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长篇散文 《汉语三峡的乡愁》 杜鸿 著 【内容简介】 “所有写三峡的作品,从来就没有人达到它所达到的高度。” 阅读了这部书稿的人都这么说。 这是一部抵达三峡深处的人生感悟。它是作者在现实与虚幻、自然与 人文、景象与沉积、历史与未来的交汇处,所刻写的一道深深的记忆裂痕。这部 书是三峡土地生长起来的一棵忧伤之树。作者摸索着三峡历史和文化的根部,混 杂着人文的、质感的生命朝向以及自然属性的灵魂,向三峡最深处作出的一次无 畏抵达。 【自序】 《别让作品把嘴闭着》 打开电脑,在为自己孕育的文字写些字之前,我想放下一些东西。比 如自我或者他人的吹嘘。比如那些离作品很远或者根本不着边际的话。比如论一 些地位或者道一些自贱的评语实则是在自我抬举的话。比如拿腔拿调,说些虚伪 的而实际上什么都没说的话。等等。 我想放下这些。我也厌倦这些。我想说些朴素而根本的话。横着 的面是朴素的,纵深的通道是根本的。让人看了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我不 想听到虚假,更不想让爱读我的作品的读者失望。至少我尽力而为了,并且没有 在文章前面欺骗他们。即使他们对我的作品失望,也绝不让他们对我的人品失望。  这是我的理想。作品本身就是一张永不停当的嘴。在我们的序里,也别让作 品把嘴闭着。假如您读了下面的片断,您会失望的话,我向您表示深深的歉意! 同时您权当它是一叠废纸,请将它弃之九谷。 ■历史本身就是一种影子。忠州的历史和时间留下的轨迹也是一种影子。英 雄多寂寞。忠州的寂寞之源是那忠良的影子。大概唯独忠良的影子和声音才最能 穿透心灵。(《忠州:忠义的影子》) ■杜诗里有半个屈原,李诗里有半个屈原,剩下的都是他们自己。 不同 的是读杜诗可以看见他的血正在从血管里流出。读李诗,始终有一种作乐与享受 的感觉。(《白帝城:历史的错乱》) ■想到他在玉泉山上的断喝,使那千年的溪倒流,桥断毁。 我们的民族 太需要这种伸进内心的一声断喝了。就听到他身首异处“还我头来”震天动地的 呼喊。就看到他把松枝拖在马尾上,激起如浪的烟尘,给敌人一种千军万马的错 觉。 这是一个多么细腻的人。 他的细腻有如那一声惊天动地的断喝, 有如站在我们民族脊梁上的一 声猛吼。 就是这种正气的猛吼和断喝,撞击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灵, 从而榨出 人们骨子里的正气,一股一股往外弥漫,弥漫得到处都是。(《张飞庙:江上风 轻》) ■作为一段枯莠了的交通史,栈道已经被历史永远封存了。但是文明的尘土,会 不会因为人类的亚状态而再度重来,就像小朋友玩弄着建设城堡的游戏,人类的 真文明一旦不高兴,把它们毁灭了重来,也说不一定。真正的本质的文明,如果 再来一次翻江倒海和沧海桑田,我们幼稚而且退化了的人类,是否又会重捡那笨 重的金属重量,用以打凿通行生命的栈道呢? 让我们在心里保存好那把坚硬的铁钎吧。(《孟良梯:从胆怯的栈道说起》) ■ 上帝只折磨盛装在肉体里的灵魂。一旦肉体变成了黄土,这种折磨就会 自然加以消殒。只有你的灵魂钻入一尊具体的肉体,你才能享受被折磨的权利。 可是庸碌地生存着的灵魂是最不容易逃掉的。只有蜕化、创造、再生自己,让自 己的灵魂更多地具有飞腾和逃跑的技巧,从而注入到一种肉体里,让他的肉体获 得崇高的魂灵,才能成功地逃脱。如果灵魂站得和肉体一样高,它肯定是逃不掉 的。灵魂必须学会在肉体上飘荡,飘荡,久久地飘荡。 (《泉水:间歇与凤凰的甘草》) ■就像许多文化人会算命会卜卦一样,据说希腊的大诗人都能窥破生死。莎士比 亚的作品则像一座条顿民族的忠烈祠,不分阴晴圆缺地屹立着,像是在窥视着岁 月的屁股。对他而言,世界是一个大战场,他仗着诗人的正义感,仗着无限生命 的潜力,及崇高无比的生命信念,来引导这场战争,与岁月开展较量,从而爆发 出无限生命的热力,足以掩盖所有瑕疵的热力。即使他输得一蹋糊涂。(《大溪: 文化的潮汐》) ■不管作者的主旨多么高雅,在写作的过程中,好色的动机总是在一点点地暴露。 潜意识本是潜伏在他的文本里。他越是用那华美的文辞润饰着他的幻想,好色的 愿望就越能通过他的文字得到满足。于是,一个白日梦自然就被很顺理成章地铺 排出来了:在那间上宫闲馆里,一切似乎都发生在一种仙境里,司马相如推开了 静掩的门扉,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此时,他看见低垂的锦帐下,有一女子 横陈卧榻。四周阒无声息。他弹起琴来,女子唱起了歌。天色渐暗,户外雪花飘 落,屋内却一片温馨。这种迷离恍惚的气氛中,不再有现实生活背景中目睹男女 偷情的难堪和尴尬。那恍若神仙的女子,对书生的亲昵也到了难以抗 拒的程度:“玉钗挂臣冠,罗袖拂臣衣。茵褥重陈,角枕横施。女乃弛其服,表 其中衣。皓体星露,弱骨丰肌。时来亲臣,柔滑如脂。”  不管润饰制造了多么浪漫的意境,一种好色的本意,几乎差点破坏了这赋的 主旨。就是在这种近乎高潮时,作者笔锋一转,以那公式化的考验论调落下轻轻 的一笔。(《神女峰:本色的巫山神女与好色的宫庭文人》) ■中国文人把文字的力量想象得太过强大,可是他们同时又凄凄惨惨地怀才 不遇着。也许正是因为这种不得,才想出一些关于文章的神话。假如一篇文章可 以安邦,一篇文章可以定国,一篇文章可以让人民过上幸福生活,又怎会轮到你 们这些酸不酸辣不辣的东西来操持!(孔明碑:文人的理想》) ■ 面对这种赤裸裸的人体自身的遗物,很轻易就让人想到一种剥夺我们生 命的万恶之源——时光。时光时时刻刻在消融人的生命,人也在千方百计地去抓 住一些时光,可是时光真正是一种什么东西,在很多时候令我们非常迷茫。  时光就变得沉重而肮脏。 人们都因为时光如此厚重而丰富,报以它难以数计的鲜花和喝彩。其 实,人类只是在借时光抒发自己的心灵的混沌。其实人类只是在借时光寻觅自己 心灵的安慰和体贴。人类的思想充斥进了太多的实物,这些实物拥挤得思想抽不 开身来慰藉一下自己的灵魂,便寄希望于空洞的时光,看重空洞的时光。 时光空洞于是就忍不住要预言:如果说人类的生命没有起点,或是没有终点,人 类一定会冷落我了。那时我就会永远不存在,或许根本就没有永远这样的概念了。 因为一瞬与永远一样长短。 时光真的永远是零。包括我在内的人类都在这个○里面打转、重复、 轮回、消磨,直到自己也变成零,直到自己创造的文明也等于零。(《悬棺:时 光是一个空洞》)  ■据说人在耶路撒冷死掉了,人的灵魂会得到融合,而在别处,都会分解。 而我在许多的类如玉虚洞前,无法看到那些人的骨头和他们的灵魂的融合。我想, 也许只有他们自己,在他们死去之时,让另一个自己飘荡在他们灵与肉的上空, 才能看到自己的融合。  不过,那些叫做诗句的汉字排列在一起,总要比二十世纪那种由破 铜烂铁组装起来的百孔千窗的文明要高尚得多。只是把它们与人的骨头放在一架 天平上,我的心不平衡而已。然而不平衡并不表示其中一头没有重量。正是那些 文字与那些尸骨混杂之后,我发现守着它们的人,正是最初在他们的肉体刚刚凉 下来的时候盗墓者的后代。(《玉虚洞:在人文的遗址之外》) ■鸟叫添了一层景致,流水添了一层景致,余梦未醒的昏黄添了一层景致; 回味昨晚的月光以及浣衣的王嫱,再添了一层景致;感及自身生命的鄙微,怀念 业已逝去的时光和爱情,又添了一层景致;早上清凉的光景使人生出清凉的心境, 还添了一层景致。细细想想,就是在香溪的这个早晨里,香溪这个美妙的空间, 让我在短短的时间里,一下子获得了人生的六重景致。(《香溪:六重景致》) ■月光本就是用以抵制黑夜的。黑夜从所有生命的躯体里取出一个又一个小 时的时间,即使每个小时都不同,但是都很严肃。月光对黑夜进行抗争,它把黑 夜涂沫成没有光泽的思想玻璃,然后重新打磨,以致露出清晨的光亮。它让生长 在峡江里的黑暗之树上的树叶,纷纷凋落。月光没有太阳的浮华,却如太阳一般 切割出这里所有山山水水的方向。 灯影峡的月光是冻僵了的语言,它让黑夜在石头和树林里腐烂,直到黎 明到来,把它绑赴刑场斩首。(《灯影峡:没有灯影的月光》) ■当年的炮洞就在它身旁,当年的浴血, 还洇染在它脚下的土里,当年的 炮声被铭刻在它的记忆深处。 它是一块无字碑,碑记了一场最著名的战争和一 次人类最没有人性的肉搏。 每个人都是一部开足了马力的战争机器。 弹药是他们的能量,鲜血是他 们的旗帜, 如画的风景是他们上演人性丑恶的背景。可是它,巍然不动呵, 稳 固得就象我们的民族一样坚挺。(《石牌:山水物语》) ■也就是我在河边煮雪的时候,天空中的阳光倾刻之间褪尽了。自我煮出来 的清气飘然开去的地方,我看到了雪的影子。从那里,雪接二连三地落了下来。 它们无声地落进平善坝的河里,落进石头,落进森林,落进我的眼睛和温温的血 液,让我和大地渐渐地变白了,除了流淌的河流还本色着,其余所有的视野,全 让鹅毛般的雪片弥漫住了。不一会儿,厚厚的积雪就在我的身体下发出欢快的呻 吟,我仿佛看到它们化着白色的火焰,在平善坝的山河之间燃烧。另一边,我还 看见山村的孩子们,早就在那草坪上开始堆雪人打雪仗了。多好啊,孩子们终于 出现了。(《平善坝:等待一场真正的雪》) ■ 葛洲坝是第一把剌向三峡文化的锋利长刀。 它在聚集一种伟大的现代文明之际,并没忘记同时把一种深深的伤害交给三峡最 初那种最古老的文化。以西陵峡为例,尚若不修葛洲坝的话,那么由平善坝、石 牌、莲沱、乐天溪、三斗坪、茅坪、太平溪、青滩、香溪这些古色古香的老镇的 峡江小镇民居风景线,可能在全世界都是举世绝伦的。 很多人甚至天真地说,连三峡大坝都不会对三峡文物构成伤害。我不 明白,我们的黄皮红血的同胞总爱说些勉强的话,就连三岁小孩子都骗不了的话 题,竟拿来骗他们的父母,而且他们竟信。前不久,一部书上说,人类的地球 曾经历过无数次亚状态的文明。正因为是一种非完全良性的文明,那些文明之外 的污垢,积压到一天,就把人类生存的隧道给堵塞了,于是一切便只得从头再来。 读了这书我想,与其这样,不如放慢一下走向高处的脚步,兼顾一下剔掉那些污 垢的工作。不知道,我们已经的和未来的建设者们,有没有这份心情。(《葛洲 坝:梦幻与虚无》) ■她确实心生了对荆州这片土地意味深长的留恋。以至于她的形体根本就不 想消殒。她想以一种曾经有过生命的肉体,实现对荆州的占有。她确实成功了。 她占有了一千多年。 而那位蜀国的君王,想用七十万人的生命和数不清的刀枪来实现对荆州 一朝一代的占有,可是他的愿望落空了。不仅如此,他还让自己的英名失落荆州, 魂断永安。 一场严酷的战争和一位柔弱的美女,目的是那么相似。可是,那种柔软 却已抵达,那种坚硬却成为历史的碎片。(《夷陵之战:一位将军与一位美女的 占领》) ………… 假如您读了这些片断,心里生出一种喜爱的感觉,那么请把它介绍给 您的孩子或朋友们。 这是我一片真诚的愿望! 2001年7月9日 【怀想三峡·目录】 作者序:别让作品把嘴闭着  第一部:西陵峡(上)——湮没的素丽 平善坝:等待一场真正的雪 夷陵之战:一位将军与一位美女的占领 葛洲坝:梦幻与虚无 南津关:浮躁与寂寞 车溪:千瓣梦莲 天柱山:内部的反叛 石牌:山水物语 仙人桥:仙女在桥头舞蹈 灯影峡:没有灯影的月光 莲沱:对险恶因恐惧而赞美 坛子岭: 雨中写意 三斗坪茅坪: 虚浮的繁华  情人泉:中世纪的神秘叵测与情经  黄花:凸凹山河 太阳山:崇拜生命之源  白马大峡谷:走进自然的深部  白果树瀑布:寂寞在骨子里游走  古龙溪:幽然见南山  峡谷与麦城:平淡的影子  第二部:西陵峡(下)——香草的恋情 峡江行船:一首音乐的诗 古兵寨:千古悬寨之谜 盐道:峡江的一度血脉 太平溪:石街与红板壁屋 太平溪之二:未来水世界 银杏坨:来自天堂的钟声 崆岭峡:“对我来”的勇气 黑岩子:苍凉的古寨 青滩:沧桑与苦难的见证 九畹:神话的虚弱 昭君台:人民性的根 香溪:六重景致 屈原祠:凿壁借光的真本 秭归:葫芦的形式主义 南武当:爬上百丈凡尘巅  第三部: 巫峡——在巫音里起舞 神女峰:本色的神女与好色的宫庭文人 悬棺:时光是一个空洞 金盔银甲:石头与亚文化的悖论 十二峰:自然与人心的趋同 秋风亭:一位古县长的脚步 玉虚洞:在人文的遗迹之外 孔明碑:文人的理想 巴东:经常动弹的楚蜀纽带 清江:最后的图腾 神农溪:一种精神的蒙昧 宁河:心灵的宁静与慰藉 巫山:吃的印象 第四部:瞿塘峡——巴山蜀水的虚妄 大 溪:文化的潮汐 错开峡:对神之疏忽的微辞 七道门:仕官文化的标本  风厢峡:鲁班与悬棺  泉 水:间歇与凤凰的甘草 孟良梯:从胆怯的栈道说起 夔门:英雄与寂寞的轮回 偷水孔:机智的痕迹  滟氵预堆:艳遇是一条蛇  张飞庙: 江上风轻 白帝城:历史的错乱 奉 节:操守与北斗 忠 州:忠义的影子 石宝寨:羡慕仙人的生活 第五部: 文化隧道——灰烬里的烟尘  铁猫子:一种捕捉动物的圈套 巫音:媚神娱人的香草与恋情  鬼三峡:并非从丰都流来  风物: 沉重的符号 化生:咒语与灵验  风俗:无形的文物  版画:鲜艳的黑牡丹  老屋:岁月的补丁  禁忌:渐渐消殒的风线  俗语:峡江的语言史  饥饿:怀念几种食物的吃法  生命隧道:命运的追随  男人河:诠释峡江的隐秘  峡江小景:小草的意义  鸟与树:人生的五线谱  露天电影:时空对另类的侵入  秋娘子:峡江昆虫的生存哲学  附录一 读书:困境与忐忑 巫眼看散文 用灵魂行走的博尔赫斯 创作:断头断尾的思想 附录二 听涛人手记/甘茂华  理性的重量与现实的穿透/谭家尧 后记:从我的血管里流出来/杜鸿 第一部:西陵峡(上)——湮没的素丽 平善坝:等待一场真正的雪 来到平善坝,就感到天要下雪了。 于是只好在一户农家里住下。晚上在这户马姓的农家里烤着熊熊的火。我烤着 热火身上还发着冷。我总是怕冷,一到冬天一刻也没停过。冬天还没来临,我就 把自己紧紧地包裹在厚厚的衣服和被子里,衣服把我压迫得听得见自己的血液随 时间流淌的声音。  世事也总是很具体。村子、房屋、江水和树木在很多时候,总是发出具体 而且令人生厌的响声。世事的颜色更是混乱不堪。它们总是在最初那一刻,将它 们所有的杂色把给你,让你面对它无所适从。而且是长时间地让这些杂色包围你。 包围得让你想逃脱。 逃避的办法是没有的,我便祷盼能够像以往的峡谷一样,能够有一场哪怕 是很小的冬雪。即使极至地怕冷,甚至不惜让自己的血液被冻成冰,我也盼望着 来一场真正的雪。所以在冬季,我来到了平善坝。 于是,平善坝的雪在我的期盼之中来了。 没有生动的演说,没有北风的掌声,更没有孩童面对雪花纷飞的雀跃,它 只是实实在在地来了。最初,它以雪绒花的姿态,天真地想像在山峰上一样,它 以什么样的姿势来,就让它以什么样的姿势把大地覆盖。甚至于它还想淋漓尽致 地报答一下我的期盼。可是,它美丽的影子离水的属性太近了,它们一旦如尘埃 般地落定,就不见踪影,让人只能不停地追忆那雪白的似水年华。在这个时候, 我竟忍不住来到草地上,把眼睛贴在土地的隙缝里偷窥它们的影子,嗅它们的气 息,可是,我只能惆怅地从地上爬起来。我什么都没有嗅到。它们就像《西游记》 里的人参果,一触到土地,就没了影子。 面对这样的情景,我的心便灰了。对今年冬天的雪不再抱有什么希望, 加上连续一些日子灿烂的阳光来了又来,像一列列火车载着夏季的黄花,轰隆隆 地掠过那清凉冬季的原野。我终于下决心,不再想雪了。 老农家的瓦片的奏鸣却在夜半响起来了。 对人生诸多煎迫的中夜起坐,本已习以为常。没想这雪竟也如我般 心境煎迫,于万籁俱寂的中夜起坐了。这个时候,我正在冷寂的书桌前。我怀抱 着无边无际的寒夜,既不伴炉,也不拥被,只是让老乡从一只历史的大柜子里找 出一顶无沿的帽子戴在头上,只是穿着一件有几个露着棉骨洞的旧大衣,只是在 此时隔着一张桌子和一扇窗子,抬起迷茫的眼光,拉开那让人很多时候不知昼夜 的窗帘,还拉开那扇几乎让人与世隔绝的窗门。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雪子 以一种直线的方式在夜空里飞舞。 我把手伸进它们的怀里,它们很快就蹦了一些在我的手里。那种真实的 温暖的冰冷传递到了我的心尖上。我心底的希望又升起来了。我的眼光这时已经 不仅仅是迷茫,好像还有了泪光。我又开始在心里真诚地为它们祷盼。包括为它 们融进大地而担忧,包括愿它们来得更多些,更厚些,包括对它们形成阵式后的 一大堆无边无际的幻想。 大清早,我还没睁开眼就对人说,今天有雪了。我的话里没有怀疑和胆 怯。我根本就没胆怯过。就有人就跑到窗前去看,看了半天才说,雪是根本没有 的事。但是我坚信雪是存在的,因为我在昨天夜半就亲眼目睹了它的来临,不然 我就有点阿Q看到革命党之后的感觉。我想,即使地坪上没有,树木和草坪上终 究是会有的,那些东西上面白花花的物件,就一定是雪。又有人再次跑到窗前, 看了好一阵子,然后失望地告诉我,那草坪上、树上只是有着几块变了调的白色 物体,不过那不像雪,倒像四川的井盐,那么一滩一滩的;像山里贫困户盖了几 十年的棉絮。 这一点,我想到了。看到了它们真是如人所说的那样,突然又想到,要是 林清玄见了这雪,还会抱一炉,来到雪地里煮雪,然后泡上一杯雪茶吗? 雪自己在来的时候,也应该是想到了这一点的。它们从天堂来到人间, 所面临的不仅仅是那些温度的刀了,对它们的朝向,它们在抵达大地之前,在云 中穿越,就已经非常沉重了。也许,在它们出发之前,天堂的主人是这样对它们 说的:“上路吧,过去那些伟大的精灵会从那些星星上看着你们,所以当你们寂 寞的时候,要记住,那些先知永远在指引你。” 这场小雪过后,我竟哲人般地对后来所有想来或不会来的雪预言:“你 们无论如何,都将融化!” 只是它们会让一种白色的精灵从它们渗透到地里的身体里析出,然后升腾 起来,然后在我们心里久久萦绕。 我想,我只能出发了。我便起身来到平善坝,来到河边的草地上。我支起 一只陶锅,捧一把冰冷的水,然后生了火,开始煮起来。每过一个路人问我在干 什么,我都虔诚地告诉他:“我在煮雪。它们全都躲藏在这些庸俗的水里,我一 定要把它们煮出来。” 也就是我在河边煮雪的时候,天空中的阳光倾刻之间褪尽了。自我煮出来 的清气飘然开去的地方,我看到了雪的影子。从那里,雪接二连三地落了下来。 它们无声地落进平善坝的河里,落进石头,落进森林,落进我的眼睛和温温的血 液里,让我和大地渐渐地变白了,除了流淌的河流还本色依旧,其余所有的视野, 全让鹅毛般的雪片弥漫住了。不一会儿,厚厚的积雪就在我的身体下发出欢快的 呻吟,我仿佛看到它们化着白色的火焰,在平善坝的山河之间燃烧。另一边,我 还看见山村的孩子们,早就在那草坪上开始堆雪人打雪仗了。 多好啊,孩子们终于出现了。 1 彝陵之战:一位将军与一位美女的占领 西陵峡口的彝陵,就是我现在的生存之所宜昌,因处在长江中上游的交汇 处,为峡谷与平原之间的晨晕线,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先后发生过数十次威 武悲壮的战争,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三国时的吴蜀彝陵之战了。这场蜀主刘备 的灭顶之战,在历史书上和兵书上,总是都被人们说成是以少胜多的战例。其实, 我则认为是一场巴楚文化之间的交锋。 以一种漫漫的步伐走过这片古战场遗址,我在突然间明白了一件事,这 场无谓的战争,其目的和一位古代美人的作为竟是那么惊人地相似。 彝陵之战是蜀吴长期争夺荆州的总爆发。为什么他们老是争夺荆州,对 荆州恋恋不舍,原因其实再简单不过。荆州是个好地方。这里地处江汉平原,土 地肥沃,依江傍水,文化古老,而且长江以其独有的精气,在这里孕运出了由古 至今数不清的美人。人说荆州一部书,除了这儿的水美土厚,民风淳朴,更在于 有历代的美女夹杂其间,衍生了许多生动的故事。在八十年代初,就有一尊晋代 美女的古尸,因为眷恋这里的水土,竟千年不朽,以一种生动的姿态,保持着完 整的体形,一直眠到今天。如果不阅读在这位美女之前发生的那场气势恢宏的彝 陵之战,如果不把这场战争和这位美丽的古尸联系起来,一段美妙的人生思索有 可能就和我们擦肩而过。 还是让我们先来回味一下那场恢宏的战争吧。 赤壁之战后, 诸葛亮趁机帮助刘备控制了荆州。 后来孙权又派吕蒙和陆 逊夺回了荆州,使吴蜀的边界移到了巫山附近。 公元221年,刘备称帝后, 为了收复荆州,不听诸葛亮联吴抗魏的忠告, 亲率七十万大军,水陆并进,挥 师东下,攻打吴国。七月,刘备派大将吴班、 冯习率领先头部队四万人从奉节、 巴东顺江而下,翻山越岭攻入吴境,在巫山打败了孙权的守将李异和刘阿,把部 队推进到吴国的秭归,再图东进。 面对刘备的大举进攻,孙权求和不得,只好积极应战。为了防备北边的 魏国乘虚直入,孙权派人前往魏国, 向魏文帝曹丕称臣。曹丕接受了他的投降, 因而暂时解除了来自北方的威胁。这时吴的大将吕蒙已病死, 孙权只好任命年 轻的陆逊为领兵元帅和大都督,率将朱然、潘璋、宋谦、韩当、徐盛、鲜于丹和 孙桓等五万人马, 抵抗刘备。 大兵压境,祖国危急。作为后起之秀的陆逊,身上的压力可想而知。 纸上谈兵的事在中国不是没有先例。 战国时赵国名将赵奢的儿子赵括,少时学 兵法,善于谈兵, 连他的父亲都难不倒他,后来他代替廉颇为赵将,只据兵书, 不知变通,在长平之战中,被秦兵打败,全军覆没。 在陆逊心里,不能说没有 这种前车之鉴的恐惧。但是,也许是哺育他成长的这片四面楚风的夷土,给了他 少年特有的沉着和镇定,他显示出来的临危不乱,盖过了 身经百战的刘备。他以那种少年特有的意气风发,站在犭虎亭的墙头, 在心里久久酝酿着诱敌深入、后发制人的计谋。 公元222年正月,刘备率大军抵达了秭归。 不能说刘备此时的调兵遣将,没有显示他的机智和才气。为了防备魏军 乘机袭击蜀军侧翼,他任命黄权为镇北将军,统领长江北岸的军队,顺流而下, 直取彝陵。自己则率大军沿着江岸,翻山越岭,向彝陵进发。其声势之显赫,不 置身其中无以想象。 面对如此严峻的形势, 陆逊放弃了在彝陵上端山地里的设防,主动退 出彝陵, 让蜀军主力直达犭虎亭。陆逊此时心里比谁都清楚,蜀军大多是山区 农民,他们擅长在山里作战, 而自己的军队多是江汉平原的农民,他们最擅长 的是平原作战。 彝陵以东地势平坦,在这里作战可发挥吴军的长处。于是陆逊 选择了在犭虎亭下端扎住阵脚,构筑工事,转为防御,与蜀军对峙。 刘备的大军进到犭虎]亭,遇到了吴军的阻击, 再也无法前进,只好 在犭虎亭安营扎寨。 刘备的先头部队在彝陵也遇到了孙桓的拼命抵抗,急攻不 克, 只得把彝陵紧紧围住。至此,蜀军深入吴境五、六百里,一路建立了几十 个营寨。 在这个紧要关头,吴军许多战将都主张立即迎战, 纷纷要 求派兵援救孙桓,以解彝陵之围。但是陆逊却下令坚守防线,不许与蜀军交战。 他拒绝了分散兵力的作法。这是多么清醒的举动。 锐气方殷的蜀军,找不到与吴军决战的机会。 对陆逊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统帅, 刘备并没怎么把他放在心上。原以 为可一举打垮吴军,夺回荆州。 但是陆逊按兵不动,避免与蜀军主力交战, 使 刘备找不到决战的机会。为了刺激吴军,刘备像许多次著名的战争一样,把国骂 从将士的大脑里调动出来,派人到阵前骂阵。 那铺天盖地的阵势,换得任何一 个文弱书生都会抱头落荒而逃。可是血气方刚的陆逊,这时的做法真让人叹服。 他叫广大士兵用江汉平原生长出来的棉花,塞住耳朵,不予理采。因此,他们看 到的,只是那蜀兵们丑态百出的哑剧表演。 刘备见一着不中,又生一计,派吴班带领数千人在吴军阵前扎营,解 衣御甲,轮番叫骂,招引敌人出来。刘备自己则亲率精兵八千,埋伏于山谷之中, 企图把敌人引诱出来,两面夹击。但陆逊仍然坚守不出。 从上年冬季开始,蜀 吴双方就这样两军对峙了七八个月,蜀军一直找不到机会同吴军作战。 刘备的军队被阻挡在巫山到夷陵几百里的三峡中。时间一久,供给发 生了困难。 几十万大军每天耗粮无数。蜀军远离后方,运输路线遥远。 几百里的 三峡,山陡路险,车马难行,军运仅靠水路。 而峡江滩多水急,暗礁丛生,稍 不小心,就触礁沉船, 船破人亡。遇上山洪爆发,江中巨浪翻滚, 船只无法通 行,运输就得中断。时间一长,数十万大军吃饭就成了大问题。 天气也一天比一天炎热起来,盛夏的江南烈日似火, 暑气逼人,这 些来自山里温带气候的蜀军士兵怎堪这等酷热,大都叫苦连天,很快就丧失了斗 志。刘备无法,只得把驻扎在山谷里的军队开到谷外, 把江面上的军队移到陆 地,把军队扎进深山密林里,依傍溪涧, 结营四十多座。刘备被陆逊的疲劳战 术拖得精疲力尽,加上粮草供给不足, 只好放弃与吴军速战速决的打算,决定 休整部队, 待秋季再举进攻。 一直在捕捉战机的陆逊,认为反攻的条件已经成熟。他上书孙权说: “……开始, 我顾虑刘备水陆大军同时并进。那样,我们势必分兵抵抗。 现在 他不用水军,单用陆路,又在七百里内处处结营,兵力分散。看来刘备的布置不 会有什么变化,所以希望您放心好了, 不必再为刘备的事挂念了。” 英俊年轻的陆逊开始对全军作了总动员。我坚信,那一定是一段非常优 美的演说。 就是这段美丽的语言,搅拌着江南的炎夏,晒焦了蜀军驻地周围所有的 草木,让它们非常容易着火,变成真正的草木皆兵。陆逊选定在一个月黑星稀、 东风大作的深夜,顺风放火,全面出击。刹那间,蜀军七百里营寨全部陷入冲天 火海之中,数十万大军,几遭覆没。就是这熊熊烈火,燃烧出书生虎将陆逊彪炳 史册的辉煌战绩。“火烧连营七百里”的军事奇迹,在厚厚的军事辞典里,注下 了非常浓重的一笔。自古英雄出少年,陆逊儿郎显本色。也就是这一战,决定了 蜀国整个命运的乾坤。蜀主刘备遭此失败,悲愤交加,竟一命呜呼在永安宫中。  历时一年半的彝陵之战,就这样结束,这也似是必然结果。 发生了这场生动的战争之后,那位晋代美女才诞生,成长,出落成为一 位楚楚动人的美丽女人。她在度过了一些很风光的年龄之后,一定是在她的盛年, 也就是在她的生命肌体的水分最充足,生命力最旺盛时,她离开了那短暂的生命 憩栖地,睡入那樽滋味深长的土地。然后,就是在这个时候,她也许想起了那场 战争,也许她对这场战争是一无所知的。但是,这时,她确实心生了对荆州这片 土地意味深长的留恋。以至于她的形体根本就不想消殒。她想以一种曾经有过生 命的肉体,实现对荆州的占有。她确实成功了。她占有了一千多年。 而那位蜀国的君王,想用七十万人的生命和数不清的刀枪来实现对荆州 一朝一代的占有,可是他的愿望落空了。不仅如此,他还让自己的英名失落荆州, 魂断永安。 一场严酷的战争和一位柔弱的美女,目的是那么相似。可是,那种柔 软却已抵达,那种坚硬却成为历史的碎片。 葛洲坝:梦幻与虚无 葛洲坝所创造的现代文明,无论是其自身的高度,或是它给现代文明 所带来的意义,实在是太高太强太重了。从某种意义上讲,它的原创性甚至盖过 了三峡大坝。就如在一部深远古老的历史深部,建造一辆并不复杂的汽车。正是 因为历史的的异常苍白,反衬了汽车这种文明彩色的鲜艳。 但是,我眼里的葛洲坝,即使它存在了近二十年,在我眼睛里,它依 然是一种梦。 初看到葛洲坝,是一道伸向长江的长堤和那一个个巨大的土炮,在江边 射空中,形成一条条烟柱。即使那些声音不断划过我的耳际,我总觉得那道坝离 真正立起的日子还很远很远。那些声音总是很难打破那长江千百年来形成的巨大 寂静。 很难。 直到烟波弥漫的江水,逼退了我的家园。直到我坐在向阳轮上,一梦醒 来,船外全是汪洋的平湖。高峡出平湖的梦想,实则从我那一梦醒来之时,就已 经真正实现了。 葛洲坝与梦的关连,表现在两个方面。首先是圆了长久以来,人们的平湖 之梦,把整个三峡的险恶用心全部溶解了,从而使三峡的雄奇险秀向一种阴柔迈 进了一步。母亲河的母性似乎更浓厚了。其次,它为三峡工程这个大梦,铺垫了 一种厚厚的土壤。或者叫做梦床。 像这种又高又大的工程,没有特殊的工具,很难从整体上看个明明白白。 即使有着很多的资料和画片,依然只是一种间接的感觉。即使我天天就住在它的 身旁。想从一个很深或是很重的层次上把握它,总感到力不从心。 看待葛洲坝,作为离它最近的探寻它的人,我把持的始终是一种百姓心 态,一种百姓的态度。很多时候,因为宠大我们意识到它与我们的生活似乎并不 是很近。即使我们坐在车上从它的身上飞奔,即使我们的电灯电器从没因为缺少 电流,而萎蘼不振。即使我的乡亲曾因为它而迁居到花园似的小区里,那些日暮 途穷的渔民和乌蓬船早已不见了踪影。即使它形成了大面积的湖泊,一直从宜昌 荡漾到了美丽娇巧的宁河。那些昔日的凶山险水也全都隐遁了。我依然只是把它 看着一种梦,依然对它只是一种梦的感觉。 葛洲坝是第一把剌向三峡文化的锋利长刀。 它在聚集一种伟大的现代文明之际,并没忘记同时将一种深深的伤害交给 三峡最初那种最古老的文化。以西陵峡为例,尚若不修葛洲坝的话,那么由平善 坝、石牌、莲沱、乐天溪、三斗坪、茅坪、太平溪、青滩、香溪这些古色古香的 老镇所构成的峡江小镇民居风景线,可能在全世界都是举世绝伦的。那种以老红 色为基调的峡江风情建筑,恐怕是任何地方所没有的。 当然这其中也有当时旅游最高当局的无意识。也许就是因为葛洲坝让沿 途的这些美丽的小镇,几乎是在一夜之间,由老土和木板变成了钢筋水泥。而在 我眼里,这些无论从表面还是内核都如珍珠一般贵重的镇子,沿着峡谷形成的彩 练,远远要比那些电流所释放出的光芒要亮得多。即使它们照亮了现代文明的空 间,而那些珍珠的光芒则会永远照耀着整个人类的记忆和精神空间。 人类是需要抚慰的。而它们就是那些慰人类心灵的手指。 还有渔船。 渔船不仅让人可以直接尝到长江深部的滋味,那儿其实更是生长民歌 民俗的地方。作为以水文化为主题之一的峡江文化,那种文化的根很多就是直接 生长在那渔船下的江水里。昔日那些悠扬的渔歌,随着渔船和渔民的散去,全成 了一棵棵被连根翻起的桔树。经现代文明的阳光一晒,它们就全枯了。我查遍了 几乎所有记载民歌的本子,而能够把那些渔歌原原本本,毫不走样地记下来的, 并不多了。能够原汁原味地唱下来,那更是难上加难了。即使有着许多的呼吁, 使人们已经强烈地意识到到了这些,然而,总是离它们是那么遥远而无力。在现 代文明里,这种原生的文明已经退缩到连一部唱得百孔千窗的古谣的手抄本,就 已经是一种巨大发现了。 还有峡谷的根部。 在郦道元的意境里,峡江那种遮天蔽日的景致,全没有了, 这也是葛洲 坝的功劳。很多人甚至天真地说,连三峡大坝都不会对三峡文物构成伤害。我不 明白,我们的黄皮红血的同胞总爱说些勉强的话,就连三岁小孩子都骗不了的话 题,竟拿来骗他们的父母,而且他们竟相信。如果世界竟是这么简单的话,又何 须忍着劲写那么多的说明书。 我认识三峡的峡,是从它真实的根部开始的。那上面有千百年来大江 留下的痕迹,更有人们面对它从内心深处所产生的胆怯和畏惧。大自然如果不能 真正让人望而生畏,人们怎么会真正地从内心地尊重和臣服。只有在那种深深的 峡谷里穿行,只有在峡谷里看到渔船和人迹的炊烟,人的心里才会生出一种真正 对自身的感动。 没有从那种深谷里穿扬思绪的人,永远也无法感受那种况味。 置身那种峡江,无论人离现代文明多近或是多远,人们都会产生一种深刻的孤独 感。也正是这种孤独感会催生人的真正创造。相比现在祥和的波纹,浅显的峡谷 高度,人们更多的是在寻找和探问。人们挂在嘴里一句公式就是:“那就是那儿, 哪儿又是哪。”这些都是葛洲坝不可推御的功劳。这些,如果用时间和空间作价, 远远要比那些丰富的电流要重得多,金贵得多。功利的现代同仁,更多的是在花 同样的钱,宁愿买一部车,而只有疯子才会去购一片自然的湖。就是这种基本的 选择法则,催生着一代又一代并非良性的现代文明。 不能说是真正的文明,而是亚文明。 前不久,一部书上说,人类的地球曾经历过无数次亚状态的文明。正 因为是一种非完全良性的文明,那些文明之外的污垢,积压到某一天,就会把人 类生存的隧道给堵塞了,于是一切便只得从头再来。读了这书我想,与其这样, 不如放慢一下走向高处的脚步,兼顾一下剔掉那些污垢的工作。不知道,我们已 经的和未来的建设者们,有没有这份心情。 南津关:]浮躁与沉寂 小时候,坐向阳轮,一到南津关就兴奋,因为看到它,就意味着离宜昌不远 了,或是进了有浓重家乡感的峡谷。 南津关不擅长让人怀旧。在我们印象里它一直比较冷峻。不拘言笑,像两 个绷紧的脸,凸着两肋铁一样肌肉的黑汉子,就那么既不生动,也不特色地立在 浩浩荡荡江水面前。几只无奈的渔船,往往只能紧紧地靠在它的壁脚上,有时, 还看得到一处两处的炊烟,这必定是午间才有的景致。 历史的南津关在我的印象里是沉寂的。即使这里曾设过古人的盐站,这里的 江水一脱开那关口,就变得放荡不羁,生动之极。但南津关整个画面总是陷入在 一种沉寂的影子里。 越动荡越显沉寂的程度之深切。有这种印象大概源于时间的老旧,和 现代气息与它的距离,更源于我对它的陌生感。黑黑的岸石,几簇依山傍水的小 屋和亭子,加上峡谷深深的高度,足以让任何人产生畏惧感。八十年代中后期, 南津关的沉寂在我心里很自然地消融了。 那时在师范读书,同学中有一位写了一篇关于南津关身上一处景致的散 文《三游洞游记》在东南亚最小的一个叫毛里求斯的小国上发表了,引起爱文学 者的振动。这大概是南津关给予我最本份最原始的文化感。那时旅游景点极为贫 乏。我们的游览点,除了当阳的玉泉,就是三游洞了,而且三游洞成了我们这些 青春发情动物每年春天必去的所在。这样我几乎是爬到南津关的身上去看南津关 了。我们熟透三游洞的每一寸泥土每一块的石刻。 江水汹涌的景致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远处烟炊里葛洲坝像一把巨型的管 道钳子,把长江钳断了。江上江下,全变成了碧波荡漾的湖。江水只有到了夏季 才变黄,冬春全是清绿的,所以和湖就没有了二致。南津关就成了湖的雷峰塔, 整个南津关没了原先原始的寂寞,那么波平浪静,却让人一眼就看见那山水之间 露着浮躁的骨头。中国文人崇尚山寒水瘦。特别是书画家,是不以丰润引为专 家的。从《兰亭序》到柳体,从国画到写意,唯寒瘦之审美意趣,可谓入了中国 文化人的骨子。也许是中国文人生平多潦倒贫困,惺惺惜惺惺的缘故。山暖水肥 了的南津关是远非今日黄花了。 三峡门的意义因为另一种文明的滋生,而被取代了。像人类社会新老 交替的程式。人们像面临再生一般,有的兴奋得欢呼雀跃,有的低首顿足,哀叹 连连。面对这种更替,我用了很长时间才想明白,我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悲哀。 在一个午后的时光里,我以一种成熟的心情再站到南津关的石壁前,凝看它前 后左右的江山。偏西的阳光把湖面染得血红。紫色的光线还透过浓浓的水气,把 我以及关上的一切染得通红,让人不由心生出温暖和依恋。这时我发现,南津关 用自己的影子,无声地呵护着一条荡漾着宁静得让人产生人生落寞的溪河。在它 身后,宠辱不惊地千年不息地流淌。这是我熟悉的下牢溪。只是没想到它会 在这时以这种特有的方式出现在我眼前和大脑里。面对着它,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感谢上帝吧。上帝已在这条溪里游戈着,嘴里还唱着一首寂寞人生之歌的。” 车溪:千瓣梦莲 到车溪,是去检查这个村普及九年义务教育,时间是十月。看完了学校, 当时的乡长王先念就要我们去看一处地方。 我联系旅游,对三峡地区的景致看得很多了,便抱着无所谓的心情去看 看。据说是个溶洞。 到那儿去要过一条小河,先前修的那座桥梁也被水冲断,车过不去,只 得走百十步,是一条石径,路径两旁长满了狗奶子。听别人说,那东西还有一个 名字叫苍耳。走过石径,是一道缓坡。没想刚一落脚,密密麻麻的蚂蚱纷纷从脚 边跳了开去。上去的路由许多大小不一的石头砌成。石头是黛青色,长满了青 苔,水气把它们弄得湿润润的,经过一道牌坊和一道小桥,就顺着陡峭的山势, 沿着石阶往上爬,就有风声和水声传来。仰望头顶,已是石做的天,坑坑洼洼的 石头天堂。偶尔长几株草木,倒着身子,违背了一般植物向上生长的规律,令人 十分惊讶。洞口有一个上百平方米的深潭,水呈墨绿色,靠右边是一条人工修筑 的通道,往进走上十步,就看到了莲瓣,有农家的大堂屋那么大,金黄色,水从 莲瓣的边沿上漫出来,形成优美的白弧,层层叠叠似纱巾飘动。再往里走,有一 道低垂的石帘,王乡长说这石屏就是冷暖界,外边是凉的,里面就是暖的。我一 试,果真如此。莲瓣也是依次一瓣瓣往里延伸进去,姿态各异,风情万种。我就 生了数一数的念头。于是,我每走一步数一下,在这种如同仙境的深洞中行走, 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走到已经开发地段的尽头,竟数到一千瓣。据说,未开发 的还有2千米,而这拥有千瓣莲的开发地段也只有400多米!这些莲是按梯级叠 加在一起的。顺着来路,在五彩的灯光里,我被这些莲瓣弄得激动不已。莲是最 古老的被子植物之一。早在一亿三千五百年前,莲就出现在冰天雪地。幸存到现 在的是那种或粉红或雪白的中国莲,以及黄色的美国莲,它在中国至少有七千年 的历史,主要分布在黄河和长江中下游。莲还有许多名字,它又叫荷花,菡萏, 芙蕖,水芙蓉,玉环,水芸,及一品香,六月青,只有《本草纲目》称莲。《诗 经》有“彼泽之陂,有蒲与荷”,“隰有荷花”的记载。莲既是食物中的美味佳 品,又是医病良药,莲米益肾固精,补肝止泻,莲子茶饮,清心去烦,莲房化淤 止血,莲梗凉血消肿,莲花安心养神。自古人们就对田田的荷情有独钟。它早已 以一种文化的姿态进入了中华民族文明的核心里。中国民间很多文化活动都与莲 有关,采莲船,莲花灯,莲花舞。据《宋志》载,莲舞之日,女子衣红罗,执莲 花,系罗裙,戴云吉,翩翩起舞,炎炎夏日,骄阳似火,漫步在莲花池畔,清心 凉爽,不由得使人想起杨万里的诗句,“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 莲本性高洁,气质高雅,周敦颐说它“出污泥而不染,濯清莲而不妖”, 是花中君子,这种说法早已成为莲在人们心目中约定俗成的理念。而且一提到莲, 就有一种清洁之风从人们的心中穿过。车溪千瓣莲,它的瓣很大,可不是一般 的莲瓣,它是那种叫王莲的瓣。王莲是一种热带水生植物,它的花比一般的荷花 更艳丽,也比它们大得多。由无数中心鲜红边沿雪白的花瓣簇合而成的花朵,争 芳斗妍。它第一天花为乳白色,第二天早晨闭合,黄昏时重新开放,呈紫色,两 天后,花朵凋谢隐入水中,在水下结果。王莲的叶似绿毯,载重量惊人,它紧贴 水面,叶边向上卷曲,像一只平底煎锅,可以托一个40公斤左右的孩子,在欧州, 人们用女王的名字给它命名,叫它维多利亚。车溪的莲就是这种王莲。从莲花 丛中出来,心仍然沉浸在莲的意境中。在洞口的石桌旁小坐了好久,心绪才得以 平静。仔细看洞口那些生灵们,都是一些大叶植物,有黄芩,野芹菜,苍甫,水 杉,颜色很浓郁,全是些水性植物。下到石阶上来,种类就更丰富些,有星星点 点带有贵族气的野棉花,阴沉忧郁的蕨类,还有一种不知名的水枝枝树。这些动 人的生灵,由叮咚作响的泉水伴奏,让人感到自然那响彻时空的声音,把人带到 身心两忘的境地。走到小溪边再回头看那有千瓣莲的洞,一种依恋之情由然而生。 同时,我还看到在它身旁,有一位仙风道骨的石头别着一个巴篓,终年守候在它 的身旁。这种守候让人于心中产生一种感动,久久没能散去。这是一种自然的语 言,莲花瓣本不是真正的莲花,而是上亿年的时光把那些石灰岩质变成了模仿另 一种自然的力量。这不仅仅是一种大自然的鬼斧神功,而是那些表面看起来丝毫 没有生命的物质,于冥冥之中获得自然所给予的灵性。这证实了除了人之外生物 进化的法则,也证实了人对自然真正的无知和漠视。这种现象反照在人类自身身 上,是人类的渺小或是人类自身被漠视的命运无以更改的事实。车溪石钟乳莲的 产生,绝非偶然,它所处的车溪本身就是一个迷人地方。车溪是一条峡谷地带, 它的筒子风是闻名遐尔的。沿着318国道,从王家坝水库的堤上进去,要半小时 的行程,从一处陡峭的盘山路下去,就仿佛置身世桃源。隔三岔五的农家,鸡犬 之声相闻,一条小溪,两岸青山,像竖起的两块板壁,是明岩。农家的屋多是建 在右岸,我90年曾在这儿住过几天。那是在冬天,我和乡里的干部到这儿来给车 溪弄一农田水利建设的材料。车溪的人很憨厚热情。我就住在一个姓周的农民家, 天气很冷,他把一只仔鸡公杀了,加以上好的佐料,特别是他把醋放得恰到好处, 让我吃到生平最美的佳肴。后来,我一直没吃到如此味美的鸡肉,石灰岩地区多 是缺水的地方,车溪自然也不例外,但车溪人很勤劳,他们用自己生产的石灰和 水泥,在农田边上开挖了一条一米宽深的渠,他们叫它三面光水渠。这里大多数 石灰岩区内的人只能种苞谷,吃苞谷,想吃米也是把苞谷背到山外卖了买点儿米 吃,而车溪人却靠自己的双手,拥有了自己的水田,种上了稻子,吃上了自己种 的米。而且,因为水土的原因,这里的米特别好吃。 车溪这种地方,似乎天生就是出产名物的地方,这里的山水似乎特别 富有灵气和生机。也似乎特别能生长那种沉淀的民俗。像三峡其它地方一样,它 衍生了丰富的民间习俗,伴随着农业文明,它的薅草锣鼓和鬼文化在三峡地区是 独具一格的。旧时,种苞谷或扯秧草,老板大的,就请一班人,带着锣鼓家业, 立在地头,打将起来,伴着锣鼓的节奏,劳作的人们就是一口气干它个亩把地都 不觉得累。鬼文化在车溪更是独特,车溪男女老少有一肚子鬼故事不说,单是在 车溪上头的鬼街,提起来就令人毛骨悚然。实际上那只是一座石林,不同的是, 人站在石林外,经常可以听到一声声怪叫从石林里传来,让人感到神秘莫测。车 溪人在年节或农闲时,还凑在一起,演一些妙趣横生的鬼戏,以娱生活,这些都 构成了车溪非常独到的人文风景。 天柱山:内部的反叛 除了冬天让过往的车辆以迷茫取代清晰而丧失了视线,更在于它还有一 个部落一样的山寨,被它成千上亿年地守护着,它以全部的心血。它对这个部落 唯一的指望就是不失本色和不被外界的所谓文明侵害。它的愿望并不高。它几乎 以地球上最严厉的姿态看守着这一点。 无数外界的事物在屡次作出了无谓的试探之后,没多久也就丧失了入 侵的信心。 可是,这个部落不知什么时候,平地生长起了有别于那种本色的建筑。 而且很快像瘟疫一般,在这片土地上散布开去。部落很快面目全非。这时,天柱 山才发现,背叛真正在内部发生了。它那山腰上的白云,终于发出一种叹息的声 音:守不住长江的瘦骨,本指望能守住这身上的内部。没想,这种放弃竟来自内 部。看着它站在长江边那幅孤独的样子,我想,正当它挚着压顶的苍天时,那些 死里逃生的人们在得知自己脱离了危险之后,为了行动的方便,竟在它的腿骨上 打开了洞。最终把它的腿钻穿了,钻得它钻心地疼痛。 这时,我发现天柱山第一次用自己的泪水模糊了自己的视线。 石牌:山水物语 石牌在我的印象就是巴在那灯影峡壁上的一个小寨子。那儿的人除了 打鱼就是吃苞谷。小时候坐向阳轮从它面前路过,总看到一坨人挤在那块小石板 上,等船。 而且,石牌那一带给我一种原始、封闭的感觉。 几十丈的峡谷里, 从山腰劈一条羊肠小道, 看到山民从那上面行走,心里总感到颤颤的。再就是 那渔船,清一色的乌篷,一幅千年陈腐样儿。逢了吃饭时分, 他们就在峡谷峭 壁的岩洞里烧火做饭,给石牌这一带横添一些人烟。 阳光始终只能照半个峡谷, 那光线跌进江里,形成动荡的波光,反映到峡壁上,仿佛那石壁在不停地摇动。 生动之极。至于石牌的景致,因为我生在其中,反而导致我不求甚解,它们很 明 确的位置都没弄个十分明白。 葛洲坝建起以后,我就到宜昌读书了, 从石牌的江水上过的时间就更多 了。但是始终没有下过船,没有真正走进石牌的内部。 而且因为车船嗜睡症, 我往往把那石牌和平善坝搞混淆。那石牌真像是在梦中的景象了。那船离岸时, 江水与石岸,人群与船的轰鸣,交错成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后来,三峡工程的兴建,岸上交通的发达, 我就很少坐那向阳号轮船了。 也就离石牌远了。 直到前不久,我真正走进那实实在在的石牌。 船进杨家溪时,“静如处子”这个词语和一泓深绿的溪水,一汪人世的世 外桃源就向我们走来。我们坐的“昭君画坊”像是在一瞬间驶进了另一个世界, 另一种时空。沉寂的时间停止了流动, 世俗的心情全在进入的那一刻被熔化成 冰凌,留在了外面。关于自我的意识, 即使偶出现一次二次,又马上跌落到地 上,跌成粉粹。 阳光普照着溪潭,它们不同以往任何时候的阳光。 冬天的风没 有了一丝凉意,以一种温柔的舞姿在脸上身上跳跃。 溪水象一大片芭蕉,而岸 上的松树,把松尾垂在水里。 让人想到日本俳圣松尾芭蕉的散文《奥州小道》 说的, 日月是百代的过客,去而复来的年年岁岁也是旅人。 溪水还与那岸上的草木簇拥在一起。 在没有青草的沙滩上,泊着几只乌 蓬船,与旧时看到的不同的是, 那些船尾上都装上机器。船却很旧了。停泊着 显得很累,像一条条快耗尽生命的老牛。 遐想间,船已进了杨家溪的深部。几只斑澜的野鸟,在水面上安详地荡扬, 旁若无人的样儿。 船到了跟前才避一避。邢昊先生说,那是野鸭子。 元辰先生 却说是鸳鸯。荣久先生说是鹌鹑。不知谁说了一句那什么也不是。我看着杨家溪 两岸突兀的山峰,想到, 西陵峡有“两岸猿声啼不住”的猿猴, 不知这儿是不 是那猴群的衍生之地。同行的王佳蔚说,西陵峡内, 最适合猴群生活的地方倒 是这里,逢上它们心情好, 就会让人们见上一面的。 遗憾的是我们没能像在大宁河一样,见到真正野趣的猴子。因为船太 大,我们没能进入溪的最里面。据王佳蔚说,杨家溪的赏程长达15公里, 里 面还有“一线瀑”、“关门石”、“情侣崖”、“猫儿洞”、“龟瀑”等野趣之 极的去处。 和它们面晤的缘份只能留到下一次了。 从杨家溪的深处往回退的时候, 我们见到了一处奇景。两岸苍翠的青山, 一片碧绿的溪水, 在那溪口上,横着一座石桥,加上新鲜的阳光衬出的光晕, 和着长江流动被过滤出的声音,我像是进入了春江花月夜里,心底真的就有歌吹 了起来。 人原来只要真正脱离了功利的层面,是多么容易与自然相通。 船在靠上石牌的岸上时, 年轻的女梢婆没来得及把篙杆点到岩石上,让 船撞在岸上。 船上那些站在甲板上急不可耐的游客,有几个被掀翻在地。 我沿着跳 板一脚下到岸上,长时间没触到岸的腿脚, 觉得石牌的岸石是那么坚硬实在, 以至于把我的腿震得一阵木疼, 走了上十步才适应。沿着千百年的石头碴子铺 成的路, 还是顺着杨家溪的北岸往上爬。 先前在溪里进入了春江花月夜的石桥 此时便近到了脚下,没有诗意, 却让人有了哲思。马基雅维里不是说过,你在 捉弄别人的同时, 别人也正在捉弄着你呢。 原来这桥支撑着更多的是生活意义 上的内容。桥头有三五房人家,桥上面还有车的印迹。 现在再来审视先前的诗 意,倒不无一种无聊感。 到达溪南岸,顺着一条小径往上爬百十步土石的阶,就是石牌保卫战主 炮台遗址。 炮洞像现在种菜的大棚,深不过上十米,高二三米,左侧是炮弹室, 很大,相当于一个卧室,右侧是一条通道,道壁上一眼水井, 里面水清见底。 通道走了上十步就往后山上去了。 水泥台阶很完整,也没有很强的岁月感。 这 些建筑有一个厅室那么大,建材用的是美国产的“洋灰”和钢筋。很结实。在没 开发前,这炮洞主室被旁边的农户用来放洋芋、 红苕之类的粗粮,后面的通道 全被土埋着。 这座炮台可以直射到南津关。关于它的威力, 我将在《石牌保卫 战》里详细叙说。 下了主炮台,在江边还有一座近程炮台。地势很低,几乎贴在了江面。 建筑和那主炮台大同小异, 只是规模小了许多。站在这两座炮台往下望, 长江 上真是一幅绝妙的景象。太阳已偏西, 从山峰里射出的阳光一股一股的,形成 了只能用镜头才能捕捉的光柱, 一直伸入江水里。元辰先生说,那光线起码有 六钱重。 不然不会那么有形。 阳光一半在江里,还有一半在江对岸的山上。 这一带整个叫做灯影峡。 可是这两岸的山脚有一些很土气的名字。南岸的高山叫梢公山, 北岸那千姿百 态的山叫梢婆山。峡江行船,女人上船忌讳很多, 独独这石牌不管不顾,男女 平等,难怪我们一上那“昭君画坊”, 就见到那年轻的梢婆在船头忙个不停。 正是那梢婆山一屁股坐到了江心, 让石牌处的长江顺着她的臀部来了个130 度的大转弯,坐出闻名的明月湾, 把这片江面弄得生动无比。因为这道湾,石 牌过去, 是长江上著名的航运险道之一。 到龙进溪起了坡。 这是地道的石牌话。 人们还不知这名字怎么这么没有诗意。直到走到那廊 桥上,回首一望, 才望到龙进溪的真意。正对着溪口的江北山崖上, 一条带状 龙脉石从山顶蜿蜒而下,快临江时,头向上高高翘起, 活像一条巨龙张牙舞爪, 引胫长啸,那龙晴所到之处, 分明是南岸的清溪,且那溪里的山势, 也正是那 龙曾经进出留下的痕迹。 当地百姓传说,古时仙界有黄龙、白龙、 青龙三条祥龙,看中了龙进溪的 山青水秀,相约一齐下凡, 穴居溪中,常年降甘吐露,降妖除邪,造福当地百 姓。 连年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使百姓感激不尽。 可是不久,黄颡洞附近的 江面上,来了一条妖龙,兴风作浪, 危害百姓。黄龙白龙青龙得知后,决心除 掉这个祸害。 因妖龙道行深厚,年幼的白龙青龙先后战死。黄龙孤军作战,奋 力搏斗,终将妖龙杀死,为百姓除了害, 也为白龙青龙报了仇,从此隐进龙进 溪,再没出过世面。 带着对传说的神往,我们沿着溪岸漫步而去。 龙的传说很多,好象除了一种图腾的符号意义之外,没有了新的意味。 我倒觉得石牌的龙,龙进溪的龙, 则有一种人与自然, 人与作为人以外的事物 彼此呼应的概念注入其中。 究竟除了图腾以外还想表达一种什么实在的内容,我还没能想清楚。 走在龙进溪的小径上,世界的终点向我走来。 溪谷里的一切是那么幽静, 而我们每个人的心在进入溪谷的那一刻,所有的俗念被洗净了。我们被洗脑了。 溪水的清,清到了绝致,山谷的幽,幽到了绝致, 好像这儿就是我们每个人真 正的隐秘之所。难怪那黄龙报仇之后,连天上都不回,唯独隐入了这里。这里胜 过了仙景。 很多景致,越看越有韵味, 但总缺少一种那些自然的野趣。野趣是 一种既有诗意又朴实无华的境界, 是一种又高又粗的古树皮上,绽出的一瓣花, 是大森林里陡生的一层浓雾。野趣更是远离了文明和繁荣的宁静, 也更是没有 丝毫的做作和模仿。 龙进溪给野趣这个词下了真正的定义。一个充满清凉和绝 对的定义。 龙进溪有几处美景,太师峰是一个, 七叠泉是一个,我最感兴趣的是一对 瀑布,龙瀑和琴瀑。 龙瀑不知道是从那里来的。瀑源就是在一座巨大的山崖腰 上, 如从一条巨龙的口里吐出。有探险者,沿着这峰岭一直溯到山那边, 没找 到一处明水,而且这山脊孤单单的, 没有一匹山的辅佐。这就有点奇。更奇的 是那琴瀑。 沿着龙瀑对面的石阶爬上百步,能够仰望到的是一串肺叶状的悬挂 石, 从百米高的峰顶,分成五段挂下来。刚一见到琴瀑, 是丝毫看不到瀑的影 子的。走到它跟前, 才能看见那瀑丝。真是细若琴弦。无数的弦丝,根根刚直 如银。 五件竖琴一起奏起,那纷乱的旋律也都沥沥在目。 这琴和那对面的龙瀑 还是延续着那黄龙的传说, 演绎成了一段动人的爱情故事。我不满足这种演义, 便走到琴瀑的正下面,那丝丝琴缕便全向我扑来。 就在它们模糊我的眼镜的那 一刻,我看到了那是一颗颗心在流着泪。原来, 这是自然创作的一首通俗的歌 ——《心在流泪》。 当我从那里回转身来,我又看到了一个奇迹。形成这琴瀑 的两道山壁, 是那么地不同。左山壁上, 是一些如同经过刀削斧劈的石块,就 像那木地板一般被嵌在山壁上。右山壁上, 全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人体,那 么完美,那么和谐, 那么生动。我对同行者说,左边是吃喝漂赌者的下场, 右 边是追求爱情、崇尚忠贞者的雕塑。 这就是《心在流泪》的主题。 从龙进溪里出来,最后一站就是那灯影石。在开赴山巅的途中,太阳已 经斜了。它从石牌的山弯弯里, 丢下一块块红纱, 把那块高耸入云的石牌弄得 奕奕生辉,美丽得让人不敢正视。借元辰先生拍照的当口儿, 我久久地注视着 它。 沿着小道上了灯影石,我浑身都爬软了。 尤其是在上到极点的最后 几步,几乎是让自己的手把自己扯上去的。一脚翻上了山,身上突然一松,一阵 风吹来, 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和那平时只能仰望的石头站在一起了。 苍山茫茫, 一带长江, 石牌和它所有的东西都让我一览无遗。立在山顶上的三人,依次是 第一块灯影石、八戒和唐僧。 孙悟空正站在离他们空间距离一里开外的山上打 探。 眼前的这三人,最悬最险的是沙僧。它伫立悬空,重达70多 吨,却仅让一个200平方厘米的柱子撑着, 每个平方厘米要承重0.35吨。 世界上不知还有没有比三峡的石头更能负重的。这几块石头, 每个还背了一身 子的传说。灯影秋风过江水,站在石旁也是神。 我不知道自己站在这些巨大的 灯影石旁,能不能成为一种如它们的永恒。 读灯影石,撇开它们的传说, 那它们似乎只是一种流于形式的胡言乱 语。 它们其实和成语一样是一个约定俗成的东西。传说唐僧西天取经,走到灯 影峡, 碰到大江挡路。孙悟空去寻过河船,一个跟头打到半天云, 往下看了半 天,没有看到一只船。他落下云头, 看见一个打柴的老汉,便问老人家:“此 地大江阻隔, 却为何没有渡船?”老汉说:“从前有船摆渡过河, 自从来了一 只千年乌龟精后,呼风唤雨,兴风作浪, 害了许多人命,驾船的都吓跑了。” 大圣不由大怒, 便想了个办法把乌龟精骗出来除掉。悟空一个跟头回到师父身 边, 骗八戒说,河边有几株大红桔, 要八戒摘来给师父充饥。八戒正饿得慌, 满口答应,急忙跑到河边, 真的有几株大红桔。他摘了一堆,刚刚填到嘴里, 乌龟精爬上岸来,说八戒偷吃了他的仙果,张口就吐出一条白涎, 紧紧缠住了 八戒。 孙悟空在云头看见了乌龟精,凌空一棒打来,乌龟精忙缩回头,滚下 水一看, 原来是保唐僧西天取经的孙大圣,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它想,这猴 头厉害, 斗不过它,何不做个好人,驮他们过江, 请唐僧在西天佛祖面前说过 情,也好早日让我脱壳成仙。 于是它漂出水面,拱了拱前爪说:“不知是孙大 圣驾到, 小的有眼无珠,罪该万死!这里没有船,我愿驮师父一行过江。 ”这 样他们就过了河,直向西天前行。斗转星移, 唐僧取经回来。乌龟精欢天喜地 迎出水面,驮他们过河。 游到河心,问起相托之事,可唐僧忘了向佛爷说起。 乌龟精一气之下,沉到水中,接连打了三个滚, 从此长江便出现了三个大漩涡, 这就是著名的连沱三漩。 千年大龟这一怒,把师徒四人和经书都甩到河里去了, 孙悟空慌忙救起唐僧,打捞起经书, 铺在凤凰山腰的平台上翻晒,这地方就是 现在的晒经坪。乌龟精见他们捞起经书, 又爬出水面,口吐狂风,要把经书吹 散。 孙悟空随手拣起一块石头抛到乌龟面前变成一块大石牌,挡住了狂风。乌 龟精又腾空而起,来打孙悟空。 悟空不想和它纠缠,一边拔下四根毛,吹口气, 甩到山顶, 变成了四个化身灯影石,引开了乌龟精。 唐僧把经书一清, 恰巧少了一部起死回生经,断定是乌龟吃了, 忙叫 悟空把乌龟捉来用金箍棒敲打,要它吐出经书。所以以后的和尚念经的时候,都 要敲打乌龟精,这就是敲木鱼的来历。 经此最后一难,唐僧师徒才经过了九九 八十一难。 孙悟空暗忖自己已修成正果,金箍棒已无他用将它顺手扔在江边, 变成了天柱山。  此时,夕阳已经西沉,山顶的风很大。黑色的石头在这里名垂千古,而且 身负着千年的文化重载。 想到我们真的只是它的过客,心里不禁喑然。倒是在 它们身旁小坐,如国木田独步在武藏野的四顾,倾听,凝视,默思。黛色的风就 会把我的思想带到很远很远的时空。下山的路也很悬。走在上面似乎能感觉到山 体的晃动。 次于灯影石的那座明月亭,最多只能容上十人。我们爬了上去, 目 的是为了在它上面看石牌的背影。我们真看到了, 它的背影就像一个巨大的峡 江汉子矗立在那儿,让我们目光分明。 到了石牌面前,面对着它逼人的气势, 我有一种感动而敬畏的颤栗 爬满了全身,我的腿不禁有些发软。 我感到它已不只是一座大自然的鬼斧神功, 而是一尊很强烈的生命。它就像一位巨人,一位有生命,有情感, 喘着沉重气 息的巨人。而我们只能是站在它的脚趾前, 努力做着与它对话的梦想。它是一 位多么朴素本色的雕塑。没有任何多余的意向,没有任何的点缀, 没有任何标 志的世俗。它本是山体的一部分, 但是它主动切断了与山的挨靠,把自己变得 那么孤独,也那么悲壮。 它所处的位置并不高,甚至比不过对面的梢婆山, 但 是它站出了自己的身影,站出了自己的风格。 它让人想到一句话:“位卑未敢 忘忧国”。抗战时期, 中国人曾在它面前,以一万人的血,粉碎了日本鬼子的 入蜀之梦。 当年的炮洞就在它身旁,当年的浴血, 还洇染在它脚下的土里,当 年的炮声被铭刻在它的记忆深处。 它是一块无字碑,碑记了一场最著名的战争 和一次人类最没有人性的肉搏。每个人都是一部开足了马力的战争机器。 弹药 是他们的能量,鲜血是他们的旗帜, 如画的风景是他们上演人性丑恶的背景。 可是它,巍然不动呵, 稳固得就像我们的民族一样坚挺。 石牌高耸入云,它身旁的树丛苍翠得让人心疼。 三峡的风依然从历史的空 洞中刮到了今天。 我们在暮色沉沉的石牌面前沉醉。 崇尚文化大彻大悟的同行 者元辰先生早已跪在石牌的脚前三磕九叩。 我们心生出的感动随着这暮色弥漫 了石牌面前的一切和静静的江面。 仙人桥:仙女在桥头舞蹈 她始终望着那座没有一点形象的桥,以一种舞蹈的姿势。 她的身姿是丝路花雨里最常见的身姿。仙女走过的桥,我始终没敢涉足。 如果真正走了上去,心里会不会如同屈原的歌赋,会装满一肚子香草和兰草般的 人神的恋情? 我想,她被现代的风吹得太久了,因而让人看得太真实了。唯独那桥还 是一幅老样子。  灯影峡:没有灯影的月光 轮船进入灯影峡时,是悄无声息的那种。 在月色里,过了南沱,走完开阔的庙南宽谷,便进入了西陵峡东段的 灯影之中了。 灯影峡出口处,长江急转90度大弯。弯的南岸,耸立着一块天然巨石, 形如墓碑,人们便称它为石令牌,故此地亦取名石牌。离石牌往西约两里的山峰 顶上,有四块峥嵘嵯峨的奇石,形似西游记里的唐僧师徒。那神通广大的孙悟空 正手持金箍棒,跨过一条溪沟,在前面开路。唐僧、猪八戒、沙和尚则紧随其后。 每当夕阳西下,这四块奇峰怪石映于深蓝色的天幕上,却好似正在演出一场精彩 的峡江灯影戏,船动景摇,别有风趣。因此,人们给这段峡谷取了一个如此诗意 的名字。灯影峡两岸,岩石黄灰兼而有之,还有不少地方呈银白色,宛若皎皎明 月,辉洒大地。所以这段峡谷又叫明月峡。 月光入文的经历太多了。不经意,它又生动地落入了灯影峡的江水里。 所谓水天一色,大多是光入了水的缘故。月光入文的生动,大概来自月光入水的 生动。 花前月下, 是中国文人写厌了的主题。可是远离月光久了,人们就容 易产生一种错觉,以为现在的月光远非古人的月光,我的月光远非他人的月光。 于是仍旧在心底恋恋不舍自己的月光。月光就千古不衰,千万次地成为千古绝唱。 如果他是一位有平常心的文人,其实是不必在乎前人多少次花前月下的,只在乎 自己在月光前那一刻内心现实的感受就行了。就像对待一位美女,只许古心意醉 神迷,今人心动一下,就算庸常一般,关键是你心动的那一刻,包容的所有心境 的话语,是否溶进了从古人到你的生命进化和时代个性体验的烙印。 以这种心态走进灯影峡的夜境,我一点儿也不拒绝月光。在灯影石下 的明月亭坐下来,全然不顾它是否悬立在石令牌与灯影石之间的山体上——那种 让人感到山体在晃动的感觉。还全然不顾那天空中的月亮,有种晃动的感觉。也 全然不顾,月光在江水里,有种晃动的感觉。 甚至于一切都在这个如同盈满了血液的生命,在生长般地涌现和晃动。  此时,我就坐在那亭子里,把一壶清淡的酒,临一把同学江的风。当我 把酒灌溉到人体细胞的田野里时,心想,真他妈的让这呆了上亿年的石头把我葬 身江底了,还真是咱哥们的福份。 等待着夜色向时间的深处走去时,我觉得峡谷里所有事物都张大了耳朵, 在倾听我的动静和心声。月光这时变得浅浅的,淡淡的,薄薄的,晕晕的。那灯 影石在夜风里像金字塔前的人面狮身的泥像,凝视着我。所谓水乳交融的境界莫 过于此了。灯影峡的月光最生动之处,在于它能够滋养人的思想。美好的光线也 不乏感染着我的心灵。我越过坚硬的石头和薄暮,俯瞰着长江。它们的色泽和月 光一样,在这奇异的色调里,透露着一种超时空的属性。这些色泽传递着一种睿 智和哲理的光茫。展示在眼前的是深遂的嶙峋的山谷,终止于一片苍茫的水汽之 中。人走到这儿,会让灵魂脱离肉体的羁绊,作自由自在的游荡。 几分酒下肚,我就和这儿的一切畅开怀说话了。我的鼻子这时甚至嗅到 了月光的气味。月光里那种干草的香味,取代着刚割下的青草和已经成熟的青草 以及草原的香味。月光里还有种阳光的香味,阳光似在酣畅地饮着夜晚的晨露和 人世间里各种隐秘的玉液琼浆。月光本就是用以抵制黑夜的。黑夜从所有生命的 躯体里取出一个又一个小时的时间,即使每个小时都不同,但是都很严肃。月光 对黑夜进行抗争,它把黑夜涂抹成没有光泽的思想玻璃,然后重新打磨,以致露 出清晨的光亮。它让生长在峡江里的黑暗之树上的树叶,纷纷凋落。月光没有太 阳的浮华,却如太阳一般切割出这里所有山山水水的方向。 灯影峡的月光是冻僵了的语言,它让黑夜在石头和树林里腐烂,直到黎 明到来,把它绑赴刑场斩首。 灯影峡的月光还将人的生命切成两瓣,从中让你读到有关自己命运真实 的文字。即使月光在峡谷里的梢婆山上静静地休息,像一朵钟形的花在春江花月 夜里自鸣,它总是让我看到无数天使和蝴蝶在天空里飞。它让人们坚信,在月光 身后始终站着身穿褐色大衣的上帝。 有时,灯影峡里的月光更像一座沉腐的船,任何一声声响,都让这座桅 船发出咯咯的响声。灯影峡的月光始终笼罩着一种神话般的明净。那灯影石猪八 戒似乎在对我说着它很少说过的话:“如果神灵住在你的心里,你就不再属于肉 体,而属于圣灵了。” 我感觉到,从深远的天空间落下的温暖的月光,也就是那灯影峡的月光, 在默默低语,就像我曾经无数次低语过那样:“我永远是它的一部分,也许永远 无法摆脱它,从而忘记生命,又回归生命,不断轮回,就像草根旁的一只昆虫。” 它低语时没有丝毫的恐惧,甚至说得上是一种狂喜。 有时,灯影峡的月光是一把古老的盐。当我的心像长江一样流着血时,它 们就会爬到我的伤口上敷住它。它还是一种理想的保鲜物质,无论盛装着今人或 是古人的真实情感,它会永远保持着一种鲜艳。而且一点儿也不会像现代人灵魂 里的那些方形物质,在光线的万花筒里瞬息万变。 灯影峡的月光对有些人而言,是一场必死无疑的悲剧,而悲剧对观众而言, 必是一种美丽和快乐的事情,月光是那如同拂晓一样寒冷而热烈的诗,它吟咏的 主题永远是阳光。你虽然休息了,可世道上还有我呢,我的名字叫做月光,我在 灯影峡及所有生命的睡眠中和在最寂寞的时候——发光。 灯影峡的月光,那种单薄的浅白的影子,透过它的身体可以看清峡谷里所 有的最黑暗处。 它与黑暗交手,又与黑暗相融。 在一座寂静的亭子里,久久地默读灯影峡的月光,它最终让我感到置身 于它怀里的颤栗。现在当我把这些感觉写出来时,我又感到有种触摸阴谋的感觉, 或是一次秘密行动中开小差的感觉,还有种冒险的感觉。因为,也许有很多非凡 的人可能会觉得这些文字有些空洞无味,或是自得其乐,或是商朝的文物出世。  可我总是让这些月光灿烂着我的生命。 