江村,什么汉 滨镇,什么建原县,名字倒不错,想不到是这样一个鬼地方。”按照唐神经的想 法,他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可惜,他行动不便,只得慢慢挪到建原汽车 站。他要坐上去武桂县的汽车,车主嫌他浑身污泥,再加上他脸上还有血污,神 情又很异常,就不许他上车。唐神经无奈,只得跑到河边,洗洗脸,洗洗宝剑, 又脱下衣服,在河里漂汰了一番,随后在地摊上胡乱买了件棉袄,接着将湿漉漉 的风衣收进塑料袋,这才坐上了去武桂县的汽车。   第二十五章 屠宰   唐神经一步一瘸地行走在武桂街头。昨天晚上他住进了一间小旅馆,现在, 他又足足地睡了一个午觉,当然也吃过了午饭。不过,他没有吃到羊肉汤,而是 吃了一大碗热干面。他一觉睡到两点多钟,就在房间内坐不住了。他走出小旅馆, 见风小得多了,冬雨也停了,太阳也出来了,就决定到街上逛逛。唐神经有一个 习惯,就是每到一个新地方,必定四处闲逛,还喜欢到名胜古迹风景优美的地方 转一转,还喜欢考察当地的风土人情及特色小吃。另外,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唐 神经就会厌倦,然后再赶到下一个新地方。这就是唐神经四处流浪的内在动力。 如果他没有这个爱好与动力,我们的唐神经就不会四处流浪,而会在一个地方定 居下来。   现在,他腰佩宝剑,漫步在武桂街头。以往,他佩戴宝剑外出的时候,人们 一般看不出来,因为有风衣遮挡着;现在,唐神经穿着新买的棉袄,所以,路人 皆能看到他腰间的宝剑,还能看到他另外一些奇怪的模样——棉袄是新的,裤子 上却沾满了泥巴;走路一瘸一拐的,却不停地走来走去,也不坐在路边歇歇。于 是路人们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唐神经不理路人,兀自一瘸一拐地走着。一边走, 一边四处顾盼着,像一个火线上负了重伤、然后下了战场荣归故里的战士。   这一天是农历冬月初九,恰逢武桂县传统的“屠宰节”。 武桂人认为,冬 天吃羊肉狗肉(尤其是狗肉),能够御寒暖身,强筋壮骨,滋阴补阳。因此每年 的这一天,武桂人都要屠宰上百头牛,几百只羊,几千只狗。同时,县城的各家 饭馆酒店,都要围绕牛肉、羊肉、狗肉做出不同花样的美味菜肴来。屠宰节名声 很响,不仅各乡镇的人们赶到县城吃喝,就连周边县市的食客也慕名而来。他们 来到武桂县城,一是为了品尝狗肉的美味,二是为了看看壮观刺激的屠宰现场。   现在,唐神经无意中走进了屠宰现场。这是一条叫“幸福路”的大街,有几 百米长。唐神经一进街口,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气味。他的心一拎,抬眼一看, 大街两旁一片血光,无数条牲畜的尸体倒在血泊中,主要是羊和狗,一堆一堆的, 间或还有一些牛。那些即将宰杀的牛羊被栓在木桩上,那些即将宰杀的狗被关在 铁笼子里。动物浓烈的骚气加上动物粪便的臭气混和在一起,直往唐神经的鼻子 里灌,灌得他想呕吐;满地流淌的鲜血让唐神经心惊肉跳,精神错乱;血腥的气 息几乎使唐神经昏了过去。他怀疑自己正行走在恶梦之中,行走在地狱之中。   唐神经壮起胆子往街里走去。屠夫们当街而立,一个个手执屠刀,忙得热火 朝天;街边的木柱上挂着一排排已经毙命的牛羊狗,有的已经被剥去了皮,有的 已经开膛剖肚,很多人在屠宰现场围观,其中不少是孩子们。   唐神经走到一屠宰档前,这一家似乎专杀羊。几十只羊挤成一团。屠夫牵出 其中一只,另一个人协助他将羊按倒在木凳上。羊张开嘴巴,凄惨地叫着,同时 四脚乱蹬。屠夫一手摁住羊角,一手将屠刀捅进羊脖子。顿时,羊脖子里喷出一 道血柱,让唐神经一阵昏眩。   其它的羊们目睹了这一切,它们仰起头,凄凉地叫着,无力地叫着,惊恐的 涎液从它们的嘴角挂下来。它们知道,它们马上就会跟这只羊一样了。   屠夫将这只羊挂在木柱上,然后开始剥皮。唐神经不忍再看,就往前走去。   行不到百米,唐神经看到一屠狗摊档。屠案上放着待售的狗肉,狗皮都已经 被剥去,而且都是整条整条的,白生生在躺在屠案上;地上的血泊中,横七竖八 地扔着几条已经被宰杀的狗;铁笼子里关着几十条狗。这些狗们不再像以往那样 吠叫,它们一声不吭,默默地望着已经死去的同类,眼睛里流露出不明其意的灰 光。我们不知道,此时,这些狗们在想着什么。   望着满地的血光及凌乱的尸体,唐神经不由想起了贵族香妃猪,想起了贵族 香妃猪临死前的待遇;同时也想起了侯七星,想起了侯七星在贵族香妃猪公司那 富有哲理的解说。   “唉——”唐神经想到这里,长叹一声。“人天生要吃肉,不吃肉不行;可 是,这样吃肉,人又不像个人,倒比动物还要残忍……”他胡思乱想,同时愈加 确信贵族香妃猪公司不是一个荒诞的公司,也不单单是一个只管赚钱的公司,而 是一个纯粹的公司,一个高尚的公司,一个具有人道主义与“畜道主义”精神的 公司,一个充满哲学意味的公司。   唐神经瘸着步伐,竭力快速向前走去,他要尽快离开这里,他觉得再这样看 下去,自己的大脑就要崩溃了。   就在唐神经即将走出幸福路的时候,他看见一条黄牛轰然倒地,几个围观的 人连声喝彩。原来,屠夫们正在合力宰杀这条黄牛,还有另一条黄牛站在旁边, 瞪着恐惧而凄凉的双眼,目睹着这一切。稍后,一个人说道:“乘着这劲,将这 条牛也杀了。”说着指指那条站立的黄牛。唐神经看见,那条黄牛望着被宰杀的 同类,它的眼光如同老实善良的孩童,它的眼里流出了泪水,汩汩而出的眼泪顺 着它的鼻沿慢慢地流淌,滴落在大街上……   只见几个汉子向那条黄牛围过去,那条黄牛向后退让着。当它还想往后退的 时候,它的一只蹄子碰到了栓牛桩。也许是黄牛目睹了刚才的一切,它的腿脚有 点发软,不像往常那样踏实有力。只见黄牛一个踉跄,庞大的身躯斜扭了两下。 几个屠夫一拥而上,扳角的扳角,摁腿的摁腿,将黄牛放倒在地。一名屠夫拿来 尖刀,猛地插进黄牛的脖子。黄牛拼命地蹬腿挣扎,鲜血像倾倒一般,从脖子里 往外“哗哗”直淌……黄牛想叫,却叫不出声,它的眼睛瞪得老大,清澈如玻璃 的瞳仁映出人的身影,泪水如泉水一般往外流个不停……终于,它的瞳仁失去了 光泽,但眼睛始终瞪着……   唐神经看完这一幕,神智已经恍惚。他抽出宝剑,对着屠夫就是一剑,同时 嘴中大叫道:“狗日的!老子和你拼了!”屠夫正招呼几个人要剥牛皮,猛地被 什么东西捅了一下,心中一惊,连忙转过身来,只见一个疯子模样的人正在抽打 自己,不由得大怒。屠夫挥起一脚,照准唐神经踢来。唐神经毫不畏惧,他巧妙 地躲避过去,又挥剑向屠夫劈去。此时,唐神经已产生了幻觉。血流成河的街道 成了一个战场,那个屠夫及其同伙就是他的敌人,那些躺在血泊中的牛、羊、狗 则是他牺牲的战友,而他自己则成了最后一个战士,他要拼尽最后一口气,来和 敌人血战到底!   屠夫又被唐神经抽打了两下,已经怒不可遏,他挥着滴血的屠刀,喝道: “神经病!你找死啊!老子一刀宰了你!”说着就挥刀佯装要刺唐神经,但他的 愤怒却不是佯装的。其他人唯恐出人命,急忙劝道:“老三!他是疯子!不能动 刀啊!”老三就扔掉屠刀,然后猛地抓住唐神经,抱住他的腰,用力一摔,唐神 经便跌倒在屠场的血泊中,半天爬不起来。可怜唐神经昨天刚被痛打了一顿,才 稍稍好些,现在又被重重地摔了一跤,疼得呲牙咧嘴。要不是他穿着新棉袄,而 是穿着那件风衣,他准会摔得散了架。不过,唐神经并不伤心,不但不伤心,反 而有一股豪气,有一种悲壮感。因为此时他是一名战士,是战士就要战斗,要战 斗就会有牺牲,更何况摔倒,这很正常。于是他勉力站起来,然后一瘸一拐地冲 向老三。在冲向老三的时候,他已将自己当成了骑马的战士,双脚迈出纵马奔腾 的步伐,像小孩子玩骑马游戏时奔出的步伐那样,只不过,他的腿有点瘸,马步 也一颠一颠的,像一匹瘸腿马,令人忍俊不禁。唐神经一边挥剑冲杀过去,一边 怒吼道:“以血还血,杀死你们这帮畜生!”老三这一次没有动身,而是冷冷地 站在那里,待唐神经冲到他面前的时候,他伸出粗壮的大手,轻轻一推,唐神经 就“噗”的一声跌倒在血泊中。这一次,唐神经真的爬不起来了,他只能躺在地 上骂道:“你这个残无人道的畜生,有种你就一刀杀了我,我决不投降!”老三 的伙伴及围观的人都笑起来。老三刚要用脚踢唐神经,一听这话,也“噗哧”一 声笑起来。就这样,唐神经逃过了被痛打的下场。唐神经前几天被领导随从和狱 警一顿痛打,现在又被老三一摔一推,两相对比,老三对唐神经就客气多了。尽 管如此客气,唐神经还是元气大伤。当时,人们见他是一个外地的疯子,围观了 一阵,就不再理他,纷纷到酒店去吃狗肉宴去了。半个多小时后,唐神经才渐渐 缓过劲来,意识到自己是在“屠宰节”血流成河的屠场,而不是在硝烟弥漫的战 场。他在地上悲愤地说道:“你们这些畜生啊,畜生也不如的畜生啊,杀畜生也 不能这么杀啊。这些畜生太惨了啊。他们也是一条条生命啊。”他左一个畜生又 一个畜生,也不知说牛羊狗是畜生,还是说屠杀牛羊狗的人是畜生。他说道: “畜生啊,你们的刀怎么捅得下去啊。你们这些吃牛肉羊肉狗肉的人,看到狗临 死前的眼光,看到牛临死前的眼泪,听到羊临死前的惨叫,你们还吃得下去吗? 狗日的畜生啊,狗都不如的畜生啊……”他就这么趴在地上说一气,骂一气,歇 一气。此时,他很想找个有高台的地方,发表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他想说一些 “要善待动物”、“要深入贯彻动物福利主义”、“一个民族对待动物的态度, 是这个民族文明程度的一个指针”等等之类的话,还想说一些诸如“只要人类还 吃动物,人类就不能算真正的人类,人类社会就不能算真正的文明社会”、“人 类将来一定要有、也一定会有动物肉的代用品。这是文明的需要,这是文明发展 的必然”之类的话。可惜,他实在爬不起来了,他只能趴在地上念念有词,心想 回到旅馆后,要将这些重要理论记录下来,然后进京献言。他甚至打算好了,到 了北京,就找农业部和科技部,让畜牧业和食品业的科学家研究代替动物肉的食 品。那种未来的食品既有肉制品那么好吃,用来满足人类的食欲,又不需要宰杀 这些无辜无助的动物……   就这样,唐神经在地上躺了将近一个小时,也想了一个小时,说了一个小时, 这才在满街的血腥、满街的肉香、满街的暮霭中蹒跚着回到了小旅馆。他很想第 二天就离开这恐怖的武桂县,可是,他一觉醒来之后,发现腰疼得更厉害了,腿 脚也酸痛不已,这才知道跌打损伤的后果不表现在当时,而在事后显示出威力来。 只得在小旅馆休息了一个星期,才渐渐恢复了些体力。不过,唐神经走路从此就 有点瘸了,幸好不太厉害,给人的感觉好像他的左腿比右腿短了那么两三公分。   第二十六章 秀才   一晃十天过去了。这一天晌午,太阳暖洋洋的,又没有什么风,唐神经就出 了旅馆,到大街上闲逛。他想在这个地方再逛最后一次,明天就离开。县城东边 有一座文庙,还没有去逛过,趁着好天,去逛一下。   出了东关大街,见到一处大院,门口挂着“武桂县养老院”的木牌。唐神经 本想一走而过,忽听里面传来一阵阵老年人开心的大笑声。唐神经心说:“晚年 生活过得还挺快活的啊。”就埋头继续往前走。刚走两步,养老院里又传来一阵 阵大笑声。唐神经很好奇,就折回身,走到门前,往里探头一看,只见十来个老 年人,坐在太阳下,笑得前俯后仰。其中一个老汉坐在中间,不怎么笑,只是挥 着手说着什么。唐神经很聪明,他一看就明白了——肯定是这个老汉在讲什么趣 事,引得其他老头老太哈哈大笑。   唐神经就忘记了要去文庙的事,他凑近老年人身边,想听听到底是什么趣事。 那些老头老太见来了一个斯文有礼的青年人,很是高兴,甚至有点荣幸的样子— —因为很少有青年人来养老院,十天八日也见不到一个青年人的影子。一个老太 还搬来一张凳子,让唐神经坐在她的身边。“来,小伙子,坐下,听孙秀才讲故 事,笑掉人的大牙哟。”唐神经求之不得,就感激地点点头,坐在老太身边,饶 有兴味且聚精会神地听起来。“反正不要钱,听听看,到底怎么有趣。”唐神经 在心里说道。他隐隐觉得,今天拣了一个大便宜。   原来,讲故事的这个老汉叫孙有才,外号“孙秀才”,今年72岁了。他是武 桂县吕家镇孙营村人。1955年,他高小毕业,是全村这一辈人中文化最高的。从 年轻的时候起,孙有才就喜欢写几个毛笔字,看几本闲书,说几句文气的话,再 加上他长得瘦瘦的,因此他在23岁的时候就博得了“孙秀才”的外号。当然,这 个外号只通行于孙营村,出了孙营村,就没人认得这个“秀才”了。   因为穷,“孙秀才”一辈子没有娶过老婆。年轻的时候,他在云南放过鸭子, 倒也过得比较快活;人到中年的时候,又到广东广西打过工。后来,岁数大了, 就回到老家孙营村。他孤寡一人,房子又破烂不堪,靠政府发的“五保户”生活 补贴过日子,一年有几百块。前两年,在外过惯了的“孙秀才”又离“家”到北 京等地晃荡。直到今年夏天,他感到余生无多,不能死在外面,这才回到村里, 然后住进了养老院。   现在,“孙秀才”和养老院的老人们在晒太阳,一边晒太阳一边讲自己的离 奇有趣的经历,引得那些很少出门的孤寡老人们很是羡慕,也很是开心。   以下就是72岁的“孙秀才”讲的故事,逢到老人们和唐神经忍不住的插话, 也一并记录在下面。   “……1957年,我考上了县林业学校,相当于现在的林业大学哟。我们那时 候上大学是免费的,上午读书,下午劳动,脑体结合,自在的很,安逸得很。上 了一年,学校停办了,你说我倒霉不倒霉嘛?