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丰收宴 村夫 这丰收宴,其实是笔者起的名,为的是写作方便,而社员们却没有这么称呼。什 么丰收不丰收,反正打多打少,放下镰刀以后,这一餐饭总是要吃的。难道不丰 收,这一餐饭就不吃了?但今年的队长似乎不大积极,祥叔都提了两次了,他都 只是“唔,唔”。这“唔”算什么意思?明眼人都知道,他家吃口多,劳力少, 而丰收宴每回都只有劳力的份,他觉得吃亏呐。祥叔所以特别积极,还不因为就 是光棍一条吗? 但不管怎么说,这一顿饭总是要吃的。所以当祥叔再次提出这个问题时,他便开 腔了:“既然这样,那大家就谈谈呀!” 别以为生产队讨论问题,都象机关单位一样,领导不开腔,众人便如在鸭塘般热 闹,而一旦让大家谈谈,便顿时鸦雀无声,非得一个个点名,才肯冠冕堂皇地应 个卯。生产队里的事,说谈谈吧,其实就等于大体上通过了。以这吃饭为例,要 吃是无疑了,要谈的仅是怎样个吃法。在山月,这个问题也是极其简单的。听古 镇人说,他们那里每个劳动日分红有七八角(钱),所以丰收宴也就排场,酒肉 豆腐是不用说了,甚至还用上炮皮千张呢!而山月的饭总是籼米饭,糯米饭就有 人不合口味。籼米饭不是天天吃吗?对呀,这说明籼米饭是人人爱吃的呀!虽然 天天吃,可是又有哪一天是真正吃饱的呢?再说菜吧,不必说也是腌菜。腌菜是 山月人的当家菜,有名的山月高脚白,长在地里,每株都高过膝盖。这菜也特别, 只见顶梢一簇绿叶,以下便是雪白雪白的菜梗,仿佛江西景德镇出窑的大白匙。 这样的白菜一经腌制,绿叶虽然发黑,而大白匙却成为冻玉了。既然是丰收宴, 顶上的那一簇自然不要了,剩下清一色的冻玉,哗喇一声下油锅,便把肠胃里的 千年馋虫都翻上来了,哪里还用得着其他菜?至于肉,也必定是腌肉,鲜肉是决 没有的。买鲜肉要凭肉票,肉票只有吃国家饭的人才有,农民自己养猪,所以就 没有。农民年初买小猪,过年杀年猪,这会才霜降,离杀猪还远着哪,怎么就有 鲜肉了?腌肉有两种,一种是肋条肉,稍经腌制就埋在菜干瓮里,随取随吃,不 打算出卖。只是丰收宴嘛,队里开出的价格总会大方些,精于算计的人家也就愿 意出手。另一种是火腿,山月地属处州,却行婺地风俗,家家腌制火腿。这本来 是为出卖的,只是驰名天下的金华火腿,得是细脚梗的金华两头乌猪种;而山月 养的却是粗脚梗的大白猪,所以冒充起来便难。冒充不上,便只好挂在房梁之下, 抬头看看,闻闻喷香,吃却是舍不得的。六月天热得滴出油来,就吊一只鸡蛋壳 接上。炒菜时滴上几滴,就会增加许多味道。而每年的丰收宴也算是促进火腿的 内需了,不过这内需市场也太小了,供大于求,价钱就不会高。户主卖不出去, 就还是挂回到房梁上去。至于说酒,那时队里有几人知道啤酒?曾经有几个后生 在镇上开过洋荤,但都说这东西一股泔水味,倘若不是心疼那几个钱,早将它倒 到阴沟里去了。烧酒吗?有些人家拿番莳丝拌着米糠烧制,那只是接个一斤两斤 当药用;再说能喝烧酒的人毕竟是少数,所以到底是黄酒了。黄酒得到代销店买, 队长道:“二旺,这事就由你负责了。” “喔。”二旺答应着。 “可得早点买好哇!”队长又交代一句。 二旺没有答应。 队长的交代是有深意的。山月的代销店可不会开门迎客,其实也用不着开门迎客。 因为货架上的东西,十之八九都已经分配好了,每人盐几斤,糖几两,火柴两盒, 肥皂半条,如此等等,这一切都得凭票凭卡,反正早买不会多了你,迟买也不会 少了你,他一个后生店员用得着整日守着柜台吗?