莲沱:对险恶因恐惧而赞美 莲沱在西陵峡的江北,背靠晒经坪,面对着南沱和凶险的三把刀风景。  莲沱应当是个沾着仙气的地方。传说唐僧师徒曾在这里闹腾过一些故 事就是这些故事和三国文化、土家文化,还有从这儿土生土长起来的巫文化,渗 透到峡江的每一寸泥土里,共生了三峡整个苍茫的文化层面,让许多钟情于三峡 文化研究的学者和爱好者吃尽了苦头。他们往往从一开始就不知道怎么下手,到 真正进入其中了,又倍感顾此失彼。 唐僧师徒在三峡闹腾了许多的故事。翻开那本三峡民间传说,他们 一路留下了许多并非如人们所想象的美丽痕迹。比如说灯影峡里的那一番打闹的 结果,让猪八戒化成一块灯影石,在那山峰的顶上,悬挂经年。比如莲沱背后山 上的晒经坪,把一个普通的坪台,赋予了仙气的味道。大概是接着唐僧在灯影峡 的故事,那乌龟的想法没得到满面足,便一气之下接连在江里打了三个大滚,从 此长江在这里便有了三个大漩涡。那经书也全都打湿了,被孙悟空抢了出来,到 山上的石坪上晒,这儿便有了晒经坪。 据说,莲沱三漩,在三峡很有名气,而且是三个连环套。那咆哮如雷 的水声,在夜深人静时,十里外都能听见。船家们也都把这种水叫“笑水”。小 时候,我曾在向阳轮上凭栏而望那些并没让我受骇的莲花泡,想必它们所惊吓的 对象必是那些没有动力的如同大众的木船。 这些景象,因为水利的开发,和唐僧的神话一样,都成了人们印象中遥 远而永不复返的故事。时过境迁,除了那岸上的小镇,过去的一切,似乎离我们 已经很远了。 按古人的意境,小桥流水人家,莲沱作为峡江里的一个小镇子,似乎 占尽了人们赏读风景的标准。莲沱有息息经年的长江相伴着还不够,从镇子的中 央穿越的还有一条深深的溪谷。那溪的水依然是深绿的那种,看上去不像身傍在 小镇子上的溪水。那种宁静和宠辱不惊的模样儿,让人觉不出无处不在的现代文 明对它的惊扰。 有溪谷就自然有桥。桥也不古,是七十年代修宜大公路带来的杰作。 近二十年的沧桑,那桥身上的水泥栅栏和桥面的现代痕迹已经消失殆尽,现出的 全是一幅和那镇子上百年的屋子相融一体的成色。因为车的缘故,桥面倒是坑坑 洼洼的,逢上了雨,就会有一滩又一滩的积水。那镇上的屋子被溪谷分成了东西 两簇。靠东边的一簇,大概离现代文明近点儿,便显得多种风格的杂乱无章。中 间既有三层的楼房,也有一层二层的土屋或是阁楼。最旧的那种红板壁房子,只 剩下一间二间了,到了三峡工程上马,修建了红色的彩虹桥,把那临江的悬在江 面的部分远离了,消失了。一种美丽取代了另一种美丽之后,心里总会让人心生 一种不舍的怀念和羁绊。 西边的屋子,临溪的似乎少得可怜。除了低劣的路边店,大多入不 了文的。倒是反背的坡面上,有着数十层层层叠叠的红砖屋子,构成了一种宗教 般的感觉,让人每次从天柱山上下来,它就第一个入眼,而且让人强烈地意识到, 已经置身于莲沱的山水之间了。其实,它除了曾经给莲沱带来过一种都市化感觉 之外,这种宗教感,更多地得助于时光和岁月的功劳。 现在想来,那些压着内心对莲沱惊恐心情的船家们,为什么给了莲沱 这个美丽的莲字呢。人世间的赞美,一般都出自两个方面的原因,一则是因为确 实来自内心的叹服和崇敬,一则则是因为人们对赞美对象的恐惧。莲沱的莲或许 就是来自人们心灵真正的恐惧。或许也来自人们对莲沱险恶的自然向善嬗变的企 望。 莲,无论是黑还是白的莲,那都是一种非常美丽的企望。也许那彩 虹桥便是这种企望的结果。 坛子岭:雨中写意 这是一个秋雨霏霏的晌午。我以自由的心情走近坛子岭。 不同的是,在这种空旷的心空中走,没有牛蛙的鸣叫,没有立体的音 乐吹起的乡愁和涟猗的风从江面传来;和如镜的湖一样,雨所带来的宁静就是这 儿一切唯一的守护者。没想到三峡工程会把它留下来。不同的是,原来很丰满圆 润的 坛子岭,现在却是很瘦。三峡的开工,总以为是千军万马,纵横驰骋,尘土飞扬, 是那种六七十年代说惯了的“热火朝天”。其实不然。就是这一点,让我心生感 动。 到坛子岭哪次都没这次幸运。 那阵很有诗意的秋雨,大概是我们在模型厅里参观时来的。雨雾在这种 阳光明媚的现代文明地带上,是非常好的东西。就是在这种让心可以静下来的雨 中,我们翻看了那幅《长江三峡水墨画卷》,看了那长江三峡的不锈钢版和黄金 版的邮票,还有《三国演义》的一套邮册。这时的雨已经把坛子岭弄湿了。坛子 岭很土气,名字土,从来就叫这么个土名,一身的土肉。那些现代文明的创造者, 用铲子在它身上直切下去,然后用水泥浇固表皮,它真的更象一个坛子了。在它 身前有个一巨大的四面体,那是建设者建三峡大坝的专利品,大江截流关键时刻, 是那些古怪的面起了中流砥柱的作用。这玩艺让我想到许多支撑我们这个国家的 脊梁。他们也多是那么古怪而有用。紧贴在坛子岭身上的是那幅巨大的浮雕, 内容我没看清,大概是大禹治水之类的远古神话构成的浮笔。我们的祖先总是喜 欢干些大容量的事情,以至于让后人动不动就把他们的业绩搬出来供人看,实则 是因为那些事情太富于力量的美了。三峡人也实在不是爱炫耀的。 站在坛子岭上,在秋雨中,看三峡工地,实际上是在看自己的心灵。那 些流畅的车辙和婉延的路,不像工地,倒像一幅现代派的油画。那沙泥,那朴拙 的机械,每一个非常小的细节都是那么富于同情心地胀大起来了,成了我的目光 之鸟落脚的树枝。这一切就像画家堆砌在画布上的油泥,凸凹分明而和谐,任取 一块裱成布景,都会获得国际大奖。更令人感动的是那些植物,它们在那些沙路 或是小岗上,以及那些机车旁,旁若无人地生长着,以原来固有的姿态。我原以 为,坛子岭的生物会缺少象梭罗那高声大笑的潜水鸟一样的孤独,或是瓦尔登湖 一样寂寞。可是,我实际上是弄错了。它们处在一种很深很深的文化孤独里,在 疯长着。同时,还有一只现代文明的大手,在为它作着敝护。孤独和寂寞是生长 一种文明的土壤。其实,稍微留心一点儿,一进入八河口,让人就有种感觉, 现代的三峡工程和三峡的自然,是一种和谐的、对话的姿态出现在三峡工地上。 没有对立,没有排斥,更没有无知的伤害。现代文明是那么小心翼翼地,谨慎有 加地在向它靠拢。三峡的动物、植物、民俗风情以及每一片风面和阳光,都是 着陆在爱心之上,让人体味到一种现代文明深刻的谦谨和虚怀,还似有一种歉意。 雨中的坛子岭,站着许多来自东南西北的人。人们都没作任何遮挡,任那 秋雨浸润,大概是都想站在现代文明的峰顶,在那裹夹着古老文明的雨里尽情沐 浴。有人说,站在这儿,西可以看到屈原昭君,看到杜甫草堂、诸葛八阵,东可 以看到楚风游动、浩然雅韵、陆羽茶经、钟俞垂简。此时,在坛子岭文化的天空 里,已不止是一个景点,一处风景。它成了三峡工地上的一个精灵,就像森林里 的女树妖,沙漠里的一枝鲜花,人群中的一个游魂。它把所有文化和自然的信息 化成宁静的语言,表达了一种难得的心意。它是火山口旁,一个雨滴桐叶的地方, 有一种辩证法的清凉。 三斗坪茅坪:虚浮的繁华 三斗坪镇是那种典型的峡江小镇。 在那个像水墨一样淡的清晨, 我第一次到了那个并不遥远的镇上。那 是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时我以一种非常单纯的心灵走近它们 , 觉得那儿的一切 既亲切又新鲜。只是现在想起来,它们是那种真正古老的小镇子。而且,它们和 太平溪一样,都已经不复存在。现在暂时是一片荒野之地,即使那儿的野鬼和野 草一起毫无顾忌地疯长着,不久将成为一片平湖。这是不争的事实。触动到这一 点,我的心总是让自己全身的细胞产生一种深深的灼痛。 三斗坪、茅坪和太平溪简直就是一个模样。 这儿的屋子都不高,最高 的也只有两层楼。而且大多数是一半的土墙,一半的板壁。那些土墙和那些木质 的板壁都成了相同的颜色。 那些街道也不宽,三四个人并排行走就会很挤,而 且那些小街小巷, 多如牛毛,转上一阵子就分不清方向。 街道是峡江小镇共同 的特点,全是用那些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铺就的。街坊之间, 挂着各式各样的招 牌或旗子, 用各种乡下文人的手书写着烟酒茶楼商号的名符。即使是兵荒马乱 的岁月,街上各色人等依旧潮涌不息。 那叫卖声,说书声,打场声,锣鼓家业, 车马人流, 竞相潮杂。也还时不时走过一些行色匆匆的商人,在干着买卖的活 动。 不同的是这儿有过一段非常繁荣的经历。宜昌沦陷后,这儿曾经有过一 种畸形的繁华。宜昌城外出躲空袭的市民,无家可归就只得沿着长江往上迁移。 可两岸没有能够容下上万人食住的集市和村庄,身上带的钱物也不多, 到达离 宜昌城五十多公里的三斗坪镇,就已历经了劳顿之累,饱尝了饥饿之苦, 到了 这里都不得不歇息下来。 三斗坪镇是宜昌县与秭归茅坪相连的小镇,自然容不 下骤然增加的难民, 许多人找不到住处就露宿田野,三斗坪成了难民避难所。 他们人人手里拿着一个白布条, 作为救济标记。日本飞机沿河两岸进行轰炸, 三斗坪成了重点 ,所以小贩们白天不敢经商,只能在晚间燃灯进行。  那时两坪最兴旺的商业是盐店。 日军将沦陷区的食盐全部控制住了, 国统区和抗战前线,政府无力供盐。再就是因为交通工具缺乏,也无法运盐来。 这样就造成了鄂西北一带食盐奇贵,十几斤或几十斤大米才能换一斤食盐, 最 少得一斗谷换一斤盐,很多老百姓吃淡食。四川生产的食盐,因销区缩小,也需 要有出路。 于是一些人开始偷越敌占区,做起以盐换货的买卖。一来一往, 利 多达十几倍数十倍。一旦有人闯出了一条路子, 后面效仿的人就趋之若骛。除 鄂北一条线经过兴山而外,其余江南、水路就全部集中到了三茅两坪了。 于是 财政部盐务局就在茅坪瓦厂沟设了一个盐仓。 这样三斗坪和茅坪就繁荣起来了。两个小镇一时成了鄂西的明珠。由三 斗坪和茅坪到湖南津市一带运输全靠人力, 每天路上力夫及客商络绎不绝,再 度兴旺起来。大路两旁饭店客栈比比皆是。 沿途许多农民丢下田不种,到路上 来开饭铺客栈。座上客常满, 杯中酒不空,国破家亡时,夜夜升平钟。甚至, 有的客人来晚了,往往会无插足之地。那时三斗坪有数百家盐店。 就是因为如此繁荣,一批由恩施起飞援助的美国飞机, 到宜昌去轰炸 日军,飞到三斗坪上空,看到河边的船只云集, 人头攒动,误以为是日占区宜 昌,立即投弹轰炸,并用机枪扫射, 居民数十人被打死,三十多只船只被炸沉。  那时置身三茅两坪,让人觉得就是置身在一个繁华的都市里。 在这些景色中行走,我对这些景致是既熟悉又陌生。 其中最熟悉的就是那 些巷子里流荡的江水的鱼腥味和那些操腔操调的乡人说话声调。我好久没有置身 于这样一种地地道道的乡情里了。 踏着卵石铺成的街道, 我心里就如是走在故乡小镇的街道上。我觉得 自己的腿脚绵绵的,心慌慌的, 一时竟有好一阵子人都六神无主。 我一直走到三斗坪的尽头, 走到三斗坪的尽头才立住脚,然后,我用迷 茫的眼睛望着河上方。我看到那峡江的云下面的山和土,以及树木都是黄黄的一 片,还看到江水从那天际般的上游湍急地奔流而来。 这个时候,我感到三斗坪 和茅坪真静。安静得可以听见风从脸上划过的声音。我的心神感到从所未有的纯 净。 就是在这种纯净的心灵里,峡江那些曾经长久地不经意的声音, 在我的心胸里汇成一种美丽的河流,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 曾经的游梦总在心头徘徊、萦绕。 面目全非的三斗坪和一片荒芜的茅坪, 我后来一直没能真正再次走近它们。我想,已经有一处太平溪的殒落,就够让我 的心难受了。以我的情感,不知道能否从容地面对。只是我一直在不停地想,这 些如同生灵的地方,让我始终不能忘记。 情人泉:中世纪的诡秘叵测与情经 英文“CHINA”有两个意思,一个是中国,一个是瓷器。中国人倒喜欢把 爱情和美女比作瓷器,古典文学作品一不留神就会出现瓷实之类的字眼。在中 国也有很多地名与瓷器有关,瓷器坪就是一个。说起这个地方,让人感到充满了 一种说不出名堂的诡秘和叵测。巴掌大一块地,让一条终年不息的河从中流淌, 形成了一块一平方公里大小的八卦地,河流成了阴阳的晨晕线,把本似连在一起 的山峦分成了南北两岸。南之石崖上,是父系氏族的男巴人悬棺,是一些学者探 究了多年的千古之谜;北岸则是母系氏族的女巴人悬棺,有二三百俱棺材和尸骨, 让现代人很强烈地感受到了历史让生命排队的那种严竣的秩序。不仅如此,这 儿还有百米高瀑,龙王宫殿。 仿佛这儿的自然和人文的所有历史,一掐就直冒水,是那种丰腴得无 法言说的物件。 我痴迷的则是这儿半路杀出的一条地下河所带来的文化飓风。瓷器坪 这个名字就来源于这条河。 它正对着南悬棺,它那足以行船的河水终年汩汩地往外流。这儿的百 姓没有生活用的瓷器,尤其是碗儿、碟儿、盘儿什么的,只需带两柱香,来到这 河水出口的洞前,祈求一番,就会有所需的瓷器出现在面前。直到一位太爱弄个 明白的癞子躲在一边偷窥,见到河里走出的竟是一位瓷一般的仙女时,一声惊叫, 吓跑了仙女,才断了瓷器的源。这个远近皆知的传说有点像是戏说着中国瓷器史 的悠久,也似在印证外国人为什么把瓷器与中国用同一个词来表达。 基于这种文化心理的认同,我走近了它。在中国人心里,爱情就是一 种瓷器。所以,懂得用一种文化观和自然观审视它的张朝新先生,给它另取了一 个名字,叫情人泉。 我们是从耳洞里走进情人泉那古怪的河床的。耳洞刚把外面的光线吞食 一尽,就听到那真正如虎啸雷鸣的声音,像一列无轨的火车趟地而行,间杂了许 多金属的声音。过了从河里进来的登陆平台,再走几十米,就见到了那三个石人, 顶天立地耸立在每个人面前,正在忘情地拥抱,唯有那情侣身后的第三者,一身 地湿漉,也一身地孤独。情到深处伴一君,让人颇有思考。说那旁者,定是龙王 镇海之物,定是那爱情之侣的镇海情针;或是爱情的监察官,或是如三权鼎立的 监督机制。总之让人深思熟虑。越过这种浓情蜜意,就有一种到了世界公园的 感觉。地下河的洞中瀑布,我相信见过的人绝不会多。它除了具有露天瀑布的那 些美丽之外,更重要的是它把自己的美丽的姿色、人格的声光和精神的风动很虔 诚、很专一、很生动地倾倒给了你,让你,让每个人的有知和无知都产生一种刻 骨铭心的感动。它让你是看也好读也好甚至是沐浴也好,之后让你顺着一级一级 的台阶爬到它的源头之上,一看,还是那条见不到源头的地下河。这时石头们 的长势就变了。那些千姿百态的钟乳石,一览无余的全是那种原始风貌。它们被 保护得很完整,很具有生命所独有的生机,有时让人感到仿佛在人体的五脏六肺 里行走。有一处,真像人倒挂的心肺,一张一翕,生动至极。即使在那些较为零 星的视野里的石头,也都极像神话中的人物。更为神奇的是,在情人泉的深处, 当我一脚走进去的时候,竟走进了人类中世纪的艺术殿堂,心灵和所有的感知都 产生了一种前所没有的震撼。到达那儿之前,必须经过一道小小的水帘,我提足 掖衫以抵泉水一湿之寒时,一眼就看到了那座让宗教炊烟袅袅萦绕的梵蒂冈城。 自然天成的神韵和巧合,让我这个没有丝毫宿命想法的人,不得不叹为观止。 那高大的圣彼得堡大教堂,那辉煌的梵蒂冈宫,以及意大利文艺复兴 与巴洛克艺术时代的建筑、绘画、雕塑等艺术珍品,和米开朗基罗的壁画、拉斐 尔、 达文西的画廊等等,没有丝毫做作地一一出现在我的眼前,真实得让人不相信自 己的眼睛。 这时,那座梵蒂冈的圣母恸子铜像,也如清晨的太阳一般,自然而然地让 人作以崇敬的关注,那位高贵的圣母怀抱着从十字架上卸下的耶稣,给予那位苦 难的神以全身心的爱,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到母亲,想到世上所有与自己有关的慈 爱。别了梵蒂冈,走上上十步,又是一世界名景,那是荷兰海牙的“小人国”。 在那个石笋王国里,王宫、教堂、古堡、市府大楼、博物馆、运动场等无所不有。 但是那些建筑都不足半米、小的只有指头一样大小,却都逼神传真。连维也纳 森林这里也不缺。到了那些石树林里,那一片片树叶所发出的美妙音乐,让人想 到音乐之乡奥地利的维也纳森林是最自然不过的事,用手指抚动那些树叶,约翰 ·施特劳斯的那首著名的圆舞曲就开始在森林里回荡了。自然的天籁合着马蹄和 车辙的声音,汇成了响彻整个世界的旋律,让我在看那部经典电影《翠堤春晓》, 看着施特劳斯和女友在逃亡的清晨产生的美妙音乐所带来的艺术感受,再一次从 我心灵上划过,而且报以久久地追随和痴迷。此时,这片苍翠而幽静的森林,是 多么富有诗意。唯一遗憾的是那片如维也纳歌剧院的小厅,离这片森林远了一 点儿。 如果这些凡尘俗事让你看烦了眼,那么,请你就在那些天眼下驻足吧。在 你的仰视里,那些大小不一的天眼,会给你叙说出一种诡秘,然后它又用天际上 一丛丛的如同木耳状的物体作些解释。许多游人总爱把石头之类的无机物质自然 比着像些什么。而在此处,导游问它们像什么时,同行者只是阴阴地笑,一副不 怀 好意地笑,也是诡秘地笑。我明白他们又把那些生动的皱折比作了什么。再往 里,还有瀑,还有石笋,还有比中世纪更为亘古的艺术之源。但是,张先生只开 发了五千米,还有大部分以那种最本分的姿势存在着,等待着以最佳的声色走过 人类的心灵。 回到洞穴餐厅,心还在那地下河流的峡谷里窜动,想必,这河这洞, 在三峡里是独一无二的。因而,回到家中,翻遍了《长江大辞典》、《水经注》 以及三峡文化研究所编著的《三峡文库》, 不见有新的记载,心里就越发将它 金贵起来。 情人泉又是一部《情经》。 情人泉的门是一座普通的牌坊。在“情人泉”的人字上,长着一棵无根 树,想必这树生长的养料,全在于一个情字,把它的根藏在心灵深处,依靠爱的 养分活着。就是这棵无根树,诠释了情人泉的所有含义,让一个“情”字氤氤氲 氲弥漫了700米泉洞,蕴孕了一个动人心魂的故事。 上了情人渡,情人泉的生动就向人逼来。 百年修得同船渡。那么情人共渡,怕要有千年的道行了。情人泉是1997年 被发现的年轻景区。经地质学家考证,它是一条由裂隙水系发育而成的地下河, 是湖北省唯一一处集洞、泉、瀑为一体的原始地质标本;情人泉有着非常罕见的 寒武属系、地质年龄约七亿年的白云岩溶洞。它的地下河风光和地下瀑,在全国 都十分罕见。中央电视台《新闻30分》曾专门作过报道。情人泉一期开发,已经 能让游人充分地领略到天趣盎然的情人渡、情人谷、情人宫等四大系列的自然景 观。 洞府深处,灯光宛若串串渔火,闪动着不眠的眼睛。情人瀑的轰鸣也隐隐 地传了过来。它一开始就作为情人泉的音乐背景,弥漫进了每位游人的心灵。 情人泉的点睛之笔就矗在了眼前。两个体态婀娜的钟乳石,犹如情侣相拥, 玉体相偎,其状难舍难分,在这里一站就是一千年,一万年,上亿年。作为万物 之灵的人类,所有的山盟海誓,在它们这种站立的历史面前,都显得那么虚弱和 苍白。更为戏剧性的是,在这对情侣背后,还站着一位让泪水湿遍全身的第三者。 它的一身湿泪,竟把人类的孤独和痛苦表现得淋漓尽致,生动无比。 就是这位第三者,急坏了月下老人,竟化作一尊苍老的石像,仙风道骨 地立在那儿。只要稍微细心一点儿,就会发现,在那对情侣身旁,一圈圈情意绵 绵的同心纹,早就寓示了他们永结同心、千古不渝的心仪,那上亿年的地质史, 给他们作了坚实的佐证。 有人说,那情侣相依相拥的情态,是传说中的亚当和夏娃,身后的那根石 柱,则是他们偷偿禁果的善恶树。那整个画面就是一幅绝妙的创世纪雕塑。 情人谷里,那些丛丛簇簇的玛瑙胚胎,显示出植物般的勃勃生机;白云 岩风化之后的刀砍纹,地质上俗称“老太婆的脸”,却记载着七亿年的地质沧桑 史。 情人谷的情源,大概就是这支高悬的“丘比特之箭”。它凌厉地倒 悬在每位游人头上,随时准备射向人间的真心英雄。因为它的存在,就不难理解 那位可怜的第三者为什么会如此情有独钟,苦苦相伴了。 站在情人谷里仰望鸳鸯宫,就如海市蜃楼一般,呈现出一派灯火辉煌的 仙景。据说,那里就是那对情侣的寝宫,里面有三根鸳鸯柱,上面盘旋着两条栩 栩如生的巨龙。那对情侣为了纪念他们的爱情,竟玩起了今人的时尚,在宫前植 上了一棵大树。可是如今,这棵大树只剩下沉重古老的年轮。是谁锯掉了他们的 爱情之树呢? 为情所动,本应该去跳龙门的鲤鱼,却来跃那高高的“情门”。大概是 龙王见了,用山石压住了它的尾巴,可怜的鲤鱼只能永远望情兴叹了。这盏神力 无比的宝莲灯,是不是正在等待拯救它的时机呢? 至情至爱,情到深处,自然会在心底唱起动人的恋歌。潺潺的洞中清泉, 让人如同进入了维也纳的音乐森林。而这种五线谱似的岩层,则透露出了七亿年 来的地质运动信息。 情人泉本是两人的世界。就连这口散着幽幽蓝光的井,竟也有着两个相 连的井口,也许是天意作合,看上去是花开两枝,却是暗结同心。大自然一旦领 悟了人间真情,就处处迎合,让人叹服了它的神工,还要叹服它的心计。 走过爱情门,忽闻一阵阵澎湃之声从溶洞的高处奔涌而来,涓涓而流的情人泉不 再含情脉脉地向人们倾诉衷肠,它一改少女的温柔,宛若豪气干云的男子汉,挟 风携电般掀起情之狂潮。久久伫立在这飞泻的巨大瀑布面前,任飞溅的水花浸湿 衣衫,任凉彻的寒气袭透肌骨,在震天动地的轰鸣中感受大自然的激情,谁言水 是无情物,情到浓时可破山。那清人咏瀑的诗句便在心中横亘:“峡口冰帘响似 雷,银河飞下半天来。奔流到地难留住,要与人间洗尘埃。” 在宗教的眼里,情却是最俗的字眼,是受到排斥的异端,是洪水猛兽。 可是对至情的追求,又无不充满了苦行僧般的宗教意味。这袈裟就是最好的见证。 先在这个泉眼里金盆洗手,然后背上这袭至情的袈裟,负着片片竹简拼成的情书, 踏上漫漫情人路,去求取至情至爱的真经。 用地质学来解释,这儿却有着另一番含义。那蜂窝状的地貌叫马蜂窝构 造,那情简叫搓衣板构造,谁要捅了爱情的马蜂窝,自然少不了跪搓衣板的命运。  过了情人关,似乎就到了两情瓜熟蒂落的境地了。那倒吊的金瓜,可谓千钧一发。 在它的对面,有一丛长长的“试情石”,如果你能敲出如那编钟一般声音,瓜就 会断然落进桥下的荷花潭,荷花潭就会开满金色的荷花。 走到石帘前,似乎情字已经归于圆满。洞房花烛,百年好合,在历经了一 波三折之后,成了情理之中的事情。巨大的石幔,就是那婚床的帏帐;溪水的波 光鳞鳞,就是那新娘的绫罗绸缎;石瀑上的碎银水色,就是那洞房的花烛,甚至 是现代的火树银花。进了帏幔,圣水石,挚天柱,搅拌着甜蜜和幸福,让人们产 生所有关于爱情与幸福的联想。 婚姻往往只是走向真情的一道驿站。 这条情人河,是对真情的又一次考验。爱河的中央,悬着一千把利刀,据 说,只要有负心人从下面经过,它们就会落下来,把他打入爱河。 过了爱河,离追求的彼岸就不远了。这时,再看看河底和它的天空,就更加丰富, 有恐龙卧波,有海市蜃楼,有整整一部逼真的《白蛇传》正在演绎。 那座看似普通的“爱情岛”,把情侣心中烦恼的“雷石”都压到身下,断 了人们伤情的祸根。当然,连《宜昌府志》都记载过,每当夏日雷鸣时,那些珠 肌如玉的雷石,就会从爱情岛下溢出来,衍生一些意外。 彼岸的情人宫简直就是金碧辉煌的所在了。把它比作“海底世界”一点儿 也不过分:彩云追月,荷叶翩翩,千百种动物、植物翻飞如燕;至情至爱的菩提, 在这里得到了极大的铺张,化作人间万物,融进无限风光,连昭君泪水化成的桃 花鱼,也翕动着身子,在情人宫里美丽地游动。 一方面是仙景,一方面是世俗。即使到了极乐的境界,也离不开琐碎的 衣食。这些生动的杯子、盘子、碗碟不仅带给人们一种逼真的生动,还连接着一 个美丽的传说:至情成仙的女子,见百姓常在洞口烧香许愿,想得到这些瓷器, 便满足了他们的愿望。有位瘌子得陇望蜀,还想一睹仙女芳容,躲在泉边的树下 偷窥。美艳惊人的仙女飘然而出,吓得瘌子一声惊叫,仙女手中的碗盘摔成粉碎, 也就再无踪影。人们为了纪念善良的仙女,便把洞口一带取名叫瓷器坪。 这是情仙与凡人的一个小插曲。 没想到,这情人泉还惹下了一场惊天动地的仙案。小龙女和善才童子动 了凡心,私奔情人泉,欲求情之正果。被玉帝知道了,亲自来到情人泉灵宵殿惩 罚他们。小龙女一语道破了玉帝也羡慕情人泉真情至爱的天机,惹得玉帝用镇龙 石把她压住。龙王为救女儿,暗中派出乌龟大臣“窥探灵宵殿”,一不小心乌龟 也让玉帝镇住了。这件事惹恼了观音,就对芸芸众生乱点鸳鸯谱,竟铸成了人间 千年不断的爱情悲剧,至今时有上演。 大概因为这段经历,或是情字不容抗拒的魅力,从此暗淡了宗教的光泽, 那些教义提到情字就说“不”。想想,倒也情有可原。 路行到此,面对如此众多维妙维肖的石男石女、千古绝唱般的爱情,聆 听清泉奏出的情感乐章,已经让人幡然醒悟,情人泉就是大自然创意的情与爱的 图腾。大自然的本意,就是想把美好的爱情还给人类。 黄花:凸凹山河 假如在雨后初晴的清晨,黄花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位豆蔻年华的少女, 年轻而美丽,浑身抖动着一种青春和活力。连绵的丘陵和一望无际的田野,悠长 的备马山,蹑踢曳裙的河流,远古神奇的笔石和介壳动物群,全都裹带着现代文 明的斧迹和历史的深邃一齐涌向你,把你的头脑和心胸塞得满满的。 趁着晨凉和雨露,我们顺山而上,到了黄花最高处的熊家岗祖祠凸。 这里海拔1106米,稍不留神,人的本能就情不自禁地使头不敢放胆抬起,唯恐被 天碰着。更令人心旷神怡的是,一阵清风拂来,清凉顿生,摩天之感,在瞬间变 成了置身天宫不胜寒的感觉。身上爬出来的汗水,也早已隐没,留下浑身的舒展。 放眼望去,无垠的高原景色,把心灵变成无限宽阔的天堂。天高云淡,风轻无屏, 而立之年的我让鸿鹄之志油然而生。此情此景,仿佛时间停住了匆忙的脚步,一 切尘缘凡事都会随一袭山风远去,万种思绪也变得纯静如洗。站久了,累了,便 在绿荫如盖的华山松下小憩,远处山脚下,白色的羊群徐徐游动,恍如置身草原。 羊群更似蓝天中的白云。同行的小吴告诉我,要是在冬天,白雪皑皑,独立苍茫, 站在这儿一任寒风洗面,那种“连绵群山收眼底,万峰之巅听涛声”的感觉,简 直妙不可言。 黄花的另一去处,恰好是海拔最低处——145米的古龙溪。据专家说, 宁河、神龙溪漂流将随三峡大坝建成而成为旧谈,唯有坝区黄花的古龙溪漂流将 涛声依旧。三峡的山川河流素有灵气,既清秀可人,又蕴着古老的历史和丰富的 传说。古龙溪漂流和其他地方没什么两样,那静怡、清悠、时湍时急、时静时喧 的模样引人倾心。两岸的青山绿树也从未脱过古人的诗兴。宜昌县的老县令欧阳 修就写了一首《龙溪》:“潺潺出乱峰,演漾绿萝风。浅濑寒难涉,危槎路不通。 朝云起潭侧,飞雨遍江中。更欲寻源去,山深不可穷。”这诗也确实为古龙溪增 添了人文内涵,但古龙溪真正的妙处,既不是清澈得像大宁河那孩童般的水,也 不是古朴、原始得像神龙溪的悬棺和栈道。它真正的妙就妙在船工站在船头,面 对空深的山谷所唱出的歌。那歌和峡江的任何一种歌风都不相同,歌声厚重而阴 柔,粗放而稳沉,在一高一低、一厚一重之间,吸纳了溪河的隽永精细,长江的 奔腾豁达。山脉与平原在歌声里的交融,土家族的遗风与巴楚文化的精髓,尽在 任何一个船工干瘦的嗓子里汇成和古龙溪一样古老的精神飘流。 古龙溪飘流须经一洞,名古龙宫。洞内天然石笋石柱色彩纷呈、林林 立立。大自然的神功鬼斧造化了古龙宫的原始古朴和神奇幽绝。走进洞内,恍惚 间滴滴嗒嗒的泉水声化成石林生长的气息,弥满了我整个心胸。 再美的东西,如果不能给你一种激情和兆示,于无形中吸引你的心灵,那 永远只能算一种存在而已。真美的事物,往往是带着一种生命的气息和哨音在与 你对话。面对古龙宫的石质植物,我仿佛面对远古的人猿,与它们四目相对,心 里会情不禁地产生去捉住它们双手的欲望。抚摸着石柱石质的皮肤,于沁凉中心 灵对话的内容更加丰富了。似乎,身心化成每一缕水雾附着在千万座石柱上,和 千万个历史隧洞中的年轻旅者身上。我在看他们的同时,他们也沉默注视旅者的 面容……甚至几百年,几千年,上亿年都是如此。 太阳山:崇拜生命之源 那是个能够倾听秋凉中阳光声音的地方。 从一来到这个充满阳光与声音的世界,我们的生命被这些生机勃勃的东西所 包裹。我们能够轻易听懂许多清晰的声音,比如母亲的低语,比如雨声和虫鸣。 渐渐地,我们在这些熟悉的声音中,以平常的姿态走得很远,乃至在刚刚醒悟之 前,还不知道阳光的声响。而这么多年的生活经验告诉我,真正的世外桃源,往 往离城市并不遥远。这种现象源于这些处所的一种离城市近到无欲的程度。太 阳山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太阳山依傍着黄柏河水系。而黄柏河始终透着一种杂糅的白云岩的文化。 它大到一座山,小到一块石,一个洞,一滴泉水,无不如此。黄柏河在不同的白 云岩山里,有着不同的名字。在滚水坝,它叫蔡家河。在太阳山,它又叫赤板河。 还有汤渡河、小峰河,不一而足。它的水系乃至民风民俗很无致。我们在秋季的 阳光里去太阳山。在车上,我与分管旅游的宜昌县副县长王世秀说,工作给我们 带来的最大享受,莫过于许多美丽的地方,以素面待我。就像不施粉黛的女人, 以素面展现在我们面前。就像裸露的心灵,以最大的坦荡浸染我们的目光。杜 甫曾在秋中登高望远。他的诗句让我记忆犹新。“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 飞回。”我们登上太阳山,会是什么心境呢?即使在我们的行程中,阳光遍地, 河水悠悠,心是愉快的心境。 沿着新铺的水泥公路,翻越那座隔断城市与桃源的山很容易。山上有一 处奇观,两只山峰横卧,如两只蛤蟆相叠,戏弄之相栩栩如生。一翻岭,先是一 派深远的河水声,再就是一幅桃源图。除了黄柏河变成散漫的淑女,从又深又阔 的盆地中间淌过,散落其间的全是无数的村舍和绿树。柑桔树最多。加上炊烟袅 袅,秋高气爽,一切都清晰可感。身旁的均衡主任有些情不自禁,忙放下汽车玻 璃,要真切地看一眼这几十年不曾再见到的村庄。这地方叫下坪,再往里叫巴禹 坪。名字很普通。车到了盆底,两旁的河水声反而远了,鸡犬声也无,风声也无, 人声也无。周围只有几间土屋还有一种乡村野舍的风味,其余全是洋楼。我不喜 欢楼。为父母官的县长从心底为这儿的富裕感到欣慰。我却希望它们仍然是土屋, 是土里土气的土泥巴砌的屋。 过了盆地的路,是一条狼石路。路旁的山很圆润,很舒缓,是那种令人心 生愉快的山。 走了两公里的路程之后,就到了太阳山。站在山洼里看太阳山,它一点都 显得不高,不远,似抵足可及。而且看上去像极少女青春的乳峰,坚挺而直巴, 洋溢着青果的实惠和气息。上太阳山顶的台阶也很别致,全是用取材于山本身的 石板铺叠而成的。一二十公分厚的石板是天然的铺路石。懂得自然心理的开发者 竟信手拈来,简单砌就,很完整地透着原始意味。 又似一道天梯,一直指向山顶。爬着青石板的台阶,问随行的开发 者杨家森:哪位先祖如此胆大,敢以太阳命名此山。杨先生含而不露地一笑,说, 太阳山得名于一个奇异的传说,而且在整体上三国以前的文化沉淀很厚。想必是 出于文化商人不便明说的原因,他没把它们全部给我。他肯定隐藏了一种古老的 叫做历史和文化的东西,还不可告人。这更激起了我的兴趣。拗不过我,他说了 一种最简单的解释。太阳山及其周围,有六条山峦,太阳山与它们同高同壮,唯 独它独居其中,让六山环绕,似六龙戏珠。每天日出,第一缕阳光总是照在太阳 山尖,每天日落,最后一抹光晕也总是照在太阳山上。太阳出全了,太阳山上便 遍地阳光。 我认为这种解释一点都不简单。这种平实的解释,透着千万种玄机和 巧合,并且非一日之工;透着千丝万缕的灵气和独秀,而且具有十分的归纳感。 距山顶还有几十步台阶,我卷了裤脚,加快脚步,一脚踏上了山顶。阳光照着我 的来路,也照着我的去路,让我没有一点背负的感觉。一路上的台阶,究竟有多 少级,我没数。我游景致,不爱刻意捕捉,也不刻意思考,总有一种挑剔的眼光 和思想。在来的路上,黄柏河在千米之下的谷底静静地流淌,我说它也俗到一幅 三峡的味道,那土屋也只有两三间,全让洋楼占了眼。我就这么随意地想,随意 地说,哪里说完哪里完。太阳山却没计较,依然故我,默然如初。 站到太阳山顶,我还是一幅无谓的心绪,无谓的作派。山那边的黄柏河, 此时是一片湖,静如处子的湖,偎依着山岸和绿翠的峡谷。有的一直延伸到山的 心脏里去了,有的则簇拥着岸的高坎。有山有水的地方绝对是好地方,湖水环绕 的地方就是宝地。这种地方是人类心里始终关照的地方。这一点大概源于人最初 在子宫里被羊水的浸泡。人类珍爱自然的水域之地,就是珍视自己的源土。 渐渐地,秋凉来了。阳光早就涌满了我的周围,连我脚下的泥土,连身旁的 亭柱,连脚边的石头,都让阳光映得通体透亮。光线擦过我的鞋,普照着身旁的 万事万事,每一缕光线,似少女细密有致的发丝,披在太阳山的石头和植物身上, 让人感到前所未有的纯净。又似自然的琴弦,让我随意拨响。阳光很静,风很静, 山及山下的湖也很静。我的双耳在这种静谧中,耳窗陡开,一切阳光的声音全涌 进来,全是我从没听到过的声音。每一阵声音过后,都会留下一些明显的足迹。 然后再是阳光种植树木,种植石头,种植秋风的声音,还有人类在阳光中沐浴的 声音,如千丈的瀑在跌落,如绝世伟人的人格魅力,如众多朴素本来的人站在一 起唱出的心灵之歌。太阳山就是阳光的录音带,是精美之极的激光唱盘。 下了太阳山,从观景亭到观瀑亭,是一架舒缓的坡。坡里有一条甬道。道两旁是 旺盛的树叶。 甬道跌踏不平,由没有任何工序打磨的石头铺成,棱角依旧,以顶较宽 的一面朝上,供人踏踩。这些石头让人想到中国百姓。近了观瀑亭,就听到瀑闹。 气势伴着脚步越闹越大,越闹越激。桀傲不驯的鼓动声,如只一纸之隔。爬上亭, 顺着闹声看去,那瀑果然壮观。整个瀑呈月牙状,似一卷长轴白瀑图。两岸青山 相挟,宽百余米,高五六十丈,虽是人工的水泥瀑架,因经久岁月的磨砺,成了 富有陈旧感和沧桑感的真实自然的一部分,全没了一丝人工的痕迹。这让我想到, 很多东西是人类师法自然的结果,而万能的自然,有时也师法一回人类,把 人类的天工变得无工的影子。自然很虚怀若谷,谷本身就是自然。 太阳山腰,还有一个卧佛洞。到了溶洞门口,我们一行人又集中在一起。 最先进洞的是王县长,随后是我,其他的人却驻足不前。我视力不好,走到第一 个石钟乳大厅,洞里的阴凉让我生了怯意,就也退了出来。出来后就站在门口和 均衡主任们神侃。他们让我给洞取个名。我说,千万不要,让人感到它是什么就 是什么,它唯一需要做的工作,在几亿年的形成期中早已完成。我想,自然中的 一切,本身就是一棵茂盛无比的参天大树,任何人是看不到它的全貌的。每个人 的认识不一样,但绝不能比照部分人的认识,把自然之树说成是一棵小草,或一 棵矮小的杂木。人们也不会因为自己认不全它,而怨其高、其清、其茂。只有其 矮小了,人才生怨生恨。均衡主任认同我的想法,又让我作诗代之。我想了半天, 没想好,王世秀副县长就出来了。她在洞里走了很深,还看到一处神物。听她说, 在洞的尽头,一尊卧佛口衔了一枚金蛋,光线所及,通体透亮,熠熠生辉。用手 摸有沁凉感,且光滑无比,还有一种动感。我听了,便心生遗憾。 可惜时间催人,不能再进洞去,而且一大半景点也去不成,只好回了。在 回家的路上,我想,下次再来太阳山,心一定要虔诚些。 白马大峡谷:走向自然的深部 白马大峡谷就在西陵峡口的南津关。 白马大峡谷是三峡从根部直接生 长出来的一根树枝, 是那条进入了三苏诗里的下牢溪生长出来的一段隐秘的生 命, 是大自然对人类最后最真诚的宽容。 在初春里一个阳光很足的日子,我走进大峡谷, 一直走到大峡谷的深处。  阳光照在腊梅峡的山梁上。 山高草黄, 一切都是以一种纯朴自然的姿态展现在我们面前。壁立的石 岩,风中轻轻摇动的植物。 那座巨大的石屋,像一户农家,显得落寞而沉寂。 石屋后面的山上有一道瀑泉,瀑泉飞流直下,形成一泓深潭。 在阳光里,那潭 是一面明镜。石屋过处,是一个漫水洞。 洞里,水在这里化成响彻时空的音符, 高高地从洞顶落下来,把置身其中的旅人带到从没进入过的静谧境地。 腊梅峡,就是因这里野生的腊梅而得名。每逢冬季,在峡谷的两岸, 满山遍野的梅花,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到一些美好的诗句:“疏枝横斜影清浅,暗 香浮动月黄昏”、“西陵峡谷折寒梅,争劝行人把一杯”。 让人觉得白马大峡 谷的梅有一种妩媚,一直媚进了人的骨子。 在腊梅峡的深处,有一棵五百年树 龄的古柏, 静静地站在峡谷中一处宽阔地带上。它枝繁叶茂,如日中天, 显现 着一种强大的生命力。很显然,它是在向我们证明, 它就是一棵活着的历史。  到了龙口。它那八十多米的身架, 横亘在峡谷的关口上,像一只历史的 大眼睛, 注视着我们一步一步向更原始、更隐秘的地带迈进。芭芒疯长,山溪 响动。 水清见底,溪床上,无论岸上,还是水里, 全长满了黄色的青苔。溪岸 上,布满了一些规模较大的溶洞。 洞里的石头长相各异,有着如同钟乳石一样 生动的神情, 却是一幅自然本色的面孔。朴实、原始, 又不乏美丽生命一般的 涌动。这些美妙的景象,加上峡谷里的小瀑, 溪水里圆圆的石头,水流动的声 音,小溪如弦, 弹奏出如灌珍珠的声音,构成了一幅绝妙的高山流水吟琴图。 山涧溪水的声音弥漫了峡谷的整个空间。那些石壁和树木, 被这种自然纯朴的 声音过滤得纯净而空灵。 在一处宽谷的溪里,有一块狰狞的大石头。 它像一位面目狰狞的人正在 沉思。它在沉思着什么, 对我们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沉思的模样, 让 人想到雅典城最杰出的雕像。似乎所有的大峡谷都有宽谷。 宽谷是一种姿态。 宽谷里的一切,显得那么舒缓、烂漫、 随意而安然。 腊梅峡的尽头出现了一处原始的村舍。 风蚀雨浸的土墙草舍,百年飘摇 的老屋, 让每一位曾经生活其中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想到老家,想到故乡, 产生强烈的怀旧感。这老屋是峡谷里唯一可以窥见的人烟。 站在这老屋旁,放 眼向峡谷的峰望去,在那天色的逆光里, 呈现出一派千军万马驰骋奔腾的景象。 随着山谷溪水的轰鸣,真似金戈铁马,刀枪相向,一片狼烟四起的古战场。 闻香峡是人类文明的痕迹。 从这里的遗迹,依稀可以看出, 不知是哪朝哪代,我们的先祖, 曾经在 这里播洒过他们以劳动这种最朴素的形式所展示出的智慧。 就是这种满山遍野 的香草,撩动了这些先民的心智。他们就地取材,就地造坊, 建起了大概是人 类最古老的手工作坊香厂。 现代人完全可以想象出,水车冲动着石碾,石碾碾 压着芳香四溢的香草,刚刚从原始人身体里蜕化出的先民们,正在埋头劳作。 他们的每一个动作,石磨的每一次碾压, 都把巴楚文明碾得滋滋有声,都把人 类在文明的进程中, 一步一步地向前推进。 原始作坊生产出来的香柱, 一方面被先民用于维护他们生命进程中所 必须的信仰, 完成那种虔诚的宗教祭祀活动;一方面, 他们把它们非常功利地 运用到生活中去,灭蚊杀菌,驱虫除臭。 就是在这种大量的生产实践里,闻香 峡得以有名, 而且伴随着香这种特殊产品的外销,闻香峡很自然就成为了白马 大峡谷家喻户晓的所在。 即使是抵达人类自己创造的文明遗迹, 也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这种抵 达必须无畏地翻越一道高近百米的关隘。它的名字叫三道关。 攀爬着这险象环 生的三道关,每上升一步,都要付出毕生最艰辛的努力, 都要经历人生最险峻 的考验。 上了三道关,是一种柳暗花明。 绿树,古藤,老洞,鸟鸣,构成了闻香峡最自然最本色的千姿百态,让人 有一种别有洞天的感觉。 溪水成了人们常说的真正秀色。厚厚的青苔,把水拥 得那么文静,安宁,从容。杂木树林里,树姿相亲相拥, 似人一般地流露着温 情。树根在这里就显得更神奇。 大概是洪水让它们得以显山露水,这盘根错节 的树根大写意, 简直就是古商州的甲骨文,让人想到人的来路和文明的起源。  山空鸟鸣,抬眼望去,那石壁是一重又一重的洞天,千层的石岩,一层一 层的, 大概就是这峡谷里每一座山峰的年轮,加上石壁上洪水留下的痕迹, 它 们又是一部部古代的、近代的、现代的编年史。 洞中打坐的大佛,一点也不比 乐山那种人工雕凿的逊色。天然的岩屋, 是千锤百炼的凿痕拼起来的艺术杰作。  春还很浅,草木已经很深。伴随着人类文明的退却,这里的自然又还原 成为一种人迹罕至的领地。 人自发地为大自然腾出了一种如同神话般的空间。 得以让这里的植被显现出最原始的风貌,得以让这里的物种生长出最丰富的层面。  进入马肝峡, 就真正进入了白马大峡谷的深部了。自然与原始的神情, 在这里被浓墨重彩地抒写到极致。 在平常人们看来最普通的石头, 到了这里也成了世上最奇妙、最富变化 的东西。 它们有的是一枝独秀的钟乳石;有的组成成群的溶洞, 展示出一种被 时间风化着的面貌;有的呈现出一种奋力拼斗的姿势, 幻化成类似人类的残酷 的角斗;有的就是那千手佛像,既千姿百态,又佛心林立。 这里动物的待遇,是世上最优厚的。 在它们最本能的词典里,找不到 恐惧,找不到伤害, 更没有欺骗这些只有人类才有的词语。鱼儿游得多安静。 它们是多么旁若无人,无忧无虑。它们成群结对地游动着, 安详地嬉戏着,让 人心生无限的感动。在这种大峡谷里, 面对伸手可捉的鱼儿,人们的心灵也变 得无限宽容,无限纯净。 走得累了, 一阵热闹的水响就起来了。 隔潭展现在我们眼前。潭里 大大小小的石头上, 布满的青苔比以往的任何一处都厚、都重,它们绿得发黄, 水清见底,水底每一颗石头,都被青苔包着。 一簇簇紫色的兰草,顺着潭的来 路泻下来,形成罕见的紫瀑, 或叫兰草瀑。潭里的水静得有一种潺潺的声音在 水的内部涌动。 直到它们随着潭水流到潭的出口处,在一刹那间, 这种宁静的 潺潺声得到爆发,发出哗哗的声音。潭的峡谷里, 百年的古藤在空中摇荡。 野 兰草独立在潭边迎和着它们,不停地摇弋。植物陈腐的尸体横呈在潭的周围。 站在人工扎成的筏子上,放开声音喊一嗓子, 声音刚一出口,就被峡谷的嶙峋 峭石,撞得七零八落, 纷纷落进这绿汪汪的潭里。 过了隔潭,峡谷就变窄了。每进一步, 就生一份窄逼。抬眼望去,那 就是人们常说的“一线天”。 走近一线天, 发现它实际上更像从土峡谷里生长 出的一棵参天大树。与普通的树不同的是,它的树杆枝叶全部是天空。 蝴蝶是爱美的精灵,它们在峡谷的动物、植物、 甚至水的生命里飞 舞,在这些沁人心肺的芬芳里飞舞。 来到牛肝马肺面前, 才明白为什么把它作为这段峡谷名字的原因。在 这儿,比起三峡里的那个马肺峡, 它离我们要近得多, 以至于让人感到大自然 那种深切的人情味。也许它们是一对孪生兄弟,不同的是, 一个置身三峡,出 尽了人生的风头;而另一个被隐身在这里, 独享着人生的寂寞。其实,人与大 自然也是一对孪生兄弟。看那一丛一丛的心肺, 披沥着如同人生所经历的风雨 飘摇,一个个都显得泪湿肝胆,让人想到高山流水, 想到春江秋月,想到岁月 流逝的忧伤。 峡风在斜阳里起了。壁立的石寨,紫藤垂帘, 轻溪伴奏。一线天拽出 的仍然是一汪潭水。潭顶是一座高山,山脚是一处水洞。潭就是白马大峡谷行程 的尽头, 到了这里,我们在峡谷中不知不觉行进了二十多公里。 当地的老人说, 峡谷一直连绵到神农架。 面对这堵险峻的山,有人说从洞里可以过去,有人说, 可以翻山过去。 而最能翻越它的是传说中的七仙女, 她们在这个潭里洗浴之后, 很轻易地就飞上天去。 走在这人迹罕至的原始领地, 心里体味着这些生命样本的野趣,体味着人 生终极和隐秘的意味, 体味着一种从前所未有探险乐趣,我们的生命也在这种 的行程中,一片一片地散成这里的风光。 白果树:寂寞在骨子里游走 一 游者的每次出行,都把出行看得很神圣,可是那些出行,都是没有抵达 的穿越。但是我们依然出行,依然穿越。这种穿越的动力大概源于人的生命本身。 因为清醒的人都知道,生命也是一种没有抵达的穿越。想到这一点,对生命也好, 还是对出行也好,就不会感到悲哀。相反,生命和出行也就变得很快乐,且乐此 不疲。 寂寞是乡愁和情愁的外衣。 真正耐得住寂寞的,莫过于一种奇崛的自然。悟到这一点,是我在重游了 三峡的白棵树瀑布之后。第一次抵达它的内部,感觉到的是对自然不尽的新鲜, 是那种自然和人情意绵绵的对话,是我当时生命经验对自然人格化的感悟。我说 那自然凝聚着如同人格一样的东西,产生一种巨大的高度,也就是从瀑顶到瀑底 的落差,然后由上至下,跌出作为水之人生最辉煌的声光。那美丽的瀑姿就是那 种神韵的化身。 那时,我把白果树瀑布的山水石脉都归功于人类与自然的天人合一,归 功于人与自然的对应。那些东西是人之血脉,是人之泪水,是人之骨肉。而人, 对自己的骨肉是否从没像对待自然这种骨肉一样,有过一次或几次迷失和麻木? 我天真地想借白果树之天意,达到让人扪心自问的目的,实则是天真的理想了。  这次走近白果树大瀑布,我首先就摒弃了由原先的新奇带来的盲从和新鲜 感。我很从容。带着在黄花艾祖刚先生处小酌之后的微熏,早早地来到白果树牌 楼后的小屋子里,睡上了一个午后的觉。在山水声里舒懒地睡上一个时辰,这种 方式还是在少年的老家才有过的享受。那种睡眠方式确实美极了。人到了一定的 岁数,事物的实质已经显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种能够带来回味的形式。这也 许是上了年纪的人为什么那么注重礼仪,甚至不惜牺牲其本质。所以,我从容不 迫地入梦,然后从容不迫地醒来。然后,我想,能够过上这种没有想法的时光, 恐怕也是前生修来的福份。换上是一个从没游历过白果树,而又抵抗不住它之诱 惑的家伙,肯定会笑话我有问题。这种举动,还真有种在洞房的门槛上睡觉的意 味。 我确实直到第二天才走近白果树瀑布。也就是这种安然的从容,让我的生 命,很充分地承受着白果树给予我的感动。 再看到它,第一次走近它时给我的印象,没有丝毫地改变。虽然是久旱之后, 白果树似乎依然没有减退它的野性。尤其是那一座连一座的吊桥,走在上面,已 经有了一种古老的浪荡。 我和三峡工程报的彭宗卫把它扭秧歌般地扭起来,就有许多人吓得脸如 白纸,就有人说,男人怎会这么野。其实,那全是白果树甬道把野性强硬地输进 了我们的血液的。 进了瀑布地带,就完全是另一番感觉。它的瀑尘几乎封住了我们唯一的去 路。那瀑丝像横飞的银针,一齐扑向我们身上的每一个毛孔,让我们再一次在自 然面前生出一种胆怯。也许是有了第一次的经验,我沿着那乱石丛的小径,来到 瀑底的风浪尖上。一种生动的感情就全部泼到我的身上,直至全部泼进我的心里。 我在心里问自己,有什么比这种切肤的接触还更令人产生敬畏的呢。唯独这茫然 的瀑布。它确实太茫然了。它就像一团谜,让我感觉到有一种人类本能的征服上 的无望。其实,把灵和肉和它归为一统,又何需这种无知的所谓征服呢。 在洁白如练的瀑布面前,这种想法,只能是盈满私心的黯淡的阴影。  越过主瀑布,随行的袁林先生告诉我,这条河叫泪淌河,而且和天上的 一名仙女有关。提到仙女,我很自然就会想到那七仙女和董永的故事。那是文化 禁锢期间唯一能在民间放映的片子。仙女何以淌泪,肯定又和爱情有关。仙女曾 经是我们这一代人爱情的图腾。但是,我没有深问。我想,既然是仙女的伤痛, 就不要再去揭弄了。谁能知晓我们的仙女,独处琼楼玉宇的清冷。也曾经,就是 因为人间文化的清冷,清冷的仙女才成为我们清冷的图腾。 到仙女瀑先得经过珍珠潭。过珍珠潭得坐一只船。有人说,这潭让他 想到朱自清的日月潭。这纯属是对自然感情比较泛滥的一种。把自己一些肤浅的 感觉划成和尚的百纳衣,东贴一块,西贴一块,甚至于忘记了简单的作文格式。  由于第一次来,这里一切还处在最原始时代,我没办法越过这珍珠潭,也就没能 看到珍珠瀑和仙女瀑。这次因了那船,就轻而易举。 论起潭来,我总觉得以幽为最高境界。因为空间的狭窄,这珍珠潭是做 不得文章的。比这还幽的潭,在三峡是很多的。比如一处大峡谷里的潭,就是一 绝,比较起来,把那个大峡谷看成一位古时的男子,那些潭就该是成群的妻妾了。 大潭接小潭,老潭套嫩潭,旧潭重新潭,可谓尉为壮观。所以,白果树的珍珠潭 就比不得。但珍珠潭生长出来的珍珠瀑是其它地方永远所不能比拟的。那瀑一波 三折,重重瀑天,瀑柱和锦帛并存,横刀立刀和超然物外相融,让观者的心神和 目光无所适从,让喜欢饶舌的感慨哑口无言。它以最充分自如的姿势,用自己的 身体酣畅淋漓地表达出了心里的爱意和忧伤,深深地拨响了我们每位魂出体外的 游者心里的那把搁置得太久的琴弦。 我们的心之琴弦在一瞬间怦然而鸣。和着那珍珠跌入玉盘的声音,隐隐 让人感到一种东西,在我们的骨子里游走。 上仙女瀑必须爬两级栈道。 来到仙女瀑前,我看到真正的仙女瀑,只剩下了一小半,更多的只是从 那天际的山口铺排而下的陡壁上,显露着一道道深刻的瀑痕。湿湿的,亮亮的, 把历史和现实紧紧地连接在一起。在一刹那间,我像看到它们就是一位美丽而忧 伤的女人脸庞上的泪痕。我想,在这些美丽的瀑痕后面,一定有着一个动人的故 事,甚至超过牛郎和织女的动人。淌泪成了她的历史,但是她仍然还在忧伤着。 我们和我们所爱着的每个人,不都是处在这种满面泪痕的状态里吗?而我们真正 走近了他们吗?我们用真诚的爱心抚慰过他们吗?想到这些,再去看仙女瀑的泪 痕,竟透出了一股让人站立不稳的寂寞感。即使她依然让顶上的一方洞天泻下一 片片暖暖的阳光,即使她依然让她的身子披上从春到夏孕育的绿色,即使她依然 不失让你简单地以为她水份充盈,她却永远把她的寂寞透进了你的心里。 往回走,再看珍珠瀑,再看那白果树的主瀑,都让人有一种寂寞感在骨子 里游走。我们在它的风景里游走,它的寂寞却在我们的身体里游走。而且一旦附 体,它们会向所有的心灵弥漫。 直到此时,我的心仍旧没有走出那种寂寞的心境。 二 在见到白果树瀑布之前,我没见过真正的瀑布。 于书中,我确实读到过许多美丽的瀑布,比如世界上最宽的尼亚加拉大瀑布, 顶宽有六百七十五米,象万匹白帛垂落而下,声如雷鸣,珠飞雾漫,震荡河谷。 比如奥图尼亚瀑布,赞比西河流经这里,被千丈峡谷阻断去路,河水被分成五股 同时失落,尤如万条银蛇,翻腾缠绕。比如进入哥伦比亚国徽图案的特肯达马瀑 布和被瓜来尼人称为“巨大的水”的伊瓜苏瀑布,都是以瀑布群出现在我的记忆 中。那变幻无穷的瀑姿,曾令我无数次地心神向往。 中国的瀑布也很多。美景胜地也多瀑。还有“日照香炉生紫烟,遥 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诗句。祖国的大江南北, 我到过许多地方,诸如青岛、大连、深圳以及北戴河、泰山、武夷山。然而都没 有见到过真正的瀑布。早年在友人黄成格的怂恿下,随他到昨峰看过一小瀑布。 其实那不能叫瀑布,最多只能叫瀑柱或瀑绳。因之,心中也就有了三峡无瀑布的 感慨。自然之心其实和人心是合一的,一致的。 白果树河谷是一条狭长的谷,是晓峰七里峡的峡中峡。三峡地区的 岩体总是那么自然而又相似,处处流露出白云岩和石在岩的霸道秉性。我们进了 一座牌坊,就进入了白果树峡谷。扑面而来的风近乎一种生命贴着肌肤在蠕动。 两岸的山石和树木,呈现出一种少有的朴实。走在新砌的水泥甬道上,置身世外 桃源般的环境,有一种从凡俗走进自然幽深的心灵的感觉,身心得到一次释然。 河两岸的每一片树叶,每一枚石头,甚至每一片阳光,都保持着一种原始,诱发 出我们每个人心底不曾有过的依赖感。走过一段甬道之后,要从此岸到达彼岸, 还得过一座吊桥。置身于桥上,可以透过桥的钢棍的空隙,俯看清冽的河流。有 风涌来,还有阳光和两岸植物的绿意。还有桥绳让你在山与山之间荡漾。这些都 让人感到自然把最美的精华,在一瞬间赐予人类后的得意。 彼岸的路,就有了冒险和幻化的乐趣。有几处,是在峭壁里穿越;还有 几处,是在林洞中行走。阳光依然很宁静,河水的声音也很深远,两岸的山峰和 植物,在风中静穆。让人感到自然和人的那种强烈的对应关系。自然的一切,都 可以在人类身上找到惊人的类似,人类的文化文明,也都留有慕仿自然的痕迹。 甚至自然的物物之间,也存在着这种明显的对应。 自然应该是一部最古老的,最具包容力的,注释万事万物的词典,是人 类永恒的图腾。 当我们走得有些累的时候,我分明感到了峡谷里风的凉意。想起书中瀑布 那“雾气和声音可以远及数里”的气势,心中就有了一种震惊和坚信,瀑是生风 的源地,峡中真有瀑布。我们临近一座石门山时,心情有一种本能的慌张。风更 象无数琢磨不定的游蛇,让我的身体产生一种抗争的警觉。越过石门,就看到了 真正的瀑布。我站在瀑底前方,仰望着它,它是用华贵的锦帛编织而成的。像一 片阳光,虽然我不在其中,却得到无限的沐浴。 在观瀑台与瀑底的石丛之间,有一座木桥。瀑底不是潭。只有一些黝黑的 石头和水性植物。千丝万缕的瀑布从高空中飞落而下,一触无致的怪石,就化作 各种造型的水花和细流,顺石而下,复归于水的从容和平静。顺着木桥架通的小 径往上望,约在十多米的地方,才有一个依山傍壁的绿潭,一直宛延到峡谷的深 处。瀑及瀑底周围所有的空间,很宽阔,只涌进了一半的阳光,另一半是山的荫 影。站在这种阴阳交融的地方,平常心底所有的隐秘感得以消逝,心胸也变得坦 荡而真诚。此时,再抬头看瀑布,心境和初到时已大不一样,那飞落的洁白的绸 帛,似乎是大自然用愁绪编织的倾述,又似峡江老农民的银发,因躬身劳作于风 中,让那发丝随意飘荡。我感到,它本是溶进人类心灵的自然的历史,是自然对 人的心灵最体贴的安抚。 瀑布的形成蕴含了许多机运。如同人之起源,在无数次弱肉强食之后, 才获得生命的圆满。 山体运动,背斜向斜的形成,砂土泥石的含水富水,都是朝着一个共同 的方向努力之后,才形成的瀑。并且都需要积累,容量和巧合。这种形成过程再 次证明了人和自然共同命运中的生存对应。就是在这种人类不断适应自然的脚步 声中,人类才完全从自然中分离出来,成为它的对手。把白果树瀑布放到同一属 性的江河中比较,它给人的启示是深刻的,丰富的。它有绝对的高度,从顶到底 一百多米。这就是它的崇高。正是这种崇高使它具有不同凡响的人格力量:极致 的绝响和声光。这一点也正是人的魅力。人类绝不臣服无知和品行的低劣,即使 以任何强权都无以替代。也许有人会说,它在成为瀑布之前和之后,依然是徜徉 的,安然的。其实,它区别于其他任何流势的,就在于曾经为瀑,曾经以水家族 中最震撼人心的跌落,展示过自己的崇高品格。仅此一点已足矣。至于固有的散 淡和安然,不失为一种从容和虚怀若谷。 古龙溪:幽然见南山 见到南山时,并不悠然。 在进入一丛茂密的林荫道之前,远远就看见写着“古龙溪漂流”的牌 坊。这牌坊全部是用大理石雕刻而成,两根石柱子,就是两条盘旋的苍龙。横桥 上雕龙画凤,生动活泼。整个画坊让人觉得质朴,古老,与这里的自然浑然一体。  站在山上,鸟瞰古龙溪山谷,古龙溪环绕着从遥远西边的天际绵延而 来的山脊,静静地流淌着。而那条绵长的山脊,尤如一条巨大的长龙,由南逆流 直奔北方。整个全景,如同长龙卧波。龙头、龙身和龙尾,在淡淡的阳光里栩栩 如生。那龙头峰把古溪抵弯成了“U”形,溪水也顺着那弯弯的河道幽幽地流着。 龙头因临近了水流,而异常温顺和驯服。它由北往南渐渐高起来,把龙头的轮廓 概括得异常清楚。古龙溪就因这长龙卧波,溪水护着龙身而得名。 据考证,古巴人早在2500年前,就均匀地分布在长江两岸的清江、黄柏 河、晓峰河。作为黄柏河的发祥源流之一古龙溪龙头这个幽静的所在,自然有着 许多巴人在此渔猎为生。向王天子一支角,吹出一条清江河。其实,在这个小盆 地里,居住着另一支巴人部族,其首领叫尚王。尚王一只角也吹出了一条黄柏河。 因他是真龙下凡,便与当时的秦帝国相抗,文治武功,普施恩泽,赢得了广大巴 人的爱戴。于是,古龙溪的巴人就在凤凰山上修建了一座寺庙,名曰:龙兴古寺。  可这凤凰山上有一双凤凰,见巴人在凤凰山建了龙兴寺,也倍受感动, 就天天清晨唱颂歌:“尚王天子万万年!”哪想这颂歌是唱不得的。此时尚王夫 人已经怀孕两年还未生下小龙天子。她的身心非常疲惫,听到凤凰唱小龙天子万 万年,以为要怀上万万年才能生产。她忍受不住了。一天,尚王夫人在溪边碰上 一人自称是神医的老头,求他指点迷津。那老头让尚王夫人到凤凰山顶上去洒一 泡尿。尚王夫人听后就真照着做了。 凤凰山上的那对美丽的凤凰因此气绝身亡。尚王夫人肚子里的孩子也流产 了。原来,这对善良的凤凰在日夜保护着小龙天子。从此尚王天子就后继无人了。 不明真情的巴人以为是这龙兴寺的不吉利造成尚王夫人流产的,于是就把龙兴寺 搬迁到龙头峰上,让龙兴寺在龙头峰上显灵,保佑尚王后继有人。不想那神医老 儿钻进龙兴寺,死在了尚王神像之下。寺人发现后将那老儿埋到寺前的沙石堆里。 谁知这沙石堆突然凸起来,长成一个圆圆实实的小山包,把龙头峰压得越来越低。  原来,这老儿是太上老君的化身,是专程下凡来镇压尚王天子,以助秦始 皇统一天下的。史实上,秦文公于公元前316年灭巴国,正与这段传说相吻合。  原来南山里也并不安宁。 鸟瞰完长龙卧波的壮观景象,就顺着那道石阶沿着陡峭的山崖下河去漂流。 穿过林荫道,“之”字形的石阶在林荫里旋转着。各种野生珍奇植物在路边摇曳。 山风不停地吹着,树木郁郁葱葱,通向古龙溪上的陡峭古道,用一块块的大青石 磊砌而成,幽深曲折。 经过一段最险的路程之后,来到一袭乱石上,就来到了古龙溪漂流的起点。 登上皮船,一离开岸,整个人就进入了另一种静谧的境界。再回过身来看来路, 一切都如在云天之上。那壁立的山崖,伴着龙溪的流速,向我们迅速逼来。一瞬 间之后,船进入了一种自然界最安详的静止之中。风迎面吹来,阳光依然很淡。 龙溪的水是那样绿。远处有一只白色的大鸟在静静飞翔。 漂过第一个激流滩时,漂流船像脱胎于另外一个世界,一下子就进入了 更加幽静的境地。这个潭长长的,深深的,潭水绿汪汪的,潭底长满了水草和青 苔,那水中荡漾的青苔有一人多高,像一只只手,在向我们摇晃着。这个潭叫杏 子树潭。因这里两岸长满了银杏树,春天一到,杏花满天飘香,那香气,不知怎 的,全都飘飘荡荡,被风带到这个潭的上空聚集,久久不散,招引成百上千的蝴 蝶在这里飞动,形成奇特景象。后因“文革”,千年杏树纷纷被砍,杏花香气就 变得若有若无,倒是那蝴蝶一片痴心,年年春日,杏子潭边缭绕不已,很多游人 由此想到大理的蝴蝶泉,便也叫它蝴蝶潭。 这潭这花香,还真有种在南山里的感觉。 闯过又一道激流滩,又来到一个深潭里。这个潭比杏子潭更深更大,名为 牯牛潭。相传这个潭是天上的金牛星君下凡留下的痕迹。 原来,据说这里当年 山陡崖悬,土著劳累无功,衣食无着,便怨天忧人,怨气聚集,合力升腾,直达 九霄,惊动了天上的众神。天上的金牛星见状之后,想到与其整日在天上无所事 事,不如下凡助百姓聊以生计。于是,就变成一头骠肥体壮的金毛大牯牛,落进 古龙溪里,把古龙溪砸了一个大深潭。接着它一声大吼,跃出深潭,用前蹄踢起 两块巨大的石块,端端正正地立在潭边。后来人们便把个潭叫做牯牛潭。 连南山九宵上的神仙都是善良的。 牯牛潭下的的险滩叫做琏鱼滩。 这里的鱼特别多,常常在这里被水冲到干坡上,伸手就可捡几条。但是, 古时这儿的鱼多,百姓几乎没人愿意吃它。因为它太费油。有一年,这儿的百姓 闹饥荒,神农皇帝溯溪而上考察百姓的生活,看到他们吃树皮、蕨根,饿得快倒 架了,就问他们:“古龙溪里有那么多的鱼,你们为什么不捞上来吃?” 百姓听了摇摇头说:“那些鱼要油,没得油的鱼吃下去就吐出来,会把 肚子里的东西全吐出来,身子虚弱的人,不等吐完就一命归呜呼了。我们连饭都 吃不上,哪儿去弄油来喂它们!” 神农氏听了感叹道:“百姓的日子过得比黄莲还苦啊。”于是他走到溪边, 指着一种形如竹筒子的鱼,对人们说:“这种鱼肥得很,煎的时候不需要放油, 你们捉这种鱼吃吧。” 人们照着神农氏说的话做了,将这种鱼捕回来,放到锅里煎,这种鱼身 上的油就油吱吱地往外冒。就这样,人们靠这种鱼度过了饥荒年,也把这种鱼叫 做油筒子鱼。实际上这种鱼就是琏鱼。因此人们便把这个激流滩叫琏鱼滩。 像神农这样的皇帝多好啊。也只有南山里才出这样的皇帝。 下到张井潭前的激滩,远远就看到对面有一座高高的山峰正静静伫立着, 在阳光下阴阳分明。潭面平静如镜,水底下的水草全是红茎绿叶,像长长的青藤, 在水中飘浮。据说这里早年并非这么平静如镜,而是波涛汹涌,恶浪翻滚,使许 多打渔的渔民葬身水底。以致渔民提到这儿,便心生恐惧,不敢前来或经过这个 潭。 在这个潭附近有一户张姓人家,张家的老人是位专为人们看风水的先生。 老人年岁已高,心里老为没有给乡人治好这个凶潭而耿耿于怀。老人在去世前, 就对儿子说:“我死后,把我装进棺材,丢进那个兴风作浪的潭里去。”老人话 一说完就咽了气。他的儿孙双眼含泪,把棺材抬到这座山岩上,犹豫了半天,才 将老人和棺木推下悬崖。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棺材刚刚离手,这潭里的波浪就 自动一分两开,露出潭底。棺材落下后,波浪又自然合拢。这时,在岩壁上现出 三把刀,直立朝天。从此这潭便风平浪静。人们这才清楚,是那位张姓老人平定 了这潭的凶险。于是人们便把这个潭叫做张井潭。 原来南山里容不下邪恶。 往下漂,我们看到溪水中探出一块大石头。人们叫它为野鸭石。原来每天 晚上,有成群结队的野鸭游到这个石头上休息。白天里,人们有时也会看到它们 在那块石头旁徜佯。那些野鸭子都很瘦小,羽毛色泽鲜艳美丽,能飞很高很远。  也只有南山里才会有这样安然的野鸭。 龙溪左岸的一处万绿丛中,有一个少女模样的石头,屹立在河边。原来这 个石头牵涉着右岸三十里外的仙女岩。这位仙女就是仙女岩上的仙女。只见她头 绾双髻,耳垂玉坠,凤冠霞帔,一副飘飘仙气。关于这位仙女,还有一个传说: 很早以前,仙女岩附近有户小康人家,只是二老已经年过半百,身体瘦弱,膝下 仅 有一个女儿,劳力越来越不支。邻村的贫苦青年二虎便经常到这家来帮忙。 且说这家女儿,因受古龙溪山水滋润,出落得清秀水灵,被二老视为掌上 明珠,便一心一意要给女儿找个称心如意的女婿。因而深怕女儿有个三长两短, 对她管教很严。经常来这家帮忙的二虎虽穷但长得眉清目秀,英俊伟岸,加上能 吃苦耐劳,天长日久,二人便私定终身。小姐父母东托西求,好不容易攀上一家 富户,这时小姐才说出实情。 二老一听,气得七窍生烟立即将二虎棍打出门,老头自以为得计,再去劝 说女儿,不料小姐早已跳窗逃走。二老连忙追赶。一直追到悬崖边上,眼看追到 了她,不料小姐脚下一滑,掉下悬崖。二虎回家,连气带病,倒床不起。一天他 梦见小姐袅袅婷婷,烟雾迷茫地走到他跟前说:“二虎哥,观音念我死得苦,便 渡我成仙,请转告乡亲,若有困难,请到悬崖下找我。”说完,递给他一粒药丸, 让二虎吞了,二虎顿觉全身舒畅,身子朝前一扑,就醒了。原来是一场梦,但是 醒后觉得身体轻松,病也好了。二虎于是就把这件事告诉了乡亲。乡亲对二虎深 信不疑,差米差盐的到了悬崖下一求,便要什么有什么。二虎的哥嫂心术不正, 想把仙女抓回来与二虎成了亲,自己家里就有了一棵摇钱树。于是就在当晚悄然 来到悬崖下,等待仙女的出现。半夜时分,仙女出来施舍,他俩一齐扑上去,仙 女一见,用手一指,脚下生出一朵祥云,腾飞而去,她本想飞上天庭的,但是她 不忍离开二虎哥,便飞到这丛林之中,痴痴地望着二虎居住的方向。 这样的传说,也只有南山里才会出产。  古龙溪不仅是漂流的幽然去处,它还是一座天然的动植物园。这里有着 很多珍稀动植物。 在牯牛潭边的河滩上,有一大片的黄色植物,在阳光和风中苍茫起伏。它的 叶子窄小细长,叶边有齿轮,发大蔸,一人多高。长到十月,叶中抽长出细长的 有小指粗细的芭茎,杆顶结出粉红色的花或白色的花。盛产季节,风吹草低,十 分诗情画意。它的杆可以用来编织各种各样的装饰品。这就是古龙溪有名的芭王 草,又叫霸王草。民间的老人去世后,他们都要在坟墓上裁一蔸芭王草,可以保 佑家族血脉的旺盛。 春天的古龙溪,山绿水绿,石头上的青苔也长了起来,石头也绿了。杜 鹃 花在这个时候,就从在溪两岸的万绿丛中挤了出来,把古龙溪打扮得五彩缤纷, 花枝招展,惹得人们流连忘返。杜鹃花是我国三大名花之一,其种类繁多,仅我 国就有六百多种。