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纯 真 陈真 1 如果你走进向阳新街,你会感觉到它像一个大葫芦,越来越宽阔;如果你认为自 己是拉二胡的高手,你最好到向阳新街找一下冬叔,冬叔那出神入化的二胡,会 令你鹄立得久久,你甚至会说:“冬叔真是阿炳再世。”当然,你现在无法再找 到冬叔了。 2 冬叔曾是我女朋友小盈的邻居,说得准确点,冬叔家和小盈家是面对面。 那时候冬叔已经50多岁了,高瘦的个子有一张白白的脸,头有些秃。那时候从乡 下出来的我在市一个报社里当临时编辑,为上班方便,我寄居在毗邻报社不远的 小盈家里。 坦率地说,我当时在向阳新街里感到很孤独,除了跟小盈还能谈天说地,跟其他 的人总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也许小盈说得对,向阳新街里的人都忙于削尖脑 袋赚钱,你别指望跟他们纵谈艺术与文学,哲理与时事。 不过,冬叔让我看见一片亮丽的阳光。我记得第一次踏入小盈家的时候,就看见 冬叔坐在他那小屋里拉二胡,那时一缕阳光斜斜地照进他的屋子里,把他手中那 浅紫色的二胡弄得像一个精灵一样闪闪发光。我还记得当时他的脸红通通的,泛 着酒醉一般的陀红,他微闭着眼睛,像把外面的世界抛至脑后,整个人陶醉在音 乐的飞扬中。听得出来他拉的是一曲《阳关三叠》,优美流畅的音乐弥漫在乍暖 还寒的初春中。 我当时看得出来冬叔是喝过酒的,一个充满醉意的人偏偏能拉出优美动听的音乐, 这让我想到李白醉酒写诗的不羁形象,所以我一开始就对冬叔产生了好奇而神往 的感觉. 我甚至想,他也许是一个默默无名的民间艺术家呢。那时我对艺术充满挚诚与执 着,我总认为艺术能使人感受到一种收集沧桑,超度苦难的幸福。 3 后来我对小盈说,我有一种想踏进冬叔家里的冲动。不过,小盈告诉我,冬叔这 个人特孤僻,向阳新街的人都忌讳他,因为他是一个专门和死人打交道的人。 我一开始还以为小盈跟我开玩笑,后来知道冬叔是市殡仪馆的一个化妆师,也就 明白向阳新街的人为什么见到他往往是敬而远之。小盈的父亲老莫更是离谱,他 老是把一句话挂在嘴边:“我怎么跟一个晦气鬼面对面做邻居!” 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敢踏进冬叔的家,我怕老莫会把不悦的脸色送给我 这个初来步到者。事实上我知道,老莫嫌我从乡下出来,一直反对我和小盈交往。 然而,冬叔的二胡对我来说,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吸引力。那时候我也接触了一群 搞艺术的人,特别是一班自命不凡的所谓擅长二胡的音乐家,但我觉得他们的二 胡技艺远远比不上冬叔。于是我想,倘若我不和冬叔交往,也许对我来说是一种 遗憾与损失。 4 我第一次踏入冬叔的屋子是他和小福吵架的那天。小福是向阳新街的一个小无赖。 那天冬叔拉的是《二泉映月》,我在小盈家里听得如痴如醉,那种幽怨与悲凉的 音乐如流水一样冲刷着我孤寂的心灵,正好迎合了我当时创作一篇反映孤独与宿 命的小说的心境。那时我想瞎子阿炳拉的《二胡映月》也不过如此。 然而,正当我听得入神时,小福那鸭公一样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他说冬叔你怎 么老拉那个悲悲痛痛的东西,你就不能拉点快快乐乐的。 冬叔不理他,照样浸润于音乐中。 后来小福说,“你再拉,我就把你的二胡砸了,你拉得让我睡不着觉。” 那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了,你想一想下午四点谁还睡觉,看来小福不过是无聊得 想戏弄冬叔,谁都知道小福是一个无所事事喜欢到处惹事生非的小无赖。 