篮球场上的足球   彭立武   踢足球最理想的地方当然是在草地上,如果没条件,土场子也可以玩玩,现 在流行的那种塑料草皮的假草,也很不错,最次的是水泥地,球磨得快,人容易 受伤。不过,这些对我们而言都不太要紧,我们无所谓地方,有球踢就行,那些 年,在篮球场的水泥地上踢球,也照样开心。   本地的春天雨太多,不适于户外运动,湿天由冷转热的过程中,人就如同酸 菜坛子里的黄瓜,发酵起霉,粉刺一个接一个地在脖子后面冒出,心里面躁动不 安,望着雨歇,望着夏季。   球踢得不怎么样,瘾却是那么的大。天上还满是阴云,地上的水也未干,但 我们这些人已等不及夏季,只盼着上场去舒展一下筯骨。组织者迫于大家急切的 呼声,掏出手机来约球,那时短信还没有群发功能,我只能一个一个地发:下午 不落雨的话,去XX地踢球。   天老爷照顾,有时真的会睛上半日,拉开我们戏称之为“赛季”的序幕。   “豆子,来,传个球过来。” 唐杰下了摩托,扶起大撑,大声地喊。   迎着久违的皮球,他抡起腿,释放出憋了几个月的力气。皮球炮弹般射出, 从篮球架后的土坡上弹起,翻落到人多高的围墙后去了。   “猪脑壳!捡球去。”   一片骂声里,唐杰同学笑嘻嘻地爬过围墙捡球。   这些人都是五中的中学同学,“豆子”是我的外号,还有何、尹、尧、郭、 易、晋、罗、曲、马等。这一大班子人,毕业了十几年后,因为足球又凑到了一 起。   市五中座落在东塘与侯家塘之间,解放前叫雅礼中学,原是二十世纪初外国 人办的一所学校。校内一色的苏式红砖教舍楼,朴素稳重,粗矮的樟树环绕着标 准的足球场。球场以炉渣铺地,八十年代,大部分的学校操场都爱铺这东西,比 起黄泥地来,它灰尘少,雨天没有烂泥巴。   体育老师姓岑,是我们最喜欢的老师,背地里我们称他为“岑老屁股”,他 五十左右的年纪,因为担心别人听不懂自己的外地口音,说话语速很慢,总是表 情认真地耐心讲解。体育课一般先做两分钟的准备活动,然后这和蔼的男人把一 网兜足球发下来,让我们尽情地玩。   350米的跑道,外圈有四、五层水泥看台,看台上到处可见一粒粒黑色的颗 状物,大的是樟树籽,细的是树上落的虫屎。太阳虽大,但树荫如伞,将炎炎烈 日都隔在了看台外,女生们怕晒,大多在这里坐着。   男生以脚下球技的高低,分出高低不同的档次,最高的当然是校足球队的队 员,其次是能玩些花哨动作的一小帮人,然后就是乱冲乱踢的群众球员了。但无 论身份如何,大家都有模有样地踢,个个都汗流浃背,都张着嘴巴笑。   下午只有两堂课,四点来钟便早早地放了学,直接回家是极少有的情况,得 玩玩才行。回想起来,其实那时也没什么能玩的东西,因为家里条件差,我口袋 里总空无一文,而好友君则不同。君瘦瘦的,戴副眼镜,比我高半个头,他家境 好,常有些零钱。日子虽在慢慢地好起来,可我们还没有养成吃零食的习惯,回 家一路经过花花绿绿的铺面摊贩,有卖牛皮糖的,卖扯麻糖的,打棉花糖的,还 有把糖融在小勺子里浇出各式图案的,以及卖果子的,烤红薯的。卖冰棒的背着 泡沬箱子,喊:“买冰棒唻,有过得敲的绿豆雪糕可可冰棒唻!”但这些诱惑都 无法和满载着武侠小说的三轮车摊子相比,君大把将钱花在这些书摊上,毫不吝 啬。买的书他当然是第一个读者,我是第二个读者,然后有第三第四……   书一借到手,便急不可耐地翻开,一边读一边慢慢朝家走,在武侠的世界里 心驰神往。   另一件乐事无需花费,那便是踢球。用碎砖头在地上摆两个球门,几个人就 可以开场,校园里总不缺踢球的地方,跑道上、沙坑边尽是一群群玩得起劲的人, 书包就随意地丢在水泥看台上。太阳将落尽时,累了的孩子就收了球,在校门口 的水龙头下洗了手脚,心满意足地回家。   