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永别 本尼 A: 那一年,我23岁,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一个设计院工作。工作的最大好处是不用 回家,还有就是有了自己的钱。父亲是个极为严厉固执的人,对什么事情都有自 己一成不变的看法。他和温顺和蔼的母亲一向不和,我从小最怕的就是看到父母 吵架,他们每次争吵总是用非常刻薄的话互相讥讽,然后就是很久很久互相谁也 不说话,我小的时候,他们还背着我;我长大了,他们干脆就是当着我的面大吵 特吵。家里这种经常沉闷如冰的气氛让我厌烦,而家成了一个让我害怕去的地方。 上大学以后,因为还是在北京,每周末回家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观察父母的脸 色。更多的时候,我就找各种理由不回家,和女朋友出去闲逛。女朋友不是北京 人,毕业分配后,就各奔东西了,断断续续地我们也通了很久的信,但终于了无 音信了。 那一阵子北京人迷上了“扎啤”,买新鲜“扎啤”经常要排队。我不喜欢喝酒, 可是同宿舍的几个哥们爱喝,而且夏天的时候不喝酒就不打牌,想玩牌的就得出 去买酒。那天我运气不好,抽签轮到我去,虽说买酒的人能多喝点,但对我来说 真是无所谓的。 我站在队伍里一边听前面两个小伙子胡侃,一边闻着啤酒香自己胡思乱想,那个 时候我在写小说,一心想写出一本伟大的爱情故事。想着想着,总觉得有什么东 西在干扰我的思路,我忽然觉得清香的啤酒味道里混进了一种淡淡的甜香,令人 更加昏昏欲醉。我抬头看去,前面几个人仍然说得兴高采烈,回过头,身后站着 一个瘦高的老头,她就站在老头的后面,连衣长裙,不施粉黛,微微侧着脸庞, 目光着落在远处一个什么地方,她的脸朦朦胧胧,典雅的象一个色调柔和的雕像。 我望着她呆了,午后的阳光灿烂,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队伍里忽然有了些骚乱,卖“扎啤”的在喊:“没了,没了,后边儿的别排了。” 轮到我的时候,我开口说要四升,卖“扎啤”的立刻就冲我身后的人挥手:“走 吧走吧,这小伙子都给包圆了。”我身后的老头嘟囔了一句“见鬼”就悻悻地走 了。 她走上一步,静静地问:“师傅,我只买一升成不成?” 卖“扎啤”的一脸的不耐烦:“我不是说过没了吗?下次来早点儿。”说着拿过 我的暖壶,就准备给我灌酒。 她轻声地说:“算了。”脸上没有一丝失望的表情,而她话音却中带着一种让人 难忘的沮丧。 她转身要走。 “等一下。”我说,卖“扎啤”的和她都不知道我在和谁说话。 卖“扎啤”的横横地对我说:“你还买啥?” “我不买了。你让她买吧。”我说。 她的眼睛一亮,“谢谢你。”停了一下又说:“那怎么好意思?” “没关系,让给你吧。”我说着,从卖“扎啤”的手里接过我的暖瓶。“我就住 在那里,等下次再来吧。”我指了指不远处我们设计院的大楼。 “那,你等一下,我请你喝咖啡吧,我叫刘嘉。”她付了钱,对我微笑着伸出手 来,她的声音有一种奇怪的魅力,在此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叫“性感”。她站 得离我很近,身上的气息浓郁得让人陶醉。 “你好。”我握着她的软软的手说,“我有一个小学同学就叫刘佳。” “我是嘉庆皇帝的嘉。不是佳丽的佳,很多人都会搞错。”她和我并肩走着, “我先把啤酒放回家去,然后我们去喝咖啡。” “你在哪里上学?” “我是学音乐的,不过我不上学,我主要是写歌。” “太好了,我们是同行。我是画画的。”