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 　　短篇小说 　　飞 天 　　作者：新独秀 　　船场的陈国禾又来找我玩了。 　　早上，知了睡醒了，一声接一声地叫，声音越来越大，把我也吵醒了。我从 后门口的条桌上爬起来，喝了大麦粥，就又爬到条桌上，趴在那里画奔马，画天 鹅。正画得入神，听到知了声中有人轻轻喊我： 　　“华小迅……华小迅……” 　　我抬起头，扭过脖子，看见陈国禾站在我家大门口，书包挂在屁股上，笑嘻 嘻地望着我。他又朝屋里左右张望了两下，很谨慎的样子。我知道他的心思，他 是看我爸爸妈妈在不在家。我到街上的同学家玩，进门前也是这样张望一番。 　　我连忙跳下条桌，跑到他面前，拉着他的手。他跟我走进屋里，边走边向东 西两个房间看，又靠近我耳朵边，像蚊子那样嘤嘤地说：“你爸爸妈妈在家么？” 　　“都上工去了。”我说。 　　他一听，眼睛立即放出欢喜的光，脸上的不安一扫而光。他猛吸了一下鼻涕， 又用手背在鼻子下使劲擦了擦，就大声嚷起来：“看！我给你带来了好东西！” 我敢肯定，这声音比刚才蚊子般的声音要高出一百倍。 　　他一边嚷，一边兴奋地将书包从屁股上拽到肚子前，从里面掏出一迭白花花 的东西，献宝似地塞到我手中。 　　我一见，眼睛也放出了欢喜的光。 　　陈国禾看到我高兴的样子，就再不顾礼节，一屁股坐在我家的泥地上。我不 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坐在地上，而且坐得那么开心。 　　陈国禾带给我的好东西是一迭白纸。 　　上次，陈国禾带了一迭这样的白纸到学校，大概有二三十张，在教室里一掏 出来，就被同学们要光了。我也要到了两张。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纸，更没有用过这么好的纸。它比我们作业本上的 纸好多了，甚至也比我们课本上的纸好多了。它雪白雪白的，但又不像雪那么刺 眼。它白得柔和，像粉面，像雪花膏，甚至比这些东西还要白。纸很厚，摸在手 上滑溜溜的，又细又腻，非常舒服。我从来没有摸过这么舒服的东西。 　　那天，我得到这两张白纸后，在课堂上摩挲了半天，回家后又摩挲了半天， 这才开始在上面小心地写字。那种写字的感觉奇妙极了，就像我坐在桥头的青石 板斜坡上，然后从上面滑行到下面一样；又像天鹅在空中飞行，马儿在大路上奔 驰一样，毫不吃力，自在流利。 　　今天，我一下子得到这么多的白纸，我高兴极了，用手在上面摸个不停。 　　陈国禾坐在地上，像坐在皇宫的地毯上一样，不停地用手摩挲着我家的泥地， 就像我摩挲着他送来的白纸一样。他说： 　　“你家的地真好啊。” 　　我现在明白他什么一屁股坐在我家的泥地上了。原来，他喜欢我家的泥地。 　　我家的泥地确实非常好。去年，我爸爸嫌家里的地面不平整，就将三间屋子 所有的地面全部翻了个身，然后将地面赶平，又用石碾子在上面反复碾压，直到 地面非常紧实、非常平整为止。我家地面的泥土是干性土，一年四季不起潮，也 不起灰，加上我爸爸每天至少扫三遍地，所以地面又平又亮，就像桥头那光滑的 青石板一样。 　　我到陈国禾家玩过一次。他家在桥头西边的河岸上。房子很小，只有我家半 间堂屋大，里面塞满了东西。屋子里没什么光线，很暗。家里的地面就像浸了水 的煤滩，又黑又潮，很难坐在上面玩耍。 　　他家有一艘大木船，比我家三间房子还要长。