毕业出了校门,那金色阳光照耀着的炉渣地和水泥看台,以及那个21.5CM直 径的圆东西就一下子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当时未曾感觉到一丝的留恋。夏日的 阳光照着懵懵懂懂的少年,以为人的一生都是如此的无忧无虑。   成年后,球场上活跃的几个玩伴,相比其它的同学,联系要多一些,久而久 之就形成了一个小圈子,聚到一起喝酒吹牛,尽谈论些自以为了不得的牛人牛事, 先是谈发财,谈女人,谈打架,谈官场……,然后发一通牢骚,末了感叹社会、 人生,这几乎成了定式。   某日,忽记起了球场上的欢笑,某人道:“踢场球不?”   一呼百应。   找出尘封的足球,打足气,穿上新买的球鞋,一通电话联系后,兴冲冲地出 了家门,那兴奋的劲儿,与平常相约出去喝酒全然不同。   寸土寸金的城市,找个免费的球场不容易,踢球的地方总是四处辗转着。大 约02年的时候,我们去母校五中找场地,熟悉的校园,熟悉的樟树,只是炉渣球 场铺上了绿草,并用栏杆围了起来,还锁上锁,进不去了。不过,单车棚外的几 个篮球场常常空着,也没人管,是个踢球的好所在,正好成全了我们。   小场足球的特点是灵活,急停、变向、快节奏地往返跑动,得小心踝关节受 伤。长传球是我们的弱项,因为没受过正规的训练,一脚高球顶多就传个30来米, 但这不是问题,因为篮球场的长度都不到30米,问题是天气太热,心肺的功能跟 不上。跑着跑着,脚步越来越沉,嘴巴也越张越开,实在受不住时,就把那一百 几十斤停下来,弯下腰撑着膝盖喘气,喘得恨不得把舌头伸出来。   累是累,但进球的那一瞬间,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得到了满足,“快点来快点 来!”赢家们喜笑颜开地叉腿排成一列,,输家们则垂头丧气地从其胯下爬过。   03年,因为非典的流行,雅礼加强了门禁,学校禁止外人进入,又得另觅踢 球的地方。   阳历七月,是老历的六月,蚊子咬,沙痱子炸,能热死人的天气。骑上摩托, 掌握着油门,让风嗖嗖地吹在身上,感觉很不错。目的地是交院。从边门进去, 七转八转,下一个长长的坡,绕过大足球场,便到了我们踢球的地方。   那是并排的4个篮球场,已略有些破烂。天热有天热的好处,太阳下的球场 空无一人,你想选哪个场子都行。我们一般选最里面那个,因为靠着坡和围墙, 有小半边阴,也好捡球。   水泥地面有些开裂了,深绿色的铁管篮板架,有个一人多宽的门洞,正好做 球门。蝉在叶深处死命的鸣响着。   规矩很简单,射门要过半场且不高过膝盖,没角球。   人越多越好,八个正好,六个也行。初上场时都生龙活虎的,跑上两分钟就 哼哧哼哧了,五分钟之内肯定会有人要求中断:“不行了不行了……”。场边有 一截废弃的电线杆,倒放在地上作凳子用,一屁股坐下去,几棵不大的樟树体贴 不过地遮出一片荫来。   拧开矿泉水瓶盖,水顺着喉咙灌下去,凉爽泌入心脾!喘匀了气,扯过几句 闲谈后,体力好点的又摧着上场了。   再上场,身体各部件就运转开了,慢慢找到了各自的节奏,不觉先前那样累 了。踢着踢着,动作协调了,配合也默契了,不时听到队友间情不自禁的喝彩— —“好球!”   人稍多点时,就分成三边,输球的下位。场下看球也不错,想要凉快的可以 坐在泥地上。将屁股大腿贴着阴凉的泥面,看着蚂蚁爬上手指,在汗毛间来来去 去,有种久违的亲切。   指点着场上球员的表现,一边扯谈,想到什么说什么。不说也好,点根烟边 听边吸,我呼吸道不好,吸得狠了,会止不住地咳。   这样的半日,人从工作和生活的烦扰中暂时脱离出来。   