我笑着说,“都是艺术家。” “真的?那你在设计院画什么?” “我主要是画暖气管子。” “景物写生?”她显然没有理解我的意思。 “不是,我是画工程图的,我是搞管路设计的。” 她大笑,险些歪倒在地上。 她的家离我们设计院只有几步路,那里有一大排五六十年代苏联援建的四五层高 的小楼。她领着我走进一个门洞,这些楼房早就被各式各样的人住满了,灯光灰 暗的走廊过道里堆了数不清的杂物,几乎每家门口都放着一个煤气炉,墙上地上 到处都是烟熏火燎的痕迹,闷热的空气混合着各种杂物的怪味以及公共厕所的恶 臭,中人欲呕。 她熟练地穿梭在这一切之间,仿佛她是个根本不属于这里的一个外来人,对这里 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她打开一个房门,走了进去,然后轻轻关上门。只一会儿, 她又打开门走了出来。 “咱们走吧。”她说。 “你把我的暖瓶也放在这里吧。”我说,“空着拎着也太重。” “好吧”她微笑了一下,接过我的暖瓶,又重新打开门走了进去,然后再轻轻地 掩上,我站在门口静静地等她。 这一次她很久才出来,歉意地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你想不想进来坐坐。 我还是请你喝“扎啤”吧。” 我点了点头,跟着她走进她的房间。 “我的家里有点乱。不好意思。”她说。 这是一个一室一厅的小房间,没有厨房和厕所,卧室和厅之间,她装了一道门, 她顺手打开门,里屋是她的卧室,到处都是乐谱和磁带盒,桌子上叠满了各种各 样的音乐书,一把破旧异常的吉他随随便便地扔在床上,价格昂贵的音响系统极 不协调地靠在墙边。被子是刚叠的,蚊帐也刚刚撩起,似乎窗户也是刚开,窗外 的人声车声嘈杂地涌进来。屋子里面散发着她的气息-那种让人四肢发软的女人 气息。 她打开电风扇,屋子里太小了,我拿了椅子坐在屋子中间,她歪坐在床上,有一 搭没一搭地和我聊了起来,一边随意地喝着“扎啤”。她很健谈,我本来是一个 很能说的人,可是更多的时候我是在听她给我讲她的音乐,她的歌,她不仅写曲 子,而且还自己作词。一边说,一边翻出她的录音带来给我一首一首地放。说起 她的新歌,她拖过那把吉他,用一把音叉定了定音,就轻盈地随弹随唱起来。她 的歌声充满了女人的魅力,充满了柔情,却没有一丝轻佻,如流水,如清风。我 把她的歌一首一首地听,把我的感觉说给她,她静静地听,一付全神贯注地样子, 时不时给我一点提示和反驳。她的曲谱得很好,遗憾的是词写的味道很淡,有点 媚俗和煽情的味道。 我问她为什么爱喝啤酒,她说喝酒才能找到感觉,而现实的生活太枯燥了,可又 不能喝醉了,醉了就睡着了,半醉半醒的时候感觉才最强烈,所以啤酒最好。我 问她为什么用这么破的吉他,她说这是她父亲从西班牙带来的正宗吉他,而且乐 器用得越久音质就越好。她问我喜欢干什么,我说我喜欢写小说,她就要我把我 的小说给她看,我没有,只好把故事讲给她听。她听了总是笑,说太假,太假, 男人和女人怎么会象你写的那样说话? 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我喝醉了,因为她的面目看上去朦朦胧胧,认不清楚了,后来 才意识到是天黑了。我站起来说我该走了,她说我送送你,说着也站起身来,她 的头发就在我的面前,她身上的气息是那么的芬芳,我忍不住伸手去搂她,只想 抱她一下。她身子一软,带着我倒在床上。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是几点了。 “你真没用,喝几口啤酒就喝醉了。”她坐在床上笑着看我。 我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不多也不少,只是肚子上盖了一条毛巾被。