唉,人呀,活的都是一个命运。想 想看嘛,要是学校不停办,我好歹也能混个教授当当,或者局长处长什么的,最 起码也得做个教师,或者科长之类的职务,退休工资总是少不了的吧?当时没有 办法,只好回到了村里。过了半年光景,全县国营单位集中招工,我什么条件都 符合,就是我的户口还在学校,没有转过来。学校解散了,管户口的人一时又找 不到。等找到那个家伙,招工的时间已经错过了。唉,我当时那个恨哪。想再去 找那个家伙,骂他一顿。后来一想,算了,又不能怪人家。学校解散了,人家凭 什么天天坐在学校等你嘛?要怪都怪我命运不好。没有办法,只好在家种田,天 天修地球。   有的事不能谈了,不说你们也知道。一个字,穷。毛主席说,‘穷则思变’, 我是‘饿则思变’咧。我就整天想主意。后来,我就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就是犯 一个不轻不重的罪,然后进监狱,肚子不是就不饿了嘛?我就决定到北京抢劫, 坐北京的监狱,吃北京的牢饭。为什么要到北京呢?我当时想啊,北京的监狱规 矩一点,怎么说也在天子脚下,他们不至于打我骂我。小地方的监狱,就说不准 了。第二个呢,就是北京的监狱肯定比其它地方的监狱条件好,伙食肯定也比其 它的监狱好,至少要比我们武桂县的监狱好吧。另外,我还有一个小九九,就是 趁着坐牢前,也看看北京城的风光。要是有机会的话,我还想反映反映我们这些 穷人的情况呢。   想好了我就动身了。我是坐火车去的北京。我有钱就买票,没钱就逃票。到 了北京火车站,我就提前犯罪了。我本来是要逛两天再犯罪的,但是没有钱了, 只好提前犯罪了。在北京火车站广场上,我到处打望,找机会。我看到一个小姑 娘,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背着一个包,象个大学生,我就绕到她身边……”   孙老汉讲到这里,站起来,走到一个老太身边,并把那位坐着的老太拉起来, 继续说:“我当时就这样站到她身边,拽她的包……”孙老汉模拟着当时的情景, 继续说道,“我一边拽她的包,一边对她说,你就喊‘抢劫了!’那个小姑娘把 包往回一拉,不理我,继续走她的路,也不害怕。可能她看我不象真抢劫的。没 得法子,我咬咬牙,就掏出了刀子……”   “刀子多长?”老头老太们明知故问,因为这个情节孙老汉已经讲过好几回 了。   “不长咧,就这么长。我削苹果的嘛。”孙老汉用手比划着。   老人们一听,开心得哄堂大笑。他们的大笑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显得很是 生动。   孙老汉继续讲道:“我用刀子对准那个小姑娘,让她喊‘抢劫,有人抢劫 了。’到底是大城市的小姑娘,她硬是不怕,也不喊。瞪了我一眼,就急乎乎地 走了。我第一次抢劫没有成功。   第一次抢劫没有成功,当时,我差一点就放弃这个念头了。我想咧,好人要 犯罪也这么难,老天真是不开眼。我就在火车站门前的广场上晃。北京火车站那 个大哟。你们没有去过,不知道。一个火车站就有武桂县城这么大。我逛了半天, 还在火车站的边边上。半天过去了,肚子又饿了,想想这样下去不是法子,还得 抢劫。我这次准备抢警察,警察就可以直接将我带进监狱了,省多少事。我看到 远处有一个中年警察在买矿泉水,我就又摸出刀子,赶过去抢他。唉,到底岁数 大了。你想嘛,我前年70岁了,腿脚不快,等到我赶过去的时候,那警察早转身 走了。没有抢成。”   “你是不敢抢吧,硬说警察走了。”一个老汉笑着打趣。   “不敢抢?哼,我死都不怕,还不敢抢?”孙老汉象受了羞辱,立即反驳道。   “那后来呢?”唐神经问道。   “后来,我就来到售票口。看到一个四五十岁的妇女,手里举着几张一百的, 我就凑到她的身后,用力一抻。那妇女钱捏得紧,我只抢到一张,还缺了一个角。 那个妇女掉过头,看看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她没有喊抢劫。只是用看不起人的 眼神看了看我。我一见不对劲,就又掏出削苹果的刀子,说,‘你喊抢劫’。她 说了句‘神经病’,又嘟嘟囔囔地排队买她的票。我当时那个气啊,心想,她怎 么不喊啊,只要一喊,警察来了不就行了嘛。   后来,我想通了。我刚才抢的都是女的。女的心比较善,看我是个好人的样 子,就不忍心喊抢劫。我就决定抢个男的,男的火气比较大嘛。我一抢他,他肯 定喊抢劫。就抢当官模样的,他们包里的钱多些。我一抢,他们一紧张,肯定要 喊‘抢劫’。”   这时,刚才那位被孙老汉拉起身的老太插话道:“你又扯谎,跟上一次讲得 不同。上次你说是抢的一个老板,这次怎么是当官的……”   “你别急哩,听我讲下去哩。”孙老汉斜眼看了一下老太。很显然,他对于 老太的质疑很是不满,“我本来是想抢一个当官的,但后来事情偏偏不凑巧…… 当时有两个人迎面朝我走来。其中一个像当官的,挺着一个大肚子,甩着双手; 另一个像随从,一手拖着一个大包,一手拎着一个小包。我一咬牙,就准备去抢 他们,于是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只听那个随从对大肚子说道,‘厂长,想 不到这一次这么顺畅……’我一听,更来了精神,原来是老板啊,企业家啊。琼 花——”孙老汉冲着刚才那位老太说道,“我有没有扯谎?”   唐神经和众位老头老太都哈哈大笑起来。   孙老汉也得意地笑起来,继续说道:   “我掏出苹果刀,说道,‘抢劫!’就去扯他们的包。他两个立即吓得要死。 那个随从捂着小包往后退,那个老板更好笑,像急慌慌的兔子,也不管随从了, 一会往东溜,一会往西溜。我一见这情景,也着急了。我着急是怕他们跑了,不 喊抢劫,也不报案。于是对他们大声说道,‘快喊抢劫!’那个老板立即大喊, ‘抢劫了!抢劫了!’那个随从也跟着喊‘抢劫了!抢劫了!’我又对他们说,‘快 去报案!’还没等他们报案,警察已经来了。为首的那个就是我准备抢却没有抢 成的中年警察。当时,我就被送到了派出所。直到这个时候,我紧张了一天的心 才踏实下来。   几个警察将我和那个老板、随从一起带到一个屋子里。说来也怪,那屋子竟 然不像审讯室,倒像个会客室,接待室。那个老板一坐下,就气哼哼地指着我说, ‘这老东西持刀抢劫!光天化日之下,竟狗胆包天……而且是在北京,太猖狂 了……”中年警察瞪了他一眼,他才闭嘴。中年警察又问我,‘你是不是抢劫 了?’我说‘是’。警察又问,‘为什么要抢劫?’我不能说为了吃牢饭才抢劫的 啊,这么一说,他们就不会让我吃牢饭了,那不是前功尽弃了吗?我就回答他, ‘不为什么,就是想抢劫才抢劫的。’那个警察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好 像很不相信的样子。是啊,说我真抢劫,告诉鬼也不相信。你们想哩,我70出头 的人了,抢两个青年汉子,可能吗?又是在大白天,又是在火车站广场上,那么 多人,不怪警察不相信。但是我自己承认了,又有刀子,被抢的人也在场。于是 那警察皱着眉头,叫一个20多岁的女警察做了笔录,让我们三人按了手印。最后, 中年警察对那个老板和随从说道,‘你们走吧。’我一见,警察叫他们走,没有 叫我走,知道事情有希望,心里暗暗高兴。那个老板似乎不放心,回过头对警察 说,‘请警察同志严惩他,这个犯罪分子太猖狂了。’中年警察挥挥手,叫他走, 好像对老板的话不耐烦。我巴不得这个老板要求严惩我,这样我就可以多吃几年 牢饭了,可惜警察不理他的话,将他撵走了。   要说北京的警察,那是真好。既和气,又威严。既让你感到亲切,又让你感 到不能胡来。你们没有见过北京的警察,要见过就知道人家北京的警察有多好了。 你们只见过武桂县的警察,凶巴巴的,假模假样的。人家北京的警察,不让你怕 他,只让你心里明白,不能胡来。不光北京的警察好,北京的派出所也好,北京 的监狱也好,要比武桂县的好上百倍。”   孙老汉说到这里,伸手拿起地上的水杯,慢慢喝起水来。   “怎么个好法嘛?”一个老头问道。   “以前不是讲过了嘛。”孙老汉回道。   “我不是才来的嘛。”那老头是前几天刚进敬老院的。   “是嘛,你就讲下嘛。这个小伙子也没有听过嘛。”那个给唐神经搬来小凳 子的老太指指唐神经,以埋怨的口吻对孙老汉说道。唐神经赶紧感激地朝老太点 点头。   “好嘛,我就继续讲嘛。后来,警察又问我到底为什么抢劫?我一口咬定, 不为什么,就是要抢劫,而且已经谋划好长时间了。警察又问我家住哪里。我怕 他们将我送回武桂,就始终不说。后来,他们在我的帆布包中找到了身份证,然 后就将我转到看守所,第二天又派医生来给我做检查,最后确认,我除了身体虚 弱一点,其余都很正常,大脑也很正常。又过了一个月左右,宣武区第四法庭审 理我的案子。我在法庭上一再要求法官,要多判几年。法官笑笑,说要依法判刑, 不是我想判几年就判几年。最后,法官判了我两年。我说,太少了,能不能再加 点?法官摇摇头。我又说,判得太轻了,你再好好审审?法官火了,一拍惊堂木, 说,‘法律是严肃的,也是神圣的;不是买青菜萝卜,可以讨价还价!’所以, 我在北京只坐了两年牢,就回来了。”   “我不情愿回来,因为北京监狱的伙食很好。”讲到这里,孙老汉将双腿盘 坐在椅子上,眼睛微微闭上,嘴角带着些笑意,好像沉浸在监狱的美好时光中。 金黄色的阳光照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越发显得他惬意、安详。   过了好一会,孙老汉才睁开眼睛,略带感慨地说道:“唉,想那时,真是安 逸得很。早饭有馒头、稀饭、油条、包子,还有小菜,有时还有鸡蛋。中午和晚 上有米饭、炒菜,有荤菜有素菜。当时,我已经10多年没有吃过肉了。在北京的 监狱第一次吃红烧肉的时候,太香了,就舍不得马上咽下去,就在嘴里慢慢嚼, 又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为这事被牢友们笑了好几天。我不怕他们笑,也不怕你 们笑。你们没有尝过那种滋味,自然不理解我当时的做法……不但吃得好,还不 用劳动。其他人劳动的,就我不劳动。生了病有医生来给你看。衣服更不用说了, 都有统一的衣服发给你。夏天发夏天的衣服,冬天发冬天的衣服。可以说,吃、 穿、住、病都不用你愁了。样样都好,就是不让抽烟。那时候,我特别想抽 烟……”   “政府也是为了你好,抽烟有啥子意思嘛。既害身体,又浪费钱。给你吃, 给你穿,给你住,还给你看病,就不错了,你还想抽大烟,真是人心不足蛇吞 象。”老太说道。   “是啊。凭良心说,我当时的想法是过分了。我进监狱一个月,整整胖了15 斤!都是伙食太好,吃得太多的缘故。特别是那馒头,又松又软,又劲道。别人 吃两三个,我一般都吃五六个。”   “听说监狱里打人……”一个老头迟迟疑疑地问道。   “胡说!”孙老汉一听,断然否定,且有些被诬蔑而产生的义愤的神色。 “北京的监狱绝不打人!不但不打人,甚至都没有高声训斥过我们。狱警经常给 我们开会,读报,讲政策。还让我们看电视,下象棋。监狱里有花园,有球场, 放风的时候可以随便逛,只要不出大围墙就行了。他们知道我有文化,就同意我 背唐诗,写毛主席语录……”辩解到这里,孙老汉的语气逐渐缓和下来,义愤的 神情也消失了,“听说其它地方的监狱打人,警察打犯人,犯人打犯人。但是北 京的监狱就不打人。哦,对了,我忘记告诉你们了,我住过的那个监狱是司法部 授予的‘现代化文明监狱’、‘全国监狱劳教工作先进集体’。我还要告诉你们, 你们不要不相信,也不要传到院长那里去——我住过的那监狱,条件要比这敬老 院好得多咧。”   “那你还是去坐牢吧!怎么又回来呢?”   “真是,你也太怄人了!吃了几天牢饭,倒当个本事来显摆了。”   几个老头老太一听,都有些气愤地回敬道。   “我就晓得你们会这么说。老实跟你们讲,我是真不情愿回来的。我宁愿老 死在那座监狱,也不想回来。没有办法啊。监狱说我表现好,又说我年龄大了, 要让我安度晚年,就给我减了刑,提前半年让我回来了。我死活不肯。但家有家 规,国有国法,你不想出来也得出来。后来,我也想通了。我在监狱里,吃了睡, 睡了吃,再就是看病,闲逛,也算享过一年半的清福了,也知足了。况且自己这 么大岁数了,说死就死,但不能死在监狱拖累那些好人吧,要死还得死在老家, 你们说是不是?”   那些老头老太这才心理平衡了些,就都满意地点点头,又附和道:“是嘛, 古话说得好,叶落归根嘛。”   唐神经听到这里,站起身,叹了一口气,想默默地离开。又觉得不礼貌,就 对那些老头老太笑笑,打了几声招呼。特别对那个搬凳子给他坐的老太说了些客 气话,这才慢慢踱出了武桂县敬老院。   第二十七章 飞雪   唐神经在武桂县休整了十一天之后,终于能够正常行走了。他背上行囊,挎 上宝剑,带着一点点瘸步,离开了令他恐惧的武桂县。他一路北上,往京城方向 迤逦而来。每到一个城市,或者有风景的地方,唐神经都要逗留三五日,以满足 他游历的癖好。同以前一样,唐神经离开武桂县之后,精神状况时好时坏。好的 时候就游览观光,像徐霞客李太白一样;或乘车北上,赶往他的目的地——首都 北京;坏的时候,就在途经的城市里到处晃荡,说些糊涂话,干些不足为人道的 傻事。更多的时候,唐神经的精神是介于正常与“神经”之间的恍惚状态——比 正常人“神经”一点,癫狂一点;但又比神经病智慧一些,犀利一些。