后来小福走上冬叔的门槛说:“你这个伴死尸的,你再敢拉一拉,我真的砸你的 二胡。” 这话把冬叔激得瞪大眼睛,他说:“你敢沾一沾我的二胡,我就宰了你!” “我就不信你敢宰我!”小福说着便踏进冬叔的家,要抢冬叔手中的二胡。 冬叔飞快地放下二胡,马上操起他胯下的竹椅,便往小福的身上砸去。这一气势 凶猛如虎,吓得小福转头跑得老远。 那时我见冬叔依然虎虎生威地拿着那张竹椅,便乘势走进他的家,说:“你老何 必跟小福这种人过不去。” 冬叔说:“他这种人不像你,对付无赖就得更无赖,再说我的二胡岂是他沾得 的。” 我说“冬叔,你的二胡拉得真好,不知肯不肯收我为徒弟?” 冬叔睨视着我,说:“二胡不是用庸俗的手来拉的,而是用纯朴的心。” 这话把我弄得怔了一怔,我说:“我会用心拉的。” “你不怕我身上的晦气?” “我只看见你身上的音乐。” “看见我身上的音乐?哈哈,你这人还真有意思。” 就这样,我和冬叔交往起来。坦率地说,那时候我心比天高,一心一意要当一个 真正意义上的作家,我之所以挚诚地跟冬叔学二胡,是认为艺术是可以相通的, 何况我觉得冬叔的二胡技艺已经达到相当高的水平。 4 后来我才知道,冬叔的妻子在文革武斗中死于流弹,冬叔再没有娶过,尽管为他 说媒的人曾经踏低了他家的门槛,但苦口婆心的人们无法改变冬叔坚持不娶的信 念。 冬叔这种专一的爱情,曾令我的女朋友感概不已。那时小盈是市区一间小学的音 乐教师。她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什么时候我才能遇上像冬叔这样纯情的男人 呢。” 我总是默默地冲她一笑。但她的话让刚涉入初恋的我想到,音乐也许就像爱情, 都是自然流溢出来,而不是矫揉造作。 记得有一次,我和小盈看完电影《铁达尼号》,小盈被影片中那至真至情感动了, 她老问我:“你会像片中那男主角那样对待我吗?” 我故作深沉,只是仰望着天,一副无语问苍天的忧郁样子。 那时小盈说:“生活中那会有这么可歌可泣的爱情。算了,别做梦……你说一说, 爱情是什么?” 我见她故意装着一脸茫茫然的样子,便一字一顿地说:“爱情就像冬叔!” 小盈便嘻嘻地笑了起来,然后翘着小嘴捶打着我的胳膊,一迭声地说:“讨厌, 讨厌。” 现在回想起来,我是多么喜欢小盈说“讨厌”的神情,那是一个真正爱你的女孩 的神情呵。 5 我曾经见过冬叔的妻子的照片,那是一个梳着两条大辫子的瓜子脸的女孩,非常 秀气纯真。不知道她在黄泉路上会不会感激冬叔的痴情呢。 我记得冬叔说过:“回忆容易忘却难,有些东西,你是无法抛弃的。” 也许,真正的爱情不因时光的流逝而减弱,相反将更趋炽烈。冬叔找不到活着的 女人,但孤单的他找到了二胡,二胡俨然是他忠实的爱人和所有的寄托。他手中 那把古朴而精致的二胡,据说是他的妻子送给他的定情礼物,已经陪伴他35年了。 6 我说过,我不怕冬叔身上的晦气。而且我认为,在冬叔的身上找到时下许多人匮 乏的闪光点。譬如,冬叔的藏书的就很丰富,冬叔的薪水并不多,但他买书的热 情从没中断。 老实说,冬叔的小瓦屋里阴湿阴润,家具也少得可怜,除了一张书桌一个茶几几 张竹椅外,三个大书架占据了屋内大部分空间,从那里我居然能够借到《文心雕 龙》、《阅微草堂笔记》、《歧路灯》、《李太白诗全集》等等。 冬叔说过,他年轻时最喜欢看的是《史记》和《唐诗三百首》,现在他经常翻阅 的是《红楼梦》与《夜航船》。 我必须承认,当时我浸迷于当代西方的现代派小说和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当 中,其中最钟爱的是海明威的《老人与海》。 有一天我笑着对冬叔说:“我觉得你象《老人与海》中的那个老头桑提亚哥。” 