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前 世 今 生 芳蕊 第一回 梦里不知身是客 九月十二,忠义祠。 天上飘着蒙蒙细雨,正是江南的秋。 树依然青,草依然绿,挡不住的是阵阵清寒。 天边,一轮斜阳,一襟晚照,火似的云烧透了半个天空。 我走在去忠义祠的砾石小路上,悉悉的脚步声堙没在沥沥的秋雨中。 我去见他,那个誓言和我生死不两立的人。为什么?因为他说他心里有我。爱我 爱到人鬼殊途? 所以我赶着去见他。为什么?我不知。 但是,九月十二日的晚上,银砂满地,玉屑盈空,晴朗的月夜里怎会有秋雨?青 树、绿草此际看来也只如一幅浓烟淡墨的白描图纸;还有那斜阳,那火烧的云, 都出现在这迷雾的夜里。 我没有兵器可与之对抗,“须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我不是圣人, 但我没有可与之对抗的兵器。只有我袖中的两柄袖剑伴着我。剑在人在。 他站在忠义祠外。 风起,衣动,纶巾飘扬。 他的嘴唇动了动,说了两句话,但一阵风来,带走只言片字。我只听见秋虫呢喃 ——一声又去,一生已尽;春虫夏草,罔不顾冬。 我的生也已尽。 霜明剑出手,或者还未出手,我是自愿斩断我的一生——我的生死只能由我来决 定。 袖剑未及思考便在身前舞成剑屏,挡住那可能拦截我的致命一击——我的一生不 容错悔——无论生死。 我只在他的眼里看到急速坠下的白衣身影。红颜如花,惜雪衫似冰;黑眸黛眉, 奈青剑追风;飞也似直堕下去。人亡剑亡。 逝去了。 我在虚空中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阿侬——为什么——? 我轻笑,我赢了。我生只能由我来决定,我是我生命的主宰,现在,我选择死。 我生——我死——皆由——我定。 往者已矣。 倏地睁眼。 倏地睁眼。又是凌晨两点一刻。 夏清枫抬手摸摸脸颊,一片冰凉。自从开始做这个怪梦以来,无论冬夏,每次自 梦中惊醒时肯定是遍体生凉,倒令她想起一句话:玉骨冰肌,自清凉无汗。 躺回枕上,盖好被子,夏清枫微微讪笑:说这句话的古人一定不知惊出一身冷汗 是什么滋味,否则他肯定宁可在仲夏夜里红袖添香、轻罗小扇地消散一屋燥热。 从她记事起就做这个梦,没记事时肯定也是做的,但她不记得。 三四岁时,我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女童;七八岁时,我快乐地读书,逍遥地练剑; 十二三岁,我初闯江湖,历惊练险;十五六岁,我遇见了他,以后直到二十一二, 我和他一直纠经缠纬,情孽牵绊,生魂死魄的结果就是我在忠义祠外自尽身亡。 那一天是九月十二。 后来——他呢? 夏清枫一直想将这个梦做下去,但不可能了,梦境或者真实到此戛然而止,没有 后来。不象小时候,她想把梦继续做着,就有我后续的生活来补充。 有时她甚至想,庄生晓梦迷蝴蝶,梦里的我已结束生命,真实的夏清枫还会存在 吗? 今天是九月十二,她还在。 阳历九月十二。阴历八月十五。阴历九月十二是她的生日。不到一个月了。 夏清枫沉沉睡去,天亮后将是她上班的第一天。 再睁眼时,已七点了。夏清枫从床上一跃而起,匆匆洗漱。今天是上班的第一天, 可一定不能迟到。翻出化妆包,找出一盒资生堂的粉底和一支名为“Lasting Color”的唇膏,这是昨天元沅特地陪她跑过几家大商场才买来的。 这是元沅对她的谆谆教诲。 必要的妆?什么妆才是不必要的呢? 最后,在她的坚持下,只买了一盒粉底和一支唇膏,拒绝了元沅要买欧美彩妆的 建议。她觉得亚洲人用欧洲人的化妆品无论如何是不合适的,看看电视里那个中 国名模给欧美化妆品做的广告吧,缺点一一暴露出来,优点被遮盖殆尽。相形之 下,她虽然讨厌日本,但还是承认他们的化妆品无疑是适合的。 穿了一件白色中式短上衣,暗绿棉布长裙,夏清枫赶往公车站。早饭是这几年来 早就省略掉了的,可要命的是她依然是一副三餐营养良好的模样,无论如何瘦不 成时下流行的飘飘欲仙。 八点一刻,她准时到达北京图书馆。虽然这里早已改名为国家图书馆,她和以前, 也许还包括以后几年的大学生们依然习惯性地称这里为“北图”。 不管怎样,积习难改,积重难返。 她有些失神地联想到自己。只因当年性爱读书,她义无反顾地报了图书管理系, 全然不顾家人的反对,“这是个冷门学科。”,“将来怎么找工作呀?”,她还 记得父母这样对她说过。现在,她这个冷门学科、不好找工作的学生终于也毕业 了,也多亏了图管系的冷,虽然不好找工作,可也不很难找,因为学生少,竞争 也小,她在上学期间又是个兢兢业业、勤勉向上的好学生,毕业前两个月就已经 定了来北图工作。加上现在人人自危,又都想回过头来进国家机关,她无意中竟 然颇具前瞻意识地为自己的后半生打下伏笔。 还在实习期,工作很清闲,只是做图书管理员。 站在图书馆设在二层的大镜子前,夏清枫微微地笑了。她还是象个学生,虽然化 了妆。 夏清枫一霎时穿越时空,混淆了千年的界线。 窗外,一只棕灰色的麻雀振翅飞过,翎羽轻掠,视线蓦地清明。再回首,镜里— —她的眼——星芒已敛。依旧是穿着白色中式短上衣,暗绿棉布长裙,站在北图 设在二层的大镜子前。不是吗? 是——吗? 八点半,开馆了。图书室里热闹了一阵子,渐渐安静下来。 她翻着新到的书,准备做图书卡片。 从新到的书里竟然又找到一本唐诗三百首,也许是兴趣的缘故,她总是能在一堆 古旧或簇新的书里翻出诗啊词的。 这一次翻出的唐诗分类是古诗,也叫长诗,《长恨歌》、《琵琶行》都属于这一 类。她却一翻翻到了《春江花月夜》。 她怕看到这类的辞句。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怔怔地放下书,看看窗外,白云蓝天,艳阳耀眼,又是秋和日丽、风高气爽的一 天。 又是秋天。 四季里夏清枫独爱秋天,不是因为什么金黄色的日子、收获的季节,只是因为那 肃杀的气氛,那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怀激烈的慷慨。 