头脑清醒 的时候,他也想起家中的老母亲,想起死去的女儿如花,想起跳河自杀的老父亲, 想起沈芳,想起琴琴,想起杨杰,甚至想起“病友”侯七星、邓排长、莽哥,想 起曾经的同事小张、老李、肖来波、高宇、华军、蔡玉山等人。尤其是杨杰、沈 芳、琴琴最令他思念与牵挂。然而,唐神经始终不知道,杨杰早已经离开了这个 世界;琴琴也早已被人贩子拐走,又被“管老三”打成了残疾,后来被人瓜分了 器官;沈芳也早已成了半个疯子,满世界寻找她心爱的女儿……每当想起这些人, 唐神经总是找一个高地,站在上面,然后眺望远方,同时深深地叹息几声。他很 想回家看看母亲,很想再去找沈芳和琴琴。然而,他离家乡越来越远,离新岳市 越来越远,而离北京越来越近。“妈妈,原谅孩儿不孝。等我到过北京,一定回 家看你;沈芳,原谅我说了空话,我一直没有忘记你。等我到过北京,我一定再 到新岳找你,还有琴琴……还有我可怜的兄弟——杨杰,你现在哪里……”   唐神经一定要到北京去一趟,不是去上访,因他个人的冤案早已昭雪。他到 北京,一是要看看首都的名胜风光,二是要递交国书,也就是到有关部门进言献 策,将自己长期思考的结晶当面进呈上去。比如,他要到农业部、科技部,建议 他们尽快研究动物肉制品的代用品;他要到工商总局,建议他们严厉打击制假售 假的行为;他要到中纪委、中组部,将反腐清政、整顿吏治的建议与构想进呈上 去,特别是建议将恶官贪官腐官清除出公务员队伍,将那些党棍败类清除出党, 保持党的纯洁性与人民性;他要找到民政部,建议他们对杨杰那样的底层百姓多 一些援助;他要找到教育部或者“文明办”之类的机构,建议他们重视对民众整 体素质的教育与引导;他还要找到卫生部,建议他们改革药品购销制度,从根子 上刹住药品回扣的恶劣风气——因为现在大部分有处方权的医生都在拿药品回扣, 这等于在喝医保的血,特别是喝无医保病人的血;他甚至想找到外交部,将他对 中美关系、中日关系、中俄关系的外交方略进呈上去……当然,这些东西早就写 成了文字,并放在他的行囊中与他同行。其中很多内容是唐神经在新岳市的小庙 里写成的,也有一部分是他在建原县的小旅馆休养跌打损伤时写成的……总之都 是他长期思考的结晶。   现在,唐神经离北京越来越近了,他能轻易地回去吗?   “不能了——”   每每想到此处,唐神经总是一声长长的喟叹。   这一天,唐神经来到津南县。从地名您就可以知道了,这是天津南面的一座 县城。确实是这样。津南素有“冀中名城,京津门户,华北要塞”的雅号,唐神 经怎能错过这个地方?万万不能!所以,唐神经就在津南下了车,想在这里玩两 天,然后直接从这里坐汽车到北京。据打听,只要三小时就能到北京啦,快啦。   这一天,唐神经从津南泉水公园出来,略带瘸步地行走到津南三中门口。当 时是中午十二点不到的样子。三中放学了,学生们都从校门里涌出来,或奔或走, 或说或笑,很是开心的样子。唐神经就站住脚,看孩子们放学。不知从什么时候 起,他养成了这个爱好,看孩子们放学;也不知为什么,他只要看到孩子就很高 兴,无论这些孩子是幼儿园的幼儿,还是小学生中学生,他都喜欢。特别是看到 孩子们开心玩耍的时候,唐神经也感到特别开心。现在,他照例笑眯眯地望着孩 子们放学,感到非常愉悦。直到三中门口没有什么学生了,他才带着微笑着打算 离开。我们的唐神经就是这样,他总有一些癖好是我们这些正常人不能理解的。   唐神经刚走了两步,却见一个学生独自一人走出校门。这是一个十七八岁的 男生,高中生的样子,背着瘪瘪的书包,个头一般,略微偏瘦。同其他孩子不同 的是,这个男孩脸上没有其他孩子放学时开心的笑容,而是略带着落寞与忧郁。 唐神经就又站住脚,远远地打量着这个男孩。由于男孩一个人行走,唐神经又对 这男孩多了一份好奇与关切。待到男孩走近校门花坛时,唐神经隐隐觉得他像杨 杰。无论从身高、衣着、走路的样子,特别是脸上落寞的神情,都有点像杨杰。 其实,唐神经离这个男孩很远,并不能看清男孩脸上的神情,可是唐神经觉得自 己看到了男孩脸上的神情,而且认定是落寞的神情。   唐神经想喊一声“杨杰”,又觉得不妥,就跟上两步,想看个仔细。这时, 男孩前后左右望了望,很警觉的样子,好像在观察附近有没有人。片刻之后,确 信周围没有什么人,男孩就快速地返身走到花坛边,又极其快速地将花坛里的几 只矿泉水瓶捡起来,然后同样快速地塞进书包。眨眼工夫,男孩已捡了五六个矿 泉水瓶,书包也立即鼓了起来……   唐神经看到这一切,不由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想喊“杨杰”,却觉得嗓 子干得发痒;想走上前,拍拍这个男孩的肩膀,甚至拥抱一下这个男孩,可又怕 惊扰了他。正在踌躇之间,男孩似乎觉察到有一个人在观察自己,赶紧疾步走开 了。唐神经见男孩走了,心中不舍,又暗暗地跟上去,他很想走到这个男孩面前, 看看他到底是不是杨杰;即使不是杨杰,他也要好好地抱一下这个男孩,给他一 些安慰。男孩显然感觉到有一个陌生人在远处悄悄打量自己,就突然奔跑起来, 鼓囊囊的书包在他的屁股上颠簸起来,像在拍打他的屁股,催促他快跑。男孩一 边奔跑,一边不断地回头张望,犹如一只受惊的小鹿。唐神经知道自己看到了不 该看到的事情,心中有点愧疚,就不再跟着男孩。   正在恍惚之间,男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唐神经叹了一口气,只得闷闷不乐地走自己的路。走到男孩消失的路口,他 痴痴地站住脚,四下张望,希望能再看到那个少年的身影,可是,哪里还有少年 的身影?少年消失了,就像没有出现过一样。   这天晚上,唐神经做了一个梦。梦中的唐神经躺在新岳市的小庙里,正在酣 睡之时,杨杰突然站在床边。唐神经并不吃惊,继续躺在床上,看着杨杰。杨杰 羞涩地微笑着,望着唐神经说:“唐大哥,我已经死了。我得了一种病,花了七 万块,主要是药费,有六万多……他们都给我开进口的药,贵的药……”杨杰一 边说,一边甜甜地、害羞地微笑着,好像他不是在讲自己得了一种病,而是在讲 一个甜蜜的小秘密,在将自己内心的欢喜告诉自己亲爱的唐大哥。只见杨杰仍然 站着,略微低下头,手捻着衣角,像一个姑娘那样,继续笑着说道:“他们给我 开了六万多的药,实际只值两万多块钱,其它钱都被医生拿去了……唐大哥,我 的钱花光了……唐大哥,我已经死了,不要再想我了,我走了……谢谢你……” 唐神经连忙想爬起身,杨杰却不见了,就像那个捡拾矿泉水瓶的少年那样,消失 得无影无踪……   唐神经从梦中醒来,才知道自己躺在津南县的小旅馆里,而不是新岳市的小 庙里。他回想着梦中杨杰羞涩的微笑,又想起杨杰离开卖肾出租屋时,在楼梯口 那个恋恋不舍的眼神,那个无限哀伤的眼神,那个听天由命的眼神;再想想梦中 杨杰说的话,唐神经的泪水就一个劲地涌了出来。他悲哀地叹了一口气,无限惆 怅地坐起身。   屋外朔风劲吹,将小旅馆的窗户吹得咔咔直响。   “杨杰啊,你现在在哪里啊?难道你真的死了吗?就托这个梦给我?”唐神 经喃喃自语,眼泪又流了出来,浑身浸满了悲哀与思念。   第二天,唐神经早早地爬起来,随后出了小旅馆。外面一片雪白,整个津南 县城都被大雪覆盖起来了。唐神经极目四望,昨夜的忧伤消失了一半,似乎被厚 厚的白雪覆盖了。此时,街道上空无一人,他的心里升起了宁静与高洁的感觉……   后来,他吃了早饭,接着去了卢公祠。这卢公指的是《水浒传》中的卢俊义。 据《津南县志》记载,卢俊义本是津南富豪,并非《水浒传》中所说“河北大名 府人”。而且,北宋时的大名府不包括现在的津南县。由此可见,小说中的话多 不可信,哪怕是经典小说,也不能全信。《津南县志》又记载,因卢俊义为人义 气,乐善好施,惠及乡里,颇受民众拥戴,他的事迹也代代相传。元朝至顺年间, 津南人为了纪念他们引以为傲的英雄豪杰卢俊义,便建了一个卢公祠。起初,为 避免官方注意(因为卢某人虽是一个大乡绅大豪杰,但毕竟上过梁山),卢公祠 规模很小;后来,经过历朝历代的扩修,卢公祠已经颇具规模。现在,卢公祠已 是一座拥有三大殿九大间十八厢的建筑群,还有很多亭台水榭,廊阁碑刻,绿树 繁花。唐神经在里面足足转了两个小时,才回到小旅馆,然后打开他的思想结晶 ——也就是他要进京递交的国书——潜心阅读修改起来。遇到不甚通顺或是错误 的字句,他就极其认真地修改。一直改到下午一点,他才吃了一碗方便面,然后 睡了一个不急不慢的午觉。   这一觉一直睡到下午三点多钟。当他走向津南大街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 街头到处是标语。有的写在纸上,有的印在布幅上,有的干脆刷在墙上。唐神经 感慨道:“睡了一个午觉,世界已天翻地覆。”是的,就这三四个小时光景,津 南县政府的工作人员就完成了一百多条标语的张贴、悬挂、刷写任务。   原来,昨天晚上,津南县政府会同津南县公安局、检察院,开了一个极其重 要的会议。会议决定连夜赶制一百条标语,务必在第二天上午张贴悬挂在县城的 大街小巷。只因一夜大雪,天气寒冷,行动不便,第二天上午无法完成这一重要 的任务。午饭一过,工作人员不敢再拖,便纷纷行动起来。上百条标语便在两个 小时之内挂上了街头,贴在了墙头。美工人员又用石灰水、油漆等东西,在主街 道的墙壁上刷写了二三十条标语。但见标语这么写道:   “大打一场反PS 的人民战争!”   “严惩利用PS技术的犯罪活动!”   “远离非法PS,举报非法PS,做一个堂堂正正的津南人!”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唐神经看着这些标语,感到非常好奇。作为一个大学毕业生,作为一名曾经 的印刷行业的技术人员,他对PS太了解了。相信不少读者也了解,不过,为了让 不了解的读者也了解一下,这里就饶舌解释一下。PS,全称“Photo Shop”,是 美国Adobe公司研发的一个电脑软件,专门用来对图片进行加工处理。它既能对 图片进行美化处理,也能让图片改头换面,更能让图片张冠李戴、移花接木,最 后达到颠倒黑白、以假乱真、真伪莫辨的目的。唐神经知道,两年前,轰动全国 的“华南虎照片”,就是利用PS技术加工处理而成的。“现在,津南县又在‘大 打一场反PS的人民战争’,难道津南县又发现了华南虎之类的珍稀动物?”唐神 经这么胡乱猜想。于是,他就腆着脸,向路人打听怎么回事。津南人一听他的外 地口音,以为他是暗访的记者,就都不理他。也有一些人,看出了他不是什么记 者,但也不愿意告诉他,只是讳莫如深地笑笑,或者礼貌地摇摇手,然后也走开 了。路人越是这样,唐神经越是好奇。他非要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弄个水落石出 不可,否则,他今天晚上肯定要失眠!一旦失眠,那如何得了?唐神经就站在街 头,打量路人,观察哪一个面善,哪一个好说话,哪一个有可能告诉他真相,他 就走上前打听。一连打听了12个人,都没有得到什么结果。唐神经焦虑起来了。 他害怕失眠,那会让他痛苦不堪,生不如死。于是他一咬牙,走到一个报刊亭前, 买了一包15块钱的“利群”香烟,然后拆开包装,潇洒地扔给店主一根,就跟店 主装傻搭讪道:“这墙上写的PS是什么意思啊?”店主一愣,随后简短地说道: “就是骗人,赚钱。”说完,就不吭声了。唐神经又装傻问道:“这倒稀奇了。 PS也能骗人赚钱?还要打一场人民战争?”店主斜着眼打量了一下唐神经,好像 唐神经是外星人。打量完了,店主就冷冷地反问道:“你也想学?”唐神经说: “犯法的事我不干,我就是感到好奇。”店主又打量了一下唐神经。这一次不像 打量一个外星人了,而是像打量一个傻瓜。打量完了,就笑笑,不再理唐神经。 唐神经又咬咬牙,掏出钱,买了两袋真空驴肉,花了40多块,然后冷不丁地说道: “估计你没有参与骗人,告诉我怎么回事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人都说唐神经呆 傻、冒傻气、神经兮兮,可是,他聪明起来就相当聪明,比如这一句话就非常高 明,它无意中触到了店主的痛处,让店主不得不说点什么。果然,店主一听这话, 脸上立即出现了愤愤不平的神情,随即似说似骂道:“这些家伙,不干正经事! 仗着能鼓捣点破电脑,整天猫在屋里,半年就能挣几十万,多的上百万!你说气 人不气人?!俺辛辛苦苦地守着这铺子,站得腰酸背痛,一年也挣不到万把块 钱……政府是该治治这些人了……”店主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他继续 用正义的、愤慨的、且又夹杂着酸葡萄般的语气,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 了唐神经。   说来津南人真是聪明绝顶,举世无双。他们做过的事情,很多都开了全国风 气之先。比如,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津南人就拎着破旧的包袱,悄悄地游走在全 国各地。他们穿得像泥瓦匠,破包内藏着几块火柴盒大小的铜锭,铜锭上刻着 “大清康熙年制”或“二十两足金”等字样;包内还有一两张发黄霉烂的文书, 好像在地底下埋了上百年的时间;有的甚至还带着银行的“黄金鉴定书”……他 们装得像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极其笨拙地住进旅馆酒店,然后和同房间的旅客搭 讪拉呱,喝茶聊天。