后来冬叔向我借阅了《老人与海》,他说他特别欣赏小说中一句话:“一个人并 不是生下来要给打败的,你尽可能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他还笑着说: “可惜我梦见的不是狮子,而是我的二胡。” 7 我至今还认为,在这个城市里没有谁能盖得过冬叔的二胡技艺。实际上,冬叔高 中毕业,年轻时很喜欢钻研音乐与文学,读高中时他还在报刊上发表过两首诗歌。 文革中他曾经被批斗过,罪状是他曾经用悲凉的二胡音乐诅咒社会主义光明的大 道。据说他的头发被红卫兵活生生地拔掉了,以致留下了秃顶的后遗症。幸好那 把他妻子送给他的二胡让他保留住了,没有被砸掉。用他的话来说:“那二胡是 我的命根子啊!”顺便说一句,冬叔永远穿着那件浅蓝色的中山装,据说是他妻 子给他缝制的。 冬叔没有成为一个著名的艺术家,却成为一个出色的殡仪馆化妆师。这与他妻子 的死有关。他妻子是在新婚第五天被流弹击中头部,致使她秀丽的脸面目全非, 你可以想象新婚莞尔的冬叔是多么悲痛。但当时殡仪馆的一名老化妆师居然将他 妻子的尸首化妆得和生前一模一样,光彩照人。令冬叔感激涕零。 于是,他决定拜老化妆师为师,好好学习这一门技艺。冬叔曾经对我说,一方面 因为他妻子的死令他悲痛万分,另方面动乱而荒唐的年代令他厌倦人生,厌倦了 与人打交道;他觉得当时与其阴险残酷的活人交道,不如与死人相处,免去了许 多勾心斗角的是是非非。也就是说,他想当殡仪馆化妆师其实是出于避世。一晃 30年了,冬叔想起当初的抉择,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只是习惯了寂寞和与世无 争的日子。 有一次我问冬叔:“你替死人化妆,不害怕吗?”冬叔笑着说:“习惯成自然。 老实说,死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活着的死人。”他又说:“所以年轻的时候, 一定要有追求有意义的生活的目标,不要过着行尸走肉的生活。你处于太平盛世, 要努力呵,趁年轻干自己想干的事,就算马革裹尸了,也是值得的。” 8 平心而论,我觉得冬叔说话文绉绉的,而且语言往往富于哲理性,这大概与他博 览群书,好读古典和饱尝世态炎凉有关吧。我想他的性格既有孤僻斯文的一面, 亦有乐观豁达的一面吧。 老实说,25岁的我渴望写出优秀之作,我觉得自己被一种孤独与焦虑的虫子咬啮 着。这也是我为什么老是跑到冬叔家里的原因。 的确,每当我一写不出东西的时候,我就跑到他家里和他聊天,听他拉二胡,或 者翻阅他收藏的文学书籍。正所谓近朱者赤,我希望从冬叔身上吸取一种力量。 而且,那时我每完成一篇小说,都要拿给他过目。冬叔总会给我诚恳而不乏严厉 的批评。譬如他说他欣赏我那些所谓现代派的语言叙述与形式结构,他更鼓励我 多读中国古典文学名著,他说那才是我创作小说的根,他也不喜欢我把社会描绘 成丑陋无比,他说社会虽然有许多腐败丑陋的东西,但生活中存在更多的是真善 美,一个优秀作家应该用更笔墨描写真善美,展示宏大精深的主题,来提高作品 的境界和净化人心。他常引用罗丹的话来说,“生活不是缺乏美,而是缺少发 现。” 坦率地说,我和冬叔已经成为忘年之交,对艺术的爱好与欣赏使我们有说不完的 话题,而且有时候我们为不同见解而争论不休。这让我感到一种荣幸。在茫茫人 海中,觅到一个精神默契,志趣相投的知音,是多么快乐的事。 9 多年来,冬叔唯一干的职业是当一名化妆师。用他的话来说,专门给死人整容、 化妆的美容师。无疑,这是一个寂寞而遭人忌讳的行当。所以你从冬叔的脸上就 能读到一缕缕沧桑的寂寞。 小盈的父亲老莫是一个市侩的小商人。他从来不踏入冬叔那小瓦屋,他嫌那里晦 气太重。