那次，我从他岸上的家出来， 他就带我到他船上的家玩。我看到睡舱里全部铺着木地板，一尘不染，泛着深红 色的亮光，好像是桐油漆过的，能够照出人影。我的脚在这么干净的地板面前变 得慌乱起来。我想，就是街上王剑家漂亮的木地板，也没有这么整洁的。 　　陈国禾终于在地上坐够了，他站起身，跑到后门口，又发出一阵惊叹： 　　“你家竹子真多啊。”说着就扑进竹林，然后将竹子摇得瑟瑟发抖，竹叶纷 纷飘落。 　　我对陈国禾的惊喜并没有感到意外。街上的王剑、郝利新、汪小斌、朱朝雨、 陈湘湘、党庆思等同学到我家来玩，看到我家屋后的竹林，都要大呼小叫一番， 然后就在竹林里乱窜，把觅食的鸡儿吓得四处乱飞。 　　陈国禾在竹林转了一阵，就气喘吁吁地回到屋里。走到条桌边的时候，他看 到了我画的奔马和天鹅——画画的纸就是他上次在教室送给我的。 　　他盯着我的画看了一会，画上的东西好像引起了他什么心思。他趴在条桌上， 仔细盯着画看，不吭声，刚才的疯劲突然没有了。 　　“马有翅膀吗？”他忽然指着画问我。 　　“唔……”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我感到很难为情，好像我撒了一个天大的 谎话，被他戳破了。 　　“我只看见天鹅有翅膀，老鹰有翅膀，还有……飞机有翅膀……要是马也有 翅膀，那该多好啊。”听他的口气，他并不是在戳破我的谎话。 　　“有的马也有翅膀的……飞马……”我终于鼓足勇气为自己辩解。 　　“真的？”他又惊喜起来。 　　“真的。飞马又能奔跑，又能飞。它在地上奔跑的时候，就将翅膀收起来， 藏在肚子下面；它要是想飞了，就将翅膀从肚子两边伸出来。它的翅膀很大，很 长，比天鹅的翅膀还要长……然后使劲扇动翅膀……扇啊扇啊，扇啊扇啊，它就 飞起来了。在天上飞，飞，就像天鹅那样，没有人够得到它……” 　　“哦，飞马真厉害啊。”陈国禾吸了一下鼻涕，无限向往地说。停了一下， 又说：“我要是遇到飞马就好了。” 　　我很想跟他说，我就遇到过飞马，还遇到过很多奇怪的东西，在天上飞来飞 去。有时候，我自己也飞起来了。在大路上面飞，在田野上面飞，在面条一样的 高压线上面飞……越飞越高，越飞越自如，毫不吃力……我知道我说不清这些事 情，就抿了抿嘴唇，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凉爽的夜晚很快就来临了。爸爸妈妈把条桌抬到门前的空地上，我们一家人 在条桌上吃过了晚饭，姐姐就在条桌的四条腿上绑上四根竹竿，又把蚊帐的四个 角系在竹竿上。我连忙洗完澡，钻进蚊帐，躺在条桌上，望着星空，等姐姐洗完 锅碗来讲故事。 　　月亮也洗完澡出来了，浑身透亮，在天上慢慢地行走，圆圆的身子发出凉爽 的清辉，把整个夜空照得亮堂堂的；星星们也都洗完澡出来了，一个比一个干净， 一个比一个精神。星星和月亮都出来乘凉了。他们在天上乘凉。他们肯定能看见 我，因为我躺在条桌上也能看见他们。月亮不说话，只管慢腾腾地行走，像个大 人；星星们在说话。他们挨得很近，说着悄悄话，挤眉弄眼，嘀嘀咕咕。还不停 地传话，从东边传到西边，从南边传到北边……我努力想听清他们到底在说些什 么，可我始终没能听清。我就不再看他们，只盯着月亮看。月亮上面有山，有树， 有石头，有房子，有人。姐姐说，月亮上面还有仙女，还有一只白兔，还有一个 酿酒的人，整天在酿酒。仙女是从地上飞到月亮上面去的，那只兔子也是仙女从 地上带去的——她把兔子放在袖笼里带上去的。