时机成熟了,他们就极其神秘地拿出“金砖”、“文书”, 说自己在建筑工地上做泥瓦匠,某日拆一处老房子时,在地基下发现了这些“金 砖”,然后就悄悄地离开工地,想卖掉“金砖”。如果对方不信,他们就取出发 黄的“文书”和“银行鉴定书”,诱骗人们上当……靠这种方法,不少津南人率 先在全国富了起来,这些人也是津南县的第一代富人。他们在县城盖起了楼房, 有的重新娶了老婆,有的后来开起了工厂……   过了七八年,这种方法落后了,太老套了,人们不再好骗了,津南人就又想 出了新的生财之道。他们配置了手机短信群发器,开设了若干个银行账号——当 然都是用假身份证开的银行账号,然后向全国各地的手机用户大量地群发短信。 短信说“……您的手机中奖了,请拨打××电话,办理奖品领取手续……”据某 市公安部门统计,2000年国庆节这一天,他们就收到上万条短信诈骗的举报信息, 已经被骗损失钱财的报案数达到213起。由于这种方法成本低,风险小,获利可 观,很快就被我国其它地区的骗子所效仿,他们也纷纷群发中奖短信。那几年, 中国的上空每时每刻都穿梭着无数条中奖短信,没有一个手机没有收到过这类信 息。可以说,只要你是中国人,只要你使用过手机,你都收到过这类“好消息”, 而且常常收到这类“好消息”。很快,这种短信中奖诈骗又衍生出各种变种,但 万变不离其宗,都是利用手机短信来诈骗钱财。   再后来,这种方法也不灵了,因为全国人民都知道这是诈骗,连傻瓜都知道 手机短信等于“垃圾信息”。聪明的津南人又想出更为“实业化”的工作,那就 是“办证”。起先是办各种文凭——无论你要办中专文凭、大专文凭,还是本科 文凭、硕士文凭,或者博士文凭、MBA文凭;也无论是地方大学的文凭,还是重 点大学的文凭;也无论是“211”大学的文凭还是“985”大学的文凭;甚至美国、 英国、澳大利亚、尼加拉瓜、危地马拉、所罗门群岛以及爪哇国的文凭,他们都 能给你办好,而且极其逼真,看不出什么破绽。后来,他们不再局限于办理文凭 了,他们还可以办理其他各种证件,什么工作证、驾驶证、军官证、房地产证、 作协会员证、高尔夫VIP会员证、大使馆出入证等等都可以办理;再后来,他们 甚至可以为您办理出国护照、白宫通行证、月球通行证、小行星所有权证。总之, 只要你能想到的证件,只要你说得出名字的证件,他们都可以为你办理,而且必 定办得非常精致漂亮,公章也必定鲜艳夺目不容置疑,甚至比真的证件还要考究、 还要美观、还要堂皇。他们因此赢得了很多人的喜爱,同时也赢得了很多财富。 当然,现在从事办证业务的早已不局限于津南人了,全国各地都有人在开展这项 业务。但是,他们都是从津南人这里学去的,津南人才是这项业务的发明人,是 这些后来者的祖师爷。   算起来,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到如今,已经整整20年了。20年来,津南人的足 迹遍布中华大地,他们将“办证”二字写在卡片上,写在墙壁上,写在马路上, 写在公园里,写在小区里,写在步行街上,写在电线杆上,甚至写在厕所里…… 凡是可以写的地方,都可以看到“办证”二字;全国各个大中小城市以及县城乡 镇,都可以看到“办证”二字。津南人将这两个字写得非常娴熟老道,非常连贯 流畅,非常潇洒美观,就如同领导们常常签署的“同意”二字一样潇洒流利,让 人叹服不已。一个从事“办证”业务的津南人,无论他是高中生,还是初中生, 甚至是小学生,他们都能将“办证”二字写得酣畅淋漓炉火纯青,就如同领导们 都能将“同意”二字写得酣畅淋漓炉火纯青,而且无法仿冒,不容仿冒!所以, 大部分中国人都见识过“办证”二字与“同意”二字,他们常常从内心深处对书 写者表示极大的敬佩:“写得太漂亮了!”有的还要加上一句赞叹:“非一日之 功!”。   现在,“办证”业务及技巧也渐渐被其它地方的人学去了,津南人也渐渐不 做这些生意了。从去年开始,一部分有政治嗅觉的津南人开始做起了“反腐生 意”。起初,这是一个叫卢家旺的青年人想出来的创意。这卢家旺据说是卢俊义 的第32代后裔,且是一名资深网民,整天挂在网上。一天,他在网上看到一条消 息,说某地发生了一起严重的车祸,死伤50余人。该地安监局局长在车祸现场调 查处理事故时,竟然昂首大笑。该局长双手叉腰,挺着啤酒肚开怀大笑的照片被 好事者发到了网上,惹恼了正义的网民。有“技术流”网民将该局长的照片放大, 发现局长手腕上戴的是“劳力士”金表,价值20多万,便怀疑这局长是一名贪官。 该网民就将自己的发现上传到网上,并戏称该局长为“表哥“,一时舆情沸腾。 后来,有关部门一查,该局长果真是一名大贪官。这就是轰动一时的“表哥一笑 进班房”事件。类似的还有“腰带哥”、“领带哥”、“挎包妹”丢官事件。这 一系列的事件启发了津南县的网友卢家旺。卢家旺心想,能不能在网上专门搜索 官员的图片,然后放大图片,看看他们有没有戴名牌手表,系名牌腰带、挎名牌 皮包。如果有,就写信敲诈他们。他就找了三四个亲朋好友做起了这个“反腐生 意”,倒是赚了十来万块。后来,他发现这个事情很难做下去了。一是因为,照 片上大部分官员的穿戴都很平常,无非整洁一点,挺刮一点,看不出明显腐败的 迹像;二是部分照片放大后,卢家旺们因水平有限,识别不了那些手表腰带究竟 是不是奢侈品,奢侈到什么程度,因此写敲诈信时就缺少了强有力的证据;证据 无力,敲诈信就显得底气不足。所以大部分敲诈信寄出后,没有什么回音,因而 收益不大。   再后来,卢家旺常在网上看到一些新闻,说某官员的情妇和该官员翻脸了, 某官员的二奶和该官员翻脸了,这些情妇和二奶将她们与官员苟且的照片发到网 上,这些官员很快因此丢官坐牢。卢家旺受此启发,他触类旁通,从黄色网站上 下载一些色情图片,然后进行PS加工,将图片中那些淫秽男人的脸换成官员的脸, 然后将照片寄给这些倒霉的官员,并索要巨额“掩口费”。让他们喜出望外的是, 他们用这种方法寄出的敲诈信成功率很高。仅仅三个月时间,卢家旺就赚到了四 百多万的“掩口费”。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卢家旺用PS赚大钱的事很快传遍了津南县,好多人不 做“办证”业务了,纷纷改做“PS”业务。短短一年时间,津南县从事“PS”业 务的达到了八百多人。他们分工合作,有的专门下载黄色图片,有的专门搜索官 员图片,有的专门做“PS”加工,有的专门寄信,有的专门取款……卢家旺们很 快富裕起来了,他们源源不断地收到全国各地汇来的“掩口费”,每一笔“掩口 费”少则五六万,多则十万二十万,有的甚至高达上百万。据事后统计,短短一 年时间,卢家旺们累计诈骗了近十亿元的“掩口费”。新一代津南富翁诞生了, 他们不像第一代津南富翁那样在县城买房,新一代富翁在市里买房,在省城买房, 同时在各种会所挥金如土,风流潇洒……   “PS”风潮因其用心阴险,手段毒辣,覆盖面广,影响恶劣,很快惊动了有 关部门。有关领导责成津南县“严厉打击非法PS敲诈犯罪行为”。津南县领导班 子接到命令,不敢怠慢,连夜召开了“打击非法PS工作会议”,这才有了唐神经 在大街上看到的上百条标语。   唐神经听完了店主的介绍,心中感慨不已。“津南人真是想得出来……啧啧 啧……”又发给店主一根“利群”香烟,以示酬谢,然后摇头苦笑,无语而去……   唐神经踩着积雪,在津南街头晃了个把小时。他一边晃,一边饶有兴味地观 看标语,一边想像着津南县政府如何“大打一场反PS的人民战争”。“标语贴了 这么多,早就将做PS的人吓跑了。你还怎么抓人家?这场人民战争还怎么打?现 在风声紧,这些人暂时歇手;等到风头一过,这些人还不是照样可以卷土重来, 甚至到外地重操旧业?……形式主义,形式主义……要从根子上解决这些问题, 一是要狠狠打击腐败官员,二是要将敲诈分子绳之以法。这两种人都不能让他们 溜了。现在这种做法,只是敲锣吓麻雀……”唐神经一边在雪地里走着,一边这 么胡思乱想。   到了日暮时分,唐神经感到肚子饿了,就走到一家小餐馆,打算吃点晚饭。 他坐下之后,把菜单看了半天,还没有确定吃什么。因为想吃的都太贵,不贵的 又不太想吃。女服务员见他是一个人,穿着比乞丐好不了多少,点菜又这么费劲, 知道这笔生意很可怜,就鄙夷地撇撇嘴,眼白升到眼瞠上方,又迅速地落下。唐 神经知道自己点菜时间过久,心中十分不过意,就赶紧点了一盘炒土豆丝,一碗 鸡蛋汤。“主食呢?”女服务员提醒道。唐神经看看菜单,见主食一栏写着“馒 头0.5元;烙饼1元……”唐神经想吃烙饼,但不知道这1元钱1个的烙饼究竟有多 大。如果这烙饼足够大,只要点一个就可以了;如果不大,须点两个。于是问道: “这烙饼有多大?”女服务员在心里耻笑了一下,没好气地说:“不大。”唐神 经说:“那就来两个。”   点完菜,唐神经就四下打量着店堂。店堂也就是普通的店堂,没有什么好看 的,却看见一个小男孩在店里逡巡。这小男孩孤身一人,十来岁的样子,衣服单 薄,而且破旧肮脏,头发乱蓬蓬的,像树梢上的喜鹊窝,鼻子下挂着两道鼻涕, 眼光饥渴地盯着各个桌子上的美味佳肴。唐神经似乎能看到小男孩使劲吞咽口水 的蠕动的喉咙,不觉在心里一声哀叹,同时低下了他高傲的头颅。唐神经早就养 成了一个习惯:每当他看到衣衫褴褛的儿童、匍匐在街头的乞丐、仆倒在路边的 醉汉、垃圾箱里翻找东西的流浪汉或者精神病人,甚至烈日下或寒风中站在店堂 门口弯腰招徕顾客的服务员……他都要低下高傲的头颅。   正在唐神经暗自神伤的时候,女服务员端来了他的饭菜。唐神经一看,烙饼 果然很小,跟手掌差不多大。但是烙饼色泽金黄,油也很多,上面撒满了芝麻, 香味扑鼻。唐神经连忙咬了一口,心说真好吃。当他咬第二口的时候,他看见那 个小男孩正隔着两张桌子望着自己,确切地说,是望着他手中的烙饼和盘中的烙 饼。那眼光迷离无力,却牢牢地粘附在烙饼上,像是在用眼光吃烙饼。唐神经心 中一痛,就连忙对小男孩招招手,说道:“来,来吃烙饼。”   那小男孩听了,迟疑着挪向唐神经。唐神经说:“来,坐下吃。”   小男孩没有坐下,站着,不吭声,眼睛还盯着烙饼。   唐神经连忙放下手中的烙饼,端起盘子里的烙饼,递给小男孩,说:“吃 吧。”   小男孩慢吞吞地伸出黝黑的小手,抓起烙饼,转身要走。唐神经一见,连忙 将那只已经吃了两口的烙饼递给小男孩。小男孩伸出另一只手,接过烙饼,然后 逃也似地飞奔出了小饭店。   唐神经连忙站起身,走到门口,望着小男孩奔去的方向发呆。直到小男孩拐 进一个巷子,消失在视线中,唐神经才返身跨进小饭店,又重新要了两只烙饼, 闷闷不乐地吃完了晚餐。   那个小男孩奔进巷子,渐渐放慢了脚步,随后用小手臂抱住一根电线杆,好 像站立不住的样子。   这小男孩名叫乐乐,今年十一岁。衣衫腌zan,袖口已经板结得发硬,泛着 亮光,那是长期擦鼻涕形成的积垢。脸已经好长时没有洗了,一片黝黑,唯有两 只眼睛流出活气。   正在乐乐抱着电线杆喘气的时候,又围过来两个小男孩,都比乐乐小两三岁 的样子。他们望着乐乐手中的两只烙饼,眼里放着绿绿的光。他们已经两天没吃 什么东西了。现在,他们围在乐乐身边,烙饼的香味直钻他们的鼻孔,他们只得 用哀求的眼神望着乐乐,希望乐乐能施舍一点给他们。   乐乐一见这情形,连忙咬了一大口烙饼,又用双手将烙饼高举在头顶。两个 小男孩踮起脚,伸手去够烙饼,却够不到,就跳起脚去够。乐乐说:“好了好了, 不准抢。站好了,俺分给你们。”两个男孩一听,立即一动不动地站住不跳了。 乐乐掰下一块烙饼,先递给那个最小的男孩,说:“‘鼻涕虫’,这是你的。” 那个叫“鼻涕虫”的男孩双手接过烙饼,然后飞速地往嘴里塞,唯恐烙饼从手中 飞走。   “丁丁,这是你的。”乐乐说。   那个比乐乐小点、比“鼻涕虫”大点的男孩连忙伸出黑得发亮的双手,两道 眼光像两根叉子,直勾勾地盯着递过来的烙饼,同时舌头在嘴唇上狠狠地刮了一 下。   三个小男孩靠着电线杆,不说一句话,眼睛紧盯着烙饼,狼吞虎咽起来。此 时,在这三个小男孩的眼里,只有手中那越来越小的烙饼;除了手中的烙饼和嘴 里的烙饼,世界上任何东西都不存在了。   三个人很快就将烙饼吃完了,他们咂着嘴巴,意犹未尽。“鼻涕虫”吸了一 下鼻涕,由衷地说道:“真香。”丁丁说:“就是太少了。吃了两口,就没了。” 说着张开双手,放在眼前,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接着就伸出舌头,将黑手上的芝 麻舔得干干净净,也将手指上的油吮吸得干干净净。“鼻涕虫”也学着丁丁的样 子,舔手上的芝麻和油渍。“鼻涕虫”很聪明,他触类旁通,蹲下身子,在地上 找起芝麻粒来。他确信,刚才吃得那么猛,肯定有些芝麻粒掉在地上。果然,他 很快就发现了雪地上的芝麻。他伸出小手,在嘴里蘸了一下口水,然后粘住地上 的芝麻,小心地送进嘴里。   吃完了烙饼,舔完了芝麻,三个男孩就交谈起来。“鼻涕虫”以崇拜的口吻 对乐乐说:“乐乐哥,你真能干,能找到这么多烙饼。”   乐乐半眯着眼睛,回味似地说:“店里好吃的东西太多了。有肉,有菜,有 馒头……还有面条……”乐乐当时在饭店里逡巡的时候,确实看到了一桌又一桌 丰盛的菜品,有烤鸭,有扒鸡,有京酱肉丝,有黄焖羊肉,还有拔丝苹果等等, 只是乐乐不知道这些菜的名字,也不知道这些菜是什么东西做成的。因为,盘子 里的烤鸭已经切成了片,扒鸡已剁成了块,所以乐乐只知道“有肉有菜”。   “要是有肉吃就好了。”丁丁听到这里,忍不住说道。   