我记得只有一次例外,那时老莫热衷于传销活动,有一天晚上他拿着那 个装着一大堆洗涤品、化妆品的皮袋,破天荒地踏进了冬叔的家里,但过了好一 阵子,两人突然吵了起来。后来老莫气冲冲地走了出来,回到家里悻悻地对小盈 说:“冬叔真是不识抬举,介绍一条赚大钱的路给他走,他一点儿也不买帐,还 骂我传销公司是‘老鼠会’,靠拉人头费牟取暴利,还叫我别堕落人格,要踏踏 实实地赚钱。他妈的,他把我当骗子了!难怪他一世要靠替死人头化妆过活。真 是十足的榆木脑袋。”直到后来国务院禁止传销,老莫的传销公司负责人夹款私 逃了,老莫才后悔当初错怪了冬叔。我记得冬叔说过:“传销这东西迟早会遭到 禁止的,你想一想,参与传销的人都想不劳而获、一夜暴富,早晚会造成循环大 欺骗的局面呢。”现在我不得不佩服冬叔的先见之明。 有一段时光老莫钞股票亏了,就埋怨我好跑去冬叔的家里,把晦气带回他的家里。 以至小盈也劝我少跑去冬叔那里,免得她父亲与我发生冲突。我只好羁住了一颗 常跑冬叔家里的心,在不上班的日子,还是老实地闷在小盈家里写作,或者陪小 盈去逛街看戏。 也许,冬叔注定是一个孤独者。的确,在向阳新街上,很少有人像我那样愿意主 动和冬叔谈话,许多人怕沾上了晦气。所以每逢街上的人有什么喜事,冬叔一定 没有被邀请的份儿。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刺伤冬叔的心。我觉得他们是多么愚昧 而可笑。但你又能怎么样,有时世俗的陋习往往成为阻碍人心交流的绊脚石。 10 我想,在别人眼中,冬叔的生活仿佛静如死水。但我觉得冬叔是一个坚强的孤独 者,他的坚强是不因为别人的漠视与不理解而一如既往地充盈着爱心。我记得, 有一次报社刊登了一则一个大学生因癌症需要做骨髓移植手术的募捐消息,两天 后便收到一个无名氏寄来2500元的汇款单。凭汇款单的笔迹我认出是冬叔的。于 是我找到冬叔,问他为什么不写上自己的名字。那时冬叔说:"我想也有不少的 无名氏寄钱给报社吧.我觉得这也没有什么的."冬叔说得不错,那时的确有不 少无名氏汇款给报社。社会像冬叔一样有爱心的人毕竟还是多。后来我忍不住问 冬叔:“街上的人对你敬面远之,你不生气吗?”冬叔说:“习惯成自然嘛。一 个人只要问心无愧,又何必在乎别人的眼光。再说,现在我不是有你这个知心朋 友吗?”那时我看到冬叔露出爽朗的笑容,一副悠然乐天的样子。可是不知怎的, 我却有一种难以抑制的伤感,我想像冬叔这样的人,人们为什么要刻意远离他呢? 11 也许这世界只有孩子不懂得世故与禁忌。街上的孩子们总不顾父母的禁止,常常 跑到冬叔家里听二胡,冬叔也不时用花生米、蚕豆之类小食招待他们,那时你会 看到冬叔像一个小孩一样天真可爱。令我难忘的是其中一个叫小冲的三年级小学 生。冬叔常对我说,小冲有音乐的天份,乐感很强,悟性很高,倘若假以时日, 小冲说不准会成为一个音乐家。小冲也很喜欢音乐,一有空就跑到冬叔家里学习 拉二胡。于是冬叔为小冲买了一把优质的二胡,他还说小冲才是他真正的唯一的 弟子。小冲家里贫困,父母都是下岗工人,特别是他父亲下岗后染上了赌博与酗 酒的陋习,不时责骂小冲来发泄他内心空虚与苦闷。小冲因为家里困难很想退学 不读书。冬叔觉得小冲是一根好苗子,如果退学就太可怜了。一天晚上冬叔走入 小冲的家,亲手把1500元交给小冲的母亲,希望她能支持小冲的学业,他说像小 冲这样聪颖好学的孩子不多啊,这也是父母的骄傲啊。那时小冲的母亲当场哭泣 起来,小冲的父亲更是惭愧满脸。后来小冲的父亲痛改前非,在冬叔的帮助下很 快找到了一份当仓管员的工作,勤勤恳恳地干上了,一家人和睦如初。记得小冲 曾经对我说:“冬叔对我比亲生父母还亲啊。”以至他常常叫冬叔做爷爷。在冬 叔的教导下,两个月后的小冲已经能拉出优美流畅的二胡音乐了。我也忘不了, 在冬叔去世那天小冲是哭得最厉害的,我还记得他说:“我爸也哭了,他还说, 以后每年清明一定要去拜祭冬叔。”