这真是不祥的先兆,有时她想,因为下句就是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为什么会是秋天呢?九月十二,我的死祭,夏清枫的生日,她喜欢的季节,难道 真的有三生石上已定的纠葛,冥冥中早有安排,摆脱不掉吗? 三年前,她还不知道自己的阴历生日是九月十二,只是无意中听人说起阳历和阴 历每十九年碰一次,所以查一查自己十九岁生日时那天的阴历,就知道十九年前 自己究竟是哪一天出生了。 那时很流行这个。 元沅一时好事,替她查了出来。从此,我就开始了与他的情孽牵缠。 而在此之前,夏清枫不过是一个懵懂的小女生,梦里的他也只如兄长一般。 梦境愈见清晰,我离他也愈近。终有一夜,夏清枫明白见到我抽出自己的袖剑, 挽个剑花,舞出的屏中一点血光迸射。 舞台终有落幕的时候,天下也无不散的筵席。梦境结束了,夏清枫颓然若失。 真的有前世今生吗? 她多么想知道后来——他呢?还有——我呢? 无人知晓,除了她——夏清枫。 “小夏,一会儿到总务科去——领月饼。今天中秋。” 今天中秋。 是的。看吧,在国家机关就有这种好处。各种过年过节的应景物品早就有人替你 想好了,用不着自己费心。但话说回来,他们也不会管你需不需要,想不想要。 所以,计划经济有计划经济的好处,市场经济有市场经济的好处。 夏清枫正在胡思乱想,有人敲敲桌子要借书。她忙把眼光收回来,偷偷瞟一眼墙 上的钟,十点了。老天,她一定都呆了半个时辰了。 夏清枫连忙低下头去老老实实地填借书卡。偏偏这时候,又有人不识相地跑来催 她,“小夏,怎么还不去领月饼呀?” 然后,那个借书人就爆发了。 “大姐——”听,他拒绝称她为小姐,象唱戏似地称呼她“大姐”,他以为这样 她就该象七仙女似地对他吗?“大姐。麻烦你先填借书卡好不好?你都呆了一个 小时了,我站了二十分钟你都没发现。现在是上班时间,你神游天外的没人扣你 工资哪?月饼什么时候领不要紧?反正晚上才是真正的中秋节!只要今天给你就 成了。你别跟飞回到一千年前去了似的,感慨什么呢?” 一千年前? 夏清枫抬起眼,飞快地打量他一下。 是他吗? “看到三生石就记住了缘;想起月光就忆起了你。” 三——生——石。 她又望他一眼。他倒变得快,正翻着她刚才看的那本书,漫不经心地哼着自编的 小调。 夏清枫低头去看他的借书证,那上面写着姓名——冬寒。 冬寒。有姓冬的吗? 冬——和夏。 清——和寒。 清寒。 夏清枫思绪一阵混乱,雾似的迷影又纷至沓来——九月十二日的那个雾夜。 笃笃笃。 他名字叫冬寒,性子也真寒得可以,她才不过又呆了半分钟,便敲桌子使劲催她。 “哦……,对不起。”还能让她说什么,面对这样的一个人。 幸亏接下来的手续够快,电脑已告诉她书在何处,她只需走过去取过来即可。 是一本《中国民俗研究》。递给他,连同借书证。 一瞬时,她很有一股冲动,想问他知不知道——不,记不记得忠义祠。江南的忠 义祠。 他看她一眼,“有什么要问的吗?” 夏清枫一惊,和一个能看透别人心思的人待在一起,感觉真的不是很好。 她有点结舌地说:“不。是的。你记不记得——不,你知不知道忠义祠。江南的 忠义祠。在一千年前。” “忠义祠?”他侧头想想,“是中国古代为纪念忠孝节义的人建成的一种庙,多 数是关公吧……。一千年前的江南忠义祠有什么不同吗?” 没有。 不是他。 但——千年后的他还记得吗? 梦境和生活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 夏清枫说:“没有。没什么不同。随便问问。” 那个冬寒奇怪地看她一眼,走掉了。 拎着一盒月饼回到家,夏清枫将自己丢到床上,拉过枕头盖住头。虽然这一天好 象没干什么具体的事,她还是累得不想动。 趴了有二十分钟,她翻身坐起来,无论如何,究竟不能这样趴到明天早上。 打开电话录音,是老爸老妈的留言。无非是些生活琐事。 她的家境属于不错的那种,也不是大富大贵,最起码刚一毕业就可以搬到她家在 城西的另一处房子自力更生。 “想想你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有些人一年收入才百二十块钱。你还哪来那么多 牢骚。”每当她要抱怨些什么的时候老爸老妈就会这样说。 “适当的抱怨和发泄,比如哭泣,有益健康,因为身体里的有害物质都出去了。” 她也会这样反击。 于是日子就在吵吵闹闹、哭哭笑笑中被打发过去了。 虽然平淡,却也有滋有味。 如果没有做过这个梦就更好了。 现在她搬出来,倒有些想念原来的家庭气氛了。有时她宁可在外边闲逛,逛到两 脚酸痛的回家,洗个热水澡倒在床上立时进入梦乡;或者回到家打开电视,什么 也不看,只为那目迷五色的声光影能让她什么也不想,然后一脑子混沌,昏昏沉 沉地去睡觉。 但是她也不想回父母的家。她只是喜欢怀念。 种种的感觉。 包括——千年前。 听听电话录音的感觉也不错,毕竟这世界还有人需要她、想念她。 第二回 问君能有几多愁 一觉睡到天亮,其间竟然没有做梦,不能说不奇怪。 但夏清枫来不及奇怪了,已经七点半了,没有做梦竟能让她打乱自己的生物钟, 违反了七点必醒的习惯,这点想想也很奇怪。 这是怎么回事? 来不及了! 夏清枫匆匆穿衣出门,本来就没有化妆的习惯,这下更是素面朝天了。不过紧急 中她还是谨记了上班族日更一装的不成文手则。换上了白色冰丝长及脚踝的连衣 裙,系一条四股编的冰丝腰带,垂下的部分打成了一个“福寿无边”的中国结。 依然是个艳阳天。 忙忙地跑在北图前的空地上,她还有五分钟的时间,也许今天不会迟到,老天爷 毕竟是眷顾她夏清枫的,虽然让她做了一些说出来多少有点儿莫名其妙的梦。 夏清枫大惊。横着跨上两级台阶,她的长裙势将成为弑主元凶,才迈开几步,就 被绊倒了。 别克却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依然狰狞地向她逼近。 她却于此时不合宜地想起一句话——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九月十二日的她真要在十三日死吗? 但这还是阳历呵! 她只能怔怔地坐在台阶上,又一次目注生与死的距离。清风轻撩她的长裙。 又一次。