丁丁的话似乎触动了乐乐,他想起了刚才饭店里的事情,就说:“刚才那个 人要俺坐下来吃。俺要是坐下来,他会不会买肉给俺呢?”丁丁和鼻涕虫不知道 他说的什么事情,就都沉默着。乐乐又说:“俺不敢坐,就拿了烙饼回来了。”   很快,两天过去了。这期间,唐神经常常在街头乱转,他很想再看到那个得 了烙饼就飞奔而去的男孩,却一直没有碰到。乐乐丁丁“鼻涕虫”三个流浪儿仍 像往常一样,在津南街头漂流。他们肚子饿了就捡坏苹果吃,或者在垃圾桶里翻 找可以吃的东西;冷了就蜷缩在银行门口晒太阳,晚上就在一只废弃的报刊亭里 过夜。一个月前,他们不知从哪里找来了麦秸杆,又不知从哪里捡来了一床烂棉 絮,他们将这些东西铺在报刊亭里,晚上三个人就挤成一团,靠麦秸杆烂棉絮和 自己的体温取暖,倒也凑合着过了一个多月。   这天傍晚,三个男孩瘫坐邮局门口的水泥地上,他们已经没有力气走动了。 很快,天色就完全黑下来了。丁丁说:“乐乐哥,俺肚子饿死了,跑不动了。” “鼻涕虫”也跟着有气无力地说:“俺也饿死了。”三个孩子就倒卧在水泥地上。 他们浑身冰凉,四肢发软,胃肠却凶猛异常,像饿狼一样,在他们小小的身体内 上窜下跳,翻江倒海般撞击他们的肚子,胸膛,啃噬他们的心,还不断地跳跃起 来,试图要从他们的喉咙里钻出来……   此时,街头飘起了小雪。丁丁眯起眼睛,望着缓缓飘落的雪花。在邮局门口 路灯的照耀下,雪花呈现了五颜六色的光彩。丁丁想起了刘老师在课堂上朗读课 文的模样。那篇课文叫《卖火柴的小女孩》。好看的刘老师侧着头,用她轻柔甜 美的普通话念道:   “……她又擦了一根。火柴燃起来了,发出亮光来了。亮光落在墙上,那儿 忽然变得像薄纱那么透明,她可以一直看到屋里。桌上铺着雪白的台布,摆着精 致的盘子和碗,肚子里填满了苹果和梅子的烤鹅正冒着香气。更妙的是这只鹅从 盘子里跳下来,背上插着刀和叉,蹒跚地在地板上走着,一直向这个穷苦的小女 孩走来。这时候,火柴又灭了,她面前只有一堵又厚又冷的墙……”   这时,雪越下越大,朔风也一阵紧似一阵。雪花在路灯下飞舞,像无数个飞 蛾,又像无数个精灵……乐乐有气无力地说:“回去睡觉。”三个小男孩勉力站 起来,他们都眯着眼睛,蜷着身子,向他们睡觉的地方——那座废弃的报刊亭慢 慢走去。   当他们走到报刊亭的时候,却发现报刊亭消失了。   三个孩子对望了好半天,丁丁才哭着说道:“床呢?俺们的床呢?”   “鼻涕虫”也哭了起来,“床没了,俺咋睡觉?呜——”   三个孩子想不通,这床怎么说没就没了,他们中午还在里面躺了好长时间, 晚上回来却突然没有了。   他们不知道,下午三点多钟,市容管理部门将这座废弃了半年的报刊亭拆散 了,然后装上卡车,运到了废品回收站。   三个孩子呆呆地望着往日睡觉的地方覆上了厚厚的白雪,他们的心也僵了, 他们的心快要跳不动了,他们的血也快要流不动了,他们的双手、他们的双腿、 他们的双脚也快要动不了了;就连他们的话,也快要说不动了……   他们默默地离开了他们睡觉的“床”,他们在雪花下慢慢挪动着,就像三条 垂死的流浪猫。   他们就这样在街头走了将近半个小时。一边走,一边眯着眼睛寻找可以睡觉 的地方。终于,他们在自来水公司门口发现了一个可以睡觉的地方。   那是一个新设的垃圾箱,有一米多高,两米见方,人字形的箱盖上落满了积 雪。乐乐打量了一下垃圾箱,默默地拉开箱门,发现里面没有什么垃圾,就弓着 腰钻了进去。   随后,丁丁也钻了进去,“鼻涕虫”也爬了进去。   三个孩子挤在一块,闭上眼睛,不说话,不动作,连呼吸都尽量放轻放慢, 他们在尽可能地节省那一丝残留的气力,不能轻易地浪费。   不知过了多久,乐乐闭着眼睛,轻轻地翕动嘴唇,似在和丁丁“鼻涕虫”说 话,又似在自言自语:“那个人要俺坐下,俺要是坐下就好了……”说完,伸出 舌头舔舔冰冷的嘴唇。   丁丁和“鼻涕虫”早已睡着了。   丁丁做了一个梦。他又梦见了好看的刘老师。刘老师拿着书,在教室里慢慢 地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侧着头,用好听的普通话说道:“今天我们学《卖火 柴的小女孩》……”随后念道:   “……她在墙上又擦着了一根火柴。这一回,火柴把周围全照亮了。奶奶出 现在亮光里,是那么温和,那么慈爱,‘奶奶!’小女孩叫起来,‘啊!请把我 带走吧!我知道,火柴一灭,您就会不见的,像那暖和的火炉,喷香的烤鹅,美 丽的圣诞树一个样,就会不见的!’   她赶紧擦着了一大把火柴,要把奶奶留住。一大把火柴发出强烈的光,照得 跟白天一样明亮。奶奶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高大,这样美丽。她把小女孩抱起来, 搂在怀里。她们俩在光明和快乐中飞走了,越飞越高,飞到那没有寒冷,没有饥 饿,也没有痛苦的地方去了……”   听着刘老师深情的朗读,丁丁看到一个小女孩坐在讲台上,最后那把火柴照 耀着她弱小的身体……   这时,丁丁发现,好看的刘老师不见了,自己也不知怎么就从中间的座位坐 到了第一排。他看见粉笔盒旁边,有一只烤得金黄油亮的鸭子,又不像鸭子,而 像一只肥得流油的大鹅。丁丁惊喜地看着这只油晃晃的肥鹅,嘴里流出了长长的 口水。他使劲地吞了好几下口水,又用力闻吸着烤鹅扑鼻的香味。他从来没有闻 过这么香的味道。他刚要伸出手去拿那只大肥鹅,刘老师又突然出现了。丁丁吓 了一跳,他连忙缩回了手。这时,刘老师又不见了。丁丁的心砰砰直跳。他站起 来,想直接将头伸过去啃这只大肥鹅,却见大肥鹅抬起了卷缩的光头,接着伸出 长长的脖子,然后站起油晃晃的身子,又扑了两下光秃秃的短翅膀,向丁丁一摇 一摆地走来。丁丁又惊又喜地看着大肥鹅。他看见了肥鹅油脆发亮的皮脂,看见 了皮脂上一个个突起的毛孔,他甚至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肥鹅的眼神。丁丁被肥鹅 的眼神弄得羞愧异常。丁丁从来没有见过那种眼神,丁丁也从来没有在哪一个人 的眼里见过这样的眼神。那是一种奉献的眼神,一种殉道的眼神,从容,镇定, 仁慈,神圣……这样的眼神使这只赤裸金黄的肥鹅变得异常庄严,异常圣洁。丁 丁听到了肥鹅在轻轻地说:“吃我吧……吃我吧……”   可是,丁丁却张不开嘴,更动不了手,而那个“吃我吧……吃我吧……”的 声音却越来越微弱,越来越远去,终于消失在天边……世界一片寂静,然后慢慢 缩成一个黑暗的圆点……丁丁感到自己被这个圆点吸了进去,然后一无所知……   第二天凌晨,唐神经早早地起床了,因为他夜里起来过两次,看到窗外大雪 纷飞,心想这场雪一定能堆成尺把厚。现在一睁眼,就赶紧凑近窗户。窗玻璃上 结了一层霜花,看不清外面的情形,唐神经就在玻璃上用力呵了一口气,又用手 擦去霜花,这才看见窗外一片雪白,没有一星点其它颜色。唐神经精神一振,自 言自语地说道:“北方的雪就是比南方多,两三天就下一场大雪。”他急忙洗漱 完毕,然后将宝剑佩在腰间,又披上那件心爱的黑风衣,走上津南街头。   街上没有什么行人,只有少数环卫工人在铲扫积雪。唐神经手按着宝剑,漫 步在晶莹剔透的琉璃世界,便又有了古代侠客的错觉,那件黑色的风衣又加重了 他的错觉。他俨然觉得自己成了武侠小说中的英雄,又有点像古代风流潇洒的将 领,比如周瑜陆逊那样的人……就这样,他不知不觉地晃到了自来水公司门口。   这时,一个穿黄色工作服的环卫工人打开了那只垃圾箱的门,他想将里面的 垃圾及时地掏出来,然后运到垃圾处理站。当他拉开门之后,他吓得倒退了几步, 差点跌倒在雪地中。他惊骇万分地叫起来:“啊——”   这名环卫工人恐怖的尖叫和动作让唐神经心里一个激灵。他连忙赶过去。环 卫工人指指垃圾箱,哆哆嗦嗦地说道:“有人……有人……”   唐神经急忙弯下高高的身体,然后打开垃圾箱门。果然见到三个男孩紧紧地 抱在一起,其中一个就是三天前在小饭店碰见的那个男孩……   唐神经心中一凛。他用力去掰乐乐的手,却怎么也掰不开;又去掰另外两个 男孩的手,也掰不开——他们的手都已僵硬了。   环卫工人也过来协助,这才将三个男孩分开。   就在这时,唐神经突然发现,乐乐的鼻涕还在冒泡。唐神经大叫:“他还活 着!他还活着!快送医院!”   环卫工人将手放在乐乐的小鼻孔下,停留了好长时间,摇摇头,说道:“没 有气了。唉——”   唐神经看着三具僵硬的尸体,突然觉得眼睛充血。他拔出宝剑,指向天空, 一声长啸,然后扑通一声,仰面倒在雪地中……   第二十八章 京城   两个月前,林如洋调到了北京。   自从查处了唐湖县赵氏父子及其党羽的腐败窝案后,林如洋又查处了新岳市 两名厅局级腐败分子,加上林如洋自身一贯廉洁自律,勤勉为政;省纪委一班人 在他的领导下,坚持党性,秉公办事,纪检工作卓有成效……因此,林如洋及其 部属深获省委的嘉勉、干部的敬佩、百姓的爱戴。   林如洋政声卓著,引起了中组部、中纪委的极大关注。原来,中枢对官员贪 污腐败极为痛恨,愤指贪污腐败是乱政乱国、毁噬党威、涣散民心的罪魁祸首! 中枢严嘱中纪委、中组部:一方面要严厉查处、沉重打击贪污腐败,另一方面要 认真做好优秀官员的考察与提拔工作。半年时间不到,中纪委就依法查处了三名 省部级高官。其中,S省副省长黄圣球贪污腐败案影响尤其巨大。黄副省长贪污 受贿上亿元,卖官鬻爵明码标价,拥有40多个情妇;每到一地,都要少女陪睡…… 中枢闻报,雷霆震怒,即严命相关部门依法审理,决不宽恕!全国人民看到中枢 一系列的反腐举措,无不欢欣鼓舞,额手相庆,人心大快。   在这样一种背景下,林如洋在B省的身影进入了中组部中纪委的视线。两部 门高层当面向中枢汇报了林如洋勤政为民的情况。中枢闻听,欣喜异常,说道: “我们共产党的干部就要像林如洋同志这样,为人民办实事,办好事……”又感 慨道:“从建党至今,我们党的利益与人民的利益都是完全一致的!现在,一小 部分党员干部将这两者割裂开来,对立起来,有的甚至完全背弃了人民的利益, 同时也完全背弃了党的利益……林如洋同志通过自己的工作,将党与人民利益的 一致性充分地体现了出来……”谈话完毕,中枢即指示两部门将林如洋调进中纪 委任职,以更好地发挥林如洋的才能,同时也向全国昭示中枢反腐倡廉、富民强 国、中兴华夏的坚定意志与巨大决心!林如洋进京第二天,中枢就接见了他。中 枢伸出厚实的大手,握住林如洋指骨坚硬的瘦手,又端详着林如洋清癯的脸,说 道:“想不到你这么瘦。”林如洋完全没料到,中枢竟会如此亲切地打量他,更 没料到中枢会说出这么一句问候的话来,一时竟无语以对,只觉得一股暖流从心 头溢散开来……   且说唐神经披着风衣,挎着宝剑,背着行囊,行囊中放着厚厚的“国书”, 终于到达了他日思夜想的北京城。   唐神经到北京,不是上访,因为他个人的问题早已解决了。他不远千里,来 到京城,就是两个目的,一个是递交“国书”,另一个就是游玩。   唐神经一踏上北京的土地,心情就异常舒畅起来,也异常激动起来。他看到, 北京的天是蓝的,北京的河是清的,北京的马路是笔直宽敞的,北京的建筑是庄 严气派的,北京的口音是亲切友好的,北京的气氛是祥和温馨的……唐神经高兴 地盘算着:“不错不错,好地方,到底是首都,要比其它城市强上好几倍……既 来了,就要好好地玩上一段时间,将京城名胜都看一遍,也对得起我这一双脚。” 主张既定,唐神经就赶紧在胡同深处的一家旅馆住了下来。   到北京的前五天,唐神经完全忘记了递交国书的事,整天东游西逛。故宫、 长城、香山、颐和园、天安门……玩了个遍。这期间,有三件事值得记述一下。 第一件事就是获准参观军营,这是一般人做不到的。   那天下午,唐神经从颐和园出来,然后信步闲逛。一直逛到了玉渊潭南路, 忽见一名军人迎面走来。那军人看上去与唐神经差不多岁数,也是三十岁左右, 个子比唐神经略矮一点,但是也有一米七以上的样子。军人身材挺拔,军装穿在 身上更显得无比英武;同时,他俊美的身材又让军装的英武得到充分的体现。唐 神经心想,同这身军装比起来,任何服装都显得黯然无光,就连自己引以为豪的 黑色风衣也失去了风采,更别说大街上那些人穿的各色衣裳。什么西装夹克,什 么皮衣皮袄,什么运动装休闲服……跟眼前的军装比起来,用北京话说,就一个 字——“俗。”   就在这名军人快要走近唐神经的时候,唐神经忍不住又细瞅了几眼军人。但 见这名军人肩章上有一杠三星,左胸前有一枚耀眼的级别胸章,右胸前有一枚锃 亮的金属铭牌,上有四个英武的楷体字——“司空凌俊”。   就在这名军人与唐神经擦肩而过的时候,唐神经终于看清了这名军人的容貌。 只见军人五官俊朗,甚至还透出一丝清秀。军人脸庞白晰,目如双星,鼻梁高挺, 嘴唇温润,整个人似玉山一般……唐神经不禁起了呆劲,他很想和这名军人搭搭 话,最好能亲手摸一下那挺刮的军装,以及那闪亮诱人的军衔资历胸章。然而, 想归想,唐神经终于没有伸手。   那名叫司空凌俊的军人见唐神经傻兮兮地瞅着自己,就对唐神经微笑了一一 下,然后迈着优雅的步伐,从唐神经的眼前走过。唐神经只好掉过头,望着军人 的背影发呆。   唐神经今天的举动决不是无缘无故的。说来话长,唐神经从小就爱慕军人。 19岁那年,部队征兵,他兴冲冲地报了名。体检前一天,却不知为何发起了高烧。 体检当天,高烧更加厉害,体温高达41度,将他烧得有气无力,整个人就好像成 了一块面团,体检当然没有过关,唐神经也就没能当兵入伍。第二年,他考取了 新岳工业大学,学校里也没有通知学生报名应征。就这样,当兵入伍的事与他无 缘了。这是唐神经最为遗憾的一件事。