有一次,上级供销社供应山月 村一斤糖精。这可是好东西,过年炊糕只需放上几粒,就鲜甜鲜甜的了,老人们 是一边吃着一边赞扬,说如今的人就是有办法,连这么好的东西也能够制造出来。 但是赞扬归赞扬,要将这一斤东西分给全村一百多户人家,可真是为难后生店员 了。记得当年,连伟大人物也不吃肉,与全国人民一起共度难关的日子里,山月 村却分来一筐带鱼。那时的办法是先分配到生产队,生产队再次分配时,每户分 不到一条,便拿大剪刀裁成几截,大截小截排满一地,听凭众人的眼睛调整,然 后抓阉决断,最后过秤付钱,可谓公平合理。本来这糖精也可以采取这个办法, 分配到生产队后由他们自己解决。只是这东西可不比带鱼,没有天平,又怎么分 配到生产队?因为它太宝贵了,用木秤无论如何不能准确,秤尾翘一翘,该翘去 多少甜份呀?亏得后生店员有耐心,他用三天时间,将一斤糖精一粒一粒地数了 出来,分成了一百多包。当然,他自家的这包是否多了几粒,谁也不得而知,左 邻右舍也只是听他的亲戚们说,他家今年的糕蒸得特别甜。虽然如此,山月人对 他的耐心还是倍加称赞的。但一个人耐心一回并不难,难得是耐心数年如一日。 终于,后生店员耐心不下去了,于是便找人打老开、走“车马炮”(1),当然 这不能在店内,一来影响不好,二来也是为了防止东西失窃,所以便整天关门大 吉了。社员们去买东西总是找不着人,找不着人便骂娘。但骂娘又怎样?他可是 苗红根正,经过大队推荐、公社审批的,你骂娘又怎样?队长深知此事,只怕耽 误事情,所以才对二旺有此交代。其实队长的交代是多余的,因为二旺与后生店 员原本就是哥儿,他在哪家阁楼打老开,别人不知道,他却清楚得很,所以二旺 懒得答应。 吃不吃、吃什么的问题是简单的,毋庸赘述。但以下两点却必须认真讨论: 一是丰收宴的参加对象。依照惯例,妇女、老人和小孩不能参加是肯定的了,这 其中最难弄的是妇女,怪不得孔夫子说“唯小人和女子为难养也”呢!每一次都 有那么几个人愤愤不平。但祥叔却敢于硬碰硬:“田是男人耕的,稻是劳力割的, 难道连吃一次饭也由着你们管?” “你这样说,我们就不是劳力了?”女人们反驳道。 “你们是劳力,可你们才几分底分(2)?” “3分,4分。可我们割树叶(3)也不比你们割得少!” “哪你们为什么不评个9分、10分?” “我们是女人,受你们男人压迫呀!” 接着就有人说难听的话了。女人便不肯罢休,联合起来惩冶这个男人,这个揪耳 朵,那个捶背脊,直至他连连讨饶才放手,一场争论也就到此结束。 三四分底分没有资格参加,那5分以上的半劳力呢? 要说这半劳力,那就有点复杂了。数学上的四舍五入是没说的,而生活上却太让 人占便宜了。谁都知道,后生牯,出山虎,三斤米饭吃落肚,这“半”尚且要超 过“正”呐!而你说半劳力不能参加吗?生产队会计就是半劳力呢,要是他掼出 帐本,只怕吃这顿饭,每人大米多少,黄酒多少,腌肉多少,腌菜多少,总共需 钱多少,就该三一三十一,算个几天几夜了。而单独照顾会计一人又显然不合情 理,因为会计算帐,每年都有工分补贴,再照顾岂不多吃多占了?想想,这得好 好想想,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万万不可粗心大意哟! 于是全场就冷落下来了。 在这种场合,大约着急的也只有队长一人。当然他也可以不着急,反正过半个钟 头,总会有人另起话头,鸭塘似的热闹立即就能恢复,今夜不成明夜成,只要工 分照记,便是讨论个三天三夜,也决不会有人缺席。