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难道她经常看到自己与地狱过而不入? ——阿侬——为什么? 自天籁传来的呼唤令她抬起头,看到了坐在别克里的那个人——是他! 不——可能! 但别克终究在台阶前戛然止步,刹车声刺耳,震痛了她的耳膜,车头对着她的— —生死一线。叶落鸟飞。 不是的。 夏清枫从不曾与死亡面对。 是我。 我曾经走遍天下,也曾经抱打不平,但最终我也不曾与死亡面对,而是选择面对 红尘软丈,与死亡并肩。 我选择死——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 留下——他。 夏清枫听到车门开而复合,有人下车并向她走过来。 他——过来了。 夏清枫缓缓将眼光从别克车头移开,看着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 是——他吗? “小姐,你没事吧?”一开口,拨开云雾见青天,夏清枫从迷茫中清醒过来,现 在是二十世纪末的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没有我,也没有他。 有的只是夏清枫和面前这个别克车主。 “小姐,小姐?你还好吧?” 夏清枫看着他,“如果你是我,你会不会好?被人开车追得吓个半死?”她口齿 清晰地说出这些话。 “你这是违章行车啊。”夏清枫气急败坏。他还挺有理的样子。 “开车有五不准的你不知道吗?” “哪五不准?”他盯着她。 “雨后。雪后。酒后。生气吵架后。冥思苦想时。” “是吗?”他失笑,“是你订的?” “废话。当然不是我订的。交通部长才有这个权力。”夏清枫讨厌看他这种正在 玩味思索着什么的表情。 “你是交通部长吗?” “当然——我不是交通部长。你明明知道,这么问想挑衅哪?” 夏清枫不经思索地突然蹦出最后一句话。因为那个人在她说话的时候,过分关注 的眼神一直看住她。 这眼神——熟悉到令人心底深处蚕蚀似地痛上来。 熟悉得令夏清枫想起梦里的他——看住我的眼神。 他——是谁? “小姐,”那人又慢吞吞地开口了,“很抱歉吓到你。可我——真的不是有心 的。” 夏清枫大怒,有些人总以为出了事他说一句“无心”就可以了结了,这是被踩了 一脚吗? 她愤愤地盯着面前这个人,刚才的心虚早跑到爪哇国了。 她和他对视。 对视。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人已不同。 旧世前尘横亘在他们面前。千年的鸿沟,如何跨越? 可还记得——阿侬的——袖剑? “阿——”他开口了,她一震,“阿——嗯,小姐,”换他被她盯得心虚,“看 样子你好象没伤到什么。这样吧,这是我的名片,如果有事和我联系?” 夏清枫一声不响接过名片,秀颀的亚麻色卡片,左上角压着一枚淡蓝的小树叶— —贺昱豪。 她瞪他一眼,五分钟早过了。上班第二天就迟到会给领导留下什么样的印象?而 这一切全拜这个——贺氏集团总裁所赐。 他可以随随便便地开除一个人,毋须任何理由;而她不能随随便便地被人开除, 即使有任何理由。 从台阶上站起来——一切还需自己。即使是他害她,站起来仍需自己。 “你在这上班?”他继续问。 她只想躲开他。 敷衍地说一句“有事我会找你。你休想跑掉。”,这算是虚声恫吓吧,他能跑到 哪里去?那么有名的一个人。而现在想跑掉的只是她。 他欠我——一条命。 却为什么想逃避的只是她? 坐在阅览室的服务台后,夏清枫理不清头绪。 笃笃笃。 抬头,又是他——冬寒。 “我还书。”还是面无表情,满肚子怨气似地说着这些话。 接过书和借书证,她埋头在借书卡上填写还书手续。 什么?夏清枫猛抬头。 他的脸上平静得涟漪不起,“一千年前的江南忠义祠有什么不同?” “哦……哦,我不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答案。而且你想找另一个知道答案的人。你以为那个人是我。” “不不不。不是你。” “你已找到他了?”冬寒一句句问上来,她竟然手足无措。 该怎么样对他说?原来他只是过客。 善缘也好,孽缘也罢,绳子的那一头系住的不是他。 “昨天我回到家,查了一晚上的书,想知道一千年前的江南忠义祠有什么不同, 结果没查到。于是我今天又赶到这里来,想让你给我一个答案;而你,却告诉我 已找到了知道答案的那个人?” ——阿侬——阿侬——阿侬。 江南忠义祠外。 八月十六。中秋的第二天。 熙熙攘攘。 来来往往的人们忙着请愿还神。 我也在。 在找一个人——关外的“雪地貂”刁重德。 天高云淡,雾霭风岚;已是初秋,空气如丝。虽然是江南,浓青淡绿之下掩映的 依然是缕缕清寒。 有晓露金风轻拂过我的头巾,送来铃儿也似丁当,又如平凡世界的一声祈祷。但 我知——危机已近。 青索剑在袖中蠢蠢欲动。凡灵物必先知。它也知自己的主人立足生死关外? “剑就是你的命。拿好它,别松手。”这是师傅授剑时说的话。 但我的生命为什么要由一柄毫无生意的青锋剑来主宰?剑在人在,我已别无选择。 剑已入手,丢掉它只是丢掉我的命。 “我们这一行不是杀手。我们叫自己做‘剑客’。” 是的。“剑客”。剑是主,我们才是客。客随主便,我们要依靠一柄剑生存。无 关正邪,非较生死,哪一天厌倦了,丢掉命便是,如同鄙弃身外物一样放下剑柄。 可以成佛吗? 貂翎穿空而至。 我已倦。挡它怎地? 又一次目注生与死的距离。彻骨地痛。 翻身跌落红尘。浮云苍狗自头顶缓缓飘过,变幻无常。想一死而不可得,这人的 准头取得恁地奇差。 万籁俱寂,只有鸟儿啁啾,唯有它们不知生之将尽,人间多险难,兀自忙着进行 生活的每一步。 精血皆化成烟雾。命终于不再是手中剑,而是自己。 虽然琵琶骨被锁住,我依然有青索紫郢;命既然已是我属,他人休想再将之夺去。 只有我——可主宰自己的生命。 他走出来。 刁重德这厮,一生惯使狡狯。昏昏沉沉中,我见他一手扣五只追魂连环索子箭, 竟是想杀人于闹市中了。 我苦笑。一语成谶。第一次对敌放下手中剑,果然丢掉剑中命。 难道唯有以命拼?剑便是我的命。 死了也罢。 刁重德扣住满手的剑站得远远地问我:“为什么杀我?从关外直追到中原?” 为什么杀他?关外赫赫有名的绿林胡匪竟问我为什么杀他。