杜鹃花不仅有很好的观赏价值,还有很高的药用和经济价值。 古龙溪畔,那些红的,黄的,白的,紫的杜鹃花,在明媚的阳光下,就像一道道 生动地奔涌着的瀑布,从山间的绿岩上倾泻而下,构成十分美丽的景观。这情景 让人自然而然地想起李白的杜鹃诗: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 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 诗中的子规就是杜鹃鸟,因其鸣叫声凄惨无比,悲悯断肠,动人心弦, 因此又叫断肠鸟。传说为蜀王杜宇所化,因夜夜啼哭,泪水流干,便流出鲜血, 滴落在地上化成杜鹃花。 从船一下到溪里,在溪底便随处可见各种各样的水草。无论是在深潭, 还是在浅滩,水草都无处不在。它们像长长的地毯,把整个溪底的世界装扮得生 动无比。 古龙溪多有鱼蛇水中悠游。在古龙溪里随处可见的,最多的要数那些各 个品类的鱼了。它们或在浅滩,或在深潭,自然悠闲地游着。更令人叫奇的是, 每到一个深潭都会看到一条两条水蛇,在潭水里作蛇形游动,有时它们还把头伸 出水面吐出长长的蛇信子。据船老大说,水蛇在水里咬了人,顶多如蜂蛰一下, 不会中毒。可是,要是在岸上被它咬了,那就麻烦大了。总之,我们为能生平第 一次看到水蛇而高兴。 在古龙溪,还有长达几公里的珍稀灌木——中华纹木生长带。它们沿着溪 边至五十米以下的一带,繁茂地生长着。这种景观在其它地方都是少有的。 峡谷与麦城:平淡的影子 三峡的峡谷,就像那当阳的麦城。 这种一土一石一草一木组成的总和, 在我眼里, 总究是一幅淡妆浓抹 得很随意的水墨画。 在三国古战场,找遍所有的土地,再也看不见了麦城的影 子。 在三峡的峡谷,真正走近每一座山峰,它们都平淡无奇。 人生十分弥足珍贵的, 真正如同这些峡谷和麦城一样自然随意的年段, 就是童年和老年了。 没有任何的功利和做作。 童年以无需过滤的纯净和天真面 世,老年从浓重的名利场里滚了出来, 已是一种覆水难收的淡泊。一无和一从 有到无, 注定了那些眼睛的实在和深远。 他们已经爬上的高山或城垛是任何非 性情中人难以明察的,也是人生最高的山峰或城垛。不同的是,儿童无以表达, 而老人站在高山上, 难免如孤独的牧羊老人一样,唱着悠扬的歌。 麦城现在真正种上的就是一片麦子。看着那些此起彼伏的麦子,它们就是那 关羽的成排将士吗。或者那儿真有他们的魂灵在游荡。 即便如此,他们终究也只是平淡的影子。 第二部:西陵峡(下) ——香草的恋情 峡江行船:一首音乐的诗 月是满月,周身长满了毛,混在崦嵫山上、唱着寂静之歌的晨晕里。 镇身上的风,长江里的风也都唱着寂静的歌,让人捉摸不定。北岸镇头 的木房,土房,砖房,却安然于风中高低交错,肃穆之极。这样的清晨,我就站 在寂静的长江北岸,古镇镇口的石头上。夜色已全部褪尽,一切都显得清晰可感。 鸡蛋石是古镇天然的城雕,无致又无致。很多人说它是一种神,可以生长,可以 护佑。我却见到它终年不变,以一种默默的姿态坐在江中。此时,它离我很近了, 就那么俯在江里。我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描述它,除了附着一层神秘的色彩, 它仍是我再熟悉不过的鸡蛋石。航标灯依然睁着微弱的眼神。航标灯在早年入文, 因具有较强的现代气息,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而现在,它朦胧的光芒和星星 点点的位置,早已取代了传统的渔火,仿佛成了峡江的历史。峡江多暗礁。它就 佛一般地坐在礁石高处,伴着地球的自转而自亮自灭,终年如斯。渔火是绝对没 有的。葛洲坝建成后,险激的渔方就隐入江中,峡江的渔民也迁到渔民新村去了, 渔火就绝迹了。渔船还有稀稀落落的几只,也只在风和日丽的时候才到江面上荡 漾。而此时,镇口的木船、铁船、机动船,都很安静,像老牛入了栅栏,静静地 倚岸而歇,犹在梦乡。它们的样子让峡江漫散宽阔的地带显得无声无息。此时, 对岸的银杏坨也仿佛成了上个世纪的村落,是格林童话中的城堡,不见杂鸟相鸣, 不见人声互喧,只有一只猫头鹰在孤独地偶尔叫一声,令时空透出幽绝古远的气 息。近处灯光很稀。镇附近的肉圆子坨,百水溪,偏岩子,以及美人坨恍惚依稀 得可怜。下游的茅坪灯光稍微密一点儿,但是整个峡江,占了眼的始终是航标灯。 有了一些经历的航标灯,衬出的依然是寂静,让人产生的感觉依然是 返朴归真的感觉。 此时,我渴望看到行船。 我确实是在许多船静静划过江面的时光里长大的。那时,印象最深的是木 排。长江放排,很少有人知道或见过的。那种木排,用宽十多米的圆木扎结而成, 短的二三十米长的四五十米,上面堆捆着山一般的麦草和稻草,由上而下,悄然 划过凶险的江面,有时还有炊烟从排上袅袅升起,一幅江中田园景象。也有带纤 夫的帆船。其实长江纤夫人数并不多,三五个就足够了。行上水船时,背着竹篾 编的缆子,压在肩头如肝似肺的搭肩上,一路说笑,晕的素的神侃着拉纤,全没 文艺作品中那种俯首贴耳的痛苦神情。也有放下水的帆船,船上的汉子东倒西歪, 把点航的梢高高地翘在船头,顺风轻轻而下,一派毫无声息的情景。夜间和黎明 时行船,大多是轮船和客船。船未到,汽笛和灯光就先到了。过一艘船,那声光 把峡江铺排得无一丝毫缝隙。不常年在江边居住的人,往往会被无数次从梦中吵 醒,那汽笛声撞在峡壁上,简直是助禹开江的老黄牛的昂叫,让人的心尖都在震 颤。机动船则很无序,声音似峡江农人用来赶鸡赶狗的响喳子,取一截三五尺的 竹子,留三二节握手,另一端用刀划成条状,往地上一打发出破性的声音,吓得 鸡飞狗跳。机动船就是这种声音,劈哩叭啦,毫无顾忌,也毫无成色。  峡江行船的经典之作,是客船。 那种巨大的东方红客船,距我们太远,只有种淡淡的印象。和我们的 生活联系最为紧密的,是向阳轮和屈原号客船。船身高大,船头宽阔圆润,划水 轻盈,速度也快,兼了传统和现代的风格。站在鸡蛋石上等它,远远看去像海市 蜃楼,于苍茫江水之上。这时等待的人都很静。它的声音简直优美之极,均匀, 温润,似大号小号的合奏从远处传来,把每个等待中的乡人带到忘我的地方。更 重要的是,这种声音和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我们坐着它可以到宜昌或更远的地 方,尤其是公路不通的时候,成百上千的人聚集在鸡蛋石旁,静静地等待,就似 在向我们心目中的神灵祈祷。遗憾的是,向阳轮已经停航多年,即使再见到它, 也是无声无息,没有了一点儿生气。此时,在峡江清晨的岸边,我希望再见一 次行船。我极目捕捉任何一点移动的灯光,极力倾听那熟悉的声音。从黑岩子果 真传来一种纯净的声音,渐渐清晰,是机动船,声音由弱到强。那种响喳子的破 性声音,被峡江的气息过滤得纯净无比。很久没见到这种行船了,对这种以往不 抱好感的船,竟心生非常的宽容。船到眼前了,声音就更大。 那些声音就似万花筒里的景致,那些方的,圆的,三角形的声音,互相 串杂,互相关联,组成一个个似乎让人伸手可触的美丽图案。船过鸡蛋石时,鸡 蛋石就成了天才的指挥家,它把声音分成三个合奏层面,送到银杏坨弹回来,形 成滚动的和弦,衬出万籁中的清咽。船大概行到伍厢庙时,声音的档次就更高了, 所有传统的乐器似乎都来了,交错着跃上云层,混着回音,汇成一种极难见到的 共鸣。此时,我真后悔没能带上录音机,将这神赐的声响一丝不漏地录回去。 当船声息全无的时候,我还在风中等待。 古兵寨:千古悬寨之谜 对寨子之类的民间事象,我比较生疏。来到熟悉的聂家河,从到处飘荡着钢铁和 生胶气味的公路上脱离出来,走上通向古寨的石阶,我就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兵气。 上到近百步台阶,一座高悬的哨卡就挂在头顶上。精巧的城墙沿着哨卡旁的山体 向北延伸,一直伸到悬崖间的灌木丛中。即使在远处的山腰里,也仍然看得见那 裸露的城墙,流露着不知是何朝何代古人的军事意图。翻过哨卡,是一片小湾子。 一脚踏上去,独石寨就现身了。在这儿看,它更像一座舰艇,正斩波劈浪地驶向 每个人的心灵。每向寨子走近一步,它的颜色就真切一分。寨下的独石与寨子浑 然一体的黛黑色,让我的心感觉到一种沉重和茫然。 寨子的底部很窄。山体由一层层岩石叠加而成。有的被风雨剥削之后,露出岩石 的赤黄;有的固守着岁月的烟尘,尘埃如垢;有的让时光过客一般去了,自己却 棱角依然,只是蒙上了一层生命的黑暗。唯独那笑傲江湖的小灌木,持才岩崖间, 有着一份难得从容和轻松。岩石顶上,寨城与岩石没有明显的区别。寨城也是由 一层层岩石片垒叠而成。不同的是,它们的面孔,似乎比支撑它们的山体显得还 要沦桑,还要陈旧。 穿越石壁上的栈道,进入寨城的门,寨子就像一位朴素的妇女,很轻易就展肢露 体,把她身上的一切,显露在我们面前——寨门呈人字形,悬在半人高的门基之 上,气势很磅礴、很逼人。门墙全是由大小不一的石头砌成的,石与石之间没有 任何刮缝之物。进入寨城的大厅,就彻底走进了历史。伸缩之间,很轻易就可以 触摸到历史,往往随手一伸,就触到了历史的坚硬,落手一摸,就抚到了历史的 血肉。即使这里充满野草野枝的荒凉,即使阳光和风比悬崖之下要来得猛烈得多, 古人的灵魂,依然伴着这些生动,在我们身边游走。想必从时间深洞刮出的风物, 本来就带着生猛的性情。 在对历史的惊慌中,终于在残垣断壁上落了脚。越过那堵孤立的石墙,顺着残墙 可以直上最高的峰火台或是了望的垛子。站在这里,寨子里的一切,都逃脱不了 你的眼睛。脚下那条依垛旋转的战壕,分明可见古兵的身影,在里面流动。壕外 那五六米高的寨墙上,也分明可见刀枪的晃动,箭簇的飞翔。还有寨墙中间那条 窄窄的行兵道,无论窈窕的或是不窈窕的人,都可以自如行走。寨墙顶上,每隔 四五米,就有一个容得下半个身子的箭垛,方方正正,齐角棱正,让人可以在里 面挥磕自如。让人感到神奇的是,在西边的寨墙上,有一个了望孔,对面的双丫 寨,竟清晰地映在里面。 到双丫寨,要经过一条从整体上才能看清的古栈道。它也如法炮制了哨城、兵 道、寨门、战壕等,一直顺着那道特殊的寨门,延伸到山体背后。但是它更大更 高更险,以致我们根本无法爬上去。只是它的起点,在通道的尽头,经过岁月磨 砺,已经溃得不成样子。 继续沿着那条栈道,来到第三个兵寨——九头寨。 这儿似是一种家居似的战争保垒。高高的寨门,圆圆的寨墙,圈护着四十多间兵 室,中间突然凸出一座小寨城,形成大城套小城、错综复杂的格局,似诸葛亮的 旱八阵法。尤其惊险的是,在西边的悬崖上,有一个逃生孔,直通万丈绝壁。站 在城垛上抬眼看对面的山峰,上十公里的古城墙,蜿蜒游走,茫茫峰巅,寨城寨 垛依稀可见,让人倍感古人生命力的强大。 古兵寨到处都流溢着一种惊人的智慧。它们对自然和天时极其充分的利用,让人 到了叹为观止的地步。对这些兵寨而言,与其说是人在杀人,不如说是天空和山 峰在杀人,是那些充满侵犯性,充满欲望的入侵者,在自己灭杀自己。 古兵寨像谜一样横亘在我们的心里。 这些古兵寨落规模宏大,气势雄伟,地势险要,保存完整,工艺精致且年代久远。 晓峰近百座完整的兵寨城,大多横向沿宜秭公路成线,纵向以宜秭路为轴心成片, 形成了庞大的群落。每座兵寨都建在孤峰悬崖之上,配套建有系统的哨卡、城道、 城墙、和防守森严的城门。每座寨峰的岩壁都有秘密机关,寨内有高墙、箭垛、 多层兵道、战壕及错综复杂的兵室。现存的寨房山尖、屋脊、内隔墙一目了然。 在南北走向上,有成线的望孔。通过了望孔,兵寨之间互为一体。兵寨没有任何 文字记载和遗迹,仅孤石寨门上有一处拳头大小的铁器凿痕。 古兵寨群的数量之多,工程量之大,在三峡地区十分罕见。从古兵寨群的规模上 看,仅独石寨用石量就达4000多吨,必为一定规模的社会行为所致。从独石寨门 孔铁器凿痕看,古兵寨建于金属器具发明之后,火药没有作为武器使用之前。而 且垛口里外宽窄相同,可能为冷兵器时代的产物。建寨工艺上,设计者军事知识 丰富,建设水平较高,且寨点分布在高、险、隐处及要道处,以晓峰为主线,绵 绵向西 ,形成东西阻隔态势。 但是,古兵寨的建设时间始终是一个谜。 据《左传》记载,公元前611年,居三峡的庸国与西北的鹿/禾(音群)国联合 伐楚。当时庸据郧县。由此可推出,公元前611年以前至周初,这一带可能是庸 国与楚国的边界;且属小国时代。据《华阳国志》所载,公元前611年,楚国联 合重庆一带的巴国灭庸国,(当时有割城为谢的习气)之后巴人东移三峡(“巴 助楚灭庸,占奉节,…拥明月峡,是有三峡”)。据《史记》记载:公元前316 年,秦灭巴国,设巴郡,至公元前221年灭楚统一中国。且公元前278年,秦将白 起拔郢火烧夷陵,大败楚人。这85年间,晓峰为秦巴郡土地。通考《宜昌县志》, 从清朝倒推至秦初,先后经历的战争,不可能建设如此规模庞大、横贯南北的冷 兵器防御工事。 晓峰地处大巴山余脉与江汉平原的结合线。由于地质运动,这里形成了一条天然 漫长的峡谷。这种地理特点决定了它是古代部落与部落之间、小国与小国之间的 边界线的可能。据《老子》第八十章记载:西周时期,“小国寡民………使民重 死,而不远徒。”加上单个兵寨的规模特点推断,这些古兵寨,可能是小国或部 落的产物,是小国寡民时期的军事遗存。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后,都是大国之争, 这些精巧的小兵寨基本上就派不上用场了。 鉴于述分析,晓峰古兵寨群落,可能建于公元前611年(至公元前316年)至公元 前221年391年之间。但是,它究竟是“战国兵寨”?还是“南方长城”?是不是 “巴人所建”? 这些,都仍然是一桩桩“千古悬寨”之谜! 盐道:峡江的一度血脉 秋天是多思的季节。在这种很深隧的时间里,思绪最容易让人想起历 史。在峡江,盐是一种文化,而且是那种充满了历史人物生命和血汗咸味的文化。 一部盐史,就是一部苦难史;也是一部斗争史。而且,这种构成生命主题篇章的 盐道却是那么集中和浓郁地写在了三斗坪到湖南津市的五百里路程上。 我姑爷对这条路特别熟。姑爷是一介风流人物。在他七十八岁的年月, 他仍然当着姑婆的面给我们讲他分别在上海、汉口和重庆的三个老婆的故事。我 的弟弟对他颤动着手,边喝酒边讲边骂姑婆的作派十分反感,顶他几句。姑爷便 骂弟弟,说他将来没多大讲就。 其实,姑爷一辈子也没多大讲就。他是一个水木匠。不同常人的是他长得 英俊高大,就像一匹来自东洋的种马,每走一处,都受到各种女人的青睐,时不 时惹得绯闻满天飞。但是他生性比较磊落,所有这些故事从不瞒及姑婆娘家的人, 弄得我们这些后人都一清二楚。只是当他把那些陈年老事当成暮年反复回味的荣 耀时,我们才失了兴趣。我是个息事宁人的家伙。可我姑婆娘家的后代并非英雄 乏人。我弟弟就是强过我的英雄。他对姑爷说了我爷爷都不说的话。弟弟说,我 们都是姑婆的后人,你怎么不到二老婆、三老婆那里去骂,单单守着我的姑婆骂 她一个人。往往在这个时候,我那不可一世的姑爷就会哑口无言或者装着没听见。 待他愣过神以后,就是我弟弟受到最大攻击的时候。但是有一件事听姑爷讲了以 后,他在我心里增加了一份重量。那就是他曾经用那双七十八岁时看上去细得可 怜的双腿走上过五百里盐道,他那份没有多大讲就的肉体,曾经从历史的隧道穿 越过。 我所知的盐道大多是来自他近似《说岳》的唾沫横飞。 盐道的开辟,是咸丰年间的事。那时淮盐进入湖北、湖南受阻,造成两 湖盐贵如油。这样川盐大量入鄂入湘。可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大量货物都集中 到了船运上。为争抢峡江黄金水道,湘船和川船在宜昌发生纠纷,久持不下,终 久形成了两大帮会。苦只苦了那些等盐吃的百姓。我的老姑爷,那时是一个风华 正茂的小水木匠,自然是与船的命运连在一起的。所以,这本经他一清二楚而且 记忆犹新就不足为怪了。 川船被堵在宜昌以上,连档衔尾,数以千计,尉尉壮观。用老姑爷的话 说那盐堆在船上长蛆。我不知道盐长不长蛆,但那樯桅如林的景象,完全可以想 象得出。就是在这种背景下,一惯能够吃苦的湘人和川汉,开始了如同蝼蚁衔食 般的漫漫盐道之旅。他们从三斗坪开始行程。沿着雾河的山梁,过母猪槽,下 落步趟,再沿着土城,上桐包山,走长阳,五峰渔洋关,再经过茫茫的边界行, 才能到津市。这五百里的行程,通过了长江、清江、澧水以及无数条小溪河流。 它穿越了三峡、土家族、湘西等一大片文化风情浓郁的土地。这五百里盐道何止 是一条普通的盐道,它更是一条风情的甬道,文化的甬道,背脚子血汗的甬道。 他们一条生命,一根打杵,一杆烟袋儿,一个细颈子背笼,一身粗厚布衣,一条 长长的汗巾,一包一两百斤重的盐,就上路了。他们以日行百里的速度向津市那 个遥远的小镇前行。上坡上台阶他们压得眼睛鼓了出来,下坡下坎他们喊出一长 路山歌,全是姐姐呀妹妹的原始腔调。在他们一路风尘的苦与乐中,有的就把命 丢在了路旁,有的靠心智和弄术让腰包鼓动,有的只求一口口食好填饱肚子。在 他们的一路风尘里,路边的野店多了,人声多了,真正意义上的盐道变成了商道, 一道畸形的灯火划过了那昔日原始荒凉的山脊。老姑爷和那船主押送盐包,却 是带着另一种心境走上盐道的。他记住的有背脚汉的苦处,但更多的是一路上的 风情。鄂西湘西多竹,漫山遍野的苍蔚,横添了人生边地的风骨。所以那些路边 小店,几乎没有什么大的招牌,门前放几把清凉的竹椅,上面躺一些女子,到了 吃饭和住宿的时候,她们便立在路旁,有一声无一声地:“大哥,吃饭吧”、 “大哥,住下吧。”她们几乎人人手里都拿着一把厚厚的木梳子,把那一头的乌 发在路人的眼前弄来弄去,见那过路的人有些心动,那发丝便全搔到脸上来。就 是在这样一次次的挑逗里,我的姑爷和他的老板走完风光的五百里行程。即使他 们没少见过那路边的尸骨,也没少看那瘦骨嶙峋的背夫一路生动而苦难的命运。 盐道最难的是峡江里那段如同登天的路。沿着三斗坪那条狭长的溪沟, 攀爬到高入云天的暮阳雾河。铁青的石板,铺迈出背盐汉子的路,也铺就了那个 叫做暮阳雾河一带人们的生活。那儿的房子用石头砌,用石片盖,长长的高梁长 在石头缝里,女儿墙、猪圈牛栏全是用石头做的。这儿的人们离开了石头就没法 生存。在三斗坪文化站,我看到一幅曾经送到北京展出的民间版画《老家》,画 上几间屋全是用石头砌成,石片盖顶,主题的一间是一正一偏水,除了笨重的门 窗以外,全是石头。与盐道时代不同的是,那屋顶上多了一架电视天线,一筛鲜 红的辣椒。这就是真正意义上的老家。看现代人精神上的故园,难免不感慨历史 总是善于留下一些让人回味的痕迹。翻过那高高的山梁,就是母猪槽和十二花。 在紧紧相连的那一道山梁上,矗着两个名字如此对立的地方。我曾查过很多方志 和民间典故,都不知所云。问老百姓,皆说出于存在之后产生的虚无,取名的来 历非常实惠。倒是十二花原先有过一座古庙,而且有过一座非常古色古香的学堂, 有过一种仙气。难怪老姑爷说,他那时没敢多沾惹那地界儿。因为他听很多人说 心地不净的人常被塞满一嘴沙,跪在那庙前,跪得人事不省,直到旁人挖了嘴里 的沙,打上几耳光才能醒转来。所以老姑爷就没到那儿去潇洒。其实,在这块地 上,有一座山比暮阳还高,那就是白云山。那山上的茶是有名的。白云山下,真 正的关隘和集散地,真正在上面走一脚能踢响文化沉淀的粉尘的,要数落步土尚 了。直到现在那儿还是那时的土屋,二层上都有长长的过梁,铺成木板通道。像 土家的吊脚楼,又不像。而且三教九流者皆在此云集,昌盛时可谓车水马龙。顾 名思义,这儿是盐道上高低深浅者流的落脚之地,这小土尚子也是从那个时候开 始有名的。 老姑爷的盐道在途经长阳时,他便生了考我之心,问我长阳这名字的典 故。我回不上来,姑爷就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说是一个秀才进京赶考,那考官问 清了秀才是长阳人氏,便问他长阳有多长,秀才身为长阳人,土生土长了几十岁 倒真被这简单不过的问题给难住了。倒是那秀才有一副机灵的脑子,他随口便说, “长阳有多长,学生来得忙。前面越走越短,后面越走越长。”如此巧妙的回答 竟博得了考官的赏识。老姑爷只是拿这个故事来炫耀他的多识,而我则从中窥见 了机巧所具备的那种无穷的魅力。勤能补拙,巧也能补拙,而且人们是那么清醒 地意识到它是一种很明显的补救,心里仍是充满了那么深切地对这种行为的疼爱。 长阳是巴人的发祥地。有一条令人羡慕之极的清江。曾经一度,由于人为的将 历史进行改土归流,这里的人多外表上看已经没有土家的痕迹。但是民族之树, 总是由许多根须并排组成的。长阳人的骨子里涌动的就是土家的族风,那种山青 水秀的委婉,那种山高人远的苍凉,那种土一样质朴的本色,是长阳土家人生命 的血色。 五峰渔洋关是盐道的必经之路。过了渔洋关,便是茫茫湘西边界。体力 和意志将在这里得到最后的休养。这以后的行程,将是灵与肉和脚力进行的一种 最生动的搏斗。人马在这里得歇足了力气,备足了干粮,高高地场起人生最强的 意志,然后才开始生命里最为艰难的冲刺。 汗水与血泪的歌便真正从斯时起始了。历史的古道被生命的苦歌凿下了 点点绰绰的深槽,一遍过去,全落满了寒凉的野露。打杵的铁锥磕在青石板上, 长出青凉的历史的树藤。当我们今天以一种关注曾经有过深重苦难的盐道,重新 走在它身上时,我们能够非常清晰地看到沿着那条苍老不堪的道路爬漫开去,长 得又粗又大,茂盛无比的青藤。我们走在这些青藤荡漾的空间里,在它们的深处 隐隐听到那清凉的磕击声和负重的喘息。历史和现实似乎只有一秒钟的厚薄。心 情的感动却是那么没有距离,那么富有穿透力。我不知自己是天生有一种关心苦 难的本能,还是现实在不断触动人寻找一种关爱。想到这些苦难的孤魂化作的青 绿,是那么地漫山遍野和无谓,历史的凉意真的就来了。就象坐在三九天的雪地 上,用一盆火煮雪。 盐道的往事就像当时如同老姑爷和现在许多人的蝴蝶或是花瓣,一只 只地随风飘去。世上似乎唯独一人在秋虫唧唧的叫声里,在夜色沧茫的黑暗里把 他从盐道上带回的脚步割碎,拿着历史的钥匙,总想去开现在的锁,拿着清朝的 银票,总想到现代的心智里去开户。倒头来,站在清风桥头,看自己的影子,只 不过如那夜雨秋灯,或是那晚清的一部小说。  太平溪:石板街与红板壁屋 这是一个如遗址一样古老的地方。 它的石阶,是峡江最本色的那种石阶;它的风情,是峡江最浓的那种 风情;它的街景,是峡江可以一直坠入历史的那种古旧的,有种深切的隔世感的 街景。如川江那些石阶壁立的小镇一样,太平溪也全是一幅风俗陈旧的水墨画。 褐色的时间在它的红板壁上涂满了沧桑,满街的大卵石衬出的是满街的苍凉。老 人的沉默寡言,偶尔的小孩子清亮的叫声,以及那些在街巷中游走的峡风,全都 是穿不透那幅久远古老的浓墨淡彩。 在三十五年前的一个深冬的子夜,我来到了这个巴楚文化的衍生地,这 个长江三峡的,叫太平溪的古老小镇子里。从能够意识事物开始,我就深刻地记 住了它的模样,尤如婴儿在蒙昧之中对母亲本能的识别。 它的那种红色的板壁屋和油纸伞在静静的秋雨中沉寂的情景,它的满街 的火纸味,它一切归于天籁的声音,它的那种任何小镇所没有的陈腐气息,都让 人感到一种逼人的生命气息在胸中缭绕。很多时候,让思绪回到那种旧时的光景, 于不经意中重回这种过去的事物中,醒来时,我突然有一种颤栗。古老的小镇风 光难再,不就是自己的童年和少年以及青年的光阴不再了么,不就是那段生命已 经不再了么。 古镇如斯,人也如斯。 这里无史无据,没有任何志书记载它的历史。我来到这里,一切还是在蒙 蒙之中,它的古老和旧远深深地沁进了我的皮肤和心灵。我记得最深刻的是那种 红漆的高高的板壁屋,沿着街坊高矮不一地矗拥着。镇口有两棵大柳树,很高很 大,遮天蔽日。正对着大树三五丈远的是一幢老式的变得发白的板壁屋。那里住 着一户张姓人家。屋前有一条小径,小径两旁也全是低矮的小柳树。风一吹,鸟 一荡,它们就婆娑之致。再往街里走,就是黑黑的板壁染房,还有茶肆,栽缝铺 和小酒馆。那酒馆的门,临街面有多大,门就有多大。那门是用一块一块的木板 镶拼而成的。早上一一拆了下来,放到不打眼的地方,晚上打烊的时候又一块一 块地装上,灵便得很。 再往里是镇的四合天井板壁屋,屋的一楼是泥土地板,走在上面冬 暖夏凉,而且不潮湿,一有水泼在地上,很快就会沁个干净。二楼是木板的,走 起路来,发出咚咚的很深沉的,似是来自肺腑的声音。上二楼的楼梯也是红色的 雕栏,有种浓郁的宫庭味道。天井周围也全是一些厢房,三四十人住在里面吃喝 住用十天半月,外面见不到动静。那种旧时的,风格特别的房子,依然是那么完 整,那么具有历史的风味。再往里走,是那些有着高高石阶的百姓居住的木屋, 不同的是墙壁是深灰色的,那里面多半有一二位老态龙钟的老爷爷或是老太太, 默默地坐在门口。 那时,因生计所迫,父母也在长江边上的肉圆子沱租了一位覃姓的板壁屋 偏水住。那屋由覃姓的老奶奶带着她的三个孙子在那儿生活着。他的儿子在川江 里的船上当水手。我们在那里生活了两三年。所以,至今在我的周围,还不时散 发 出那种板壁屋带给我的森林气息。以至在我文章中,也有了一种树木的自然韵味。 那种旧房子,一排排地静立在峡江的风中,我忽然觉得,它们就是一排排心灵的 归宿。三峡这样的房子一种是住人的,一种是居住心灵的,那些都是我们这些乡 人的母题,是我们身心的故乡。甚至它的每一粒空气的分子,都有一种心灵的居 所,都让人联想到峡江的峡风和时光,联想到千年不息的江水。联想这面铜镜, 总是靠岁月来打磨其沉腐,而变得光亮可鉴。 中夜起坐万感集,我身何为在穷谷。我把这首诗倒过来读,似乎更合自己 的心境。我的神思经常为失去那些美丽的所在而百感交集。很多时候,在对它的 深深眷念中,于半夜时分,我披衣独坐写一些给它的文字。那街就更显得与众 不同了。它全是用斗大的卵石铺就,走在上面水不湿鞋,旱不起尘,夏不生炎热, 一幅清清凉凉的感觉。那全是些千年打坐的卵石,它们丝毫没有浮躁之色。在我 的心中,这街上的每块石头都是有佛心的。它们和这古镇一起,是否打坐了千年, 我不得而知,但是我透过它青色的、淡红的、淡白的石纹,看到了它们心灵 的坚韧。任你人影浮动,光线斑驳,永不为任何俗气所动,一如初始地以那种默 默的方式存在着。老太平溪的街很狭窄,这些卵石就是镶嵌在街上的最朴素的玛 瑙,完全没有真玛瑙那种媚俗的张扬,终生的是本色,终生的是素净。大概它们 一直会保持到若干年后,直到新的地质运动将它们和它们的佛心碾成碎片为止。 如果逢上雨季,雨水会把这些石头润成浅湿。是时,街上也不乏流动的乡人, 几乎人人撑一把红色的油纸伞,像一朵朵盛开的花,在历史的街道和雨雾中流落 浪荡。那情景,令人很容易想到早春的桃花,或是雪落古巷的情景。那种红色的 油纸伞,制作很简单,极精致的细篾,极浓稠的山桐油,极厚实的构皮纸组合在 一起,就成了极具峡江风情的物件。随人流动,就成了一种流动的生命。那伞骨 和手柄的木质感,也让人感到自然的恩惠。就在那镇上我老家的阁楼上,还有一 把那种油纸伞的眉骨。即使虫蛀得粉丝连连,它当年的风韵,也依然犹在。那是 我父亲到山里教书时用过的。我小时候也努力地支撑过它。现在回味起来,那种 当时在它之下享受呵护的安乐便油然而生。好似我一生的身心,都得到了它的遮 护和照顾。每个人的一生都有自己的一把伞。我的人生之伞或许就是那把只剩下 伞眉骨的红油纸伞。那时,街上的商店不叫店子,而叫做铺子。铺子里的东西 也有特色,有带鱼,木把糖,棉布和大量的火纸。棉布那时是很便宜的,化纤的 的确凉却贵得咬人,那时就要个块儿八毛的。那时街上就流行一种说法,叫“上 也的,下也的,脚底下穿的火箭皮。”这大概就是那时最现代的打扮。不过,我 隐隐记得,这种说法在那时,似乎还有一种揶弄嘲讽的意味。关于这个也还有一 种在我们这些顽童中变异的童谣,“那个人的爸爸穿皮鞋,爬高山,栽下来,要 老子背,要老子抬,老子今天划不来。”而且很流行。 那铺子里还有一样东西是敞着卖的,就是火纸。黄黄厚厚的,一码一大 堆,放在货厨里,往往最打眼。拿一封过细一看,每页纸上,纤纤绊绊的植物茎 叶隐隐可见。这些火纸大多是本地溪河边的纸厂生产的。在我爷爷的老家杨泉坝, 就有这样一个小型的水碾纸厂。每逢天晴,溪里卵石上,全是一遍金黄在飞扬。 那种古老的水冲作坊,石碾子终年发出咯咯的声音,伴着鸡犬之声也相闻,让人 感到深远幽绝。这个时候,我觉得,太平溪已不仅仅就只是那老街的一小块所 在了。它周围张漫开去的所有物件和这种让人如进历史的感觉,全是它这个树蔸 或者叫根的东西生长出来的。正是这种根才长出了它的树叶藤蔓,沿着它周围的 青山绿水扩散和生长,成为一种根深叶茂的峡江小镇特有的文化氛围和故土感。 然后,它再以一种乡情文化之树的形式,植入它哺育过的每个峡江乡人的心田。 季节和年轮来了,他们就又会回到那种精神和物质皆非的空间里去。这些已全 都是记忆中的事物了。现在,我静坐书房,让思绪回到那些已经成了生命的年月, 让那些旧事旧物,重现心头过后,只是更添了对酒当歌的惆怅。自葛洲坝建起以 后,那个老旧的街就和那些守门的老者一样,不复存在。新街往上移了几十米, 那些板壁屋全被拆了,在新铺垫起来的街面,建起了一栋栋崭新的楼房,那卵石 的街早已被新土埋在了地下,唯有那两棵大柳树,用树杆战胜了几十米的 土埋,又把树冠往天空中抻进了一截。若干年后,那地底下的街会被后人从湖底 发掘出来,成为秦始皇兵马甬似的文物。那些现代的街和楼,与我少年的生活 已是相当紧密了。即使那些建筑都是那么千篇一律,那些钢筋水泥至今我想起来 心里还不舒服,但是我在那里真实地生活了三四年,完成了我中学学业。而且我 依然在思念那埋在了地底的一切。可是,当我还没有从那种失落中醒来时,我曾 经在那里生存了一二十年的太平溪,就要连新的旧的一起隐入水底,连一草一木 一石都将永远不再。在三峡大坝大江截流的前夕,我赶回到那儿,站在它对面 的铁匠坡上。这里也将是被淹没的地方,我看到生我养我的太平溪已是残垣断壁, 它和我见到的所有已经成为废墟的古迹一样,也成为了一座真正的废墟。我曾 经多次对人说过,将来我要为它写一部小说,叙说它的苦难和沧桑。我还要以它 为背景,写几部有力度的小说,就像福克纳,在他的密西西比河畔的约克纳塔法, 在这个地图上不如邮票大的地方写出了《喧嚣与骚动》这种获得诺贝尔奖的作品 一样。其实早在我在那儿读中学时,我就以《古镇》和《过河》为题,极力表露 了那儿的风情。在那些文章里,夕阳中的两棵大柳树,古旧的街和老人,以及少 女在镇口的长江水里浣衣的情景,是那些文字的主墨。遗憾的是,那些手稿已经 遗失,留在我脑子里的只是那些美好的片断。 现在,我就站在铁匠坡上,看着它一片荒芜的废墟。我想到曾经在这儿 生活过的徐敬河先生的一句话,“那里肯定让野鬼聚集满了,而且野草也会疯 长。”我想,那儿不仅有野鬼孤魂,连我们这些活人的灵魂也会拚命地往那儿涌 的。此时,我有一种超过任何时候的真切感,就像突然失去亲人之后意识得到了 恢复。我明白,它真的就要离开我们了。这个奠定我们一生的生活走向和情感的 地方,现在真正就要永远不再了。此时此刻,我没有理由不心感惆怅,没有理由 不让心灵颤栗,没有理由不让泪水湿润我的眼眶。新镇建在烟竹园。它建得 很气派。楼更高了,钢砖更硬了,墙更厚实了。马路成了真正的马路,没有了高 低不平,没有了狭窄拥挤,没有了阴暗旧古的气息。整个街都显得宽敞明亮,现 代大气。让人不得不感慨现代文明如一夜春风的魅力。而且这儿距三峡大坝仅二 三百米,站在任何一栋楼房顶上,都能尽情鸟瞰大坝全景。其实,镇能迁到这儿, 也是颇费了一番周折的。它的原址选在偏僻的梁家鞭铺,那儿山穷水恶,很难有 什么出路。后来,这镇的新一任班子为了造福于民,下决心做工作,把它改 到烟竹园来建设,算是做了一件千古万年的好事。我想,那座陷入水底的太平 溪,在我活着的时候,它是我的创作之源,笔墨之源;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之后, 它定是我的笔墨冢之所在。所以,不论何时何地,它总是化成绵绵无绝期的情丝, 盘亘在我心中。 太平溪之二:未来水世界 眼看春节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得闲带着儿子杜仅回老家给父母辞年。 本意是不想上去过年的。每次回去,我都有一种到了上海棚户区的感觉,首先感 觉最明显的是拥挤,在外的人也全回去了,乡下的人也纷纷从山上赶来购买年货, 街上只看得见人头的攒动,车在街上行得极慢,由于建筑物太狭窄,做生意的商 贾把遮阳避雨的篷布也都伸到街心上去了。乡下不存在市容整顿的,加上人多, 显得街市异常繁荣。 老家就在街的一条小巷子里,巷仅三五米宽,土路,缓坡,遇到下雨天, 泥 泞不堪,坎上已是残埂断壁的土房,许是早已搬迁了的人家。我回家是从来不歇 的,就是想歇一夜也没有地方住,所以,过年不回去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没想 临走时,父亲很慎重地提出了回家过年的事,我没多考虑就表示不回。父亲说, 明年就再也不想在这儿过年了。此时,我才想起那件事,大坝1997年11月就要截 流,今年这个年看来非回来过不可了。腊月二十八,让老弟借了一辆野马吉普, 从夜明珠上了三峡大坝专用高速公路,不到两个时辰,就到家了。平常的三家人, 此时汇在一起,其热闹程度可以想象。待一切都静下来的时候,我到街上逛了一 圈,熙熙攘攘的人流让我几乎是侧身地走着,让我再一次感慨人多为患。回到屋 里一想,也是的,远的近的乡党都回来了,老的少的游子都回来了,在外混得象 样的和不象样的都回来了,怀着不同的心情不同想法的一荐又一荐的同学,儿时 的朋友,也都回来了。总之是赶在三峡工程大坝截流之前,回到这个生养过我们 的地方,过它最后的年。回到屋里,我的心情很沉,这种情景让我想到小弗朗兹 的《最后一课》,不同的是那是战争带来的恶果,而此情此景,是文明的惧风卷 过心灵之后的荒芜。 人是世界的主题,这种主题有大小之分,大人自然是大主题,小人自然是 小主题。尤其是很多大小主题发生冲突的时候,在一种顺应的过程中,那种前所 未有的失落感,就会自然而然地产生。之后这种感觉化作一种力量在每个土著的 心中,外人觉得往往难以理喻。坐在父亲并不宽敞的房子里,看着父亲十分简陋 的家什,想着他走过的历史,心里很空很远。他们的一生几乎是伴随着三峡工程 的传说度过,他们的心在这种时隐时现的传说中变得没有一丝失望,他们的生存 条件却在这种传说中变得很具体。几十年来,房子不准扩建一米,树木不许再种 一棵,什么建设都受到严格限制,我的故乡一直处于一种超时空的静止状态。所 以我们今天见到这种拥挤不堪的境地,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责怪我们的父辈,我们 得用心去探视这种牺牲后面赤诚的心灵。 家人聚集在一起,已是多年难得的事。夜深了仍不愿去睡觉。因地方 太窄,家里仅仅放得了两张床,父亲就在距家百米开外的旅店订了几个床位,让 我们去睡。明天就是大年节,我们都三五年没回家了,好不容易回来,而且是在 这里过最后一次年,心里实在不愿住旅社。再说,一年到头都睡得很安逸,过年 去住那种让人提心吊胆,肮脏不堪的大路店,心里不是滋味。都捱着不动。眼看 夜深了,再僵持下去,怕为难父亲。我就提议,坐一夜守更算了,难得回来一回, 也算把这个年过得深刻一些。我的话得到响应,母亲和带婴儿的大妹不能熬夜, 就先睡了,妻儿及弟妹也去睡了,此时,围着火盆而坐的就只剩下父亲,弟弟和 我。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冬夜静得没有任何声息。无雪,无风,无鸟叫虫鸣, 像黑暗的时空被寂静全部吞食一尽,只剩下我们三人坐在世界的尽头谈笑风声。 就是在这个不眠之夜,我和我的父亲,我的兄弟,在三峡库区首镇太平溪这个古 老的小镇上,真切而缓慢地品味着年夜的安宁和天伦,回忆我们从前在这儿生存 时所经历的艰难,往事和快乐。当我们触及到即将逝去的家园时,我们往往长时 间地沉默。在沉默中,我们静静地倾听到新年碾过屋脊的声音。这种声音让我们 的心灵得到安抚,得到停歇。 第二天,我们这些守夜人,并没有因为无眠而变得疲劳,相反我们精力 充沛。当新年的钟声敲响的时候,父亲把一挂鞭搭到一堵邻家的断墙头点燃。我 们全家老少在鞭炮声和电视的祝福声中,让历史悄悄从肩上划过。此时,我想到 一句话,我们应该是被历史撞了一下腰。 银杏坨:来自天堂的钟声 很久没有真实地趴在故乡长 江岸边的石上观潮、吹风、倾听银杏坨的钟声了。那钟声简直就是来 自天堂的声音。早在十多年前,葛洲坝枢纽就把长江中游变得更母性了。宁静而 温顺、慈祥而阔大。即使在夏季,那浩浩荡荡的江水,也是那么安祥,那么静谧, 往昔的漩涡和翻水拱起的巨泡,全被它丰腴和宽阔的面容隐在了心里。唯独遗憾 的是,长江把原来岸边那些千奇百怪的枯燥了一千年一万年的礁石、石孔、石缝 和石屋全也隐入了水里,只留下那颗硕大如头的鸡蛋石撑着沉重的双眼,默默地 注视着我的故乡那个朴素的古镇。 想起小时候,在那乱石丛里玩出各种花样游戏的情景,而那乱石又早已 隐入水中,永远再见不到,心中就涌满一种不可言状的惆怅。谁来见证我的童年? 将来我拿什么抚今思昔?这两个问题对我而言,是永恒的难题。失去某些具体的 东西并不真正觉得可惜,而失去哪怕是最简陋的家园及家园浓缩的乡愁,那是吃 什么都会感到饥饿的。 那个被石丛簇拥着的滩简直就是我们儿时的乐园。我和我诸多的伙伴,在 江风和浪声,在江对岸银杏坨的钟声里,用那一触即散的土坷垃,打着生动的沙 仗。我们经常分成两派,借助风与钟声的力度,借助身旁的顽石作为掩体,发出 我们猛烈的攻击。一旦被包围,我们会毫不犹豫地暴露在宽阔的沙滩上,让无数 如野蜂一般的土坷垃飞向我们的身体,而我们又是多么灵巧,在沙滩上用轻盈的 动作躲过每一块“子弹”的袭击。就是在那种尤如从天堂传来的钟声里,我们度 过了许多快乐时光。 上学了,我们在午后和傍晚依然迷恋这天然的乐园。有时躺在坦荡的石上读 书,让我们的心灵在知识的森林中玩耍,让我们的身体同时也在风声潮声以及偶 尔传来的钟声中得到休息。有时也躺在陡峭的石上沉思,让目光散成少年的阳光 倾泻到江面,让一只只小船从上面划过。有时就为听银杏坨的钟声而来,坐在高 高的圆石上,竖起两个灵性的耳朵,倾听钟声前后风起潮生的宁静。 这时,我们才真正明白,那真实的钟声原来就来自江对岸银杏坨河 边一块高地上的学校。那古老的钟声,就是和我们一样对知识孜孜以求的伙伴们 的上课铃声。我们仿佛第一次明白,那些居住在如同天堂的银杏坨的少年们,也 过着和我们同样普通的生活。当我们发现了这个道理时,我们是我么快乐啊,似 乎一个世界之秘被我们一下子解开。进一步长大了,我们和那个时代一样,也 把伤痕留在岸边的石缝里和沙滩上。在那种动荡的年代,对我这种从父辈那里遗 传了某些色彩的少年而言,厌学导致的逃学似乎成了心灵求得生存的唯一出路。 我那时 也不知从哪儿获得了一种对伙伴的号召力,每次路过江边,只要我暗示地望一望 那乱石丛,那里面的石缝石屋等天然避所就会挨着个儿叫我们的名字。我们沿着 路边几块大石迅速到达江边,然后顺着石头给我们修造的战壕,如游击战一般在 近半里的孤寂的石头里行进,最后抵达最危险而又最安全的鸡蛋石下,扒着一条 大石缝溜下,一直溜到底层再穿过一条不宽不窄的狭廊,就是石屋,于是就到了 我们真正的家园。那儿可真大啊,十个人都可以围起来做游戏,而我总是设法让 我的伙伴不超过五个,我们在里面虽然安全,却不敢太张狂,就只讲故事或捉迷 藏,再就是用竹制的假冲锋枪,仿照电影《袭击》抓俘虏。玩累了就打扑克。可 是那时候正是艰苦的年代。我们的父母终年在西陵峡里成坝的梯田里忙碌,终年 在贫困的日子里苦苦挣扎,带来最直接的收获就是不需分发的每人一份的饥饿。 所以我们面对的最难战胜的困难是饥饿。那时我很瘦弱。伙伴们常常把我弄倒数 我腰上的排骨。大家都知道对饥饿恐惧程度最深的是我。在他们身旁,我已经有 过三次饿倒路旁荒草里的历史了。有一天,见我流了虚汗,我那个叫陈正安的表 兄跑到十里外的偏岩子给我弄来一荷苞苕米子,那可是近十里远的路程。看着他 在冬寒中跑出的满脸汗水,我幼小的心灵在一刹那懂得了人世间真正的善良和关 怀。他钻进石屋,径直跪坐到我们面前,没顾上喘一口气,就把一大把苕米塞进 我的手里,塞进栋子瑶子的手里直到把荷苞翻了个底,连一粒苕米都不剩。他自 己则蠕动着干硬的喉咙咽着苦涩的口水看着我们吃。我想退回去半把,他怎么也 不肯接受,只说他捡的时候已经吃了。在我16岁的时候,我终于没有任何顾念 地离开了那故乡的乐园。我的那些故事也渐渐变成真正的云烟,散在依然的银杏 坨的钟声里。有时偶尔想起那儿,也只是一种肤浅的怅然感罢了。今年夏天, 我得闲带着稚子回到故乡小住。每天带着他到不见故地的河边乘凉。江边除了那 两棵古旧的大树,和一条伸进河中的水泥公路,再就只有那半个头颅露在外面的 鸡蛋石了。河边一派凋零景象。儿子却不管这些,见了江水就流露出如我童年时 的贪婪和迷恋。站在沉浸于水中的公路上,任意地拍打,戏弄江水,把它们弄出 各种各样的水花,还要我帮他找来一块块扁石,向江心打飘,玩得久久不愿离开。 我只好站在他身旁,一边拉着他的手,一边让思绪回到往昔。于寂静的山峦和河 水的声音之中,我终久没有听到那善良而美好的钟声。直到回去走进了街口,我 还在默默祈盼那银杏坨似天堂里的钟声响起。 崆岭峡:“对我来”的勇气 踏着自己的影子,站在黑岩子的街头,看着空无一人的崆岭峡。 它就像许多个散漫之夜, 我一边倾听着时间和血液在身上流动的声音, 一边迷茫地站在这种夜风中,即使风里有一种南方的甜味, 还有一种让人蠢蠢 欲动的春情,我总是感到心里没有多大挨靠地注视着它。 唯独它像一座既神秘 又沉寂的城堡, 远远地矗立在柳岭淇之上。 无论是在黑岩子的江里划船,垂钓, 还是在黑岩子的街上谈天乘凉, 要看一眼崆岭峡其实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一抬眼它便在眼前了, 像百年老宅里 的老太太,以一种沉寂和静止的方式,久坐在西陵峡一部的门口。 西陵峡是一部类似上下五千年的文化史书。 它的上部从香溪到崆岭 峡,下部从南沱到南津关, 中间大约有近百里的漫漫庙南宽谷。正是这个宽谷 里的沃土, 滋养了我们一代又一代鲜活的生命, 并且旺盛地成长起来。正是在 这个漫长的成长过程中, 我们让这里泥土的气息渗透进了我们的每个细胞。 宽谷不仅养育了这里一茬又一茬的人,更养育了一种宽谷文化。 悠长 散漫的渔歌,粗犷雄性的号子,以及顺着峡江冲积而成的文化积淀,都在这里找 得到浓重的影子。其中也不乏源于一头一尾对峡谷的神秘所带来的禁忌。 说到禁忌, 在这宽谷里面,莫过于渔民对水的禁忌了,特别是太平溪一 带的船工和渔民对禁忌物的恐惧,在我隐隐约约的记忆里,似乎就来自崆岭峡。 以至于有一次,父亲很神秘地邀上几位钓友,到那儿去钓鱼,我都为他们提心吊 胆。我仿佛听到很多人讲到过那里的凶险。没有几份胆量和豪气的人,不要说去, 想都不敢不想。因此,我就很明白了,我在黑岩子每抬一眼那峡谷时,心里就落 进一片沉寂的声音,而且在这种声音里包含着一种历史层面上的恐惧。 人类总是没有无缘无故的情感。崆岭峡两岸山峰突兀,陡峭笔直,江 中礁石成群。南岸五座险峰汹涌而立,峰后仍有如狼似虎的险峰接踵而至。江北 却又是凸着两条龙背的铲子岩,从遥远的天际一直杀向江心,硬生生地杀出了一 幅鬼门关的图景。 一切恐惧和禁忌之源,就是这崆岭滩了。我若干年后才知道这片沉静 的江面,是三峡中有名的险滩。即使在此之前,我无数次地听大人们说着“青滩 不算滩,崆岭才是鬼门关。”从抽象到具体,从具体到抽象。我接受了几个轮回 的感受之后,历史才终于打消了我不以为然的想法。在我的生长之所,确实有这 么一个令人寒彻肌骨的地方。 崆岭滩由大珠、头珠、二珠、三珠组成。在崆岭峡前的美人沱上,有 一个小地方叫肖家珠,我不知道这个名字是否与它们有关。但是那一带,人们有 “肖家珠的人坐二发席”的说法。意指这儿的人去赶情走人家,总是迟到,总是 只能坐第二发桌席。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儿的人连走人家都不能准时呢?我想除 了滩急路险,没有别的理由。 那大珠的石梁有二百米长,像一条大鲨鱼纵卧江心,把江水分成南 北两漕。南漕乱石嵯峨,水流湍急。北漕弯曲狭窄,礁石交错,恶浪翻滚。剩下 的三珠则呈品字形排列在漕的出口,形成暗礁密布的阵式。人们疑心这是上苍的 棋子,在水里与人类下着暗棋,便称这儿为“暗棋礁”。不过这暗棋的输赢,是 以船毁人亡为赌注的。面对这种凶险,船工们从长期的死亡线上摸索到了一条经 验,那就是行船到此,首先要将船头对准大珠尾部那个高大的怪石,然后借助泡 漩回流的推力,才能避开暗礁,冲过险滩。于是他们在大珠尾部的那块巨石上, 刻下了“对我来”三个大字。 长江绵绵,可谓是一个书法石刻的大摇篮。可是任何美丽的石刻,都没 有这儿“对我来”三个简单的大字让人怦然心动,甚至是泪水滂沱。 古歌谣曰:滩头白勃坚相持,倏忽沦没别无期。行船过此“必从大石 左旋,捩柁右转,毫厘失顾,舟糜石上。”这些恐怖的场景,简直让人眼前就跳 动着凶险诡秘的形状。 现在的崆岭滩已是一滩湖。 那峡谷依然,那如狼似虎的礁石依然,不同的只是那江面竟是碧波荡 漾,一片祥和景象。昔日的诡秘化成一片隔世音乐,在这段曾经沧桑的江面升萦。 黑岩子:苍凉的古寨 黑岩子就处在三峡的崆岭峡口东北岸。 小时候,我无论是坐船,还是步行到姑母家去时,都要经过这个神秘的小 集镇。我的一位同窗,又是表弟的伙伴就住在那儿。他的学名叫陈正东,小名儿 叫豆子。我多半是叫他的小名儿的。黑岩子既不是一个村,也不是一个寨。长 不过百米,宽不过九尺,街道委曲宛延,不成规矩,连个小小的十字路口都没有。 表弟豆子总说这街四不象,却是个好地方。也真是的。黑岩子虽小却一应俱全, 从供销社到古老的榨坊、沉腐的渔俱店、花房都是不缺的。供销社的门槛很特别, 大概有半米高。这门槛在我还是孩子时就是这幅样子,一直到现在没有丝毫的改 变。大概在我三四岁时吧,父母总带着我到住在黑岩子背后山上的姑母家去。 到了黑岩子,还得翻十五道湾才能到的。我们总是在黑岩子歇一站, 父亲总给我买一种长而圆的芝麻饼干,然后才让大表哥驮着我翻那一道又一道湾 岭。那时我已萌生了顽皮。不仅把朦昧的屎尿拉进大表哥的脖子,还把珍贵的玩 具扔下山坡,大表哥只好一次又一次不辞劳苦地给我拾回来。 黑岩子究竟处在一个什么位置上,谁是它真实的支撑呢?我伴着从孩童变 成一名青年学生所经历的漫漫岁月,一直没有弄个准确。直到一个夏天,我到黑 岩子去渡假,豆子弄来一只脚筏子,一直划到了江中心,我才看清。它就像大山 往江里伸出的一个拳头,悬挂在半个江面的空中。更神奇的是它的侧影,竟成了 一只欲飞的老鹰,似乎扑动着双爪,振动着双翅,显露出一幅飞天的动感。那突 兀和险峻,简直让我四肢发软。长江的浪声在它脚下拍打灰黄的岸石。那些石头 被江浪咬得坑坑洼洼,似欲要咬断这鹰的翅膀。而江水头上那一间间高低错落的 木板屋和棚房,以及楼后的阳台却显得那么安然与无畏。沿着阳台的天空,还伸 出众多的长短不一的竹杆,上面挂满了红红绿绿的衣物,在江面上迎风招展,又 是那么古朴,那么宁静。黑岩子不仅岩是黑的,这里的岁月也是黑的, 有一种 苍凉感。 沿着长江北岸的小路,走过一道刀背石,再上几道石阶便是街口了。 石阶全是用大圆卵石铺成的,经久的岁月把石由青变黑,显得很沉重也很古朴。 街道也不宽,约三四米,也是用卵石铺成的,街边全是高高的屋檐脚,是用方方 正正、比我年纪还大的石块砌成的。没有水泥和石灰,只是在石与石之间,填上 从长江里掏来的黄泥,却也是那么经久耐用。要是在傍晚,这街口会汇聚黑岩子 所有的男女老少。他们谈论着大家熟悉而又极能唤起亲情的话题,一直到夜深人 静,哈欠连天。 挨着街口临江的房屋就是供销社了。那柜台也太古旧了,从我见到它 至今就没变过样。褪了漆的黑色,油腻而笨拙,散发着烟与糖的气息,也透出一 种历史的苍凉。再往街里走,还有铁匠铺、缝纫铺、棉花铺以及寿衣店,都给人 一种黑色的沉重和苍凉。 豆子就住在街转拐口那间二层木楼。 我最喜欢站在他家的阳台上,透过阳台木板的缝隙看长江和溪河交融的情 景。这溪叫端坊溪。 据父母说,端坊是我严格意义上的老家。我很长时间就趴在阳台上看象征 我故乡的小溪是怎样汇入浑浊而黄绿的长江的。那溪有点义无反顾的味道。江水 却不是很友善,它一泻千里的气势又把我的溪湍回一片墨绿来,让它们多了一份 俳徊,多了一份留连,让从我老家泥土里流出的溪水多了一份做作的乡情。而一 旦真正离开溪口汇入长江,它们的身躯和肤色又何曾有丝毫溪的踪影,连它的声 音也变得陌生和野性了。它的风也变得那么硬直,它的气息也变成了长江的真正 的气息。长江的气息我是多么熟识啊,它们比海的气息要淡得多,但比海的气息 逼人,似欲透过皮肤上每个毛孔一直透进我的心里。而夏季午后和夜晚的黑岩 子,更多的是宁静。长江和溪水的声音,本身就是一种宁静。它身后的大山无际 的沉默也融入它的宁静。即使那众多的纳凉的乡人的声音,也是那种宁静的美妙 节奏,置身于这些乡人和这种自然的本色之中,我仿佛真正进入了陶渊明的世外 桃源。心意是那么平静,那么知足。而那时我根本还不知道自己不喜夸张,只重 本色的禀性。 在又一个夏天,我的双腿染上了疮疾,几乎不能走路。表弟豆子专程来看 我,劝我到他那儿住几天。他说黑岩子的江水可以治疮,不信叫我试一试。我终 于耐不住诱惑,拖着病腿,拄着木棍,用了整整一天时间才赶到那儿。第二天我 就开始用江水泡腿,泡完了腿就坐在阳台上和他对弈。难忍的疼痛在阳台上的江 风里倒变得可以忍受了。后来一天比一天好,不到一周,我的腿疾竟奇迹般地痊 愈了。 我因病变得焦燥的心境也安详起来。于是我丰富的假期生活又开始了。 白天我和豆子就去长江里游泳,我们玩一种叫放滩的游戏。找到黑岩子底下一处 几乎凸到江心的石岸,顺着激流往下飘泳。江水打着旋涡和拱炮,有房屋那么大 的阵势,翻出一条条如蛟龙般的急流,拱动我们的肚腹,简直就像绞麻花一样绞 动着我们的生命。而我们正是冲着这种玩命的快感来的。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在死 亡线上游戏,连老道的黑岩子人都被我们的坦然和从容所慑服。我们却倍感生命 活力带来的快乐。 玩累了,我们就去钓鱼。豆子可是垂钓的老手。他总是一改以往的浮躁与 好动,显得那么有耐性。我却始终做不到。我守一会儿鱼杆不见动静,就用石头 砸出浮标周围的许多水响,好让鱼向我的诱铒靠拢。这样做往往适得其反,豆子 钓了半网的鱼了,而我总是一无所获。这钓鱼竟还隐喻了满身的人生哲理。傍 晚,我们把一天的疲劳放在枕头上,然后抵足而谈。我们畅谈的全是黑岩子的平 常事,却那么津津有味。我们谈打猎,谈山后随处可见的松鼠和半人高的茅草, 谈溪里奇怪的娃娃鱼,长江里肉鲜味美的麻花鱼。我们谈话的声音总是透过门与 板壁的缝隙溶进长江的浪声。我们的声音还引来土燕子一次又一次闯进居室的窗 柩,神秘的蝙蝠也来拍我们的门板。长江的夜晚没有蚊子,河风可是全世界最好 的灭蚊剂。现在想起来,我们有那些快乐的日子,该是要多感谢黑岩子才对啊, 它本就是西陵峡和长江的眼睛。 这么多年了,我仍然异常怀念在黑岩子生活的那些日子。我已经好久没 到那个宁静的地方去了。表弟豆子现在已到镇上教书,远离了那个地方。 我也到了县里,远离了那个地方。我却一直有种喑然若失的感觉,也 一直在思索失去的是什么。无意中我触到左腿上那腿疮留给我的疤痕时,我又一 次想到了黑岩子,想到那个宁静的地方。我让那一块块大卵石清晰地出现我眼前。 我走在上面感到这些圆圆的石头,大概就是历史之树飘落在我脚下的树叶。 青滩:峡江沧桑与苦难的见证 在船上无数次看到过青滩,在各种文字里无数次读到过青滩,在家族的神 色里无数次领略过青滩。 青滩至少有三种事情是溶进了我的生命里头。一是那儿的滩,有过千难万险 的历史,在这里简略。二是那儿的女人,人们往往赞誉归州的女人很美,而往往 从青滩下来的人会说:“赶不上青滩。”俗语有“青滩的女子,峡江的汉。”这 民谚在三峡像陕北“米脂的婆姨,福绥的汉”一般广泛。三是青滩是杜姓家族发 祥地。在青滩,只有两大姓,一是姓郑,二是姓杜。相传仪表美好的杜伯在朝庭 为相,因受到王妃的谗言,而遭操斩,其家门四散,其逃到杜城,后又遭追杀, 四处流离。其中一支横跨中原,西经河南来到长江边的青滩以为生计。但是这儿 的生存择地毕竟太为狭小,杜氏先人则将子嗣三兄弟召到膝前,将一只铁锅一掷 三分为锅边、锅中、锅底,三人各选一块,老大选了锅边便到下河(即江汉平原 一带)立身。老二择了锅中,便到了庙河一带,即现在的宜昌至庙南宽谷一带。 老幺则守着可以装一碗水的锅底,留在青滩艰难度日。就这样,杜姓以长江为轴 心,三分天下,在中华大地重新得以弥漫。 我曾听祖父和父亲说,青滩杜姓,辈份特别高,可能是小杜传人总是晚几 十年的缘故,那里“人小职份大”的人总是很多。父亲曾为学校购砖到青滩住过 一些时日,说往往三岁大的小儿都是爷爷辈。也有辈份极小的,孙子重孙不在少 数。所以到青滩住,心理也总是平衡的。我曾经有一度,对杜氏传奇色彩的家族 兴趣十分浓厚,还有过以此为背景写一部家族迁徙小说的想法。可是我只能追寻 到自我往上的第十一辈,“然学仕丙玉,敬主发祥运,三之七顺长,清明成家礼, 国正振纲常……”,我是“三”字辈,按辈份我的名字应该叫做杜鸿三。小时候, 曾经很多人理所当然地这么叫过我。往上或往下的辈份和家族人物,在我父亲和 我们心里,没有一点帐目了。我只知我祖先有茂然、直然二兄弟。我乃茂然之后。 我也曾萌发过寻找杜氏族谱的念头,而且我坚信这族谱唯独青滩才会有。但是, 因为我无缘抵足那里,这件事至今成为一件憾事。前不久,看到《湖北方志》主 编杜瑞三似是本家,便打信去问,不知他心里有无底细。 我们祖先把生存的择地选在青滩,是当时迫不得已的事。而青滩的凶险更 进一步证实,他们宁可与凶险的自然和谐相伴,在内心深处却永远恐惧着那中原 之上貌似安泰的朝庭。 青滩位于兵书宝剑峡和牛肝马肺峡之间。就像一位楚楚动人的女子,丰艳美 丽地坐在身前一幅血淋淋的杀人场景,身后一片刀光剑影之间。就是在这种狭小 的空间里要想福禄俱全,心灵承受着的惨痛,也是可想而知的。似乎正是这一前 一后的怪诞,让这位美丽绝伦的女子,有一种人生病态的喜怒无常,从而成为三 峡有名的枯水险滩。  青滩本身就是一个多劫难的地方。这里最惊天动地的劫难就是滑坡和崩山。 就像一位好动的女子,这里曾多次发生崩塌。每崩塌一次,都形成一些新的滩位。 《水经注》记载过两次大崩滩,一次是东汉永元十二年(100年),一次是东晋 太元二年(377年)。那崩滩之日,山裂石飞,江水断流,涌雪千丈,逆流百里, 恐怖之状,令人肝胆俱裂。就是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还进行了一次青滩大滑坡。 诸多文人墨客都以十分的良心关注过那次滑坡。 滩和文章类似,都被水上的船工分成几个段落。青滩依次分为头滩、二滩、 三滩。头滩中乱石穿缀,靠把石、黄蜡石、豆子石等组成一组如今天的排炮,直 峙江面。其中,门坎石以一种横锁大半江面的气势,成为最大的险阻。这些嶙峋 怪物,到了枯水季节,就现到江面,形成江中瀑布,落差达7米之高,汹涌之极。 “十丈广流万堆雪,惊天如看悬陵涛”、“上滩嘈嘈如震霆,下滩东来如建瓴,” 以致船工们一想到青滩,腿子就发软。上水过滩,不但要几十人,多至上百人拉 纤。船只下滩,从天而落,惊魂出窍复又归,相当再从母体里出生一次。因此触 礁船碎尸浮的事,层出不穷。清代专门设了红船在这里救生,但总是回天无力的 事。青滩北岸有座白骨塔,就是堆积死难船工尸骨的地方。于是人们把自己的安 危寄托于神灵,燃香磕头,拜佛求安,“打新滩来绞新滩,祷告山神保平安,血 汗累干船打烂,要过新滩难上难!”在这样一种情景之下,就孕运而生了一种 滩文化。而滩文化的核心是那些美丽善良的滩姐们用情与爱、用生命与故事构成 的。这也许就是“青滩的女子、峡江的汉”这个民谚的来源。在我的想象里,青 滩的滩姐总是着一身青布的衣衫,袒胸露乳在绞滩站一边嘻笑着,一边以自己的 重量转动着绞盘。往往她们的身上因纤绳或许是雾气的缘故,也总是湿的,甚至 滴着水。女人们打情骂俏是家常便饭的事情,再就是有一搭无一搭地唱着流露她 们内心秘密的情歌船歌。这些民歌动人心魂。其中有一首《三峡传》就生动之极: 夔府开头把艄出,臭盐碛摆八阵图。旱八阵,水八阵,生罗阵,死 罗阵。陆逊来破阵,来破的死罗阵。燕窝石、西铁柱,粉壁墙、孟家梯。倒掉和 尚半岩里。堆黑石,望黛溪。一声号子下猫须。油榨碛,鲤拐滩,错开峡,在南 岸。梭罗树,暂龙台,烧火佬对门升子岩。宝龙摆渡下马滩,红石梁,望巫山。 巫山有孤王沱,喊不得号子,打不得锣。龚家坊的猴子多,跳石的豆腐不下河。 霸王杵,不算恶,金盔铁甲二面托。青石洞,两条河,推了大磨推小磨。孔明碑, 黄石窝,不知不觉碚石过。鳊鱼溪,两交界,四川走到湖北来。棺材峡,冷水碛, 楠木园里好猪蹄。楠木园里的猪蹄下得大,梁家棚的柚子赛朱砂,火眼石出的老 南瓜。不知不觉出大峡,官渡口新官把税查。西氵]襄]口,万户沱,东氵襄口的 炭元子装过河。好个巴东县,衙门像猪圈,大堂打板子,河里大听见。天源洞, 宝塔河,横梁子的梨子多。晒花碛,磨刀滩,牛脑壳石在河中间,牛口三漩不算 恶,八斗放滩要掉舵。张家溪,白水河,荒草背,不算狠,石门发漩赛锅坑。蟒 坨寨,雄黄山,七姊妹下头柳树湾。羊子石,卢家坊,两个幺姑睡泄床。流来观, 沙镇溪,村坪的柿子甜如蜜。真武碛,墩子石,黄鳝洞,头蓬子,九莲灯,没有 亮,一个老虎睡着望。人头石,生得恶,插到水里各泅各。方滩坳,滩对滩,乌 石乌牛在河中间。眼莫眨,手莫停,秭归是个葫芦城。四季荡,磙子角,莲花三 漩屈原沱。屈原庙,烧柱香,保佑连手下宜昌。鲢鱼山,蚂蟥沱,楚王就在对面 坐。仁爱石,灯盏窝,香溪的煤炭真是多,香溪河里出美女,昭君姑娘桃花鱼。 没奈何,耍和尚,兵书宝剑抬头望。锁住山,米仓口,藤蛇倒挂一声吼。巴王滩, 对白坨,太公人吊生得确。白狗芷在阳家沱,月亮太阳相对着,九子莲母脸下河。 山羊角,对青滩,青滩才算鬼门关。鸡冠石,生得高,豆子石上浪滔滔。凤凰展 翅珍珠角,兵书宝剑相交错,牛肝马肺生得确。庙河地方好靠船,大二三珠把河 拦,崆岭更是鬼门关。上六角,下六角,黑岩子凶水真正恶。唐家妹子生得巧, 盐席晒在仙人桥。扶母子爬在桥上看,狮子想灯玩得欢。心里又想看灯影,西游 记的确打得好。一只黄猫喂不饱,野人把它管住了,一根银簪把野人闩,母猪吃 了个尖咀巴。白家嘴,南津关,不知不觉出了川,尊声客人你讲话,西坝靠头把 税纳,宜昌风水真正好,到了上街真是吊。 读着这《峡江传》,嘴里依然是一种苦苦的艾味。  附:杜,源于祁姓。帝舜做了天子以后,封尧的儿子丹朱在唐(今山西翼 城县西)。子孙在夏商时为诸侯国。到了周成王时,唐国不服从号令,被周公旦 灭掉。周成王改封唐国后人于杜(西安市东杜陵)因此又称唐杜氏。周宣王时,唐 杜国君桓在朝中任大夫,人称杜伯。据说周宣王有一个宠妃叫女亢鸟,她看上了 英俊的杜伯,就想方设法引诱他。杜伯是个正直的人,拒绝了女亢鸟的勾引,结 果女 亢鸟恼羞成怒,在宣王面前诬告杜伯对她施行强暴。周宣王听信了女 亢 鸟的话,就把杜伯抓起来处死了。杜伯被杀之前恨恨地说,“假如我死后有灵, 一定要让王上明白杀害无辜的罪恶。”相传三年后,周宣王在外出打猎时,恍惚 中突然看到杜伯的灵魂出现,受惊而死。杜伯被屈杀后,他的子孙多逃往中原各 地,留在杜城及纷分各地的各支后来都以杜为姓。 青滩杜姓, 还有“ 新支奉品亭, 紫林运发云, 开国陈家久……”一支。 九畹:神话的虚弱 相对于其它溪流而言,九畹溪有种独到的灵气。就像一个人,真正顺 眼的应该说是他的气质。 九畹溪就在于它的气质,有种让人难以忘怀的特别。九畹溪在崆岭峡 南岸,它的出口正在崆岭滩铲子岩下的腊肉洞对面。据史书记载,屈原在九畹溪 的源头,现在的芝兰开坛讲学,为楚国培养人才,并种下了九畹芝兰,教育学生 学习幽兰品性。《离骚》云:“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惠之百亩。”九畹溪 因此得名。九畹溪的神韵,因有屈原文化的点化,便显得与众不同。但是它的 山水文化并没脱离三峡雄奇险秀的基本特征。大三峡“千仞绝壁”和怪石嶙峋以 及各种奇异的石灰岩地形地貌,在这里都找得到准确生动的注解。自然也有舒懒 的时刻,从大体风格到小处的工笔,虽不是百分之百地复制品,却不难窥见神工 的懒心懒意。即使九畹溪的构造因为山巧而更加丰富多采和栩栩如生。这就触 动了我对三峡山水文化的反思。究竟是一种山水文化的水墨,还是自然神秘一面 的泼墨?自然的一面与民间传说、民风民俗、文化遗存媾合之后,三峡文化究竟 该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从这个角度来审视九畹溪,却又 有种十分混杂的意味。它除了自然造化,还有几个非常有特点的地方,而且都和 作为神的屈原混在一起。将军石和屈原的关系源于他的一位学生。这位学生从军 后,遭到如同屈原一样的境遇。楚王亲小人,远贤臣,悲愤之余,便解甲归田, 回到故里,但是他把屈原的性格秉承到骨子里去了,不忘老师遗训,常久久站立 在九畹溪口,时刻等待楚王下召应征。风剥雨蚀,他就幻化成了一个石头,成了 将军石。 失志不渝幻化成石的传说,在中国可谓汗牛充栋。所以这个故事的形式非 常平庸。倒是故事内在的文化现象很有些意味。楚王亲小人,远贤臣,这基本上 是封建君王的属性。我倒不明白,屈原及其弟子应该在天资和目力上比我等要强 似百辈,为什么他们总要一代又一代去悲愤,去屹立溪口,随时应召以致幻化成 石。他们的教科书难道只有“拿起”而没有“放下”?就好比一个人对一段木头 生气一般,不值!在这一点上,他们像在犯神经。人要搭桥,有一朽木和一秀木, 他择朽木而桥,最终从桥上掉下去的是人,何秀木却气死了,不也成了朽木?怀 才不遇的瘟疫,为什么这么苦苦地纠缠中国文人,一纠缠就是上下五千年。学学 陶渊明、孔明多好啊。将军石的那种肃穆和凝重,那种指挥千军万马的姿势,我 认为一文不值!一落三叠似九天甘霖洒落人间的神出泉也是屈原的杰作。他应 楚王之召,进宫辅国,便将耕种兰草的神水,留给了九畹,以便造福于民。那水 便如同神出。在这里,因为三峡子民的善良,喜欢把他们钟爱的人神化,以示爱 戴和祭祀的方便。不想,我倒觉得,神在太有务实精神的国人眼里,是一种太虚 的东西。神的虚无和人的实在比起来,我更倾向于人的实在。我不知道,为什么 人们没有把一个伟人在那儿讲学为民的真实故事流传下来,而去痴迷那些虚无的 东西,以致于到了现代,人们甚至怀疑起屈原是否真有其人。当我听到这种令人 一触即发的怒气问题时,我也在心里愤懑,为什么我们不去关注伟人内化的东西, 关注一下他现实的真实状态,而成天只满足于自我的想象,把一个活生生的实实 在在的有血有肉的文人神化?毁了真身制造充满虚情假意的神,得不偿失!如果 有一位真实的人,却干出了下一番神明的事业,那不比那种简单的神化更神? 昭君台:人民性的根 说昭君台,必先说王昭君其人。 在瞑瞑之中,我觉得三峡文化的大框架里,那文化的伟丈夫就是屈原,而 那位纤纤贤贤的女主人则是我们的昭君。这是一种非常难得和奇特的现象,在一 小块地方上,似乎仅隔一条峡江的山岭,就有那么两个中国之最的产生,这不能 不说,是那种阳刚和阴柔的最完美的和谐统一。所以我说,这是一种伟丈夫与贤 夫人那种最美丽的文化境地。 