现在，我隐隐约约看见了那个仙 女正在月亮上摇着扇子，那个酿酒人正不停地忙碌着，那只兔子正在桂花树下穿 梭….. 　　姐姐终于洗完碗筷了，她坐在条桌边，摇着蒲扇，故意不开口。我只好坐起 来，说：“姐姐，今天讲什么故事啊？” 　　姐姐微微一笑，用扇子扑了扑腿，说：“我要赶蚊子呢。” 　　我说：“你到帐子里来。” 　　姐姐高兴地钻进帐子，和我并排躺在条桌上，慢悠悠地说：“今天给你讲兄 弟两个比赛挑东西。” 　　我说：“快讲快讲。” 　　姐姐用手指着西边的夜空，说：“看见那三颗星了吧？”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寻找，却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三颗星星。天上满是星星，闪 闪烁烁，都一个模样，只是有大有小，有的很亮，有的不太亮。 　　姐姐只好将手指放在我眼前，想用手指将我的目光引到那三颗星上，说： “就是那三颗最亮的，并排在一起的。中间那颗最红，边上两颗稍微有点下垂…… 看见了吧。” 　　“看见了！看见了！” 　　“你再看东边，也有三颗并排在一起的星星，跟这三颗差不多……在河那边， 看见了吧？” 　　“看见了！看见了！” 　　“从前，天上有弟兄两个。”姐姐终于讲起了故事，“哥哥是实在人，做事 不偷奸耍滑，处处让着弟弟。弟弟有点小聪明，喜欢暗中讨点小便宜。这一天， 玉皇大帝叫弟兄两个挑一担石头、一担稻草，从河西挑到河东。”姐姐指着弥弥 漫漫的乳白色的银河，“这是天上的河。天上也有河，就像我们家屋后的通扬河 一样……玉皇大帝说，谁先挑过河，就奖励谁一座宫殿。弟弟问玉皇大帝，谁挑 石头，谁挑稻草？玉皇大帝说，随你们定。哥哥就对弟弟说，你挑哪个？弟弟心 里打起了小九九。心想，石头重，稻草轻，我就挑稻草吧。就这样，哥哥挑着石 头，弟弟挑着稻草，出发了。 　　刚开始，弟弟挑得好不快活，因为稻草轻啊。很快他就跑到哥哥前面去了。 可是，不到半天，天上刮起了大风，下起了大雨，稻草全被雨水淋湿了，像泡过 的一样，原来轻飘飘的稻草变得比石头还要重，重好几倍。加上刮大风，稻草担 阻风，更不好走。弟弟走一步歇三步。哥哥挑着石头，刮风下雨却不碍事，他很 快超过了弟弟。你看……”姐姐指着银河东边的三颗星，“看到了吧，哥哥已经 到了河东。中间那颗星就是哥哥，旁边的两颗星就是石头担子。哥哥挑得不吃力， 脸是白的。”我一看，中间那颗星果然是白色的，而且三颗星一般高低，就觉得 哥哥挑得不吃劲。姐姐又指着河西边的三颗星说：“你看，这就是弟弟在挑着稻 草，到现在还没过河呢。中间那颗星就是弟弟，两边的星就是稻草担子。你看弟 弟挑得多吃力啊。脸挣得通红，两边的稻草担子也沉得不得了……”我一看，中 间那颗星果然红红的，旁边的两颗星也下垂着，就像风雨中沉重的稻草担子。 　　我听完了故事，不吭声，我的心已飞到天上去了。后来，我睡着了，估计姐 姐也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醒了。我看见天上跟往常大不一样，天上出现了一座座的 房子。房子高大巍峨，矗立在夜空中，好不壮观。房子是古式的，飞檐翘角，重 重叠叠。房子的颜色都差不多，就像我玩的铜板上的铜锈色，有点灰绿，有点古 青。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房子，它们又像宫殿，又像庙宇，有好几十座，高低错落， 连成一片，把北边的半个夜空都占满了。