他杀人越货、烧伤掳 掠时可曾回答无辜人一句“为什么”。 “受人钱财,与人消灾。”说到底,我依然是个剑客——杀手。 刁重德竟然笑了:“原来只是替人买命。收银多少,我加倍付你。” 我也轻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盗——亦有道。 话音刚落,劈面五道黄金影闪过。 我无力纵跃,但——青索剑已出手。 飞矢追流星。 紫郢剑却削落了另五只连环索子。铿锵落地。 同时落地的还有我。勉力提住的气血已耗尽。 阖上眼,堕入无底的深渊。 身体羽毛样轻。浮沉在无际的虚空。只有漫天星辰窃窃耳语。宛似浮槎飘荡在天 河。银汉泻流光。遥远的一千年外有箫声蜿蜒而至。 睁开眼睑。 眼前——江摇浪涌,小舟如叶;耳边——柳动风吹,箫声若诉。——第一眼见到 的竟是铭刻在心,千年时光的无情流水都磨灭不掉了。 伤处火样地痛,但回转清越、迥逸悠扬的调子又水似地清凉。 于是,我遇见了他。 云敬祺。 他回转身。生生世世的纠葛——就此定下。 终于——逃不掉了。 剑客,雪地貂,塞北,江南;其实只为了我与他的相遇。无数条时空的链锁带领 我们走遍长城内外,大江上下,依然不可避免地见于九曲小河上的一叶扁舟。冥 冥中的红线系住了我和他。无尽的丝绳结的可是“福寿无边”? ——敬祺——敬祺——敬祺。 笃笃笃。 又是一阵敲桌声将夏清枫从时间流瀑的轰鸣中惊醒。 面前还是站着这个冬寒。 千年前的阿侬已绝命在江南忠义祠外,踏歌而来的是她夏清枫。不过是梦一场罢 了。 真的——只是梦吗? 和他相似的还有——贺昱豪,那个贺氏集团总裁。 是他? 或是他? 梦里的他亦或命中的他却只会有一个。 冬寒? 贺昱豪? 夏清枫不知。 她已然痴了。 第三回 众里寻她千百度 九月十六。阴历已是八月十九。距夏清枫的生日还有二十三天。 夏清枫隔窗看天上的月亮。缺了一角的玉盘并不妨碍将月华鎏金锻银地铺泻下来, 只是再也看不到漫天繁星了。 不是因为“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只是现代化的工业产生的污染不可避免地连 天空也玷污了。 每当天气晴好,夜色墨晶似透明的时候,她也会出去转转。听路边的一对小情侣 谈论“天上有那么多好看的星星”时,心里总忍不住好笑。 抬起头,幕霭苍穹中散落着大约五六颗芝麻似的星星,忙忙地隐晦了自己的光芒, 象传说中的龙一样正在实行着“韬光之策”。 但她的记忆里有一晚的星空灿烂如织,却惊鸿瞥影一般潜藏在意识的最深处。她 找不到,无论如何找不到。好象那里已被尘封了几百个世纪。 几百个世纪的尘封,应该什么都已被遮盖了罢? 我们现在见到的星空是无数光年之前的影像。斗转星移,时移势易,几个美丽的 钻石星尘抹煞了宇宙中的真实位置。 一千年前,它们又在哪里? 抛开时间水滴石穿的魔力,祛除空气中日益增加的化学分子,剥掉各种现代器械 留在天穹的痕印;看一看清洁的原始天空遗给我们的回忆。 是什么——在我的心头——烙下无以磨灭的印象?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远去的事实可会重现。 尘封的记忆能否再临。 …… 夏清枫轻轻笼住手里精致的茶盅,雾渺烟蒙中,忽略了坐在对面的那个人。 那是前日开着别克吓她的人——贺昱豪。 今天一早,这个大老板专程跑来,坚持要请她吃饭道歉。 坐在这间名为“焙烟福茗”的茶室里,她还是后悔来了。 清静朦胧的碧水香茶。 清如水月镜花,静似闲波悠云;碧若如蓝青草,香宛醇酪醉人。 端在手心似是捧了一潭中国三千年古文明融汇的幽幽深涧——浩汤成不尽的烟波 渺渺。 好象我和他延续了千年的不解情缘。 坐在红泥小炭炉旁,夏清枫心中的故事也在蒸腾。她想把我和他的故事也如这盏 清茗一般合盘托出。 她把它藏了一千年。 一千年的故事。 不。 这是醉茶。 酒不醉人人自醉。茶不迷人人自迷。 夏清枫低头坐着,一任面前袅袅的氛雾洇湿了脸颊。 该向何人诉说——这段跨越时空的因缘? “夏小姐?”有人轻唤她。 夏清枫一怔,抬眼望着贺昱豪。 他也正望着她。 眼里有另一个人的影子。 那是——我——阿侬。 ——檬檬。 ——小昱。 不不不。 千年前的我已令她愁肠百结,思绪万千。廿年前的什么檬檬和她又有何干系。 “檬檬。”是他低唤。 不。这里没有檬檬,只有夏清枫。 “檬檬。”他轻喃。 他眼底的痛只有她能读懂。为什么? 她该怎么做? 贺昱豪一震,猛地惊醒,“对不起。你——让我想起了以前的一个朋友——我叫 她做‘檬檬’。” “她和你很象。”顿了一顿,贺昱豪接着说。 “不应该是她象我吧?应该是我象她。”夏清枫竭力想着笑话,想打散这暧昧令 人难以挣扎的凝滞空气。 “是吧。”贺昱豪不置可否。 “您是学什么的?”夏清枫又拼命想题目出来问。 “她是我在下乡时认识的——女朋友。” “您是哪儿人?” “我原本要娶她为妻的。” “您现在有儿子还是女儿?” “她去哪了?”夏清枫终于跟着贺昱豪的思路问出了这个问题。 “她去哪了?这个问题我问了自己二十年。”贺昱豪看着火炉中跳动的淡蓝火焰, 问自己也问夏清枫,“后来她到底去哪了?” 夏清枫勉强笑笑,“后来你们没有再联络?” “再联络?”贺昱豪抬头望她,“你告诉我——我们该如何联络?” “……”夏清枫语塞,她怎知这个檬檬在南还是在北,天上还是地下。 “她死了。”贺昱豪简简单单地说,“在二十年前。” 夏清枫险些将口里的茶全喷出来,饶是如此,她依旧呛了个天翻地覆。不好意思 地抽了一张纸巾出来,她尴尬地拭了嘴角,又揩桌面,想用无休止的重复动作疏 缓沉重无以名状的氛围。 “你的小动作真象她。”贺昱豪隔着茶桌看她自己忙叨叨地收拾。三尺茶桌却隔 了天涯海角的距离,阻碍了他。也许不只是空间罢,更有时间的寸寸光阴。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抽足再入,已非前水。 廿年前的檬檬在哪里? 可是眼前的这个——夏清枫? “那天在北图前看到你。你穿了一条白色的长连衣裙,裙带飘飘飞舞着‘福寿无 边’的中国结。你跑在天桥上,身前背后是蓝天白云,有风轻吹着你的头发。好 象偷跑到人间的仙子精灵。