大概源于中国古代一直有赏赐美女的文化习气,或是那种为了达到一种目的 而获得的一种亏负心理,中国皇帝也一直喜欢把一些美丽的宫妃送给这个送给那 个,好像把一件很随便的礼物送人一样随便。有的甚至把自己的女儿也送给那些 当时认为是野蛮民族的首领们。久而久之他们就形成了一种习惯。可是正是由于 他们这种不良习惯,于无意中创造了一批名垂青史的妇女。王嫱就是其中最为出 色的一个。中国历史上,真正依靠自己的实力取得一种名气的妇女,大概王某人 要算一个比较典型的代表。中国史上的美妇美女无外乎这么几种人,一种是埋伏 在皇宫后院的宫妃,那些人靠着自己特殊的身份和位置,每天都挖空心思博得那 位视美女如云如木头的皇帝欢心,同时又都面临着随时可能成为一种举足轻重的 女人的可能。正是在这种特殊的心理环境的熏陶下,她们都攒足了劲儿,一旦有 机会就会闹个惊天动地的事情儿来。所以,往往就出了名,像杨贵妃,像赵飞燕, 像貂蝉。不过她们经历了多少深宫冷遇,多少人间苦难,那种过着悠闲田园生活 的女子是无法想象得到的。再就是一种艺妓,她们凭着自己娇好的面貌,也都经 历了那种一步一步发展自己的艰难过程,然后成为一个都市的名媛,然后被一些 市井的话本作家写成一些通俗的东西得以流传。所以,她们又成为了一种后人研 究前世世俗生活的材料,自然后人也就知道了这些美女的很多遭遇,于是她们也 就闻名古今了。还有一种是那种女强人或即使没有美貌的才女。前者有武则天, 慈禧等,后者有苏小妹,李清照等。我看了看王嫱的身世,在她身上有宫妃的影 子,也有美女的容貌,更有才女的心性和那种能在历史长河里沐浴的气魄。从她 的背影里,我很难看到一点那种深宫留给她的晦涩心理和作态。从她的身上,实 则是让人那时就觉得到了中国妇女现代能力的觉醒和站立起来所具有的独立人格 和意味。这时,她已经不仅仅用一个美字来了结,她已经是一种很大很深很厚的 历史书里的一页了。 昭君是中国古代的四大美人之一。这很多人都知道。昭君是中国古代一 个民族的母亲,是那种把祖国疆土和民族心理缝隙缝合在一起的针线,这一点也 许有人即使不知道也会想到。但是,昭君是一种代表中国民族史中的文化飓风。 意识到这一点的,我想并不多。所以,在文章一开始,我就抛出了在三峡文化的 天空,昭君是作为一种文化具象,作为那种峡江阴柔力量的标志与屈原并肩站在 一起的。昭君的文化之根,是她的平民意识。王嫱的这种意识是因为她来自三 峡香溪河畔那个叫宝坪的穷山村,她的身上,哪怕是身在宫帏,那种山民和山土 的乳汁的气息,依然醉人心魂,她那倾注风雨声音的平民心态,实则她一种永恒 的生命本质。就是那颗美丽的种子从她出生那一刻起,就已经埋进了她的心田。 即使在那种不生寸草的宫墙里,她仍然以那种干种子的形象默默地卧在那里。一 旦那些唤起生命的湿湿水份能够从一丝的缝隙里渗进来,与它相遇,它的生命信 号就会高高扬起,把那些疾苦的声音,民众的声音,安宁的声音,和平的声音统 统地汲进那种子的核,然后生长出一种责任,走进了茫茫大漠,弹起那苦苦凄凄 的马头琴。就是在那种历史刮来的和平之风中,她冰销玉蚀,让一尊美丽的肉体 化成抚摸千年的骨胳和草原泥土的肥渥。而那个青冢,那种美丽,那种千古的赛 过孟姜女、赛过窦娥、赛过每位拖裙走过历史门槛的妇人的峡江女儿王昭君,早 已化作一座清洌的精神丰碑。 她是人文的,其实她身上的很多很多的东西都是人民的。中国 的百姓是个最容易产生感恩情感的阶层。人民感恩真正为他们请命的人。王昭君 是和平与安宁的请命者。她的这种为民请命,远远要比那些封建士大夫所谓的为 一民一卒的些小之事的请命不知要高贵多少倍。当现代连我们的散文在文章中都 惧怕人民之类字眼的时候,我却冒着失去读者的风险,把那种被许多人喊空了喊 虚了 的人民与三峡的文化女神王昭君同提并论,她该是有着一种多么深刻的历史冲击 力。 每个稍有头脑的农民都会悟出那个简单的道理,战争的真正伤害者是谁。不 是那些被枪刺中胸膛的士兵,不是那些沮丧的将帅,不是那战场上满眼的烟尘。 而是那些士兵身后白发苍苍的母亲,是一大片一大片整天锄禾日当午或是在田土 里蠕动的无辜的农民,是那种等待烟火过后,依然在饱受着灼痛和熬煎的泥土地, 一望无边、坦荡如垠的泥土地。这些词都是人民的词,都是负载人民这个词义的 老木船。包括我们的文章,是不是离土地,离母亲,离农民这些曾经衣食过我们 的肉体,塑造我们的灵魂的词语都远了呢。有时,我们甚至还嘲笑那些似乎是老 掉牙的词语。 走进昭君村,和在北方的风里倾听琴弦颤动的声音,其感觉是完全 不同的。这儿是那种南方山青水秀的意境。昭君是作为一种闺秀的形象出现在这 方水土上的,所以她则是永恒清纯的昭君,是少女的昭君,是清秀的村枯。她的 一切都没有丝毫的砂子,没有浑浊,没有邪恶,更没有北方那种艰辛和苦难。那 是一种多么美好的岁月和青春。她在那里发出的每一声笑,唱出的每一只歌,手 提花裙足履清波的每一种举止,都是对那种美好和青春最动人的赞叹。而我走进 这村,真有种走进少女闺房的感觉。作为一个男子汉,我的每个脚步都有种禁忌 感,那种特有少女的气息就在身边回荡,那种唯恐惊动她的梦境的心理也油然而 生,她就似在这些青色的任意一间屋子里静静地沉思。 渐渐习惯了这种氛围,心里那些传统的联想也随之产生,一种琢磨不透的无 所谓的心理也浮现出来,儿戏的心理,不地道不心诚悦服的心理也出现。这些都 是那种大男子主义的本能,可我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一个现代男人,走 进一位古代闺女的闺房,我不知道自己想探询什么。也许正是这种代表峡江女子 那种青春意味的形式,以王嫱这个美丽的化身得到最深刻的浓缩,让无论是三峡 的男女都能找到那种乡情与青春混和在一起的感觉。从而,用那些无形的手安抚 心中的怀旧感。 香溪绕着昭君住过的村子王家山,就像绕在昭君村身上的一种绸缎子。因 为美女王昭君的缘故,凡到这里的人都喜欢发些无谓的感慨,让他们想到王嫱是 因为这里的山美而致的人美,想到溪香山秀,水钟人灵的自然宿命论的说法。 其实不然。在白居易等文人骚客看来,这儿简直就是那种穷山恶水的地方。 昭君村一面青山,地势猥琐狭长,形如鲤鱼,至今仍有鲤鱼困沙舟、鹞子抢鱼、 仙人撒网之说。白居易元和十四年由江州调到忠州任刺史,路过昭君村,写了一 首不服气的诗:“灵珠产无种,彩云出无根。亦如彼妹子,生此遐陋村。”同代 诗人崔涂也在《过昭君故宅》中写道:“不堪逢旧宅,寥落满江滨。”昭君村 当时的破败景象由此可见了一斑。 怀旧,是中国文化的永恒主题。昭君作为一位三峡美女,她也没能例外。 而借昭君抒发怀旧之情的文人墨客又尤其喜欢选择她的香溪、昭君台、楠木井。 谁也不能否认,那些一如王嫱的地方,何尝不是昭君身上的一部分。 王昭君是与中国历史上的四大美人西施、貂蝉、杨玉环并肩站在一起的。古 人用烂了那句沉鱼落雁之美,似乎只有用在她们身上才是最恰当不过的。但是历 代吟诗作赋者,如李白、杜甫、石崇、白居易、王安石、司马光、元好问、高起、 王夫之、袁枚等等为昭君竟作了上千首诗,盖历代歌咏美人之最。宋代诗人曾巩 那个名句简直把她说成了绝色:蛾眉绝世不可寻,能使花羞在上林。自信无由 于白玉,向人不肯用黄金。 上林者,汉武帝扩修的秦时旧苑。上林花都被羞住了,有什么还比这更美丽的 呢。而且昭君的美丽,以她为民族和睦所作的贡献,更是一种大美丽。是一个可 以震撼民族的美丽。这种美丽,我应该把它归入三峡的一种层面。昭君永远是三 峡那些细腻的柔情和文化符号的佳构,是三峡的那么一种永恒的淡淡伤感和哀愁。 香溪:六重景致 在香溪,我不仅看到了透出人影的月光,听到了蛙鸣和像绵线相缠似的鸟叫, 而且很真切地看到一位古代美女的身影。甚至我看见她拖着长衣走过她家高高的 坡路,清晰地来到河边浣纱的情景。那种真切,真让人感动。我把这件事说出来, 可能很少有人会相信。我所驻扎的那段香溪河,就在昭君村的山脚下。据说,昭 君作闺女时,确实时常在这儿浣纱。 这儿现在整体上的景物,却叫做鲤鱼困沙洲。在鲤鱼的腹上,长着一丛 长长的林木。先前的人给这里取了一个很艳情的名字,叫粉黛林。但这里的一切 给人的感觉很素净,很雅致,有一种脱离凡尘的感觉。尤其是那一丛柳树拥成的 林子和那一滩卵石组成的滩,加上一泓碧绿的水波,基本上让人感觉到的,是一 种自然与心灵的和谐相处。 这已经是老调子了,可是对一个即将隐入水底的所在,这份自然的清净, 已是十分的难得。 这里最迷人的景致,大概是林子的一早一晚。即使听惯了所有天籁的扑 飒,也仍然会被这里的一切所迷惑,所挨靠。进入香溪的夜晚,是件不知不觉的 事情。就好比人们常见的炊烟升起,好比人与家畜的暮归,香溪的蛙声潮然而起, 那半半的月光,也漫漫地在天空中洇染而生,形成一轮模糊的光盘,悬在当顶的 天上。 晚饭后几乎所有的时辰,我都泡在香溪的月光里。 我几乎是赤足走过那段浓郁的田垄,同时,也走过自已浮杂的心灵,甚 至是心底深处怀着某种欲望,进入那片静静的月光地带。坐到铺满月光的卵石上, 心在一刻之后沉静下来,一片溪水的声音就来了,河滩上林子里的蛙鸣也来了, 顺着月光哗哗流淌的青藤,我很轻易就看到了香溪的月亮。 月亮从高高的树冠之间露出来,空气中到处飘逸着它浓密的香气。它的一 切都有响声,又都寂静无声。面对它,我想,画家能够把它看上一眼就撕下一半 来,粘贴在又宽又大的纸上。 而我的这颗对月光无比虔诚的心灵,该以一种什么方式把它留住呢? 唯独拥着月光静静地坐着,让我的心灵也变成这香溪晚间的光芒。 回到那蛰居的小屋子里,已经是夜半时分。睡在头朝香溪的床上,听床 头墙外树丛河里的蛙叫,就更真切。蛙声总是群居着如潮一般地涌来。许是夜深 的缘故,总让人觉得这香溪河有一种生命意义上的孤独。透过这深深夜色的河水, 透过这淡淡月光的透明,我很深切地感受着、领悟着一种生命在向自己逼近。直 到我的心溶入这无可名状的孤独里。 于是,我像被一种灵魂牵引,悄悄地重新来到近在咫尺的河边。面对这 条河,我想,曾有一位清纯的女儿,以她青春的肢体和生动,在这河里浣纱。想 必只有在这月朗的深夜,她的幽灵才会真正地重返,才会没有任何忧伤地来到这 条河边,把她的身姿,她的纱和她绝伦的美丽一同展开。我这么想着,她就真的 来了。她沿着那道高高的山梁,从王家坪的山道上,款款走来。她拖拽着长长的 裙袱,手执着柔柔的纱,一直来到这条河边。然后,她正像我所想象的那样,撩 起了香溪深夜的水响,还有水雾,也伴着她的胳臂,弥弥漫漫地升了起来。 我久久地伫立在一棵大树下,久久地看着她在河的对岸浣着纱,浣着 自己的肢体,还浣着自己少女的香气。就连同室的友人问我在看什么,我都没肯 说出事情的真相。 不知何时回去入眠,我已记不清了。从夜露里醒来,却是被树上的鸟儿 吵醒的。其实,它们的叫声很早就进入了我的梦乡。只是醒来时,才知道是鸟叫。 清朗透明的清晨,和鸟儿的声音一样清朗透明。寂静凉爽的晨光和所有的树叶一 样清凉。 于是此时。鸟叫添了一层景致,流水添了一层景致,余梦未醒的昏黄添 了一层景致;回味昨晚的月光以及浣衣的王嫱,再添了一层景致;感及自身生命 的卑微,怀念业已逝去的时光和爱情,又添了一层景致;早上清凉的光景使人生 出清凉的心境,还添了一层景致。细细想想,就是在香溪的这个早晨里,香溪这 个美妙的空间,让我在短短的时间里,一下子获得了人生的六重景致。 细细想想,实在难得! 屈原祠:凿壁借光的真本 要是没有屈原和昭君,三峡那广袤的文明苍穹,可就是一漆抹黑。 我以一种特有的方式,在无意中走进了屈原,走进了这个战国时就已 建起了的精神圣殿。 即使如此,那次的行程也始终没有这次重游感受真切。岁月真是雕塑人之 心灵的最好模具。此时此地,我的心灵沐浴着的,大概只有那种叫做文化和文明 的光辉了。走近一位不仅仅存在于文化和文明范畴之内的屈原和屈原祠,我心中 有一种深刻的归铱返钵的意味。 即将搬迁的归州,还是以那种凝望的姿态依江而卧,它脚下那千年不 息的江水依然是不管不顾地赶着自己的路。它身后也依然是那堵坚实的铁青石壁。 数不清的台阶就象那些房子从身子下面伸出来的脚,将归州如蟹一般支撑着。一 脚踏上这有着深厚积存的地方,我的脚步显得少有的沉重。 屈原故里的牌坊就立在那些枝叶的林荫深处。 透过依稀的树叶,可以看到当年郭沫若先生题留的大字。竖这牌坊的人真 有趣,让今之浪漫给古之浪漫题写牌坊,真是有种一脉相承的味道。这牌坊就建 在一座小溪旁,绿树绿叶遮去了炎炎烈日,剔尽了芜杂的尘世之嚣,傍着它的只 有高山流水轻轻的吟唱和闲散的人纳凉的声音。 走到祠的山脚下,我开始仰望那位铮铮傲骨的老人。每向他迈进一步,我 的心都起伏一次。想到在那战国群雄诸候割据的年代,依我之心,本可以做一位 退居山野的隐士,何苦做一个忘我之人,站在那古怪的汨罗河边的石头上,问天 索地,忧国忧民,最后以自己渺小的头颅和身躯,撞上了历史的磐钟。可是他这 样做了。而且做得非常彻底,非常地不可逆转。不仅如此,他还殚精竭虑地用他 的离骚,他的九歌,他的天问,他的九章来吟唱心中的愤懑和爱国情。他赴身那 千古之恨的汨罗河,是在以魂问天。汨罗无辜,江山不幸。通天的爱国之树竟没 有它的参天空间和立足之地。楚天之大,大得放不下一具忠魂之躯。倒是这条名 不见经传的汨罗河,成了屈原这位惊天动地的伟人的归宿。 他别无选择。作为正直的屈原和他正直的人生,这是他唯一的结果,只能是 唯一的。屈原是一种入世的、积极的文化和人生。在这里,我必须提到峡江人不 高兴的话题,我们长期以来一直在责怪那个入世的、妥协的宋玉。我们不要太过 分地责怪宋玉。他只是屈子另一种结果。屈原思想只可能有着一如自身,再就是 一如宋玉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结果。这是屈原之价值观的必然的两种结果。不然, 他们都会没有任何其它出路。它也没有偏离屈原文化心理的主题。屈原之伟大, 和宋玉相比,就在于选择了一种入世的绝对。屈原之伟大也正在于斯。当然,这 就决定我们,更不能用那种简单的生命观来阐释屈原的这种作为。他是在用生命 呼唤楚国的觉醒,尽快丢弃那些障眼的树叶,认识那些为国为民忠心耿耿的志士。 他是在用生命呼唤整个历史走向秩序和真理,好让于他身后的人不再有如他的境 遇,他也是在用生命呼唤他的祖国,能有一个放置爱国忠魂的地方。  他之身殁,竟如古镜,全今仍可鉴得出人影。 老百姓真是那秤砣。屈原的忠魂并没有真正让那如铁的宫墙阻挡在荒郊野外, 而是被那些握锄的手,摇橹的手,打渔的手从不同的时空中伸过来,轻轻地给予 了抚摸。那种安魂的手指曲,竟漫长了几千年。可他们抚慰的何止只是一个屈子 的忠魂!我已经走到屈原面前了。站住了脚步,我看见他的目光正对着我,让 我感到他在这儿苦站了这么多年,就是在等待我的到来。而我的身后是些什么呢。 广袖长袍翘头履,绉褶如破清冷流。我怎么看屈原,怎么都觉得他显得苍凉和孤 独,这景况是多么合祠牌上那“孤忠”二字的意境。他是青铜的,但是我分明看 到了他那黄色的面部股肉在蠕动,他的嘴唇也似在沉吟。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可 怜的屈原他想说话呢,遗憾的是我没有足够的声气在这一瞬间接通从古至今的信 息,我们只是在这种无可奈何的对视中,再一次失去了对话的机会。于是我只好 带着那一瞬的感悟,回到我的书房絮絮自语。我不知道他对我的一些说法作何感 想。 屈原和屈原祠就静卧在那些绿树丛中。那都是些郁郁葱葱的,生机勃勃的 桔树。万绿丛中,唯有他一身千年沧桑的凝重,构成了两种文化和生命的反差。 大概是这位老人家的吟哦没能让我们真正地听到,他显得比任何时候都忧郁。然 而,这世道毕竟没有真正的如同奈何桥一样的东西,能够把他和我从古至今的彼 此两岸连接起来,然后我们进行一次畅快的叙谈。 他身后祠的殿顶用的是琉璃瓦,廊柱是深红色,整个房群依山傍水,十分壮 观。祠里一排依次立着他的那些文献碑刻。那字是铁笔银钩,那诗是千年不朽, 那石是本色质朴,那气象是绯红云雾,是万古流芳。我咀嚼着屈原用理想和生命 熔铸的诗章,在倾刻之间得到大释。此时,这祠已是我们每个文化使者的神明居 所了。这普通的祠正是在屈原爱国精神光辉的照耀下,有如屈原本人一样,成了 每个爱国之士的朝圣之地。 倒是屈原文学,无疑是中华和三峡的一笔巨大财富。当屈原的爱国之志怎 么也打不通楚国宫庭的厚墙时,他只好退而求其次。他痛苦地沉吟着,在自己思 想的墙壁上,凿通了一个洞,然后把毕生的意志射到文学的屋子里,成就了一座 辉煌殿堂。 今天,屈原和屈原祠辉煌依然。而楚国的那些朝政之人,需要查找历史课本才 能找到他们的名字。想到他们,心里也只是满腹的陈腐之气。不过,面对来自四 面八方的人在屈原的铜像下穿流不息,我的心也有种悲悯之情生了出来。我不知 道这些人当中,真把屈原和这祠看作一种永恒的生命,或是把它们看成是自己生 命的一部分的人,又有几许。或许当他们站在这块沉重了几千年的土地上时,心 里的感受多得恨不得抽自己几耳光。可是一转身,他们就会陷入尘世的当口儿, 把屈原忘记得一干二净。 回想第一次去屈原祠,即使是清醒的,头脑里多多少少也是一张空白的 纸。那是种没有文化的蒙昧,全靠本能和下意识的文明指引。我们就只在那里拍 了几张照片,看了几眼那锈迹斑斑的战国古剑和古鼎,便无所思地回来了。今天, 当我再次仰视那与昔日相比要辉煌和光亮得多的金銮殿时,屈原的血好象早已变 成了我的,汨汨地流在我的血管里,而我的原身也好象早已变成了那载他归来的 鱼。这样,我从古老的汨罗河下水,从战国的水温和水流里来回游,游过秦汉, 游过三国,游过唐宋元明清的长河,一直流到二十世纪的尾巴上的三峡秭归屈原 祠里。正是在这种漫长的游历过程中,一种文化的屈原,一种历史的屈原,一种 爱国典范的 屈原,以一种强大的穿透力,在这里屹立了一千年一万年。 秭归:葫芦的形式主义 秭归是个一生都在寻找着它丢失的儿子,直到某一天连自己也被丢失了的 故事。 总感觉到,秭归身上具有某种真正的叫做奉献或是叫做牺牲的这些词语的 意味。招魂般地守望,凝重如铁的塑造,以及那种特有的文化消弥,在新旧文明 对话中以倾听和服从的身姿走得令人心疼,走得令人泪眼迷朦。 这个生动的故事就是那在中国文化河流里漂流千年的秭归。秭归归来的 应该是那位游子屈原,那怕等上一千年一万年。可是它等到的却是它自己的漂泊、 寻找和重构。 苍凉的秭归在秋季大迁徙了。带着一身历史的重负,带着一身文化 的疲惫,带着一种孤独和流浪的苍凉。离骚啊离骚,真是两千年前,就被屈子吟 得明明白白?真是屈子响彻古今的巅沛流离,再次诱发出的文化大地震?人们把 秭归县城归州叫做葫芦城。归州的游走,是在寻找从屈子怀里丢失了的文明的葫 芦。我发现,文化的葫芦就是那些坚硬的石头。那是一些文化的石头,乡情的石 头,怀旧的石头。 我曾经两次踏上归州。就像回家一样,我沿着那些松软的河沙,走上 那层层叠叠的石阶。 归州座落在长江北岸的卧牛山麓,地处西陵峡西口。站在峡口的风里, 看着从古至今的归州,那些青色的石板就是它的年轮。石板上写着石头的历史。 古 代归州城垣由巨石砌成,故有“石头城”之称。在殷商时代为归国所在地,西周 前期为楚子熊泽之始国,西周后为夔子国,春秋中期属楚,战国后称为归乡。这 段话似乎暗示,归州既不是人们常说的旅店,也不是人们怀旧的故乡,它从一开 始就是一位盼归的思妇,或是慈母。这是非常原始本能的定位。这也是那些黄得 发黑的石板的本意。 在先秦的石板上,归州确实是一个由历史、建筑和文化组构而成的一个生 动厚重的故事。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天下分为郡县,归乡在南郡。北周建德六年 才设置秭归郡,而将县改为长宁县。随代开皇三年置天下清郡,改长宁为秭归, 县治设长江南岸楚王井。蜀汉章武期间,三国争霸,蜀刘备迁其县治,由江南迁 至江北归州,筑葫芦城。后上控巴蜀,下扰荆楚,沿袭至今。 葫芦城原有东西南北四道城门,东门又叫“迎和门”,现在城门尚 存,为后街的主要通道。南门完整无缺,遗憾的是西门和北门我没有找到。这四 道城门形成的城和地势,真的象极了一个葫芦。 归州紧靠江边,依山傍水而建。更似一叶小舟,停泊在郦道元《水经 注》和唐诗宋词的港湾。百舸争流,千帆竞渡。从城沱码头上行百米有“楚大夫 屈原故里”和“汉昭君王嫱故里”两块青石碑。历史本来没有颜色,是不是由这 些青石铺排而来的缘故,所以叫做青史。屈原昭君的那本重史也仿佛是青色的。 峡江小城多台阶,也多牌楼。东门的牌楼,需要拾阶而上。门楼 上“迎和门”三个字,刚劲有力,潇洒自如,更与众不同的是,它有种很浓的飘 泊意味,是不是它从古自今对盼归的守望,被归来的游子身上那种特有的气息所 浸染透了。 小城囿地有限,独街居多,像汉子挑山货的扁担,更像山妹子的长 辫子。南门的聚贤门,从前街旁越坊而过,街道狭窄,不能行车,只能走人。似 那独弦琴,虽简犹繁,繁在能奏出山城独特的韵味。走进小城,满城是背背篓的 山民,上坡下坎,没有车,没有担,唯有背篓,故有学者将山城称为“背在背篓 上的民族”。背篓打杵,在背一座山,在击那石阶绷成的弦,在石板上磕出的是 世上最美丽的音乐。在归州东门那牌楼后的石头屋里,我去小住了几日,在那 里度过了人生中最难忘怀的日子。那是一个夏天,我的同学把那石头屋四门紧闭 了,围坐在一张小桌,吃着那些峡江风味的菜,喝着一瓶瓶的啤酒。汗水与回忆 交混着,让人的每道毛孔张开,那种忘我的情景真是人生难在。太阳下山了,我 们就在那山腰的水泥坪上小坐,吹风。记忆中那小坪上是有一棵树的。我那同学 的父亲极有个性,他热爱动物,养过老鼠、蛇、蝗虫、桃花鱼,凡是一切可以养 育的动物,他都不放过。在酒桌上,他讲起那些饲养经验来令人入迷。和同学在 街上走,他们让我看一下夜景里归州的女子,我留心起来,发现个个皮肤白晰, 姿影绰绰。同学说,归州的女子个个漂亮,每到夏天的晚上出来纳凉才能见到。 有了这个话题,我拿眼顺街一看,还真如此。同学也癫狂起来,每遇到一个窈 窕淑女,他就说,嘿,看这里。我们便顺着他的声音看去,必是美女无疑。然后, 就是我们一阵无所顾忌地大笑。这样的夜景,真是人生几何啊。 唯有归州。 “秭归胜迹溯源长,峡到西陵气混茫。屈子衣冠犹有冢,明妃脂粉尚流香。” 郭沫若是新诗的开山,游秭归时他却规规矩矩地写下了这首诗,可见他对秭归的 钟情程度。我对秭归的钟情,是有别于很多前人的。秭归的牵人心魂,屈原昭君 是一方面。但那只能是一种深刻的文化背景和历史飓风。我们不能忽视秭归本身 的一些东西。应当说,建立在屈原昭君这种文化背景里的秭归让人认同它现有的 东西并非一日之功。秭归的街巷、石阶、桔树、背篓、庙牌以及那女人的长辫子, 以及那组装葫芦城的一石一木,一花一草,都有着其独有的风韵。连秭归人说话 都很动听,很悦耳。那山水滋润出语音的清凉和清亮,加上婉转的语调,即使是 污言秽语,也会令外人如同听琴一般。 也许是千年的时光,让秭归的那些石头和建筑,已经修成了一种精灵,有 了一种摄人心魄的仙气。 葫芦城在几千年的历史浸润里,民风纯朴如石。这一切都将沉浸到三峡 水库底下。新城已在茅坪凤凰岭建起了。1998年10月28日,简朴的新城庆典,一 声喀哧的剪布声,永远结束了葫芦城那漫长而生动的历史,那青色的历史。屈原 庙又将在新城兴建,昭君牌又将在新城建起,哪怕建得比过去更高更美,可是那 一堵堵文化离墙和一层层剥削的厚土,终久离我们远了。 南武当: 爬上百丈凡尘巅 在深秋中,登南武当大梁山,于一片肃杀中进行。 突兀的山峰在刘仁新主任的手指下突然凸现在眼前,整座山体形如石笋,似斧劈 刀削。行到近处竟下车时,一道陡悬的天梯,就像随风摇荡的青藤,在眼前晃动, 让人的心和身体全部成了一种酥软的棉织品。那种登山的意味,因为畏惧而悄悄 密布了我的全身。此时窃以为,南武当一登,莫非如同五百年修行成仙一般,是 一道仙路? 仙路上的台阶,是水泥砌成的蹬。两旁是秋天的身体磨蹭过的痕迹。落叶的乔木, 奇异的石头,新开的甬道,还有一簇簇落眼的野菊花,在我们来临时,都一一让 了开去,似乎都在暗示此行的意义。时间的短暂,逼得我们心无它顾,只得让脚 步直朝梁山。既然是畏途,我们只得择了那最险峻的捷径。这大概是游玩和修行 的本性。 于路途之上,我们还看到了一种久违的森林昆虫,有手指般长短,翻动着红红的 身子和无数小足,见了人就曲成一团,滚进路边的草丛。就是这种昆虫的情态, 仿佛让我回到了童年的森林里,还嗅了到原始天籁的气息。 登山也需要一种心境,容不得野蛮和急燥。爬梁山更是如此。得用细碎的步子, 缓缓的步态,从容的心灵稳稳地往上蹬,让身体每一次对氧气的消耗,都在下一 次呼吸中得到充分地回报。 翻越一段山峦,上到一个叫打子坪的地方。见了那牌子上的名字,我想,面对乖 巧的儿子,怎么舍得打?于是问山边的乡人,原来是一种求子的意义。求子的香 客,用石子向那坪上的岩石投掷,击中者,即能如愿。这一点,我倒不是十分引 以为然,倒是从这平俗的三个字里,我又一次窥见到了大梁山的仙气。 这梁山,又名筐山,山麓方圆八公里,主峰海拔920米。因一道教师祖,朝大梁, 暮武当,因而大梁山又被名为“南武当”。南武当,满山皆庙,从山脚的观音阁 庙到山腰的关帝庙,再到山顶的祖师庙,其间有大大小小的庙宇寺阁好几十座, 加上望洲坪的朝圣宫、珠沙溪的灵官殿,形成了五大主庙格局,这儿一时间竟成 了朝圣者的胜地。从整体上观梁山庙,小巧玲珑,仙气十足,而且诡秘。在打子 坪的小庙后,就有一勾命的悬崖,崖上生着一个洞穴,内设香台,人称龙头香, 香客须以飞步跨过崖缝,方能进洞烧香。不少香客,为飞身烧一柱龙头香而丧命 悬崖,用性命圈点了自己的虔诚。 爬过打子岩,即见到一座女庙。打问里人,说是观音阁。阁中果有一尊美丽的 妇人。盘腿而坐,香烟缭绕。远远望去,有一种深切的慈悲感。从观音堂的右侧 上到更陡的台阶,梁山金顶祖师殿就悬在头顶上。受到神灵的召引,我们应用先 前的姿势,勇猛地爬上山,一座高大的庙就把它的门摆在我们面前。金顶祖师殿 将山顶完全覆盖,屋盖飞檐伸入悬崖。大殿正中供奉着真武祖师佛像,传说由九 火铜铸造,向过真人。殿前有十二雷神像,大殿外另有钟鼓楼等建筑。庙里的香 烟混和着山涧的云雾,共同构成了一种仙境的意图。除了这些,还有两个活生生 的道人,长得细皮嫩肉,似在仙人之间。我们坐在殿里的两排香凳之上,抽签采 访,不亦乐乎。谈吞间,那道人讲了一桩千古奇观:在雷暴雨天,庙内常出现大 雨或电火飞滚奇观,人们说是梁山神灵显圣,又把这殿称作“水洗殿”或“火洗 殿”。 听完道人的故事出来,站在梁山百丈凡尘之巅,回首来路,心在一刻之间突然一 激凌:眼上是茫茫云海,一片仙界的腾浮,让人似觉仙境的无限清冷与迷茫。而 眼下,那几近悬挂着的山路,惊险异常,一头拴着我们的脚尖,另一头系着万丈 深渊下的人烟和房屋。一切的一切,近在咫尺,却又小如蝼蚁,简直就是天上人 间。以这种视角俯瞰山脚的天下,人们定会认为,自己不是仙道,即是鬼神。所 以,上到梁山的峰巅,每个人百分之百地都成了仙。 不信你到到梁山试试。 第三部巫峡——在巫音里起舞 神女峰:本色的巫山神女与好色的宫庭文人 神女峰的传说,很多人都知道。神女清纯圣洁的本色,在中国甚至全 世界却大大打了折扣。共所周知“巫山云雨”的说法几乎是与神女划上了等号。 我说神女很线纯洁,可能会令很多人不可理喻。因为人们太习惯于把她只是作为 一种女色,不怀好意地在嘴角让一丝阴笑掠过。而作为一种具体而生动的美丽, 作为一种本来的真相,也就是神女以一种本色的姿态进入人们的心境的另一番景 象,究竟是什么?又是谁使这位天姿国色、纯情之极的女子变成了一个淫妇形象? 翻开历史这部古典,一切疑问都会迎刃而解。它与中国宫庭文人有关。正是他们 那种欲盖弥彰的好色本性,把个清纯的峡江女子弄得在世人面前羞愧难挡。 中国是个礼仪社会。男人惧怕美色的诱惑。任何一个男人都不敢以好色 自我标榜,“好色之徒”显然是个不体面的称谓。即使像齐宣王这样的国君,虽 然享受成群姬妾的特权,但当他谈到自己好色时,仍不好意思地对孟子说:“寡 人有疾,寡人好色(《孟子·梁惠王》)。”其实,用文字绘制女人的美色,也 是好色的一种表现。至少宫庭文学中,描绘美色可以满足王公大臣和宫廷文人本 身无意识的好色愿望。他们把美女描绘成集色艺于一身的尤物,把她们按照某种 趣味精心培养成更加趋于优美的作态,让她们往往既自然精致,而又远离自然。 于是她们身上流溢出一种高雅的色情,仿佛被女巫施以魔法,让她们和宫庭文人 的文字一道,制造着魅力。 活力和自然越是被禁锢在缺乏自由的纯肉体状态,那样的肉体就越显得 美丽。而且往往在这个时候,他们会把这些美女与华丽的享受并排摆到一起:华 丽的宫殿,美味佳肴,苑中的珍禽异兽。 这一切,好色被丰富的感官享受所淹 没,就连那成群的美女,也仿佛在这时与好色无关了。因而道德的因素也就无形 中被排解了。好色的动机就更不显得赤裸裸地了。 试想,就连现在在对待美色展示上,也是有着十分的顾忌的。为什 么古时的文人及环境比现在更宽松或者说更解放?其实不然。因为这些人找到了 一个美丽的借口。有如一个美女上山求佛,遇上一场无端的亵渎,遭到指责的僧 人竟说是那女子心里有鬼一般。那些宫庭文痞,把展览美色上升到检验自身之道 貌岸然道义的高度。这样他们的作为就显得更加是道德卫士。连老子都网开一面 说:“不见可欲,使心淡乱。”他们就把这句话解释成如果一个人一味地回避女 色,怎能证明他确实不好色呢?倘若让他面对绝世美人他能经得住诱惑吗? 在《登徒子好色赋》中,作者告诉人们,美色的诱惑往往就是考验一个 男人是否好色的最好证明。这里面提到了在这方面对神女最不堪言的宋玉。登徒 子诽谤宋玉好色,宋玉告诉楚王,他家东邻有一个漂亮的女子,勾引他长达三年 之久,他始终没生邪念。章华大夫自称他比宋玉更守礼,他告诉楚王,一个采桑 女在野外的路边与他眉来眼去,他一直没有非礼之举。《美人赋》里的司马相如 更是坐怀不乱,甚至面对飞来的艳福,他也能“脉定于内,心正于怀。”作者一 再让读者相信,谈色归谈色,实际上什么也没发生。诚是,在考验的借口掩盖之 下,宫廷文人尽情发挥了他们描写美色的才能。在《好色赋》里,写东邻子一段 ,几乎成了后来中国美女共通的文本:“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 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 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 蔡。”不管作者的主旨多么高雅,在写作的过程中,好色的动机总是在一点点地 暴露。潜意识本是潜伏在他的文本里。他越是用那华美的文辞润饰着他的幻想, 好色的愿望就越能通过他的文字得到满足。于是,一个白日梦自然就被很顺理成 章地铺排出来了:在那间上宫闲馆里,一切似乎都发生在一种仙境里,司马相如 推开了静掩的门扉,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此时,他看见低垂的锦帐下,有 一女子横陈卧榻。四周阒无声息。他弹起琴来,女子唱起了歌。天色渐暗,户外 雪花飘落,屋内却一片温馨。这种迷离恍惚的气氛中,不再有现实生活背景中目 睹男女偷情的难堪和尴尬。那恍若神仙的女子,对书生的亲昵也到了难以抗拒的 程度:“玉钗挂臣冠,罗袖拂臣衣。茵褥重陈,角枕横施。女乃弛其服,表其中 衣。皓体呈露,弱骨丰肌。时来亲臣,柔滑如脂。” 不管润饰制造了多么浪漫的意境,一种好色的本意,几乎差点破坏了这 赋的主旨。就是在这种近乎高潮时,作者笔锋一转,以那公式化的考验论调落下 轻轻的一笔。这种模样儿,似乎作者的兴趣,全部在于那种写作的过程之中。这 种心理的真实,却让扬雄一言中的,说宋玉等人的作品是“劝百而讽一”,是 “丽以淫。”这些人为了证明自己不好色而极力把女子写成诱惑者,其实就在于 他们自己以一种很色的心性在“丽以淫”。 就是这个宋玉,用笔玩遍了人间美女的艳姿之后,有一天突发奇想, 把墨泼向从天宫下凡治水、忠贞化石的的瑶姬。这个一心为了大禹治水,几乎还 未来得及流露私情就变成磐石的仙女,自那篇宫庭的辞赋《神女赋》始,就成了 一个“云雨梦”的化身了。在那些贯常的文字里,神女几乎就是一种极至的诱惑。 宋玉写神女,是早就用了心的。在《高唐赋》的序文里,宋玉就向襄王讲了怀王 在高唐观所做的一个梦:“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 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 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幕,阳台之下。”就是这个 序,可谓一言九鼎。那个行云雨之事的神女,一下子注入了由古至今纵横中外的 “巫山特产”,从而被打入了意滥情迷的深渊。 我不知道,巫山上那些世世辈辈的土著对这一点作何感想。 《神女赋》以怀王梦中神女通过克隆移植,竟出现在襄王的梦里,再次 把一个男人与一个神女的母题进行了淋漓尽致地演绎和铺张。但是,它仍然只是 满足作者好色愿望的一种方式。这种演绎和铺张包含了一种原始的欲望和恐惧。 与高唐之荐不同的是,出现在襄王梦中的神女,显然已经不是那仙气十足的朝云 暮雨,而是一个华美端庄、光艳照人的宫庭女子。她显得温柔可亲,仪态万方, 那么不可亵渎:“近之既妖,远之有望。……交希恩疏,不可尽畅。……既女危 女画于幽静兮,又泪婆娑乎人间。宜高殿以广意兮,翼放纵而绰宽。雾 彀以徐步兮,拂墀声之珊珊。望余帷而延视兮,若流波之将澜。奋长袖以正衽兮, 立踯躅而不安。澹清静其 忄音忄医心兮,性沉详而不烦。时容与以微动兮,志未可乎得原。意似近而既 远兮,若将来而复旋。”宋玉赋予了诗中美人神女从未有过的飘逸娴淑之美,她 既亲近襄王,不断引起他的渴望,又退缩着回旋着,弄得襄王不能自己,而又无 能为力。当襄王步其父后尘,公然要与神女交欢时,神女猝然矜持。立即整衣敛 容,起身告辞。 但临去之际仍对襄王眷眷相顾。不管襄王怎样挽留,神女终于辞别而 去,襄王醒来之后,只是满怀的惆怅,黯然魂销。作者那种焦虑的情感,以神女 的另一种姿态悄然暴露无遗。 《神女赋》正好与《好色赋》相反,发乎于情,止乎于礼的君子却变 成了女性。好色的男人始终被制约着。由于位置的调换,神女扮演了诱惑与拒绝 的双重角色。她既向襄王显示美色,布以柔情,又把亲昵的程度控制在一定分寸 之中,使襄王神魂颠倒,却又不能满足。这愈发加深了她的魅力,拖延了梦的时 间。怀王梦中的神女之所以无戏可做,就是因为她一上场就自荐枕席。没有过程 的结合,是零度结合。襄王梦中的神女则是一个美丽的文学形象,是一个美的化 身。即使她的一举一动,回环往复和眉目传情的神态,罗衣飘逸的情景,似乎脱 胎那时宫庭的舞女,但她仿佛用舞姿表演着想象中的柔情蜜意,在不断地引起读 者遐想的同时,又用飘拂的长袖拂去了他们的幻想。 这已经不是弄风情了,而在创造一种身体的语言的美丽回响。在这里, 除了一方面展示了作者的心理焦虑之外, 还可以从梦的性心理和物质性来窥见 一斑。神女摹仿了舞女的姿态,制造了一场飘飘欲仙的幻境。苏珊·朗格在谈舞 蹈的审美特征时,反复强调了它所制造的幻象。她说幻象就是舞蹈的魅力。那么 襄王只是在看完一场舞蹈之后,怠而昼寝,由于耽于声色,襄王的大脑在这段时 间就成了真正梦的工厂。于是,好色的鸟儿,似乎又以另一种方式找到了憩栖的 枝头。这个枝头,似乎是包括赋在内的更广泛的文学样式。 值此之后,神女在这帮文人的笔下更是出神入化了。她从宋玉的最后 一篇《洛神赋》,一直到东汉傅毅的《舞赋》,到后来无数从她面前漂过的唐诗 宋词,元曲明剧,直到后来的话本小说、散文游记,直到我这篇本意是本色的, 但也不乏好色动机的篇幅。 悬棺:时光是一个空洞 站在古老的装着巴人遗骨的悬棺面前,让人禁不住想到,难道时间 不怕这如梦的千古之谜悬棺? 面对这种赤裸裸的人体自身的遗物,很轻易就让人想到一种剥夺我们 生命的万恶之源——时光。时光时时刻刻在消融人的生命,人也在千方百计地去 抓住一些时光,可是时光真正是一种什么东西,在很多时候令我们非常迷茫。直 到站在这种千古之梦面前,我在一刹那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它们的身旁其实早 就留着了我们这些所有后裔的归宿,甚至包括正准备来或将要来的人。 时光就是什么都没有的一种无比空洞的东西。因为有了生命的衰竭和死 亡,人们便把走向死亡的过程叫做时光。它只不过是人赐给自我生存指数的一个 简单符号。甚至说只是经久不衰地玩弄的一个游戏,就像他们让一只狗不停地钻 着一个火圈一样,钻过去,钻过来,其实每个人都只是走在自己的生命之路上, 叵不可测,诘难多多,让人自己始终都琢磨不定。 人们把许多人的许多关于时光的梦连在一起,就组成了时间。或者叫做 没完没了的时光。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结,任所有的脑细胞都想不到边际。时光就 由空洞变得有了分量,像两束射向前后的电筒光,随着人的视力减弱而消殒。加 上人类自身喜好繁衍,以为时光也会生殖,也有生命,还把人自身的清醒、文明 和神话都装到过去的现在的时光里,把垃圾和希望都留给明天的时光。人们这样 行动时诸如祈祷般地嘴里念念有词,“明天会更好。” 没有任何生气的时光空洞,就变得更加沉重了。人们就拼命想从时光 的空洞里捞些思想的珠宝,结果他们始终没捞到什么,就把时光描绘成来无踪去 无影的神物。他们更物质的论据就是这个空洞盛装生命的无形,而且他们感受到 了这个空洞里的空气随时都浸漫着一种死亡的气息,就像时光之山脉上的天坑。 人就无端而且无谓地创造一些文化和神化,把它们变成宇宙里乱飞的陨石,不断 和那些有准备的大脑碰撞,这个空洞就越来越不干净了。 时光就变得沉重而肮脏。 人们都因为时光如此厚重而丰富,报以它难以数计的鲜花和喝彩。其 实,人类只是在借时光抒发自己的心灵的混沌,其实人类只是在借时光寻觅自己 心灵的安慰和体贴。人类的思想充斥进了太多的实物,这些实物拥挤得思想抽不 开身来慰藉一下人的灵魂,便寄希望于空洞的时光,看重空洞的时光。 时光空洞于是就忍不住要预言:如果说人类的生命没有起点,或是没 有终点,人类一定会冷落我了。那时我就会永远不存在,或许根本就没有永远这 样的概念了。 因为一瞬与永远一样长短。时光真的永远是零。包括我在内的人类都在 这个○里面打转、重复、轮回、消磨,直到自己也变成零,直到自己创造的文明 也等于零。 这就是我虔诚地和那堆白骨很充分地合了一个影的真正勇气。 金盔银甲峡:石头与亚人文的悖论 三峡里的文化有时混乱不堪。这一点,在这个小小的金盔银甲峡里 就表露得很充分。 金盔银甲峡作为巫峡里的一段小峡谷,小得不能再小了。它位于巫山 下游十公里处。这里有一条小溪,名叫横石溪。横石溪倒是清澈见底,流水潺潺。 这里还有一处居民点,座落在横溪与长江会合的山嘴上。这个近似部落的小集子 叫横石。 横石一带,山势峻峭。临近江水的崖壁,层多且薄,像码起来的一叠叠 书刊,而且生出的许多褶皱弯弯曲曲,是典型的水成岩经地壳运动挤压而成的岩 石层。地理书上叫背斜。就是这背斜上的岩层,形状似鳞片,颜色呈灰白色,好 像古代武士披挂的银甲;而那高处的石灰岩盔形山顶,呈黄褐色,如同古代武士 戴的金盔,构成了一种武士的侠气。因此这段峡谷就叫做金盔银甲峡。 别看这小峡很小,但是那斜向朝天的石片,组合在一起却形成了一种 天然的布面油画的感觉。那种大块大面积的铺张和渲染的情绪,让人深深地体会 到一种壮观雄厚的美感。 有了战斗的披挂,而且这副行头已经让人感触到一种扶剑的雄性在这个 风景如画的峡谷里弥漫时,没想到最先窥视着这战袍的竟是一只跃跃欲试的老鼠。 在金盔银甲峡南岸半山腰上的老鼠洞口,一只形如老鼠的黄色岩石,前腿立起, 后腿屈蹲,竟表现出了对金盔银甲的向往。那情态十分地栩栩如生。 老鼠洞的东面,就是箭穿峡。从峡口向北岸望去,在朝云峰下一座黑黝 黝的山梁上,有个对穿的石孔。就是这个洞孔,把当年的西楚霸王项羽也给拽出 来了。传说当年楚霸王项羽与人比武,看谁用箭射穿山梁。霸王拔驽张弓,一箭 就射穿了,至今留下了这个洞孔。 洞孔对面的山梁上,一根石柱直指蓝天,乃是项羽的另一只神箭。  就是这么一处小小的峡江小景,所包涵的文化容量却多而杂。个中有 古武士扶铗长啸的气象,更有窥视它的精灵,还有一则英武的传说,可谓纵横中 外,跨越古今。让人感觉到这本来就十分本分的三峡地质原貌,在一刹那,被一 些不伦不类的人文风干了。 难以琢磨的应当是这种强加的,而且看起简单,却丝毫不容忽视的亚人 文。 我觉得,如果不亲眼看到金盔银甲峡里的那些岩石,仅仅从文字上 去屈从这些纷繁的意象,并没有多大的美感。那种理性的冷峻的盔甲,那只即使 再灵光一百倍的老鼠,那位仅仅站在那儿稍一动手脚就创造奇迹的项某人,就其 已经具备的文化意味而言,如果没有翻新的激活,没有一种创造的新意,说实话, 根本就无法撩拨起游人的热情。 可是,撇开这些牵强,你亲眼看到了那些原始的石头之后,首先你产生的 就是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对自然的深深感动。那种大规模的,原始的,大写意 的,几乎是自然向人类靠近的有序,简直让人有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这种感觉 让每个走近它的人都难以言说。也就是说,你在“百闻不如一见”之后,即使内 心的百种感受,却无法用一种言语来表达。那怕是只言片语也好。 接着你除了对它自然的神妙感动之外,你还会发现它原来就是把那种文 化的关怀心理,悄悄地伸进了人们的心灵深处而让人产生一种温温的怀念感。书 籍与江水,青山与岩石,这些人类从最原始时就选准了的美丽意象,原来通过这 些岩石,正在非常清晰地一一表露出来。 然而,已有的人文定义,离这些石头的真谛还很远很远。连一些简单的 石头,人们理解起来就是那么简陋和困难,那么,对待他们自身那些灵动的同类, 其难度更不消说了。 十二峰:自然与人心的趋同 当阳光从巫山十二峰上射到我身上时,我想发明一种记时器,它的名 字就 叫阳光记时器。以长江为轴,以十二峰为每个时刻的标记,以阳光的移走为指针。 也许我将获得国际专利。 那些发明滴水记时或是烧香记时的人,甚至是花上许多精力制造复杂 钟表的瑞士人,肯定会对我羡慕之极。 离开巫山十二峰,那办法就更简单了。只需一个有刻度并且能够感光的 盒子,往日光下一放,就成了。那么人类记录时间的机器就简单到了极致。 这是题外话。在十二峰,令我惊诧的是,我一出现,就发现巫山十二峰 的神情马上生动起来。是不是我一出现,消息就被它们一个接一个地传递开去, 以致传遍了每座峰上所有躲藏着的满怀羞涩的石头?当然也包括神女。 所有关于它们的书籍,都有一种亡魂气味,直冲我的鼻子和心灵,所以 我把它们统统放到另一个容易被遗忘的地方。而且在很多地方,我把宫庭文人的 “笔淫”心态暴露无遗,为我们的神女姐姐说些公道话,所以它们就把我当成了 知已。它们的心灵就懂得了回报。 懂得了回报的心灵所表现出来的始终是一种羞涩的神情。 看着它们,我想,没有谁有这些倍受伤害的大山峰更美丽、更令人怜 悯 的。但是它们始终没想过要倒下来,像一棵树一样倒向大地,然后敲开大 地的门,然后叩问自己的墓穴。 始终不渝是它们最深刻的精神和态度。 十二峰让我想到埃及一句谚语:一切害怕时间,时间害怕金字塔。 时间害怕十二峰吗? 秋风亭:一位古县长的脚步 文人爱出游,大概爱到骨子里去了。不仅出游, 而且每到一个地方 还爱留些字句,留下些评论。更有也爱出游,也爱留些名字与评论的后一茬的文 人,不仅做些创作, 还乐于用典。结果建立在文人笔杆子上的历史主脊椎骨, 就不断地虚无了,缥渺了。 不想却把这些文化的踪迹搞得如同一大盘珍珠散落 了一般,弄得国土上倒处都是的。 秋风亭是一个如岳飞一样的民族英雄建的。这个人是寇准。公元978年, 寇准本是怀着其它目的建了这座有名的亭子,却无意和他自己的人品得到了奇妙 地吻合, 这就又出现了一个很奇异的现象。所以,它的存在被赋予了一种特殊 的意义。 如今正是一个需要英雄和清廉的时代, 秋风亭所坚守的那种精神意念 有着某种轮回的启示。 北宋那位叫苏辙的文学家,早我近千年到了秋风亭。他是个最典型的爱出 游爱评论的文人。他看了小巧朴实的秋风亭后,直言不讳地说了一句话,给了寇 准一个直直的评论, “人知公惠在巴东,不知三朝社稷功。平日孤舟已何处? 江亭依旧傍春风。”不知寇准听了这句话作何感想。 我倒觉得作为一个政治家, 他的身心遭受的是文人才有的苦难。 一般的政治家比较倾心于做按部就班的事, 或是出于自己主观的本能做些自认为出奇其实很一般的创造。而寇准则不同, 他以一种文人的心态和坦荡在做着官。他生于961年,卒于1023, 是一 个典型的跨世纪人才,而且和我同年代,都是60年代。 他的字叫平仲, 华州下圭今陕西渭南人。 他的字号所寄托的思想和他平生的不平与不庸是相左 的。他考上北宋太平兴国进士, 19岁就任了巴东县令。那时的县长似乎要比 现在的县长好当些, 一个小青年当县令把全县整治得风调雨顺,民风纯朴, 不 像现在动不动就涌一屋子人上访。 宋景德元年,寇准任宰相时,辽军也就是契丹犯境。 宋官是一种贪奢 风浓的政治,自是有着一种满足后的中庸, 主战与主和之争碰得火星四溅。寇 准主战,他力排众议,态度坚决,说服了真宗前往澶州现在河南的濮阳督战, 在那儿与辽军结成了“澶渊之盟”, 促成了中国甚至是世界史上一次非常著名 的战争。而后就是宦海沉浮,大起大落,他受到了罢相、 复相、贬逐的境遇。 寇准为官一生清正廉明,被封为莱国公,人称“寇巴东”。他的最后这个称谓最 为难得。 寇准无疑曾经是个“跑官”,就是那种东一下西一下的那种官。 这种 官做不好就做成了政客,而不是政治家。 可他却偏偏做成了政治家,做成了政 治家不说,还赢得了民众百姓的心, 把他亲切地称做“寇巴东”。 这和许多把 任县官作为自己升官跳板的政客比起来,显得多么难能可贵。这种可贵多少有一 点悲壮意味。倒是南宋那位喜欢在三峡一带捕捉诗意的王十朋, 在秋风亭上留 下了“莱公经济业,志在巴东诗。斯人复不见,亭上秋风悲”的诗句,把一位坦 坦荡荡的官人给写得有了一丝丝的悲壮。寇准做官确实有做官的气度。官无论 做得大小, 只要心里装着那老百姓就行了。 因此他在巴东三年多的时间里, 贴上心去体恤民情,休生养息,发 展经济。相传就是在这个时候, 寇准建了这座秋风亭。 秋风亭的遗址就在如今 巴东县城7公里附近的旧坪上。这座小小的亭子比任何人都耐得住寂寞, 在这 里一修行就是上千年。 和东坡大学士一样,寇准也好吟诗作对,踏青会友, 这些都在秋风亭里进 行。甚至有时审理案子, 也在这座小亭子里摆案。他在巴东时写的《书河上亭 壁》就是一首难得的好诗。 “峰阔樯稀波渺茫,独凭危槛思何长。萧萧远树疏 林外, 一半秋山带夕阳。”他也借此亭来体察民情,打探民间疾苦。 他在此设 一碗茶,一杯水,与来往的百姓聊一聊,侃一侃, 百姓的冷暖凉热全纳入了心 胸。因此,他赢得了百姓深切的爱戴。 他爱巴东这片土地,也爱巴东的人民。 为了表达这种近乎虔诚的爱,他亲手在秋风亭旁植了一株柏树。 这棵树现在已 是参天大树,被人们称作莱公柏。正如王十朋所说,秋风亭的秋风, 吹到莱公 柏上,才有了一种历史的呓语。随时倾耳,风与那枝叶, 如北宋时的朝野之声 泛起,把个今人的心胸塞得满满的。 中国的亭庙塔阁,是一种补丁文化。今天建了明天毁, 明天毁了后天建, 修修补补,不知多做好多无用功不说, 而且始终穿的是一种补巴裤。秋风亭也 是这种历史的一小块补丁。 它是明朝正德年间在巴东城后的金子山下复建的, 清朝康熙年间又重建了一遍。假如我有一天能建成一座亭子之类的建筑, 我一 定用石碑给后人写一封信,让他们一代一代地告诉后人, 就是让它冻死饿死千 万别理它。难怪有一段时间, 现代人在文化衫写上些“别 理我,我正烦着呢”的字,敢情是真烦着。 补丁也不失为一大功德。可见世人终是有察得到古人心者。那古亭仍然保持 了宋代风格,高到了约10米,分为上下两层,亭内蕴了九龙戏珠,雕饰精巧, 把个造型显得古朴庄重。 亭外望山览江,峰峦蜿蜒,江飘一带,城楼叠叠,构 成了一幅水墨画。 寇准好建亭子,过去的官贵普遍喜欢建亭子。 是否和现在的官员好建城标 镇标村标一般,我不得而知。 但寇准的亭子似乎是一种宣传部门一样的机构。 为了劝农民精耕细作, 推广新式犁头技术,他又在巴东城外的野三关兴建了一 座“劝农亭”,从而使巴东那些不毛之地,地无旷土,城无游民, 到处是一片 兴旺景致。 寇准建秋风亭似是为自己而建。想通了这一点儿都让人不奇怪。 秋风亭是 他的作品,作品是作者人格的衣裳。 后人想到秋风亭很容易就想到寇准的人品, 是一种很自然的事情。 寇准性格确实如秋风,清廉如风,正直如风,襟怀也坦 荡如风。 在他心里丝毫没有那些比着自己膝盖高低定律的官僚们的一横一竖。 秋风是种很容易成为历史的东西。不同的是,秋风穿过有的人的生命后,仍然 很轻,而穿过有的人的生命后, 却变得很重很重。 玉虚洞:在人文的遗址之外 人真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动物。很多时候,他们看到一些真切的事物,会 触发他们联想到一些和这些事物毫无关联的东西。二者毫不相干,然而联想起来 又是那么紧密。比如我游玉虚洞时就是如此。 玉虚洞在很多文人笔下很受青睐。我却想从这些文人之外寻找一种与 它的接近。 在这种连空气都被古人的思想所滋养的地方,想让那些洞内物体的色泽 传递睿智和哲理的信息,我想比其它任何地方要难得多。 据说人在耶路撒冷死掉了,人的灵魂会得到融合,而在别处,都会 分解。而我在许多的类如玉虚洞前,无法看到那些人的骨头和他们的灵魂的融合。 我想,也许只有他们自己,在他们死去之时,让另一个自己飘荡在他们灵与肉的 上空,才能看到自己的融合。 不过,那些叫做诗句的汉字排列在一起,总要比二十世纪那种由破铜 烂铁组装起来的百孔千窗的文明要高尚得多。只是把它们与人的骨头放在同一架 天平上,我的心不平衡而已。然而不平衡并不表示其中一头没有重量。正是那些 文字与那些尸骨混杂之后,我发现守着它们的人,正是最初在他们的肉体刚刚凉 下来的时候盗墓者的后代。 世事总是发生悖论。 盗取玉虚洞亿年石头的后代,虽然没有发生这种悖论,但是,盗窃一种 虚荣的文明,最终连原来的根都因腐烂而需要连根拔除时,这种悖论就发生了。 那就是说:自古就守候这种文明的人,最终成了盗贼。不是盗火者,也不是盗取 获得生命的禁果,而是真正的让 文明流失了。 在游一处景时,有人很矫情地说,“你绝对可以相信,我所站立的地方, 就曾经是我们的先人站过的地方。”他丝毫没有想到,他在这么说这么做时,他 早就亵渎了他的祖先,如果他的祖先是某一位神灵的话,那他就亵渎了神灵。如 果他的祖先是一种真正的文化或是文明的话,那他就亵渎了这类人真正的文明。  这样的人现在很多,而且他们一点也不自省。 不久,看到一句话,现在的书店和现在的图书馆,是世间最大的废墟 和最大的垃圾场。还有一句,图书馆是藏污纳垢的地方。那么套用这些话,眼前 的玉虚洞呢?排除那些自然的生长物,那些由所谓文明人留下的全部东西,扼杀 了多少更新的创造,我想是难以数计。 想通了这一点,我突然想到雪的存在方式。 雪是一种很有意趣,很自知的物体。不管它是大自然赐给人类的诗意也好, 还是来自没有骑士和魔法的时代,它总是美丽无比地来,而且是铺天盖地,不管 不顾,完了就很快自行收场。除了留给人一些湿湿的回味而别无它图。这么比起 来,玉虚洞以石头的姿态坚固地出现,就很卑鄙。 和那些仍然停顿在人类认识之外的历史和文化比起来,看着玉虚洞里的 一切,人只能这么想着:真正的文明并没有与人类同步。一个没有相应文明与之 形影相吊的人类,与一个没有相应人格的人的进化,其设想后果上的区分究竟有 多大? 在千年万年的古道上,在尘埃的堆积中,有形的遗存已经面目全非, 血肉模糊;无形的精神却更为神奇玄妙。 回望从前,爱琴人只留下了些许的海上遗风,古印度隐藏了它的真正面 目,热带丛林抢夺了玛雅人的生存空间,巴比伦的光辉已经全部淹没在两河流域 的涛声之中,昔日满怀凯旋豪情的罗马人早已风光不再,古希腊的美丽与古埃及 的和谐,也将永远成为人类永存的记忆,中华民族的断代文明正在破译的岩缝艰 难生长,伊达拉里亚、赫梯弟文明更是一些刻满了神奇与浓雾的小世界,吸引着 一代又一代人去探寻。而我们的三峡文明,不正是一步一步走向湮没的境地吗?  玉虚!真的要玉虚吗? 站在玉虚洞里,我想从此永远不要睁开眼睛。让我的眼睛永远闭着。可 是我发现我眼睛里仍然浮现着红润的光。那是玉虚洞的神奇,开启了人的心灵之 眼吗。 世事万象,就像那涌动着波的海洋,任何想捕捉的欲望,都是虚弱 与徒劳。但是我把眼睛闭上了,我就真正地放弃了,那光却又时时想进来。 智慧照着我的时候,人的心一片空灵。置身任何环境,有如置身玉 虚洞时,与智慧的距离更近或更远吗。站在洞口时,阳光也照着了我的身体。我 想,在这一刻,或许只是让阳光与智慧走到了一起。 孔明碑:文人的理想 集仙峰下,紧临江面的绝壁,多处像砍削刨磨的一般,平整光滑。其 中一处凹形石壁,像一块巨大的石碑,传说上面曾有诸葛亮的题刻,人们便叫它 孔明碑。 诸葛亮率师入蜀途中,经过巫峡,便在这陡壁上刻上他的《隆中对》,表 示要联吴拒魏。后来,刘备为报杀关羽张飞之仇,错误地发兵攻打东吴,结果大 败。东吴大将陆逊领兵追至集仙峰下,读了诸葛亮的碑文,感动不已,乃下令退 兵。 于是孔明碑就这样流传开了。中国文人把文字的力量想象得太过强大,可是 他们同时又凄凄惨惨地怀才不遇着。 也许正是因为这种不得志,才想出一些关于文章的神话。假如一篇文章可 以安邦,一篇文章可以定国,一篇文章可以让人民过上幸福生活,又怎会轮到我 们这些酸不酸辣不辣的东西来操持! 实际上,孔明碑上根本就没有孔明的任何字句。 孔明碑上全是出自各个朝代的题刻,而诸葛亮并没留下只言片语。由于天 长日久,岩石风化,历代题刻,字迹都已模糊。唯独能看清的是“重岩叠嶂巫峡, 名峰耸秀,巫山十二峰”十五个字。小小的碑刻,又一杂家。 巴东:经常动弹的楚蜀纽带 巴东还应该叫楚西。 船驶出巫峡,过了官渡口,迎面便见一座屋子层层叠叠漫遍山野的城镇。 这便是“上连巫夔,下通荆郢”的“锁钥巷”巴东。其城名的由来,大概是它位 于大巴山之东的缘故吧。 据《巴东县志》记载,“依巴山之麓,背山为城,面水为地,前滨江岸, 后偏高峰,营建所不能施,故无城郭。” 巴东属古荆州,南朝划入归乡,北宋改乐乡县,隋朝始称巴东。初建于江北 距现城址20公里处。后迁移江南。 古巴东和其它峡江名城一样,名胜济济,最闻名的要数“巴山夜雨”、“烟 寺晓钟”、“凤山夕照”、“鹿洞晴云”、“古亭秋月”、“仙洞灵泉”、“氵 襄 溪遗迹”、“野渡横舟”八景。 作为一座名城,现在的巴东已经是面目全非。除了那从江边上到街市上的 台阶,无限而漫长,朴素而根本,加上长江在这里被频繁地轮渡,我的印象确实 已经不是很深。巴东的植被也不是保护得很好。新城就建在老城的背后,后来, 据说刚刚建成的新城又面临着滑坡的危险。自然和自然的法则真是太不给人类面 子了,人家千辛万苦筑起的新城,动不动就以滑坡相威胁,真是不够哥们。 巴东有过全城即将滑入江里的经历。后来它不得不另迁新地。但是在这次大 迁徙中,人们把那次大迁徙所遗留下来的惨痛历史记忆给忘记了。所以,盲目与 轻率共同怀孕了这次新生的威胁。 似乎这座巴蜀的联结纽带,时不时不动弹一下,它心里就过意不去。巴东八景 也好,人文丰厚也好,还是从古至今浓缩了一部峡江名城优越的成长史也好,而 那行动的轻佻,却不能不让许许多多峡江人汗颜。 学会逃避滑坡吧。 清江:最后的图腾 清江是巴人最后的图腾,是土家人心灵最隐秘的注释。我曾经从土家的 根上去触摸过清江,从武落钟离山上喷涌的近乎宗教情感的光芒里府视过清江, 从土家人黑色板壁屋里,从那种宁静的阳光里触摸过清江。那天拂晓我们就上 了船,却遇到了大雾。雾湮没了周围的岸与山,似烟一般遮蔽了船的周围,徐徐 在我们身边弥漫,与灰蒙蒙的江和灰蒙蒙的天融成了一体。小艇只得停了,大家 被这种情况弄得心神不定,只好静静地看着浓重的雾。 待雾散得差不多的时候,机器复又鸣响起来,阳光就在这种轰鸣声中挤进来, 把清江的真面目还给了我们。当天空洁净如洗,清江在阳光和万物肃穆无声里, 一下子显得异常地壮丽。一头雾水的清江终于裸露在了我们面前。看着清江的 水,心想它就是西藏拉萨的八廓街。那种宗教的转经路组成的盘道,随时会带着 它的每个信徒,走进那种一个朝向的场,也化成清江那如妖的清水,由西向东不 停地流淌。 我翻看《长江大辞典》,它是这样叙说清江的,“清江,古称夷水。 长江中游南岸支流。因江水清澈而得名。源于湖北利川市境齐岳山龙洞沟,自西 向东横贯恩施土家族自治州和长阳土家族自治县境,于宜都注入长江。长423公 里,地下伏流97公里。水系呈羽状分布,支流短小坡陡。流域多为山地,呈高 山深谷地貌。”如此简洁的文字背面,是清江这部厚厚的书所负载的巴人的历 史。历史的清江还是一位寂寞的美女。 把清江和长江、黄河放在一起来看,她们是三个多么不同的美丽女人。黄河是 一位从黄土高原上走来的女人。她头上包着浅白如同羊毛的头巾,身穿大红碎花 小袄,用满口的秦腔陕调在对你说着话,说到兴起时,还能给你唱一段动听的花 儿,那激荡荡的婉转,让人听到那八百里秦川走风的声音。长江则是一位现代都 市女郎,她把头发烫成现代都市最流行的款式,身着最流行的时装,走在现代之 风中。在她的身上,既有黄河的沉俗和美艳,也有秋冬那一池清水的纯沥,既有 古文明的沉着而传统的肢体,更有现代文明凸起的那高高的乳房。而清江呢,则 是那梳着长辫子,穿着桃红春绿的衫子,水灵灵的女子。她唱着土家的南曲,哼 着清江的渔歌,影动着那纤弱的身段,把清江的灵性全部抖露在人们面前。和长 江黄河比起来,清江的忄孱弱,让我想到那个叫林黛玉的病美人。美人倒是还真 得加上病美人这美妙绝伦的一类的。清江就是这种小巧的灵性的病美人。 弱骨丰肌,病而寂寞,病而美丽。 清江是那座武落钟离山。这座土家人先人的巢所,这座独立江中, 山身若悬,以沉默的姿态守护着土家人最后图腾的山,是不是上苍赐与清江的一 枚神珠,我不得而知。但是它山顶那赤黑二穴,据《后汉书》说,就是巴人祖先 廪君诞生和掷剑为君的穴地。武落钟离的美名早就令人神往。那首创世古歌几 乎孺小皆知,向王一只角,吹出了清江河。在清江,向王的痕迹最终还是在武落 钟离山上看到的。顺着陡峭的山势爬钟离山,没有富足的力气不行,没有顶礼土 家祖先智慧的心情不行,没有清江从身后吹来的如同角鸣的清风不行。顺阶而上, 拾级而下,唯一遗憾的是,许多土家先祖的遗居,被斧凿的痕迹太重,或许是旅 游景点 的通病,或许是如我一样庸俗的游者多了。如果神赐的武落钟离山,以最自然的 风貌,看着我们这黄尘般的生命蠕动在它的身旁,它一定会说那多好啊。 清江还是一部创世情歌。英俊的巴人祖先廪君的创世史,就是清江。 他以此为生存的灵地,把自己一生的心智和坚勇全部化成了清江的沉积。他在距 武落钟离山上行二十公里的巴山峡,建立巴国要塞,取名抻关。就是在这个遮天 蔽日,河道深如纽带,静若处子的巴山峡,廪君抵御外侵,攘外安内把巴国治得 昌 盛繁荣。之后,为了部族得到进一步强大,他带着他的部族坚勇向距巴峡四十公 里的伴峡西进。在那里廪君遇上他深爱的母系氏族首领盐水娘娘,盐水娘娘也爱 慕上廪君的英武。但是,廪君是个爱美人更爱江山的人,他毅然回绝了自己的爱 情和盐水娘娘的迫婚,一意西行。 为爱所惑的盐神化作遮天蔽日的蝴蝶,善意地阻挡巴人船队西进。爱的 僵持化成数日的恼怒,廪君忍痛割爱,射杀了盐神,盐神中箭沉入江底。廪君面 对盐神的死亡,痛心疾首,几日后也老朽而逝,伴盐水娘娘去了。 从此,廪君和盐神在爱情里长眠,而清江则成了一条古风悠悠、古情悠悠 的文化长河;成了土家族人美丽而动人的最后图腾。 清江是土家人的家园。站在船头,面对宽阔的江面,感到清江和神龙溪、 宁河以及古龙溪,真是太不相同了。它绝对有一种宽阔的胸怀,丝毫不会让你产 生仰天长啸,或者以木击水的欲望,它给人的感觉永远是一种安然和随意。再不 就是吹来一阵江风,让人在风中生一些淡淡的思绪。清江的水绝清,连船行过 后的浪花,连船头一望无际的江面、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水汽,都是一种清纯。但 绝对不能把清江喻作一种清纯的尤物。它蕴积的土家文化,是那么浑浊而厚重, 强烈而极致,比如跳丧、比如哭嫁、比如摸秋,都是悲哀就悲到极致,喜就喜到 极致,诙谐就诙谐到极致。这让我联想到三峡一带的长江水,浑浊而黄褐,汹涌 而莽撞,但它的江风和民俗始终流露出一种刚柔的气质。比如薅草锣鼓,比如高 跷狮子,那又是一种什么境地。锣鼓你打就打吧,非得握了轻巧的小薅锄,在庄 稼的身体之间运作;那高跷狮子哩,舞就舞吧,非得让人站在了高跷上,耍它几 回,什么事啊,自然就带了阴柔之风。清江的性格正是土家人的性格。清江的 躯体包俱着热烈而执著的善良禀性。也是土家的族风,乐观的神情包含了多少人 类与自然抗争的哲理。面对人类最大屈辱的死亡却是极乐的赤臂而舞,面对人类 成熟的婚姻的喜悦却是极悲的哀哭,面对人性最残的弱点却把它变成嘲笑手足般 的诙谐,这本身就是一种宽容和豁达。清江就是这样,把美变得更美,让丑也转 化成最美。爬山爬饿了,就到山腰的土屋餐厅去午餐。火锅里是清江水族的鱼, 配盘的菜也是清江才有的。炕土豆、懒豆腐、血蕻子、葛粉条都是平常而难得的 食物。连端上来的饭,倒在杯中的酒,都很特别,饭叫金包银,是用包谷面拌了 稻米用甑子蒸熟的。吃了饭,扯一把栗木椅子,坐到稻场上晒清江的阳光,吹清 江的风,就联想到三峡的风物。三峡最有名的鱼大概要数桃花鱼了,美丽而 富有诗意,但是吃不到的。再就是中华鲟了,肉美味鲜也是不准吃的。有一种肉 嫩味美的透明鱼,数量多而广,用来待以贵客,但名字极俗,叫麻花鱼,容易让 人想到三峡童谣,新姑娘卖麻花。其实,峡江的食文化是没有清江的食文化个性 鲜明的。三峡饮食只是一种兼收并蓄,川汉兼备的神情,而清江饮食本身就是食 物品质的根本所在,是土家族人所特有的。到了长江,到了大海,依然是清江的。 上了归来的船,散漫着目光,让思绪作无边无际的漫游。清江依旧是一脸的宽 容,依旧有了初识它时的一些雾。但是只要真正走近清江,走到它的身旁,人们 就会猛然醒悟。清江是长江以及其他任何一条江河都取代不了的,是憩栖在它身 旁土家人的灵魂与根。我们的民族,正是让这些盘根错节的根交织而成的。 神农溪:一种精神的蒙昧 神农溪珍藏着一部巴人的历史。 历史那种东西淡起来如水,浓厚起来又如土。那天,携着稚子坐上大巴,于轻 轻的歌声中向神农溪驶去。儿子有车辆嗜睡症,当磁带转到《纤夫的爱》时,他 从梦中醒来,也唱起“妹妹坐船头,哥哥岸上走……”巴东一个个土人很有当 地土家的风气,即使穿着和我们一样的服饰,操着些微的方言,总也有种异族的 风情。车到了叶子坝,沿着一级一级台阶下去,便是一滩扁舟群,近百只扁舟像 鸭群一样,把那块宽阔溪面占据着。游客的喧闹,船工的吆喝,还有登不上船的 叫骂,混在一起,显得尤为嘈杂。我们一登上扁舟,舟就离岸而去。船工一竹竿 就把我们推离了尘世,进入了很深很远的宁静。神龙溪和大宁河没什么两样, 但比宁河规则。船工们操的是川话,一开口那韵味就美妙绝伦,闭上眼,仿佛有 无数位“凌汤元”在身旁。此时,他们正紧张忙碌,而我们刚才的忙累和紧张顿 时消逝,心情一下子就被眼前的景象抓住了。 