我苦笑着 说:“我是没用。在宿舍里就我最不能喝。”我试了试想站起来。 “我给你倒杯水吧。” 我喝了水就走了,临走前我问她:“我还能来吗?下次一定不喝醉了。” “当然可以啦。”她笑着说。 我回到宿舍是半夜两点多,宿舍里的哥们都跳了起来,:“你小子跑儿哪儿去 了?”“哥几个都急的快报警了。”,“你身上啥味道?”“又上哪里和女人鬼 混去了?”“快给你老爸老妈打电话吧。”,“操,就一个暖瓶还让你给弄丢了, 早知道就真报警了。” 我只是笑了笑说:“你们报警是为了找暖瓶吧,不是找我。”说完,我倒在床上 就睡了。 后来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我花了几千块钱自己“攥”了一台808 8,专门用来写中文。我把我几乎所有东西都搬到她那里,下了班,买了饭就到 她家里去,她有时候会在家里,在家的时候总喜欢穿一条三角裤衩,裸着上身坐 在屋子里呆呆出神,手指在吉他弦上若有若无地走动;有时候又深更半夜才背着 吉他回来,一脸的疲惫不堪;偶尔她也会一连几天都不回来,回来的时候就是满 身烟味酒气。 她在家的时候,我总是和她一起听她新写的曲子,和她一起琢磨写什么歌词;她 不在的时候,我就写我的小说或者捧着本英文书看。我们都没有什么钱,我也不 知道她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从来不问。无聊的时候,我拉着她去动物园旁边的自 由市场翻看各种各样的廉价衣服,饿了就去吃那里的小吃。我和她在一起过了很 久才开始做爱,她是一个欲望很强的人,最多的一次一个晚上她上了六次高潮, 结果累得睡到第二天吃晚饭。但是她更多的时候非常会控制自己,虽然自己每次 都是非常激动,却只是尽心地满足我,拼命压抑自己的欲望。她有她的怪理论: “有渴望的时候,才有灵感写曲子。一切都满足了以后,就感到空虚了。”我却 总说做爱结束以后,我才能集中精力干事情。她说上帝只给男人足够的血液去控 制大脑或者生殖器,绝对不能两者兼得,所以男人有欲望的时候是不能工作的。 于是我就想出各种各样地怪姿势怪方法和她试验,最有趣的是我把她捆在床上, 对她百般挑逗,却总是不让她满足,一直到她哭着求我,自己承认自己的理论是 胡说八道为止。 最惬意的时候是周末的早晨(准确的说是下午),阳光从窗帘里透进来,照在我 们的床上。激情过后,她总是靠在我的怀里,把吉他放在腿上,一只手在六弦琴 上轻柔地拂动,许久许久不说话。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轻轻抚摸着她的乳房, 尽可能地不去打扰她,一直和她坐到四肢都麻木了。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我有一次躺在她身子底下问她,她最喜欢坐在我身上和我 做爱。她笑着摇摇头说:“我喜欢你看我的那种眼光,我喜欢你痴情,更喜欢你 的年青。”我听了笑,“你说我痴情倒是对的,年青从何谈起?你又没有比我年 纪大嘛。”她笑了笑,抓起我的右手,放在她的左乳房下面一点,我的手指伸出 去按她的乳头,捏她的乳房,她用力按住我手,脸上的笑容默默地隐去:“你摸, 我的心已经老了。” B: 第二天,头儿让我去向阳化工厂搞设计,说是向阳出钱,吃住都是他们包了,计 划要十个月完成,如果任务完成顺利,还有红包。我想推辞,可我联系出国的事 还没个影子,以后办任何手续都要通过他,我犹豫了一下就同意了。 七个月后,我再回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那里了。