何况这样的事情,以前也不 是没有过,又有谁会指责他这个队长的?但这次队长似乎不打算这样,他点名让 祥叔说说。 祥叔道:“我说的已经够多了。” “那就二旺你说。” “我的底分才8分哩!”二旺道:“这样的事当然是10分头(正劳力)说,我的 任务是到代销店买酒。” “你也不说,他也不说,可总得有人说呀!”队长有些沉不住气了。 “你自己不说,倒怎么叫别人说?”祥叔反将了他一军。 队长就这样被将住了。 队长是个聪明人,这种场面本身就足以说明问题,只是让他出面得罪人,他不干。 再说了,他有三个儿子,今年虽然尚未达“半”,明后年开始就相继达“半”了, 他能不为今后的儿子想想?何况,他是队长,果真会计掼帐簿,首先为难的是他 呀!反正吃了米饭是大家的,做了人情是自己的,于是他连咳两声以后,就提出 了自己的建议。众人沉默一会,也就通过了。 二是丰收宴的设宴主家(4)。每回一说到这个话题,大家就说要下决心建一间 队屋,两层,楼上做仓库,放实物;楼下砌锅灶,做膳厅。如今仓库盖在破旧的 祠堂里,这地方地气忒重,要不是每年翻晒两三回,恐怕稻种在里头都要生根发 芽了。这可是大事!要是建了队屋,主家的事也就连带解决了,丰收宴也就象样 了呀!然而这样的话题却总是停留在嘴上,而到了年终一决算,队长问每个劳动 日分红多少,会计说只有2角多一些,再问大家对建队屋的意见时,结果便只有 泡汤了。因为当真要建队屋,这2角多一些的分红还要降低呀,这可怎么行呢? 所以现在说建队屋,便纯粹只是个话柄了。之所以不直奔主家这个主题,是因为 这个主题太过复杂,也说明上次的主家是不能令人满意的了。 大凡世上之事,改变现状是最困难的。虽然谁也没有说过主家是固定的,但重新 选择,得罪也就在其中了。比如说上回的主家银贵吧,才搁下碗筷,风言风语就 传开了。令人奇怪的是,女人没去吃饭,而话语却是她们最清楚,都说这话是祥 叔说的。说祥叔去盛饭时,银贵婶就挡住了路道:祥叔往左,她也往左;祥叔往 右,她也往右。“你们想想,这饭还让人吃不?这样一来,便有人不敢吃饱了, 所以一锅饭最后还剩下半锅呢!”话说得如此活龙活现,但若当面问祥叔,他却 说没有说。他说:“我吃我自己的饭,为什么不吃饱?难道我还怕谁不成?”这 话是当真的,银贵婶就曾经这样说过他:“你们不知道,那可是大海碗呐!他盛 饭时那个用力气,就只差用木夯夯实了,而且满堆得象坟丘。你说说,就这样, 还要吃三大碗,啧啧啧啧!” 不必说,这话也传到了队长的耳朵里。既然这样,这回银贵是不能当主家了。但 这话在场面上又怎好说?再说,银贵家不行,谁家又行呢?山月人家,大抵每户 只有一间房子,且不说卧室、锅灶,甚至连猪栏、牛栏也建在里头,这又怎能让 全队的劳力坐下来吃饭?而且历来的丰收宴,柴都是由主家供应的,也不知是因 为有剩锅巴的好处,还是山里人固有的大方。须知现在的山里,一个个山头都是 光秃秃的,挑柴也要过县界去“偷”了呢!而劳力们每日都拴死在队里,没有几 个半大的孩子,柴火也难以解决。总之,当主家的人家,屋宇要宽敞些,桌凳要 干净些,锅灶要大些,柴禾要多些。如此一限制,全队就没有几户人家符合条件 了。而且这几户里头,你道就一个银贵婶贪小便宜?即使别的女人不贪小便宜也 未必肯承当,因为你一承当,就等于开罪了银贵婶呀!要不每回一说丰收宴,总 说要下决心建队屋呐! 全场再一次冷落。 