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群羊   作者:董剑华   “咱关系对劲,以后你来了就自己挤(奶)。如果哪天取奶人多,你就去挤 杏树地里拴的那只羊。”   这是城市一角养羊近二十年的羊倌说给我听的。我是他一客户。   他卖羊奶,可以送货上门,也可以让用户到羊圈现场取。也许是城里人注重 早晚的健身锻炼,所以不论离着二三里,哪怕六七里之外,订奶人都乐意拎着个 瓶子,紧走慢赶去饲养场取奶,图个一举两得。   羊圈在城市西南角一块农田里,原先是羊倌家的自留地。高楼如搭积木般由 中心区蔓延开去,环抱城市的很多农田都被征用,而羊倌所在的这块田地,离最 近的楼盘也不过三十多米。远处一块开发区也从反方向围拢过来。这一亩三分地 大的饲养场,俨然城市洪流中一个孤岛,倔强地坚守者。   饲养场很简陋。水泥柱子做栏杆,横的横,竖的竖,围成一米多高方方正正 一院落。靠着其中一边搭上顶棚,苫上油毡,就地摆放一些食槽(其实不过是些 塑料大桶),赶进去四五十只胡须飘飘的母山羊,小柴门掩上,铁钩钩一扣,这 就成了羊儿们白天的活动场。   主人在旁边另搭一住所,里面摆放一张床铺,开有前后俩门。后门进去便是 羊舍,是专供山羊夜间休息的场地。虽然较前院的羊圈狭小了许多,但这里四周 高墙,晚间相对安全许多。   羊倌五十多岁,身板宽厚,脸膛红润,那身“工作服”实在不敢恭维,记载 着太多有关羊的气息。他随手就能从门前葡萄架上,或是羊圈栏杆的一个地方摘 下一条鞭子,驱赶这支大军浩浩荡荡上山下沟,吃尽世间百草。   天热时,他一天要放牧两次。出发前,他用特大号的瓶子装满开水,放进黄 挎包里斜挎肩头。羊倌嘴里“嘘、嘘”着,打开羊圈的柴门,那群羊便有秩序地 走出来,四蹄踏踏有声,眼眸发亮,神采飞扬,就像听到下课铃响的小学生一样。 沿着时宽时窄、蜿蜒连绵的田间小道,山羊时而三个一排,时而五个一伙,“咩 咩”地交流着什么。它们对路旁葱郁的苗木视而不见,中规中矩的只顾前行。能 做到秋毫不犯,真是训练有素啊。   羊倌要一口气把它们吆喝到五里开外的山沟里去,那里荒无人烟,野草疯长。 羊儿一踏上这块“专属区”,就再也抬不起头来,只管一路啃过去。此刻,四周 一片安静,羊儿匆匆忙忙的啃食声,时高时低,成了这里唯一的奏鸣曲。   如果赶上阳春三月天,羊羔羔满圈,似祥云出没,这小小的饲养场就别有洞 天了。那一阵子,取奶的人往往都会手牵或怀抱自家的小宝贝来光顾。羊羔羔围 着羊妈妈悠闲地或站或卧,或是头抵着头较劲儿玩。两三岁的小孩子早看呆了, 硬是挣脱大人的手,蹒跚着脚步,径直走上去,来到和自己一般高的羊羔面前, 伸出小手摸摸小羊这儿,摸摸小羊那儿,一点也不知道害怕。而再大点的孩子, 则会蹲下来,在路边拔下一撮草,然后充满爱怜地走向羊圈。还没等他们走到栏 杆前,山羊们已经为草而动,你拥我挤地抢占有利地形,伸长嘴巴等着喂它们吃 呢。   羊倌最忙碌的时候不是放牧,因为羊很听话,他只消看好头羊,其他的羊都 跟着头羊走,他有的是大把时间来听听收音机,甚或眯起眼睛打个小盹。而最奔 忙的时刻恰恰是挤奶那一阵子。   下午放羊回来,一个个山羊的奶包鼓胀鼓胀的,眼看要坠到地面上。情形厉 害的,主人不得不给它们的奶子罩上布兜。羊还未进了圈,就有心急的顾客从队 列里牵出心仪的山羊,拴在栏杆的绳头上,接着用湿抹布擦洗干净羊奶头,然后 毫不客气地“哧哧”挤起奶来。羊倌这会儿顾不上歇脚缓口气,就蹲下身来一瓶 接一瓶地挤着。好不容易打发走一拨顾客又来一拨,眼见得他脸上的汗水直往下 淌。   他常年放羊和草打交道,手指被染得五颜六色,恐怕认真洗也洗不掉的,跟 他手里挤出的白花花、娇滴滴的乳汁一比,视觉上反差太大,很多小媳妇颇有微 词,尽量避开他,让女主人去挤。   能够一试身手,学学挤奶,是很多看客羡慕的事儿。主人默许了,这下引起 了很多人的兴趣。他们像模像样地蹲在羊的身旁,伸手去挤。有的半天挤不出一 滴奶,有的虽挤出来了,可全撒到瓶子口外,流得满手都是。还有的刚一伸手摸 奶,山羊就像受惊一般,绕着缰绳直打转转。那段日子欢声笑语此起彼伏,取奶 的人差点爆棚。   然而好景不长,羊倌断然喝令:禁止外人挤奶。原因是这些人貌似会挤奶, 实则是拽住奶头使劲往下扯。次数一多,时间一长,造成羊奶头组织拉伤,引发 感染。羊倌痛定思痛,才铁青下脸来,结束了闹哄哄的挤奶乱象。一时间,很多 人手痒痒的不知如何是好。   当然我也不例外,虽然老家曾经养过羊,我也偶然挤过几回,但听羊倌那么 一说,我也好后怕。   去年深秋,随着草木的衰败,山羊产奶量锐减,挤奶的人少了。兴许是我一 天不拉的取奶表现取悦了他,羊倌又一次给了我挤奶的机会。经他几次指点,再 加上我的用心揣摩,挤奶时,羊不再是原先的东躲西藏、摇摆不定的样子。于是, 我也能从容不迫地挤满一瓶奶了。   有一次,我去取奶,大老远就听到有人吼秦腔。走近一看,是两个取奶的老 年人,一个坐石头墩上拉二胡,一个拿腔拿调、一本正经地站在羊倌房门口唱戏。 二胡声悠长,秦腔味浓烈。一圏的羊儿静静地,有滋有味地反刍着。羊倌满面红 光,不住声的点头称是。一连几天,有好几位轮番献唱,让这远离人烟之地充满 少有的温情。   羊奶的价格也随行就市,一涨再涨,今春已到每斤五元钱了。要喝奶的,爱 喝奶的,没什么影响,照样来。小路上,挤奶的人家三三两两,络绎不绝,从阳 春三月直走到深秋十一月,不论刮风还是下雨。   听羊倌说,现在可以放羊的地方越来越少,原来能放羊的山坡和深沟,要么 被砖瓦厂、石灰窑占去,要么被勤快人开垦成了梯田,要么是被一车车的垃圾掩 埋。能让羊儿安心、放心吃草的地盘再这么少下去,估摸着不出三五年,他就得 卖光所有的羊,另作打算了。   看来现场取奶、挤奶的日子不长久了!   惟愿城市能大度一点,给这些可爱的生灵、人类的朋友留出一席之地,好让 我们的孩子、孩子的孩子们在未来的日子,也可以看得到原汁原味的自然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