她给邻居留了一张字条,把我 在她那里的所有东西都放在一个大箱子里,留给了邻居。我问她刘嘉去了哪里, 那人理都懒得理我,只用一句“不知道”就关门让我走人。 在同一个星期里,我收到美国来的录取通知书和I20,办护照办签证买飞机票 打点行装,直到我离开中国,我再也没有机会去找她。在美国的岁月里,学位工 作绿卡新工作新职位,就象按部就班一样走过来。每换一个地方,身边的女孩子 就跟着换一换,床上床下分分合合,却再也没有当初那种激情和渴望,有的只是 些得过且过的无聊,而更多的时候完全是纯粹的发泄。 是母亲的一封信又把我召回了中国,她说“上次你寄来的照片,我们都看了,那 个美国女孩,人是好看,良心想必也很好,你们都是大学生,做做朋友应该是不 会错的。可是英文我们不会说,中国菜她也不一定会做。我们觉得媳妇还是应该 娶个中国人,日后大家在一起相处,生活上语言上习惯些。这次很多阿姨叔叔给 你介绍了很多漂亮的女孩子,希望你能回来见见,成与不成,自然由你。”正好, 我刚找到了一份新工作,那边的老板让我半年后去工作,我索性提前三个月和公 司的老板说我不想干了,两个星期以后我就飞回北京去了。 多年不见,父亲老了。他和母亲临到老来却最终闹翻了。两人分别找了房子,再 也不住到一起去了。父亲退休了,白天总是不在家,到公园里找些老人下棋,赢 的时候就兴高采烈,输了就絮絮叨叨地骂人,看谁都不顺眼,好在他赢的时候多。 有时候和他聊天,说得他开心的时候倒好,如果什么意见和他不一样,就会大发 脾气。最常说的一句话是:“美国我也去过,根本不象你说的那个样子。”我终 于还是选择了和母亲住,虽然她也唠叨,但是从来不和我发脾气,倒是经常拉着 我聊天,于是我就三天两头地过去看看父亲。母亲给了我一大叠女孩子的照片, 扑克牌似的罗成一打。我挑了几个见了见,根本心不在焉,只是不想让母亲为难。 可人的女孩天下到处都是,可往往你最想得到的,要得最真切最热烈的却是永远 得不到的。 北京变化了不知道多少,来来往往的人只有两个话题:下岗和腐败。城市里到处 都是建设,到处都是尘土,到处都是污染,把当年老祖先留给中国人的那些古老 的建筑和文化挤得只剩下紫禁城里的那些黄砖碧瓦,新的建筑建起来往往不到一 个月就变成所谓的“豆腐渣”工程,现代化高科技的高楼大厦居然不如大清朝的 百年皇城结实,倒是应了一句古话:人心不古,世风愈下。 多年没有回北京,许多路都不会走了,北京的治安也越来越差,满地都是进京打 工的外地人,到处都流传着抢劫杀人的流言。我的时差倒不过来,白天昏昏沉沉 地想睡觉,晚上精神抖擞地到处乱走。母亲怕我出去被人抢,我就找了一个旧军 挎背上,把我的手机和钱放在里面,然后找出一件旧T恤衫和旧裤子穿上,出门 前把头发乱呼噜一气,直到母亲说我象个进京打工的农民,才放我出门。 我骑了家里一辆最破的自行车满街瞎逛,夜市书摊,一个个看过来。临近半夜的 时候,夜市的人散了,路上都是三三两两的骑车人。我到了我待过近三年的设计 院,黑洞洞地大楼上星星点点地亮着些许灯,想必是熬夜赶工的人。 我下了车走进旁边的一个小餐馆,叫了一杯啤酒和一个凉拌黄瓜和炒花生,吃到 一半的时候,有一个人走了进来,一个清亮的声音说:“老板,还有冰镇啤酒 吗?” 我回过头去看她,快六年了,她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脸上没有脂粉,一身随随便 便的长裙,拖了一双拖鞋。她留了长发,束在脑后,整个人轻松惬意,身上也没 有什么名贵的服饰,却似乎多了写雍容华贵的气质,显得和这个破旧的小酒馆格 格不入。 我站起来,说:“刘嘉。” 她停了脚步,定定地瞧我,“这位是…”。 “It's me.”