你的样子很着急,看上去是要赶着上班。即便如此, 你脸上仍然有冷漠和天真。因为工作不是你要找的;你要找的可能只是一个人, 一件事。但你的眼睛告诉我,你还没有找到。” 夏清枫吃惊地看着贺昱豪。他的语气让她害怕。他似乎是认真的,又似乎只是在 梦呓。两者无论是什么,都让她害怕。他怀旧的语调让她感觉——她和他的前世 今生真的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是非恩怨。 “二十二年前。我是内蒙建设兵团的下乡知青,文革结束眼看就可以回城了。就 在那时,檬檬来了。她从另一个建设兵团转过来。那个建设兵团的大部分人都已 回城了。只有她,因为历史问题留下来——据说她的父母在文革中畏罪自杀,还 未平反。她是个孤儿。我也是。我是个父母双全的孤儿。我的父母在三年自然灾 害时抛弃了我,让我自生自灭。我在孤儿院中长大。文革时主动报名参加了上山 下乡运动。 “也许因为我们俩都是孤儿,走得很快近了。那时知青未婚同居的有很多,有些 人甚至小姑独处就已先孕生子。生下的孩子不是送人就是当时处理了。可是我们 俩却始终保持着最纯洁的距离和关系,因为那时我已决定了要娶她为妻。我要她 正大光明、干干净净地进门。我爱她,我不会玷污她。 “爱上她以后我才知道,原来世上真的有千里姻缘一线牵。我原是上海人,收留 我的孤儿院在山东。她却是辽宁人。关里关外。如果不是有文革中的上山下乡, 我们也许一世无缘。但就是我们见了面,才让我知道天高地广,其实只是为了能 找到她。历尽千难万险,从一个一个的劫中跋涉过来,父母抛弃,缺粮少水,开 荒垦地,雪暴雨风,艰难地跨过来,只是为了能在一九七八年的中秋节晚上与她 在营帐外相遇。 “那一晚。军团里的几个女孩子相约表演蒙古族舞蹈。我就是在她们换装的营帐 外第一次见到她。她穿一件火一样红的蒙古袍,镶着雪白的毛皮领,袖口和裙边 滚着海浪金线。头上戴一顶红缎雪璎珞的银狐皮小帽,脚上是一双软羊皮的大红 低腰小靴。这情景——也许是老天让时间在我脑海里永远凝固住了——就象停在 眼前似的,我看了整整二十年。 “那一刻,我整个人就跟傻了似的,觉得眼前似乎爆炸了几百个太阳,一片金光 耀眼。万事万物都看不见也不再存在了,只有我和她立于天地之间。看着彼此。 “就象现在我又找到你。那天我去海淀办事。远远地开着车望见你从天桥上走过, 白衣飘荡就象二十年前我见到檬檬的最后一面,感觉是那么熟稔。于是我马上开 车折回来找你,却看到你一蹦一跳地跑在台阶上。距离咫尺地看你,才发现你甚 至连眉眼、小动作都和檬檬如出一辙。 “当时我的车差点撞到你。我曾向你解释说其时我在想事情。事实也是如此。那 一刹那,仿佛时光倒流,我又见到了檬檬。我震惊地把什么都忘了,连自己正在 开车这件事也忘到了九霄云外。脑海里只有两个字——檬檬。我只能思想一句话 ——檬檬,我又见到了檬檬。 “直到你跌倒在台阶上抬头看我,我才惊觉我开的车正向你撞过去。而且那时我 也看出,你并不是檬檬。虽然你和檬檬差不多年纪,一样年轻,但很显然你经历 过的世事比她要多得多。你比她成熟,比她冷漠,也比她要坚强。而她——只是 个柠檬一样酸甜青涩的女孩。 “你——是夏清枫。 “而她——是檬檬。 “夏小姐?” 夏清枫转开头,不敢望贺昱豪。银灰色的清雾氤氲在她面前,浸湿了她的眼睛。 手中的杯,杯中的茶,渐凉——似廿年前的月夜。 “后来——怎么了?”她极力压住声音里的讶异。 “后来——因为檬檬的关系,我放弃回城,和她一起留在了内蒙。大约有两年吧。 我们一直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和普通人一样的生活。当时,又是在草原上, 基本是没有什么娱乐生活的。每天歇工以后,最快乐的就是我弹马头琴或者她吹 埙,一起看着月亮和星星爬上深蓝的天空。这是一种应该叫做小资情调的日子。 可事实上我们真的是一点资本也没有,用家徒四壁来形容绝不为过。 “直到那时,我们也还没有结婚,因为檬檬说她要追寻自己的身世。当时我还不 明白她为什么要用‘追寻’这两个字——如果明白,我想那以后乃至今天的一切 就都会不同了。我只是想着她可能是要找查父母,知道己身何来。 “有一天。檬檬把我叫出来,到一个叫‘十草园’的草甸子见面。你知道鲁迅先 生的‘百草园’吧。我和檬檬没有那么大的气魄,也没有那么大的希望,只想有 一个长着十几种青草花卉的小地方就心满意足了。那个草甸子就被我们选中叫 ‘十草园’。其实内蒙草原上的那种草甸子多得很。外表上是一派青翠茂盛,郁 郁葱葱,内里却暗藏危险,杀机四伏。因为这种草甸子多半也是沼泽地的化身, 用已腐尸骸的养分来营造出外面生机四溢的现象。这在生态上当然是好事,但对 误入其中的人来讲,就是噩运当头了。我们选中它叫‘十草园’只是因为那个地 方僻静幽冷,当地人都很少到达过,更别说我们这些下乡知青了。 “那天。檬檬把我叫到那去。我以为又是和平常一样地两个人避开众人见见面, 说一些只有我们俩才觉得意义重大的谈话和事情。我本来很高兴,一路走一路摘 了许多野花,有的上面还长满了浆果,编成一个很漂亮的花环,准备给檬檬。我 还骑了一匹枣骝马,那是匹儿马。我想着檬檬也许会骑那匹白色的骒马来。那样 我俩在亲热时,马儿们也就不会闲待着,可以就个伴了。 “我先到的那个十草园。待了一会儿,太阳就已经滑到了西边草地的最边缘。看 了一会儿太阳,然后——我就发现——从太阳中缓缓步出一个骑着马的人的剪影。 其时红日西坠,销金熔铁,流火的晚霞给她们拓出一层羽衣似的轮廓,振翼欲飞。 她真的好象传说中的神女骑着天马,一步一步落下云梯,走向草原和草原上的平 凡人的我。 “当时我就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我觉得她要离我而去了。不是只简单地离开我— —去外地或是其他的什么地方——真是要永远地离开我和这个世界了。我竟然还 想起了也许是古代天竺一位高僧作的诗—— 不知为什么 亦不知来自何方 象水不自主地流 同时离了这世界 不知向哪里去 象风在原野 不自主地吹 “那个傍晚,我觉得见到的檬檬就是踏歌而来,也必将乘风归去。 “来到近前。