十余年来,每每看到军人飒爽英姿的身影, 唐神经总是惆怅不已。   被抓进唐湖县精神病院后,唐神经看到军迷“邓排长”整天沉浸在军事情结 中,热衷于将精神病院的事务做得军营化,连说话走路吃饭叠被等等都是军人样 式……唐神经不但不笑话邓排长,反而敬佩邓排长。“一个人追求理想到了这种 地步,真正可敬。”日后,唐神经回顾往事的时候,常常敬佩邓排长。敬佩完了 邓排长,唐神经就敬佩侯七星,因为侯七星求真恶伪,疾假如仇,世所罕有,也 令人敬佩;敬佩完了侯七星,唐神经又敬佩莽哥,因为莽哥耿直豪爽,不巧言令 色曲意谄媚……唐神经在后来的游历生涯中,常常独自一人扳着手指头,一个一 个地历数、回忆他所敬佩的人,同时嘴里念念有词。往往数到最后,唐神经几乎 敬佩完精神病院的所有病友,精神病院以外的人却一个也不敬佩。当然,这都是 唐神经处于发病期或恍惚期的胡思乱想和胡言乱语。精神正常的时候,唐神经还 敬佩林如洋、严法剑、王铁林、肖来波等人,或者思念沈芳、琴琴、老母亲,还 有那只叫阿黄的小狗。   今天,这名叫司空凌俊的军人又勾起了唐神经心头那蛰伏已久的“拜军思 想”,甚至让唐神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这一半是因为司空凌俊太过英武的缘 故。唐神经眼见司空凌俊越走越远,心中好生不甘。他一咬牙,连忙追上几步, 快要走到司空凌俊身后的时候,唐神经轻轻地叫了一声:“司空凌俊。”   这一声充满深情,声音不大,却字字入耳,似兄弟呼唤,又似情人呢喃。司 空凌俊闻听,浑身一酥,连忙转过身,见是刚才路遇的那个人,就浅笑了一下, 问道:“您有什么事?”   唐神经的心怦怦直跳,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傻愣愣地望着司空凌俊。 唐神经此时虽傻,却看出了司空凌俊的眼中透出和善之气,于是傻兮兮地说道: “你这身军装太好了。我想摸一下。”   司空凌俊一听,大出意外。刚才和唐神经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就感觉到唐神 经异样的神情举止;现在听了唐神经这句话,更证实了自己的判断。眼前这个人, 说他正常吧,却显然与正常人不同,哪个陌生的路人会对自己提这么一个荒唐的 要求?从来没有。说他不正常吧,也不能这么说,因为自己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 好奇、善良,还有现在很少见的纯真。只不过,这种好奇与纯真应该出现在十几 岁的少年身上,方显得自然;出现在这位三十多岁的人身上,就显得滑稽了。   “这个——”司空凌俊沉吟着,他感到有点为难。如果让眼前的这位陌生人 摸一下军装,这算怎么回事?如果不让摸,又有点冷漠。最主要的是,军事条例 中没有讲到这个问题。好在司空凌俊不是一个教条主义者,他想,如果对方是善 意的,甚至是崇拜的,就让他摸一下;反之,就不能让他摸。   “摸军装,呵呵,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件事。你为什么想摸军装?”司空凌俊 微笑着说道。   唐神经一听,知道事情有希望,立即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他从自己小时候经 常玩打仗的游戏开始讲起,讲到18岁那年报名应征,却意外发起了高烧;又讲自 己爱看军事小说军事电影军事电视剧,又讲自己最大的梦想就是做一个旅长师长 军长——团长以下的都引不起他的兴趣;又说自己游历各地,只要见到军营,就 有进入营区的冲动,只是营门口那些荷枪实弹的岗哨让他望而却步……最后,唐 神经遗憾地总结道:“我最崇拜的就是军人,可惜我连军装都没有碰过,更别说 穿过。唉。”   司空凌俊一听,心中感慨不已,暗说道:“原来是这么一个人。幸好没有生 硬地拒绝他。”于是又笑了一下,说道:“只能摸一下。摸的时间长了,别人看 到,影响不好,还以为你在检查我的军容风纪呢。”   唐神经连连点头,一边点头,一边将手伸向司空凌俊的胸脯。唐神经无限陶 醉地抚摸着司空凌俊的军装,好像在摸着自己挂在衣架上的军装。他一边慢慢滑 动自己的手掌,一边傻笑着。司空凌俊看着唐神经的傻样,强忍着笑,说道: “行了,摸完了,我走了。”   唐神经连忙腆着脸说道:“其实,我更想摸一下这块资历章。”说着就将手 滑向那枚令他无限向往的资历章。金属的气质让他倾慕,军旅的华光让他迷恋…… 唐神经的食指从资历章上轻轻滑过,他感到自己完成了一个梦想,他舒了一口 气……   司空凌俊看着唐神经无限陶醉的神态,说:“看来你是一个军迷,而且迷得 不轻。”   唐神经说:“可不是哩。如果能穿上军装,哪怕只穿一天,拍个照片,留个 纪念,我死也瞑目了。”   司空凌俊一愣,他听出了唐神经的话外之音,于是正色说道:“军装是不能 乱穿的,也没有人会将军装借给你穿。我也看出来了,你对军装有很深的感情。 我有一个办法,可以满足你的心愿……”   司空凌俊话还没有说完,唐神经就迫不及待地追问道:“什么办法?”   司空凌俊笑笑说道:“还是一个急性子。这个办法其实也很简单。前面有一 家照相馆,叫‘爱军照相馆’,就在军校西边的胡同口。里面有我军各个时期的 军装,你挑自己喜欢的穿上,然后拍几张照片,留作纪念,确实不错。嗯,”司 空凌俊打量着唐神经,“你穿上军装,肯定很威武。”   唐神经一听,非常高兴:“好,我这就去。”   两人就并肩向前走去。走了不到百十米远,有一个宽阔的十字路口。过了十 字路口,就见马路两边的人行道变得幽静肃穆起来。人行道旁栽着高大的松柏, 一棵挨着一棵,浓密的松枝在人行道上方搭起了苍翠的蓬盖。唐神经不禁心旷神 怡起来,只见马路两边各有一座恢弘的大院,院墙顶皆用绿色的琉璃瓦覆盖。院 墙里面有不少高大巍峨的房子,都是中式传统建筑。唐神经透过院墙花格使劲张 望,也看不清里面到底有多少房子,各座建筑到底是什么模样——因为院墙里面 也长满了密密匝匝的高大松柏,让这两座大院显得庄严神秘。   唐神经看着路两边的大院,不由得点头称赞,说道:“好地方。好地方。” 司空凌俊不理他,只管往前走,唐神经紧紧地跟在后面。走了几十步,却见前方 有一些军人从大院中进进出出。再走几步,看到一座巍峨的大门,门两边分列着 两名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战士身后的门柱上,赫然有字:   “中国人民解放军某某指挥学院”。   司空凌俊走到营门口,向唐神经挥了下手,说了声“再见”,就向营门里走 去。   唐神经呆呆地站在营门口,不知在想什么。随即回过神来,连忙紧走两步, 跟着司空凌俊要进营门。站在门口的解放军战士伸手拦住了他。唐神经情急之下, 又深情地喊了一声:   “司空凌俊。”   司空凌俊回过身,问道:“还有什么事?”   “你过来,过来跟你说。”   司空凌俊只得走到营门口,唐神经拉住他的手,说道:“我想参观一下军营, 你跟他们说一下。”边说边指了指站岗的战士。   “这可不行。军营不能参观。”   “我又不是坏人,更不是间谍……你就跟他们说一下,成全我的心愿。说实 在的,我太喜欢军营了。十年来,我一看到军营,神经就不正常了,就按捺不住 要进去看看……我到过各种地方,从省政府市政府到县政府乡政府,从各个大学 校园到各地的风景名胜,甚至金碧辉煌的‘海阔天空’我都去过,就是没有到过 军营。”唐神经喋喋不休地说着,同时,用儿童般的眼神,乞求地看着司空凌俊。 那两名站岗的战士看到这一幕,强忍着笑,脸上的肌肉一会儿严肃,一会儿跳跃, 样子十分古怪。   “你不到照相馆拍军装照了?”司空凌俊提醒唐神经。   “拍照片随时都可以,参观军营机会就不多了。”唐神经笑笑。   “唉,想不到你算盘还挺精的。这样吧,军校教学区是绝对不能参观的,这 是铁的军纪,谁都不能破坏。不过,看你这么爱军,就让你参观一下生活休息区? 怎么样?”一边说,一边指指马路对过的大院。   唐神经迟疑了一下,说道:“总比不参观强。”   司空凌俊说道:“还不满足?就是参观生活休息区,也得先到保卫处登记审 查,还得有人全程陪同,不能到处乱转。”   唐神经听了,连连说道:“好,好。”   就这样,两人走到马路对过的军校生活休息区,司空凌俊领着唐神经到保卫 处登记审查了一下,就陪着唐神经在生活休息区转了起来。   一进了军营,唐神经就心花怒放。看看这里,瞅瞅那里。只过了两三分钟, 唐神经觉得不能将高兴显露在脸上,那样太不像一个英武的军人了,于是就突然 严肃起来,将双手别在身后,挺着胸脯,迈着八字步,慢条斯理地走起了步子。   司空凌俊看着唐神经的模样,忍住笑,说道:“也不能走得太慢了,我最多 只能陪你十五分钟。”   唐神经不理司空凌俊的话茬。此时,大院内战士们来回走动的身影,还有军 营特有的气氛,让他产生了幻觉——他渐渐进入了军人的角色,严格地说,是进 入了一个高级将领的角色。   当两人走到军营食堂的时候,有一名战士向司空凌俊敬了一个军礼。司空凌 俊回敬了一下,唐神经也跟着回敬了一下。那名战士边走边用狐疑的眼光瞄了一 下唐神经。后来,两人走到了体育场边,有十来个战士在打篮球,还有几十个战 士围在场边观看。唐神经走近两步,一只手放在身后,一只手指指前方的篮球架, 一板一眼地说道:“嗯,这个篮球场搞得不错哩,地面是塑胶的吧?不过,还可 以在右边的空地上再搞一个网球场哩,丰富战士们的生活哩。”唐神经打着官腔, 俨然一副首长的模样。   司空凌俊也是一个有趣的人,就顺着唐神经的话,揶揄道:“我马上打个报 告,请首长批一下。”   唐神经也不置可否,继续迈着慢条斯理的步子。当他走到一棵老松树下的时 候,他突然停住脚,扭头问司空凌俊:   “听说军队也腐败了?”   那腔调,好像一个老红军在问一个小战士。   司空凌俊一听,不由得愣了一下,随后沉吟道:“嗯,你这话是错误的,只 能说军队的极个别人腐败了,整个军队还是强壮有力的。”   “嗯,这就好。军队是国家长城,人民柱石。千万不能腐败,更不能乱。今 天,我看了咱们的军营,井井有条,庄严肃穆;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我很高兴, 我们的军队确实是一支威武之师、雄壮之师……”   就这样,唐神经在司空凌俊的陪同下,过了一刻钟的军人瘾。准确地说,是 过了一刻钟的高级将领的瘾,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军营。   有的读者看到这里,可能会不相信。其实,我告诉你,这是唐神经的一件真 实事情。如果你们不信,只能说明我写得不好,没有将真的事情写得让人相信, 并不能说明这件事不存在。   值得记述的第二件事是唐神经看人打篮球。那一天,唐神经转到了什刹海, 看到一处篮球场,里面有七八个篮球架,球场四周用铁丝网箍成隔离墙,几十个 人在里面打篮球。唐神经爱看人打篮球。前天参观军营时,看到战士们打篮球, 很想细看一番,甚至有掺合进去的冲动,只是司空凌俊没时间陪他,一个劲地催 他结束参观。现在,他站在球场外面,手抓着隔离网,饶有兴味地观看起来。   由于同时有五六组球队在打球,唐神经就挑了一组打得比较精彩的球队来观 看。这一组都是年轻人,二十岁左右。虽说是冬天,却打得热汗直冒,有一个甚 至只穿了一条花裤头——就像沙滩裤那样的裤头——唐神经就在心里给这小伙子 命名为“花裤头”;有一个小伙子将长发扎拢起来,垂在脑后,奔跑的时候那一 拢头发像马尾巴一样飘扬甩动,唐神经就在心里给这小伙子起名“马尾巴”;还 有一个黑胖壮实的小伙子,脖子上挂着一根麻绳粗的金项链,唐神经就在心里叫 他“金项链”……其他几个球员也被唐神经按照个人特征起了名字。   唐神经津津有味地看着,时不时发出一两句赞叹,如“好球!”、“打得 好!”等等,场内的球员和其他围观者都没有在意。当他看到“金项链”做了一 个假动作,晃过拦截的人,然后左冲右突,将球丢进篮内时,唐神经忍不住大喊: “金项链打得好!”几个球员听了,愣了一下,随即明白怎么回事,都笑进来, 其他围观的人也笑起来。“金项链”也笑着对唐神经挥了挥手。唐神经一见,更 得意了,说道:“再接再厉!”   过了一会,只见“马尾巴”带球三步上篮,动作之勇猛敏捷,好似蛟龙出海 饿虎下山。到了篮下,“马尾巴”将球狠狠地砸向篮框。球在篮框内“噔噔噔” 蹦了五六个来回,方才掉进篮内,落在地上。唐神经大喊:“‘马尾巴’打得漂 亮!加两分!”球员一听,都哄笑起来。唐神经越发得意洋洋,索性做起了义务 解说员。球到哪里,他就说到哪里。围观的人都没心思看球了,就看唐神经唾沫 横飞地说个不停。   就这样又过了几分钟。此时,“花裤头”抢到球了,立即有一名球员扑上来, 要跟“花裤头”争抢。唐神经目不转睛地盯着球,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 快速解说道:   “‘花裤头’一个侧转身,晃过了前来争球的‘马尾巴’……好!‘花裤头’ 继续运球……又有一名队员过来争抢……‘花裤头’左右摇了摇头,好像在寻找 自己的队友……突然,‘花裤头’敏捷地将球从裤裆下运到身后。好手法!漂亮! 哦,‘花裤头’要投篮了!‘金项链’拦住了他!‘花裤头’虚晃一枪,避过了 ‘金项链’。左转身……右转身……后转身,哇!