我一紧张,英语脱口而出,赶紧用中文又说一遍,“是我 呀,我从美国回来了。” 餐馆里所有的人都抬起头来看我。 “你真的回来了。”她想笑,两行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滑了下来。 她的小屋还是和以前一样凌乱不堪,到处都是CD和磁带。只是变了很多,屋子 里的家具换了,多了一架钢琴,台式电脑,崭新的音响,窗户上装上了空调。只 有那把旧吉他,还象从前一样扔在床上,旁边是一个笔记本电脑。 “你还住在这里?”我问。 “不,只是偶尔到这里来。”她顺手给我倒了一杯啤酒,清香的酒泛着雪白的泡 沫。她一边说,一边把她的吉他挂起来,电脑放到床边的一个书包里,然后靠在 自己的被子上,坐下。“只有写曲子的时候,我才过来,因为没有人知道我在这 里还有一个小屋。这个房子建的早,隔音特别好,我到这里来图个清静。” “你结婚了?” “快了。”她微笑,不知是喜还是忧。“你呢?” “我回来相亲。”我笑,“我妈非要给我找个中国媳妇。” “你真的去了美国?”她不信,诧异眼光扫过我的衣襟。 我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破衣烂衫的,怀里是个破军挎,实在也不象个归国华侨。 “见鬼,我什么证件也没带,要不可以给你看看护照和绿卡。” “你不用给我看的。”她平平淡淡地说。 “我不骗你的。”我想起书包里的手机,顺手拿了出来,“这是我的电话,你给 我妈打一个就知道了。” 她不接,轻声说:“我相信你。”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得给我妈留个言,否则她半夜里起来发现我不回来,可 要急死。”我拨了电话,给母亲留言说我今天晚上住在朋友家了,有事给我打电 话。 我打完电话,笑着看她:“电话不是偷来的,是抢来的。” “我知道。”随即醒悟道,“你说什么?”她笑。 我望着她,仿佛间,我又回到了那个多年前的午后。六年了,她从一个默默无闻 的小歌手,成了京城里小有名气的乐队主唱。生活的变迁并没有改变多少她的容 貌,可是她的歌声里已经溶进了多多少少的苍老。她的歌不再年青稚气,开始流 露出成熟的寂寞与忧伤。从前是不知愁的年纪,而如今,留下的只是对忧愁烦恼 的冷漠。 她变得陌生了,有点高高在上,让人敬而远之的感觉。我借着酒,慢慢伸出手去, 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她的左手手指尖还是和以前一样,布满了老茧。我轻 轻抚摸着她的手指,低下头,把我的唇印在那些纤巧的指尖上。我抬起头,满眼 都是泪水。 “我想你。”我说。 “我也是。”她说,大眼睛怔怔地看着我,竭力抑制着自己。 我抱起她,屋子里小,没有几步路可以走,但是我抱着她站了好一会,才珍而重 之地把她放在床上,我吻她,嘴唇轻轻地触到她的唇,她的唇清凉地象夏日里的 清晨。 …… “你和我结婚吧。”我对她说,“我想要你的孩子。” 她突然停止了动作,脸上那尽情享乐的表情慢慢地退去,只留下一点凄凉。 “怎么了?”我问她。 她摇摇头,一颗泪珠落在她的乳房上,顺着上面的曲线向下滑落。我坐起来,搂 着她:“你不喜欢我?” 她哽咽地说:“不是。”我搂着她躺在床上,她伏在我身上,头枕在一边,轻声 啜泣着。 “我不说我想你也知道。”她说,“我是个小歌手,我想出自己的集子,我觉得 我有自己的才华。可是娱乐圈子里的事你也心中有数,无非是钱和性。我会作曲, 会写词,已经比别人不知道幸运多少。我看见过很多女孩子,就因为喜欢唱歌, 可是不会自己写,就一个一个地去和别人睡。我其实也比别人好不了多少,编曲 的,搞制作的,乐队里的,经济人,搞广告设计的,人人都要打点,我又没有多 少钱,还能怎么样呢?