我才看见檬檬穿的也是一件银白色的衣服。好象是西方舞台剧中男 主角常穿的那种丝质的衬衫,灯笼袖,小腰身,大绣花翻领,宽衣摆。她的裙子 也是白色的,纯白的百褶裙,长及脚踝。足下则是一双素白的低腰靴。 “她的头发已经留长了。凌乱的发梢拂在额头,搭在肩颈。傍晚的草原刮起了风, 吹翻她的头发好象翩翩的飞鸟。她的衬衫、她的百褶裙也都因为这阵风直飘向身 后,逆风烈烈而抖,振出一层层波浪似的衣纹。泠泠似凌风独立的九天精灵。 “后来的事情这二十年来我一直在想——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檬檬到底跟我说 了些什么。可是一想到这里,眼前耳边就是一片空白,仿佛那段时间根本就不曾 存在过,也从未有什么事情发生过。有的只是模糊的影子和昏乱的话语,纷至沓 来。令我恍如待在时空叠错的交叉路口。 “逐渐理清芜杂的思绪,才想起——原来那晚在草甸子旁,檬檬曾对我说,她已 知自己身世的根源。 “两年来。她拼命学习,涉足中国唐代历史人文——因为她常做的一个梦。梦里 ——她是一千年前的女子——一个名叫阿侬的剑客。” 第四回 梦也梦也梦不到 午夜梦徊,只有忆不清的往事与那一剑刺出的凛凛光华盘旋在夏清枫的脑海,她 想起了与贺昱豪的促膝长谈。 一个相似但不同的故事。 在她的故事里,最初见到贺昱豪的檬檬虽然同样被贺昱豪吸引,但冥冥深处,她 依旧在下意识地抗拒着。 廿年前的贺昱豪看住她的眼神已然似曾相识,仿佛在同样的月夜,她与他生死相 隔;但未竟的缘让她与他重逢在千年后,关山外。 她早已知道那不是一个梦,那是一个千年前的生死情仇。 但往事早已逐风。 贺昱豪的檬檬不想再延续相同的故事,她要斩断这段情——但她不知道的是—— 茎蔓纠缠、相生相系的她与他再也打不开、理不顺了;除非她死,亦或他亡。 于是,在廿年前的那个夕阳熔火的傍晚,她骑着那匹赛雪欺霜的追风马,穿着那 身争装素裹的袂袂衣裙,去见他——小昱。 她看到她的小昱站在他们的十草园那里,手里牵着那匹枣骝马,望着她自红日西 坠的方向走来,眼里充满了绝望与哀伤。 但——箭在弦上,引而不发,非伤人,便伤己。 她也只能看着他眼里黑黝的深邃,想起很久以前沉入黯无边际的虚空,看到的最 后一眼月夜。 其时,残鸦断叫,月朗星稀。 今夜的她能否再见到明日的天,亦或又是往事重演,历史再现? 是什么她已记不清楚,唯一记住的是——当小昱听完她的话,眼里便不再有咫尺 天涯的距离,他只是痴痴地、怔怔地、顽固地、悲愤地凝望着她,一字一字地问 道:“檬檬——为什么?” 为什么? 仿佛在那时,在她即将沉入无底的深渊之前,他也曾问过阿侬同样的话——为什 么? 阿侬没有回答,飞逝而下的冰冷顷刻浸吞了她对尘世仅有的一丝留恋。 檬檬望着小昱——这个自从她来到内蒙兵团就一直呵护她的爱人,她毕竟不得不 对他说出阿侬曾对云敬祺说过的同样的话,因为同样的理由。 为什么? 小昱固执地回望她:“不要对我说什么千年前的故事。现在不是千年前,现在是 一九八零年,公元九百八十年的故事跟我们毫不相干。那只是一个梦。” 他不信。 或许他也不是。 他只是不再记得前生的爱恋,刻意忘记上世的恩怨。 可他——依靠心底深处的记忆,仍然在千年后,关山外找到了她。 找到曾经的阿侬——一九八零年的檬檬——二零零零年的夏清枫。 夏清枫倏地睁眼。 窗外——夜色如水,月光溶溶。 眼前——是自己的小屋,没有贺昱豪,也没有檬檬。但她依旧感觉到彻骨的寒冷, 在心底深处蜿蜒徘徊。 阖上眼,仿佛又见到一双清冷幽黑的眸子在望住她。她想逃,身后——却是檬檬 和小昱的十草园。 草甸子上的碧草丹花发出淡淡清香,可谁知——其下蕴藏杀机无限。 她只向后退了一步——只是一步,她便知——今生仍将重演前世的别离。 纤细的手腕倏进倏退,蛇样曲折,已是脱出了他的掌握。 艰难地后退一步——在这样的关口,原来无论是进是退都举步千钧——她对她的 小昱说:“不要过来。不要跟着我过来。从此,你是贺昱豪,而我——将是另外 一个人。我们已经耽误很久的时间,不要再纠缠于前世的恩怨。如果你跟着我过 来,我们势必要重新开始——而永远逃不出这个轮回。我们两人中只能走一个— —你或我——其实结果都一样。但现在——我——将开始新生。如果你爱我,就 让我走。因为你我已别无选择。我无法替你而生,你也不能代我而死。” “也许不能。”小昱对她说,“但我们可以选择同生共死。而且可以永远魂魄相 依。直到地老天荒。” 她看着他——地老天荒? 他在她的眼里看到一瞬时的犹疑,带着满腔的惊喜,他再次握向她的手。 看着他伸过来的手,檬檬却再次后退,她不要——不要在以后的无穷尽岁月里, 辗转于同一梦靥;她只想——只想重新开始生活。 廿年前,檬檬和小昱就在夕阳将坠的内蒙草原上,在两人共同命名为十草园的草 甸子上,在咫尺间的距离中,凝望着彼此。 她的眼里有果断的决绝,而他的眼里则是愤恨的凄怆。 当最后一线金红消逝,当最初一点孤星升起,草原上刮起阵阵秋风,盘旋着卷起 地上枯寂的残枝败叶——和一角雪似的袂袂衣裙。 ——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 最后一眼软丈红尘的景色,竟然又是月夜。只是北风呼啸,月转星移——冬要来 了。 睁开眼。 睁开眼,夏清枫猛地坐起,她想起了。 想起廿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一个相似于一千年前江南忠义祠的故事;一件延 续于一千年前江南忠义祠的生离死别。 想起贺昱豪——小昱,他以为她是檬檬,但她不是,她只是阿侬和檬檬的影子。 一个永远摆脱不开主人的影子。 如果她们死了,她将如何生存? 只有割断千丝万缕的联系,做回自己。 是那个——冬寒吗? 看看窗外,竟然已七点半了,她又要迟到了。 匆匆地换好衣裤,她急急地推出自行车,实在太迟了,她不得不骑车抄小道避开 上班时路上的堵车高峰。她恨自己做的梦。 可无法避免地,她还是想起了梦里的阿侬和檬檬。 她无法确知阿侬的过去,但檬檬的见证人却正真真实实地出现在她的身旁。 上班时,她依旧是恍恍惚惚地站在服务台里,望着外面的天发呆。 秋天说来就来了。