船一离岸,就陷入一种陡转急下的宁静,静得只听得见桡与水的交接声 和船工的喘息声。两岸的岩石却叫人称奇,全是西部地质运动的历史,一会儿背 斜,一会儿向斜,如天工所设,一叠叠直到峰尖。这种气势和美丽,在长江,除 了江面的浩荡,于江岸是难得看到的。扁舟行了一截,便是急滩。一临近,刚 才离岸后的宁静就不见了,水的喧哗声和繁忙的桨声,似千军万马驰骋疆场,刀 声、戈声、矛盾声、马嘶声,光影相错,闭上眼就似身临其景。船下了滩,没有 想象的惊险,但还没有来得及感慨一下刚才的喧哗,便又陷入死寂,寂静得我没 有发出声音来打破它的勇气。唯稚子淡然如初,依然故我,抓住我的手不住地撩 船帮上的水。我被这一静一喧镇得无言无思,让身心无限地随波逐流,万物也在 这一险一平,一惊一息之中让人弄了个明白。没有喧就没有静,没有静就没有喧, 然而这种极致的转换,谁又比得上这神秘的神农溪呢?人不是万物的主宰吗?但真 正能够像神农溪这样有如此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陡转骤变的品性的,又有多少 呢?稚子的无怨无艾,只是一种人性的幼稚朦胧,倘若他脱离了这蒙昧的摇篮, 能如此吗?我一直把三峡的山山水水都看成是一个个的人。他们有灵性、有智 慧,更有丰富的气度。他们躺下可以是一条河,爬起来可以是一座山。他们以最 真实最自然的面孔站在我们面前,自然的山野,自然的动物,自然的静与喧的流 水,全没有斧凿刀砍的痕迹。船与船工也是纯朴粗俗的土人,地道的川话,多情 的情歌,无格的“撤尔嗬”,全是那么自然本色。据导游小姐说,神农溪的 岸壁上也有栈道和悬棺,只因眼睛近视,我始终没能够看见。这本身就寓示着一 种自然。人与自然都讲究一种机遇和缘分。许多美丽的东西,并不是人人都能看 得见或能识别的。 神龙溪两岸的土地和人家属土家族,族风遗留颇厚,连溪峡中的风都有 一种厚重感。这种东西是任何人都带不走的,唯有身入其中,才会有那种真实感 触。这也是千百年来,吸引土家人一辈辈永远生息在这块土地上的根。如果说能 够带走什么的话,那只能是一种味美甘醇的回味,连小小的稚子,回到家中,还 用土家民歌唱螃蟹:“一只螃蟹八只脚螃是螃蟹波罗喂。”这种简单的话用那淳 厚的声音唱出来,往往会让人涌满一肚子惆怅。 宁河:心灵的宁静与慰藉 在严寒的冬季,我踏上了去宁河的旅程。坐一天船,到巫山已是午夜。 于清晨6时,赶到大宁河口。冬季的宁河码头,暮色依然浓重,依然人声潮动。 几经寻觅,在一群柳叶舟中找到了当年辰洲匠人所造,因此被称为“辰洲船”的 “弯豆角”。它形如柳叶,船宽三尺,长三丈六,两头高高翘起,横卧在碧绿的 江面,似一把仰天长弓。船中架一顶乌蓬,即使船尾马达发出阵阵轰鸣,也仍旧 透出不尽的古拙与原始。船启航了,却不见导游。纳闷之际,只见船舱里走出 一位老者,一满嘴飘逸的白须,脸清瘦如猿,着一身翻毛羊皮袄。他站定后,双 手打揖,用地道的川话一阵自谦后,开始了如数家珍的讲解。天依旧很朦胧,几 乎是水天一色。船在宁河中行,与长江的行船没什么两样。老者为我和同船的游 客作了许多精彩的介绍,不时穿插进诗人墨客的吟唱,颇为幽默有趣。然而,我 却没有很大的兴致让思绪随他的引导活动。我太熟悉这峡壁上的深洞、栈道、悬 棺和钟乳石了。几乎熟得生厌。我感受事物的矫情,也容不得有半点的夸饰。如 果说导游这一行有什么弊病的话,那就是牵强附会的联想和冠名,给这些生机勃 勃的嶙峋怪石们弄来了一副副温热的镣铐。它们被一些表面美丽的字眼关着警闭, 我为它们感到窒息和痛苦。 人和自然真是处在一种奇怪的悖论之中,既互相依赖,互相热爱,又 互相深深地伤害,以致大自然的本来面目和生机遭到野蛮地侵犯。船转过了两 道湾,上了一个激滩后,天空已完全放亮,太阳也爬出山的峰峦,把阳光洒向静 静的宁河。我的精神为之一振,心里暗暗为能遇到如此明媚的阳光而欢愉。我贪 婪地在阳光里浏览眼前那些狭窄、高耸、险峻的峡谷。时间长了,我感到疲劳, 心也有了种异样的逼迫感。阳光越明朗,这种感觉就越明显,越强烈。宽畅的空 间带给我的豁达感在这里遭到了长时间的侵犯。于无意中,我撇开了目光,让它 们与船沿的河水流淌在一起。宁河那自由自在的样子,神奇般地使我心释然,变 得坦荡、宽阔、安宁而自然。刚才那陡生的不安早已消逝得没有踪影。我心也随 着宁河轻轻荡漾。这时,我才猛然注意无声无息的在我身旁流淌的宁河。 宁河清澈得没有一丝颜色。透过清清河水,河床斑斓的卵石清晰可见, 那些或大或小,或蓝或黄,或白或紫,或红或青的石头,似这碧玉般河流的眼睛, 一齐在河底眨着眼,展示出宁河深处的圣洁。这时的宁河就像孩童的眸子,像少 女的心灵,像珍珠,像玛瑙,像没有被污染的房屋里的时间。再看那卵石,一眼 眼被宁河不息的清水磨砺得通体透亮,光滑如玉,在静如处子的水中呈现出勃勃 生机,更显得晶莹可爱。 在宁河上,我尽可沐浴着宁河的温柔和清香,尽可享受她的纯洁与神 圣。宽阔的河面开始升腾淡淡的芬芳,一缕缕飘过来,润我的脸,湿我的臂,给 我带来不尽的舒适和恬淡。这种难以名状的灵与肉的感觉带着那种神秘的宁静, 叫我目不可见,耳不可闻。似乎连时间分娩的声音都能清晰地听见。其实那是我 宁静心潮的汹涌澎湃。此时阳光在宁河温柔宁静的怀里越发显得灿烂、迷人。大 自然和我是以何等的静谧和虔诚来渴望宁河水的滋润呵。那远山、近壁、嶙石、 岩树、花草、禽兽及偶尔的屋舍,都在河水中静静地祈祷。宁河用宁静的梳子 慰平我的灵魂,让我从繁杂的尘俗中脱颖而出,化成圣洁的阳光。圣洁的宁河水, 形成宁静的交响。这时,宁静成了世上最耐听,最动人的音乐。她包容了鸟啭虫 鸣的宁静,风起潮生的宁静,小河流淌的宁静,以及什么也不存在的听觉透明。 此时,她是生生不息的力量,令我想到快乐,想到幸福,想到人类一切美好的情 感。游船到了马渡河返程前,有一会儿的歇息时间。我迎着马渡河口冲出的北 风,褪了鞋袜,光着双脚伸进宁河褐色的水中。我感觉到了真正的宁静,在宁河 里缓慢、平稳、温柔地流淌着,仿佛自己和那源远流长的宁河也完全融为了一体, 与宁河的宁静融为一体,与宁河里一切自然的力量融为一体。宁河就像永恒的 生命。过去,我曾让生命和灵魂生活 在长江的浪涛中,在小溪的深潭里,在峡谷无数条瀑布轰鸣的飞流下, 在秋季天高云淡的平湖,在大坝闸门打开之后的汹涌洪涛之上。今天,无数的江 河溪流之水使我对她有如珍视生命一般的沉重,我又与宁河共享生命沉淀而成的 音乐绝响,又生活在宁静中间,让我身感舒恬,心生快乐,魂系永恒,还放纵我 的情感与血液,与宁河一道搏动,与长江一道搏动,一起注入浩翰的东海。船 返航了,我眷恋不已。转念一想,宁河源于自然,自然是无处不在的,只要我们 热爱自然的心境永恒。世上没有比自然更美丽,更坦荡,更真诚的东西了。美丽 和宁静的蕴积总是存在于无处不在的自然之中。 巫山:吃的印象 巫山城小而玲珑,美而剔透,风气浓郁,江风纯正。全城大大小小十 二条街,竟都是以巫山十二峰命名。巫山的文人真舍得放弃这么一次作雅的机会, 还真是不简单。 巫山的来由,全然不是后来人们的臆想。据晋代郭璞《巫咸山赋》记 载,唐尧时有一御医,名叫巫咸,深得尧心,生前封城此山,死后葬于此山,故 以巫为地名。  抵达巫山,已是夜晚光景。 巫山城的夜景让我有点目不遐接。 巫山已是川东的末站了,然而这里的 人无论吃饭说话,那川味竟是那么浓。早在楼上雅座里时就听到楼下那来自川内 的汉子猜拳划掌,声令不绝一耳。而且那从一到十的划拳令和我的老家太平溪相 差不大。听到这川味的话语在那空气中消弭的味道,我没有一丝身在异乡的感觉, 相反觉得处处是那么亲切,那么与自己的骨子很近很溶。 本来宜昌人也是十分地喜食麻辣食物的。尤其是到了南方或北方,那种食 辣的性子便比任何时候显得贪婪而不近情理。许多次,我们在广州或是大连,临 点菜时给人交待“要辣的”,结果往往十之八九不令人中意。吃的时候,总觉得 那辣没到位,就像武打上的花拳秀腿,或者说连那花拳秀腿都不如。心里便忿忿 不平,说那服务质量不高。其实别人的服务已经够可以的了,只是别人那辣椒和 那工作起来形成的习惯技法不辣罢了。所以即使你说要特别地辣,以足够地引起 厨师的重视,然后最终也就像一条打牛的鞭子,结果是猛抽在一块石头上。既不 解疼,也不解痒。 可是在巫山吃饭,就不存在这样的问题。但是你得更加留神,如果因为 你的表达不清,这顿饭你就没法吃了。到了巫山,你一个宜昌人,还说“要辣 的。”那你简直就是在自讨苦吃。上来的菜,无论是火锅,还是炒菜,都会辣得 让你受不了。那菜就像一针针麻醉剂,一进入你的嘴里,你就没了知觉,而且还 会让那廉价的泪水和肮脏的鼻涕一起流出来。 那顿饭你简直就没法吃了。倘若你说,“要一点点辣。”那也得注意, 因为那川府里的厨师做惯了麻辣的手脚,冷不丁又会让你来一次好男儿泪水却轻 弹。如果较起真地想想,还是我们自己的原因,到了麻辣之乡,既不能班门弄斧, 更不能叶(音蛇)公好龙。 在巫山宾馆吃了饭,便到街头去逛。 河风和在其他临江的小镇子上一样,到处乱窜,窜得满街都是。灯火也比 宜昌更加通亮。也许是城小人多,繁荣无比的缘故,走在这样的街上,心头埋藏 了许多年怀念峡江风情的种子又被激活了。大多是低矮的房屋,而且示意着板壁 与泥墙。那红红的白炽灯或挂在树上,或挂在门楣上,或置身于棚檐,都十二分 地让人陶醉。 而那些灯光下,就是各种各样风情万种的小吃。我似乎有生以来没见过 这么多种类的吃食。来到一个小吃摊面前,只见那摊铺上摆的面食就有上十种, 而且样样是那么精致,看上去是那么漂亮。尽管这些食物中起码有一多半叫不出 名目来。就是我们常见的饺子、包子,在这里也翻起了许多新样,那些盛装它们 的蒸屉、蒸笼、蒸罩更是古色古香。不看那食物本身,光看那食具,就产生了食 欲。 宜昌也讲究吃,也讲究花样,可是和这里平常的早点比起来,除了 所谓的小笼包子、水饺,和油炸之类,真是贫乏极了。 看着这些食物,我内心的羡慕之情就产生了。有什么比在这个小城里 吃着民间的佳肴,享受着峡江给予的江风,过着逍遥的日子,更令人羡慕的呢。  可是,问问这些街筒子里的土著,他们觉得这种粗茶淡饭,住在这些 陈旧的屋子里过日子单调极了,也乏味极了。关键是手头没多少钱。即使这些精 美的食物,又有几个土著能够天天吃得着。和他们说到宜昌,他们倒生了更强烈 的羡慕之情,“你们过的是小康的日子呢。”不光只人本身,包括对人所处的环 境,人们都是互相羡慕与欣赏的。如果没有这种羡慕与欣赏,人们还会跑这么远, 来到这巫山城里小住一宿吗。 第四部:瞿 塘 峡——巴山蜀水的虚妄 大溪:文化的潮汐 假如我在领诺贝尔文学奖时,我一定会这样说:“这个时候,我想到我的故乡太 平溪那个被淹没了的小镇子。现在,它还在水底下。”然后,我会被“现在,它 还在水底下”这句话感动得眼睛湿湿的,并且会在这种湿润中继续说:“要是它 知道我现在站在这儿领奖,我想它一定会为我激动得流下眼泪。”然后,我会继 续沉浸在自己创造的氛围里,说:“可是,我现在就要告诉大家,因为我是一个 罪人。我为在它身上所犯下的罪行感到惴惴不安。因为在那儿,有一位风华正茂 的少年被我无端地杀掉了。我让他从此过上地狱里的生活。我毁掉了他本该幸福 的一生。我是一个罪人。愿它能够饶恕我!”我想,聪明的读者知道我究竟杀 了谁,毁灭了谁的美好生 活。就像许多文化人会算命卜卦一样,据说希腊的大诗人都能窥破生死。莎士比 亚的作品则像一座条顿民族的忠烈祠,不分阴晴圆缺地屹立着,像是在窥视着岁 月的屁股。对他而言,世界是一个大战场,他仗着诗人的正义感,仗着无限生命 的潜力,及崇高无比的生命信念,来引导这场战争,与岁月开展较量,从而爆发 出无限生命的热力,足以掩盖所有瑕疵的热力。即使他输得一蹋糊涂。我站在 大溪的土地上,想着这些想法,似乎与大溪无关。大溪和所有三峡的泥土一样, 走到今天的风光和时间里,都显得很内敛。一点也不因为自己身怀一种比较古老 的文化而过分张扬。它的气度很宽宏,允许人甚至站在它的身上朝秦暮楚。那种 功利色彩则很淡薄。因为它与它身旁的一切,区别太小了。但是,站在它的风里, 我感觉到有一种如爱尔兰作家叶芝在获诺贝尔文学奖时的说辞对我的诱惑。还有 挪威作家比昂松留给我的启示录。 文化终久是病态而善良的,以致娇弱地附在岁月的肌体上,正如现代 色才 傍大款一样。不然,生命中的善良何以总是那么凄美。也许正是这种善良,给了 人类以指望。三峡的文化也是如此。大溪文化也是如此。它们的文化追求是一种 区别于其它文物意义的生命或生命进程。大溪文化正是这种毫无疑问的带领。不 然,包括大溪现代土地在内所有的现代昌明,就会只剩下苟延残喘了。 文化的东西,永远不属于任何一个切面的时空。它属于前后左右所有的时空。 否则站在现代大溪的石头上,根本就不可能看见它燃烧的心。 或是一脚踏上去,就会感觉到土地的胎软。没到大溪之前,我曾一 千次设想过,站在它上面我的心灵应该有的姿态。就像第一次驾驶着一辆汽车行 驶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上所特有的那种感觉。有种恍惚的、飘荡的、甚至是飞翔的 感觉;有种浑身发软不信任的感觉在心中涌动;就如一个想爬一棵大树之前的孩 子一样浑身酥软。文化的磁场是那么强烈地吸引着全身的血液。 那是一种潮汐。文化的潮汐。 除了地图上和文字上,把大溪标示得有了一种古老发黄的意味,布在我 脚下的大溪和其它每一寸滋养中国人精神和肉体的泥土没有什么两样。 一切对文化的寻觅全部来自每个人的内心。我们今天的每个脚步也依 然走在各自的路上。你可以把这里的每一粒土和每一块石头,想象得重如千钧, 也可以把它们想成很轻很轻的一种东西。但是,它们在人类长河里永远代表着一 种符号,这种符号所囊括的是人类所有生命之中文化的重量。 站在这里像哲人一样问来者的来源,远远不如在舞台上来得更充沛,因为 连三岁的小儿都可以用一种简单的语言或符号告诉你。但是,来者及问者的心里 却总有一种似是而非的发慌。因为他们不能确信自己抵足的来源是否坚硬。有一 点无可置疑,别处的土地可以生长植物,生长季节,生长风景,生长奇异的花草。 这儿却不仅生长这些物本的东西,它还生长各种情感和文化的胎衣。它是那种黄 黄的皮肤,黑黑的眼睛的人种的根须。 那些从中破土而出的人,只要把双足重新插入这片土地里,他们就会蹴 蹴地往上生长。 不知道你信不信,我信。 错开峡:对神之疏忽的一种微辞 没有人不有疏忽的时候,包括神。 犯了疏忽上的错误,或多或少会听到环境和客体对他的反映。包括微辞。 神也不例外。没有事物始终是一片清白的素丽。在听到人们对他人的声讨或微辞 时,也许你自己也正在遭遇这种待遇,只是你暂时被蒙在鼓里。即使外面锣鼓喧 天,你也自是如孙猴子置身在太山老君的炉子里。所以人啊,得时时提高警惕, 对自己的心灵,包括对疏忽,包括自己对他人的微辞。 善人善已。 大禹犯下错开峡这个事儿,完全在于他本能的疏忽。江水流过那个大溪 镇之后,两岸的山峦在一瞬间闪开了去,狭窄的江面变得宽阔起来,湍急清澈的 江水 一下子显得从没有过的从容不迫。大禹面对这漫漫的黛溪宽谷,纵目远眺,只见 青山如屏,江阔天高,一派明媚秀丽的阴柔景象。他显然像一个普通的人一样开 始了五情六欲的陶醉。这位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汉子,在这一瞬间,心里肯定有了 一种似水的柔情。此时,他甚至忘记了江水正被他驾驭着,向东奔流。他忘记了 自己肩负着逢山劈山,逢壁破壁的重任。 也正是大禹这位集人和神于一身的伟人,处在沉溺于一种感情的虚妄之 中时,他脚下的江水开始了艰难徘徊。只见南面一群黑沉沉的的巨石,像一只只 凶猛的拦路虎,矗立到江心堵塞了江道。湍急的江水在礁石间撞击、回漩、激起 了千堆的白雪。那情景,正如恍思中 的大禹那满心的情愫。 大禹实在是心里没有准备,就如同二十世纪初所发生的那艘叫泰坦尼克号的沉船 一样。此时他的心灵是那么无辜。大禹忘记了江水的方向,他看到它们全是被南 面的山岩堵塞住,便天真地认为只要在南面开出一条峡谷来,水就可以疏出去了。 于是他带着当地的老百姓,开始了这场无谓的作为:开山劈峡。通过无数生命与 那如磐的岩石进行卓越的斗争之后,一条犬牙交错的峡道开出来了。 然而这条峡谷并不买大禹的账。 那滔滔江水就是不流进那峡谷里,而是在老地方打转。波浪越漩越高。大 禹心急如焚,他登上高峰一看,就惊呆了:原来这开凿的山峰外面根本上就没有 任何通道,有的只是连绵的群山、林立的怪石。为了自己的疏惚,大禹久久地 呆站在那里几乎化成了石头。还是那好心的瑶姬从空中飞来了。她来帮助大禹。 瑶姬驾着五彩缤纷的祥云,升到空中,手一挥就引来了闪电巨雷,向那东边的山 峰劈去。一阵巨响过后,群峰间出现了一条新的水道。转眼间,江水源源不断地 向东流去。 而那悬崖并列、峰峥岩叠、犬牙交错的峡谷,便黑沉沉地矗在江南, 以自己的险象丛生一反黛溪宽谷柔美的基调,注释着大禹的一段人性的历史。  一位神的疏忽就这样被定格了。 七道门:仕官文化的标本 七道门悬在间歇泉的崖壁上。 不亲眼目睹,很容易望文生义,以为这儿仅仅是一扇门。七道门其实不是 门,而是个很具体的岩洞。和长江边许许多多的岩洞一个模样,有石钟乳,有地 下泉,有洞厅。不同的是它有着七个小洞口,因而得名。 这个生长着的叫做七道门的洞,把三峡里的作为洞的美德没学到个三五分, 却把仕官的凶险之术招纳有加。最典型的行为就是把人间用来作为等级、地位、 封建、甚至是拒绝意味的门,移植到了这里,建立了又一个自然的封建体系。有 时,自然也不尽全是可爱的,它们媚起俗来,比起那些无骨的人工要到位得多。  进得洞来,那第一道门就立在了那儿。它高宽大约三四米,远远望去, 像是一个张开的虎口,一副吞云吐雾之势,俨然是一种权力的大大张扬。门内洞 厅虽然宽阔,其顶如锅底,但行程却是坎坷不平。顺着洞厅行数米进入第二道门, 门口就小了起来,洞内光线暗淡,只有洞顶的一线天里的阳光射入。再顺着嶙峋 小洞弓身向天窗爬去,又是一道门,出了门是一道沟壑。站在这道沟壑之上,身 处危岩,脚临绝壁,一江怒水在眼下咆哮,大有危乎高哉之感。剩下的门,深邃 黑暗,曲折多变,人不能轻易而入,需一些非常措施。 这种地方,现在离我的生存之地似乎已经很远了,有时又觉得它们在我视 野出现得那么明显。而当它们出现时,心里总是感到一种厌倦。就像费翔在八十 年代唱的那样,满怀着生命的疲惫,走在一条陈旧而乏味的道上。 风厢峡:鲁班与悬棺 鲁班被神化之后,记性就不大怎么好了。总是把很多东西遗落在民间, 就如众神身边的小的,动不动就跑到西游记里去为难一下那可怜的孙悟空一样。  班神把他的风厢遗落在瞿塘峡那岩缝高处的石缝里,人们爱物及乌地视 为神物,就把这段峡叫做风厢峡。而且,还寻出那石厢上,有着名符其实的“风 厢”二字。而且风厢就处在峡中的栈道上。 风厢之高,地理之险,非一般人敢接近。久而久之,便在人们心里幻化 成神物。倒是那盗贼,不厌其险,更不顾性命,爬到数十米高的悬崖上,取下一 具岩藏物,以器击之,“作木声”。后被处罚,物归原处。直到近年,两采药人 合力一去,一举揭开了这个风厢之谜,原来是战国秦汉时期的岩棺。内有巴式铜 剑、铜斧、木剑鞘、草鞋、汉初四铢半两钱等。 如果把三峡木棺岩看成一个部落的话,那么这个由悬棺群组成的部落则非 常强大,强大得弥漫了整个三峡,以至在长江那千丈绝壁的峡谷里,它们像一双 双古巴人的眼睛,时时刻刻在凝视着你。 泉水:间歇与凤凰的甘草 柏格森说:回忆是灵魂与物质的交点。我则认为这是真实的空话。 因为灵魂与物质似乎永远没有交点,灵魂是回忆的物质,而物质正好是遗忘的灵 魂。相反,我认为联想才让灵魂与物质有着真正的交点。在生命的深渊里,在回 忆更亲近我们时,才能证明我们的思维和肉体都已经老了,都在裹足不前。而当 联想更亲近我们时,却正好相反。虽然它没有回忆显得那么亲切,但是它似乎更 美好。 水是人所推崇的母性的象征。而泉水更是如此。它排除了一般水 的庸俗层面,从而进入一个比较圣洁的领地。因为水本身就兼容着回忆和联想的 性质。所以就三峡的民俗或是文化事象而言,泉水多与一些美丽或是美好的事物 相伴相生。凤凰饮泉与间歇泉就是如此。  相对于间歇泉而言,凤凰饮泉的背景要少得多,几乎是一种本色面世的态 度。但是它的形象动感所带来的思想,似乎要多得多。  凤凰饮泉却成了一个兼职的角色。它落生在粉壁墙的岩壁上,处在一种 险象丛生、岌岌可危的如盖山体上。可是,它那种美丽的凤凰形象,却比任何地 方更趋于圆满。它从悬崖上垂直着地面,那小小的头、细细的颈、大大的尾,披 着绿苔和细竹,在展翅欲飞的同时,却又沐浴着飞流而下的甘泉。这一切,无不 包容着某种苦行僧的味道。而那种如尝甘草的清凉形象,则又是如此让人刻骨铭 心。这凤凰的身姿,正如同着郭沫若诗里的涅磐火鸟,那再生的形象,真是到了 让人刻骨铭心的地步。 在这里,回忆就是经过了死亡的道路之后,一种生命得以游荡,得以 净化,得以进入更加崇高的境地。这种回忆几乎没有自私的意味,而是充满了宗 教的色彩。那种纯粹的纯净,行走在生命途中,让人仿佛听到了每一片虔诚的声 响。 上帝只折磨盛装在肉体里的灵魂。一旦肉体变成了黄土,这种折磨就会自 然加以消殒。只有你的灵魂钻入一尊具体的肉体,你才能享受被折磨的权利。可 是庸碌地生存着的灵魂是最不容易逃掉的。只有蜕化、创造、再生自己,让自己 的灵魂更多地具有飞腾和逃跑的技巧,从而注入到他的肉体里,让他的肉体崇高 的魂灵,才能成功地逃脱。如果灵魂站得和肉体一样高,它肯定是逃不掉的,灵 魂必须学会在肉体上飘荡,飘荡,久久地飘荡。无疑,凤凰做到了这点。它不仅 逃到了另一具肉体的天堂,而且让它得以崇高了。 它那幅清新的样子足以说明一切。 同时这只凤凰又是属于联想的。客观存在属于未来。一切对于新生的肉体及 里面的灵魂而言,都才刚刚开始。在它身上,丝毫没有前身余留下来的凄凉。相 反,它身上只有着一种宗教般的干草的香味,或是刚割下的青草和已经成熟的草 原的芬芳。在它的身旁,阳光酣畅地饮着清晨的露水和各种自然隐秘的玉液琼浆。  其实这些都是甘草的味道。 和凤凰饮泉比起来,间歇泉可能主要表现在能给人带来普通乐趣。 南宋乾 道五年,陆 游被受夔州通判之职,次年由山阴赴任,将一路见闻写成日记,名《入蜀记》, 说到这个间歇的怪泉:“……人大呼于旁,则泉出;屡呼则屡出,可怪也。”其 实,这是山泉流累了,在不断地间歇。与人的呼声无多大关连。不过,这陆游说 的这泉,正是凤凰泉。原先的圣姥泉在白帝城下,但早已湮没,唯独这凤凰泉依 然依旧。作为以间歇泉为面孔的凤凰泉,为瞿塘峡平添了几分清幽和雅趣。人行 峡中,它有时就如突然从天而降的细雨,映照着阳光洒向江面;有时又如飞泻的 根根银柱,在深峡之中,飘荡飞舞,形成一阵迷茫的水雾。这些东西又都能给人 带来一些普通的乐趣。 对那些一味追求生命本来意义的人,它们就是可以给他们生命增添维生 素的食物。至少有了这些乐趣,自杀者会大大减少。 孟良梯:从胆怯的栈道说起 孟良梯被刻在瞿塘峡口的粉壁墙上。 现代人站在它面前,根本就不可能有思古的幽情,倒是有一种如同 来到了日思梦想的情人面前。那种被陡险所带来的心理上本能的瘫软,如同让情 欲注满了身心之后的无力。虽是不同的两个事物,却有着共通的身心反应。 梯名里的孟良是演义小说《杨家将》里的一员大将。历史和小说里的 北宋大将,是怎样钻到这石壁里去的,听了当地百姓的这个传说,就会恍然大悟。 北宋名将杨继业在北方戍边战争中屡立战功,后因重伤被俘,绝食而死。其事迹 在民间广为流传。奉节一带的民间传说杨继业死后,其尸骨埋在白盐山的“望乡 台”上。一天晚上,孟良为搬迁尸骨,在此开凿石孔,攀援而上。不料石孔才凿 到山腰,便被存心破坏此事的和尚所发现。和尚假学鸡叫,孟良以为天亮,怕被 人发觉,只好停止打孔。人们因此叫这些石孔为孟良梯。 这些方形的石孔,自上而下,呈“之”字形,果然只行到山腰里就没了踪 影。而且在梯子的东面,还真有一处略微突出的奇石,想必就是那光头赤足的和 尚。不同的是他被倒吊着,传说是孟良所为。 其实,这列石孔是古栈道遗址。有一些石孔里至今还残留着一些木桩。 古代夔门南岸的白盐山上,曾经有过一座古老的城镇,这条栈道就是通向这座古 城的要道。 峡江古道,有一句被叫苦连天地说烂了的长叹:“蜀道难,难于上青 天。”就是这一声悠长的行路难歌叹,喝出了三峡人由古至今交通和运输的绿色 胆汁。也就是这种绿色的胆汁,铺排了三峡人的力量,向漫漫古道上作出了无畏 的铺张。每一钎每一锤都凝聚着一团团生命和血性随着历史的时光火腥飞舞和殒 落。最终的结果却是在三峡中,一段段昔日的血肉磨砺出来的栈道。既不辉煌, 也不华贵,只是以一种除了供今人散发观赏和怀古幽思之外,而毫无用处的姿态 存在着。 沿着这种存在的足迹,在三峡可以搜寻到五六十公里长的栈道。瞿塘峡里 从奉节的草堂河东岸,至巫山大溪对岸的状元堆山,约有绵绵的十公里长的栈道。 巫峡里从县城对岸,至青莲溪止,有长达三十公里的栈道。其余的栈道零星地分 布在西陵峡内。有些栈道,至今还可以走人。 于我而言,印象最深的是大宁河里的古栈道。它们被凿在龙门峡谷的石 壁上。两排整齐的石孔,以一种无声的姿态,从巫山龙门峡并排向一个方向延伸 着,距离水面三五十米,一直延伸到大昌镇。全长有一百五十多公里,近七千个 孔位。这条栈道向西北一直延伸到陕西的镇坪,以及湖北的竹溪,渝东的城口, 总长有400多公里长。从这种规模来看,大宁河栈道可能是中国现存最长的古栈 道遗址,为三峡的第一古道。至于那古栈道是不是因军事需要而修,现存的资料 已无从考证。 但是,大宁河栈道的来龙去脉是清楚的。据《大宁县志》记载:大宁 河古栈道的石孔为秦汉时凿,以用于竹筒引盐泉,至巫山大昌熬制食盐。巫山县 志也是如此言说。但是如此长的栈道,也绝非一朝一代所修,而是逐渐修筑起来 的。明崇祯七年(公元1634年),明朝官府在巫山、大昌设立了13个隘口,以防 备张献忠农民起义军。张献忠也曾利用古栈道与明庭周旋。 作为一段枯莠了的交通史,栈道已经被历史永远封存了。但是文明的 尘土,会不会因为人类的亚状态而再度重来,就像小朋友玩弄着建设城堡的游戏, 人类的真文明一旦不高兴,把它们毁灭了重来,也说不一定。真正的本质的文明, 如果再来一次翻江倒海和沧海桑田,我们幼稚而且退化了的人类,是否又会重捡 那笨重的金属重量,用以打凿通行生命的栈道呢?  让我们在心里保存好那把坚硬的铁钎吧。 夔门:英雄与寂寞的轮回 站在江上望夔门,高高的白盐、赤甲二山拔地而起,以一种卓越的精神高耸入 云。近江的两岸,壁立如削,恰似天造地设的大门。这里的河床,只有百余米, 把滔滔大江紧束得像一条深深的沟壑,以致我的先人杜甫感慨道:“众水会涪万, 瞿塘争一门。”他用一个争字,活画了夔门的赫赫水势。 夔门的白盐、赤甲二山与这滔滔江水的动感相互对应,以一种最本色的 绝壁陡岩,面江迎风,呈现出白、赤、黄、褐 各种异彩,与爱用诗意涂脂抹粉 的晨曦、晚霞、秋月交相映辉,形成了“赤甲晴晖、白盐曙色、夔门秋月”等胜 景,把个雄山猛水,描摩得别有一番柔情蜜意。  从文化的视觉,把夔门和三峡的出口南津关比起来, 夔门确实要寂寞得 多。重进轻出的民族心理似乎在这里已经消磨殆尽。可见浩浩荡荡的长江和九曲 蜿蜒的三峡在无意中热了一个,冷了一个。 这种门文化的落寞,让人想到中国 封建性的起落历程。城与门,几乎是中国封建性渗透到骨子里的一种产物。数千 年直到今天仍然残余的这种东西,无疑衍生了这种强磁场的封建文化。那么,自 然的夔门,所充满的这种荒凉感,想以它的姿势告诉人们一点什么呢,还是让我 们沿着那白色和赤色构成的诗意之雾,走进它的内部用心进行触探吧。 夔门是江水入峡的关口。它作为两座对峙着的山体,所承受的冲击力, 比任何一座山要甚。正是这一点,奠定了它苦难和英雄的命运。 对长江而言, 面对壁坚如铁的夔门,无疑也承受着一种苦难。它在四川盆地接纳众多的河水, 汇成浩瀚的江流,到这里突然被夔门所阻, 江水只好聚集在一起,卷起狂涛, 掀起巨浪,拥挤着, 争先恐后地从如门缝般的夔门里挤出去, 去追求一生的另 一种磨难。 江水在三峡里所演绎的故事,何偿不是那种美丽如人间爱情的磨难 呢。 江之北的赤甲山和江之南的白盐山是夔门作为英雄的底气。这两 座山的由来却是如此地普通, 普通得竟和三峡的娃子取名一样简单。赤甲山又 名“赤胛山”, 它的山呈淡红色,象汉子袒露的肩胛。 又因为它的形状像一只 熟透了的桃子,故也有人称它为“桃子峰”。 白盐山因山呈白色,如食盐堆积 而成,得名。 这两个名字其实反映了奉节人的一种风物心理,也是劳动情感的 一种流露。 川人多能吃苦耐劳,特别能负重, 百十公斤的石头或其它重物,他 们两人一夹,呵呵地就上到该去的地方, 没有一丝的声张,所以他们的肩膀就 自然是红的,就是赤胛。赤胛在我记忆里的印象也很深。 我几乎是看惯了峡江 汉子那赤胳膊扎一条长汗巾劳作的景象。 站在入峡口看那赤甲,那壁肩乃至陡 壁, 生动得就是一位峡江汉子宽阔的背影,泛着肉的红光,稳沉而凝重。 白盐山则透露出峡江盐文化的信息。 三峡地区盐的储量非常丰富, 先秦时期就有开采。 汉代在这里设有盐官,开始有组织地开采。到了唐代, 盐 的开采范围就更为扩大了,沿峡各州均设立了盐官,所属各县均有盐井,盐的开 采在三峡变得十分普及。白居易初到忠州, 站立楼头眺望,看到四周隐隐都是 煮盐的火光和洇洇水汽, 犹如烽火狼烟的战场。 杜甫也曾以诗歌的形式描写过 峡中女子从峡谷深处往上背盐的艰辛。 就连大宁河古栈道最初就是为煮盐引盐 泉而凿。 到了近代甚至抗日战争时期,盐还衍生了一些生动的故事,特别是湘 盐一断, 川盐就成了整个三峡人食盐的主要来源。自唐以来, 盐一直是三峡地 区工业的主干产业和从事商贸活动的重要内容。所以,盐是渗进了三峡人骨子里 去了的东西。所以, 现在我们再来看待这两个古怪的名字时, 就不觉得怪了。 像这种渗进了人们不知多少血汗的名字, 在三峡几乎遍地都是。 正因为如此, 这微红的赤甲,淡雅的白盐,隔江对峙,一个红装,一 个素裹,一个耀眼,一个本色,不知诱惑了多少文人墨客在这里流连, 苦苦地 品味那种独有的韵味,为夔门留下了大量千古内秀。 在白盐山下的孟良梯旁, 有一片横延百余米,上下数十米的摩崖碑刻群, 上有宋代以来的名人题刻十多 块,内容多与瞿塘峡有关, 书法包括篆、隶、行、楷,风格迥异,颇有特色, 可谓是一个露天的书法展览厅。 由于这一片岩壁是碳酸钙溶质长期粘附,呈灰 白色,像石灰粉刷过一样, 所以古人称此碑刻为粉壁堂。 《奉节县志》上称: “粉壁堂在瞿塘峡口之白盐山,昔人磨崖刻《中兴颂》于其上。” 《中兴颂》全名为“宋中兴圣德颂”, 它是夔门碑壁上最著名的碑 刻,是“活着的史料”,是书法的珍品。这块碑刻于南宋乾道七年(公元117 1年)四月, 碑高4米,宽6.78米, 共980余字,内容主要是颂扬高宗、 孝宗的功德政绩。 碑文由夔州路转运判官赵不息撰文,当时的著名书法家、 潼 川府路转运官赵公硕写,再由夔州路安抚司主管公事臣王伯庠亲自刻于壁上。壁 刻略带行草风味,书体端庄凝重,雕刻干净利落, 工艺精湛,距今已800余 年,但仍保存完好。 碑刻上还有明代诗人沈在景泰五年(公元1454年)所刻《瞿塘上峡》 诗碑, 诗云:“三峡瞿塘据上游,险由天设古今留。云烟翳树猿猱下, 风浪翻 江贾客愁。山势西来开蜀道,水声东去会湘流。 天桥铁柱连天锁,驻节看碑忘 远游。” 清代国史院誊录张伯翔所书的“瞿塘”2字, 字迹清晰,笔锋遒劲, 秀润沉着; 清代后期书法家刘心源书写的“夔门”二字,字体古朴圆润,既有 汉隶风格, 又具魏碑笔意;近代人孙元良所题的“夔门天下雄, 舰机轻轻过”, 鲜明醒目,笔墨酣畅;李浩端的“雄哉夔峡”,每字有3 尺见方,工整浑厚, 力透崖壁。 最让人心神动气的是抗日名将冯玉祥将军在本世纪40年代的题字: “踏出夔巫,打走倭寇!” 夔门自古就被称为川东咽喉。一索横江, 四川与全国的水路交通便告 断绝。 这儿还真有过一座长江最古老的桥梁。由于夔门西锁巴蜀,东控荆楚, 为历来来兵家必争之地。 西汉末年公孙述称帝失败以后, 守将大多在这儿设桥守关。开始他们架 一些简陋的浮桥, 对敌进行阻击,《后汉书》记得很明确:“岑彭攻江关(就 是夔门关),偏将军鲁奇应募,直冲浮桥, 攒柱有反把钩,夺船不得去,皆殊 死战,以飞炬投之,始得入关。”仅仅就是一种浮桥,就使得岑彭的偏将军很是 作难, 作以殊死战才得胜利。这种浮桥到了南北朝时, 就变成了铁索桥,不过 一直是贴着江面铺设的, 到了宋朝才悬空架设, 有《明史纲目》为证:“元开 熙四年(公元1370年)命征西将军杨和等伐蜀。初, 升遣莫仁寿以铁索横 断瞿塘口,北倚羊角山,南倚南城砦,凿两岸石壁,引铁索为飞桥,用木板置炮 以拒敌,和军不得进。 ”由此可见,元代末年, 第一座长江桥不是为蜀道难的 吁天所动, 而是出于军事目的,非常悲壮地横跨在夔门关口。它不仅可以通达 南北,还可以置炮拒敌, 足以证明其桥面不窄。同样的内容,在《读史方舆纪 要》中也有出现:“夏人守瞿塘,以铁索断关口。北倚羊角口, 南倚南城寨, 凿两岸壁,引绳为飞桥。” 现如今, 从船上还可以看到与之连接的古栈道的痕迹。 那就是有名 的孟良梯。它每个石孔呈方正形,孔距3尺,深1寸,高7寸, 自岸抵达白盐 山腰,连成“之”字形, 石孔以上乃是悬崖绝壁,无疑是通向瞿塘飞桥的古栈 道。 正是因为这种飞桥,使夔门成为瞿塘天险,易守难攻。想必也正是这种天 险人要,让夔门成了一个英雄倍出的地方。即使是现在看上去,仍然能看见那种 英雄气在它身上洇洇缭绕。 偷水孔:机智的痕迹 巴水蜀水的风光无限旖旎,可能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儿埋藏了太多 的蜀国故事,而且这些故事还很重。它们不是桃园三结义成员的作为,就是诸葛 亮的心计,把个瞿塘峡铺张得满满的,从而使三峡形成了一条惊心动魄的三国文 化线。偷水孔却例外。它说的竟是明朝那个农民起义领袖张献忠的事,而且让这 一个个小小的孔,永远铭记了一位农民的智慧。 偷水孔并排在瞿塘峡北岸的峭壁上。明朝崇祯年间,农民起义军领袖张 献忠,联合十三家起义军,辗转在川东一带,打击皇帝势力。他得知夔门天下雄, 地势险要,峡口如摩天之门,是川鄂的咽喉。于是就攻下白帝城,据山扎寨,率 众守关。崇祯皇帝得知消息,惊恐万分,以为张献忠控制了夔门,将会切断明朝 庭与四川的联系。于是他调兵遣将,封锁江面,断绝山上水源,想困死起义军。 天晴久旱,山上的几眼细泉早断流干涸,义军人众,吃水一时成了燃眉之急。 时间一长,几万人马,不用官兵上来,就会全部干死。张献忠到江边观察地形, 只见脚下陡壁百丈,根本无法下去。于是他就派人在临江的峭壁上凿孔,插桩为 梯,每天深夜,派人下江边提水上山。但是这样提水仍然不能解决问题。一天张 献忠亲临江边提水,侦察情况,以定退敌之计。 他忽然发现桶里舀进了一条小鱼,便灵机一动,派人捞了许多条鱼,等 到天亮时,将小鱼从山上丢到江边敌军阵营。守在峡谷里的官兵看到了活蹦乱跳 的鱼,大吃一惊,认为如此困守都没断绝义军的水源,就主动退却了。 如同脱胎于诸葛亮弹琴退敌的机智,这个传说把张献忠的勇猛和智谋很 充分地显现出来。 从而让峡江的高壁上,留下了一排方方正正的智慧痕迹。 这个传说得以流传,换一个角度来看,说明三峡百姓对农民起义领袖张献 忠很热爱。关于张献忠,在峡江栈道的历史里,也有他的影子。那漫长石壁上的 通途,从巫山的小三峡,一直到白帝城,都有他利用前人智慧的痕迹。试想,在 那千峰万岭的三峡峡谷里,闯进来这么一支正义的队伍,也确实令那时的皇族十 分为难。但是在骁勇的起义军眼里,这里的高山险阻,也正是他们甩开胳膊,亮 开双腿,向往胜利的道路。 逆境与坎坷,对人生而言并非是一桩坏事。可是,世上又有谁总是站在 神明面前祷求:“请赐给我苦难吧!” 滟氵预堆:艳遇是一条蛇 滟氵预堆真是与艳遇有关。当然地想, 艳遇本身后面可能就是祸患, 更何况成堆的艳遇后面。如果有一天, 人们把秩序看成是一种祸患,那么艳遇 无疑是美丽的。 其实,人世间并不少这种辩证的颠倒。 滟氵预堆原来真是一个美女形象在成全了一位青年船夫的艳遇之后变的。  在所有的文字里,滟氵预堆都被定位在一种生动的险峻意象之上。有很多人 都写了它的险象丛生。 而我看到的滟氵预堆则是一片汪洋,顶多是水面有些 湍急, 有些漩流,有一种它带动的风在扇动你的衣服。这时, 叹只叹我没记住 《红楼梦》里宝玉哭黛的唱词。 面对不复存在的滟氵预堆,我大概是真正来迟 了。不管它是妖是人,是恶是美,它曾经以最美丽的形象出现过,也就是说,它 曾经美丽过。它曾让宝玉似的男人心魂颠倒, 它就是美丽的,就有资格让人为 它唱一首忧伤的歌。 何以曰滟氵预,让人想到爱情的奢华,想到诱惑里面的陷井。世上还真 有想当然想对了的事情。有一个传说恰恰证实了我这种无凭无据的联想。 在上古时代,这里有一条独角夔龙。它呼风唤雨,翻江倒海, 弄得洪水泛滥, 民不聊生。女祸氏知道了, 将一炉五彩炼石向夔妖倒去,把它镇到了江底。年 长月久, 炼石化成了一堆礁石。大禹到三峡治水,为了保险, 又托巫山神女用 紫荆和黄杨编成一幅锁龙圈, 把夔妖的手脚都锁起来。夔妖这才潜到江底,不 兴风作浪了。 不想偏有节外生枝的事。奉节城几个青年船夫, 在峡江里潜水。 一个 名叫阿江的小伙子潜入江底就不见出来。大家都以为他淹死了。其实,阿江没有 死。 他在水底遭遇一次艳遇。 那阿江下水后,见到一个穿金戴玉、 十分美丽的女子,独自坐在地上, 伤心地哭泣。 他走上前去问她为何在此哭泣。那女子告诉他,上月初,父亲当 官赴任, 她随父亲官船经过此地,触礁沉没, 后被夔妖抢来强逼成亲,因至死 不从,所以被关押在这里。 艳遇的伏笔就在这里打下。 那阿江竟是个怜香惜玉的船夫。见她说得可怜, 想帮她逃走。不料那 “玉”太重了。 女子说:“不行不行,夔妖妖法多端,我们逃不了。”阿江说: “那怎么办呢?”女子有点难为情地说:“夔妖说过, 除非有人来这里和我成 亲,才会放我。 想不到今天你到这里了。”说罢,含情脉脉地瞟了他一眼, 便 低头用手帕擦眼泪央求说:“现在只有你救我了。”这明明是出的难题。 面对 突如其来的艳遇,真叫阿江为难,答应吧, 婚姻大事怎能这么随便,不答应吧, 又怎能救出这个女子。可谓是一种弱小呼唤出了阿江的英雄性情。 那女子见阿江不开口,又苦苦哀求他, 眼泪一串串掉下来。阿江左 思右想后,向那女子说, 必须回去禀告父母,再来和他成亲,救她出去。那女 子十分高兴, 取下手上一双镯子,作为定情的信物。 阿江只取下一只手镯,对 她说,“我拿一只,你留一只,等到回来时, 两只配成双,岂不更有意思。” 那女子微笑着, 亲热地把阿江送到洞口。分手时,嘱咐阿江打听一下大禹的消 息。 那阿江回到岸上,才知道洞中一日,人间几十年。家中父母早已去世, 他那位专打宝刀宝剑的爷爷也死了。 阿江的水底奇闻,一传十,十传百,轰动了奉节城。这奇闻传到了阿江爷爷 的徒弟法海似的人物王大山耳里。王大山立即赶来相会。当阿江谈完水下经历后, 他觉得这件事很奇怪, 特别是那女子为何要打听大禹的消息。他告诉阿江“那 女子是夔妖。” 阿江对王大山的话半信半疑。王大山说, 不信你还可以再去一次洞里。便 教他如此这般。 阿江的第二次艳遇开始了。他来到洞中, 那女子见了,春风满面连忙摆上 酒席,邀他开怀畅饮。酒过三巡,她就问起大禹来。阿江兴致勃勃地说: “大 禹王不但福寿安康,而且身强力壮,还在到处治水,降龙伏妖。 你听说过吗, 许多年前,他还在奉节伏过夔妖呢。 ”那女子“呀”地一声,吓昏了过去。 阿 江马上把准备好的手镯,给她戴上;又取出雄黄,倒入酒杯,把酒灌到女子口中。 不一会,药性发作,那女子倒在地上,现出了原形, 是一只秃头独角、满身鳞 片、龇牙咧嘴、 样子极为可怕的夔妖。阿江拔出镇妖宝剑向夔妖刺去, 只听那 夔妖哇的一声,冒出一股乌血,把阿江冲出洞口, 他忙转身关住铁门,将那镇 妖剑插在铁门上。 这时夔妖已赶到门口,从门缝中伸出魔爪去抓宝剑。 可它因 为一次艳遇而将成为磐石的命运无可改变了。 这是附在大禹治水故事的续章。 也是历史书里的英雄由神到人的一次着陆。 这个故事提供给我们的哲思层面很丰富。从故事的流水来讲, 作为人们渴望而 又被道德地拒绝的艳遇,既有某种不可逆转的因果, 又有一种津津乐道的猎奇。 这种心理实在是太普遍。其实, 我认为从夔妖被诛的事实来看, 这种艳遇实则 是一种破坏上的建立。没有这次偶然的艳遇, 夔妖会永远躺在峡江的深处,一 侍时机成熟,就会出来害人。而正是这次艳遇,让它成了永远的磐石。世人往往 爱看表面, 表面的吹捧究竟值多少钱,能支撑大厦多久,人们不爱思考。 世人 对真恶的事物看似在深恶痛绝,实则是在心里呼唤, “向我靠拢点儿吧,再拢 点儿吧。 ”因为艳遇对艳遇者以外的人来讲,确实是种好东西。把它加到政敌 身上, 可以让其身败名裂;把它加在文学作品里, 可以提高作品的卖点;把它 弄成历史,建一座庸城, 可吸引更多的游客参观。它简直就是一束艳丽的毒花。  从纵的层面来讲,夔妖变成美丽的女子, 也有美丽的时候。这种建立在恶 之渊源上的美丽,从审美上来讲,似乎更具魅力。比如由此衍生的故事。 问题是谁来操纵这些看法中的一种。而且任何一种都可能被它的操纵者带 到上风普施众生。 这些都是我在探寻滟氵预〖的出生时一些胡思乱想。 就像思考一个人的出 生一样,弄清一座山一个石头的来历,比人的出生要有意义得多,至少没有功利 的心情。 可是真正面对了真实的滟氵预堆,我似乎没有了乱想的勇气。 我见 到的滟氵预堆,是一泓江水。 和长江每一处微泛波澜的江水一样,该有泡的地 方有泡, 该有漩的地方有漩。总之是一泓江水。 我心里也知道是现代文明一刀 斩断了滟氵]预堆存在的历史。告别昨天之后, 它丧失了自己的人格和个性,我 不知道它心里是什么滋味。 它其实是变成了一条鱼。 变成了鱼它就被悬在了许 多人的特别是船家的门楣上,成了一条干鱼。 现实的滟氵预堆真是被秩序的人看成是一种恶美的具象。 奇怪的是有过很 多的文人墨客都对它倾注过优美的笔墨,而且墨中不乏温情。 眼前的滟氵预堆实际上被秩序化了, 不存在就是进入了某种秩序。只是我 们这些没有见到过它的人, 从内心深处对它也有一种本能的渴望。想是与历史 无缘。 这让我想起宜昌的中书街上,有一处居室的檐上, 精致地写着“墨缘轩” 三个字。想必墨的附着必是有着一定缘份的。而缘,有历史的缘,有现实的缘, 有雅致的缘, 也有庸俗的缘。诸多的缘排成队坐在一起, 那种姿势就拼成了历 史的块块,再把这些小块块拼在一起就成了历史。  我自认为与滟氵预堆是有墨缘的。 不然我就根本没有力量和胆量站在太 多的文人墨客为它立下的文化碑林上,再来审视它。审视确实需要勇气。 有时 候站在门里的人还担心回到门外呢,何况我这个门外之人。 我还真不服,写史的人为什么总是不在历史这个家园里面。要从本质的意义 上认识滟氵]预,还得靠那些故纸堆。真正的石头存在了几千上亿年, 还要靠只 有二千多年文化的纸来对它进行识考,想必是人间一大滑稽。 们 翻故纸堆, 其中有在船工中流传着的一首《滟氵预歌》, 想必是很 表面地对它进行的一种准确认识。 滟氵预大如象,瞿塘不可上。 滟氵预大如牛,瞿塘不可留。 滟氵]预大如马,瞿塘不可下。 滟氵预大如袱,瞿塘不可触。 滟氵预大如龟,瞿塘不可窥。 滟氵预大如鳖,瞿塘不可绝。 这首民谣载在张大铄的《巴蜀旅程潭》里。 从这首民谣里,我看到的是人 们对滟氵预的顺从, 而不是指责。在这里,古人的这种顺从就是一种遵守,遵 守自然, 遵守规律,他们玩得似乎比我们服贴。 其实滟预堆不只这一个名字。它还叫燕窝石, 古代还叫犹豫石。这些名字 也表露了上述思想。秋冬水枯时,它在江心才会显露出庐山真面目,长约30米, 宽20米,高约40米,好似一头巨兽矗立江心,此时, 下水船可顺势而过, 上水船则因水位太低,极易触礁。 面对滟氵预堆这种自然,人们一开始就讲究 的是遵守。 夏季洪水暴发,一江怒水直奔滟氵预堆,狂澜腾空而起,涡流千转百回, 形成滟氵预回澜的壮观景象。 这时滟氵预堆已大部浸入水下,行船下水,如箭 离弦,分厘之差, 就会船翻人沉。人们讲究的还是遵守。 当滟氵预堆露出水面 部分如牛、袱、龟、鳖一般大小时,那就更需十分警惕了。 古代船民为消灾避 祸,有投牛祭江的风俗。 杜甫在《滟氵预堆》中写道:“巨石水中央,江寒出 水长。沉牛答云雨,如马戒舟航。”诗中的沉牛就是祭江。 出于良好的航运目 的,北宋诗人范成大表达出“不知滟氵预在船底, 但觉瞿塘如镜平”的理想。 古人在自然和文化面前讲究的更是遵守。  唯独1958年冬天,一堆滟氵预石,一堆坚固的历史,一种长江绝无 仅有的叛逆,变成了秩序化了的现实。瞿塘如镜了,而滟氵预回澜永远成了历史 的陈迹, 每道关注滟氵预堆的目光成了历史。 原来滟氵预堆凝进了一部峡江的航运史, 也溶进了世人对历史是否宽容的 心灵史。我没有读过长江史, 但我敢肯定, 它在那本史书里一定有着非常厚重 的一笔。那一笔现在只能写上惋惜二字。 滟氵预〖堆在我的认识里,想给它一个准确的定位, 我觉得很难。特别是 比较有个性的事物,并不是有很多人喜欢和欣赏。而滟氵预堆是属于其中十分固 执的一种,就更不讨人喜爱。不仅如此, 它还显得那么锋芒毕露,对那些利欲 熏心的船只来些吓唬,来些挑战, 这样它的存在就是问题了。 炸掉它吧。 看着那一泓江水在流, 那里面有我给滟氵预堆的泪水一滴。那也是我无奈 的重量。不过我相信, 历史终会荡涤出它应有的重量。 张飞庙:江上风轻 三国文化是三峡文化中一枚很粗的枝叶。站在三峡任何一个山头,都 可以看到它那苍翠欲滴的绿色。 历史和三峡这种奇特的时空把它们沉淀得像一 坛老酒。 三国真正的战场在宜昌和荆州一带。最终把一段历史的桌沿震得啪啪 发响的蜀国,却建在了川府。 这是一种因果的错位,也是一种历史的错位。文 化也是如此, 宜昌乃至荆州全是三国人物作为过客的痕迹,而巴蜀却享受着他 们丰美的沉淀。唯有三峡没有丝毫的遗憾。无论到达与否, 其实都是时间和历 史的过客,世间本就没有永远的主人。 好比一个汉子把一种文化的负重,从脚 上提到头上一般,三峡没有文化比较上的失落。因而,它就像一位刚刚从高梁林 子里跑出来的少女, 浑身洋溢着三国文化那高梁花子般的芬芳。 张飞庙就是一种。 张飞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个粗人。既然是粗人, 丢三拉四,缺乏细腻, 有的只是莽撞和勇猛,有的只是破坏地建设, 有的只是转不过弯的心肠和脑子。 我心里很奇怪, 怎么竟给张飞建了一座庙。而且建在江边上,还刻写着“江上 风轻”如此清秀的字眼。历史有没有搞错,三峡人是没有烧香拜佛的神仙了怎么 的。 张飞从哪里弄来人们做庙供奉他的魅力呢? 走近张飞庙,才发现自己的浅薄和主观。 张飞在三峡人眼里,不是一 个神,而是一位有肉有魂有灵的人。 人该是多么复杂而又富有多重意味的体栽。 张飞生于河北瘃群,死于四川阆中。为何庙建云阳?民间传说是当年关羽败走麦 城死于荆州之后, 噩耗传来,驻守在阆中的张飞旦夕号泣,泪湿衣襟。 在沉重 的悲痛之中,他义愤地对末将范疆和张达下达了战令, 三天之内备齐白盔白甲, 若不完成则要斩首示众。三天后他将率军挂孝出征 为兄长报仇雪恨。范疆张达 被逼急了,趁张飞深夜熟睡之际, 将他杀害,取下首级,投奔东吴而去。当他 们到了云阳境内时, 听说东吴已派人向蜀国求和,并答应归还荆州, 以便携起 手来共同对付曹操。范疆张达就将张飞的头颅掷到云阳长江之中, 然后仓仓皇 皇地逃掉了。当天夜里, 铜锣渡口有一个老渔翁撒网时,捞起了张飞的头颅, 以为是不祥之兆,便又将它扔到江中。夜里老渔翁得了一梦, 梦见张飞站在他 面前恳求说:“我与东吴有不共戴天之仇,岂能让我抱恨终生! ”他流着泪请 求老渔翁把他的头颅埋葬在蜀国的土地上。老渔翁醒后, 忆起张飞的梦中之言, 立即跳入水中,双手捧起张飞的头, 含泪把它葬在古渡口南岸的飞凤山下。后 云阳人因感动张飞的忠义而修了这座庙。 张飞庙的文化内涵,出乎我的意料。那庙的座势, 可谓依山傍水, 气象巍峨。用传统的文化审美来说, 可是占尽了天时地利。在张飞庙前临江的 石壁上, 清代书法家彭聚星书写的“江上风轻”四个大字,雄浑厚实, 有六尺 见方大,流露出一种人格的力度。这一字书,无异是张飞庙的题目。 张飞庙里 最多的是木刻书画、古碑石刻。粗略统计, 仅象汉代的《张表碑》这类稀世书 法珍品和雕刻就有20件之多。 还有宋代名士苏东坡的手书《前后赤壁赋》, 黄庭坚的《朱兰赋》, 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御笔手书,清代怪杰郑板桥的字 画,竹禅、 刘墉、张问陶、何绍基等名家留下的墨迹200多幅。这些墨迹, 让人如在艺术宫殿。张飞庙的文化重量简直太重了, 重得成了“文藻胜地”, 成就了“书法艺术甲蜀东”的美谈。 为何人们心目中的豹头环眼,燕颔虎须, 生性勇猛得逼人心魂的张飞,会有如此强悍的文化凝聚力呢,我想,这一切的一 切, 仍然来源于张飞那浓烈而细腻的情感。 英雄多悲风,张飞也不例外。明代文人陈文烛写的“云安县有桓侯庙, 古木悬崖共暮烟。传说头颅曾葬此,可知肝胆更谁怜! ”给人绝对是一种悲怆 感。古木、悬崖与暮烟, 何曾不是那种怜悯到了历史深处的悲风。在这种文化 背景下再来审视张飞, 我觉得张飞性格有着深刻细腻的一面,而且是那种产生 文化凝聚力的细腻。 回想起来,张飞的细腻在一部《三国演义》里,有着很多 的细节。而这种性格,在民间传说和人们对张飞文化的推崇中,可以见到许多亮 丽的斑点。 张飞庙的助风阁又是一证。 张飞庙的主要建筑有正殿、结义楼、望云轩、助风阁、 杜鹃亭、得月 亭。这里翠竹绿棕,古藤攀崖,横添的山泉滴悬, 与庙前大江的功利和浮躁相 映成趣。一静一动一寂一喧之间, 让人体味到冷暖阴阳人仙的界限,倒使整个 庙宇落得一派幽静安详之态。 助风阁据说是埋葬张飞头颅的地方。有一天, 心归蜀地的张飞的灵魂 长出了一双大脚,站在庙台上,看着急流直下, 帆影点点,全是靠人肩贴地而 行地拉纤。 细腻的张飞灵魂生了同情之心,于是他暗暗吹动顺风,助那艰难的 船,一行三十里, 使船夫免除了拉纤的重力之苦。船工们很感激张飞, 便凑钱 修了这助风阁,以便他助风助累了的时候,得以歇息。 这是一种生人与死人在 爱的精神领域里的沟通。其实, 中国人最容易与死去的人沟通,而且每个生人, 都会把他最爱的死人当成他生命中的神进行祈祷和供奉,即使他在与死者生时并 一定很亲密。这种心灵的挨靠感是绝无仅有的,更何况张飞这种人物。这就是两 片爱心,是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 其实人们心里何止装了一个张飞,而是装着 整个一部三国,甚至是一部三国演义。因为这种盛装,便生了风,生了助阁的灵 魂,生了江上的风轻。 倒是杜鹃亭的意义颇为别致, 是为纪念杜甫寓居云阳而建的。公元765 年,杜甫在云阳停留了5个多月, 留下了30多首诗。这些诗里有4首是写杜 鹃的,而且颇有云阳风骨。 “峡里云安县,江楼翼瓦齐。两边山木合,终日子 规啼。 渺渺春风见,萧萧夜色凄。客愁耳听此,故作傍人低。”从诗中, 不难 见诗人潦倒的凄迷。杜甫是不是把张飞的义愤, 杜鹃的凄苦与自己的清困,全 部押到杜鹃的身上去了呢? 与张飞庙对应的,是庙侧的江心那块黑色的龙脊石。 它形如游龙,头 朝东尾朝西,脊梁露在水面。 白天它在波浪里时隐时现,变幻无常。夜里,黑 色的江涛在巨石上, 哗哗作响,彻夜不停,形成动人心魂的龙脊夜涛。夜涛的 风味, 想必就是那真正的千堆雪。“沙滩石甲分鳞次,水激龙头听夜呤。”人 们常常春游龙脊,以鸡卜岁凶,并在龙脊上饮酒高歌, 吟诗作赋,聊发狂放情 怀。“讲武愧无良将略,题诗谁是谪仙才? 石间歌舞难为罢,习习和风到酒杯” 就是当时的豪放情景。现在, 龙脊石上仍有北宋元佑三年以来的石刻题记10 0多处, 古人的狂放无意成了今人研究文化与水文的珍贵资料。 和古人比,今人的身影是不是太拘谨了一点呢。 走出张飞庙,站在长江的船上再回首来路, 我就特意往助风阁上望, 心里幻想着那站在石头上助风的人。 我就想到他在玉泉山上的断喝,使那千年 的溪倒流,桥断毁。 我们的民族太需要这种伸进民族心里的一声断喝了。 我还 听到他身首异处“还我头来”震天动地的呼喊。 还看到他把松枝拖在马尾上, 急起如浪的烟尘,给敌人一种千军万马的错觉。 这是一个多么细腻的人。他的 细腻有如那一声惊天动地的断喝, 有如站在我们民族脊梁上的一声猛吼。 就是 这种正气的猛吼和断喝,撞击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灵, 从而榨出人们骨子里的 正气,一股一股往外弥漫,弥漫得到处都是。  白帝城:历史的错乱 杜甫是个甘于寂寞而且比较实在的人。 也许就是因为这一点,他不是很讨统治阶级喜欢。 他的待遇也不是很 公。生平潦倒,死后数朝的统治者一直不喜欢他。甚至到了现代曾几何时,人们 把风头和美誉全让与他同世的李白先生占去了。 始终让他巴在李白之后揪着。 也难怪,杜甫是个不大说好话的人。他为人处世时时显得那么郁闷沉重, 一幅 苦难不堪的样子,确实是不讨人喜欢的。 他的诗,更是难得有些如同鲜花般的 笑容。 就连他写那帝王将气十足的白帝城,也是让人进不了心, 得不到安稳。 “白帝城中云出门,白帝城下雨翻盆。 高江急峡雷霆斗,古木苍藤日月昏。” 你看, 西汉末年,那位古老的帝王公孙述精心操持的帝王城, 那些有种的王候 将相们潜心呵护的白帝城, 在我们食着人间烟火也许是唐代最伟大的诗人杜甫 笔下, 却是云出门,雨翻盆,雷霆斗,日月昏。 他不遭人嫌才怪哉! 这哪里 是在写一种清静美丽的王城和历史, 他完全是站在白帝城头看自己一生走过的 历程 。 但是, 并不是统治者就不会处到遭人嫌的处境。在位时,你说建个白 帝城就建个白帝城, 你说建个明良殿就建个明良殿, 你说建个观星阁就建个观 星阁。你还说把自己的位像摆上去就摆上去。 人啊,谁知身后事哩。当你化着 一杯尘土后, 老百姓就会把你消了。无论在心里,还是在形式上。 消得你成了 昙花一现,甚至让你成了一段历史的笑料。 甚至不惜让历史发生错乱。 老百姓把风马牛不相及的英明和英雄竟摆 了上来,而且一摆就是千年, 就是万年,让这里每一片泥, 每一片风都浸润了 他们的气息。让人一站在其中就感到和他们在进行一种难得的絮语。 而老百姓不喜欢的公孙述们, 只有那些研究历史的人才会把他们从故 纸堆里挖出来,让人们晓得他们曾经在这里摆过阔,打过座,还有过一会儿威镇 南山的日月。 所以, 我不知杜甫当时是不是想到:你不喜欢别人时,别人也正在不喜 欢着你呢。 这才是真正的历史。 说到这里,我想到李杜的文才。 杜甫是如此沉重地写白帝城,而李白的 “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 则让人想到米兰·昆德拉写过的一篇小说名:生命不能承受其轻。李氏大诗人浪 漫的大鸟, 从白帝城一直飞到江陵打了个来回, 真正让人刻骨铭心的竟是那啼 不住的猿猴。就是在这种想象里, 现实的船又已理想地行走了万重山。理想复 理想, 浪漫复浪漫。虚实交融,终还是虚的意境, 熏陶了中国多少代无谓的诗 人。 但是, 作文作诗都有自己一定的法则。就像现代人实忱地追求本色与 真理一样, 人们在文章里,不经意间看到一声矫情的“啊”时, 就像吞进了一 只苍蝇一般的感觉。还是实在点儿好。 杜甫是想实在的,但是实在不完全出好 诗。 所以杜甫这首白帝城不完美。要说完美,我想到一个人, 而且是真正三峡 的人,他的诗很实在, 却又让理想的光芒四射了他的诗, 让他的诗光照了中国 最长最宽的历史河流。这个诗人就是屈原。 杜诗里有半个屈原,李诗里有半个屈原,剩下的都是他们自己。 不 同的是读杜诗可以看见他的血正在从血管里流出。读李诗,始终有一种作乐与享 受的感觉。 也许正是这种感觉,他们一个让人喜欢, 一个让人不喜欢。平心而论, 大多数做一方官的人, 谁又心愿自己的臣民里有一些叫苦的歌手呢。 好话任何 人听起来总是顺耳些。这样想, 好李恶杜的原因就很明白了。 平心而论白帝城,没那些是是非非的身后事,应该是个美妙绝伦的好 地方。你说它三面环水,一面傍山,孤山独峙,何其安然。 而且颇有一种英雄 的气势。尤其在雄伟险峻的夔门山水中, 孤傲得令人心动,美丽得令人流连。 遗憾的是,白帝城有过白帝一世的英名,但是,白帝庙里根本就没有白帝的供像。 在白帝庙里闹腾的全是些三国人物。有诗为证:  地厄荆梁气势雄,公孙跃马此城中。  业归赤帝空呼白,水出西巴自向东。 这首诗很生动地说明了一种不争的事实。 想当年,公孙述据蜀,在这 座山上筑城,因城中一水井常冒白气,宛若一条白龙绕梁游走,他便借此自号白 帝,并名此城为白帝城。他死后,当地人在山上建庙立公孙述像,称白帝庙。由 于公孙述非正统而系僭称,明正德七年(1512年)四川巡抚毁了公孙述的像,在 庙里祀起江神、土神和马援像,改为“三功祠”。从此白帝庙就空有其名了。 明嘉靖十二年(1533年),又改祭祀刘备、诸葛亮像,名“正义祠”, 以后又添关羽、张飞像,遂形成白帝庙内无白帝,而长祠蜀汉人物的格局。历史 也就随着人们的心意错乱了。 现在,站在瞿塘峡口,再来看那千年烟云不散的白帝城,但见那长江北岸 高耸入云的山头上,那幢高高的飞檐楼阁,掩映在郁郁葱葱的绿树丛中。整个城 池竟和秭归很相似,呈葫芦形,城立厄石之上,高镇三峡之首,地扼荆梁之雄。 城中彩云缭绕,城外层峦叠嶂,城下江水环抱,孤城高耸入云,仿佛海市蜃楼。 在雄伟险峻的夔门山水中,显得既孤傲,又美丽。目睹这些,心里也就越发为 白帝感到悲哀。 从山脚拾级而上,要攀登近千级石阶,才能到达山上的白帝庙前。这里 既可一览夔门雄姿,还可以看到蜿蜒的草堂河从白帝山下悠然入江。其实更吸引 人的是那庙里的文化。 白帝庙珍藏着隋、元、明、清各代碑刻74块,诗文、楹联、绘画、书法 百十多件,是三峡文物荟萃之地。其中,最珍贵的是隋朝的《龙山公墓志》碑, 书法刚劲疏朗,熔南北两派书法于一炉,距今已经一千三、四百年的历史。此碑 是清咸丰九年(1859年)在奉节城西北角筑炮台时出土,碑石上侧边沿处刻“同 治九年六月十九日大水为灾,高于城五丈”的文字记载。这是长江著名洪水年 1870年的水情实录,是不可多得的水文史料。 碑刻中还有两块别具风趣的画碑,一块凤凰碑,因碑上刻有百鸟之王 的凤凰,花中之王的牡丹,树中之王的梧桐,故又称三王碑。另一块叫竹叶碑, 由一丛竹叶组成一首诗文,构思别致。这画碑为清人曾祟德所刻。乍看上去,是 三支翠竹,疏密有致,构图严谨;微风过处,竹影婆娑,是一幅生动优美的墨竹。 你细细品味,却是一首五言诗: 不谢东篁意, 丹青独自名。 莫嫌孤叶淡, 终久不凋零。 作者利用汉字的特点,以二十字组成这幅竹画,冶诗画金石于一碑,活画 出了竹的清逸和刚劲。艺术构思独特,形象优美,堪称佳作。看这样的诗画,清 贫的古人那清癯的形象,便历然在目。 其时,你的心境,也早有古人为你描摩出来了。 胜地我频游,听江上竹枝,依然是麝香打柴,鱼腹晒网;空山人不见, 看城 头蔓草,何处寻少陵秋兴,太白朝云。 读完这首诗,心中自是有一种悲凉升起来。 奉节:操守与北斗 一级一级地蹬爬奉节的石阶。  我不知道这些石头们的棱角是不是奉节的节,但我心里涌出的,是那种朝 圣的心情。见过了著名的山城重庆,再看这种本色朴素的小古城,心里觉得,它 就是我们这种峡江乡野子弟,前生所生活过的地方。它让人是那么似曾相识。即 使任意择一块地位坐下,坐着坐着就忘记了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就觉得,眼 前的街道和茶肆,以及那些牵牵挂挂的幡子,是那样的眼熟,好像就是在这种地 方,我前生也以同样的方式在这里坐过。这不是上辈子留给我的记忆又是什么 呢。这种地方有种任何峡江人都不能拒绝的家园感和挨靠感。 走近奉节,我好像就是在走进历史,或是走近一位如同历史一样陈旧的老 人。还没下船,就听到了它那沉重的声音,那是一种有过沧桑和阅历的声息。奉 节这个美丽的三峡大门,就像一本表面是素色,而里面全是五彩斑澜的山水画册 的封面。打开它,那惊涛骇浪的瞿塘峡,危岩耸峙的巫山十二峰,雄奇险秀的西 陵峡,全都历历在目。奉节是古楚国的都市,秦汉时叫鱼腹县,三国改称永安, 唐代更名奉节。它也是夔州的府址。地处瞿塘峡口,有梅溪和草堂河北来汇入长 江。赤甲、白盐两座山也在江面对它注目而视。古老的城墙是它沉入岁月之河的 最好见证。全长有六公里,城门五座,那些城门的匾牌就让人如同走在历史的隧 道。依次为东门“瞿塘天险”,西门“全蜀咽喉”,大南门“纵目”,小南门 “观澜”,北门“肃威”。人走在这些门里,就好像走在大唐那种古老的市井中。 江边那一级级的石阶,也是那么到位地表述着一种理念。那是奉节的节,还是人 生如斯。总之它是如壁陡立,让我们的每一步都走得那么实实在在。在它的城内, 还有永安宫,甘夫人墓,杜甫遗址等一些历史树根落脚的地方。如果是一个有灵 性的人,走在那里面,说不定会和那些历史人物撞个满怀。 这时,我就想,如果把三峡看成是一位土家汉子的话,那么奉节就是这 土家汉子头上的、那种长长的包头。那是一种有中国历史一样长的包头,它颜色 或青或白,呈人字形地盘亘在三峡的头上,为三峡遮挡岁月的尘埃。如果把三峡 看成是一位峡江朴素的女子的话,那么奉节就是她用青丝绾成的倭缍髻。那些美 丽的青丝,被生动地集成束,以一种深刻的虔诚表示出三峡地区所独有的、绝然 的操守。在我们每个峡江汉子所钟情的女人头上,这种操守从古至今被作以执著 地传递。奉节在我心中,是一座最古老的,底蕴最深厚的,文化意味最浓郁的地 方。然而正是这种地方,它依然在以一种坚决的姿态,作着那种执著的坚守,而 且毫无懈怠。这就让我们每个俗的层面上的人,值得思考一下了。我们本是一个 有着很为久远的坚守之风的民族,三峡更是一个讲究节守的地方。现在,奉节以 这种节守意识十分明确的指引,以一种神明般的昭示,在呼唤那种人性和人格节 操的回归和永恒。这些全是我没有真正走进奉节时的一些主观想法。但是当我 知道了奉节这个名称被那个肤浅的传说笼罩着的时候,我真烦起那些酸不酸臭不 臭的文人们了。酸不酸、臭不臭是三峡的一句俗语,意即文不文、武不武的那种 夹生的东西。我曾经说过,我不喜欢那些带着功利目的的解说词,它们是在给美 丽的自然和本分的事物戴上铁镣手铐,或是对它们在关着温柔的警闭。好在,奉 节这个传说,因为流传的时间很古,而且在三峡家喻户晓,所以也就增添了许多 的文化份量。 许由不知道是不是当地的文人们编造的一个人物。这从由和油两个字身 上,我想多少有点儿文章的。不过这个故事把脚落在奉节的名字上,也多少有些 牵强。传说本身是单薄的,但是传说让峡江人传承下来的过程并不单薄。奉节 的原名叫鱼腹,大概和那个神鱼含屈原英灵回归故里有关。但是改名奉节竟是与 一位小人物有关。这就是百姓思考问题时的古怪和落差。这位小人物叫许由,是 奉节在唐代时的一个小县官。事情的起因是三峡人所推崇之至的诸葛孔明者也。 传说那刘备托孤之后魂出七窍升了天,他的肉体却被埋在奉节城宫宅的地下。那 诸葛亮怕后人盗墓,就做了个手脚。这机巧却被贪官许由发现了。那天夜里他独 自提着一盏灯笼下了地道去寻宝,只见这地道很深很长,七弯八拐,走了好一阵 还没走到尽头。突然一股阴风冷飕飕地扑面而来,把他手里的灯笼吹灭了。他怕 得手脚发软,打了几个寒战。他是个爱财如命的家伙,仍然壮着胆子向地道深处 走去。走了很久很久,他看到前面突然出现了一点灯光,忽明忽暗的。