一连做了三个漂亮的假动作。 这回真要投篮了。嗯,球在篮圈上转啊……转啊……转啊……就是不进,还在转 啊……转啊……哦,天啊,球从篮外边滚下来了,没有进,太可惜了……”末了, 唐神经感叹道:“‘花裤头’真是花拳绣腿啊!”   所有围观的人听到这里,都哈哈大笑起来;场内的球员们也都哈哈大笑起来。   “花裤头”却恼了。这么漂亮的一连串动作,球在篮圈上转了十来圈,却没 有得分,心中本来就很懊恼;再加上唐神经一口一个“花裤头”,更让他生气。 他早就想骂唐神经了,只是在紧张的运球过程中,没有时间来骂唐神经。现在球 没有进,还被说成“花拳绣腿”,“花裤头”气不打一处来。他黑着脸,用纯正 的京腔冲唐神经骂道:“你丫哪来那么多废话!要不是你丫饶舌,球早就进了。” 还不解恨,又拣起球,狠狠地朝唐神经砸来。球砸在隔离网上,当然砸不到唐神 经。其他球员劝道:“来来来,继续。”“花裤头”忿忿地说:“这球没法打 了。”说完就向场边走去,边走边说:“哪儿来的神经病?”几个球员又跟过来 劝他。唐神经还不知趣,模仿着京腔,说道:“嘿!‘花裤头’还摆起了花架儿。 你不打我打。开开门儿,让我进去,打给你丫瞧瞧。”边说边张望着门在哪里。 “花裤头”刚刚小下去的火又“噌”地窜上来了。他冲到门边,吼道:“让你丫 嚷嚷,老子今天让你嚷个够!”看那样子,是要冲出门痛打唐神经。唐神经一看 苗头不对,连忙落荒而逃,一边逃一边回头,用京腔说道:“球技恁差,还不让 人说,恁小气了。”   唐神经被“花裤头”撵走后,不以为意,继续兴致勃勃地在京城闲逛。后来, 他坐上930路公交车,到了首都图书馆。他到图书馆不是为了借书,纯粹就是闲 逛。他从一楼逛到五楼,还想继续往楼上逛,工作人员不让他上去了,说上面要 有阅览证才能进。唐神经只好又从五楼逛到一楼。当他逛到一楼展览厅的时候, 却见几十个小朋友叽叽喳喳蹦蹦跳跳地聚在一起。这些小朋友都是五六岁大小, 穿着统一的黑色紧身衣裤,脸上统一涂着红胭脂,睫毛统一刷得又长又翘,眼睛 统一又黑又亮,而且统一发出天真无邪的光泽……猛一看,几十个小人儿一模一 样,没有什么区别,就像一群小燕子,集合在展览厅里。   唐神经看着这群小朋友们,心里有说不尽的欢喜。他就站在旁边看小朋友。 看小朋友的同时,又看到了一个女人。这女人三十岁左右,身材匀称,穿得端庄 典雅。她是幼儿园的老师,今天带着这群孩子来首图展览厅参加一个幼儿舞蹈表 演。孩子们刚刚表演完毕,就要回去了。只见女教师拍拍手,说道:“来,排好 队。”几十个孩子立即围过来,排成两行。此时的孩子们就更像小燕子了。小燕 子们站在两根电线上,一个挨着一个排在一起。唐神经看了,心中更欢喜了,脸 上也浮现出傻兮兮的笑容。   这时,又陆续有几个同样打扮的孩子从洗手间走出来,站到队伍中。那个女 老师就转过身,向大门外走去。排在队伍前头的孩子也跟着老师向门外走去,后 面的孩子也就自动地跟着。   唐神经看着孩子们慢慢挪动的队伍,心中产生了疑惑,又有些担忧。他虽然 竭力克制住自己质疑的冲动,却最终没有克制住。他朝着那女老师紧走了两步, 然后用埋怨的语气说:“也不数一下,万一落下两个,怎么办?”   女老师听了,看了一眼唐神经的傻样,然后微微一笑,掉过头,不理唐神经, 继续往门外走。唐神经愈加纳闷了,心说:“这几十个孩子,不点一下数,怎么 行?难道她已经数过了?没有啊。刚才孩子们像一群小燕子,乱走乱跑,怎么数? 队伍刚站好,就走了,显然没有数啊。这……”唐神经想不明白,就使劲地挠头 皱眉。   就在唐神经满腹狐疑的时候,却见洗手间里又走出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同 刚才的带队老师一样的打扮。只见这女人出了洗手间,就跟在孩子们的队伍后面。 前面的女老师看到后面的女老师出来了,就对唐神经笑了一下。唐神经明白女老 师笑的含义了,也终于知道前面的女老师为什么不点数了,于是也放心地笑了起 来。   唐神经这一天还闹出一个笑话,索性一并记述下来。当时,唐神经出了首都 图书馆,就到香山公园玩耍。由于是冬天,香山公园游人不多。唐神经玩得很是 尽兴。当他走到一条僻静的山道时,忽听得有婴儿尖厉的哭喊声。唐神经循声望 去,却见一个老者推着一辆婴儿车从山道拐角处走来,车内的婴儿正哭得涕泗横 流,小手在空中抓来抓去,还试图要站起来,好像很恐惧,要逃离婴儿车的样子。 唐神经一见,不由得警惕起来。   自从在“有拐必打服务社”知晓贩卖妇女儿童的犯罪手法后,唐神经就落下 了一个毛病。他一见到人抱着哇哇大哭的孩子,就疑心这孩子是拐来的,必要问 个究竟,方才安心。现在,婴儿车内的孩子哭得非常凄惨,这让他五内俱焚。再 看看四周,除了这个推婴儿车的老头,不见一个人影,他的老毛病就在心头隐隐 升起。他想,荒郊野外的,你一个老头,推着婴儿车,车内还有一个哇哇大哭的 婴儿,形迹十分可疑。再看看老头的模样,满脸的皱纹,皮肤腊黄色,蒜头鼻上 的毛孔又黑又大,眼睛里有点凶光,没有一点老人的慈祥。唐神经对这个老头的 模样很是厌恶,觉得一点不像这婴儿的祖父或外祖父,倒像《西游记》中的妖怪 变成的老头,而那个哇哇大哭的婴儿无疑就是唐僧,自己则是前来救师傅的孙大 圣。唐神经想到这里,不由得再次看看周围的环境。但见林木萧瑟,怪石嶙峋, 沟壑曲折,衰草连绵……唐神经越看越觉得眼前的景像极似《西游记》里写的。 “这里除了我、婴儿、老头,没有第四个人。这婴儿是哪来的?老头带婴儿到这 里来干什么?十有八九是这老头乘游人不备,拐到这里来的。那个粗心的父母将 孩子放在推车里,一不留神,被这老头推走了。有这婴儿车,抱都不用抱,偷起 来又快又方便……可怜这婴儿只会哭,不会说。且待我慢慢观察观察,决不能让 他逃走……”唐神经一边想,一边紧跟着老头,同时眼光在老头身上扫来扫去。   那老头见唐神经跟着自己跑,还用奇怪的眼光打量他,就皱起眉头,又狠狠 地瞪了唐神经一眼,同时加快了脚步。   唐神经觉得老头的眼光十分凶狠,不像一个正常的老头应有的眼神,又见老 头加快了脚步,就更加坚信了自己的判断,于是紧盯着老头不放。   这期间,婴儿的哭喊一声高似一声,直让唐神经心里发堵。跟了几十步,唐 神经终于忍不住了,他走到老头面前,说道:“孩子哭得这么厉害,也不哄哄。”   那老头斜眼看了一下唐神经,嘴角哼出一声冷笑,好像很鄙视唐神经。鄙视 完了,就继续走他的路,不理唐神经。   唐神经一见,更加犯疑了,问道:“这孩子是你家的吗?”   老头一听,还是不理唐神经,只是黑着脸继续往前走。   唐神经连忙伸手拦住婴儿车,说道:“不行,你得说清楚。这荒郊野外的, 你带孩子来干什么?”   老头愣了一下,随即没好气的说:“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又厌恶地嘀咕了 一句:“毛病。”   唐神经听出来了,这老头说的既不是北京话,也不是普通话,而是外省话。 这一来,他更疑心了。   “不行,你不说清楚,不能走。”唐神经也黑下了脸。   “你有病啊!”那老头吼起来。   老头一吼,车内的婴儿哭得更厉害了。   就在这时,一个老年妇女颠颠地从后面小跑过来。一边跑一边说:“别吵了, 别吵了。是俺家的娃……是俺孙女……”只见她走到婴儿车前,对着婴儿拍拍手, 笑着说:“玲玲,玲玲。”   那婴儿一见,马上咧开小嘴破涕为笑,又跃跃地站起身子,伸出双手,做出 要抱的动作,同时嘴里发出欢快的“狺狺”声。   唐神经懵了,傻站在那里,老头朝唐神经翻了一下白眼,又轻蔑地哼了一声。   那老年妇女歉意地笑笑:“俺刚才到林子里小解,娃就以为……是俺家的 娃……”   “是你家的娃……”唐神经明白了,只得讷讷地说道。   “哼。”那老头又哼了一声,推着空车朝前走去。   “你说一下不就得了嘛。”唐神经说道。   “你个死老头,这个大兄弟是好心哩。”老年妇女嗔骂老头,又对唐神经说, “他只会说土话,不会说官话,来北京就不愿跟生人说话。大兄弟,别跟他一般 见识啊。”   唐神经在北京玩到第六天的时候,终于想起了正事——递交国书。本来,他 是准备按照不同的部委分别递交国书的。比如,到卫生部递交有关改革药品购销 制度的国书,到农业部递交有关研制牛羊狗肉代用品的国书……现在,唐神经突 然觉得这样做太麻烦,效率不高。“如果按照对口部委分别递交,要跑十几个部 委,可能要花十来天的时间。有这时间还不如再在北京多玩几天。”唐神经这么 想,“不如一齐送到国务院办公厅,由他们转交有关部委。那些部委肯定非常重 视,最起码比我送过去要重视……我也可以早点回家看母亲,早点到新岳找沈 芳……”主意既定,唐神经就将国书集中装订,还加了封面,封面上赫然写着: 《强国育民十大方略——一个公民的国是建议书》。字又粗又黑,那是唐神经用 钢笔反复涂描上去的;也没忘记署上自己的大名——唐盛兴,还有家庭地址、身 份证号码。   准备妥当,唐神经就将国书装进行囊,急匆匆地出了小旅馆。刚走到胡同口, 忽然一辆摩托“轰”地一声冲到唐神经的面前,差点撞着唐神经。唐神经大吃一 惊。摩托一个急刹,车身踉跄了一下,似要摔倒,只见那人的手在唐神经的肩上 扶了一下,随后疾驰而去。唐神经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的神经本来就有毛病,这 一惊吓,就将他脆弱的神经吓坏了。唐神经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呆若泥人,愣 了好半天,方才喃喃自语:“这家伙要抢我的国书,幸亏我反应快。”其实,是 唐神经急于去递交国书,走得太匆忙,出胡同口的时候,没有朝大街上张望一下, 那摩托也开得太快,两相凑巧,以至于惊骇一场。唐神经吓傻了,他不明白这个 道理,只认定摩托车上的人要抢他的国书。“我的国书太重要了,他是我的心血, 千万不能让人抢去。他们抢去,无非是想窃取我的智力成果,然后递交上去,名 利全成了他们的……也有可能是外国间谍,或者是汉奸,他们不希望我的国书递 交给有关部委,因为他们害怕我的国书被采纳,他们害怕我国强大起来,害怕我 国人民的素质大幅度地提升起来……”他就这样站在胡同口胡思乱想,自言自语。 最后,他毅然决定:带上宝剑,谁敢抢他的国书,他就与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于是,他果断转身,迈着铿锵有力的脚步,回到小旅馆,将干将宝剑佩戴在 风衣里面,这才放心地出了胡同,直往国务院办公厅赶来。   他一路步行,也不坐公交,怕将宝贵的国书挤丢了;更不坐出租车,怕被汉 奸外谍劫持了。他将行囊护在胸前,只走人行道,而且专挑僻静人少的人行道走, 或者贴着墙走,以确保国书的安全。他一路走,一路打听。行人们瞧见他古怪的 模样与古怪的神情,再加上他打听的地方是国之重地,都用惊讶莫名的眼神打量 他。   当唐神经走到天坛附近的时候,看见路边围了一大堆人。唐神经既想过去看 热闹,又不敢过去看热闹,生怕人多的地方不安全,弄丢了国书。他权衡利弊, 还是不看热闹为好,于是继续匆匆赶路。刚走两步,却听得人堆里传来一阵女人 的哭喊声。这声音扯住了唐神经的脚。唐神经定了定神,用力辨听。那女人的哭 喊十分凄惨,哭喊声中还夹杂着一个男人的阵阵浪笑。唐神经心中一凛,他下意 识地按了按腰间的宝剑。   “救命!救命啊!”人堆中又传出女人的呼救声。   唐神经闻声,立即冲到人堆边,然后分拔开围观的人。却见一个洋人将一个 少女按倒在花坛上。那少女衣衫已被撕开,脸上满是恐惧与绝望,一边哭一边求 救;那个洋人个子很高,穿着牛仔服,一边扯少女的衣服,一边淫荡地笑着,一 边说着唐神经听不懂的鸟语——事后,有懂外语的人说,这个洋人说的是—— “你们中国人只会看热闹,不会救你的。你就从了我吧……”之类的话。   当时,唐神经看到这情景,热血瞬间沸腾起来。血火在胸腔中燃烧,血火将 皮肤烤得燥热,血火烧着了衣服,血火冲上面颊,冲进眼眶,最后冲向头顶,烧 着了他的头发……他看了看围观的人,那些人神情各异地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唐神经看着这一切,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他猛地抽出宝剑,大吼一声:“狗日 的洋鬼子!光天化日之下,京城国都之地,竟敢侮辱我同胞!太嚣张了!我杀死 你这洋畜生!”一边吼一边挥剑刺向洋鬼子。   洋鬼子正行不轨,背后被唐神经狠狠地抽打了两下,他连忙掉过头来。见是 一个并不强壮的中国人,就要挥拳打唐神经。唐神经眼睛里喷着火。此时,唐神 经恨不能一剑刺死洋鬼子,或者一口将洋鬼子嚼得粉碎,或者一枪将洋鬼子送上 西天,方解心头之恨。他要和洋鬼子拼个你死我活,他用剑对准洋鬼子的眼睛, 狠狠地刺过去。洋鬼子一让,剑刺中了洋鬼子的脸颊。洋鬼子惨叫一声,围观的 人一片叫好。   一阵快意“唰”地涌上唐神经的全身。唐神经正要再刺第二剑,却被洋鬼子 抓住了剑刃。洋鬼子一阵呜里哇啦的怪叫,随后猛地一拳将唐神经打倒在地。唐 神经的脸上流满了血,装有国书的行囊也落在一边。唐神经竭尽全力站起来,又 被洋鬼子一拳打倒在地。唐神经骂道:“狗日的洋鬼子!要么你打死我,要么我 打死你!”   这时,围观的人群中突然爆出一句怒吼:“中国人都是孬种吗?不是孬种的 都跟我上!”话音刚落,围观的人就一哄而上,将洋鬼子痛打了一番。