昨天还是晴空万里,今天就淅淅沥沥地下起了连绵的小雨。推 开窗,扑面而来的也是丝丝寒意。望望外面,秋天的雨络绎不绝,连绵不断地自 天而落,短时间内肯定停不下来,看来她要好好想想下班时该如何回家了。 打开屋里的日光灯,夏清枫仰头看着屋顶怔怔出神。自然界的东西是多么奇妙啊 ——虽然在科学上有一门科目就叫仿生学,但无论如何仿,仍然仿不出逼肖如真 的各色物事。看这屋里的日光灯,虽然它叫日光灯,但和真正的日光比比看,就 知道,它实在太苍白了。在阳光下,它象是萤火与日月的比较;而在黑暗中,它 却又冰冷得了无生命。 仿佛冬天的寒冷。 遇到几次她的冷落,看来他已知难而退了。 她轻轻地笑了笑,这么容易放弃。但这也好,虽然直到现在想起梦里的他,仍然 会感受到心底深处清清的痛,她也宁愿要一个陌如朋友、淡似清水的爱人。 她已承受不住前世今生的魂牵梦萦。 翻出笔记本,她准备好好整理一下这两天来的借还记录。 这时却有人跑过来叫她,是周姐,一个和霭亲切、温文尔雅的大姐。可此时,大 姐脸上挂满了神秘的笑容,让她去传达室领包裹,有人亲自给她送来的一个小盒 子和一个用特快专递送来的纸箱。 会是谁呢?夏清枫莫名其妙。 去到传达室,领回这两个神秘的礼物,。她好奇地拆开纸箱。 里面静静地卧着一只水晶玻璃做的折纸鹤。 虽然是在室外银灰色的天空下,折纸鹤仍旧不可思议地散发出璀璨夺目的熠熠光 芒。神奇的水晶玻璃将通过其中的直射光线折射成彩虹般地万道颜色,在冰凌似 的表面,变成一只美丽的玻璃折纸鹤。 白鸥问我泊孤舟 是身留 是心留 心若留时 何事锁眉头 风拍小帘灯晕舞 对闲影 冷清清 旧游旧游今在不 花外楼 柳下舟 梦也梦也 梦不到 寒水深流 漠漠黄云 湿透木绵裘 今夜雪 有梅花 似我愁 捧着这份神秘的礼物,夏清枫的手在轻轻地发抖,她已知道这是谁送的。除了贺 昱豪还有谁?只要有钱,不但能买到昂贵的礼物,还能同时买到精雕细琢、极尽 巧思的致致浪漫,可是这回——他错了!这样买不到夏清枫的感情。 在另一个木盒子里是一只酒盅大小的陶罐,陶罐中种着一棵朴实的纸花。在纸花 的各个花瓣上,写着细细的字。她眯起眼睛,费了好大劲,才看清——有的上面 写着“这是夏清枫”,有的上面写着“这是冬寒”,其它的还有“父、母、亲、 朋、友……”,可是却只有写着夏清枫和冬寒的两片花瓣一直长、一直长、延伸 到花心深处,打成同心结。 夏清枫的心轻轻抽痛,能帮她逃出轮回的会是他吗? 这是一个自天地之始就存在的轮回,她在生生死死中转了无数个圈,最终还是碰 到无形的坚壁上。 只有他——只有冬寒是唯一闯入到这个离心圆中的外人。 这是仅有的机会。 一边是精巧绝伦的致极爱恋,一边是朴素无华的拙拙情思。 她思考了整整一天。 下班时,雨果然还未停。 而她既没带雨伞,也没有雨衣。 她准备冒雨回家。无论在哪里闲逛,最终也还是要回去,不是吗? 外面的世界虽然精彩,但只有自己的小窝才是最温暖的地方。 从车库里推出自行车,夏清枫抬头望望天,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在一会儿 工夫内也绝不可能会停。 蹬上车,她漫不经心地沿着甬道缓缓地溜着。 夏清枫不经意地瞄了一眼,这绝不会是她认识的什么人。从社会允许的、可以接 受的能交男朋友的年龄开始,她的淡淡的冷漠和总是对现实视而不见地神游天外 就令每个男孩子莫名其妙,遑论追求。 她只是轻轻地蹬着车,想不动声色地越过这个人;即使从未交过男朋友,她也知 道这时候的人是不好打扰的。 可他却叫住了她:“夏清枫?” 夏清枫吃了一惊,回头看去——在雨里,一把淡紫色的透明伞下,是——冬寒。 完全没有预兆的,他出现在她面前,除了那枝陶罐里的纸花。 “哦……谢谢……谢谢你。”此情此景,她也只能说这些。 “谢我?谢什么?” 看他一眼,原来也是个小男生而已,除了贫嘴追女孩就不知世上愁为何物。 “我想你可能会忘了带伞,所以特地跑来给你送一把。”冬寒说得仿佛他二人熟 得不能再熟,任何突发事件都毋须提前通知一样。 “如果我带了伞呢?” 他看着她,好象没想到她会有此一问。 “可现在你确实没带,不是吗?” 确实——她现在没带伞,和他在雨里站着说了一会儿话,虽然只是蒙蒙无边的雨 丝,身上已然象是披了一层雾。 “对不起。我不需要。” 把车绕过他,准备骑上去走人。 蓦地,眼前两道雪亮的大灯打过,一辆别克停在她与他的面前。 夏清枫目瞪口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即使经过了这么长久的遥远时间;跨越了无数的万水千山。 贺昱豪给她送来的不是一把伞,他是来给她当专程司机——准备开车载她回家。 “不不不。不必了。”夏清枫结结巴巴地拒绝着。 再见他一次面,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 她不敢想象。 他是她的宿敌,也是她隐藏了千年的哀伤。 而那个冬寒,盯着面前这个男人——他与夏清枫之间存在着亘古的因缘,虽然站 得这样近,却依然有无形的影壁阻隔了他们。 仿佛阻隔了不尽的涟漪波涛。 第五回 悲欢离合总无情 今天是九月二十日。夏清枫躺在床上,默默地想着。阴历八月二十三。 自从前晚她坚决地拒绝了冬寒要送给她的伞、贺昱豪要开车送她回家后,这两个 人便一个骑车、一个开车,一直将她保送到家门口。而她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好 谁也不请进屋,做一些喝茶聊天之类的客套事情。 但她却在回家后的半个小时内,发起了高烧。 本来她是不该这么爱得病的。 可在接二连三地受到如此打击后,她想恐怕连铁人也要病倒了。 这两天里,冬寒会在上午和傍晚各打来一次电话;贺昱豪却几乎是无时无刻地在 记挂着她——给她打电话,让花店给她送花,为她订比萨,差点要将药品也用特 快专递给她送了过来。 可是夏清枫却微微苦笑——谁知道这是对她还是对檬檬? 好不容易爬下床,她到客厅打开电视,蜷在沙发里拿着遥控器漫不经心地选着频 道。 没有什么可看的。 她需要给她一个寄托,让她不会再想到阿侬和檬檬——或与此有关的任何一件事 情。 她曾在空虚寂寞中走过一千年。 