许由走近 一看,是间空旷的地下室,靠墙有个神龛,神龛下面点着一盏万年灯,一口大缸 盛着灯油,油快点干了。没见到财宝,许由心中凉了半截。再细看那灯台,原来 是黄金铸的,心想总算没白跑这一趟,伸手去取灯时,只见灯上放着一张纸条, 上面写道,“许由许由,无冤无仇,打开此墓,罚你上油。诸葛亮。”许由看毕, 吓得瘫倒在地,连忙磕头求饶,“请丞相饶恕,请丞相饶恕!”转身就连滚带爬 出了地道。原来诸葛亮早就算到五百年后有个许由会来盗墓,就写好了这张纸条 等他。 那许由吓得魂不附体,回家就一病不起,请了好些名医也无可奈何。他 去寻签问卦,神签上竟写了一个“油”字,这时他才恍然大悟,自己吓糊涂了, 没有照丞相之言给灯上油。他便开始给灯上油。这油缸很大,他卖了自己的家产 和老婆的首饰,买回全城的油,才把那缸盛满了,病才好。这件事被许由的老婆 无意中泄露出去,传得家喻户晓,人们为提醒县官奉公守法,就把这城改成了奉 节。  从大的角度来看奉节,鱼腹屈原的节和奉节许由的节把纯粹的和民间的两 种文化现象,以及三国和骚赋两种文化意象,很结实地焊在了一起。让奉节成为 了一种杂糅的文化精髓之所在。 奉节的依斗门,让人想到西安的城墙。走近依斗门,先前的那种生 命感比任何时候都强烈。原来,那一下船就很分明地感受到了的生命气息就是出 自这依斗门和它的城墙及墙垛。  依斗门是奉节县城著名的古城门。它是奉节保存得最为完好的城墙,也是 三峡地区保存得最为完好的古城墙之一。它的城墙已经严重风化了,原先那些方 方正正的石块,被风雨磨掉了棱角,只剩下一些嶙峋怪石。那形状,就象三峡的 骨骼。那些没落的城垛,静立风中,似在聆听从江面峡谷里吹来的风。一对对垛 口就如一双双历史忧思的眼睛,似乎在向每个行人诉说着什么。 而我走近它们时,我的心情是那样平静,一点也不像是在游览它,倒像是在 向一位坐在那儿的老人走去,而且心生了一种对话的欲望。它真的就在那儿蹲了 一千多年。历史在它身上走过,留给它一身痕迹。我听到的那种喘息声,是它不 堪文化沉淀的重负呢,还是它在在感叹岁月的孤独,我无从知晓。我走进它的门 里,就像走进一条隧道。那是一条一直伸进文明内部很深很深的隧道。我触摸到 它清晰可辩的石纹,就像把着那位老人的手,但令我惊异是,我是那么明显地感 到它的脉膊在剧烈搏动,我仿佛听到了它的血液流动的声音。我走到墙垛之上, 我就站在一种生命的肩膀上了。它向我吹着从峡谷历史洞穴涌来的文化之风,使 我的整个身心得到尽情地沐浴。 它就是一种生命,一种无可置疑的生命。 狐蛇修炼百年,尚能成为人形的仙精,作为人精心砌筑的门和墙。而且一 修行就是千年,难道连简单的生命就修不成吗。 它和我的对话,即使我们的交流处于一种艰难之中,但是我始终能够明白 它的意思。它用它每一块石头,每一道凿纹,叙说了从唐至今的峡江沧桑,叙说 了三峡人的命运,叙说了三峡一草一木的存在史。  依斗门之美中不足,就是“依斗门”那三大字,虽一笔一画入石三分,也 遒劲有力,也乐观豁达,也质朴本份,但总是缺乏一种历史感,见不到那种岁月 沧海桑田的苦难,把依斗门和它的城垛弄成了变态的贵族。奉节本不是这样的, 三峡也不是这样的。 我比较喜欢那门洞里的一切。穹隆一样的门顶压在头上,就是我们每个峡 江汉子的命运和责任,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凝重。由于阳光和风雨不是很轻易就接 触这些门壁上的凿痕的缘故,又让人感到那石纹的年龄是年轻之极,好像一下子 把历史拉到昨天,那些本是旧远的事情,却似是还冒着零星的余烟。至于那种对 古人赤膊劳作,以及两军对垒于城门的开合之间,千军万马奔涌而出,金戈铁马, 长茅如林,锦旗攒动,是稍有历史感的人就能够活跃于心的。奉节是座历史古 城,也是三峡的文化存根。  它经历了西汉公孙述称帝,蜀主刘备托孤,诸葛亮水八阵退敌,唐初李 靖压兵荆楚,以及此后无数的铁血将士叱咤疆场的诸多历史风云。千年悲风喜雨, 全被奉节以一种沉默的朴实,凝聚一身。有人说,依斗门是历史的雕塑。我说, 奉节是三峡历史真正的雕塑。这种感觉是随时都能很明显地感受到的。它的每一 级台阶,每一个墙垛,每一块石头,都和历史一样光洁如玉。不少地方都凹下去 了,默默地一动不动地横卧在这里,让一代又一代的峡江人在它的怀抱里生息, 或是逝成过眼云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它完成了对自己和对历史的雕塑。 奉节又是文化和生命的存根。 许多文人墨客都在这里浅唱低吟,意气风发,留下过无比深刻的遗迹。 李白、杜甫、刘禹锡、范成大、陆游都到过奉节。而把这儿当成了生命之所的那 个人则是我们的杜工部。我记得最深刻的就是他的那首《秋兴》。诗中写道,夔 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依斗门就是源名于此。 这里的人们对杜甫是情有独钟的,而且这种感情不是像对一般人那 样,或对古人那样的泛泛之情。杜甫曾经把奉节作为了他之生命的一部分。作为 一个孤独的诗人,杜甫的命运确实和奉节是息息相关过。似乎唯有这种沉重孤独 的地方,才能唤起他对京华的北望和生命深处诗情的涌动。 杜甫是公元七六六年暮春,到奉节居住下来的。他在这里客居的二年时间 里,写下了四百三十多首诗。这些诗是他一生所写的诗的三分之一。可以这么说, 对颠沛流离、疾病缠身的杜甫而言,是奉节的白帝城、八阵图、瞿塘峡、滟氵预 堆、武候祠、高唐观、鱼腹浦、赤甲白盐二山,这些尤如一尊尊生命的地方催动 着他的诗魂在心灵游荡。 究意是什么原因使杜少陵长居于此,宋代的于奂在《夔州东屯少陵故 居记》中说,“峡中多高山,谷地少,平旷独东屯,距白帝城五里,而且近稻田, 前带清溪,后枕崇岗。树林葱葳,气象深秀,为高人逸士的居所。少陵于是卜筑 焉,厌嚣尘而乐幽胜,盖诗人所以为吟咏之地。夔之诗,多至四百篇计,一草一 木,尽入诗中。”用于奂的说法,是三峡奉节的幽胜把杜少陵囚禁了起来,加 上他浑身的疾病和不幸的境遇对他心灵的过滤,使他厌弃尘嚣。天下正值安史之 乱,而他却于此地真正静下了心来,把奉节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全入了杜诗。 也正是在这种心境中,杜甫写下了许多不朽的名篇,那首《登高》就是在这里写 的。无论走到何处,居高一吟,简直让人回肠荡气。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每当读杜甫的这首诗时,我就有种深深的悲怆之情,于我的心中 徘徊。也许正是这种悲剧性的性格往他的作品里狠劲地注入,从而让人看到了他 的孤影。中国的文人比较喜欢表现那些朝政的历史,而对文化史上的一些人物则 比较冷落。作为诗人的杜甫,我们看到的更多是他自己给自己性格的雕塑。其实 这种雕塑也早已成了一种文化的生命。而且这种生命从一破土,就有了一种坚强 不屈的生长方式。 在奉节城南,还有另一种叫历史的生命也在默默生长。 从不远的卧龙山上,朝江心伸出了一道宽六十余米,长一千五百余米的碛 坝。坝中有一条支流穿山而过,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这就是传说中诸葛亮当 年摆下水八阵的地方。所谓八阵就是用天地风云龙虎鸟蛇作为队列名称的阵式。 它被诸葛亮弄成大阵套小阵,变化出八八六十四种阵式出来,让它们分中有合, 合中有分,随时都处于变幻莫测之中,披上一种神秘色彩。诸葛亮把这种阵式 弄成了他的专利。他在陕西的勉县、四川的成都和白帝城,都玩了这种旱八阵的 把戏,而这奉节的水八阵最为有名。 关公在三国里,是义的化身。关公败走麦城之后,对先主刘备是致命一击。 它直接导致先帝的托孤进程加快。托孤之事也发生在奉节。这是一段千秋佳话, 很多文人墨客都说到过它。但是他们中有人曾把这个故事错放到白帝城去了,从 而使真正承载这段历史的奉节默默无闻。永安托孤这段史实,从许多的诗文中 可以得到证实。杜甫有《咏怀古迹五首》中写道,“蜀主征吴幸三峡,崩年亦在 永安宫。”宋人王十朋在《昭烈庙》一诗中也说,“古屋数椽犹庙食,伤心地近 永安宫。”清人王士祯也在《八阵图》里说,“永安宫殿莽榛芜,炎汉存亡六尺 孤。”这些诗句里都说先主托孤于永安宫,而据《夔州府志》考证,永安宫故址 就在奉节师范校园内。 封建帝王把国家历来都是看成自己的私有财产,是绝不允许别人享有和 继承的,甚至连农民起义登上皇帝宝座的也是如此。刘邦在死前就宣布:“如果 今后不是刘氏当皇帝,天下共诛之。”作为蜀国的先主刘备在临死之前,能够从 国家和百姓的利益出发,托孤于诸葛亮,这本身就已是难得的事情。有史为证, 《三国志》卷三十五记得清清楚楚,“章武三年春,先主于永安病驾,召亮于成 都,嘱以后事,谓亮曰,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辅 之;如其不才,可自取!”先主又敕后主曰:“汝与丞相从事,事之如父。” 正是这种难得,才使刘备走进了中国百姓和中国历史的心中,也当然走进了三峡 的心中。 我很早就到过奉节师范这个永安宫旧址的所在地。这里环境优美,静 谧秀雅,林木参天。在校园深处,有几株古树,树干弯曲,树梢点地,似一个个 拱形门。校园里已无秦砖汉瓦,但是当年刘备托孤之日的那种紫烟缭绕、哀乐萦 柱的宫庭气息,依然犹在身旁。正如北宋大文豪苏东坡在《永安宫》里说的, “千古陵谷变,故宫安得在。徘徊问耆老,惟有永安门。”他是说真实的永安在, 还是说文化的永安在,我不得而知。不过,我倒觉得,这些文明的碎片,就如天 上的繁星一样,都一闪一闪发出生命之光。走出永安旧址,却让那些生命落进 我的心灵深处。 忠州:忠义的影子 坐着时间这部机器,在忠州驰骋,上下古今,总可以看见许多忠良的影 子,就像一幅幅淡淡的水墨,在历史的屏风上时隐时现。  历史本身就是一种影子。忠州的历史和时间留下的轨迹也是一种影子。英 雄多寂寞。 忠州的寂寞之源是那忠良的影子。大概唯独忠良的影子和声音才最能穿 透心灵。忠州秦时属于巴郡。巴郡是个让忠义沁入骨子里的古国,而且在长江文 明这条巨大浩瀚的河流里充满了诡秘色彩。巴郡的图腾白虎就是一种很怪异的符 号,那种怪异怪得令人感到无限的苍茫。巴族还崇拜巴蛇。蛇在三峡里是一种很 美丽很诱人的神秘。不需思考它们内含的重量,它们本身就已经相当奇特和冷艳。 是不是这些怪异酝酿而成了忠州的忠呢?而且忠州的忠良也确实有一种怪异的意 味。  忠州最早被人们传颂而且气息怪怪的忠良,是一位叫做巴曼子的将军。他 的忠良全部溶进了他那短短的几句诤言。春秋末年,巴国发生内乱,巴曼子到楚 国借兵平乱,答应事成之后,割三城为谢。楚国出兵为巴国平定了内乱,就派人 前来索地。巴曼子说:“巴国之地,寸土不能割让,是我许了楚王城,请用我的 头来偿还。”说完拔剑自剔而死。楚国使臣拿着巴曼子的头颅回见楚王。楚王叹 说:“曼子真忠臣也,可惜不能忠于我!”遂命以上卿之礼葬其首级。巴王听说 了,也以上卿之礼葬其身躯。巴曼子的忠良铸成了忠州第一口响当当的黄钟大吕。 我觉得巴曼子的忠良是一种很纯粹的东西。而三峡人对忠的理解多把忠与义相 提并论,叫忠义。可谓以忠侍君,以义待民。而巴曼子以欺骗的方式借兵平乱, 从一个高大全的忠义之人的角度来说,是缺少一种义的。然而,人们并不求全于 他,甚至楚王也没有求全于他,就是因为他忠良到了可以拼掉老本的地步,遂才 待以上卿之礼。然而,正因为巴曼子的少义,导致巴王失忠将,楚王动强兵而无 所得,心里不免都有缺憾。这种缺憾的有无,是人格魅力的内涵。  不过事物总是在不断地发展,即使忠义之事也不能例外。巴曼子无疑为忠 州树起了一面红得发黑的旗帜。旗帜下,伴着时间的淤泥,一尊尊忠的影子应该 说是越聚越多。东汉末年的又一忠良之士严颜所处的忠义环境就要复杂得多了。 大概是一种叫做忠烈的范畴。西川太守刘璋派老将严颜守巴郡,后为张飞所俘。 张飞问他:“何不请降?”  严颜答说:“巴郡只有断头的将军,没有投降的将军。”张飞怒不可遏。 命令推出去斩首。严颜笑着说:“斩首就斩首,何须动怒呢?”张飞深为严颜的 忠烈气质所动,亲手为他松了绑,并待之如同上宾。严颜考虑到刘备、刘璋皆是 帝王的后裔,才降。严颜将军的忠烈和坦然是一种大忠义,更是一种大气度。人 是最有张力的动物。同样面临的是死,但是人和人的气度就是不一样。有现人倒 说过这样的话,连活着都不以足惧,还惧怕死亡吗?我想,严颜将军就是这样一 种心理。他之忠义,可谓丰富了巴曼子的忠良。作为一种忠的化身,忠而有义, 忠而有力,是不是更显得圆满一些呢。所以现在,在忠州城东,严颜将军的墓碑 上 的花草被三峡风一吹,依然发出哗哗作响的声音。清代诗人熊文稷那首赞美他的 诗依然不时地在人们心头流动:  白马江边草木幽,  将军一墓此中留。  长桥湛湛湛遗爱,  史语铮铮可断头。 正气当年追曼子, 英风曩昔屈桓候。 ……诤语诤诤诤断头,口气不亚于当年的巴曼子。 忠州男人有豪杰,也不乏女中英雄。明末妇女秦良玉,丈夫被内奸 害死,她闻讯后,怀揣着内心的悲伤,代夫行职,做了石柱宣抚吏。她武艺超群, 治军有方,后升为总兵。她指挥的士兵都用白木杆长枪,人称白杆兵。每次作战, 她都身先士卒,纵横驰骋,后被封为忠贞候,加太子少保。现在她的故乡忠县城 西八里处的秦家坝,有其遗址。 有人说,倘若是傍晚在忠州城里行走,不经意就会撞上一个忠良的狐 魂。就是因为这些忠魂在遍地魂走魄散,让我觉得忠州给我一种褐色的基调。就 像在三峡里横放了一幅厚重的油画,那儿的风土人情都让人感到重得喘不过来气。 其实从真正的大忠大义上而言,忠州的忠良,何只是巴曼子、严颜将军和秦良 玉女士。我们可直溯到所有在忠州停泊或有过作为的人。在城南的翠屏山上,有 一座牌坊,上书“大禹王庙”,真可谓“禹庙空山里,秋风落日斜。荒庭垂橘柚 古屋画龙蛇。”由于年代久远,当年古朴典雅的古庙,现在已经为野草所漫灭。 白居易被贬为过忠州的刺史,曾写出了《荔枝图序》等著名诗文;杜甫在入峡东 下的途中曾滞留在忠州,写下了战争给忠州人民带来的苦难:“小市常争米,狐 城早闭门。”再就是唐朝宰相陆卫遭到奸臣陷害,贬到忠州后,闭门读书和写作, 在洞中写作50篇后即忧郁而死。  这些人都构成了忠州一片独有的风景线,也构成了忠州独特的人格魅力。当 然也不乏有一丝丝的怪异。也许因为我是在夜晚进入忠州的缘故,加上眼睛近视, 看不真切一些事物,那种隔世的感觉是白天任何时候都不曾有的。也许就是到了 人间幻想的天堂或是地狱。 石宝寨:羡慕仙人的生活 石宝寨是雨的寨,雾的寨。  石宝寨是名寨,它所挨靠的玉印山更是名山。它们的互构与融洽,让每个 见了它们的人都会感到它们不是一般的山和塔。这阵式,让人想到峡江的汉子抬 那 笨重的石头,用很短的木棒,几乎是两人夹着那石头前行,让人分不清他们是在 抬着石头走,还是在抱着石头走。石宝寨就是这样,山就是塔,塔也成了山,让 人弄不清它们截然的界限。 那玉印山的石头,是那种冷峻厚实的石头,三五米一个层次,那种地质 运动留下的断痕也历历在目。在它的山脚下有些茂密的灌木簇拥着,头上也是一 些低矮的小树覆盖,把玉印山弄成了一枚苍翠满身的古印。石宝寨却是一种近乎 三角形的塔楼。它的底层海拔高一百六十五米,顶高二百一十米,在三峡大江截 流之后,水仅淹十米,于是主体建筑就没有必要拆迁重建。塔寨将呈依崖濒水之 势,从而成为一个小岛寨,就像一只船在湖中飘泊,或是一只红色的水鸟,展翅 于碧波之上。在玉印山和石宝寨成为那种岛之前,我走近了它,并被它古老而年 轻的生命英姿所迷住。 石宝寨不是一个寨子,也不是一座石雕,而是一座巴在石壁上的古塔。石 宝寨虽然不在三峡里,地处四川忠县,但是它仍然是三峡的一部分。客观存在在 三峡库区不说,单是其现有的文化和旅游地位,都是三峡给它作的支撑。它是三 峡的孽枝。石宝寨始建于清朝康熙年间,整个寨由寨门、寨身、寨顶古刹三部分 十二层组成,寨高五十六米,倚江而建,木石紧衔,重重迭迭,凌云破雾,气势 磅薄。站在上面俯看大江,百舸争流,美不胜收。 石宝寨是一座红色的塔寨。作为塔,并且是红色,这大概只有在西南才 常见。在其它地方,楼多是暗色的,而作为宗教意味的塔,却多是深褐色和古铜 色,也有灰色。大概是示意一种庄重或是清心。其实,我以为,石宝寨更多地应 该是一种来自很实在的民俗民风的产物。它的身子没有一般塔那么清高瘦寒,而 是数倍于它的寨项,尤其是前七层,几乎就是那些土家族人的居所。而且它的建 法又确实和土家的吊脚楼无大的区别。 吊脚楼属于干栏型居室之一种,干栏型居室是中国古代百越民族文化 特征之一。它有两种结构,一种是纯木的,一种是土木结构。土家的吊脚楼也多 是依山傍水的村寨,建造时将山坡削成一个“厂”字形的土台,土台下用木柱支 撑,铺上楼板,构成房屋的堂屋。然后起屋架座,把台上台下连成一个整体。吊 脚楼屋顶呈人字形,屋墙用木板和泥巴装饰,吊脚高达二、三丈,楼上住人,楼 下及两侧放石碓,堆柴草、杂物或是圈养牲畜。楼上堂屋正中设神龛,两侧厢房 分别安置火垅和卧房。吊脚楼有走廊伸出,安有栏杆。我们回头再来看那石宝寨, 建法和神韵竟和土家吊脚楼是如此相似。木楼、石台、依山又傍水,甚至连它那 每层的圆形窗孔,都有种土家吊脚楼的神韵。 我说这些,无非想说明石宝寨也是三峡的一部分,它的根依然是三峡土家 文化所特有的民俗事象和民风,同时也表明三峡文化那种不可抗拒的扩张力量, 是任何一种文化和文明所没有的。也许是因为三峡水的流动、风的流动、歌的流 动,把三峡那些极富生命力的东西,带到四面八方的缘故。 石宝寨也很自知。在它的寨门上,就有句“梯云直上”的匾牌,也是红 底黄字,字写得朴素正统。在它的上方,还有三个的字,曰,“小蓬莱”。这两 个题词,其实有种很深的暗合在其中。进了石宝寨的门,那雾不知何时就悄悄 地起了。飘飘忽忽缠缠绵绵,竟把个江面和寨之间的开阔地弄得影影绰绰。那些 浓郁的树木和鲜艳的栏柱墙壁,在一转眼间,变成了淡淡的水墨在宣纸上泛泛化 开,隐隐地侵染出那江、那山、那寨旁山间楼房的轮廓,竟还长出无数的墨晕, 让人觉得出了尘世一般。再过了一会儿,当峡江涌满了厚厚的浓雾时,我就感 到自己真不再是凡人了,那种飘渺欲仙的感觉让我真如走进了蓬莱阁。我是前年 到蓬莱的,去时也有雾。不知是怎么搞的,那些人间仙境总是多雾。真正飘飘欲 仙的还是上了那蓬莱阁顶,站在那阁楼上,海风伴着浓雾,让人就感到是在雾海 里飘泊。而在石宝寨里爬行,一开始只见到浓雾从那些圆窗子里往进灌,就像舞 台上的气氛师在不停地往台上喷雾。但是那雾不知是有种仙气还是有种寒气,让 我产生了一种如坠仙境的肃然。因为对吊脚楼的熟悉,故我对寨内的建设没细看, 加上心中只装满了那神秘的江雾,就兴冲冲直奔寨顶。 到了顶上,再看寨楼外边,我感到自己和这楼这山一起被那奔涌而来的雾 快要淹没了。那些似白非白的江雾,与石宝寨身上每一块石头,每一根栅栏,每 一棵树木所散发出的气息和生机得到一种凡人难以禅释的交融。站在塔寨顶上看 长江,那条创造了几千年文明的江河,就像一位害羞的土家新娘,被厚厚的头巾 紧紧地包裹着,让人无法窥见它文化的心脏,究竟在什么地方。立于长江边,我 总爱思考长江和我的立足之地的关系。俗话说,入门问禁,长江就是把我和每个 长江边比较陌生的地方联系起来的最有力的纽带。出门人最需要的是一种挨靠感。 出门在外的人与物交流,最爱找些与人共同的东西来达到即使是最浅显的沟涌。 而石宝寨面前的长江就是我和它沟涌时共同阅读的历史长卷。  因为窥不见长江,加上浓雾带给我的仙境,在不知不觉之中,我渐渐有了 那种自己早已成了仙在天上飘荡的感觉。根本无须如蓬莱的那些大脚印,来作证 那些古人是如何如何地飞天的。我们此时,就正在过一种仙人的生活。站在这雾 中,我觉得,人们能有这么一次二次仙人的生活是多么地重要。就是这种仙境带 给我们的仙人感,给那么多实在本分而没有色彩的生活,增添了无限的诗意。也 正是这种诗意才赋予我们人类真正的人生意义。本来,仙人就是我们一种必要的 生活。它是我们真正的精神空间。 从沉思中醒来时,江雾已经淡泊了。长江就像迷了路的孩子,重新又 回到我目光的手里让我牵扯住了。不过它那种羞涩之态没有祛除多少。有一缕阳 光,竟透过刚才还是汹涌如潮的雾,把我周围的一切又魔术般地变成一个让深红 铺张漫延的世界。我这时才真切地发现,那玉印山的石头,比我看到的三峡里所 有的石头都显得坚硬刚劲,而且还显得年轻朝气,面向长江,以一种固守的姿态 卧在那儿。就是在这时,作为峡江里长大的我,才真正领悟这个年轻的塔寨的用 意。这个表面看上去年轻的峡江之物,实际上已成了一种心比人先老的文化载体。 不久,当江水把它簇进怀里时,它会不会为那些因没有它的这种幸运而走入湖底 的伙伴们,在心底作一种默默哀思呢。也许它会因为新的孤独而想起它们;也许 会因为不堪心中思念的折磨,它会把那种旧的风景和自己悄然和谐地结合在一起, 让自己的存在代表那种旧物,变得意境十分美丽而悠远丰富;也许,它会把它身 上的石头化作它的手指,轻轻地伸到水的深处,去抚摸那沉睡水底旧友的躯体。 总之,我从它现在的神情里,已经看到那种叫做孤独神情的影子,看到了那种传 统和现代对它深深的困扰。  作为三峡和长江的守望者,它也有了几百年的痴情了。现在一旦 没有了真正的精神家园,好像自己就只是一些花花草草,再也不见了它之真性灵 的流露。昔日那种厚重的真,变得模糊不清,如一篇不是墨香满口的文章,没有 了悠长的韵味。它必须经历这个由孩子变成三峡文化脊梁的过程。它还得仔细地 生长,仔细地为人,它的路确实还很长很长。但是,它终有一天会让自己的生命 直接生长在那棵大树的主杆上。然后,也一如以往地长出甚至较之以往更为茂盛 的枝叶。 而且那将是些永恒的树和枝叶。 这是铁律。 第五部:文化隧道——灰烬里的烟尘 铁猫子:一种捕捉动物的圈套 铁猫子是铁的,黑色。约有一米的直径,分成两个可以夹拢来的半圆。 上面的机关很简单,一段凶猛的弹簧,一个插销。插销上有一个拴诱饵的铁钩或 碰动的丝线之类。用一根铁链将它与一棵大树连接。做这些动作山里人轻车熟路。 一只麂子朝它走来,然后一脚碰在了上面——即使它绝对不是为诱饵 而来,只是它出于交通的需要,因为过去它从这里走过无数次,而且留下过脚印。 一开始,它只是脚尖被铁刺疼了一下,接着脚被往下退缩的铁硌了一下,然后它 的耳朵就听到一种非常干脆的声音。这种声音开始时是温和的,只不过节奏感快 了一些,而且是一种不容忽视的声音,很快就把疼痛的花朵开在了它的大腿上。 像两片爆裂之前的罂粟花苞。然后各种东西开始进入。这是连人类都害怕的进入 方式——被确认有一双恶毒的手,嵌进了自己的肩夹。 然后,它不自然地,笔直地站在那里,像做了错事的孩子,把头偏向左 前方,低着眼睛,神情很迷茫。它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力量在它身上没有丝毫的损伤。突然的钝力,即使错开了它前腿上的骨头,但是 它们都处在一种无知麻木之中。 血水回流时,疼痛从腿皮上的毛孔开始,向皮下的胶质上传递,再传向肌 肉,再传向骨膜,在那儿突然与骨头里涌出的巨大疼痛相撞,像一只小羊碰上了 奔驰而来的火车,一下子被弹倒在地,瞬间又被车轮粘住了,混入了巨痛的声势 里。 它被疼痛的地势吓着了,立即发出令人恐怖的尖叫声。声音迅速爬上它 身旁的大树,沿着大树的枝叶射向山的周围——山谷,原野和树林。与此同时, 它企图脱身。反复腾挪着那对没有进入铁里的后腿。它们的力量带着铁猫子,跟 着它一起跳跃。铁链在它们的鼓动下,也跟着跳舞,发出叮叮当当之类悦耳的响 声。 它长时间地进行着这种愤怒的腾挪动作,直到那对伤腿的皮开肉绽。 血水洒了出来,沾染了它们旁边的草叶。它停了下来。之后便像人一样大口喘息, 涎水也从嘴角流了出来,滴在铁器上。 接着又开始。新一轮的尝试显得比上一次艰难。再一次就更艰难。每 次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它的头被那铁按着,但前腿没放弃地端直地支撑着,后 腿和臀部高高拱起,显得很无助。迷乱的腥气从那铁圆圈里升起,让人感到了死 亡的气味。有一刻,它的舌头像苔藓一样伸出来,下意识地啃两口脚边的草。 它的毛是灰色的,身架很瘦,后背上的前夹骨像孩子的,整个形体,酷 似人类的孤儿。它的前腿开始打颤,一次次偏移了之后,又一次次把它们扳正, 绷直,并试着把那半圆的铁当成前腿。 很长时间过去 ,它又一次站住了,头也昂了起来。它使尽全身的力气, 也不能让自己摆脱这个铁制的圈套。它只好放弃了站立,让前腿和前胸偏倒在地 上。它的前胸成了前腿。它完全成了虚弱的。又有新的创口出血了,在大腿的两 侧,毛皮被刮掉了的地方。在位于离它们十公分处的心脏开始流泻恐惧,黑色的 收缩力也一把抓住了它的心脏的瓣面。 在抵制成了一种形式之后,它的心灵的力量开始衰竭。有一刻,它意识 到虚脱的情绪大密度地出现了。它决定开始最后一轮的斗争时,它的头脑和前半 身开始僵化,像铺路机碾子下面的水泥,伴着僵化的脚步,后面一片一片变成黑 暗。 它的后腿也倒下了,内心彻底崩溃了。像婴儿落入了深潭,从白色的 光,到蓝色的光,再到灰色的光,最后抵达黑暗。 它全身柔软。所有的力都松开了。只有后面的小腿上的脚裸,微微弹动 一下。它就这样躺在那里。它心里也觉得很不像样子,甚至还有过一秒钟的羞愧。 但是它再也不能站起来了,只能像一截枯树(灰色是树皮的颜色),或者像一只 被遗弃的袜子,或者像一位绝望者的手势,或者像刚刚死去的婴儿一样躺在那儿。 第二天,它还会醒来,用后腿哆嗦一下,或叹一口小气。随后又向黑 暗滑得更深一点。唯独在它身体的侧面,在腹部上,还有某个十分敏感的部位活 得久远一些——微微起伏,但没有参照物无法看清。它的眼睛里还留存着一点儿 光亮,看上去像极了婴儿的眼睛,流露着对身上这种铁的绝望。 巫音:媚神的香草与恋情 巫音是媚神的香草和娱神的恋情。 在历史的眼睛里,包括我们的祖先所生长的楚国,就是盛产巫音和巫术 的地方。包括现在的巴楚草民,从肉体到骨子无不渗透了非常深厚的巫思想。巫 在他们身上几乎是无处不在,无所不有。 究竟是何种原因,让这儿的巫风盛行,我不得而知。但是在五千年的历 史演变之中,让这种巫心理弥漫了整个中华民族的巫风,是不是与三峡的奇山异 水,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缘。 我还是不得而知。 直到前不久, 我听到一文化学者说到整个汉民族的文化,很准确地定位, 应当是一种巫文化为其之核心时,我在心里竟然大骇。 难道说不是这样吗? 回顾一下楚巫的历史,它能有今天如此巨大的市场,其实不仅仅在于它分 孽了楚国当时的文化与文学,更在于它昭示了一种万事万物本质性的规律:神与 人所共有的不可抗拒的恋情,从迢迢文化古风里走来的姿态,让每个今人和古人 都无可抗拒。 当时,与楚国的巫觋文化相对立的,是中原的吏官文化。它一再抨击巫风 这种“恒舞于宫,酣歌于室”的风俗。周代的士大夫认为,巫风直接助长男女蝶 亵的淫风,是亡国的征兆。当时的陈国是受巫风影响最大的国家,但是,巫觋和 巫音在《陈风》里却是被讽刺的对象。 在它的歌咏世俗生活的篇章里,根本看不到事神事鬼的迷狂。 但是在“家为巫史”和“良神杂糅”的楚文化背景里,人们对事巫普遍 怀着狂热的爱好,“楚人好淫祀。”好像他们祭祀鬼神,不是为了消灾祈福,而 是把它作为了一种娱乐活动。 巫术仪式本身,就有着很浓郁的艺术性质。难怪《说文》解释道: “巫,祝也,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象人两袖舞形。” 娱神和娱人本没有本质的区别。其实,那些女巫就是最早的职业舞女。 在楚人的祭祀之礼中,由巫装扮的神灵纷纷登场,他们必须装扮得维妙维肖,符 合众神灵各自的身份和生活环境,练就一身载歌载舞的技能,又严肃地从事装神 扮鬼的巫术活动。这一切使得巫女的角色具有演员性质,于是一种赏心悦目的表 演艺术就逐渐从祭神的仪式中升华出来了。这时,无论是仪式,还是表演,出于 人性的一种冲动,绝非机械地模仿,祭神者从中寻找到一种创造性的娱神和娱已 的乐趣。 你不可指责别人不应该有一些人生的乐趣。实则最不可改变的是你自己已 经深深地陷入其中。正是这个道理,那些道貌岸然的仕官文化,就如许多因尝吸 海洛因一样,对巫音的接触,最终导致他们自己不能回到原来的位置。巫这个时 候,就像一场瘟疫,渐渐地向中原腹地无形地漫延开去。很快就似乎真正成了巫 中国了。 你还别不承认。你能说在你内心深处,你对自己的命运始终就没有过那种 盲目的自尊和屈从?这些都是巫在你身上游荡。 摆弄巫文化与三峡的关系,首先得从巫峡说起。似乎整个三峡的三分发之 一的巫峡,本身的形体就有着一种巫文化的色彩和程式。且说那在巫峡的雾里长 年累月浸淫着的巫山十二峰,甚至神女峰神女的传说本身也是一首巫文化的歌谣。 就是这种浪漫情调所产生的心理角逐和感受,足以让人对这种巫所带来的气息忘 魂一辈子。 除此之外,巫峡里的悬棺栈道,所开劈的巴文化之河流,本身也是以 这种神秘的巫文化为背景的。深入开去探讨它们的亲缘血脉,就像三峡人走亲戚 拉家常一样亲近和贴心。 “巫山云雨”的说法似乎把巫与淫乐比任何语汇都表露得更直接,更猖狂。 原先仕官文化所担心的心意指向,便在民间变成一种更明确的意义。确立在这种 更鲜明的意象上的巫,有时甚至自己也有点却之不恭了。但是,从这句话里,一 点也不难看出巫文化或转化或坠落的影子,即使这种近乎诋毁的东西,也并不是 来自自身。 巫在三峡文化的核心,尽在屈原文化和楚辞里的显现。这一点,从《九 歌》里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那种悱恻哀艳的韵味,包含了一种深深的淫祀的意 味。“九歌”本来所指的是神话中的“天乐”。这种祭祀的歌舞早在楚辞登上诗 坛之前就已流传于沅、湘之间了。屈原的骚赋就是在这种民间祭祀的淫乐基础上, 加工而成。正是这种加工把巫术与咒语压到最小的文本角落上,让形象和情感从 那些理性的哀叹中站立起来,完成了由巫歌向诗的蜕变。 在诗里,诗人更理智地表达了文学所应有的东西。但是他最感兴趣的 似乎是巫师用其活动场景所带来的那种祭神的环境和氛围。还有那巫者生动的形 象。在诗中,诗人总是按照巫这种大文化背景所赋予神的神格进行铺张,从而把 这种纯粹的工笔,变成人生的审美。秋兰“至治馨香,感于神明”,专司儿童命 运的女神少司命温柔慈祥,以及神灵的来去飘忽,不可捉摸,祭神者与神交接的 短暂欣喜之后离散的忧伤,都在这种浓郁的氛围里得以养料。这些由巫文化所作 的艺术转化,并且在转化之后释放出一种瑰丽的色彩。 在《湘夫人》、《山鬼》、《云中君》、《大司命》等诸多娱神的场面 里都弥漫着爱情的芬芳。也正是这种缠绵悱恻的情调,所透露的神秘的感伤格调, 显现了巫音独特的审美特征。大概这种感伤,也是巫音的特点之一吧。不然,又 何来“楚之衰也,作为巫音”之说呢。 屈原诗里的巫迹,还表现在一种对美人香草的消魂之情。古人认为,事物 外在的美丽,与内在的善良本质是联系在一起的。正是从这一审美角度出发,屈 原对香草、桔树等嘉华之美,表露出了极大的兴趣,但是他并没有发掘新的母题, 只是让他的创新从巫歌中脱胎而出,大量地从巫歌中继承铺写和恣意的句式,显 现出一种巫文化程式化的姿态。 巫文化的显现还表现在《楚辞》里有关舞女和神女的表述上。那种近乎 脱胎于巫觋招魂咒语的“招魂文学”,可以更加明确地看到诗人把巫术引向了文 娱。“人们创造巫的咒语,不是为了驱邪治病,媚神祈福,当诗的语言释放了心 中的郁结,把人的情感,移花接木进美的对象时,它带给人的精神愉悦已经远远 超越了那种物质的疗救的意义。” 对于巫风盛行的楚国而言,巫舞不仅有着浓郁的娱乐因素,那哀怨的音 乐和妖艳的舞姿所组合而成的巫音,注定了其迷人的身影。也正是在这种迷人的 弥漫过程中,巫的一切,似乎走向了巴楚文化乃至长江文明、中原文明的内脏, 从而构造了如同儒一统天下的娱神更是娱人的丰富多采的恋情。 在本文结束之际,我想把《大招》里的一段程式化的对美女的描写,而 且是同一角度对美女的容色体态如此生动逼真的细腻描写,摘录下来,让读者看 看,巫舞中女子近乎女巫的美丽,是不是真的进入了每个从古至今的审美心灵:  女雩目宜笑,娥眉曼只。容则秀雅,禾犀朱颜只。魂乎归来,女夸修滂 浩,丽以佳只。曾颊倚耳,曲眉规只。滂心绰态,姣丽施只。小腰秀颈,若鲜卑 只。魂乎归来,思怨移只。易中利心,以动作只。粉白黛黑,施芳泽只。……丰 肉微骨,体便娟只。魂乎归来,恣所便只。 鬼三峡:并非从丰都流来 说到三峡的鬼,人们很自然地就会想起那名叫鬼城的丰都。当今社会, 是个追逐时髦的时代。就连曾经遭到非议的鬼文化,也在一个时期热乎起来。而 把这种东西推到极至的就是活跃在一种浅表层面的丰都。 鬼城位于丰都县的平都山上。有人说,平都山是中国的一个主要的宗教中 心,既是道家灵地,又是通俗读物中的幽冥世界,也是忏悔神话里的策源地。对 这种观念我不敢苟同。 并非就因为这儿有着一种现代鬼文化的浅显泛滥,我们就说这儿是真正 的阴朝地府。 鬼文化是作为一种百姓心灵中的普通信仰和禁忌而存在的,在中华民族的土 地上,无处不在。它几乎承载着一种中国人的民族心灵,与地球上的其它民族进 行着心灵的交流。就像中国的河流和水一样,在百姓的从俗心理里,哪儿有水, 哪儿就有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鬼存在着。这一点,我们从“近处怕鬼,远处怕水” 这句俗语里就可以找到它们之间的一些机械的联系。 从历史的角度来考核丰都的鬼,大体上可考的文字在宋代,源起在汉朝。 相传汉阴长生、王方平在平都山上得道升天,遗下“阴君丹炉”。后人将真人阴 长生讹传为虚幻的阴天子君,说他就是道教传说中的那个北阴大帝。随着时间的 流逝,将“阴”讹传为“阎”。平都山就被杜撰成北阴大帝治理下的鬼都,成为 阎罗王执掌的冥府地狱。 南宋范成大所著《平都观寺》里说平都山就是丰都大帝聚敛鬼魂的罗丰山。 “道士云:此地即谓北阴罗丰所住。又名平都,福地也。”这就是丰都鬼城传说 由来之一。到了明代,朱元璋一统天下,授予张天师为道家正一嗣教真人,并在 丰都县的丰字右边加上一个“邑”字,改成道教传说中的丰都大帝,从而杜撰出 一个货真价实的鬼城,为鬼城丰都作了一个历史性的定位。 后来伴随着各种牵强附会的传说和各种忏悔神话故事的流传,再加上中外 鬼神志异书刊等文字的文墨薰染,于是五花八门的楼台亭阁和仙鬼神魅,便在平 都山上落户安家。 从这段丰都鬼城的发迹史,我们一点也不难看出,它与鬼神有着很大程 度上的牵强附会。从来没有哪个地方的历史和传说,有丰都鬼城这么大明其白地 标示自己的虚弱。这除了鬼神本身是假面具之外,更在于丰都的这部鬼神史,也 确实没有货真价实的真东西。而且显示出一种对鬼文化的霸道来。 我接收鬼文化的影响,一则来源于后天的各种书藉,其实更早来自民间各种 文化层次的人对鬼神的描述。鬼在我小时候,远远没有当今的形象具体。它只是 作为一个概念,深深地存在于人们的心里。每当我们问及大人,鬼的样子时,大 人总是很笼统地告诉我们,它们没有下巴。而且让我们感到它们没有重量。它们 的色彩丰富多采,有的是红的,有的是绿的,有的是花的,但是它们身上似乎都 有一种浓浓的鬼气和艳气。所以说峡江的大人总是说,女人美丽了就近乎一种妖 了。水妖也好,旱妖也好,鬼总是依附于一种太过了的美丽或丑陋之上。 把鬼写得最美丽的恐怕要属屈原了。 他在《山鬼》里,把一个“被薜荔兮带女萝”缺衣少食,穴居野外近乎裸 体的女鬼写得摇曳多姿,瑰丽异常。千百年来它那炽热的感情,优美的韵味,着 实叩动了无数读者的心弦。 而人们以丰都的鬼神作为传说的原料,我几乎没听说过,对西陵峡畔这个 受川文化影响极深的地方,在它的上游有一个神秘的鬼城存在着,而且有着十分 丰富的鬼故事在等着我们,我想,即使在那十分的文革期间,也是拦截不住的。 因为我听到许多鬼故事的时间,正是那段书籍远离我们的时期。 再就是从泱泱中华文明史上,不难看出,鬼神文化在这片神秘的土地上, 是无处不再的。在蛮荒时代,人们就懂得用鬼神观念去回答人的灵魂与肉体的关 连和游离。原始观念普遍认为,人类是由某个神灵创造的,某个氏族和氏族成员 则是由图腾或祖先的鬼魂创造的。 灵魂主宰每个人的肉体,每个人的灵魂又由神灵所主宰,具体说来, 我们的祖先有时把灵魂想象成呼吸之气或云气。而且把魂灵认为是有光亮的东西。 就连做梦便是由鬼神的牵引所至。 说到这里再言归正转。如此大面积的鬼神之源,披盖到一个仅仅从宋朝才 正式启动的鬼城身上,它能承载得了吗? 这不是几个牵强附会的故事和传说就能打发得了的。 关于鬼神,我还有一些现在无法捕捉住的想法和感受。比如,在读马尔克 思的《百年孤独》时,我就很明显地体味到,我们所处的这个民族的鬼魂心理和 马尔克斯所处的拉丁美洲哥伦比亚那个苦难的印第安民族是多么相似。相似到了 一个真切的细节,到了一些具体事物的颜色。在书里,即使布恩迪亚经过长途的 跋涉,定居到偏僻的马孔多,但是被他所杀死的阿吉拉尔,依然把他带到了一种 梦呓状态:“一天清晨,卧室里走进来了一位白发苍苍、动作颤巍巍的老人,布 恩迪亚竟没认出来,那是阿吉拉尔。后来终于想起来了。对于死人也会衰老,他 感到十分惊奇,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怀旧之情。”中美洲的印第安人坚信,人是 一种二元世界,即一半是活人世界,一关是死人世界,彼此可以来往和通信。墨 西哥当代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一语道破天机:“在古时候,墨西哥人没有像现 在我们这样,给生与死划出绝对的界线。生活在死亡中延续着。” 加西亚·马 尔克思在回答记者问他的创作初衷时说:“我要为我的童年时代所经受的全部体 验寻找一个完美无缺的文学归宿。” 那么他的童年时代所经受的全部体验又是 什么呢?他说:“我童年是在一个景况悲惨的大家庭里度过的。我有一个妹妹, 她整天啃吃泥巴;一个外祖母,酷爱占卜算命;还有许许多多彼此名字完全相同 的亲戚,他们从来搞不清什么是真正的幸福,为什么患了痴呆症而感到莫大的痛 苦。” 读到这些的时候,我总觉得,作为人,我们这个世界相通的东西似乎太 多了,怎么可能像丰都那样,关起门来,就说自己自成一统呢。所以,我相信, 那种切入了民族内心深处的鬼文化,并非全从丰都流来。 风物:沉重的符号 心魂始终在峡江的群山里穿越。我生于斯,长于斯,现如今又劳作 于斯。真可谓是峡江斯人。 三峡供奉了我一切。它给我以粮食,每日必须的水分,还有生存的灵气。 是三峡给了我灵与肉。三峡的山山水水就是我的生命之源。我感恩那些提供生 长食粮的劳动。而三峡真正的劳动是从学会使用那些劳动器具开始的。 在外人看来是那么古怪的器具,我从少年起就与它们朝夕相伴。而且我曾 用它们辅助过我的长辈,作过坚苦的劳作。它们中的任何一件东西,拿到中央电 视台的正大综艺里,都是十分入眼的。但是我想除了三峡人外,几乎是鲜有人认 得的。  三峡的打杵,就曾经被杨澜兴奋地问过那些学者名人,遗憾的是知者甚少。 那时我就坐在电视机前,见到我曾亲手用来背负重物的伙伴被大力昭示 时,我的心里涌满的是所有的乡情和亲情感。我似乎在回到了少年时代的同时, 还让泪水盈满了眼睛。 三峡人的生命真得感恩那些古怪的器具。 我以这种并不淡然的心情,像介绍我的老朋友一样,把它们推 到我的笔尖前,我想它们也应该以一种民俗的身姿走进文化三峡的视野。 打杵就是一种刻进了三峡人生命的物件。它的制作方式再简单不过,一 个标准的十字架把那一横滑到那一竖的顶端,却成了三峡地区最能负重的器具。 与那贵族化了的十字架相比,打杵除多了一个立身的铁锥之外,更能超度人们的 身心,让每一个三峡的劳动者在他顶天立地的支撑下,得到力和精神的休养。而 那十字架除了沉重和虚无,别无所有。正像现在许多人,你看他喊得比谁都卖力, 但是细细地考察他真正做了点什么,你会很失望。 我亲身用过打杵。长江边的百姓最缺的是柴烧。大老岭林场就在镇的 口上办了一个集材场。一车一车的板栗树和松树从山里拉出来。我们就去刮树皮 回去烧。花上一二元钱,买一车树皮,自己用铲子刮,刮好了就连皮带水往回背, 一捆树皮轻则百八十斤,重则一二百斤,连我们这些稚嫩的肩膀也逃不脱它的重 压。漫漫的一二里路,就是我如同下地狱般的炼狱。此时,唯有打杵才是让我得 到一次又一次解脱的救世主。打杵也并非全是温顺的羔羊。它也有着桀傲不驯 的一面。在肉园子坨,我亲眼看见杀猪为生的丁应龙大爹,背一大捆柴,歇在打 杵上滑倒在地,连人带背笼压在地上。在峡江码头,每逢船拢岸了,背脚子下船 后,就只听见一片打杵磕石头的声音。那声音就像一部峡江江岸的运输史。 中国很多地方用镰刀。镰刀可以说就是中国农民的象征。三峡人也 用镰刀,但用得更多的是齿镰子。这物件大概是三峡的独创。 齿镰子是弧形,如新月,窄薄,有细齿一路在月的怀里,套以木柄,主 要用于割水稻和麦子以及苕藤等禾杆作物。劳动时,每人一翼,二三米宽,从下 田到出田,既不允许掉队也不允许抬头伸腰。否则,峡江老汉就会骂人,“屁儿 里的黄没干,就学会了偷懒。孑孓伢子有什么腰。”其实,峡江的水田一般不到 十米宽,长也只是个二三十米,一气哈成,加上灵牙利齿的齿镰子,不是很累的。 倒是在操作它时,要切记切记,把齿口斜朝下割,不然,左手会被深刻地割破, 弄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淋。 正因为如此,齿镰子,又是利器也。峡江农民,尤其是像我等小子,稍 有不拘,手就会千疮百痕。我是左手操戈劳动,所以直到现在,我那握笔的无名 指上还有两条齿痕在隐隐作痛。 前不久在车溪听土歌,在蔬影楼上听到了莲湘歌,也看到了莲湘舞。听那 制莲湘的老者说,莲湘源于峡江的连枷。我却觉得二者有些牵强。连枷和石磙是 一对兄弟,是传统的脱粒农具。连枷的样子极其简陋。一根竹杆,揄弯了套一根 木转子,转子上再套上三二米长的三四根细杂木编成长耙子,抬起时在空中旋一 个圈,使力拍下,拍在谷物上就把那些粮食从禾杆上褪了下来。秋天的道场上, 三峡人的收获方式就是与众不同。 连枷之美,不在器具本身,而在于峡江人与它合成一个整体的劳作。数 人在一起打连枷的动作,完全是一种舞蹈。打连枷的人分成两组,相对而立,一 声令起,连枷轮番扬起,打在禾杆上,一枷压一枷,一排连枷在空中翻滚,另一 排齐刷刷地压到地上,两排人一同打到场子的尽头,然后一齐转向朝回打。反复 动作,直到将粒脱尽为止。这种阵式不是成年人是插不进去的。所以我那时只有 看的份儿。伴着那连枷啪啪的拍打声,男人女人在那翻动的枷影中一边劳动,一 边说笑,有时还即兴唱一些土到极至,浑到极至的山歌,把那简简单单的连枷弄 成了声色并茂的物件。如果是一个有心人的话,把打连枷拓成一种舞蹈,就叫连 枷舞,我想绝不会比现代的牛仔舞或探戈之类的差。上十个峡江汉子与女人,在 那种劳动热情的支配下,肩膀的扭动,从臂部带动胳膊和手腕发出,启动连枷的 重量,在一个又一个优美的力的弧线中达到美的极至。而那些女人呢,手臂的舞 动则在其次,更多的是腰姿和肥臀的协助。那种美丽,足以让人窥见一整部峡江 女人的艳情史。 所以,如果我是一位舞蹈家,那么今天我笔下的这些文字就会变成一 种绝妙的舞蹈,一直跳进每个能感知美丽的人的心里。 我单独用连枷打过麦子,那是在爷爷去世以后。我爷爷用连枷打了一辈 子麦谷。我爷爷正是在7月麦收的道场上,冒着火一样的日头,孤独地打下最后 一连枷时,脑溢血倒在打麦场上的。连枷是种很瘦很结实的工具,它高而长,硬 而韧。我爷爷也很瘦,很长,形销骨立,像一把老连枷。所以,每当我看到连枷, 很自然就想到了我爷爷。连枷是我爷爷的化身。自从爷爷不在后,我家就发生了 变化,我接替爷爷割了一季麦谷,舞了一季连枷之后,母亲把田全部租给茶叶公 司,随父亲农转非了。我和弟妹相继读书走出了那峡江。我们在几年时间内一下 子离峡江的连枷远了。我家那把老连枷被长久地搁在那间老屋的山肩上,被风吹、 日晒、雨淋、虫蛀,朽得不能再朽,终有一次被客居在那儿的老姑母给当柴烧了。  但在其它农家,还是随处可以见到这种连枷的。我在车上,就多次见 到过连枷孤独的身影和它被舞动的情形。每逢这种时刻,我就像真见到了我爷爷 在那灰尘飞扬的麦场上劳作的身影。 石磙是野蛮而笨重的器具。主要靠牛拉动。它一动,孩子们总是很惊恐, 一则怕牛踩,二则怕石磙碾脚。那圆形的斗大的石头,一头粗一头细,三个一组 被串在一起,用木架套好,在牛的牵引下,把麦谷场碾得起风,以至禾杆飞扬。 咯咯的石磙碰击声,不绝于耳,加上喝牛声,那情景会把峡江的丰收景象碾得数 里外的人家都知道。 峡江的石碓、石磨、石碾乃到筛,并不是三峡所独有的。翻开任何一部 民俗词典,我们都能够看到它们的身影。但是,有几件是其它地方没有的。像用 于谷物脱壳的砻子,用于米壳分离的风斗,用于筛面的箩柜,用于榨油的榨坊, 都是很奇妙的东西。 砻的使用如磨。做法上却奇特。它的上下盘是用栗木划成条,一条条地 拼凑起来的。有一米五高,粗如牛身。使用时把谷从正上面喂进去,一转动就会 碾出糠与米,再用风斗一车,就吹糠见米了。 风斗是现在面粉机的前身。不同的是用来车梗的麦子或米。它的形状象 木马,一个大漏斗状的进口,一个出风出糠壳的风口,一大一小两个粮食出口。 用右手鼓风,开了进粮口,它们就各行其道了。比较神奇的是,它用来包风鼓的 木板是一层极薄的板子,这在那种手工时代,是十分难得的。所以在三峡,打风 斗的木匠是很受敬重的,而且也神,并且带有一种宗教色彩。大概是他们制作的 风斗,与粮食这种人们赖以生存的根本太紧密了,人们爱粮如命,便爱物及乌了。 这种工具确实寓合了三峡人的聪明才智和去伪求真的精神。 收获时节过了,风斗就是孩子们的玩具,转动风页,让它扇出风来,站 在风口玩耍。大人出于爱护农具的心情,往往用禁忌来吓我们,说吹了那风,会 耳朵疼的,所以,即使我们没耳朵疼过,对它的敬畏却没少过。 箩柜是现在绝了迹的物件。我是在一些峡江里生活了半辈子的老人那 里听说到的。而且我仿佛记起了小时候说过“好吃不过箩柜面”的说法。那具体 的形状我没任何印象,据老人讲,一个柜子下面安着筛,把混和麦肤的面放进去, 用物体碰撞,白面就落下来,碰箩柜者还唱 着筛面的歌。 在先前电脑丢失的一稿里,我清晰地记了下来。而今天,我已无法回忆 起那首似乎是很朴实的歌谣。万事万物都如此,一旦错失,也就终生为憾。 作为一名峡江人,很久没看到这些如同生命一般的风物了。就像唱惯了山 歌的人长久地没有吼上一嗓子。每逢下乡,那些物体的倩影在眼前一晃而过,在 那一刹那,心里会涌满前半生所有的感动。 当我写到这里时,外面的电视机正放着一部电视剧的片头,那片头的歌 不知怎的竟钻进了我的耳朵,迎和了我心里的感动。 所以我便把它记了下来作为本文的结束。 泪蛋蛋本是肚里的油,  心里头受压才往外流,  流出来洒落忧和愁,  咽下去长成硬骨头。 脊梁梁撑起身子走,  人生里沟沟汊汊没头,  一串泪蛋蛋一串串愁,  满天天星星一颗颗明。 …… 化生:咒语与灵验 我永远无法忘记这样一个画面。 在宽阔的虾子沟平湖上,一个瘦俏的少年用力划着一只脚划子,用自己 毕生的力,推动船前行,送另一个少年去上学。湖风很静,桨划破水的声音很静, 少年的目光和心灵也很静。然而正是在这次送别之后,划船的少年和上学的少年 永别了。今天,那个被他护送的少年已人到中年,他坐在他的电脑前,回想起十 几年前的那一幕,情不自禁地在键盘上写着这件在他生命里盘桓了十几年的故事。 五哥比我大两个月,他是十月份的,我是腊月间的。他是舅爹的次子, 我是姑妈的长子。五哥和我只隔一条山沟住着,也就是说,他的每一个声气,我 的每一个举动,我都会听到,他也都会看到。我们就是在一种如此密切范围内生 活着。我们从能够认知事物开始,就深深地感受到彼此的存在。那么多年,我们 熟悉彼此的气息,彼此的声音,彼此的心情。 我们从五六岁的起就在一起放牛,一起下河里摸鱼,我们一起学会游泳, 一起学会认识第一个字。我们的快乐和痛苦是如此相同。在我们彼此的身上,也 留下互相打斗的痕迹,但是,在一个转身之后,我们又是那么亲密,以致任何人 想离间我们俩都不可能。五哥长得很瘦,小时候我也如此,在夏天,我们的活动 最丰富,顺着太平溪往上摸鱼是我们最大的乐趣。那时,溪里的鱼实在多,我们 带着小口袋,从铁木社的溪口下水,经高化潭,打米厂,大桥,一直到花栗包, 一路摸上去,五哥的肩膀晒糊了,经水一泡,黑黝黝地发光。遇到下雨天,雨水 落到他身上,全部滑开了,皮肤一点都打不湿,久了还脱掉一层皮。一次,我们 已经到花栗包,在一块大石头下,五哥和我同时捉住了一条鱼,他扣住了鱼腮, 我捉住了鱼尾,结果鱼被他弄去了,我不依,爬起来两人打起架。你一来,我一 去,两人都打哭了。最后鱼谁都没要,回家去了。那件事发生后,我们似乎有好 几天没说话。不和五哥说话的日子是最难捱的日子。然而我们似乎要故意做给对 方看,都努力地着,不和对方说话。结果往往会是在一场不自觉相互帮助中自然 而然地和好如初。而且一旦和好,会更加亲密。五哥言语很短,喜欢说一个字的 词。而且发音不是很准确。 小学毕业后,他没考上初中。就转到另一所小学重读,刚开始几天,天 没亮,母亲就让听,说五哥在发奋,一边在山头放牛一边用五音不全的声调朗诵 着课文。我听了又好笑,也有了一种紧迫感。后来,他读了几天终于没有读下去, 便回家放牛。放牛对五哥来说,也并非一件轻松的事情。那时以生产队为单位劳 动。稍不注意,牛吃了庄稼,大人轻则要听话,重则要扣工分。五哥玩性大,牛 吃了地里的庄稼是常事。这样就少不了要拾掇他。五哥吓得飞跑。有一次跑到半 夜还没回来。舅爹舅妈才着急,就屋前屋后满处地找。都没找到,我跑到拴牛的 竹林里,看见几盘牛粪,就挨个去摸,有一团是热的。再一摸,是五哥缩成一团 睡熟了。 后来,五哥大概在十五六岁时,就跟舅爹上了船,当水手。舅爹一天到黑 不说一句话,五哥也是一个沉默寡言人,在船上一干就是四五年。逢年过节,我 们才在一起玩几天。那时时兴手提的双卡录音机。他用全部劳动购买了一部,很 是风光了一阵子。也正是那年,舅妈请人给五哥算命。算命先生说他打不过二十 岁,要度过此劫,唯一的办法就是改名换姓,跟着别人去过日子。五哥听了,很 沉闷,终于于一天忍不住,决定把一瓶小溪塔白酒喝了自杀。那时他也没有心思 到船上去了,舅妈拼命阻拦,一点也不起作用。我见了跑过去帮忙,才止住。这 之后,五哥改名苏建国,跟了过去在船上结识一位苏姓叔叔姓了,心情才安下来。 然而,他人并没有跟过去。 之后不久,船上搞承包,舅爹就把那只船卖了万把块钱,弄回一台神牛 拖拉机。五哥读书不行,学车却很快。一台车在他手里熟悉了两个月,就能开着 呜呜地跑,样子非常神气。那年他刚刚满二十岁。过了春节,又过十五。我就从 那一学期开始实习。五哥用拖拉机把我的行李拖到河边,然后用脚划子送我,我 就坐在他身后,看着他如此年轻而单薄的身体,已有了些微驼,我的心里有一种 酸酸的感觉。想到生活把两个本是没有差别的人划得这样开,这样远,我的心更 感失落。 我到学校实习的第三天,就接到小姝打来的电报,说五哥在大墨佬车 毁人亡。那一夜,我没能合眼。想到和五哥相濡以沫的二十年,想到我们情同手 足的生活,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枕巾湿透了,心灵湿透了,我的情感因五哥的 远逝,变得支离破碎,以致有人在今天还嘲弄我没有真正知心的朋友。然而,我 近二十年与一个人的交往和深情被他以无情的形式——死亡坚决地否定了!面对 这种人类最大的屈辱,我只能流着泪无言以对。事情过了许多年。舅爹、舅妈 说,这是命中注定了的。他的路得他去走。峡江把没成人的死鬼叫化生子。说是 前生注定,来到这世界走几天就回去。可是,我的五哥,在人世间一走动就是20 年,而且让我们永远记住了他的模样。 风俗:无形的文物 美国著名的人文学家罗杰·M·基辛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个保加利亚 主妇招待客人晚餐,客人里有一位来自亚洲的小伙子。他吃完了盘子里的菜,女 主人添了第二盘,接着又是第三盘。在女主人忧心忡忡地奉上第四盘菜后,那位 亚洲学生竟力不自胜地撑倒在地上。原来,在保加利亚,如果女主人没让客人吃 饱的话,是非常丢脸的事;而在亚洲学生的国度里,却宁可撑死也不能因吃不下 女主人做的菜肴而对不起女主人。不同的风俗,有时不知道就会闹出类似的笑话 来。这则故事告诉我们至少的一点是,风俗是种很重要而且很有趣的东西。 三峡先民,极重风俗。它被当作政要以及学人看待某一时代的社会习 尚、精神风貌的主要依据。顾炎武在《日知录》中说,“风俗者,天下之大事。” 这话很好地表明了风俗与天下的关系。应劭在《风俗通义》的序里说,风多由 于自然环境而成,有美恶刚柔之分;俗,多由于社会环境而成,有直邪善淫之别。  《汉书·地理志》也云:凡民禀五常之性,而有刚柔缓急之不同,系水土之 风气,故谓之风;好恶、取舍、动静无常,随君上之情俗,故谓之俗。《晏子春 秋》则云: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 《史记·孙叔敖传》说,楚民俗,好庳车之事。所谓入境问禁,入国问俗, 入门问讳的入乡随俗,也几乎是妇小皆知。峡江人说,不知风俗和礼行,得罪人 哒不晓得信。有人说,风俗是一面历史的镜子。 我是不同意这种说法。它不是把风俗放在与一种社会平等的角度来认识的。 如果风俗是镜子的话,那么谁是这个社会的主体呢。我认为风俗是百姓的历史。 而社会的主体始终是大众。所以我说,风俗就是一种历史,毫无疑问的历史。 关于民俗,历来是让一个阶层的人在以一种关注的心情悉心地关注它。所以风俗 他们又叫它民俗。是老百姓的俗。而且是以一种异类一般的与自己格格不入的心 情在看待它。即使是百倍的痴情和爱恋,同样也不逃这种心理内容。而我作为在 这种风俗中长大的人,来写它们,不是那种纯粹为了写它而写它,而是把它们作 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来向每个真正关心它们的人进行感情渲泻。 我反复在这部书里强化这种观点。我能否是三峡的一部分并不重要, 三峡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却是永恒的真理。 我在写到它的一山一水一石一木时如是说;在写到它的风物、传说和歌 谣时如是说;在写它的民间艺术、禁忌、食俗时也是如是说。这一说,也表明, 人们厌恶那些无关痛痒的附庸般的矫情。一个让矫情充塞满了的地方,终久会成 为一种没落的形式。我的三峡民俗是一种本分的风俗。 它们不需要矫情,更不需要畸形的和怜悯的心理。我也奉劝读者,三峡 的一切也是我们民族的一部分或叫作源的东西,请不要以一种奇异的眼光待它们, 不然我们就是在以一种动物的眼光看自己。所以我不臣服风俗是历史的镜子的说 法。什么是镜子?我认为镜子就是一种表面上看上去是很实在的物体,而本质上 根本就是那种非常虚无的东西。我们三峡的风俗不是这种东西。我们的风俗就是 历史,就是三峡的主体,就是构成每个时代和空间的骨血。民俗就是那种俗的历 史,是人类心灵的轨迹史。三峡民俗就是三峡的历史。我写三峡,就是要写它的 地面以下的和它的地面以上。写它的文化底蕴和它的风俗。它们就是我走向彼岸 的车和船,是我和三峡之一切追求的精神载体,是真正的三峡。三峡民俗是中 华民俗的一部分,但它更多的是对这种大民俗的补充和填空。 长江三峡,上下五千年,从奉节到巫山到巴东到秭归到宜昌,贯穿数县 市,纵横一部地理通史,然后让东南西北中三十多个民族的文化融恰相处,形成 了具有巴楚遗风的民俗气质。三峡民俗在三峡雄奇瑰丽、生动本色的大自然里生 息、繁衍,漫长的岁月以其缓缓的脚步,一种有如峡江两岸崇山峻岭,是如此绵 绵不绝、祖辈相承。正是这种古风遗俗,随着峡风和江水,以一种虔诚的方向, 形成了其崇尚古风,敦厚礼仪的民俗之核。它何不就是那奔腾不息的峡江呢,一 路纳千万清泉溪流,把那种文化的流势,一直流进今天三峡的时空。农历八月 十五,是中国传统的中秋节。三峡也过这节,就是过法与其它地方不同,那就是 摸秋。 八月是桂花暗香的季节,也是秋熟的季节。瓜遍地,果满枝,三峡地区 民间的小孩子,就开始了那种近乎游戏的摸秋。他们到田野里去挖苕,到苞谷地 里掰苞谷,到柑桔园里摘果子。峡江的各家各户也都由老人在坡里守护,一旦发 现摸秋的小孩子,只准骂,不许打,被骂的孩子边跑边喊,你大点儿声你大点儿 声,那雀跃高兴之态,无法形容。老人也就带着戏腔,强忍住笑,使劲儿地骂。 因为峡江民间认为,只有在摸秋时,得到别人的骂才会吉利,摸秋得到的东西, 往往是孩子们分而食之,一般不拿回家供大人享用。 大人们倒是第二天图些嘴快活。一见女人,就问,“昨天有人摸了 你的秋没?”不明事之人就直着回答,摸了或没摸,待问的人不怀好意地阴笑了, 才明白。 明事理的女人一口就反过来了,“那你屋里的可被摸了?”问得那打趣 人膛目结舌。 摸秋说白了就是偷。不过是一种允许的具有诙谐意味的偷。一切都在预料 之中,真刀实枪的,一切又都像一出戏。这就是别人所不及之处。把一种严肃为 人的命题用一种游戏作了生动的注释。人本来就有善和恶的一面,如果一味地去 压制那种恶,不让它有一种无害地流露,实则不是一件好事。然而,峡江人却找 到了一种心理空间。这证实三峡虽是峡谷连绵,却没有少孕育那种少有的宽容。 三峡地区,农历七月十五有过月半节的习俗。 阴历七月十五,时值初秋,农事小闲,秋高气爽,正是进行祭祀活动的时 节。月半主要是烧包袱。据说公元前287年,秦大将白起,带领人马一举攻破了 楚都城郢。可是这场战争却害苦了楚国百姓,更害苦了距郢都仅四五在路程的夷 陵即现在的宜昌一带的老百姓。听说白起即将攻占夷陵,老百姓都感到万分恐慌。 这时有一老人出主意说,“白起不是决定今天晚上头更时分发兵吗?我们现在就 通知全城的更夫,统统不要打头更,然后,全城百姓每家都出一担柴,一起到长 江边的沙滩上烧,这样一来,白起就会以为整个夷陵城都烧着了。”全城百姓照 此办理,白起没有听见夷陵城里打更,又见城里火光冲天,以为是下属已进城正 在杀人放火,攻城目的已经达到,就下令撤兵回秦了。 夷陵人躲过这场浩劫的那天,正是阴历七月半。他们从此也就在每年的 这一天晚上,就到户外烧包袱,一来祭祖,二来以此象征当年在江边假火焚城的 情景,以纪念那一场智退白起的无声之战。 后来,月半节却变成了一种较为纯粹的祭祀祖宗的节日,成了“鬼节”。 三峡的鬼节,也就是月半的产生,与佛教流入这一地区有关。佛教自从汉朝流 入 我国,到六朝时已十分盛行。佛教宣扬的是一种轮回学,它的载体是一个名叫木 莲和尚救母的故事。每逢七月十五,就要举行佛教仪式,以追荐祖先,特别是为 已故母亲超度,让她的鬼魂早日脱离苦难。 这个故事到了三峡,就变成了合乎三峡人之口味的传说,而且还有创新: 有个叫木莲的和尚,本是个孝子,可是他母亲为人刻毒,死后到地狱受苦,没有 饭吃。木莲马上为母亲送去饭菜,但是饭菜没到他母亲口边就没有了。木莲问佛 爷,佛爷告诉他,必请众僧,供百果,为母亲亡魂超度,母亲才能出苦海。木莲 照着佛爷说的办了,才为母解脱。 我小时在家,每逢月半之时,家里都很慎重。母亲也说过,年小月半大。 究竟为什么大,我不清楚。但是每到月半,爷爷就是用钱凿凿一大堆纸钱,一扎 一扎地包好,写上“故显考某府某大人供用”和“故显妣某府某母某大人供用” 字样。考妣的意思在《礼记·曲礼下》中云:“生曰父,曰母,曰妻;死曰考, 曰妣,曰嫔。”然后焚化以告亡灵。每次爷爷都干得很虔诚。 江边的很多人家在月半里,做的法事就更奇特一些。他们在七月十五晚上, 做的是水道场,还在流动的江水里放河灯,来超度逝于水中的亡人。那河灯是用 各种色彩的纸扎的,形如荷花的灯,底部用松香油粘谷壳,内装着植物油做的灯, 灯以棉线为蕊。放河灯者将船划至江心流水急处,点燃后放入江里,灯就开始随 风飘流。一瞬间,满河浮满彩灯,让人真正产生了如见亡灵的幻觉。 长江三峡地区把阴历五月初五端午节叫做端阳节或过端阳。端阳在三峡有 很多美动人的传说。 吃粽子是端阳节一俗。每年不到阴历五月,西陵峡两岸的农家就开始泡糯米 包粽子。粽子是一种用蓼叶把糯米包成三角形的食物。这一习俗主要是为了纪念 屈原。李时珍在《本草纲目·谷部四》中对之作了精细介绍,“俗作粽,古人以 菰芦叶裹黍米煮成,尖角,如粽榈心之形,故曰粽,曰角黍;近世我钐糯米矣; 今俗五月五日以为节物,相馈送,或言为祭屈原,作此投江,以饲蛟龙也。” 屈原是五月五日怀抱石块,投汨罗江而死的。屈原死后,其故乡三峡每年这时就 以粽子祭他。梁时有位小说家吴均,写了一部《续齐谐记》,也记载楚国人以粽 子祭屈原的情景。因而,端阳粽子祭屈原久而久之就成了一种三峡特有的习俗。 在秭归,人们更赋予了粽子以新的品格。他们在做粽子时,还在里面放了一颗红 枣,并编有《粽子歌》: 有棱有角,有心有肝,一身清白,半世煎熬。 讨端阳符是三峡端阳节的另一特色。旧时屈原故里屈原祠里的守祠人, 在端阳节上午,就到各家各户送端阳符,讨喜钱。端阳符是在黄色的纸上画有一 个面相严肃,脚踏蜈蚣、蛇、蝎子、壁虎、蟾蜍五毒的祛邪神,写着“祛邪扫瘟” 四个红字。各家得了这符,贴在神龛下或大门上,以镇邪驱毒,消灾灭病。挂 菖艾也是端阳节三峡的特有习俗。《荆楚时记》中有“五月五日,四民并踏百草, 采艾以为人,悬门上,以禳毒气”的记载。三峡的端阳节最气势最热闹的 要数划龙船了。这也是围绕屈原开展的祭祀活动的一种。它是中华民族的图腾, 但是三峡的龙船真正是很专一的,就是为了纪念屈原。传说屈原投江后,沅湘百 姓顺江打捞,一直捞到洞庭湖也未见到尸体。恶耗传到秭归,屈原的妹妹和乡人 也驾船去救,众船锣鼓齐鸣,浆桡翻动,以驱赶江中的鱼,并投包子于水中,免 得屈原的尸体被鱼吃掉。屈原的妹妹站在船头大声呼唤,“我哥回哟,我哥回 哟……”。为招屈原之魂,让忠魂回归故里,众船竞划,似如舟赛,历代相传, 形成了龙舟赛习俗。那些龙船,船头绘有龙的图案,船舷描有朱红线条,全舱坐 满了红布包头的桡手,船中架一面大锣鼓,锣鼓声一起,龙船便箭一般地,在平 静 无波的江面上来去如飞。同时,一首不知唱了多少遍的龙船号子又在江面以一种 震撼人心的姿态弥漫开去: 三闾大夫听我讲: 你的魂魄不可向东方, 东方有魔鬼高数丈, 人到那里心受伤。 你的魂魄不可向西方, 西方有流沙千万里, 流沙滚滚人遭殃。 你的魂魄不可向南方, 南方有大蛇和大蟒, 虎豹豺狼把人伤。 你的魂魄不可向北方, 北方有冰雪盖大地, 草木不生万物丧。 平平安安返故乡, 故乡儿女怀念你, 三闾大夫回故乡。 听了这歌,作为是三峡人也好,不是三峡人也好,谁能不为之动容呢。 我当时听了,就不停地说过,可怜屈原,你还是回到故乡来吧。 版画:鲜艳的黑牡丹 真正永恒的艺术智慧来自民间。 如果把三峡看一种民间的话, 那么这个民间的一举一动都充满了一种 奇妙的智慧。而这种智慧的核心就是民间艺人所不经意表达的情感。即使人们在 这种智慧的氛围里行走时感觉不到智慧的存在,就如鱼儿感觉不到水流的存在, 星辰感觉不到天空的存在。 站在巴楚文化的峰颠,屈原那诡秘的一声长吁还在余音绕梁时,从巴山 楚水孕育的现代泥土的缝隙里,则飘出的一种更为精致的艺术接唱——宜昌乡村 版画。这个新石器时代就以渔猎为生的文化部落遗址,不仅从春秋战国以来就让 土汉杂居从而完成了的中原与巴楚文化的深刻交融,还大量磨制过精美的石具, 绘制过美丽的虎纹、船纹及鱼鸟图画,创造过完善的原始艺术,让整个宜昌充盈 着智慧的气息,而且让这种智慧带着浓厚的巫韵特色和巴楚文化遗风。