那时候我禁不住想,冬叔就像二胡曲《江河 水》,载着说不清的苦难与悲凉,却能将凡人的心打动啊。 12 生活总喜欢送人惊喜。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两母子搬进了向阳新街。女人莲是 寡妇,40多岁了,据说他的丈夫死于吃“白粉”;儿子大锋则是20多岁的莽汉, 虎背熊腰的。我记得那天冬叔看见莲时,他双眼迸出了炯炯的光芒,然后他一直 目送着她走入她新买的房子,那是他少有的失态与兴奋。于是不久街上的人看到 冬叔老是走到那寡妇面前,像蜜蜂萦绕着鲜花一样。于是街上的人津津乐道起来, 说冬叔春心萌动了。 那时候我处于失业中,报社因为紧缺经费,不得不停刊。失业的我开始遭到老莫 的白眼,有一天傍晚老莫当着小盈的面要我与她分手,并且把一大堆最有侮辱性 的言语砸向我。士可杀不可辱!我愤然踏出了小盈家门口。当我走出街口时,感 到一种彷徨攫住了我。在这偌大的城市我举目无亲,却不想背着空空行囊返回家 乡。 这时,冬叔气喘吁吁跑了过来,他对我说:“如果你不嫌弃我那屋子低矮阴暗, 就在那里住下吧。”我感激地望着他,用力点了一下头。冬叔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说:“年轻人,抬起头来。一点小挫折,算得了什么,大悲大喜你还没有经历过 呢。你不是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吗?逆境更能造就才华啊。你应该感谢你生活 的坎坷,这是一笔好财富啊。”听到这话的时候,我禁不住泪花闪闪,心却迸发 了一种要奋斗下去的力量。我猛地想到,和冬叔这样的人在一起,你是不会沉沦 的,他有一种无形的力量鼓舞你奋发向上。 就这样,我开始在冬叔的家里住下,并且不久当上了一间书店的店员。当然我更 加勤奋地写作了。而小盈和我也不得不背着老莫偷偷地谈情说爱,用小盈的话来 说,我们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说得准确点,我俩是老鼠,老莫是猫,我 俩不得不在猫的面前老老实实,在猫的背后诉尽心中情。小盈说过:“我们的爱 情会像冬叔的二胡一样,奏出优美动听的音乐。”冬叔也说看到我和小盈,就想 起他和他妻子,那时他妻子也不顾家人反对,义无反顾地跟着他呢。说真的,我 深深地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一无所有的我得到了小盈一如既往的钟爱 和冬叔无微不至的关切啊,这使我心平气和,开朗自信,一种积极进取的人生观 和努力奉献社会的责任感油然而生。 13 渐渐地,我发觉那寡妇莲长得挺像冬叔逝去的妻子。有一次与冬叔闲谈时,我无 意中知道冬叔的妻子也叫莲。这真是冥冥中的巧合啊。莲大概被冬叔的二胡迷倒 了吧,也常常让冬叔进入她家里拉二胡。这在向阳新街可是异样的风景,要知道 冬叔可是令人忌讳的晦气鬼啊。 那时候,你走在向阳新街上,你会听到优美的二胡声流淌过那个炽热的夏季,你 也会看到冬叔和莲绽出甜甜的笑容或者流露出默契的眼神,他们就像一对年轻的 恋人沉浸在无限的幸福当中。 我和小盈都暗暗替冬叔高兴。我想冬叔终于找到了他情感中的第二个春天。 14 记得有一天,我的第一个中篇小说在省级文学刊物发表了,我头一次领略到成功 的喜悦,于是冬叔和我一起下了小酒店喝酒庆贺。在谈到男女之情的话题时,他 已经喝了不少白酒,他醉眼朦胧地说:“我相信男人一半是女人的。其实男人都 是浊物,永恒的女性总引导男人上升啊。你的小盈就是一个永恒的女性,你很幸 运啊。我的小莲也是一个永恒的女性。所以我一想她,就觉得活着还是像我的二 胡一样,有滋有味啊。