过了半个小时,队长不得不发话了: “米瓮,你说说。” “我……” “让你说说哩!” “我、我——” “就你最省力。”队长止不住打断他:“什么时候你也开一开金口呀!要是都象 你这样,这饭还怎么吃得成?” “……” 这个叫“米瓮”的人坐在最角落里。他是队里的老缺粮,连去年的缺粮款还未交 足呢! 他生就胖墩墩的个子,干活却老落人之后,队里给他的底分是7分,就这样别人 还说是照顾他的面子。所以他处处感到低人一头,每回都坐在最角落,而且从来 一言不发。刚才队长的话,他心里很清楚,那是借机奚落他。而他能说什么呢? 何况是在这样的场合。 别以为阶级斗争时代,就当真“穷光荣”。“穷光荣”那只是表现在分配返销粮、 救济粮的时候,哭穷的目的无非是为了多争得一些粮票。所以端着饭碗“数门头” (5),其中必定掺杂着野菜;要是白米饭,就关起门来吃了。当真象“米瓮” 这样的人家,谁都知道他穷,可又有谁看得起他?如果他要求多分一些,别人一 句话就将他顶了回去:“都在一个队里,分同样的口粮,为什么你家就特别困 难?”在这个时候,如果胆敢有人为他说话,背后必定说他与他的老婆有一脚。 幸而“山牛”说话了。 说他是“山牛”,是因为他力大如牛,而且爱犯牛脾气。比如说,要是让银贵婶 这样的事发生在他家里,不分青红皂白,他就会狠打他的老婆不过夜。他原本不 在这个队里,是并队以后到这个队的。以前他队里的丰收宴,多半就是他当主家。 也不知是他发了话,还是妻儿们自觉,总之开宴之前,她们早早就避开了。所以 每一回都特别尽兴,饭吃到半夜不说,而且其中必定有几个是酒醺醺地由人搀扶 着回家。第二天,他老婆又是涮锅,又是洗碗,又是揩桌,非得忙个大半天不可, 而她却不敢有半句怨言。 这回“山牛”算是捎带着为妻子说公道话了:“你们以为当主家能落什么好吗? 柴呀盐的就不用说了,吃这么一次饭,家里的女人要贴上多少气力,我是知道的。 要说我家的那位脾气也真好,要是换了别人,谁肯这么干?” “那是那是。” 众人一齐附和。 但银贵叔没有附和。虽然他没有附和,听得却比谁都受用,这也算是大家给了他 一个公正了。还要怎么样呢?吃饭是大家的事,别人想吃,他也想吃,这巴掌大 的腌肉,喷香喷香的,而且还有酒,一年能吃上几回呢? 忘了交代一句,这丰收宴的筹备会就是在“山牛”家开的。要不是碍着银贵的面 子,队长早就提出让他当主家了。如今既然他自己挑了话头,而看银贵的样子, 也没有什么话说。于是他乘势道:“山牛,最好你对老婆说说,这回再让她好一 回脾气——” “不行不行!”山牛连忙打断他:“老婆倒不用说,她是听我的。只是我这么一 说,你们就……不行,这怎么也不行!” 但银贵说话了:“山牛,你就答应了吧?你知道,开春我女儿就要迁移出去(嫁 出去),儿子又去了煤矿,我一个人,挑柴也有困难了。” 银贵的话无疑起了大作用,可“山牛”仍然推托。但架不住众人轮番相劝,最后 他终于答应了。 据说这是历年丰收宴中最尽兴的一回,吃喝到最后,好几个人竟然唱起戏来。也 有人才迈出门槛便吐了一地,跌跌撞撞回到家里还是吐;吐了个昏天黑地后,忽 然又大哭起来。 2001年11月22日稿 注: (1)车马炮,用象棋子玩的一种游戏。 (2)底分,生产队给每个社员评定的基础工分。 (3)割树叶,割取嫩草和树叶作肥料。 (4)主家,即东家,此指会餐时被确定为烧饭菜、吃饭的人家。 (5)数门头,即串门。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