正是在这 种文化背景里,长江西陵峡的风,带着这里土著所特有的淳厚和朴素,穿过那些 在民间流传了几百年的木板年画、灶头画、皮影戏、窗花剪纸、挑花刺绣、山歌 号子以及屈原作品在民间最基本的传承姿态所组成的乡风栅栏,挟带着民间的真 实、稚拙、幽默和浓浓的泥土芳香,以一种光和线的形式载着土著生命的节奏, 汇成了这种以黑色为主题的,以一种最本色的样式为载体的乡村版画。 宜昌乡村版画之根,似乎就是农民在田间劳作而变异的手指。所以说,版 画是一种农民的艺术和一种农民生存的诗意,通过那根一样的手指和刻刀汨汨地 到木头、泥土上的结果。农民的审美很简朴,主题的风格也就色彩鲜明简洁,只 是浓墨重彩地凸现出一种黑色的基调,即使包含了生活的沉重和忧伤,总也是让 人的心得到尽情释放,得到淋漓尽致的美感。 回望一下宜昌乡村版画所走过的路,我认为它大致经历了这样三个阶段, 即纯粹的黑白写生版画、凸现黑色主题的艺术版画和以凸现黑色为主题的彩色版 画。其艺术内涵,也从简单的丰收、劳动的主题,经过家园、民俗、风物的主题, 再向文化、人性及生命的主题抵达。完成这三个过程,宜昌版画这个以农民为主 体的创作群,也就完成了在艺术道路上的一种很深层次内涵的嬗变和追求。包括 那种长时间的沉寂,那种反复地探索,那种以最简便的姿势作出多元化的努力。  除了这些,宜昌版画能够成功的最关键的一点,在于宜昌版画作者 对黑色这个至关重要的因素所付出的美学追求。三峡有句谚语,叫做“若要俏, 一身皂”。三峡的古人早就认识了黑色及其附丽白色的美。也许正是这种黑色的 “皂”,才充分地衬出人质感上的清白,使主体“显得明净素丽,宛若一幅黑白 画。”“黑色,是各种颜色暗到极至的结果。黑是实,白是虚;黑是一切,白则 是空灵。黑与白的组合如同有与无的相互浸润、渗透,从而造就一个实中有虚, 虚中有实,有无相生的大千世界。宜昌版画作者选择了实在的黑色油墨和空灵的 白纸,将大千世界数万种颜色予以概括和压缩,把各种深重的颜色概括成黑色, 把各种明快的颜色概括成白色,把近乎二者之间的中间颜色,用光线构成多种层 面的色块,从而完成黑与白的冲突、撞击、转换和变异,烙下人们关于生命与自 然的印记和意味(高新章语)。” 宜昌版画最初的作品,很少受人文的影响。就像山泉从山涧流出来,自然 而然地流到一起。这些版画作者及其作品,都有着沉重的自身弱点。主要表现在 他们没有学院派的艺术修养和技法功底,再就是受着木板、刻刀和拓印工具材料 的限制。可正是这两点,让这些农民作者能够“笔随心走,刀随神游”,从而在 版画制作上随意而作,加上工具的作用,让它们变得粗放朴拙、简洁明快,露出 刀木本色和更为直接的版画风度,产生相对于“文雅版画”而言的粗犷。那些艺 术的灵感和思想,往往更多的时候是从他们身上那粗糙的皮肤直接进入他们的作 品的。他们的工具和艺术手法,始终依附在一种简陋和笨拙之上。那种线条,那 种色调,那种木质的“原野”,那种不受制约的时速,似乎只有融有与不融的区 别。美国乡土画家本顿站在地球的另一端为他们作了理论上的论断:“有生命力 的艺术应该是由直接生活感受的人创造的。”宜昌版画,就是源于画家们得天独 厚的直接生活感受。正如宜昌版画的作俑者高新章先生所说的,宜昌版画是“充 分利用艺术载体的局限和作者自身弱点转化为艺术特点的特性凸现艺术风格的。” 他在一篇题为《情形交融的艺术》里说这话的。那些年纪和经历各不相同,但背 靠着三峡 文化这棵大树的作者们,虽然没有深谙丑美互动的艺术特性,但他们 以一种艺术的粗野和土拙,表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生动的、无技巧、无规范而 且近乎“自然和谐”与“天人合一”的境界。面对他们的无拘无束,不受视点空 间和时间限制,“心安理得地忽略一切细节、透视和比例的正确”,不能不让人 感慨:“艺术的特点又是艺术的缺点,而缺点又同时是优点。” 这个时期,很难说他们在版画创作上具有那种很清醒的艺术追求。本能 的流露,自发的作者群,最原始的笨拙手法相似到无以分辨,一切如同原始人自 娱的舞蹈,仅凭的是对生活和自然的热爱,对劳动生活的回味,就像人们顺手从 树上折一枝节,在地上表达着一些心灵一般。即使是如此地饱满和简明,如此地 古拙和迟钝,但是鲜明的主题和幽默风趣的线索,早就于不动声色之中,指引着 他们走向一种真正的艺术殿堂。 进入到黑色主调时期,宜昌版画所带来的艺术信息,似乎就要多得多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们成功地向前大大地迈进了一步。这个时候,他们的手指和 刻刀所显示出的内容,已经有了一种与真实的生活是似而非的觉受,但是带给你 的感觉是除了生活本身最朴素的一面之外,再就是那些心灵的东西已经开始真正 浸漫到阅读者的血液和心中去了。而且山乡的气息更浓厚。即使难免透露出一些 艺术上的粗糙和不纯净,但是,成功的意味已经很明显。也正是在这个时期,他 们先后在武汉和北京举行以“黑牡丹”为名的大型版画展,尤其是在北京引起了 一阵关于“黑牡丹”的轰动。在展出的数百幅作品中,有80余幅先后被人民日报、 中央电视台等国家级新闻机构和省级报刊发表,有7幅参加省举办的美展、3幅获 奖,特别是《草垛》获得了全国农民书画大赛绘画二等奖。至此,一种别具风情 的创作集体和作品板块的雏形完全形成。这个时期的版画主题,仍然具有一种强 烈的原始性。几乎是依靠农民的本能所产生的主题内容:“劳动和丰收、民俗和 家园,以及少篇幅的对文化和文明的反省。” 丰收的代表作是那堆获奖的《草垛》(作者汪帮群),画面仅只一堆 谷草,和上十只鸡,以及两只蝴蝶。黑白的画面,简洁地交待了一种丰收之后的 非人文情景,虽然不见一粒粮食,但扑面而来的却是谷子的气息。这种对农耕文 明里成长起来的每位读者,自然带来的是对粮食回味和思念的亲切。而动物们的 大聚会,无处不透露出收获的喜悦。汪帮群的另一幅作品《晚归》则是在丰收 的语调之上,引进了家园的概念。我们可以很轻松地把这个作品译成《朝着家园 走》,四面八方的鸡羊牛猪狗,在黑色里沿着白色的通道,以黑色的形体,都朝 着家园这个中心回归。阎连科以中篇小说《朝着东南走》展示出了人类对安乐慵 常及其反叛,而汪帮群刀下的动物们则是以一种肥硕的满足,在朝着家园走。这 就是农民与仕官或是其它文化在观念上质的区别——永远朝着家园走。表现丰收 的版画占中期宜昌版画的绝大多数。这个主题里不同寻常的还有建立在民俗的基 础之上的《福倒了》(庄艳梅),画面的感觉,那福字是让累累硕果给压倒的, 唯独鸟儿还醒着。 劳动的主题,往往大多渗杂着丰收和民俗的基调,还往往不乏一种诗意。 《撒网》(周建国)显得尤其别具一格。劳动方式的诗意,及其最大张力的结果 是峡江渔民竟用网,在网着弯弯的月亮。这种大胆的想象,其实来得很自然。也 许是作者在寻找网的着笔空间,一直寻到了月亮身旁,而丝毫没有专业画家为铺 排让思想受到逼窄的痕迹。 罗来清的版画一向令我注意。在原始黑白时期,他的劳动与民俗所 表达的内心淡淡忧伤或喜悦,都附带着一种峡江汉子粗犷的重量。他的《稻场上》 表达了劳动之后纯粹的舞蹈,让人体味到图腾式的审美。细细品味画中农民的热 情来源,总有对劳动赞美与回味的芬芳。人类其实一直在回味着自己芬芳的劳动 史。《薅草锣鼓》是一种不纯粹的劳动,其实是一部关于民俗的舞蹈,劳动在作 者和读者眼里都成了诗意的律动,让人仿佛听到三峡的民歌号子和锣鼓的在耳膜 上震动。《荷塘莲藕》(屈玮丽)黑泥白藕,寓言出污泥不染,而在空气中的莲 叶则是黑的,是不是又让人联想到“慎独”之类,甚至让人联想更多。殷勇的 《家园》在展示农民家园的同时,让人想到美国自然派作家所推广崇的“真正的 家园和自然是一体的”论调,也就是说峡江的家园不仅在屋子里,而在挂着一把 锁的门外。鸡及鸡舍,藤及藤上的葫芦,树及树上的叶,场院及场院上行走的肉 体,都是附着家园的魂魄之所在。总体上讲,这些版画,表现主体有这么几个特 点:一是动物主角的切入,深刻地展示出农民与动物共生的“家畜情结”;二是 民俗、劳动、丰收和家园等主题的无意识混杂,造成画面的多种文化审美;三是 有着大量“有与无”的反衬手法运用,让作品的意味就更加丰富生动。 和一个人必须有着一个成熟的过程一样,宜昌版画在九十年代中叶以后 有过一艺术的沉寂时间。但是他们一方面在沉静着,一方面又在孕育着,还在遭 受着市场经济的冲击。所以他们必须找到一种双重:“心灵与艺术的和生存与产 业的出路”。在这个期间,他们正式成立了宜昌版画院。成立了版画院之后又经 历了一段探索时间。直到九九年,常规的运作才真正开始。也就在人们不经意间, 凸现黑色主体的彩色版画以一种最完美的姿态出现了。它们在沉静之后类别更多, 心灵的触探更深,泛滥的黑色在这里得到有效遇制,画底上的色彩在那种浓浓的 主色调统管下,泛出一层又一层文化的原色。一次非常小型的画展就引起了业内 人士的轰动。炉火纯青的意义在这里获得了注脚。在这个时候,再把眼光投到这 些色彩倾向突出的画面上时,我产生了十分复杂的心灵和感觉的游离。 峡江出美女。有古老得连行迹都要考证的嫘祖,有王昭君,还 有屈大夫创造的山鬼、湘夫人之类,以及大量的民间美女的传说,汇成了一条生 动女人河。在宜昌版画的第三纪,我看到了女人以近乎妖娆的身姿走到了版画里 面。女人的圆熟与艺术的圆熟在同一个时刻到达版画的世界里。无论是从艺术的 角度还是从文化的角度,生命的魅力幻化成鬼魃般的召引和感动,从你的源到你 的去处,似乎都标示得一清二楚了。《花神》(罗旦)是四个赤身的女人,坐在 一只虎上,各自的身上都披带着一些美丽的花,画面呈棕黄色,黑底,基调鲜明 流畅,让人体味出这些花神有一种爱情的快乐。罗旦的另一幅《水中乐》依然表 现着近乎女神的快乐。三个美丽的裸体女人,构成八卦的阴阳图,在水里游动着 一种舒畅的快乐,寓示出丰富的人性语言。 《融》也是他的关于女神的故事,色彩则比前两幅更明朗,但女体的高 度黑色,依然没脱离先前的原色栅栏。相对罗旦的隐蔽而言,福林对爱情的表达 似乎直接些。《天合之作》,男女体的重合,构件在一个如日如月的象征生命的 圆圈里,既有创造的力量,更有创造的收获;《暇想》除了一些金黄色的线条以 外,则全部建立在黑色的空间里。三个裸女身后放着一个开了窗的笼子,悬在她 们肩上的太阳里站立着一只如凤凰的鸟,以一种自然的图腾的形式昂头而立。女 性人生与鸟的共同追逐,都带着沮伤的神情或是劳顿后的精疲力竭。但是,那些 无谓的线条所释放出的美丽,让画里和画外的人都应该想得更多。韩玉红的《春 风》、《浴》、《心弦》也都让给了女人这个主体。张定虎的《文明之光》、 《火凤凰》虽然也是以女体为意境,但寓示的则是文明在峡江的着陆。 这个时期的物画,则显得弱一些。福林的《莲子》、《温暖的阳光》、 《峡江云渔图》中,除了《莲子》外,其它的显得有些凌乱。韩玉红的《花卉》 和《花海鼓乐》则显得要精致一些。 从画里出来,在心里回味着那些如树根一样的手指与如锄头一样笨拙的 刻刀所合作出来的“神灵”,总有种让所有产生感觉的肉体和心灵,在一瞬间全 部落到了我们来源的文化根本上。联想伴着这个片土地给予我们从古至今的所有 崇拜、抚慰、感恩和动人心弦的情感,在这一刻全部涌了出来。就是在这个时候, 它们变成一种前所未有的文化重量,附着在一千根铁棒上,一齐敲打着我们心灵 的鼓皮,让人在这浓浓的生命感受中,不知不觉回到人性最疯长的树林里。 人们常常感慨对艺术的追逐,让人丧失了很多普通乐趣。可是,把这个问 题放到宜昌版画作者的面前,却是那么轻易地就得到了解脱。因为他们对生存与 文化的依附,似乎比谁都深,而这些被人们视为艺术珍品的版画,只不过是他们 真实状态的流露。 老屋:岁月的补丁 本家族在我的记忆里在峡江岸边至少有两次大的迁徒。首先是祖父从 端坊溪的杨泉坝迁到太平溪,其次是父母从二家爷迁到家爷那儿,然后再从家爷 那间老屋里迁到肉圆子坨,直到1974年,我们那座由嫩泥砌成的新屋出水、上梁, 让我们一家8口住进去。 童年是故乡的衣裳。许多事情在童年时进入心灵,就会记住一生一世。 在怀旧情绪泛滥的今天,人们对往事的珍视心情究竟有多深多重,让人感到惶惑。 我整理一些旧书刊时,无意中读到了那篇我中学时写的《老屋》。其实,这文章 所写的只是我爷爷婆婆的老宅。我生活成长的旧屋在太平溪。就是这个《老屋》, 我把它送去参加中南五省作文征文,获得了一等奖。现在重读它,别有一番滋味。 那地方很偏僻,是百水溪的源头,小地名叫杨泉坝。现在想来,老屋不仅仅是 那一亩二分地,而应该包容了很多地方,最起码那三条长长的山岭,杨泉坝的土 桥、磨坊、火纸厂以及那一溪的卵石,都是文章里那种山青水秀的模样。更多的 是那儿的人,老老少少的乡党,大大小小的伙伴,以及父亲和爷爷婆婆在那儿生 活的一些时光。这样,我的祖宅这种老屋,就远远比我那新泥砌成的、长满青苔 的老屋,要复杂得多、包涵得多、沧桑得多。 杨泉坝是那种典型的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之所。那水清纯得至高无上。 那桥上的尘土生长出的苔藓,把桥变成了杨泉坝山土的一部分。那桥头的老木梓 树,坑坑洼洼、张牙舞爪,透出没有其它树可比的苍凉。那老旧的水冲磨坊,大 水车整天发出咯咯的、一直咯进人的心扉的响声,就像时间这部巨车的轮子,在 生命里倾轧滚动。溪里一半是水,一半是卵石。卵石聚集在一起,大大小小如同 珍珠落玉盘,也是一处绝景。有了阳光的时候,那些金黄的火纸,就铺天盖地地 把那些卵石盖住,和太阳、和风一起翻动着身影,让空气中弥漫着草茎和沉腐作 坊特有的气息。 过了桥,顺着小径,往上爬二三公里路,才是杜家屋场。它在杨泉坝 是有名的。一厢上十间的大瓦屋,又宽又厚的屋梁,黑黝黝的大瓦片上长出了半 人高的青苔。从东头走到西头要足足上十分钟。水井就在西头的屋檐下。据爷爷 讲,我太爷是一位比较开明的保长,当时有二十多亩地。在那种山坡上有二十多 亩地的人家不多。爷爷曾指着一间屋梁的裂痕对我说,那就是当年被花生压断的。 我太爷是个开明而有文化的乡绅,因为读了一些进步书刊,还有一点先知先觉的 风骨。 而我爷爷则是个精明非凡的农民。我太爷在四十年代尾上做了一些许 多农民不可理喻的事。尤其是他把大部分田地和积压在仓发黄的粮食换成了没用 的钱,而且他在摸透了爷爷的精明之后,竟操起古稀的生命抽开了烟土。他的想 法似乎是很纯粹的无产论者。他坚持让他唯一的孙子也就是我的父亲一边不断地 抛售着家里的财产一边读书。就是在他这种岌岌可危的想法支撑下,他和我的太 婆于1949年双双辞世,只把一顶富农的帽子和一生的农民作态留给了爷爷。 后来,爷爷和婆婆的后半生大多时间是在那一正一偏的老屋里度过的。 正屋用板壁隔开,里面就是他们的卧室。那种老式胡床旁有一架胡梯,上得楼去 就是我们去了的住处。放了寒署假,我往往带着弟妹去那儿一玩就是十天半月, 过一段真正快乐的少年时光。婆婆的娘家据说很显赫,但是她不怎么提起那些事。 她是十多岁就进的杜家门。是那种真正意义上与爷爷有结发经历的杜家的人。也 是据说她娘家最有名的一个叫韩宝山的,是个名中医。我们去婆婆那儿时,她总 是满天的欢喜。唯独走时,她总是拖着那三寸金莲般的小脚,把我们送过三道长 岭。她的泪水也总是要打湿几块毛巾。她也总是拄着那根木拐杖,久久地站在那 山路的风中,用泪眼目送她魂牵梦萦的小孙子们离去。 现在回想起来,她的那些拐杖总是很精致。多是紫檀木的,又呈紫黑色, 龙头上雕了些动物,很生动。我父亲曾为她的改造受过一些苦。那是解放初,婆 婆参加了生产队的劳动,他就写了一首诗,大意是她那绣花的手握锄头,纤弱的 身体在重负,表示了儿子对母亲一种天真的忧虑。也正是这首诗让他饱尝了批斗 的滋味。直到我十三四岁时,打开他那个神秘的箱子,翻看了他为这首诗所写的 几万言的检讨,我才明白那个时代是不允许天真这种侈奢品存在的。沉旧的字迹 和发黄的岁月发酵而成的情感,让我的心在那些革命言辞里变得湿润润的。 老屋的火笼在我的印象里很深。用铁钩挂一顶锅,把饭菜放进去煮,那米 会把所有柴草的芳香汲进去,把食物变成美味佳肴。遇到小病小伤,婆婆的医治 土方也多,顺手捡几片青草叶,敷到手上或伤口上,保证管用,几日就好停当了。 爷爷却编得一手好草帽。逢农闲,就搬一把椅子坐在门口,一边掐辫子,一边哼 些山歌民歌,荤的素的都有。我对三峡民俗的接触,很大程度来源于那位坐在门 口自得其乐的老人。甚至我还学得了一些作歌的技巧。比方结婚说的五句子,即 兴来这么几句,还真很地道。现在我还记得这么一首,“门前一棵树,长得高又 粗,今年过喜事,明年娃娃哭。”连结婚都敢用这“哭”字了。但是爷爷不会喊 更土的山歌,尤其是那种蹬在田里喊风的歌,他不会喊。爷爷曾把他农民式的精 明用在了我身上了。我和弟弟挑土,他为了让大的多挑,就悄悄的抹我的担数, 我简直把他无可奈何。现在想起来,他如果不用那种方法平衡我和弟弟的体力, 那他就不是我精明的爷爷了。现在重读老屋,就是在重读那个山坡上一部杜氏 家族的历史,读那个小山村的历史,也是在读整个民族历史的一小自然段。我很 幸运自己在忘记了这些之后又想起了这些,还后悔,怎么能把这么丰富的经历忽 略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也许更多的是以往没有今天这种开明地审视历史的勇气。  我想,那些历史的存根,会在许多时候触动我们打开心灵之门的钥匙。 对老屋而言,父亲才是最终断送它与我们生活联系的枪手。他以几百元的价钱, 把它托负给了老屋那位姓付的邻居。据说那人原来是爷爷的雇农,后来分给了他 两间比主人还大的房子。我到那儿去玩见过了,黑瘦黑瘦的,一双大眼睛亮得让 人心都提着,还总是那么一言不发。他有几个儿子,叫三子、七子什么的,名字 记不详细了,还是我们儿时的玩主。孩子之间总是少些隔阂,经常在一起玩些开 机器的游戏。 现在还时常想起那些朦胧美好的情景。这些东西始终让一种乡情贯穿着。 人无论走到何种时空,乡情和怀旧总是他们的挨靠。有人说过,像这种积淀情感 和文明的地方,你一走进去,就会感到那种紫气在萦绕涌动,生动之气不竭。这 说明,你的灵魂其实早就在这里游荡了,无论你是在哪儿。 禁忌:渐渐消殒的风线 峡江的禁忌也是楚人的禁忌,巴人的禁忌。它是峡江的一种久远古老 的神情和模样。 峡江禁忌包融了汉族、土家族等多种部族的文化和习俗,更重要的是 它在这些文明身上生长出了自身也有不短历史的民俗,从而形成了鲜明的特色。 三峡大坝截流,很多人想到的是一些具体的事物。包括对三斗坪,对坛子 岭,对古城归州,对屈原故里、昭君故乡,对云阳巴东,对万县奉节。再就是较 多地考虑文物,以及文明的发源地。很少有人想到三峡习俗,想到三峡的民风, 想到三峡这些无形之物的起源和历史。其实,伴随着三峡移民的大迁徒,伴随着 这些移民的城市化,那些昔日曾经沉甸甸的民俗和禁忌,会被这种城市化很快淹 没。然而几乎很少有人注意它们,留连它们,敬畏它们。而那些由三峡的峡谷带 来的幽古绝决的气息,那些民俗和禁忌的炊烟在木船头上袅袅升起的绝景和安祥, 会成为三峡人永远难再的图腾。特别是那些被人简单地当成封建残余的禁忌。  人类从站起来行走,头脑由本能的清晰变成主观的思考之后,他们就在 和禁忌作斗争。 可以这么说,人文史也是一部禁忌史。 禁忌的起源理所当然是劳动。人只有真正劳动了才会对孕育劳动的自然 产生敬畏。这种敬畏天长日久形成了心理定势,就成了禁忌。 人之初的禁忌,起源于人在劳动时,自然对人类身体有关部位的伤害。 三峡俗语说,男人的头,女人的腰,只许看,不许捞。这个捞字就是触摸玩弄的 意思。峡江人无时无刻无空间不有自己的禁忌。仅男女之间就有很多名堂。诸如 男左女右,男前女后,男外女内,既顺应了男子阳刚女子阴柔的本体本能,更顺 应了人的心理禁忌。 峡江禁忌溶入了三峡,是无处不在的。有人说,三峡的每一粒空气分子, 都充满着禁忌。不过禁忌这种东西总是依赖岁月的擦拭来表现出其光亮的。我 对峡江禁忌有个简单的分类,它们大致可以分为时间禁忌、空间禁忌、身体禁忌、 行为禁忌、语言禁忌以及鬼梦禁忌等。当然它们也没有绝对的界限,很多时候是 笼统地混在一起,让人不是很好把它们绝然划开。 时间和数字禁忌是一对孪生兄弟。时间禁忌是篇大文章。它几乎无 处不在。它有年、月、日以及时的禁忌,甚至还有分分秒秒上的计较。年禁忌不 仅仅是三峡的专利,它几乎漫延到整个中华民族。年这个动物的故事也成了一种 常识。但是在年禁忌中,峡江总有那么一些独到之处,是外地少有的。峡江人 的年禁忌除了守岁、除夕这些人有俱有的节目外,它还有给先人送亮,给果树喂 饭,给田地泼喜饭等。大年三十,后人在吃了团年饭之后,就在天黑之前赶到先 祖的墓地,为他们备一盏油灯,每当夜幕降临,回首来路的山野,一片星星点点, 就似繁荣的街市。这种动作源于峡江人对黑暗的禁忌。给田地泼喜饭源于峡江人 对土地的禁忌。他们把米饭用开水泡了,一桶提到田头,用瓢舀了泼进田里。这 是一种非常沉默的活儿,由始至终,人都不说一句话,完全是一幅劳动状。给树 喂饭则是一幕小话剧。峡江汉子是这个话题的主角,他用斧头把果树砍三五个口 子喂进一些白米饭,嘴里还问道,你结不结果。躲在树后的人就回签,结哟。汉 子又问,你结好大。有人就会风风火火地笑答,结堂窝(峡江装粮箩俱)那么大。 说完一家人会每人给树喂一坨饭,把树弄得饱饱胀胀的。 峡江的月禁忌很繁杂。横着有说不清的禁忌,纵着月月有忌,只不过有 轻重缓急罢。峡江最有名的月禁忌是《十二月忌》,三峡地区的男女老少都能来 它个一二句。正月不见鹰抓鸟,二月不见狗连档,三月不见蛇上树,四月不见人 成双,五月不见瓦上霜……。这些禁忌几乎都是一些反常现象。正月正值冬季, 即使有勇敢的鹰,那鸟也是绝少的。所以出现鹰抓鸟的事情就是奇观了,所以这 种奇观对人对自然都是不能见到的。见到了对人对自然就自然成了一种灾难的禁 忌了,象三月蛇、六月雪都是这种范畴的思念。峡江还有六腊不搬家的禁忌。峡 江还有年生肖和月生肖的禁忌。峡江还有雷打秋,冬半收的禁忌。峡江还有宅居 在不同月份不同方向修缮的禁忌。峡江还有年吉不如月吉,年为根本,月为枝叶 的说法。 日禁忌就更为复杂。三峡的命相史就是很充分地依据年月尤其是日禁忌 衍生而来的。如果说月是树叶的话,那么日则为华茂,时为结宝。峡江人在日忌 上有上朔日、风朔日、土旺用事日、四离日、四绝日、月忌日、晦日等日禁忌, 这些日子除了土旺用事日只忌动土外,其它的都是诸事不宜的恶日。这种禁忌很 偏激,往往让人有种动弹不得的感觉。所以它们显然有一种摆设的意味。峡江人 就少有顾忌。相反土旺用事日之忌倒还有一种科学意味,它是忌立春、立夏、立 秋、立冬前十八日内动土,因为此时行秆中土最旺。还有朔、望、晦三日忌,忌 每月的初一、十五、三十婚嫁。连初生儿剃胎头每月都把初三、七、八、十、十 一、十二、十六、十九、二十二、二十五、二十六以外的日子作为忌日。所以日 禁忌还有种裹脚布的味道,或者说,依了日禁忌,峡江人可以每天在家睡大觉。 不过有两种日禁忌峡江人是很重视的,那就是黄道吉日和黑道吉日。峡江人将旧 历按建、除、满、平、定、执、破、危、成、收、开、闭这二十个字注在每个日 期下,凡与除、危、定、执、成、开六字对应的日子就是大吉大利的黄道吉日, 与另外六个字对应的就是大凶大恶的黑道凶日。对在船上劳作的船工而言,每月 的十四日是他们的忌讳,他们认为这天与“失事”谐音相忌。 峡江人的时禁忌比较随意。任何一个峡江老者一个乩言都可能是禁忌。 我所知道的就只一个比较统一的说法,那就是见棺材的禁忌,早上见到棺材是好 事,晚上见到棺材要倒霉的。至于怎么个吉之不吉,我没作深究。峡江行为禁 忌也很妖娆。而且几乎每个行为禁忌后面都隐藏着一至二个典故。这些典故往 往让人忍俊不禁。峡江人也是中华民族的一小部分,他们的禁忌也几乎是围绕年 节在开展。他们的这些大禁讳,没曾离开过汉族禁忌,只不过有一种汉人禁忌中 不同凡俗的古怪。 所以他们的行为禁忌是也过腊八节。它产生于一个故事:峡江古时,有 一对好吃懒做的小俩口儿。父母勤扒苦做,省吃俭用,好不容易积攒下八大仓粮 食。父亲去世前把儿子叫到床边说,谁家土地翻得勤,谁家粮食堆满囤。可儿子 把父亲的话当成耳边风,父亲去世后他从未摸过锄把,田里结了板,长满了芭王 和乱草。母亲去世前又把媳妇叫到床前说,谁家烟囟先冒烟,谁家高梁先红尖。 可儿媳也把婆婆的话当成耳边风,每天日出三丈还没烧火。他们又懒又馋,坐吃 山空,没几年,八大仓米食吃光了,只得出去讨饭。到了腊八这一天,北风呼啸, 大雪封山,他们连讨饭都没出路了,就缩在家里挨冻受饿,实在忍不住了,就用 刷子到仓缝里刷,每个仓刷一点熬了一点粥。后人为忌懒崇勤,就把这种粥叫腊 八粥,作为禁忌习俗每年加以为之。峡江人民在腊月尾上打扫庭院,谓之打扬尘。 而这种传统的卫生习俗,也伴着炒作成一个禁忌,叫做七不炒八不闹。意思是说, 腊月二十七是不能炒花生瓜子高梁炮子苕果子之类的,腊月二十八是不能打扬尘 的。不然你会家事不安。 老百姓就图个安宁和安逸。 峡江人还忌年节给先人烧纸钱蹬着烧的。他们说,拽着烧纸欺得下来神。 连神都欺得住,更何况峡江那些不知是神是鬼的先人,所以他们很忌这一点。团 年时他们忌讳将桌子缝口正对大门,而是只能横对门向,不然一年到头的财喜关 不住。他们还忌四方桌下席只坐一人,而上席和左右席都坐得满满的,理也同放 桌子,怕流走了财气。 薅草锣鼓是峡江一景,可是参加这项活动的人数恰好满数,东家视为不吉 之兆。屁股和男女生殖器在三峡被认为是最带阴气之物。他们认为,万物之忌, 忌在万物之阴气太盛。所以凡是与这些阴气的发源之物有关的事,或多或少有些 忌讳。在三峡,放屁这种自然行为,是应当在众人面前努力回避的,特别是年轻 女子,更是如此。而且无论男女,万一当众出了丑,放屁者和听众千万要一本正 经,不要言语,不要笑,要装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继续着先前的姿态,否则就 撞了“男子笑屁无志气,女子笑屁无规矩”的禁忌,连父母都会因此而遭受没有 家教的轻蔑。平常峡江人也有一些不成文的规矩,十分讲究,也就是禁忌。《纤 夫的爱》有句妹妹坐船头,哥哥岸上走的词。其实这在峡江是禁忌。峡江船工最 忌妇女坐船头,在三峡农家,姑娘、产妇是绝对不能坐在门槛上的;出工回来, 锄头要从肩上放下来再拿进屋。而不能扛进去;蓑衣不能穿着进屋;空水桶也不 能挑着进屋。土家族人的住房一般都有火笼,里面架有三脚子,是用来做饭的, 这架子是不许用脚踩的;他们还有一个奇特禁忌,就是在路上捡了钱或手帕,先 得用脚踩一下或用牙咬一下。 峡江人生病吃药也是有禁忌的。对待病人那些忌讳心理的言语,并非峡江 的特产,而从药铺买了药,就有了一连串的禁忌在等着你。首先是药既不能背着 也不能拿着,更不能放在荷包里统着,而只能用药铺里早就备在那里的细线扎好, 然后拎着,让那线和手指保持一二十厘米的距离;在途中,要进别人家门,只 能将药包放在或挂到门外的树上,不能让药进别人的门;借用别人的药罐,不能 说还,只能等主人自己来取或者干脆不还。 三峡人也有民以食为天的说法以,所以在食的问题上,就有着相当多的 讲究。峡江人说动物的舌与折本的折同音,他们避凶趋吉,就用了口条这个形象 生动的代称。盛饭是忌说盛,而说添饭,因为盛与沉同音犯忌。鱼在席上,是宴 客的常菜,可是通常只能吃一面,留一半表示年年有余,富足剩余之意;如果要 吃另一面,需要翻转,这时说话就慎之又慎了,只能说车过来或划过来。这些都 与峡江人的船事生活相当紧密有关,他们忌讳沉船、翻船,甚至忌到船本身了, 如船帆,他们就忌说与翻同音的帆,而用布条子作以代称,有句谚语就是这样说 来着,“三桡敌不到一橹,三橹敌不到一杵,三杵敌不到布条子一鼓。”峡江 人吃鱼也有讲究。他们忌把鱼放在桌子中间,吃鱼时忌先吃鱼尾。这些东西都起 源于渔民。把鱼放中间是忌江里舀鱼时鱼从江中心游走了,吃鱼尾是忌钓鱼不 钓头,就会让鱼脱钩。还有父母的一大忌,峡江人吃饭时,不准先吃饭再喝酒, 那叫犯上(饭上)。再还有做客的一大忌,就是吃饭时,你的脚不能踩在别人的板 凳上。这样被踩的人就会认为你把他踩在脚下叽都不叽,他会一脚踏断你的腿子 的。这个禁忌很凶残,小时候,老人是这样对我说的,不过我倒没有见到一个人 被踏断腿。这一方面说明这个禁忌的落实情况不是很言行一致,另外也说明峡江 人很循规蹈矩。我倒是先吃了饭再喝酒遭到过父亲的冷眼。  峡江人不光禁忌客体的事物,他们还禁忌自身。这是需要勇气的。这也 是长期的身体语言和生存作了对话之后的结果。也是生命本能对峡江人的一种兆 示。也是生理的生物钟为他们守更的结果。 他们既喜欢眼跳,又惧怕眼跳。左跳财,右跳岩。我就真应验过几次。他们 还忌鹰鹞眼,说这样的人阴险狡猾,防不胜防。他们也看手相,不过全是一些实 惠辩证的观念,所以他们忌手短薄,忌手漏风,不过他们最忌的是牙少耳小,尤 其是耳垂小,那是薄命相。他们还忌讳痣位不正,一忌痣在泪水冲得到的地方, 那种人会终年伤悲。二忌痣位太正,比如鼻尖,仁中,前额等。这些都是帝王之 态,我等寻常人等,不能消受此福,尤如吃了不消化一般。他们很有自知之明。 这就是峡江人为人非常朴素的一面。 中国人禁忌多的是嘴。俗话说,祸从口出。十多亿的人,不是人人都能 用笔说话,所以口是他们传播的唯一途径,自然就会祸从口出。这话反映了他们 的境遇,所以就有很多禁。峡江人也不例外。国人皆知的是年节时“福到了”、 “头发”之类。所以就有小孩子说“这是你头上掉下来的”禁忌笑话。 峡江人在这一禁忌上有种矛盾现象。他们忌三岁小儿说的不吉利的话,就 写一道“童言无忌”的符贴在墙上用以避邪。七十年代一个大年三十,西陵峡某 村一户农家里,主妇煮好了猪头肉准备敬神,从锅里取出来,热气腾腾,猪头上 还沾满了带油的水珠。七岁的小儿子见状顿生联想,脱口说道:“猪子流眼睛水, 它哭了!”流泪哭泣,多是不吉事象,加是正在祭拜神祖,且又是用在年节祭物 身上,岂能容忍。结果那孩子得到了应得的惩罚,即两记耳光一顿训斥。虽然有 童言无忌和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的话来自我解嘲,可是崇尚语言禁忌之神秘力量 的峡江人,他们的心灵依然是软弱的。同时,他们又在生养男女之类的事情上以 三岁小儿的话来占卜。这种心里很矛盾。和很多制度制定者一样,每每涉及到自 身利益时,又会产生一些变通的东西。自身禁忌表现得最突出的大概要数峡江 的生和死的禁忌了。 三峡有俗语,喜莫大于添人进口。当家里妇人有喜之后,一切都变得那 么有希望,而且许多事情也都变得神秘而谨慎。最初是来自男女二人的禁讳,再 就是社会对孕妇的谨慎,切勿碰撞、抚摸她的身体。那个男子的头,女子的腰, 只许看,不许捞的禁忌大概就是源于此故。孕妇之家,禁忌就更多。不许在墙上 钉钉子,钉了会导致孩子长瘤生结;不能在门槛上砍东西,否则,孩子的牙板会 受影响;丈夫不许拿双灯过门槛,怕怀双胞胎难产,还不能长时间地泡脚,怕生 产时难产;禁止在屋前屋后随意挖坑动土,怕感应到孩子身上流产或是产生某种 缺陷;只有一条是对孕妇的限制,那就是他们不许亲手摘树上的果子,否则,怀 身妇人碰过的果树,来年就不会挂果了。这些东西除了和自然一种对应关系外, 再就是隐含着一种行善积德以求平安的宿愿心理,所以也不能简单地象那些无知 者嘲笑历史一样,给它们一个不科学就是迷信的论断。我倒是很欣赏我的乡人们 那种朴实无华的自然观,他们这些禁忌很多如同修桥补路一样,是给予自然的一 种保护。 当子女得以出生,庆贺的红蛋壳就被置于大路上供行人踏踩,以求孩子健 康。这里头也不知包含了多少的清规戒律。首先是踏生,孩子出生后,第一个走 进家门的外人,就是踏生人。踏生人有何种性情,乃至智能地位,这新生的孩子 将来也会具有。所以如果踏生人是个有能耐有地位的人,必将受到主人的极好款 待。新生儿的胎盘,三峡俗称衣子,对它的处理方式也带有一种神秘色彩,他们 常常是将它用罐装好,悄悄地沉入不易被人发现的深水中。这大概源于衣子在三 峡民间被作为一种补药的缘故,人们怕孩子的福被别人吃掉了。真正对孩子忌讳 最直接的,是踏奶禁忌,到有妇人坐月子的家庭去作客,千万不可马马虎虎地闯 入月母子的房间,特别是孕妇或正在做好事的女士,切莫入内。据说这些女子的 脚步,会踩断婴儿的奶水。如果某位产妇的奶水少了,往往会想到是否曾有女子 进过她的房。所以,为稳妥起见,三峡妇女一般是不进产妇卧房的。 生育禁忌不只孩子,还来自产妇。产妇坐月子期间,是应该足不出户的, 更不能闯进他人的门。据说产妇跨进了别人的大门,就玷污了别人招财进宝的通 道,会带进一种秽气。对产妇自己,还有忌生冷,忌做针线活儿等。从这些禁忌 来看,既有一种对妇女的敬畏感,也有对之作贱的成分在其中,当然更多的是对 妇女生殖的充分肯定,和通过这些忌讳约定了她们的一些女性特权。 三峡死亡禁忌很奇特突兀。本身死亡就是人之一大禁忌。我 听说的,最忌讳的就是坡里跳丧,有坡里跳丧,屋里死光之说。三峡也有俗语说, 雀子屎落头上,不死也是伤,大概是对死亡的一种预兆。还有从人死之后到上山, 是忌其亲人抬尸体的,这犯了死了没人抬的忌。峡江风水和鬼梦禁忌,具有巴 楚遗风。 他们在住宅和墓地的选择上禁忌很多。他们把这些工作当作千古大事往 往是慎之又慎。他们的这些禁忌又都包容了巴文化和楚文化的意味。青龙是汉文 化的图腾,白虎是巴人的图腾。他们把宅左的流水谓之青龙,宅右的长道谓之白 虎,宅前的水塘谓之朱雀,宅后的丘陵谓之玄武。这样的宅地是他们的最贵。相 反他们的忌讳也很深。如宅前对空屋,男女常啼哭,宅后低前高,长幼多无序。 他们还有很多居禁忌。不居动口处,不居寺庙,不居祠社,不居草木深处,不居 正当水流,不居山脊动处,不居百川口处。他们把宅前有双池视为不吉,说似 “哭”字,西有水池为白虎开口之忌,前有水流为眼疾之患。这些东西都找得到 一点儿人文地理的影子。也和三峡地区山高水险有关。地宅风水在峡江是一部悠 长而且很宠杂的禁忌史,在本篇小文章里,不能作更深层次的描述。 峡江鬼梦禁忌是一种很有趣的禁忌。关于鬼禁忌大多源于鬼故事。鬼的出 现,大多也都是峡江人有违鬼禁忌的结果。他们走夜路时,忌身上带着鱼肉这些 腥气十足的食物,还忌浑身打冷凉,还忌回头。这些也都与人的心理和身体状况 的好坏有关。但是峡江的鬼是惧火和酒的鬼,还惧人的钢火和浓眉大眼,惧人的 血气方刚。父亲就说过,他一生没见过鬼,只是他在山里教书时,他住的屋上, 被大概是鬼的东西洒了一些砂和石子,还有过一些怪叫声。不过峡江人有一条禁 忌是很好的。走夜路时,千万不能把小儿放在前面或者放在后面走,以防把孩子 骇着。 梦禁忌就更有趣。 沸洛尹德先生的梦释是不合峡江梦禁忌的。他们有很多基本的禁忌。不能 梦死得活,不能梦到猪肉,不能梦见鱼虾,不能梦住新房,不能梦坐车船……。 这些都是生死梦禁忌。梦见了由死得活、猪肉、住新房、坐车船都是死人征兆; 梦见鱼是有口舌之灾。关于梦在三峡还有一个现代故事。一位七十二岁、身体健 康的老太太,耳聪目明,就是脾气倔强。三十年前丧夫后一直未改嫁,跟一儿一 女 过生活。九七年正月十五夜里,她做了一个梦,说自己的丈夫死后这三十多年来, 一直在阴曹地府受罪。梦里老太太见丈夫浑身是伤,满身是血,骨瘦如柴。原因 是埋葬时所用的棺木为黄楝木。死去的丈夫告诉她要想脱离苦海,必须更换棺木, 否则永不得超生。儿女都表示这是做的梦,无根无据。老太太很生气,说儿女怕 花钱,不孝顺,一纸状子告到法院。法院在多次调解无效的情况下,驳回了老太 太的起诉。这个官司实际上就是一个梦禁忌的官司。峡江忌用黄楝木作棺,而老 太太的梦则犯了忌,不仅如此,她还把梦当成真实,就引出了这则荒唐官司。 现代峡江,大多数人已经或即将移民。而且大多是住进城里或居民点里。 加上现代峡江人失去了那些绝不能再的峡江生活。我唯恐这些作为文化面孔的禁 忌也将丧失。 俗语:峡江的语言史 三峡的俗语绝对是三峡的。它也是一种文化传承和沉积,是那种不 容忽视的民俗事象。读起它们来,让人感到就是在咀嚼峡江的腌菜或是看峡江的 男子和女子跳巴山舞。我曾给来自上海和北京的两位客人说,三峡人会用那种长 长的嘴茶壶给人倒茶,而峡江人用土语说话时,那语调和声音的形状就似那茶壶, 高高地往下一冲,让高度冲出一个优美的茶水花。即使它们哪怕只有只言片语, 有 时也会从中获得比经典或史志更真实更生动的体味和信息。透过俗语我们也可以 撩开这三峡风情的面纱,看到峡江男女的言为心声。 生产劳动的俗语在个中是最为广泛的。它涉及到每个环节,每道工序, 每种行业,而且是那么地道,往往是出语惊人,很独特的反映出了三峡风情。屈 原的故乡三闾,耕牛就非常特别,有“三闾耕牛真特别,农夫耕田不用撇”的说 法。屈原故乡秭归乐平里千百年来,耕牛不用牛绳,只须吆喝一下,牛就行动自 如。这话既反映了一种劳动方式,又展示了三峡耕牛不用绳的风俗。其实这俗语 源于三国时的一个传说,蜀汉名将关羽路经宜昌县樟村坪回马坡时,马缰朽断了 不能再用,便向当地农民借牛鼻绳。农民说,“那我用牛怎么办?”关羽说, “不用牛鼻绳了。”从此,那儿便形成了用牛犁地不用牛鼻绳的习惯,而是用牛 鞭或是喝声来指挥牛的行动。但是这一习俗是怎样流传到三闾,而且被发扬光大, 一直保持了这么多年,仍然是个谜。 三峡俗语还有以工具为附着,阐述一种人生哲学的。这些话语反映了峡江 百姓的一种认命哲学,也还有种出世思想在里面闪烁。如“龙配龙,凤配凤,打 杵子配背笼。”安于乐命大概就是这些朴素的俗语所带给他们的一些人生意义在 本质上的影响。就是在这种人生审美的前提下,峡江人认识到了人的本质意义, 抛开了那些虚假和浮躁,有着了比其它地方百姓较多热情、积极的待人接物方式 和 注重情谊。好客,近乎无私的民风,是他们的基本作派。还有一种俗语,是对因 三峡生产力低下,对峡江人生存的艰辛所作的描述。如“背架子系,七把半,背 尽天下男子汉。”这话说明了几个层次的意思,一是三峡百姓劳作工具一般都很 简陋,都是以人的力为主旋律的劳动歌谣;二是说明这种工具虽简犹精,一种细 而不长的篾织物,可以浓进峡江汉子的人生;三是说明了峡江汉子的命运,被这 些原始的生存方式压得喘不过气地生存了一代又一代。 三峡俗语还是一种科技推广手段。它们中间一些俗语包容了大量的劳动 技巧和科学。峡江人一辈辈地让那些生产经验得以流传,俗语有着功不可没的作 用。如“赶仗不巧,不如围到”;“打铳不靠腮,十有九铳歪,平子、陡药、梭 灌铅”;还有“栽树不透风,透风白费工”;“庄稼一支花全靠肥当家”;“苗 在田野长,根在人身上”;“一声号子一声力,不喊号子力不齐”;“薅草田里 无大小”。还有“千把锄头万把锹,不如老牛躬个腰”;“家穷养猪,家富读 书”。这些俗语加上一些三峡特有的农时谚语,就基本上构成了一部生产劳动手 册或是词典。人们弄不清的一些事情,只须顺口抄出一句俗语,就够他忙上一个 农季。 三峡俗语在衣食住行上,较多的是那些带有审美性质的东西,而且这种 审美都是比较朴素而在的。当然也有一些幽默和诙谐于那种俏皮的话语之中,并 且最大限度地反映了三峡地区的风俗民情。三峡服饰审美的俗语很朴实。“人是 树桩,全靠衣裳”,很多作家把人比作树,我想,是不是受了三峡俗语的启示。 而且峡江人的这种比喻比那些作家的说法准确,人说到底应该是一截树桩,是那 种既有生命,又被斩头去尾受着严格的生存秩序限制的树桩。我曾在一个报告文 学集的后记里说过,我所写的那些三峡里的人,让我有种徘徊和漫步在一种生命 的栅栏里的感觉。我很着重强调了那种栅栏的形式。“没有生长的可能,却仍在 作一种支撑。”这句话就是树桩最直接的写照。 还有“衣服宁宽不要长”和“好吃不过茶泡饭,好看不过素打扮”的说法。 这又是从具体的服饰心理上流露出的一种审美观。衣服宁宽不长让我感到有点不 解,但是素打扮却一直是峡江妇女们的时髦追求。旧时三峡服饰主要是沿袭清末 民初的大襟长衫便裤,以长袍马褂为礼服。而清民时期民间的衣服多是那种清淡 型的,以土家族为主要的三峡民服多是自织自染的土布,衣服样式也多为清清淡 淡的短衣跣足。所以这种说法完全符合他们长期以来形成的民间服俗心理。这种 宽松自然的服饰心理,更是峡江人的劳动需要心理的流露。服饰俗语还涉及到了 三峡人的季节、年龄和禁忌。如“夏穿白,冬穿黑”是想顺应冬冷夏热气候的需 要;“三十断红,四十断绿”以及“红配绿,丑得哭”又是从为人的需要对那些 拥有一些地位而又有红杏出墙之服装心理的中年人给予的一种克制。峡江人的服 饰心理是高贵的,他们说,“衣好鞋子破,把人嘴笑破”,他们还说,“千线万 绸,抵不上四两棉球”,这些思想,比起那些为了那种表面的华丽生活而苦苦奔 波和不注重生命本质的人,不知要高贵多少倍。 我记得小说《美食家》,用一大篇文字拌出了一个简单的道理,那就是 盐是美味中最重要的调味品,它是菜中的灵魂和主题。当时我看了还很为他这种 独到的发现称奇,也以此向一些人作过卖弄。可是,这个道理,在三峡俗语中早 就有论述。只怪我孤陋寡闻罢了。“吃尽美味还是盐,穿尽绫罗还是棉”。回忆 起来,小时候我真听家家(外婆)说过类似的言语。关于食俗,三峡人有许多朴素 的道理,像“吃得包谷坨,长得胖垛垛”,“一热出三鲜,一辣现三味”,“三 天不吃青,心里冒火星”。峡江美食也是朴实的,“腊肉配团鱼,腊鸡子烘糯 米”,“兰伏盐菜炖鳝鱼,团鱼的苦胆最好吃”,“一行服一行,丝瓜服米汤”, “生吃姜,熟吃蒜,木椒子最下饭”,“羊肉豆腐、牛肉萝卜、狗肉面糊”, “家鸡子肉,野鸡子汤”。我想,就将这几道菜弄成正菜,上到任何一种宴席上, 都不会因此而薄了客人。我在下乡时,到了农家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吃到一些这 样的饭菜。当然,峡江人无论什么事,总爱扯到让人感到深重得不得了的人生 境遇上去。如“不喝寅时酒,不骂酉时妻”,前半句是饮食养生之道,后半句则 是色性的养生之道,酉夜之时,本是两情相悦之时,那是吵不得的,即使你是三 峡的男子汉大丈夫,也要放下架子立地成佛。“敲碗磕筷,穷死万代”,不知是 有感于那碗筷的嗓音,还有源于叫花子击碗而歌的忌讳,三峡人不喜欢这种不文 明的行为,就用穷字来吓后人。“催工不催食”是一种科学,接着这句还有下句, 叫“雷就不打吃饭人”,这大概是为了不违背民以食为天的说 法吧,而且身体确实是万物的本钱,是三峡人保护的重中之重。“屋不离八,床 不离半”追求的仍然是那种谐音上的形而上学,三峡人认为发是发地方,发屋场 的,人只是一个因素,人再行,客观上不顺,很不到那儿去的,所以他们建房的 尺寸大小不离八;床不离半意义上是在床上睡是不离伴的,所以在尺寸上也都是 几尺几十半。“晴带雨伞,饱带饥粮”则是峡江人的稳妥心理所至,“不怕慢, 只怕站”说明了龟兔赛跑的道理。从这些俗语来看,几乎所有民间故事和传说所 阐述的道理,似乎都能从三峡民间俗语里找到对应的注释,而三峡俗语似乎要比 那些东西显得浅显、精练、准确。当然由于三峡不是一个特定的民族或是部落, 它是一种开放状的文化态势,因而,不可能如一些民族性的东西一样那么纯净稳 定。 三峡的婚丧嫁娶的俗语也是一部人生的俗语史,或是一部传统的为人处 世词典。三峡人的婚姻观似乎是比较开放的,实则也是传统的。“同姓不结鸳 鸯”是他们科学的总结。“绣花枕头,好看不好吃”是憨厚的峡江汉子最实在的 审美观,这实则是对那种好吃懒做姐儿在价值上的否定。更为蹊蹊的是,峡江男 儿选老婆的方法也不难,“捉猪儿看母猪,说媳妇看丈母。” 如果三峡之外,用如此办法选,那妻子或是老丈母知道了,不翻脸才怪。 女子的审美观又是什么样的呢?“会选的选儿郎,不会选的选家当”。这种审 美观和峡江男儿也是一致的,反映了婚恋中真正人的主题,所以我说他们的婚姻 观是比较现代和开放的。事实证明这种观点是很具生命力的。他们对媒人的要求 则是“理婚理媒,门当户对”。所以说他们的选儿郎,不选家当也是有条件的, 也是相对而言的。所以在三峡的过去和现在依然是上演过嫌贫爱富的悲喜剧或喜 悲剧。三峡女子也有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思想,“跟到做官的当娘子,跟到 杀猪的翻肠子”是一种巧妙的对比。“挨金是金,挨银是银,挨到木拉解锯”, 从抽象的官娘子到具象的金银财宝,一样一样地给你摆来,其实,也都是些没看 穿的人,如果对方真是如此,你的娘家和别人悬殊太大,自然也是受婆家欺侮的 角儿。看,那些花花草草的开放思想,最终还是落脚在一些传统的东西身上,这 和我们一些抱着猎奇的心思去观看己类和异类的人一样,最终还是一种失望在等 着你。 任何婚姻都是与生命附着在一起的。 当一方生命消失了,但一方的婚姻还得继续和维持,这就出现了一些各 具特色的俗规。三峡地区有种老伯和弟媳的禁忌。他们有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 而且是永远的鸿沟,“宁在小叔屋里坐,不在老伯门前过”是他们的清规戒律, 而“叔配嫂,好又好;伯配弟,放狐屁”是他们的结论。但是,叔配嫂,怎么个 好又好法,大概也是出于财产和宗族的关系。不过终究也还给为兄的指出了一条 出路,“兄亡叔就嫂,姐死妹填房”。在三峡,姐夫和姨妹是经常被人打笑的对 象,主要是襟亲之间或是年岁相当的同龄人之间,开展的一些笑谈。这种玩笑是 不是缘于将来有填房的可能,就和嫂子可以与小叔打闹一样,很难把这种隐秘心 理说清楚。 姑娘出嫁之哭,主要是源于土家的哭嫁。这种习俗张漫开去,无论是 土还是汉,三峡都有出嫁哭的习惯,“姑娘出闺房,好事也要哭一场”,“不哭 不热闹”,不仅不热闹,你要是笑着出门的,旁人都会认为这女子没家教,也没 孝心,巴不得早日出嫁。父母也会很伤心。 你说出门的新嫁娘该不该哭。在送亲上,峡江人也是有讲究的,“妈送 女,穷到底,姐送妹,穷三辈”。 到了婆家,闹房就开始少有忌讳,并且也许做得相当出格。“闹房三天 无大小,公公也要揪着闹”,连公公都允许加入这种闹房者的行列,这实在是一 种大开放。 做生是三峡人的节日。他们唯一的忌讳是“男不做三,女不做四”,意思 是男子不做三十岁,女子不做四十岁。至于是什么原因,我没有弄得很清楚。也 许是,三十岁的男人既没立业,父母也都在,还是一种资历不深的年龄,做生怕 人非议。四十岁的女人不做生,大概是因为这个年龄确实是个让人伤心的年龄, 说老未老,风韵犹存,说年轻也不再年轻,轻轻一迈步子就进入了那种人老色衰 的境界,自然就忌讳这个年龄。所以作为宽厚善良的三峡人而言,照顾女子这点 可怜的心理阴影,是完全做得到的。 相对而言,三峡的关于丧葬的俗语,远远没有它的丧俗丧规丰富多彩。可 以说,一部丧俗史,几乎概括进了峡江人的全部人生经验。可是,其丧俗语却是 那么单调,就那么平平淡淡的几句,“死人哒要嚎丧,不嚎不光堂”只是从审美 的角度要求了哭丧的存在,“王子怕过关,孝子怕上山”则又是从反面提出了出 丧的艰难,作为三峡丧葬的孝子孝孙,那一步九叩,特别是在陡坡上倒跪着谢抬 杠客,从小腿以下的腿脚几乎是倒折着在。我还是爷爷和婆婆仙逝时干过那活, 好在,有我的舅爹在我面前用手把我的膝盖托着。要是逢了雨天,遇泥跪泥,遇 水跪水,如是抬杠的看你孝子不顺眼,一歇歇着不起来,那孝子不仅跪水跪泥, 还得不停地磕头作揖,直到那丧走起来为止。其实这不是抬杠客真正地要整你, 如果他们真动了整人的心,最毒的一招就是在山坡里跳丧,“坡里跳丧,屋里死 光”,这是峡江最刻毒的诅咒。在三峡,不是伤心之至,抬丧者是不会轻易用这 一招来整治孝子的,所以出了这样的事,那孝子或是孝家,定是峡江不善之人, 因为跳丧必竟是一种群体活动,得许多人有着一致的意见才行。三峡的埋葬风 水观和其它地方无二致,“死后埋在九龙山,子子孙孙做高官”,至于九龙山在 什么地方,无人能作准确的描述。 三峡的征兆观里蕴含着丰富的禁忌成分在里面,多是有种预示或征兆的 意味。鸦鹊子是峡江的喜俗事象,那也是一种热闹之物,出于峡江人好客和热情 的本性,亲家来访就被作为一种喜事反映到峡江人心里,“鸦雀门前喳,屋里来 亲家”就是一种喜事。这主要还是因为峡江人待客热情,来客了就把平时舍不得 吃舍不得喝的东西拿出来款待客人。尤其是亲家来了,那热情劲儿更是难以形容, 所以作为以替代节日身份出现的来客之日,自然就给包括三峡大人在内的人们留 下了良好的印象,不然,平时谁舍得那么铺张地把好东西拿出来吃掉。 不知其它地区有没有这种现象,三峡把动物对自己的作用或光临都上升到 一种对未来事物的预兆和占卜,这种心理产生的阴暗心理和负作用是很强大的。 这方面的俗语有的我已在禁忌篇中进行浅显的表述,但这是个无穷的话题,在和 三峡对话时,一不经意就会出现几个这样的俗语在我的面前。“雀子屎落头上, 不死也是伤”是对被动受者的预兆,这在禁忌中已说过。 “猪来穷,狗来富,猫子来哒住瓦屋”竟把这些和人类相伴了几千年 的动物的造访,当成了一种兆示。按这些动物的经济价值而论,恐怕是猫来穷, 狗来富,猪子来了住瓦屋。而且,三峡捉猪是要给钱的,狗子猫子则是不要钱的, 狗只在亲戚之间才用几分钱几毛钱表示一下,因为狗是看家的主儿,把了钱,亲 戚才不会生分,才亲。但是从动物命运来看,似乎才与上面这句俗语有种吻合, 猪是挨宰的命,狗是看家奴,猫最金贵,视同人一般的待遇,动物的贵贱也是人 们长期以来对之喜好程度决定的,而正是这种贵贱又给它们的主人带来一种宿命 心理。 “远怕水,近怕鬼”是个很富哲理的俗语,这话可以用在自然的水鬼身上, 也可以用在人身上,这就让人回味无穷。这话也是科学的,人们本来意识到鬼是 不存在的,因为不知道就是没有。 男人嘴大吃四方,女子嘴大吃家当。脸上白胖,是个蠢相。痣下巴,管天 下。一痣痣嘴,油汤油水。高子高,一肚子泡;矮子矮,一肚子拐。斜眼看人, 不是好人。斜眉贼眼把人看,不是偷人就养汉。偷人的姐儿眉毛稀。少年白头, 衣食不愁。少年白,发不撤。也有反而言之的:少年白,死不撤。这些都是从人 的生理特点出发给予的人生点评。个中有对男子嘴大的褒、女子嘴大的贬,痣的 位置定乾坤、胖瘦定愚聪,有个子高就泡、个子矮就拐,还有偷人养汉、头白发 财等等一大堆论断,你要真和他们论长论短的话,他们会从上到国家主席,下到 身边人物一一给你举例说明,直到你认为真是那回事为止。 关于节日的俗语就又有一闹串子。七不炒八不闹九炒逗虼蚤,三十的火 十五的灯,初一拜父母初二拜丈母,年是拜月是接,端阳不插艾死哒为个怪,到 中秋赛摸秋等。 在文艺娱乐上,三峡也有一些俗语,山歌不出乡,一乡一个腔,十里 不同风,这风在三峡自然包括山歌在内。上什么山打什么鼓,唱歌也要做到入乡 随俗。三日不做身不爽,三日不唱喉咙痒,山歌山歌有山就有歌说明了山歌就是 和山里的作物一样,土生土长出来的。“杨叶子青放风筝,杨叶子落车陀螺”是 三峡儿童玩的一种把戏,尤其是那陀螺,是峡江孩子的一种我认为比现代任何玩 具都强的东西。三峡人在礼仪上充分体现出的是一种热情和厚道, 是一种不 能把客人吃亏的负亏心理。过去家里来了客,家里没有,他们是宁愿借也要借上 一 把面两个鸡蛋来待客的。所以他们“居家不可不俭,待客不可不丰”,所以他们 “茶不便,烟上前”,所以他们“迎宾不如送客”,他们待客人的诚意,全融进 了告别和送行时那热情的挽留和送出家门很远很远的行程,让客人产生无限的怀 念之情。 “宁穿朋友衣,不挨朋友妻”则表述的是另一种做人的诚意和恪守。而且 表达出一种君子坦荡荡的神情。“宁冒一村,不冒一户”则又是走亲戚的一种原 则。走亲戚时,既然去了那一方,就要家家到户户落,不然得罪了亲友,让别人 说你做人做得不全面。“冬不占人家火笼,夏不挡人家上风”则是一种做人的规 矩,要处处替别人着想。“行让路,坐让席”则是一种礼节,如果真有小辈把路 挡着了不让,就会有“好狗不挡路”的笑骂飞来。望人,在三峡是个很令人敏 感的动作。“会望人的望一眼,不会望的不眨眼”一般是对女子的要求。因为相 对而言,女人因眼睛望人不当遭人非议的多一些,而峡江人对男子在这方面似乎 就宽容些。但是,在说话上的要求,则是男女平等的。不会烧香得罪神,不会说 话得罪人。劈柴要看纹,说话要看人。见秀才说书,见屠夫说猪。说话无上下, 旁人骂爹妈。这些都是机智的峡江人总结出来的经验,在那些没有《说话的艺术》 之类教科书的年代,这些经验确实给了许多无知者以有知。但是正如三十六计走 为上策一样,三峡人最大的经验就是“要得功夫真,横直不做声”。 作为一个出门在外的峡江人,回家说了洋话,就会遭到诀骂,“丢了家乡 口,不如守家狗”,也就是说连看家狗汪汪汪的就还是咱峡江边上的口音,你一 个大活人,连狗都不如。前次回老家太平溪,与小表弟同桌吃饭,无意中我说, 还是这洋芋好吃。他笑着说,你还是咱太平溪的人,还说的是洋芋,如果洋芋变 成了土豆,就不是了。其实,土豆这词比洋芋还土。不过,这些年只身在外,我 那满口的长江留给我的乡音,确实未改,也确实不敢改。回到那些乡人中间,我 操一满口的土语和他们讲话,有时还让他们感到不自在。 饥饿:怀念几种食物的吃法 说到食物,人们爱说民以食为天。可是食这种天究竟有多高多重,我想, 因为触探层面的深浅不同,可能感受就各有不同。 日前,买了面粉,调稠,碰几个鸡蛋进去,酌以佐料,用菜油摊了几块 “面油子”,儿子连吃三天,喊好。 因是暑假,看电视至夜半时分,还煎几个 宵夜。我暮然想起, 今天吃食,十几年前竟是待贵客的珍物。 远房的至亲来了,鸦鹊子喳几声是一刀热情,借一把挂面又是一刀热情。 这两刀热情,加上满满一大海碗,算大方。 在峡江一带,最盛情的款待,就是用一只半只鸡蛋, 和一碗半碗灰面, 煎一碗鸡蛋饼放到桌子中央, 主人不停地往客人碗里拈,拈得孩子们的喉咙粗 了,老人的喉咙细了, 主人的喉咙哽了。所以那时,峡江的孩子好做客, 做客 有那饼子吃。吃了那饼子,香气就会在好长一段时间内,留在你的生命里。 那时,峡江对野菜的吃法,却很文雅。 有一种叫茅香的野菜,还有筒 蒿、马齿苋、构树叶, 和苞谷面和在一起,煎成饼,除了野菜的牵牵拌拌和绵 绵的口感, 没有什么奇异的感觉,细细品味,还真香。不过,这些菜现在却上 了正席, 每次见到它们堂而皇之地坐在宴席上,我就后悔当初没拿正眼看它们。 也是, 老人有句至理名言,叫“油盐吃木渣”,有了油水和盐,万物可食, 现 在的美食,道理莫过如此。 旧时的船工不仅吃过木渣, 还吃过卵石。长江远航, 川江险恶,无菜下酒, 就捡了河滩上的小卵石,酌了油盐炒熟,盛在碟子里拈 着吮了下酒。从重庆到汉口,一盘卵石, 可以把这段航程吃得一干二净。 至于一只辣椒、 半条小鱼儿,伴着峡江汉子闯荡川江,那是常有的 事。这些吃法我没经历过,只是听说。我只怀念我所经历了的那些食物的吃法。  那时最憧憬的事,就是能有一大碗白米饭, 不要菜就可以吃它个三碗 五碗。若是要菜的话, 也只须一砣大红辣椒酱,人生饮食的全部况味,就出来 了。再就是从缸底刮出半升米来,瞒在苕米子(红苕刨成丝后的风干品)上蒸熟 后, 搅进去, 即使是黑稀清煞的面孔,也是一种幸福。现在想来,真正救人命 的,不是大白米饭,不是鸡鸭肉鱼,而是那些我现在都还厌恶的苕米子, 是现 在连牲口都不吃的碎米子(谷米头子)。 饥饿是最让人六神无主的事情。我就有两次经历。一次大概五六岁。那 时, 借住在外婆家,没饭吃,只能一日两餐。 没饭吃晚上的时光最难捱。外婆 家烧了一大烧萁苕, 各人抱了一只啃着。母亲很自卫, 为了让我们避开晚餐的 诱惑,早早地就和我们上楼睡了。 可苕的香气老跟她作对, 把我,把弟弟和妹妹薰得大口大口咽口水。 我甚至听到我们咽口水时,发出咕咕的响声。 外婆在楼下一遍又一遍喊。母亲觉得对外婆拖累太多,又想压住我们的 食欲, 她就说:“别听她的,她在假装喊。”听了这话我信以为真,有种赌气 的情绪,支撑着我与饥饿抗争。 但是楼下外婆一家人吃红苕时发出的甜美声音, 怎么也赶不走。 甚至让那苕的芳香,全部钻进了我的五脏六腑。 半夜时,饥饿化成干渴,把我渴醒了。我拚命喊干, 母亲弄来一碗碗茶 水,让我喝下去, 可还是不管用,直到我昏过去。 当母亲把甜津津的红苕肉, 放到我嘴里时,我才觉到了生命的回转, 没有挨靠的肌体才有了一丝遮拦的疼 痛。一只被煮得没了生命的苕,很轻易地就激活了我的生命,让我重新回到活着 的轨道上。许多年以后我想,那枚苕就是一棵参天大树, 让我的生命在上面得 到永远的栖憩。 即使现在,我依然厌恶那带着浓郁土腥味的苕,但是,一想到 这段经历, 我的心灵又不能不对它盈满感恩的情愫。 那时对吃,有两种禁忌般的表现。有大户人家,贫下中农和充假积极 的居多,本来就揭不开锅,或是铁锅已经几年没见到油水了, 锅上结了厚厚一 层黑垢。但是仍然要装泡,就是现在人们常说的“八十岁的老太太戴胸罩”。全 家人在出门之前, 总要用唯一的一块猪板油,把嘴擦得油光光的,以示生活的 幸福。 而那些成份不好,又比较富裕,或是生活一直不好, 偶尔打上一顿牙祭 的户们,则是相反,有了肉吃,要待到天黑定了,紧紧地关上门,闭了灯,摸着 黑吃。 吃完了,把嘴弄得干干净净,看不到一点油腥的滋润后,才出门。他们 生怕别人晓得他吃了肉,过了一次短暂的奢侈生活。 我们家很本色,与这两种情况无缘。 父亲看着我们实在熬得没办法了, 就廉价从他教书的山里,买回几斤羊油,蒸熟了让我们饱餐了一顿。 那羊油一 进口,就巴到嘴巴上,厚厚地一层,像结了凌冰。羊油却往往让我们吃得大汗淋 漓。那种美味,赛过所有的山珍海味、人参燕窝。 我最害怕的, 是母亲说屋里什么都没有的时候。这就意味着, 我们 连那粗糙的苕米子也没有吃的了。 父亲在山里教书,母亲一个人支撑家,着起 急来只会掉泪。作为长子,我的心里也会和她一样难受。那种对生计毫无办法的 感觉,就像江边那嶙峋的石头,磨砺着我的心。 一开始, 母亲让我拿着小篮子,到外公那里去借些苕米子。如此几 次, 也就不再有脸面去借了。只要我不出动,弟弟更不会去。 再说大家的日子 都不好过,外公还有其他子女需要接济, 弄不好就会生出意见来。饿肚子的日 子就这样开始了。这时,外公就会一次次,在傍晚偷偷地给我们送些苕米子来。 我们的屋与外公的屋,在一个视平线上,之间是一条湾,湾底有一条山沟。他把 苕米子提到坎下的沟边上,轻轻地唤着我的小名,让我或是弟弟去提。后来,他 和我们约定,他一咳嗽,我们就去。有几次,我和弟弟从外公手里一接过苕米子, 就抓一把塞在嘴里。我们实在饿得受不住了。就是在这些晚上,外公的身影虽然 那么模糊,可是他那模糊的身影让人感受到的亲情,却是那么浓郁、深厚。 空着肚子上学,在那时是经常的事。有一次我心里实在不甘, 便和弟 弟,还邀了几个没饭吃的伙伴,来到鸡蛋石下, 想着弄吃的办法。那时葛洲坝 还没筑起来,长江边裸着许多大大的石板。 那些苕米子,大多就是在那上面晒 干的。我想,收那些苕米子的时候, 怎么也会漏下一点在石缝石槽里,便和比 我大的山子,在河床上开始了艰难的寻找食物的历程。翻过一峰峰礁石,我们每 看到一块大石板,心里就升腾起一柱如烟的希望。可是我们发现,没有哪儿比这 里的粮食收得更干净了。我们费了很大的劲儿, 在一块几十平米的石板上,往 往只能找到一根二根碎断了的、 甚至是腐坏了的苕米子。即使如此,我们每看 到一根只有牙签大小的食物时, 心就会充满极度的愉快。 我们整整跑了五里多 路,一直跑到百水溪口上, 才找到了一小荷包黑的、麻的、花的苕米子。 回到鸡蛋石时,我们又累又饿。山子把那些贵如珍珠的食物,分成了四 小份,我, 我的弟弟,还有他的两个弟弟,每人一份, 唯独他什么也没有。他 微笑着,善良地咽着口水, 久久地注视着我们把那些苕米子绞进嘴里,津津有 味地嚼着。 那情景所包含的意义,现在想起,依然让人感动。 现在提到碎米子,就感到香。那种香简直就来自我的骨头内部。 大概是头天晚上没吃饭吧, 也许是“刁嘴”,也许是没东西吃,早晨 上学起迟了, 又没吃。这在那个时候,我是常有的举动。 中午就没有力气再爬 那架铁匠坡了,心想等放学了回去再吃。没有午饭的那个中午,简直太长了。我 像个游神, 在饥饿的校园里四处游荡,又像个无主的圣徒, 脑子里只装满了对 食物的渴望。 我带着饿得发绿的眼睛游荡了一会儿,除了闻到了一些房间里的 饭香之外, 便一无所获,剩下的就只有疲劳和困顿。然后, 我只有走进教室, 静静地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伏在桌上睡,直到同学们相继来到我身边,我在昏 昏噩噩中, 听到值日生喊“起立”的声音。 那个下午对我而言,大概是我生平最长的下午。 那天我的同学和老师 们所做的每件事,说的每句话, 在我的大脑里,都是缓慢而迟钝的,就像现在 电力不足的声带, 世界在我生命的磁石上以沉重而缓慢的姿势划着。而我生命 的磁力,因为没有食物带来能量,变得相当微弱。 但是,即使这个时候,我的 大脑也没丧失为人处世的清晰,我以一种战胜屈辱的姿势,坚持到学校放学。 随着放学的人流,我飘浮在其中。我像踏着一层棉花,来到高化潭边。 长江的攘水已经涨到了那儿。 队友和弟弟在那潭里开始了每天例行的游泳。 我 想在石头上等他们,实则也是我不能再坚持, 想休息一会儿。没想我被攘水的 喧哗吵醒之后, 他们早已没了踪影。我大概在这里睡上了两个小时。 这时,我每走一步就非常困难了。我支撑着单薄的身体,一步一步地往 前挪, 挪过那宽宽的农田,挪过那高高的田坎,然后, 沿着铁匠坡上崎岖的小 路往上爬。在那不到一百米的行程里, 我耗尽了平生所有的力气,每走一步就 大口地喘着气。爬到半山腰时, 我看到路旁的一个小土槽,随即往上一躺, 便 失去了知觉。 不知是什么时候,我被一只粗糙的手扒醒。这时天快黑了。我几乎没有 力气睁开眼睛。 他问我怎么了。我告诉他我饿得走不动了。 他问了我是谁家的, 便把我背在背上,一步一步往我家走。 我伏在他的背上,他身上浓浓的汗味, 穿透我被饥饿迟钝了的感觉,变成一种永恒的记忆,在那一刻溜进了我的生命里, 直到现在还是那么清晰。 在当时看来,那汗味简直就是一种力的气味。他认识 我的父母亲,很快就把我背回家。母亲从泡菜坛子里抓了几根泡缸豆让我吃。我 吃了几根之后,就开始刮刮地吐。然后, 只好爬到床上半昏半睡,等她做饭吃。 母亲怕我饿过去,一边做饭,一边还不住地跑过来,喊我一声,看我一下,还擦 一下眼泪。 在一阵浓烈的米香里, 母亲把一碗碎米子饭送到我的嘴前。她叫着我的 小名,用勺子一小勺一小勺地往我嘴里喂,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这时候, 泪水就从我的眼睛里滚出来。母亲也流着泪。她的泪水落进我的饭里,搅着香气, 注入我的身体。这时候, 我感觉到整个屋子里,都是那碎米子的香气, 即使那 饭吃在嘴里感觉硬硬的,如细沙子吃在嘴里, 但是,它们成了唤醒我的生命的 永恒甘泉。 后来才知道,那位背我回家的汉子叫韩永桥, 是镇上的搬运工。那汗味 果真是他的力所爆发出来的。 生命隧道:命运的追随 我是在计算自己能和儿子同行多少年时,陡然想到父亲的。没有几天便是 他的花甲之日,意识到这一点,心里不禁喑然伤神,往日那种肤浅的生命易逝感, 此时变得那么坚锐和具体。那种强烈的写写父亲的想法,便在心里挥之不去。写 父亲,无论是感念,还是批评,我都没有什么顾忌,唯恐读者生了以文谋私的心 理,生出厌恶来。现在这种东西也实在太多。 前不久,父亲亲手砌在峡江岸边的那座老屋拆迁,我带了相机回去,用 黑白片给他们拍了几张照片,洗了出来,平时操碎了心的母亲却显得年轻些,而 一生乐观豁达的父亲却显得那么仙风道骨地苍老。