现在我又看见她了。小莲,你回来了。我是幸福的,世上 只有美的东西不会死掉啊。你觉得我在说醉话吗?没有!没有醉……”我当时觉 察到他脸上激情澎湃,准确地说,他醉意中裹着一股饱满的青春情愫。冬叔说: “人生值得追求的东西就值得做,这才是幸福的根源。否则,干别的事情都是无 聊与庸俗。你要敢想敢干啊。” 15 然而,一个酷热的下午,准确地说,那是冬叔和我下小酒店喝酒后的第13天,发 出了莲的儿子大锋的怒吼,他骂冬叔是一条老不死的色狼,是地地道道的伪君子, 是混蛋……那种难堪的言语就像鞭炮一样爆响在向阳新街上,让人感到一种刀锋 般的逼迫。大约半条街的人都涌到寡妇莲家门前,来看怎么一回事。冬叔的二胡 也被大锋砸在街上,并且被他补上狠狠的两脚。于是,二胡发出了长长的呻吟, 它粉身碎骨了。 当时,冬叔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死死地盯着他那惨死的二胡。莲则像遭了雷击一 样无力地倚在大门边,青着脸望着木雕一样的冬叔。但那时我看到她的眼睛俨然 被某种东西浸湿了,颤颤发光。后来冬叔颤巍巍地用手捧着那惨死的二胡,一行 凄清的老泪从他眼里夺眶而出,那情景真让人感到他多么可怜。 偏偏大锋还在骂骂咧咧,像没有燃尽的鞭炮似的。也许这刺激了冬叔,你知道冬 叔本来就是一个很犟的老实人。正所谓老实人发火,神鬼也难躲。当时冬叔哇的 大吼一声,仿佛老虎发威一样向大锋冲了过去,他那半秃的头壳便呼地撞在猝不 及防的大锋的小腹上,于是大锋像一堵墙一样屁股地仰倒在地。大锋马上撑了起 来,说要杀了冬叔这混蛋。冬叔昂然站着,一副拚命的样子。街上的人纷纷阻住 了他们,那边拉着大锋的人说朝见口晚见面的邻居,有话好好说吗……这边护着 冬叔的人说不就是一个二胡,你老又何必跟一个毛头小子发脾气…… 再后来,大锋看见寡妇莲掩着脸哭泣着跑回屋内,便不再骂骂咧咧了,他那张脸 顿时显得茫茫然,他像一个迷了途的孩子一样愣住了。冬叔盯了寡妇莲家门口好 一会儿,也像幡然领悟到什么似的,他的脸凝结着一种像什么也没有发生的表情, 他一点点地捡起那破碎的二胡,然后捧着它们步履阑姗地往他家里走。 那时强烈耀眼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像有一种火燃着他一样。当我要去扶他时,他 却说:“我还行,我能回去。”我说:“你不要太难过,想开点,你不是说过, 人要坚强……”“我没有难过。我现在感到很幸福……”冬叔说这话的时候,脸 上有一种出奇的冷静。 16 冬叔在第二天的晚上,溘然而逝了。法医验尸后说冬叔死于心脏病。老实说,那 时我流下了无声的眼泪,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悲痛,我觉得我失去了一个像父亲一 样关心我的长辈,一个值得信赖与敬重的挚友。向阳新街的人都觉得惋惜,都说 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听到冬叔那么美妙的二胡声了。说也奇怪,三天后,莲突然失 踪了,这令街上的妇人生了不少嘘吁。惟有大锋逢见到街上的人都沮丧着脸说: “我不该砸了冬叔的二胡,我真傻……” 17 冬叔下葬的那天,我辞掉了那份书店的工作,决定回乡下过一段时间,潜心创作 一些小说。 那时我有一种想法;如果我不努力专致地写作,是愧对冬叔的。 在车站送别的时候,我和小盈谈起冬叔的二胡,小盈说:“不知为什么,想到冬 叔的二胡,我就想到爱情是不是心灵的火焰,它会使人温暖,也会使人自焚。” 那一刻我默默无言,我只是紧紧地握住小盈的手.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