房子背后有一座座的高山，朦朦胧胧地 挺立着。房脚下和山脚下都飘着云雾，若有若无。我听不到一丝声响，只看见这 些山、这些房子默默地出现在天上，出现在夜空中。 　　又不知什么时候，天上飞来了一个巨大的、奇形怪状的东西。有点像飞机， 但肯定不是飞机。飞机有翅膀，它没有翅膀。它有三间房子那么大，也可能比陈 国禾家的大船还要大。它是很多个方形的、圆形的、和说不出形状的铁件组成， 还有无数个稀奇古怪的部件安装在这些铁件上。我只知道它是铁做的，我说不清 它的形状。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地上肯定也没有这样的东西。它是天上 的东西。它在夜空中呼啸飞行。我想，可能要打仗了。可我并不害怕，只是感到 心凛凛的。 　　不一会，这种奇异的东西成群结队地飞来，大概有100多架。它们有的好像 急于去完成某种重要的任务，在夜空中一穿而过，就消失在茫茫的天边；有的在 夜空中不停地飞来飞去，穿梭盘旋。它们有的列着队形，不一会队形又乱了。有 的侧过身子掠向夜空，有的悬停在空中，好像在注视着我。有的飞得高，飞得远， 看上去比飞机大不了多少；有的飞得很低，从我家的房顶上一穿而过，从我家屋 后的梧桐树梢上急速而过，有的甚至从我的眼皮上呼啸而过，我能清楚地看见它 身上的铁件或螺丝。这些飞得很低的东西显得非常巨大，也很壮观。我很震惊， 甚至很崇拜，但并不害怕。它们没有相互开火，它们只是在神秘的夜空中飞行， 或高或低地飞行，神秘地飞行，神秘地穿梭。我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它们要干 什么，它们又急匆匆地飞向哪里去。我能确定的是，它们肯定不会向我开火，肯 定不会炸我家的房子。它们应当是天上的战机，它们只是在夜间出来显现一下； 或者天上有什么急事要它们去解决。它们跟我们地上的事情无关，跟地上的人无 关，跟我无关。因为现在，它们已经从我的眼前全部消失，只剩下无边无垠、繁 星闪烁的夜空…… 　　第二天上午，陈国禾又来找我玩了。 　　这一次和他一起来的有王剑、郝利新、陈湘湘，共四个人，都是我们班上的 同学。大块头郝利新告诉我，他们是先到船场玩了一阵，然后和陈国禾一起来的。 　　我想将昨天晚上姐姐讲的故事再讲给他们听，但是觉得讲不好——现在是大 白天，天上没有星星，我讲了他们也听不懂。我又想将天上高大的房子、挺立的 群山、飞来飞去的奇怪东西讲给他们听。我想，他们听了准会说我是做梦，是在 说梦话，我就没有讲。我想有机会单独讲给陈国禾听，他或许会相信我说的，因 为他常常跟我说梦一样的话。 　　王剑、郝利新、陈湘湘都想到生产队的瓜田里去玩，他们都对瓜田有特殊的 喜欢，甚至向往。他们三个都是街上人，很少有机会到瓜田里玩。他们很想去， 但不敢，怕看瓜田的老张头捉住他们。他们希望我带领他们去。因为瓜田是我们 生产队的，而我的爸爸又是生产队长，即使捉住了，也不要紧。 　　陈国禾却对到瓜田去玩不太热心，也不反对，可去可不去的样子。我看出来 他有心思，好像有什么话要单独跟我说。 　　我领着他们到了瓜田。生产队的瓜田集中在一块，共分三大片。一片是黄瓜 田，一片是西瓜田，一片是香瓜田。黄瓜田好隐藏，看瓜田的老张头不容易发现， 我就决定带他们先到黄瓜田里玩。 　　我们几个先迂回到瓜田旁的小河边。