我在一家国企上班,单位效益虽不错,但烦心事也不少,当官的总是挖空心 思地折腾,一时“功能重组”, 一时又“资源优化”,人就像个皮球一样在几 个部门间被踢来踢去,难以安心做事。这是没办法的事,俗话说,六月天给猪扇 扇子——朝钱看吧。踢了这么多年的球,也试试让人当球踢的味道。   何脚下功夫老到,没有花招,可以独力撑住后场,也能组织进攻。   郭是个大度的人。他身体单薄,每次对方轻轻挤他一下,球肯定就丢了,别 人丢了球一般都会去回抢,他却站在原地张开嘴哈哈地笑。见此情形,尧摇着头 叹气,骂:丢了球还笑个啥?   尹最受欢迎,他脚下灵活,在场上不知疲倦地奔跑,是个得分手。   易的脚头硬,唐杰爽朗,马哥斯文,脚下功夫都扎实,都是些让人愉快的家 伙。晋大大咧咧的,此人下脚很猛,每当抡起腿射门,防守的都吓得背过身捂住 裆部,球打在大腿或屁股上,“叭”地一声肉响,好不疼痛,他却嘻嘻笑。   一场球散了,回家洗了澡后又约出来吃晚饭。晚饭连着宵夜,桌子摆到店门 外的街边,苦瓜鱼、酸菜炒饭、啤酒,蠢吃蠢喝。   从读书时起,何就是个铁杆的球迷,对球队球星赛事都如数家珍,他酒量好, 酒品也好,不劝酒不发酒疯,我和尧则是饭量好。尧那时在做电脑配件的生意, 勉强维持着;郭开了家网吧,还能应付生活。何在几十里郊外的梨托镇做模具, 没房没车没老婆甚至没女朋友,我觉得他正是应该叹息“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的时候。但多年后,我无意间问他:“你最快乐是什么时候?”他略思索一下, 扶了扶眼镜,认真地说:“打小场子足球那些年吧。”   我想,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运动是一剂良方,可以缓解人的压力,工作不顺利家事不开心,打一场球, 什么都烟消云散了。那阳光下的大汗淋漓,给了我们发自内心的欢笑。   场上,球沉闷地来来去去,总是被堵在三分线以外。场下的等得不耐烦,摧 促起来:“再不进球,先出底线的一方自动下位了!”   战机总是眷顾有耐心的一方,随着队友一个眼神,默契闪现,脚随着心动, 球送出去了,队友也赶到了点上,如流水般,假动作晃一晃,空隙出来的一瞬间, 起脚射门。   场下坐着休息时,一般是喝水、吃冰棒解暑,有时买个西瓜敲开了吃,也很 爽快。不过,这些吃的都比不上大自然的恩惠——清风徐来。风轻轻一吹,比吃 什么都舒服。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清风不常有,白云无尽时。   单位里的那些折腾永不会有停下来的时候,我终于顺理成章地从部室混到了 生产车间,对于一个不善人际交往的人来说,这是一件幸事。部室的工作几乎全 是不切实际的管理,让人不胜其烦,车间则还有不少实在的事情,适合我这样的 人去做。   日子以一周一周的节奏过,每周一场球,风和小雨无阻。这样维持了几年, 直到我被外派到郴洲。郴洲距长沙三、四百公里,湘高速四小时的车程,每个月 或每半个月回家一次,踢球的频次就陡然减了下来。   越往后球友越少,大多是工作方面的原因,也有家务缠身的,反正都是不得 已。很多回,因为人手不够,就到郭单位的篮球场上玩,四个人传来传去,也自 得其乐。直到马哥调去了外地,何南下广东后,自然就散了。   篮球场上的足球是从2000年开始踢的,人最多时有二十来号,踢球点四处辗 转,主要有中医学院、雅礼、交通学院,至2008年左右结束,前后近10年。   怀念那些快乐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