人们你一 拳我一脚,将洋鬼子打得口吐鲜血奄奄一息……   三四个小时后,唐神经再次在网络上刮起了飓风;十多个小时后,唐神经在 电视上刮起了旋风;二十多个小时后,唐神经在报纸上刮起了狂风。唐神经名扬 神州,波及世界。可惜,唐神经自己却品尝不到名人的滋味了,因为他彻底疯了。   当时,人们将洋鬼子痛打了一顿,只到洋鬼子快要断气了,人们这才罢手。 有精通历史的人提醒说,不能重蹈当年义和团的覆辙,不能将洋鬼子打死,给外 国人侵略我国的借口。打人的人一听,连忙四下散去,只剩下唐神经和洋鬼子躺 在地下。民警来了之后,立即将唐神经送到医院救治。   两个小时后,唐神经在医院的病床上悠悠醒来,突然想起自己要到国务院办 公厅递交国书的事,连忙在床上翻找行囊。哪里还有什么行囊?又急急地问护士: “我的国书呢?有没有看到我的国书?”一个护士说:“什么国书?国书是什 么?”另一个护士说:“只看到一把破剑,没看到什么国书。”唐神经一听,魂 已丢了大半。就急忙出了医院,来到和洋鬼子搏斗的地方,盯着地面四处寻找, 哪里还有什么国书的影子?找了半个时辰,唐神经终于筋疲力尽地瘫倒在地上, 继而嚎啕大哭起来:“我的国书,我的国书,那是我的心血啊……谁捡到我的国 书,赶紧还给我啊……它是我的命根子啊……我来到北京,就是为了递交国书 啊……”又自言自语,“恐怕是被那个洋鬼子拿走了。我就说有外国间谍想偷我 的国书,果真不假,这是外国间谍设计好的,他们变着花样偷我的国书……我打 洋鬼子,就顾及不到国书,其他洋间谍就将我的国书偷走了……”   唐神经彻底疯了。   却说当时唐神经大战洋鬼子的时候,有很多围观的人,不少人用手机拍下了 唐神经的壮举;加上北京是文化中心,媒体多,记者也多如牛毛,所以现场也有 两三个记者。他们用专业的摄像机、专业的照相机拍下了那荡气回肠的一幕。这 些业余记者和专业记者离开现场后,立即将所拍图片及视频发布到网络上。标题 都很振奋人心。什么“洋流氓街头强奸,勇剑客大战洋鬼!”、“弱女子遭遇洋 鬼,真英雄拔剑相救。”“外国流氓欲强奸我民女,无名剑侠重现当年霍元甲风 采”等等。一时间,唐神经勇斗洋鬼子的照片及视频风靡网络。又有很多网友搜 索出大半年前唐神经在天河市抓器官贩子的壮举,以及顺手逮住一个大贪官的奇 迹;还有网友搜索出唐神经大战愚民、宣传打拐等等事情,都在第一时间发布到 网络上。人们欣喜地发现,在京城勇斗洋鬼子的剑侠竟是数月前的“剑哥”!网 民们一片惊呼:“‘剑哥’回来了!”、“‘剑哥’重出江湖!将外国流氓打得 稀巴烂!”“神秘‘剑哥’隐身数月,今朝痛打外国流氓!”“弱女遭受凌辱, 围观者无一施援手,令人悲哀;剑哥挺身而出,众人齐揍洋流氓,扬眉吐气!” 等等等等,唐神经成了网络上的超级巨星!   四五天后,“剑哥”的热度不但没有衰减,反而更为升温了。这是因为唐神 经的国书现身网络了!在痛打外国流氓之后约莫一小时的光景,也就是在唐神经 回到现场寻找国书之前一小时的光景,有一个叫吴有加的青年,他从地铁里走上 地面,路过事发现场。当时,围观的人和打人的人都早已散去,这里好像什么事 情也没有发生过。当他走近花坛边的黄芽丛时,发现丛中好像有一本书。吴有加 是一名爱书的青年,就捡起那本书。一看是个手抄本,厚厚的有几百页,封面上 赫然写着《强国育民十大方略——一个公民的国是建议书》。吴有加很好奇,就 翻阅起来。刚读了一两页,吴有加就被深深地吸引了。他如获至宝,赶紧将它藏 在挎包中,到家之后又细细阅读。他越看越激动,越看越喜爱,就将“国书”拍 成照片全文发布到网上。当天,“国书”就创下了数十万点击;一周后,点击已 超千万。其他各类网站也纷纷转载,唐神经的国书成了网络上最火爆的帖子!唐 神经成了全中国最火爆的新闻人物!甚至外国的报纸杂志及网站也报道了唐神经 的一系列奇遇与壮举。西班牙的《先锋报》再度刊登唐神经的大幅照片,宣称 “唐吉诃德远涉重洋,登陆中国!”并说,当年塞万提斯在写《唐吉诃德》时, 曾经想让唐吉诃德到中国去一下,以表达他对中国的神往,但并未付诸笔墨。想 不到,400年后,唐吉诃德真的出现在了中国……   再说国内,有一位号称“新独秀”的伪作家,将网络上有关唐神经的真实事 迹都收罗起来,又奔赴唐神经的家乡唐湖县,采访到唐神经的很多趣闻轶事,这 些趣闻轶事都是网络上所没有的。这位寂寂无名的伪作家据此写了一部长篇小说, 取名《唐神经奇遇记》,洋洋洒洒数十万字,边写边在网络上连载。此小说一经 面世,就受到了读者的热烈欢迎。半个月不到,点击过亿,创下了长篇小说点击 阅读的最高记录!一时洛阳纸贵,形成了人人争说唐神经、人人争看《唐神经奇 遇记》的神州奇观!   唐神经的事情很快被高层知道了,林如洋也知道了。当他得知唐神经就是唐 湖县的唐盛兴,就是他亲自接待过的上访人员时,林如洋感慨不已。一天,林如 洋向中枢汇报舆情时,提到了网络传奇人物唐神经。中枢很感兴趣,林如洋就将 唐神经的一系列壮举以及撰写国书的事情向中枢作了详细汇报。中枢闻报,十分 动容,即朱笔批示:   “寻找唐盛兴,以国士待之。”   批完,意犹未尽,遂起身临窗,遥望南天,慨然叹曰:   “人人都若唐盛兴,何愁中华不振兴?!”   第二十九章 峨眉   当人们在网络上、在传统媒体上为唐神经欢呼的时候,唐神经却浑然不知。 他在丢失国书发疯后的第二天就离开了北京,开始了新的流浪。他漫无目的地长 途跋涉。河北河南,湖北湖南,贵州云南,最后又折回重庆,来到四川。走走停 停,停停走走,到四川时已是繁花盛开的春天。   在这场毫无目的的长途跋涉中,成千上万的人围观过唐神经。他们看见这个 疯子常常做出令人发笑的事情。比如,他们常看到唐神经手握一本又脏又破的书, 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地高声朗诵。唐神经朗诵的时候,都是站在一个高台上,先面 向远方,然后看一眼书,再面向远方:   “……我有一所房子,”   再看一眼书,又面向远方: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唐神经朗诵时情感充沛,毫不做作,特别是朗诵到“面向大海”时,更是青 筋直冒,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尤其是将“海”字朗诵得一波三折,余音不绝。人 们听到的不是“大海”,而是“大海——孩——爱——”,一字三声,高低起伏, 犹如大海的波浪一样,其情感投入由此可见一斑。围观的人们都确信,如果这个 神经病没有神经病的话,一定是个杰出的朗诵家。   有时候,人们也看到唐神经站在广场中央,或者音像店门口,手拿一把扫帚 或者拖把,或者一根木棍,一头杵在地上,一头放在嘴巴下方,全情忘我地演唱 摇滚歌曲,其专注与投入不亚于任何一个专业歌手。比如2月份,唐神经流浪到 中原大地。有一天傍晚,下着大雪,音像店播放着《心中的太阳》伴奏曲,唐神 经拿起店门口的拖把,当作落地式麦克风,跟着音乐深情唱道:   “天上有个太阳   水中有个月亮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哪个更圆哪个更亮   哎嗨哎嗨哟   山上有棵小树   山下有棵大树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哪个更大哪个更高   哎嗨哎嗨呀哟   下雪啦天晴啦   下雪别忘穿棉袄   下雪啦天晴啦   天晴别忘戴草帽   戴——草——帽   心中有个恋人   身外有个世界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应该属于   属于哪一个   哎嗨哎嗨哟   啊太阳   啊太阳   啊太阳   啊太阳   我心中的——太——阳……”   其时,彤云密布,雪花漫天。唐神经扭曲着身子,紧闭着眼睛,声嘶力竭地 倾情演唱。雪花落在他黑色的风衣上,落在他长长的头发上,落在他满是沧桑的 脸上。飞舞的雪花让唐神经成了一个歌唱的精灵。人们都被这歌声震撼了,都被 这情景震撼了。人们已忘记了这是一个神经病在发神经,他们被真正的艺术征服 了……当唐神经一曲歌罢,人们这才回过神来,并长舒了一口气,随后纷纷鼓起 掌来。围观的人们都确信,如果这个神经病没有神经病的话,一定是个优秀且伟 大的歌唱家。   当然,沿途也有不少人认出,眼前这个身穿肮脏的黑色风衣、腰佩一把宝剑、 长发飘飘的神经病就是曾经的网络红人——“剑哥”。每逢此时,知情的人们都 唏嘘不已,感叹网络明星竟沦落到如此地步。   唐神经风光不再,唐神经网络上的风光也烟消云散,人们都不叫他“剑哥” 了,似乎他从来就没有过“剑哥”这一称呼,又似乎再称呼他为“剑哥”就有损 自己的尊严与时务。人们常这样逗唐神经:   “唐神经,再唱一个。”   “唐神经,再朗诵一遍——‘大海——孩——爱’。”   “唐神经,你的剑呢?”   每逢此时,唐神经照例会抽出干将宝剑,一边用指肚在剑锋上轻轻滑动,一 边昂起头颅,仰向后背,说道:“人不离剑,剑不离身,须臾不可分离。”   “唐神经,‘须臾’是什么意思?”   “‘须臾’就是一点点时间的意思。你们真没有文化。”   发疯的唐神经到了四川之后,胸口便时常作痛。一天,他做了一个梦,梦见 一块大石头压住胸口。那块石头有坦克那么大,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想推开 那块巨石,却怎么也动不了身。正在万分焦急的时候,女儿如花“咯咯咯”笑着 出现了。如花脚穿那双彩色塑料保暖鞋,一颠一颠地向他奔来,脚底下发出一片 悦耳的“呱呱”声。唐神经欣喜异常,刚要起身迎接女儿,如花却在他面前几步 远的地方站住了。   “爸爸。”   如花甜甜地叫了一声。   唐神经一听,泪如雨下。他想喊女儿,却张不开嘴;想起身去抱女儿,却动 不了身,只得一个劲地流眼泪。就在唐神经无可奈何的时候,如花又歪着头,笑 着说道:   “爸爸,我在峨嵋山顶上等你。”   说完一扭身,不见了。   唐神经连忙要站起来,却见老父亲来到面前。老父亲还是那般模样,身前挂 着一条皮围裙,搓着那双榆树皮一样的糙手,说道:   “盛兴儿,我在峨嵋山顶等你。”   唐神经刚要伸手去拉老父亲,老父亲又消失了。   唐神经急得口干舌燥。他想跃起身,出门追赶女儿和老父亲,那块大石头却 仍然纹丝不动地压在他的胸口,令他呼吸困难,气喘吁吁……   这时,沈芳轻轻地移着步子,来到唐神经面前。沈芳面带幽怨,说道:   “你忘了你说的话啦?”   唐神经听了,心中万分羞愧。他低下头,脸上火烧火燎的。正要辩白,却听 沈芳又说道:   “我在峨嵋山顶等你。你要全手全脚地见我……”   唐神经闻听此言,心中一凛,浑身汗毛直竖!   唐神经惊醒了。   这一场大梦,让唐神经的神智清醒了许多。他大汗淋漓地坐在床上,回想梦 中的情形,似有所悟,然后长叹一声,喃喃自语道:“我的寿限到了。”   唐神经带着必死的信念,登上了峨嵋山巅——金顶。   他望着纯净无比的蓝色天幕,天幕近在咫尺,似乎触手可及;他望着翻滚的 云海,云海就在脚下,似乎等待他腾云驾雾;他望着连绵起伏的山林,山林郁郁 葱葱,似乎隐藏着一个乐园……唐神经望着这一切,想像着另一个世界的模样。 那个世界是在天幕之上?还是在云海之间?抑或是在山林深处?女儿、父亲是在 天幕之上等他?还是在云海之国等他?抑或是在山林的叶梢上等他?沈芳也去了 另一个世界吗?她为什么托梦说那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死是最容易的事。”唐神经轻轻地说了一句。   是的,他只需要纵身一跳,就可以到达另一个世界。   如花“咯咯咯”的笑声在云端上回响,父亲苍老的声音在山林间盘旋,他们 似乎在使劲地呼唤唐神经,催促唐神经……   然而,沈芳幽怨的声音也在唐神经的耳畔响个不停,让唐神经颇费思量……   就在这时,有两个人正同时向峨嵋山顶赶来。   一个人已经到了接引殿,离金顶只有一刻钟路程。此人三十岁左右,头戴斗 笠,身披风衣,腰间还佩挂着一件什么东西。他面容刚毅,动作干练,登山如履 平地,显得训练有素。猛一看他极像唐神经,但好像又不是唐神经,而像一个身 负重大使命的特工。   另一个人是个女子,也是三十岁左右,身材匀称,村姑打扮。此时她已经登 过了雷洞坪,快要到达接引殿了。只见她站在山道上,喘了口气,然后手搭凉蓬, 遥望山巅。片刻之后,又咬咬牙,一鼓作气,向金顶攀登而来……   唐神经在金顶徘徊了半个小时,终于立住脚,双手叉腰,纵目凝望苍穹云海、 林涛山壑。然后默默地走进山上的旅馆,打开房门,走进去,转身将门反锁;接 着坐在床边,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取出安眠药,拧开瓶盖……   这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下卷终)   2011年——2012构思;   2012年秋——2013年夏一稿;   2014年夏增加一个章节;   2015年6月上旬压缩前四章;   2015年6月中下旬再压缩前四章,增加第九章,并定稿。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