小河边是高高的坡坎，我们就从坡坎下 匍匐着爬上岸，然后悄悄进入到黄瓜田，就像电影上的侦察兵那样。我们都知道， 如果直接从村道上走进瓜田，警惕的老张头准会发现我们。 　　我们钻进黄瓜田的深处，高高的瓜架将我们小小的身躯隐藏起来。头顶上是 密密的瓜叶，身边是长着细毛刺的瓜藤，还有无数根吊在瓜藤下的黄瓜。我们确 信远处瓜棚中的老张头看不见我们，即使他开着飞机在瓜田上空巡视，也看不见 我们。 　　我们在瓜田沟里歇下来。大块头郝利新早已摘了一根黄瓜啃起来，其他人也 都兴奋地摘起瓜来。我小声警告他们说：“一人只能摘一个，吃多了会拉肚子。” 湘湘挑了一个最小的，摘下来，在衣服上使劲地擦，然后咬了一口。刚嚼了两下， 就哭丧着脸吐出来，说：“这么苦，涩嘴。都没有‘甜甜草’好吃。” 　　我说：“谁让你摘这么小的？” 　　“我以为小的嫩。”她撇着小嘴娇声嘀咕。 　　郝利新、王剑都忍着声音笑起来。我没有笑，只是同情地望着湘湘。陈国禾 赶紧摘了一个大的递给湘湘。 　　郝利新说：“少吃点。黄瓜不好吃，一会到香瓜田吃香瓜。香瓜最好吃了， 我最喜欢吃香瓜。” 　　王剑和湘湘都说好。 　　我知道郝利新的意思，他这是暗示我尽快带他到香瓜田去。可我怕带他们到 香瓜田，因为香瓜田不好隐藏，很容易被老张头发现。 　　“先在这里躺一会吧。到了香瓜田就没地方躺了。”陈国禾说着就躺在瓜架 下。我佩服他计划周密，也有点理解他为什么这么喜欢泥土了。 　　郝利新见陈国禾躺在瓜架下，也跟着躺下来。就连极爱干净的、家里铺着地 板的王剑也躺下来了，只有湘湘坐在地上。 　　夏日的阳光透过茂密的瓜叶，映在我们的脸上和身上，黄色的花朵和花粉也 落在我们的脸上和身上。我躺在地上，望着头顶上密密匝匝的瓜叶。一片片瓜叶 被阳光照得透明，瓜叶里的脉络清晰可见。瓜叶上细细的毛刺就像婴儿身上的汗 毛。我们被碧绿包围起来，被碧绿覆盖起来。我们在碧绿的海底乘凉，呼吸，休 息，碧绿的海面就在我们的头顶上微微荡漾。蝴蝶、蜜蜂、蜻蜓，还有说不出名 字的飞虫在碧绿的海水里翩翩起舞，自由自在…… 　　陈国禾望着飞舞的蝴蝶、蜜蜂、蜻蜓，像勾起来了什么心思。他呆了一会， 然后吸了下鼻涕，吞吞吐吐地对我说：“华小迅，我告诉你一件事……” 　　我想，他又要说什么梦话了。 　　“昨天，我差一点飞起来了……”他盯着眼前的一只蝴蝶，细声细气地说， 看他的样子，不像在说梦话。 　　郝利新一听他的话，就用鼻孔哼了一声，同时在地上扭了下圆胖的身子，掉 过脸去。王剑和湘湘却很感兴趣地望着陈国禾，希望他讲下去。 　　“你是怎么飞起来的？”我心里莫名地紧张起来，觉得陈国禾看透了我心中 的秘密——因为我也常常感到自己会飞。 　　“会飞的都有翅膀。蝴蝶、蜜蜂、蜻蜓、小鸟、老鹰、天鹅、大雁都有翅 膀……飞马也有翅膀……我也有翅膀……” 　　他坐起来，将双臂在身体两边伸平，又上下扑楞了几下。我一见，心里更紧 张了，因为我也是这样起飞的。 　　“昨天，我在船上，看到一只鸽子，站在船头，张开翅膀，扑了两下，就飞 起来了。我也想飞，就伸开膀子，用力上下扑打，就像这样……”说着，他又伸 平双臂，用力上下挥动。“但是，不管我怎么张开翅膀，就是飞不起来。我就使 劲想，终于明白了。我太重了，不像小鸟那么轻，就难飞起来。还有，我的翅膀 太细了，不像鸟儿的翅膀那么大，不能……我也说不清楚，就是不能将自己撑到 空中的意思。”我明白他的意思了，因为我在起飞的时候，也遇到跟他同样的问 题。