我知道我告诉你这些,你一定会嫌弃我。你是一个好男人, 你的缺点是对女人太好,迟早要吃亏了。这么多年了,男人睡了一个又一个,只 有你一个人对我是真心的,知道这些我也就满足了。你知道我从来不带男人到这 里来,就因为这是唯一一个自由的世界,在这个破旧的小屋里,你让我知道这世 界上还有一种痴情的男人。” “和我走吧。我带你到美国去。在美国,你会有自己的房子,汽车,我们可以要 很多孩子,我们可以有一个家。” “可是这里有我的歌。每当我站在台上,听到台下的掌声象潮水一样的响起来, 我就会觉得这么多年来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她说。 “我想和你结婚。”我坚持。 许久,她又无声地叹了口气:“我得过那种病,还做过流产,医生说我已经不能 再要孩子了。”她停顿了一下,““你回美国去吧,找一个爱你的女孩子好好结 婚吧。” 我抱着她,嗅着她身上的气息,默默地流泪。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说:“你帮我写歌吧,你以前写的歌我还没有给你稿费呢。” 我说:“我不要钱,我只要你。” 后来的日子里,我和她躲在她的小屋里,一起纵情做爱,然后就是冥思苦想地和 她谱曲填词,她准备出一个新的集子,我叫它《永别》-这首歌的词是我写的。 和她在一起的最后一天是一个雨过天晴的黄昏,她细细地化好妆,收拾起自己的 CD,乐谱和笔记本电脑,站起来,把我搂在怀里,轻轻地给了我一个拥抱。轻 声说:“再见了,你走的时候替我锁好门。”我怔怔地说不出话来,也不想哭, 看着她温柔地挣开我的手,就这样走了。 那天晚上,我跑到几个旧友那里又吃又喝又打牌,闹到半夜才回家。母亲早就睡 了,我给自己倒了一杯牛奶,走进自己的房间里,就着清凉的夜色,一饮而尽。 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她在一条长长的路上往森林里走啊走……我拼命喊她, 她却象听不见似的一直往前走,前面的树木黑漆漆的,象一个怪兽,她走过去, 人就消失在树林里了。我忽然感到,她好象已经无数次地经历过太多的别离与悲 伤,有着一种老人般的成熟与镇定。一时间,我突然发现我真的很年青,这种感 觉让我感到无比的幸福。 第二天起来,母亲说有个叫陈姗的女孩她妈已经给她打了无数的电话。母亲逼我 一定要回一个,否则老朋友的面子上会不好看。我想起陈姗是我见过的人里面最 漂亮的一个,也是个大学生,她说自己有男朋友了,但是她妈很讨厌那个男孩子, 就把我介绍给她了。我不管不顾地就答应了,下午去找陈姗。她比我初见她的时 候瘦了,但显得更加楚楚动人。我于是拉着她到处跑,买衣服,吃饭,打游戏, 乱花钱,甚至到她的工作单位去胡说八道,最后把她的男朋友气跑了。我经常带 着她跑发廊,专门请里面的师傅教她化妆,做头发,自己坐在一边欣赏她。陈姗 的确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美丽的女孩子,浓妆淡抹总相宜。有一天她父母不在 家,她打电话叫我去,我去了,进门就和她使劲接吻。吻着吻着,我忽然动了情, 伸手解她的衣服。她拼命抵抗,我一气之下,干脆把她抱到床上,用力压住她的 身子,按住她的手,给她脱衣服。她挣扎了一阵,就没了力气,干脆随我摆布。 我干完了我想干的一切,松开她的手,她抬手就给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光,然后躺 在床上,睁着一双大眼,无声地流泪。 