我用指压平他的相,想着他从 天命之年走进花甲的人生巷子,心里浸满了难以叙说的酸楚。 父亲出生在一个富农家庭。这似乎是每个写父亲者都必须向读者交待的话。 那个地方在沿着西陵峡百水溪溯水而上的山里,小地名叫杨泉坝,更小一点的地 名叫杜家屋场。是那个地方的最高处所在。就是这个地方和那个带有传奇色彩的 门庭,把父亲为人师表的一生、磨难的一生、乐观的一生重重地卜了一卦,而且 卜得准确无误。父亲是三代单传,据说上头有近十个兄长和姐姐,但是因为疾病, 用婆婆的话说,最后丢得只剩下他和两个姐姐。太爷是那时的保长,且只一心地 读书。父亲当时所处的家境并不是很艰难,他得以有机会上私塾,而且出奇地内 向,进进出出一概不做声,以至于老先生用一枚鸡蛋换他的一句话。不知塾师是 偏爱他,还是惧怕那时杜家的势力,父亲是断然没有受过责打的,连手心都没有 受过一次重握。而他的父亲我的爷爷正是那一掌的板子,让他砍了先生的讲桌角, 回家后生死不上学,当上了地道的农民。相对沉郁得有如杜甫一生的爷爷,与父 亲相比,自是少了众多的优越和乐观,而且让他的苦之余波波及到了他子孙的心 里。而父亲则在他的一生里把那些伤害自己的忧郁放逐得很远很远,始 终让一种乐观光芒四射着。其实,父亲受先生的宠爱,还得于于他的天赋和学 业。他在很小的时候总是第一个完成学业任务,用自己的智慧机智地躲过了先生 那狠狠的一尺横扫。父亲上中学是保送的。还有从机枪的弹线下爬过去上学的经 历。据他自己说,他师范里也没少受老师的赏识,特别是他在音乐和美术上的天 赋,让他成为了一个开朗、而且是出尽了风头的人。师范生的父亲爱说爱笑,爱 拉二胡,爱走进老师特许的琴室去抚弄当时是无比珍贵的钢琴。师范生的父亲还 被不少的女生爱慕,而他则是显得十足地小资产阶级的清高,以至于他和许多理 想的爱情错失交臂。那时的父亲,理着一头油光水滑的分头,瘦削的脸庞透着 十分的秀气和儒雅,眼睛里透亮,溢出一种父亲的慈祥。但是那种年轻也曾让我 感到过一种畏惧,暗想如此带着某种高贵意味的新青年,何曾会把我这个不成形 的家伙放进眼里和心里。 少年的儿子看着父亲的年轻时,产生的是前所没有的自卑感。这是一 种非常奇妙的心情,而且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正因如此,我对他的崇拜到了无 以伦比的地步,以至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这种感情转化成对他与我在父子 感情上的一种否定,我一直认为他爱弟弟,而根本就不爱我,并且经常和他进行 一种关于爱的权力的战争,以修补他在我心灵的完美。 他的照片我是在他的文凭上看到的。在我身上至今还保留着他三十多岁时 的一张工作证上的小照片,那上面,已经布满了许多人生风霜的皱纹。“文革” 中父亲准确而理性的罪名是“黑帮”和“地富反坏右分子”。这还是在我成人后 反复询问他才知道的。那些事,大多只给了我一些模糊的感觉,但也还有几件清 醒的。好过的日子里,见到父亲就是一种快乐。每个周父亲都要从山里的学校回 来,每次他都要给我和弟弟带些小礼物,小手绢、洋瓷碗、小喇叭。这些小玩艺 足以让那些纯粹的农村孩子羡慕之极。但是好日子并不长久。那些美好的时光似 乎是从家爷家搬出去在二家爷五家湾的老屋里住了一阵子之后,搬进江边的肉圆 子沱,才结束的。 几乎所有的父亲和父亲们所建造的故乡或是家园,都是农耕文明所带来的 深刻印记。即使我做乡村教师的父亲也不例外。这种农业文明的渗透力是令人无 法想象的。它伴随着整个社会的工业化进程,以一种父亲和故土的身份浸漫了整 个社会肌体。所以,不仅今天我们会和所有的儿子们一样写或者就是赞美各自的 父亲,即使他们过着非常平庸的生活和人生我们都会毫不犹豫地赞美他们。将来 我们的儿子,同样也会以一种农耕文明的心理写他们的父亲我们,不同的只是程 度的深浅而已。这就是文明和历史的惯性,就是依靠这种农业文明养育了一代又 一代我们的结果。 话扯得很远了。 在肉圆子坨,算是我的童年时代。我们学会了唱《大海航行靠舵手》, 学会了到江里捞浪渣子当柴烧,学会了在江里游泳、在沙里打仗,我们的父亲却 学会了钓鱼,以至于让这个爱好成了他一生最虔诚的爱好和绝活。就是在这段日 子里,他开始了人生最为艰难的行程。那时我大概六、七岁。最让我不可忘记的 是我和母亲给他的一次送饭。母亲让我提着那种峡江才有的小竹篓,里面放着一 碗不知何物的食物。我们沿着中学那条古老的屋檐下半米高的甬道,走向父亲。 在口字形校园的左上角的二楼,是当时的教育组,在那间后来我也去住过的最大 的楼板房前,我们推开木门进去时,父亲正被一些不认识的人把双手拴着,吊在 屋梁上打。出于人道,我们进去时,他们住了手,还给他松了绑。穿着白衣的父 亲第一个动作就是把我抱进怀里,开始无声地流泪。后来的事都变得很模糊。 所以假期里,父亲一言不发地到江边去钓鱼,一言不发地和我们过着许多提心吊 胆的日子。那情景,就和八十年代流行的日本歌曲《北国之春》中那愁沽着酒、 沉默寡言的父亲一样,让人回想起来心里就充满了惆怅。而那时,身处逆境的父 亲常常让我这个尚不很明事理的长子感到不安。尤其是他把大量的时间用在借以 排遣忧愁的钓鱼上。在肉圆子沱一带,从伍厢庙到百水溪,几乎都留下过他的足 迹。到了吃饭时,他常常是痴迷得留恋忘返。这时,我往往要沿着江岸的乱石丛 跑上几里路去找他,直到看到他一手拿着鱼杆,一手提着鱼篓,满脸笑容地走向 我,我才会满心释然。那时,我比任何时候都要热爱我们的父亲。 我不知道,父亲乐观的种子是不是在那时就被人生的苦水所浸醒,然后 发芽、生根,直至长出坚强的茎叶。那时的父亲,仍然在端坊溪的崔氏湾或垭 子口教书。他每个周一去一回,我们也在巴望他的时光里长大。而父亲在我的记 忆里始终是那么年轻。尤其是,他每月定量27斤粮,都能节省近一半的粮食回家, 以补充我们这些嗷嗷待哺的家伙的肚子。而且他总是乐和和地对我们说,他吃不 得,吃多一点他的胃就不舒服。我们都把他的话信以为真,只有母亲在他每次回 来时,都会含着泪水煮一升米,漫在一大锅苕米子上面蒸好后,先给他盛一碗, 然后才搅拌均匀,给我们吃。然而,父亲那碗白花花的米饭却又总是被扒进了我 们的碗里。可是,很多时候,他的儿女们似乎被饥饿压迫得忘记了谦让。 可怜天下父母心。 在我上学前,我们重又搬回到家爷那里住,直到现在,我还不明白真正 的原因。就是在那段时间里,我见到父亲每周回来时都是深更半夜,而且都是带 着一队的小伙子,扛着一路木料,家爷和二家爷每天天不亮也到对面的野地里挖 一歇屋场。那是我的长辈们在如同燕子衔泥一般,为我们六口之家的安居之所作 出拚命的努力。七十年代初,在三峡庙南宽谷的山野里,仍然是以仅有的粮食小 心地看守着生命的年月。而那时,我们已经有了四姊妹,在杨泉坝的婆婆爷爷也 都年事已高,上下和自身的压力逼得我的父亲和母亲只得拼命了。他们开始了蚂 蚁搬食物似的运作。就靠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冒着生命危险和木料被没收的可能, 父亲带着他忠诚的学生积累着他们一生最艰苦的建设。身无分文、义无反顾。他 们简直是以一种盲目的态度在生育他们的儿女,现在又盲目地干起了那些家有两 个劳力三个劳力所不敢想的事。现在想来,面对如此严峻的饥寒,他们的这种作 为,无疑是在用自己的生命作赌注,那是一种近乎唐诘·诃德冲锋风车的勇士作 为。就像现在流行歌曲里唱的,他们是在拿生命赌明天。这座屋子的落成,代 价是极其沉重的。它让我们本就艰苦的日子,又蒙上了厚厚一层债务的灰尘。 1500元,这个数字不亚于现在的十万二十万的债务。为此,我常常在梦中就听到 过父母被沉重的债务重压发出的叹息声。这也让他们以后生怕背上一分钱的债务。 一辈子怕上了这条井绳。确实,这笔账直到八十年代中叶才得以还清。 也许是苦难把父亲在三十多岁时不公的岁月遮掩了,也许是父亲那乐观 的天性已经长成了一棵经风受雨的大树,也许是父亲看到了万千种人生真正的本 色,从他的新房子砌起的那些日子开始,他就过得非常平静和安宁。作为他的长 子,现在,我真正尝到社会给我不公的滋味也是父亲当时的那个年龄。时代不同, 结果几乎一样,历史总爱开同样的玩笑。这个时候,大概是父亲的血流在我身上 的缘故,越是逆境丛生,我倒越没少过平静和坚强。而且,正是这种时候,我的 处境让我常常想起父亲的经历,细细体味我们的父亲在那段前途、甚至是生死未 卜的处境里的心境。试想,有谁会或是有机会从真正的人本意义上去认识那怕是 包括自己的父亲在内的人。只有我才有这种缘份,历史把一份不公分成两份,在 我和父亲相同的年轮里,让我们得以品偿。那个中的滋味,我想应该是历史给了 儿子一种机会,从生命本质意义上对父亲历史的心灵进行回味和抚慰。谁能真正 明白我们的父亲,作为一名有血有肉有道德情感的普通人,所承受的压力。他的 彻夜不眠,他的喑然伤神,他对明天的无望,他的乐观背后埋藏的深深的哀伤, 他的没有泪水而不可能与任何人有所交流的日子。谁知道我们的父亲在心底所承 受过的苦难?父亲就那么一直走过来。走过昨天的父亲仍然是年轻的父亲。他 是那么朝气蓬勃,那么乐观热情。让我常常想起的就是他穿着一件白衬衣,在篮 球场上打球的情景。他跳跃,争抢,上栏,每个动作都是那么年轻,那么富于弹 性,就像戏剧里的武生,身板、手脚是那样地灵活并充满了生命和力量的魅力。 父亲的课上得也生动活泼。他和学生相处得很融洽,在我的视野里,我从没发现 他对学生动过肝火或是恶语相向。这一点也是有历史的。大概是八十年代初,在 我们的老屋里,他和他文革里的一个学生,在夏季的稻场上点一盏如豆的灯对酌, 不知不觉回忆起他待那也是出生不好的学生的一些好处。两人同病相 怜。一个说,在大街上,我是第一次看游街的。当看到是您时,我心里难受,只 能把头侧到一边,让一梭子泪滚了出来。两人的话把那个美丽的夏夜弄得湿润润 的,所有的草长鸣琴,在他们的话语里变得沉寂而清远。在父亲从不惑走向天 命的岁月里,他几乎全部沉醉到钓鱼之乐里。每天早晨四五时起,到江边或是攘 水(江水涨到小溪形成的湖)边钓鱼,他的钓术在太平溪堪称一绝。他还创造了三 得钓鱼法,那就是稳得、坐得、饿得。他说,稳得就是心情要甘于寂寞,心态要 淡泊如水,不急不燥,任何的风动水响,不要生出浮躁之心,也不得生出落寞之 绪,单是沉稳地静如宗佛地用心与那些生灵进行着一种贪婪与诱惑的较量。一旦 那鱼真正上了钩拖出水面,他见它的腮被挂得血水直流时,他却又轻轻地痛惜地 自言自语地说,谁叫你好吃的呢。真像慈爱的父亲在轻声诉斥自己的儿女。实在 是小鱼,他就放生。他最陶醉的事儿就是能有一条大鱼上钓,他会悠着那鱼的性 子让它在水里游来游去,直到他用那根细弱的线,把一种狂燥的生命游戏得精疲 力竭,或是借那鱼力轻轻一扯就上了岸。可以说那完全是一种意志的胜利,那情 景很容易让人想到老人与海的故事之核,也让人想到他的为人与生性。那种人生 的稳着与他的垂钓的稳着是合一的。 他的坐得,就如打禅,或蹲或坐到一处,三五个钟头没动静,整个心神 意志全都进入了那水中世界与鱼同游。而那段时间里,他不吃不喝,素着从清早 就起的肠肚,可以一直到晚上鱼倦归巢,他才会回到家里。这时,他就着几碟子 小菜,两盅白洒,独酌独饮,时不时还喊我们给他酌一杯,且一再表明,“我这 是吃早饭。”他身上早晒成黑油油的,草帽和渔具就放在身旁,那幅神仙样让我 们见了总是忍俊不禁。酌了酒,他就让我们猜他的收获,我们往往根据父亲那成 仙的程度来断定鱼的斤两,一般也是个八九不离十,只一次,他与一头用他的话 说无法形容有多大的鱼斗了一天,结果让那鱼跑了。但他兴头却没减,让我们猜 了个空。我们说他一无所获还如此仙风道骨。他却说,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山 水之间。 父亲真做过我的老师的。那是我读初二,他教我们的历史。父亲是个很 感性的人,而我在他上课时,总觉得整个课堂上的同学都在用目光注视着我,所 以,几乎在一节课的时间里,我根本不敢去看他一眼。心一直在跳,甚至想,他 不来代这历史是多好的事情。我的目光一直不曾离开过书本。但是,也许是知子 莫如父的缘故,他把课讲完后,偏偏点我的名,让我回答一些问题。这时,我才 敢正视他已经是我的老师的事实,便以一种赌气的方式,把他的问题阐述了个透。 我自己都无法相信,我在自己的父亲面前是如此的巧言令舌。也就是在这一刻, 我似乎从父亲的眼里看到了一种自豪意味的目光。也就是从那一天起,历史课本 里所有那些沉旧的物件和事情,在我的心里变得沉重起来,那种敬畏的感觉也在 父亲一天一天对历史的分析中变得日益强烈。 父亲说过,今天是现实,昨天就是历史,儿子是现实,父亲和祖父也许就 是历史。他那时的话,我想真正从人生意义上理解了的,唯有我——他的儿子。 父亲和我现在仍然是一种现实,生命力十分旺盛的现实。但是,每个人都无法拒 绝成为一种历史,这也是亘古不变的现实。不是畏怕,而是思考。怎样去认识作 为父亲这一辈非常平常的人,怎样去领会父亲在人本意义上的体验和人生道理, 怎样品味他们作为人的生命意义从而把我们与他们的生命隧道打通,即使有时空 和高山阻隔,总是少不了那种其乐融融的甬道的,我想为父为子,也就足够了。 男人河:诠释峡江的诡秘 八宝铜铃在空中舞动。 一个苍老浑厚的声音在讲述着往事: 爹在男人河上死了,是巴爷收养了我和哥。我渴望自己有一天 也能像巴爷那样在男人河上来去自如。后来巴爷 又收养了巴茶——她爹妈也死 在这条河上——她成了家中 的唯一女性。 打一开始,我就莫名其妙地喜欢巴茶,可巴茶好像并不喜欢和我在一 起,这在我们长大后更加明显。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却没法说出来,大概就是从 那时开始,我变得少言寡语。这样子巴爷并不喜欢,他更喜欢哥,巴茶也是。 哥将是男人河上最后的舵主,巴爷会在新舵主接舵的当天死去…… 闯峡开始。覃老二在汹涌的河流中手足无措,几乎船毁人亡。所有闯 峡者只有覃老大不负重望,顺利闯过鹰嘴岩。他成为新一任舵主,巴爷将巴茶许 给覃老大。覃老二的心情十分复杂:不仅英雄与已无缘,对巴茶的一片痴情也只 能深埋心底。 覃家兄弟出山贩运货物,在巴镇邂逅莲玉,覃老大与莲玉一见钟情。巴镇笼 罩在战火的阴影中,莲玉的父亲决定将莲玉托覃家兄弟带往山中她姨妈家避乱。 途中突降暴雨,他们只好暂时躲进河湾。缆绳断了,小船载着覃老大和莲玉冲进 肆虐的急流。生死关头,两人不顾一切地相拥在一起。生的希望一点点熄灭,爱 的火焰却一下子点燃了。覃老大索性丢了橹和舵,抱着莲玉倒进了船舱,两人的 手狂乱地撕扯着对方的衣服。一曲狂野之爱在死亡的颠峰奏响! 覃老大和莲玉出乎意料没死。三人回到山寨,见寨子一片喜气洋洋: 山寨正在为覃老大和巴茶的婚礼作准备。这给了覃老大、巴茶和莲玉每人当头一 棒。莲玉欲一死了之,被老大救起。老大娶莲玉的请求被叔公驳回,老大只得和 巴茶结婚。 今夜无人眠。覃老大、巴茶、覃老二和莲玉面临的将是比男人河更为凶险 的情感波涛。 覃老大和巴茶的新婚之夜,莲玉在悲切中离开了龙船寨。身为舵主 的覃老大在一次接亲中,看见新娘竟是莲玉。自己亲自送心爱的女人出嫁,覃老 大撕心裂肺地一声大喊:开船喽—— 当巴茶再次请求为覃老大生个儿子的要求被拒绝后,痛苦地喝得酩酊 大醉,抱住进来的覃老二,发泄内心的苦闷,却正好被进屋的覃老大看见了。 覃老二夜闯鹰嘴岩,试图一死了之,船飞流而下,他安然无恙,并发现 了鹰嘴岩的秘密。 一场真正的叛逆开始了……。 《男人河》讲述的是一个并非纯粹的情感故事。它处在一个十分复杂的语境 中,进行了一种人与自然、与民族、与异性的对话。  作为宜昌人自己拍摄的电影,《男人河》似乎是以一种中国电影的“黑客” 形象横空出世。就连影权威高军在看了《男人河》之后,不得不叹服:《男人河》 是中国电影界杀出的一部文化“黑客”。 《男人河》除了作为电影本身开创了四个先河之外,更重要的是它实现了作 为电影的一种文化姿态,叙述了一种民族的隐秘对话。爱默生说,“自然常常 染上精神的色彩。 ”影片以男人河这条神农架的本质意义远远超出了一条自然 河流意味的特殊环境为背景,以一个男人与两个女人的情感纠缠为主线,通过这 些不同民族人物的文化情结进行了不同民族文化碰撞。作为展示情感和情节高潮 的凶险而神秘的鹰嘴岩,掩藏的是一种民族文化害怕被侵略、被同化的深深恐惧。 而无论是一个民族也好,还是一个人也好,都有这种如同鹰嘴岩一样的恐惧。野 性而性感的土家女子巴茶,既是一位大胆追求爱情的女性,又是一根残忍的鞭子。 覃老大作为部族最高权力的象征,面对的是个体生命与爱情的叛逆,陷入了一种 深深的困惑。剧情就围绕这种矛盾展开。舵主覃老大带着自己喜欢的山外女子莲 玉回到龙船寨,山寨却正在为他忙着迎娶巴茶,覃老大、莲玉和巴茶都如遭当头 一棒,覃老二无言地走到一边:他暗恋着就要成为自己嫂嫂的巴茶。一场混着文 化冲突的爱情和男人河上鹰嘴岩的诡秘凶险一起困扰着他们。作为唯一掌握着通 过这一天险秘密的覃老大与无意获得了秘密的覃老二,演绎了一种冲破樊蓠的涅 磐。 美丽绝伦的自然风光,古朴神秘的土家文化,催人深思的爱情纠裹,峡 江绝 版文化的深刻注释,绝无仅有、凶险惊人的激流飞舟绝技,表露出一种黄钟大吕 的电影语言与声音。  《男人河》是一部需要有一定文化素养的人才能看懂的影片。它所背靠的是 峡江文明这一强大的母体文化,演绎的是与峡江文明息息相生的土家文化。它所 涉猎的文化视力包涵了梯玛神歌及巫文化,毛古斯、傩堂戏、巴山舞、跳丧、哭 嫁等奇特的文化事象。这些文化事象有着其他民族所不可比拟的古朴与野性,很 多场景和镜头直视着人的生命和情感的隐秘之所。比如毛古斯,就是土家族的一 种极其古老的舞蹈。它有歌有舞有对白,有大量的劳动场景和动作的再现,有简 单的故事情节。演出者赤身裸体,扎着稻草和草辫,显得古朴原始。 影片的主要外景地神农架山高林密路险。拍摄覃家兄弟闯过鹰嘴岩的飞 舟镜头,不亚于柯受良飞车黄河的凶险程度。河床高悬,河道狭窄曲折,礁石密 布,这对于刚刚学 会驾这种“豌豆角”木船的田少军和高志强而言,无疑是一 次生命的挑战和冒险。这天,一向热闹的现场显得沉闷而紧张,巨大的河水冲击 着岩石的声响在河谷里回荡。 船在当地老船工的指导下,离岸而去。人们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上。 船随着水流横冲直撞,在巨大的礁石之间飞速前进,迎着镜头呼啸而来,然后飞 身空中,重重地砸在水面上,水花飞溅,挡住了整个视线。 裸纤是一道独特的风景:古铜色的的皮肤,展示生命与力度的肌肉,野 性粗犷的号子构成了一幅美与力的图景。在拍摄这组镜头时,并不是那么一帆风 顺。这种“裸纤”毕竟已经属于历史和记忆。可导演跟船工说了剧情内容,知道 电影是反映他们的生活,知道主人公就是和他们一样的船老大,他们没有了一丝 犹豫。裸纤开拍了。纤夫们神情自然,没有矫饰和做作,力量在岸上流动,肌肉 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芒,民俗与文化的意味在这种自然的力度里得到流露。  电影被称为“黑客”,导演自然是一位黑客。作为一位致力于“峡江电影” 的审美特质,把文化视为电影的生命力的著名年轻导演郑克洪,特别注重电影的 可视性和冲击力。准确地界定郑克洪是很困难的,而他天马行空的艺术之路,让 人不得不联想“黑客”这个词语。 “我要峡江最土的东西,我要峡江最文化的魂!”郑克洪就是基于这种深 深的峡江文化情结,开始对《男人河》进行冲击的。他带着一支如美国电影《野 战排》的野战部队,在充满野蛮和神秘色彩的神农架原始森林边缘紧张拍摄着。  郑克洪对电影界的每次冲击,都是以峡江为文化背景。他的《血溪》、 《彼岸的呼唤》、《水困古城》都是以长江作为他那特有的电影语言的母题。当 他读到湖北作家叶梅的小说《撒忧的龙船河》时,他很早就想拍一部以长江文化 为背景的预谋找到了载负。他很快就请来了国内知名电影编剧倪震、王斌同叶梅 对作品进行改编,请著名作家肖亦农、路远星最后定稿。其间,他开始挑选演员。 他几乎否定了一批又一批慕名前来的面试者,其中不乏知名演员,最终锁高志强、 邹倚天、李琳、田少军联袂主演。主创人员确定为北京电影学院教授鲍萧然,录 音师为最新鸡奖得主来启箴。 当今,以张艺谋、陈凯歌等人为代表,以黄河文明黄土地文明为背景 的电 影骨架构成了中国电影的主体风貌,而作为华夏文明的另一支架长江文明所拥有 的以红土地文化为背景的电影骨架却迟迟没有形成。郑克洪把《 男人河》拍成 了长江文化的“电影版”,为长江文明的电影骨架立了一根大柱子。 峡江小景:小草的意义 一 时间往往并不是很充裕。偶尔有几处峡江的小景和几句东西一闪而过, 就顺手抓住,深在纸上。久了,就积了一些如小草的意义。 虬枝与六株树我最初把它叫枝天。 它是我铺在写字桌上的一张关于峡江的旧画。时间很久了,并没有褪色 或发黄。倒是那画的文化意味越来越深。 草坪绿蓝,视野很宽泛。 一枝似一团瀑布,不知从何处泻下来。所有的叶都落光了,每个枝大概 只剩下梢上叶一片。枯黄的叶子,不知季节是不是秋天。草坪上的叶子很稀。一 位老太太正在专心地看报纸,而在她的另一面,两个身着风衣的男子很悠闲地坐 着,让那些虬枝、黑树很茂密地在他们身后延展。 而在它的右角上,也是一幅有六株树的峡江画。树形状各异。两株修直一 点的,让青嫩的细藤爬了一米多高。树杆光滑,树枝很精炼。两只红鸟歇枝头。 地上是阔叶草,长而绿,也有点点的黄,那是花的身姿。不妖。远处是四株矮 树,黄绿黄绿的,让人能感受到春天的金色的美丽。树的空间里飞荡着许多白鸟, 以那种很安宁的姿态在飞,那全是生长了宗教感的树和草。 虽肥却无欲。到处是纯净。 我觉得这种纯净只能在天堂里才能见到。 二 秦砖汉瓦这话题很重。 中国人好做些传世的事情。所以中国的秦砖汉瓦都很重。蹲在任何一处, 用脚抵住它们,就把一部中国历史抵在了脚下,生命也和这历史连成了一个整体。 其实那只是一种又老又旧的砖瓦,给了农人垫脚都不会要的。那些砖瓦 远比现在的要轻,它只是专让那些爱想当然的人觉得重。真是重。 秦砖汉瓦都是青色的,很朴素。不过真花哨了背不住岁月的磨厉。所以 本色好。难怪人的尸骨是白的,肉都变成了泥土。 秦砖汉瓦的棱角不锋利,但它比现代砖瓦要丰满得多。它们原先也 是些普通的砖瓦。不过它们比别的多积累了岁月罢。它们是披了时间这张羊皮。 但它们始终只能是历史的见证。 永远不是历史。 即使它们价值连城,永远只能是一块一块、一片一片的砖和瓦。 三 周日,晨醒复眠。醉眼似的,物多疏影。唯一干人,至我等跟前,嘱专干葬 杀场英雄之工。尸之一,杀场英雄;尸之二,乃杀场逃虏。我等有男女,且小儿 杜仅也在。随行。我驾车行稀泥路,东弯西拐,逼真如斯。天灰黑,眼乃迷朦, 憾没带眼镜。上得峡江山腰,众人只得将尸抬着行走。路陡而险悬。有前人凿 槽如梯,梯行而上。至最险处,往下看,沟壑江水历历在目,青山绿水如画。脚 下山体悬空,但仍然不失舒漫,不重叠,不叠嶂,一如我旧时笔。我等始劳作。 大家都动,唯小儿顽皮,在山坡上翻滚自如,潮弄不已。忽见其不觉至边沿。急。 令其抓住土坑边沿,方无事。有惊无险。 作罢。复梯行而下,唯英雄寂寞,风吹草曳,始如终年。至另一平 坦处,逃虏尸棺置其上。周围披麻戴孝者众。皆痛嗷不已,潮起潮落。我等见之, 也不禁心伤,泪如泉涌。葬之,人群不散,痛情不减。我等军人,也伤于怀。想 起战场逃虏,何以至此。问之一曰,素待人不薄,不浅,情同手足。听毕,回 首英雄墓,依然落于新寂中。复问之一又曰,性情寡淡,古怪,岂是英雄若何。 想,也然。渐清醒,方知是梦。想一想,自笑自言,怪梦不怪 。是作记。 四 “老”字可能是世界上用意最多的字了。 一是说生命的枯萎。头发白了,皮肤皱了,生命的质量严重打上了折扣。 一是说人走进了人生成熟的深巷。老练、成熟、生命的内容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充 实,就像那种让丰收迷了眼的秋天。一是说很到位,很高超,很雄健,很老道。 老也是一种否定。还是一处惶惑,一种寂寞的视野,一种秋风飒飒的清晨的歌 声。中国人最常见的说法,老是宝。我说,老是一块人生的试金石。 说到三峡石,我认为是佛。 它打坐千年,丝毫没有浮躁之色。它始终是一幅亘古不变的模样。它 的心地坚韧,任人影晃动,浮光掠影,永远不为石以外的任何俗念所动。石头们 也是千奇百怪、形状各异的。以一种稳定的本色终极一生,直到新一轮地质运动 把它的灵魂及其身体碾成碎片为止。 石头的肌肤如文,纹理有致,有的圆润纤纤,有的姿意汪洋,有的拘谨执 著以自己一如继往的本色面壁一生。 石头佛心博大无边。每个石头都包容了一部自然的、地质的、人文的 历史。人们每抵足一次石板,就是抵足一次历史。石头是人类文明的起始。那些 旧的、新的石器,永远是人类记忆里最深刻的东西。它就是用佛心点拨着人的心 灵,令人类对它的体味和思考,比任何东西都久远。 石头即佛。 五 某男人到市上买辣椒。进市,从市头问价,都说,四角,渐到市 尾,见一妇人门前,一摊鲜椒,便问,多少钱一斤。 妇人说,“母狗子撒尿。” 男人说,“公狗子撒尿,行不行?” 妇人说,“公狗子撒尿一起走。” 男人说,“好,公狗子撒尿一起走。” 遂买了辣椒走了。 有路人见了,茫然,只道此乃地道市井。 鸟与树:人生的五线谱 在峡江黄柏河畔,居三楼,门前有两排杂树,还斜横着一些电线。树不知 名,一年四季常青,电线却有电,不知牵进何家,有照明线,电话线,电视天线, 因规划较为无序,把天空分割成几块。树在阳台上须府看,儿子下楼玩,隐在绿 意中,很难寻觅的。电线却平视线,住了多年,树仍然是树,电线仍然是电 线。有几次帮儿子在楼下的空地上放风筝,还嫌过它。每当风筝正要飞起时,它 就予以拦截,让风筝在空中忽地栽一个跟头,折到我们脚前,就生过嫌意。树也 只是树,色绿得发蓝,发深,有种变态的感觉。春来秋去,还逗一些蚊蝇,斑斑 点点的,花也落得满阶满地都是。我是始终没有生过好感。 也许是树和电线修行多年的结果。今年早春,在冬天还没有褪尽的时候, 就有了几只鸟,婉转啼鸣,甚至天完全放亮了,树或电线上仍然有几只鸟,只是 神情倦倦然,孤伶伶的,无声无息。但鸟是真实存在的。伴着春漫漫的脚步, 鸟多起来了,我上班下班都能听到它们的声音。站在楼上抬眼就能望见它们,它 们身材不大,也不小,属于中等身材,三五成群,上串下跳。有孤傲一点儿的就 站在电线上,落俗一点儿的就站在树枝丛中闹个不停。我进了屋,到了阳台,它 们仍然如此。听到那些动人的鸣叫,我的心一刻钟之内,产生了对门前这排树和 电线的感激。我发觉,以鸟为代表的自然在逐渐主动向人类靠拢。不然久已陌生 的鸟儿们,何曾又归来,尤其它们不是和人有过交往的燕子、鹦鹉之类,而是一 些纯粹的野性的鸟。它们的归来。让我看到了人类情感向自然迈进的进程。我 想起在黄柏河上飞翔的那种白羽红嘴的大鸟。曾经有人见到这种稀有鸟的奇观, 写过文章描述它们,不料却引来猎鸟的人。结果又是若干年不见它们的身影。上 个礼拜天,我将妻携子,来到滨湖公园,又见到了它们。它们在天上展翅自由飞 翔的情景,让我在一瞬间得到一种感动。好象在冥冥之中,我的追求,和社会, 和自然,在默默地不谋而合。我想,是鸟儿和自然给了我某种自信。 露天电影:时空对另类的侵入 这是一幅峡江六七十年代的老照片。 现在的孩子不知道这个词语的意思,以及那种胜过天堂的感觉,以 及那种充满神秘意味的氛围,而这四个字却造就了我们这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 情感。 它似乎是个古老的东西了。而于我们却又是那么记忆犹新。关于 它,我们有许多令人神往的故事,而且有许多暗语,来报知它的消息。即使我们 小到还不会识字,见到街上的那种红海报一贴出来,就欢呼雀跃,奔走相告,回 家的脚步比什么时候都快,太阳在西山还有丈把高,就早早地胡乱扒几口饭,草 草地洗好 澡,来在稻场上焦急地等待天黑,等待那个时刻庄严而隆重地到来。其实天没黑 我们就赶到中学的大操场上,从学校的角落里搬一块石头,放到抢占的最佳位置 上,然后坐在上面静静地等待。 这时,学校的戏台上,早已拉起了那张又大又白的屏幕。有时它不一定 是白的,而且大小不一,小的只一张饭桌那么大,大的有如几床被子的拼结。也 许是雨水淋过之后,屏幕的颜色变得花里胡哨,有如电影里的情景,斑驳有致, 栩栩如生。很多时候,我就是看着那些黄色的水痕度过那漫长的等待时间的。那 时学校还都是峡江民居般的土泥巴屋,土墙上涂了厚厚的一层白石灰,有的起层 脱落,有的斑驳陆离,一派岁月的沧桑。还有那些高大的刺槐,比屋都高,风吹 到它身上发出飒飒的响声。在这之前,我们从没如此认真地打量过自己的学校。 我们发现在夜幕中的校园是那么宁静,那么富有家园的意味。 往往正是在这段时间里,镇上及镇周围的人们陆续地来了。他们比我们 显得要从容,舒缓,还人人扛一把椅子。这个时候往往是住在镇上的孩子们的天 堂。特别是天渐渐地黑下来放影员对着屏幕试机时,有许多小手就伸进光柱里, 做出鸡,狗,猫,虎之类的手影,映在幕布上,频频律动,有趣之极。再就是三 五成群地捉迷藏,在人群前的空地上,来来去去,玩得忘形之极。我们这些没大 人带的小孩子,是不能也不敢动的,只能坚守在占领的石头上,等待那个时刻的 到来。我们的庄重和虔诚,任何人无以伦比。我们此时不羡慕那些孩子的快乐, 不羡慕那些舒适的椅子,唯独期望电影马上开始。如果是父亲带着我,我就会不 停问他,要开始了没有,直到父亲说马上就开始说得不耐烦了,所以直到现在, 有人用马上这个词让我等待,我仍然会在心里作长时间的准备的。 电影终久会在我们的一遍遍假想中真正出现。 于是那些经典故事一次次进入我们的记忆,融进我们的心灵,培育我们的 情感,奠定我们这一生的生命观和爱情观。也就是在那种露天电影的时代,我们 一天天成人,我们在那种带有露气的夜晚,在那种地气出来的或者没出来的坝子 上,在那种如久旱逢甘霖一般的渴望中,身心得到前所未有的滋润。就是在那里, 我们认识了孙悟空、潘冬子、杨子荣,听到了那些一直渗进心灵深处的歌:“夜 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 映山红……”那位革命母亲唱的歌,至今犹在耳旁,令人感动不已。这种感觉, 对人的一生而言,又是多么的宝贵。爱看打仗的片子是少年的天性。那时除了战 斗片,就是京剧,梁山伯与祝英台、宝莲灯、沙家滨、袭击白虎团,都是那个时 候看的,象渡江侦察记、袭击、南征北战,乃至大上海也是那个时候看的,这些 影片在我们心目中成了永恒的经典之作。即使是露天电影,那时也是没个一二 个月,是难得看一次的。我们也许比同时代的少年要幸运得多。那时,现在的长 江水利委员会叫长江水利办公室,我们叫长办,还有到现在我都没弄清是什么单 位的五零五,他们很善良。逢个十天半月,就把他们内部放的片子,带到镇上为 百姓放一场,大大丰富了镇上群众的文化生活。当地的老百姓那时都以认识他们 中的一个人为荣。前几天,我回到镇上,碰到长委的人,和他们一起喝酒时,我 介绍说,我就是看你们放的露天电影长大的。回忆起那种旧时光,我们都很感动。 没有电影看的时候,我们也有一种乐趣,那就是发布假消息。悄悄地制造 谣言,悄悄地传递,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一切也都在乐趣之中。我们不知有过多 少次被骗的经历,甚至自己的谣言骗自己的经历。也有公然的谎言,比如这样的 对话:今天放电影哩。  什么名字? 割草喂你。 或者是看不见的战线,或者是被窝里的战斗,全是现代人看来的真实 的谎言。而我们往往正是被这种善意的玩笑,激起了对那种电影更强烈的企盼。 然而,也正是这些望梅止渴的笑谈,让我们度过了那些如同空白的日子,增添了 少年生活的乐趣。同时,我们还做一些与看电影有关的事。那时很少有买得起手 电筒的。为了不摸夜路,每逢大人做篾活的时候,我们就守在一旁,把作废了的 蔑篁弄来,编成一根根火把,看电影时,就拖起,回来时点燃了用以照明。朱白 丹在一篇文章里把露天电影叫打电影,这种土气的说法在镇上也有,但那多是靠 山上一点儿的农民才这么着贱它,我们是断然不这么叫它的。像这种对它的近乎 偏执的喜爱,直到上了初中仍然没减退。记得大概是读初三,有一场电影在场子 里放,而我们则被老师安排在教室里自习。外面生动地放着电影,我们眼睛盯着 书本,心却飞扬在操场的上空。老师见了,实在没有办法,才同意去看电影。当 老师的话刚出口,我们的欢呼声震得屋顶的瓦都在响。那种心神不定和得到大释 的情形至今历历的目。 现在,露天电影在离我们远了若干年之后,又在都市流行起来。但是, 光阴还会随着它重新回来吗。 秋娘子:峡江昆虫的生存哲学 这个名字很娘娘腔,加上秋的淡泊,不像是一种昆虫了,倒像穿着淡 薄秋叶走在秋风古道上的仕女。我是在帮助儿子写日记时,在秋季的午后听到它 的声音的。今年来,在我的住宅,多了很多昆虫为伴,原来就有壁虎,在我的前 阳台和客厅上的墙壁上,时不时就趴上一二只。后来就来了螳螂和炸蜢。它们在 墙上游走,捕捉虫子果腹。有一次还来了一只蝙蝠和一只大知了,在阳台上扑腾 了好一阵子。再后来就来了蟋蟀,先前进了一只,被儿子发现,捉到长长颈瓶里 养着。儿子除了怕壁虎,爱那些螳螂、蟋蟀爱得要命,一点也不伤害他们,又 怕又爱,惊喜异常。就在我们关住了那只蟋蟀的第二天,又有一只钻进了客厅冰 箱后面,有人无人,它都发出一阵阵响亮的叫声。那声音把我们一家人和自然联 在了一起。我和儿子心里别提有多高兴。我们不在家,它叫得就更起劲儿。我们 就躲在门外倾听它嘹亮的歌声。它在客厅里鸣叫时,声音很清亮,也很空旷。不 知道屋里是居室的,会以为是山野的寂静。隔着门,我们被自然离我们是如此之 近 而感动。我们彼此兴奋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都闪烁着一种惊奇的光亮。青苔和 野草,小虫和飞鸟,是人们非常常见的物资。随着三峡的现代化进程加快,一切 都在明天与今天之间瞬息万变,一切又都让我们几乎每天在面临告别,面临回忆, 面临反思。是不是江边的水涨后的浸漫,把这些虫与鸟,包括草的精灵漫延到了 三峡里的城市。是不是它们也如同百万移民一般,在进行一种生态的,动植物文 化的艰难迁移。是不是它们的生存择地,如同九八洪灾一样让千千万万百姓人家 受到吞噬之后,从而流落他乡。这让我想到九七年夏天,长江两岸满山遍野的松 树被突如其来的毛毛虫在一二个月之间全部蚕食干净,从而夺走了那些树美丽的 生命。 自然的辩证法并不浑庸和深奥,实则非常简单。一头重一头轻绝对会一头着 地,一头朝天。它们没有声势,没有口号,没有任何形式的的嬗变、生活、蕴织、 爆发。这时它们的结果是那么实在。承认事实并不是有无勇气的问题,而是科学 与封建斗争胜负的公正牌是否亮起。不要把一套形而上的辩证法当汗巾一拧就流 出臭汗。不要仅仅歌颂灾害中茫然无措的牺牲,不要把百姓和人民的牺牲愚昧地 当作精神弘扬。 那些全是历史顶在我们腰杆上的枪口。 附录一:读书:困窘与忐忑 读书是件很愉快的事儿。中国旧式读书人看重读书之道,董桥借梁鼎 芬之笔说,“炖羊头已烂,不携小真书手卷来,不得吃也。”在很多文化遗老的 心目中,没了书道而读书,就是石无青苔,无彩蝶,眠无幽梦。 但是像我这种乡野子弟,进行这种令人愉快的活儿,难免会碰上许多令 人窘的地方。我不抽烟,不主动喝酒,不打牌,唯一的嗜好就是买书读书。但就 是这一好,让我时不时有一些困窘的日子。 我买书有瘾。在书店或书摊上淘,很难淘出一二本令人开心的书。整个 儿淘遍了,无处去了,仍不甘心,就再用眼睛溜。往往就是这个时候,它就来了。 现在的书实在贵了点儿。像我这种完全靠工资度日子,没有嗜好又不善理财的人, 自然是把仅有的三四百元一古老儿地缴给家人,就万事不管,百事不问了。但是, 因每月我还有个二三十元的夜班补助,就还得担负着自己和儿子早点的供给任务。 这就和书产生了矛盾。困窘就生长在了我们早餐的食物上。而且三不之一就来那 么一次。 听人讲董桥很多次。像他这种人是纯粹从书中才能接触到的。几次在书店 拿起他的书又放下,还有一本现代名家散文精选。最终就放了近一年时间。前日, 我因枕前出现了书荒,又到了那个常去的书店。一眼就看到了董桥的那本《董桥 散文》。那本独具匠心的书面让我真是爱不释手。不是选,也不是萃,也不赏。 就是董桥散文。但是我还发现那董桥自己书写的书名竖幅之末,是小小的撕痕。 这痕有味。是董桥先生的谦谨,还是他留给读者的余地。就这样,我一口气买了, 而且因之激起的兴致,一下子连那本名家散文选也买了,到账台一算,三十四块 八。在付钱时,我心想,和儿子这个月的早餐有危机了。 其实,我还是有一笔小收入的。那就是每月写几篇小稿子,寄给报刊,收 个百十元的稿费。所以每遇困窘,我就在心里暗暗地祈祷,能够来个一张绿单子, 困就解了。但是这次恐怕来不及了。因为我此时正是空着腹在清晨的凉意中写这 篇文章呢。 我读书也有瘾。凡事不读点什么心慌,睡觉时枕前无书睡不着,出门包里 不放本书心空就缺了个角。常读到许多读书人读书时的许多规矩。洗手素面静心, 是读书的必须。可我做不到的。大部分的时间都不属于自己,唯一能做的是厚着 脸皮见缝插针。上班怀揣一本书在夹克或是西服里,往往在食堂里早餐,在上班 的甬道里走,还得用手把那沉甸甸的书按着,一不小心它就掉了下来,弄一身泥 灰,我只得捡起来又拍又打又吹。读书人的心一般都重,还把自己弄个面红耳赤, 书也不堪了。书带在身上,即使有了一点点消闲能读,也是不能明目张胆地洗手 素面来读的,起码需找得一些公文之类放在案头,以作遮挡,然后,小心地读, 一句一段地读,忐忑不安地读。碰到好处,心里只能暗喜,切不可露出声色。再 就是参加一些无聊的会议时,最好找一个角落,把书从怀里取出展开,一手拿笔, 一手把书折进文件里读。 还有,就是方便时。这在那些为事所忙累的机关很普遍。即使内急,也 得 把长久备在那儿的书从隐秘处抽出来,几乎是小跑了去。那是一段最放心大胆的 读书时光。 可以很从容,可以很无拘,可以找到那些最精彩的地方读进去。细细品 味,细细思考,细细把玩,真正没了读书的困窘。 想来,是我生存的这种地方读书人少的缘故。大家都在追名逐利,你却在 读书,不是你不理解别人,而是别人不理解你。所以,你如不慎整天一副那种模 样,让人见了就心烦。大概是去年,我在文化周刊上读到,上海把副局级以上干 部都弄去听世界名曲和古典音乐,让他们接受文化启蒙,我心里流过一阵暖流。 但是作为中国的大都市上海也都还把这种早就理应做的事放在文化刊上的头条, 我的心又有些发冷。像我处的这种小地方,要想有上海的这种起色,恐怕要等到 我之来生。所以,我要想素面静心地读书,只怕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只得自己 营造环境和时间。 所以,即使是空腹一人读书,也就是一件乐事了。读一读,想一想,简单 地把肚子塞点东西,素一素肠胃心肺,真是比素面净手要强得多。我还发现,真 严格起来,读书是还得是清肠寡肚的才行。我不知有无古人这般说过,但是清肠 寡肚确实是种好状态。素肠素心的,无浑浊气,无腻欲感,无腹胀,无沉着,一 身的轻便,有时就是飘飘俗仙之感。这时读书,真好。这时读书你会感谢困窘, 感谢身里身外的一切。这让我想到穷人家的孩子读书为什么那么刻苦、发奋,没 有富贵的舒懒和散淡;想到在艰难时事里所读的书总会刻骨铭心地记一辈子;想 到有困窘比没有困窘的人读书时所特有那种珍视的心情。 在困窘里读书,是一种难得。并不是人人都有这种体味。它给人一种紧 迫感,催生、催化、催进人们读书这种方式,向每个人真正的精神溃疡面浸润而 去,激活那些因贫困带来的感伤之中的力量。 在写这段文字时,我又一次倾其囊中所有,购回了夏坚勇先生的《湮 没的辉煌》和巴荒的《阳光荒原的诱惑》。回来就读完了巴荒的序和后记三章。 她在两年之内四次进出西藏。她的这种追逐,在我认为,无疑是对困境所产生的 追问,正如美术评论家刘骁纯博士所说的,“她的行为是一种综合体,是个人化 的精神渴求外化成个人化的超常行为,是一种生命状态的体验和生命意义的追 问。”她为之几乎进入了某种信徒状态,而且没有一点精神之外的功利目的。她 的行为如同藏民的朝圣,与宗教不同的是,她是那种现代文化的生命之旅。巴 荒在她书的扉里,手迹 了一首她于一九八八年五月在日喀则荒野里写的一首诗,诗意也如我之读书。我 想把其中几句作为这篇小文的结尾:“你无法拒绝眼睛,去触摸它,黑色的影子, 正象它无法,拒绝太阳的的触摸,而在那阳光,和阴影都无法触摸的地方,我无 法,拒绝心灵的触摸,那是我们人类精神的,最后一个住所。” 巫眼看散文 我没有一点心思去说散文是什么,以及一些人们应当怎样为散文。 以前,我曾被贾平凹的大散文说迷惑过。我自己也说过散文要关注社会,关注人 的命运,要小文章大主题,小框架大制作。后来,自己心里也厌倦了这种说法, 也便把握不住了自己,不知道散文是个什么东西。 一日,是个无聊时间。我既不能让思绪随意飘落,也不能离去寻一清净处, 就把散文的散字拆了研究,无意中发现,在一个小小的散字身上,竟暗藏太多的 玄机,而且是直接关于散文的。散字的内容很丰富。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把它分 成廿、月和反文旁。而这些部件又都是一些非常奇妙的东西。尤其是把它们聚集 在散字身上,就更具备了一种阐释的意味。散字依时间来考察,它的廿月以及 反文的寓意是,你要花上二十个月的时间,而且写出的还是一篇不成其为文的反 文,要想终成正果,就还要再花二十个月。也就是一篇优秀的散文能够得以产生, 你要在心里不停地磨呀磨呀,一直要磨二十个月又二十个月,一直在心里把那篇 文章磨得熟透透的,才能动笔,才成文章。 散字若依内容论,它的廿的意思则是,广袤的土地“一”上长着茁壮的 野草(草字头),这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有草就有花,有鸟,有虫;就有花姿, 鸟啼,虫鸣;这些还需要风和日丽,风起潮生,风暴雨骤;这些都是可以入散文 的大菜。它的月的意思是自然界阴魂的象征,是万籁的太阴,是月色中的自然的 天地。它的反文旁完全是它的形式上给予我们一个有力的定义,就是,我们每个 人写散文时,不要一本正经地从正面入手,而要或反或侧或逆地去写,它拒绝任 何语言或形式上的平庸和小气。 散字依形式而论,它有着一种纵横开阔的气质。首先是它有一个惊人 的开字倒立,用思辩的色彩来分析,你在为散文时,也要有把开字倒着干的勇气, 也就是说,除了一些旧的欲扬先抑、欲开先闭说法外,更重要的是要有自己独到 的一手,独特的开,就象体操运动员那样,既要有规定动作,更多的是在独创和 难度上压倒群雄。不过开字还指示我们,要尽量让神思朝天飞扬,一直上到九霄 云外才好。散字的月是着在地上的,这就打破常规了。其实它的意思是,你在散 文中不能老让月挂在皓空,而要有着奇异的思维,你要让人们感觉到,你是象农 民挖土豆一样,从地里刨出一个鲜亮亮的月亮来着。 散字是左右结构,在笔画上是左重右轻。 这种由重到轻的流水,表示散文是重内容而轻形式的东西,而且是那种 很自由的形式。它很重理轻文。 读完了散字的各个零件,再从整体上观,它就告诉我们得更直接,更坦 率。它说,你们动笔作散文时,开头要象个逆行的精灵,中间行文要如流水的月 光,且文字要深入淡出,浑然一体,理性和文彩并存,高雅和俚俗相谐。 总而言之,它告诉我们,不要搞千篇一律,千人一面,无病呻吟,小家 小气的东西,以免无聊之极。 用灵魂行走的博尔赫斯 博尔赫斯总是爱站在自己的对面看自己。如果对面是他的灵魂,则这边 是他的肉体。如果对面是他的肉体,则这边是他的灵魂。 我喜欢读与灵魂有关的东西。也喜欢带有历史陈旧颜色的事物。不过这 种喜欢的感觉一旦变成文字时,就有点像在表演,自己都感到一种做作,没有心 灵的感觉自然。这是博尔赫斯的困惑,也是所有作家的困惑。所以作家都在有意 无意剔除这种戏剧意味的残余。 博尔赫斯能很透彻地看到自己灵魂的模样。他是透过文学看到自己灵魂 的。文学是他灵魂的外衣,也是他灵魂的杰作。而这一杰作反证了他的灵与肉的 意义。他说:“好东西……属于语言或传统。”其实,连写好东西的作家,也是 属于语言或传统的。博尔赫斯还说:“我的命运就是逃逸、丧失一切,一切都被 忘却或者归于别人。” 他说的是整个人类的命运。 站在膜拜者身后指手划脚,说三道四的人,总是自以为是的人。可恰恰 正是他们自己,永远被膜拜者拒在了大门之外。时过境迁,也许这一生他们的良 知都不会告诉他们这些天大的秘密。 埃里金纳认为上帝是一个人,我们全部的历史只是上帝的一个大梦,这 个梦最终要归回给上帝。 贝克莱认为上帝是一种自然,上帝纤悉无遗地梦见了我们的一切,他一旦 醒来,天地就会消失得无踪无影。 博尔赫斯认为王尔德是灵与肉的分离的典型。王尔德的作品像黎明和水 一样美好清新,可是他的肉体却时乖命蹇,潦倒而死。灵与肉的混沌之后的清澈, 却见在博尔赫斯的身上。 惠灵顿的意思认为滑铁卢可怕的胜利程度亚过所有失败。 这些意义都说明,他们是好人。并且是博尔赫斯发现了他们一个个都是 爱尔兰的好人。 博尔赫斯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用灵魂行走,用灵魂行走的路程丈量这 些人的好坏,丈量历史与过程、时间与想象的好坏。 创作:断头断尾的思想 □头炸炸地疼。是中午没睡午觉的缘故。提起笔脑子里就一片空白。 人的脑子是不是都清如池水,唯独我浑着。人的如水的眸子是不是都能洞穿他人 的心灵,唯我的目光软弱无力? □现在的时间都通货膨胀了,一不留神就晃荡掉一天。一月或一季中, 难得见几回月亮。 □现在的雪景也很虚伪,很形式,往往早上打个照面,下午就不知去串 哪家功利门去了。 □枯荷可能比青荷或夏荷更具诱惑力。因为荷茎拽着人体四肢以及大写 意的爱情神话。 □湖边烟水都是白茫茫的,是适合失意者流泪的地方。可欲望无泪者是否 可以到坟地里去哭泣呢? □破旧的渔船,因为破旧才美。而且容易让人倾述。倾述不是站疼了腿, 就是会让人口干舌燥,然后就是空虚。 □很多人不习惯清点人生的欢乐和忧伤。 □悲剧是最后一棵树。或植物。或人、或动物、或水分。 □铜匠丁世杰是一种传奇人生。一个古怪的人,一个开朗的人,一个在 文革时期与爱情和性最接近的人。□淡妆浓抹的鉴赏,全在人的心境。心是一 片风平浪 静的湖,淡淡的脂粉便是古长安街的水墨。心境是一股洪流四荡的江 河,浓酽的鲜艳就是一杯浓浓的红茶。 □月光阴柔弱软一片,爱情变成口水在白天消弥。风尘的女人用嘶哑的喉 咙表示欲望。金属的美丽在于放在地上与土地交媾之后发出的质感。因为经历, 而捡得许多碎片的哲理。单纯清净似乎成了最透顶的愚昧。 □凝视成为一种古典音乐,失语者成了稀世文物,相同的是他们的身上, 都落满了汽车的尘埃。 □树枝因为交叉而显美丽。人群也是如此。 □浮尘无处不在。人人向往纯净,可身体却充满对浮尘野性地渴望—— 遏止的结果。 □蜜汁的芬芳早成了上个世纪的美丽,在经典作品里才能找到。可能我们 的后代中的一代会突然醒来,在面对一种蜜汁的美女时心血来潮。因为我们曾经 是这样。 □有裸露的表演,人们在想看什么。一半是艺术的美,一半是性的释放。 而且艺术之中,美性之间的界限如子午线一样明显吗。虚伪的欣赏者说,多美, 那服饰,那设计编排。诚实的欣赏者说,多混杂!太撩人心扉了。即使是宗教般 的虔诚,依然在载体和终极逃不掉深刻的欲望。因为她们身上没有服饰。 □离天堂最近的地方不是美丽的去处,而是悲哀的丧葬场,或打丧鼓的灵场。  □女妖在夜晚唱歌吗?她干嘛不在白日里引吭高歌,以迷倒更多者众。那 怕是行邢队。 □暴力情结是男人和女人不能沟通时的一种最直接的沟通方式。似乎人人 都不喜欢。拥有者事后也恶厌它。可它跟随着主人又是如此之紧。“真不要脸!” 谁说的一句名言? □潮湿而闷热的感觉,为什么总是贴在脸上,而且来自异性的恩赐?因 为它背后隐藏着一个平庸的情爱故事吧。其实它并不刺激,并不曲折,远远不够 打动另外一个人。 □清凉发酵的空气,为什么总让人从茫然里醒来。人在这种空气里都觉 得自己的身体在往内往小处收缩。收缩是为了再次膨胀。 □濡湿而蓊郁的春天,如女人的肉体。无法像看书一样翻动,却永远只让 人产生两种感觉:痛苦和幸福。 □连接人与人,线与线,连虚拟的文字和图片也开始模仿人类的有形和 无形。可断开却又多么轻易。 □沉默在现代树林之间,是一滩泥。只可能生长别人。永远无法生长自己。 想进入自己的世界,就沉默。想进别人的空间,就和沉默告别。 □黑色的温柔捏住没有太阳的茫茫众生,其实是捏住了某个人的心。 □冷漠和热情的土壤相依为伴。它是人性资源里最丰富的阶层,不用打凿 和放炮,只要你用爱的钥匙去开一下门,就会看到冷漠忧郁的眼睛。 □史前化石始终只是石头,无论它来源于什么稀贵的动物。街道上流行 的欲望虽无形,却比化石更能保存。今人和古人在欲望的表演上,同出一辙。 □思想和现代情感与物质一样,变得柔软无比,有一种麻醉的质感的快乐, 还有一种生命的轻松和浮泛。时间流荡。生命回流显得比任何时候都稀渺了。 □腐烂,不仅从植物动物的肉体开始,还附带他们的骨胳,以至他们的 思想。而人则自心灵始。 □叫春的野猫,不仅自己多情,而且令人可怖。仿造人类童贞的金属 声音,制造惊世骇俗的恐惧,以寻求自己的快活。像不像某些作家? 附录二: 听涛人手记——读杜鸿《怀想三峡》随想 一个有思想的三峡土著。一个散文家的三峡文化寻思录。有别 于以往传统写实的旅游散文,重在主观感受与心灵感悟。作为三峡守望者,重新 对三峡山水的文化内涵进行了深度开掘,对三峡文化作出另一种解读与诠释。 三峡人写三峡,非外人所能替代。以一种疼痛写三峡,以一种血汁写 三峡,竭力抵达三峡文化之底蕴,从而制作了一种现实与梦幻相融汇的文化标本, 以此获得心灵之宁静与慰籍。瞿塘峡乃长江三峡之门户。奉节的操守与北斗, 实质上是历史老人阅尽沧桑后发出的一声叹息。三峡自古以来是一个讲究节守的 地方,作者借此呼唤那种纯真的人性、人格和节操的回归。 在这里,白帝城属于历史的错乱吗?杜甫写白帝城,实际上是站在白 帝城头看他自己一生走过的历程。现代人看白帝城,却是,白帝庙内无白帝,长 祠蜀汉三国人,又不能不感到历史错位而带来的悲凉心境。 我们知道,陆游《入蜀记》中说到的间歇泉,其实就是凤凰泉。“它从悬 崖上直垂着地面,那小小的头,细细的颈,大大的尾,披着绿苔和细竹,在展翅 欲飞的同时,却又沐浴着飞流而下的甘泉。”在生命的深渊里,作者意识到我们 的思维与肉体已经老了。 我读作者笔下的大溪文化,它具有潮汐般的大气。语言也俏皮,比如,莎 士比亚的作品像是在窥视着岁月的屁股。大溪文化滋养国人精神,文化散文呢, 无可置疑地会改善人类生命的质量。 经亿万年地壳运动而形成的金盔银甲峡,小得不能再小了。但它表露出来 的对人的文化关怀,又大得不能再大了。石头与文化的悖论,简单与复杂的对立, 在人的灵魂深处生发出温馨的怀念与创造的新意。 面对包括神女在内的巫山十二峰,作者想到的是时间和生命的关系,自 然与人心的趋同。世间一切都害怕时间,但,时间害怕十二峰吗?这问题提得真 好。人与自然相比,何等渺小!至于说到巫山神女与好色的宫庭文人,我看其 核心在于为神女作翻案文章。其实,风情与色情,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巫山 云雨与男女云雨,也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正本清源;还我峡江女子清纯圣洁 之本色,不亦善哉!孔明碑的传说出自文人的理想,所谓文能安邦,武能定国, 以文传世,千古留名。孔明碑因岩石风化而字迹模糊,现代人几本破书又岂能天 长地久泽被后人?那么,永远有多远?悬棺证明,永远是零。人生从零起步又变 成零。周而复始,循环轮回。于是活着的人便寄希望于空洞的时光,只不过是借 时光安妥灵魂罢了。 大概是作者生于斯长于斯之故,写到西陵峡,下笔就格外沉重了。瞿塘峡一 章,巫峡一章,而西陵峡却安排了上下两章。中国人的“恋乡情结”,在所有文 人身上流动着一脉血泉。 从穿着拖裙走过历史门槛的王昭君的背影里,我们看到了什么?不是美女 的容貌,不是才女的琵琶,不是民族和亲的大道理,而是觉醒的能力,独立的人 格,在历史长河里沐浴的气魄,一种民族文化的飓风。仅仅于此,只能说作者摆 脱了人云亦云的俗套,还不能说作者的思考有多么的深刻。但作者又作深一步开 掘,发现王昭君的身上始终洋溢着山民和山土的乳汁气息,倾注风雨声音的平民 心态。这才挖到了根,才体现了王昭君的一种永恒的生命本质。作者把昭君看作 人民性的根,应该说是独具慧眼的。 当我们浸润在香溪的月光里,总会有一种生命意义上的孤独。流水,月 光,鸟鸣,让人怀念浣纱的姑娘,怀念逝去的时光和爱情。看来作者不光是阳刚, 也有阴柔;不光是冷峻的批判,也有温暖的伤感。  青滩写实,所谓实,就是峡江沧桑与苦难的见证。从家族变迁史,到民 俗风情录,俱是题中应有之义。我喜欢作者笔下的滩姐儿,一身青布衣衫,坦胸 露乳,在绞滩站一边嘻笑一边劳作。写实比写意更顺畅,更令人亲近。审视九 畹溪,反思:三峡究竟是山水文化,还是神巫文化?中国人对伟人名人的圣化和 神化,往往导致政治统治的独裁。毁了真身造假神的旅游景观,正是虚假政治在 山光水色中的折射之光。故作者题名“神话的虚弱”,可谓一箭中的。 峡江行船是一首音乐的诗,语言也是音乐的诗。形容船入港后,“像 老牛入了栅栏,静静地倚岸而歇,犹在梦乡。”比喻机动船的声音,如竹子用刀 划成条状,“往地上一打发出破性的声音,吓得鸡飞狗跳。”峡江盐道则是一度 血脉,一道灯火,一种生动而苦难的命运。“打杵的铁锥磕在青石板上,长出清 凉的历史的树藤。”苍凉的诗意一下子就冒出来了。“站在清风桥头,看自己的 影子,只不过如那夜雨秋灯,或是那晚清的一部小说。”我隐隐听到了命运负重 的叹息,惆惆的,忧忧的。原来,诗意来自语言的文学品味。氛围,质感,细 节。默读灯影峡的月光时,月光是一把古老的盐。“月光是那如同拂晓一样寒冷 而热烈的诗,它吟咏的主题永远是阳光。”所以,它不像“现代人灵魂里的那些 方形物质,在光线的万花筒里瞬息万变。……让这些月光灿烂着我的生命。” 在平善坝,老农家的瓦片的奏鸣却在夜半起来了。是下雪了,等待中的一场真正 的雪。我理解,作者是在等待人生中的一场圣洁的雪。因此才来到河边的草地上, 支起陶锅,煮雪。因此才感觉到厚厚的积雪,在身体下发出欢快的呻吟。 我想,山水美学应该列为一种专门的学问。南津关从浮躁到沉寂,引发 作者思考的就是审美趣味的转向。中国文人为什么崇尚山寒水瘦而不喜欢山暖水 肥?作者答道:“中国人生平多潦倒贫困,惺惺惜惺惺的缘故。”不管这思考是 否达意,但它注入的人生况味,却已经够人咀嚼的了。散文是一条石径,路两 旁长满了狗奶子。刚一落脚,密密麻麻的蚂蚱纷纷从脚边跳了开去。这就是散文, 车溪的散文,作者称为千瓣梦莲的地方。那莲瓣梦莲的地方。那莲瓣有农家的堂 屋那么大,溶洞的水从瓣沿漫出来,形成优美的白弧。于是,作者想到古莲,想 到《诗经》,想到《本草纲目》,想到《爱莲说》,想到民间与莲有关的活动, 想到莲在人们心中约定俗成的理念,结论:“它早已以一种文化的姿态进入了中 华民族的文明的核心里。…而且一提到莲,就有一种清洁之风从人们的心中穿 过。”我却忧虑,我们的三峡文化,能永远保持它“出污泥而不染,濯清莲而不 妖”的纯正品格吗?能永远坚守它山水之美的风采,闪烁着现代人文精神的智慧吗? 当代诗人聂绀弩曰:“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锥心坦白难。”作者知难而上, 难能可贵。贵在何处?贵在作者的叙述是建构在一种主观性的想象上,其中现实 风景的存在又与想象在对立中相互碰撞而融汇,显得如此意味深长。无论人们怎 样看待这种叙事风格,它或多或少能帮助人们对熟知的三峡山水进行程度不一的 重新读解与审美。 一次难忘的三峡文化旅程。一本三峡文化的心灵笔记。夫文以载道, 道者心之所思。在心为道,发而为文,思之愈深,道之愈深也。纵观此作,文 如峡江风景,呈奇峰处处,思如一苇争渡,凌万顷之茫然,应该说是写三峡的最 上乘之作。我于散文,根基甚浅,作者嘱我评说,不禁汗颜。在这个夏夜, 在 长江边上,细读此书,听见了峡谷涛响,声声断断,近了又远了,远了又近了, 于是忍不住,把栏杆拍遍。  理性的重量与现实的穿透 ——读杜鸿的散文《昭君台》谭家尧 三峡是一部融山水与文化杰出厚重的生命史诗。作为三峡的歌手杜鸿 自然追求的是一种理性的重量。他常说,作家文章的拚斗,实则是人格的拚斗。 我认为,在他那些有着理性重量的散文里,倒是随处可以窥见其人格的影子。就 是这种影子,释放出理性的光芒,以及对现实的穿透力和人生感悟。而这种影子, 总离不开他思辩的重量作为附丽。杜鸿足履三峡,创作了大量三峡散文,加上他 新近创作的长篇散文《汉语三峡的乡愁》,已不下三十万言。这些作品,用杜鸿 自己的话说,“觉得三峡真需要一种表现它的真面目的东西,那些地面上的、地 下的,还有它本身的,都是沉淀着惊世骇俗的声音的。所以我力图向三峡走进真 正的一步。”所以,杜鸿在三峡散文中,每一步都走得很本质、很沉重。他每 篇都力图透过表象而探触到意象里更深层次的内容,以此来进行理性的探问,坚 实的穿透和人生的感悟。 《昭君台》就是这一心性典型的图解。 昭君的昭君台,作为三峡的一处文化景观,被数以千计的文人骚客倾注 过笔墨。这个题目可谓是一个被写得令人厌烦了的题目。如果不静下心来读杜鸿 的昭君台,很难从文化、甚至是理性意义上认识昭君。读这篇文章之前,我以为 它不过是又一次重复的文化呻呤,从心里为杜鸿捏了一把汗。可读罢文章,我禁 不住拍案了。杜鸿一反以往被无数人吟说过的作态,大胆地以文化意义的王昭君 为文章的框架,以很沉很沉的理性重量,附着到杜鸿特有的思辩特质上,以一种 穿透现实和人生的笔力,展现给我们一个崭新昭君形象。杜鸿说:“理性就是那 古老的编钟及编钟架,而昭君在文化、学术、乡情等方面释放出的全新意义,就 是那编钟发出的、能够沁入心腑的钟声。”在文章里,杜鸿把昭君和屈原放到 同一文化意义之上进行观照。然后他再从美女史的分类中,窥见了昭君品性的不 同凡俗。杜鸿把中国历史上的美女美妇分为皇宫后院的美女、艺妓名媛的美女和 女强人女才子的美女。可宫妃出身的昭君,在杜鸿眼里,“在她身上有宫妃的影 子,也有美女的容貌,更有才女的心性和那种在历史长河里沐浴的气魄。从她的 背影里,我很难看到一点那种深宫留给她的晦涩心理和作态。从她的身上,实则 让人感到了中国妇女现代的独立人格和意味。”所以,杜鸿认为,昭君已不仅仅 用一个美字来了结,她已经是一种很大很深很厚的历史书的一页,是一种代表中 国民族文化的飓风。 杜鸿对王昭君在学术上的阐释,更难能可贵的是王昭君的人民性。而 这种人民性的根是三峡香溪河畔的昭君台。那个穷乡僻壤,那种山民和山土气息 交织的地方,那种山清水秀的意境,都是昭君台,都是给昭君以人民性种子的昭 君台。所以,昭君怀揣着这颗美丽的种子,无论经历了多少生命的漂泊,一旦有 了土地,她就成长为“那个千古赛过孟姜女,赛过窦娥,赛过每位拖裙走过历史 门槛的妇人的峡江女儿王昭君,早已化作一座清冽的精神丰碑。” 杜鸿的王昭君,还在于他把昭君一生很思辩地进行了分类。昭君村 台的昭君,是清纯的昭君,她“是作为一种闺秀的形象出现在这方水土上的,所 以她则是永恒的清纯的昭君,是少女的昭君,是清秀的村姑。”她的一切都没有 砂子,没有浑浊,没有邪恶,更没有北方的艰辛和苦难。昭君是一种美好岁月和 青春的化身。 杠鸿没有精心雕刻历史美女王昭君。一切都在朴实自然的比较和鉴赏中 完成了生命本质意义的切入和抵达,完成了杜鸿思想份量的重压。他文学的思想 重量,并没有排斥其三峡散文的文彩。《昭君台》里,有很多理性的感悟,让人 在观照着三峡可爱的女儿昭君的同时,心神禁不住萌动“即使在那种不生寸草的 宫墙里,她自然以那种干种子的形象,默默卧在那里,一旦那些唤起生命的水分 与它相遇。它的生命信号就会高高扬起,把那些疾苦的声音、民众的声音、安宁 的声音、和平的声音统统汲进那种子的核,然后走进茫茫大漠,弹起那苦苦凄凄 的马头琴……”、“她冰消玉逝,让一尊美丽的肉体化成抚摸千年的骨和草原泥 土的肥沃”、“她远要比那些封建士大夫为所谓的一民一卒的些小之事的请命不 知要高贵多少倍。”从这些句子里,一点也不难让人感受到杜鸿的理性的张扬之 线,系着情感的风筝。 读杜鸿的散文,总觉得学问被极强的文学性抚平了,甚至淡化了。这种 深度来自于他深厚的文学功力和特有的思辩力,以及博洽古今,深究本土,腹笥 充盈的见识技巧。“王嫱是人文的,其实身上的很多很多的东西都是人民的。中 国的百姓是个最容易产生感恩情感的阶层”。他对昭君其人的阐述,精辟且极具 学术性和文学性,他思想的力量源自情感的升华来对她作出深层的认识。这是他 系列三峡篇目的又一次灵性过人的突破。 读杜鸿的散文犹如尾随拾贝者的身后,鲜明的文人色彩与绚丽妍然的地方 色彩形成水乳交融的结构晶体,这种结构晶体芗泽长郁,熠熠生辉。  后记: 从我的血管里流出来 起初,我把它叫做《感悟三峡》。 很多人也接受了这个名字。可是当它真正成形时,发现它与那时 候的语境已经相去甚远了。定下这个书名之后,想想我的三峡,大多是对葛洲坝 建起以前的怀念。这种无意中的暗合,也许就是神明在冥冥之中的指引。  写完这部书,人很累。前所未有的累。回顾个中的滋味和对待它的 态度,总是在不断地变化和调整。准确地说,早在1994年,甚至更早一些,就着 手这个东西的准备,从1997年月10月才开始动笔。抱着天不怕地不怕的态度。真 正写起来,经历了心灵的太多曲折,甚至是伤害。其间,写到八万字时,一次电 脑病毒,把它们全部毁灭了。这次事故让我满怀信心敲出来的那些汉字覆水难收, 也让那些汉语三峡的乡愁消殒殆尽。这大大打击了我的热情。其间,也写过几次 创作谈,都是在寒冷的冬季,因为特别怕冷,于是总是说得很惨淡。尤其是心境, 像一直处在世界的末日之中。但是想抵达三峡最深处的想法,始终不渝。我把自 己的创作,特别是散文创作,一宝押在了它的身上。我似在赌博。它也千方百计 地摆脱我。我时常很清醒地感觉到它像蛇一样,在我手心里作着犟脱的努力。至 于最终我的笔到达了目的地没有,我想读者自有评价。三峡是我的家乡,更是我 的血液。我写它的每个字,甚至于每个标点,都是从我血管里流出来的。三峡需 要一种表现它真面目的东西。那些地面上的,地下的,还有它本身的,都有着沉 甸甸的和惊世骇俗的声音。所以我力图向三峡走进真正的每一步——能够最大限 度地靠拢或是接近,就是最大的欣慰。  写作是一种飞翔。它不是那种失去生命的落叶。也不是风。更不是人们所 说的死亡。而是让灵魂脱离所有的羁绊化作一种人生真正无畏的光芒,在无限的 空间行走。它就是我们每个人所真心期望的飞翔。写作就是这种飞翔。写三峡就 是这种飞翔。只有这样,我才不会在令很多人迷失的路途上行走时迷茫。就如在 20世纪漫长的一百年里,仅仅只有28天没有战火,人们向往和平的心依然没死掉 一样。战火让血液从血管里流出来。写作让爱情从血管里流出来。 永远的祝福!  杜鸿2001年7月28日于子夜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