然而，陈国禾不知道，我最终能飞起来，因为我克服了他说的问题。我现在 还不能告诉他，尤其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告诉他。想到这里，我不禁激动得瑟 瑟发抖。 　　“我爸爸上次从镇江开船回来，装了整整一船舱的纸板，各种各样的纸板都 有。我就用两张硬纸板做成翅膀……我在翅膀上穿了几个孔，然后绑在自己的膀 子上。我试了试，感到有风……我扑得越快，风越大……”说到这里，他呼地一 下站起来，涨红了脸，也有点气喘。 　　我听了，也微微喘起气来。我努力控制着气息。我感到脸发烫，清凉的瓜田 变得燥热起来，我觉得我随时会飞出瓜田。因为，陈国禾的话快要把我内心深处 的秘密统统翻出来了。 　　“我觉得我快要飞起来了，我听到翅膀发出的呼呼声。我用力扇啊，扇啊， 还是没有飞起来……我急死了。我急得直跳……我顺着我家大船的船帮，向前飞 跑起来。一边跑，一边上下扑着翅膀。跑了一半，我感到就要飞起来了，我的脚 好像离开船帮了。我就继续用劲往前奔，我听到了呼呼的风声……当我奔跑到船 头的时候，我真的飞起来了……我的脚向空中划去，两个膀子用力扇……我离开 了船……” 　　阳光一下子击垮了所有透明的瓜叶，碧绿的海洋顷刻间崩塌了，所有的蝴蝶、 蜜蜂、蜻蜓都一轰而散。我的脑袋也“轰”的一下炸裂了，巨大的响声将我送向 了烈日灼烤的天空。 　　天哪，原来不止我一个人会飞。 　　这天晚上，我走在村里笔直的大路上。大路上就我一个人。平整板实的大路 上铺满了月光，路面像涂了一层牛奶，泛着淡白色的光辉。我踩着月光小跑，然 后快跑，双腿像马儿那样一纵一纵地奔跑。我越跑越快，风声掠过我的耳朵。我 伸开双臂，在空中用力上下扇动。我知道，只要扇动的速度够快，就能搅动空气， 双臂下的气流就能将我托举起来。于是我扇动空气的速度越来越快，力量越来越 猛。我的努力没有白费，我双手感到空气的存在了，就像游泳时双手拍击着水面 的感觉一样。这样的感觉让我很兴奋，我知道我快要起飞了，就更加用力地扇动 双臂。终于，气流将我托举起来，又好像我的双臂撑着厚实的气流向上腾起。我 的双脚离开了地面。我很高兴，但我不能松劲。因为我知道，我一松劲，马上就 会落到大路上。只要我飞到高空，那时候扇动得慢一点就不要紧了。于是我就更 加用力更加快速地扇动双臂，双脚也使劲地蹬踹，就像游泳时踩水一样。我感到 双脚踩着了空气，就像踩着了水一样。气流撑着我的双臂、双手、双脚，我的双 臂、双手、双脚撑在气流上，我在冉冉升起，我真的飞起来了！ 　　我已经飞到一人高了……已经飞到树那么高了……已经飞到电线杆那么高 了……再加把劲！我完全飞起来了！我已经飞得比工厂的烟囱还要高了！我已经 飞到天空了！没有什么东西比我还要高的了！我真正飞起来了！ 　　我长长地舒了口气。我的心一下子平静下来。我感到整个人都轻松起来，惬 意起来。 　　我慢慢扇动着双臂，轻盈地，从容地…… 　　我俯瞰着大地。身下是广阔的田野。稻田、瓜田、菜田……一望无际；高压 线像几根长长的面条，挂在田野上；铺满月光的大路成了一根模糊的纸带；我家 的房子、房子后面的通扬河、河边的树林都尽收我的眼底…… 　　我轻轻地飞，慢慢地飞，毫不吃力地飞。我用双臂和双脚自如地调节着飞行 方向和飞行高度。我想飞多高就飞多高，想飞多远就飞多远…… 　　2016年3月6日，南京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