我伸手拿过枕巾替她擦去眼泪,轻声问她:“你看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C: 陈姗到美国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刘嘉给我的所有磁带和CD都扔了。 “从今以后,你心里只许有我一个人。”她说。 两年以后,她拿到了正式绿卡,和我离了婚,和一个有妇之夫正式同居了。我听 到的流言说,从前她每日在学校做实验做到半夜,而且借口有校车,不用我去接 送,只是为了有机会和他在一起。有一次他们甚至被一个中国人撞见,女的头发 散乱,衣衫不整,男的脸上嘴唇上都是口红印,刚刚系好裤子。 又过了一年,她毕业了。我听到了他们结婚的消息,电话是一个学校里的朋友打 来的,那个时候我找到了一个新工作,正在收拾行装准备搬家。我听了电话,就 说:“对不起,你等一下。”我翻出我和她的订婚戒指,扔到马桶里冲掉。 我又去了一次中国,我给她打电话,没有人接。我去了她家,敲门的时候,我听 见里面有一个男人在打电话。门开了,出来的是一个只穿了个裤衩的大高个。他 自称是某研究所的研究生,租个房子在这里住。我问他知不知道刘嘉的情况,他 说不知道,只知道他搬进来的时候屋子赃得不象话,前一个房客一定是一个音乐 迷,房间里到处都是录音带和CD,他不得不找了辆手推车把它们扔掉。我又问 他有没有留下一些,他说他听了听只有一张好听,说着转身拿给我一张CD,说 要是我想要就拿去好了,反正他已经听腻了。 我接过来一看,那张CD洁白的封面上没有任何图案,只有她亲手写下的两个字: 永别 我回到美国的时候正是一个周末,时差的感觉还在,我就跑到一个酒吧去跳舞, 见到每一个漂亮的小妞就胡说八道一番,厚着脸皮请她们和我跳舞。一个叫Ta rr的小女孩自己说是这里大学里的学生。她梳着一头淡栗色的短发,看上去只 有18岁,齿皓唇红,一双蓝宝石般晶莹的眼睛,长得象极了一个精致的洋娃娃。 她的舞跳得既有情调,又风骚。我不喜欢喝酒,就殷勤地给她买酒,说了许多肉 麻的恭维话,拉着她在舞池里转来转去,最后把她拉到床上。她不喜欢出声,总 是粗重地喘气。每当高潮临近的时候,她就会全神贯注地等待着,摒着气,紧张 地闭着眼睛,把粉白的小脸和胸脯憋得通红,然后就会象一条落到陆地上的小鱼 那样拼命挣扎。那么多年了,我没有一次象今天这样,把我的一切都表达出来, 唯一想做的就是全心全意地,毫无保留地去取悦她,让她快乐,让她疯狂,让她 心满愿足。 我想我就是喜欢她那种令人爱怜的稚气,那种青春年少,无忧无虑的感觉。 快到清晨了,我还是睡不着,也许是没有喝酒的缘故。我爬起来,Tarr在我 身边露着半个身子睡得象个淘气的婴儿,我看着她如玉雕冰刻一样的面庞,久久 不敢稍动。 我伸手给她盖好被子,清晨的凉意让我更加清醒了。我走到我的书房,关上门, 打开电脑,把那张CD放到我的CD-ROM里。 静静的房间里,一时间,乐声潮涌。 于是,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在电脑上写下如上这些文字。 D:后记 很多年以后,我极为意外地在一个华人录像店里租到了一盘很旧的录像带。那是 一个盛大的演唱会,刘嘉一身胜装站在台上,五颜六色的灯光众星捧月般地烘托 着她。如银般的乐声悠悠地响起来,满场的混乱与掌声渐渐地退去,她站在那里, 微微垂着头,神情漠然的脸上,没有一丝悲哀,没有一点欢喜。她轻轻地吸了一 口气,那首《永别》又一次在我耳边响起。 歌声中,我看着她轻轻抬起头,满场海潮般的掌声中,那张熟悉的脸庞上早已满 是泪水。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