每个擦肩而过的路人她都熟稔得清楚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可是却又陌生 得不知道他们的姓甚名谁、家乡何处。 她的周围只有无情的时间流水才明白她的来源去处。 明白阿侬和檬檬的身世与结局。 那么她的结局会是如何? 笃笃笃。 夏清枫惊跳起来。 会是——谁? 门口站的是——贺昱豪。 ——解铃还须系铃人。 唯一能救她的是自己。 贺昱豪站在门口,冲她微微地笑着。她也只好做个请进的手势,难道让她将他拒 之于门外? 进得屋来,贺昱豪将手里提的两大袋东西放在茶几上,告诉她,这是他给她带来 的各式必需品。 夏清枫翻了翻,有退烧药,有止咳水,有秋梨膏,有半成品的菜,有新的毛巾牙 刷,最让她瞠目结舌的是竟然还有女式卫生用品。 有点尴尬地将这些东西再塞回到袋子里去,她皱眉看着贺昱豪。 这不是她的风格。 即使有这种可能,她也不想要一个如此事无巨细皆照顾到的男友。 但贺昱豪却正热切地望着她。他的眼睛似乎回复到廿年前的殷殷光彩。 想一想,夏清枫小心翼翼地开口:“贺先生,其实你给我带来的这些东西我都 有……我想我不需要……” “不。你需要。因为你病了。你需要有一个人来照顾你。” 叹了一口气,她现在需要的是和贺昱豪说清楚,而不是再这样不清不楚地下去, 耽误了两个各自开始新生活的人。 想必阿侬和檬檬也会赞同她这样做吧? 她不知道一千年前的云敬祺和廿年的小昱是什么样、什么性格的人,但她知道的 是她不想要别人的爱人——即使别人就是她自己。 无论在多少年以后,她需要的都将只是一个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男朋友。 她望着贺昱豪——这个和她颠颠倒倒纠缠了无数劫难的人,能否打破生死关逃出 生天? 无异闯出生生世世的轮回。 “贺先生,正如你所说的——这其实只是一个梦。可无论你信或不信,都确确实 实地发生过、结束过。 “曾经有一对情侣——他们两个人分别叫做阿侬和云敬祺。阿侬是个剑客。云敬 祺却是个世家子弟。 “由于两人之间门第的悬殊,不可避免地承受了来自于各方的压力。其中最致命 的其实不是云敬祺家的门户观念,也不是阿侬授业恩师的虎视耽耽;而是云敬祺 对阿侬的感情。 “这样说你也许无法理解,可事实就是这样——他们俩之间有情、有仇、有爱、 有恨。至于到底真相如何,我也不知道。可是我却能感觉到即使他们在情爱之中, 依然承受了数不清的矛盾交织、水火煎熬。 “就是在这种折磨中,阿侬自尽而死,云敬祺不知所终。 “这是发生在一千年前江南忠义祠前的故事。 “现在我们来说廿年前。 “那时也有一对情侣——名字分别叫做檬檬和小昱。” 夏清枫看到贺昱豪的身体轻轻发抖,却只能不为所动,依旧近乎于无情地说下去。 “爱得依然象一千年前一样苦。 “因为檬檬禀承了从前的回忆,而小昱——则没有。 “小昱只是无意识地在做着一切。他以为是自己对檬檬的爱,而其实这是云敬祺 对阿侬的一片相思。他要把千年的无尽相思补偿在人生的有涯岁月中。 “小昱不知道这一切。 “檬檬却知道。 “檬檬无法摆脱从前的情缘,她知道——即使他们已经在一千年后,也依然生活 于阿侬和云敬祺的不解恩怨中。 “摆脱的唯一办法就是交错开他们生活的道路。但檬檬知道今生的小昱和上世的 云敬祺一样,彻骨的爱恋令她无法全身而退,避到天涯海角——她只有选择一死。 因为毕竟知道前世今生的来龙去脉的是她,小昱——却只是一个懵懂少年。 “然后——就到了现在。就象当年的小昱找到云敬祺的阿侬;而今的贺昱豪找到 了曾经的檬檬——夏清枫。” …… 不知为什么 亦不知来自何方 就来到这世界 象水不自主地流 同时离了这世界 不知向哪里去 象风在原野 不自主地吹 见她醒了,冬寒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小夏!谢天谢地,你醒了!老天,真是 吓得我三魂去掉了六魄!” 夏清枫扯扯嘴角,算是答复地笑笑,因为她突然发现自己全身无处不痛。 “我这是怎么了?”张开口说话,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正在迅速流失中,小得自己 都几乎听不到。 “你不知道吗?医院的大夫告诉我说,他们赶到的时候,就看见满屋子都是血, 那个姓贺的趴在地上,胸腹部的横隔膜中了一刀,你抱着电话机躺在沙发旁边, 心脏的部位中了一刀,还好离心脏还有半厘米的距离,险险地擦边而过,不然现 在你很可能已经在转世投胎的路上了。” 夏清枫淡淡笑笑——转世投胎——如果他知道那将是什么样的生活和感觉的话, 就不会用这种象说笑话的语气谈论这件事了。 “那——贺昱豪呢?”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他——怎么样了? “他?”冬寒不屑地撇嘴,“谁知道!这个小人!” 冬寒凝视着她,“你放心!”他低声说。 “……?” “我以后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了!” 夏清枫看着他的眼睛——难道——是贺昱豪伤她的吗? 可是——为什么? 因为——阿侬和檬檬? “知道吗?你已经昏迷了十九天了。真把我吓个半死。你的父母刚刚才回去。他 们这些天因为你的事跑得形销骨立的。” 她惘然轻笑。 只有父母——才会不因任何外部因素而影响到对子女的感情,即使他们已离了婚, 他们依旧是爱她的。 冬寒自顾自在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夏清枫躺在床上若即若离地看着他,嘴角轻 扬,笑眉微弯。 她喜欢——这种感觉。 没有心底的痛,没有沉重的压力,没有刻骨的恨,也没有铭椎的爱恋。 只有淡淡的人世间。 她轻轻阖上眼。 沉沉地睡去。 午夜时分。 有人来到她的床头。 夏清枫在睡梦中感觉到一双迫人的双眸紧盯住她,紧盯住他的阿侬——檬檬—— 夏清枫。 一双手已先捂住了她的嘴。 ——贺昱豪。 夏清枫惊恐地瞪大双眼——他要做什么? “小夏——今时今日,其实我已经不知道到底该称呼你做什么。但是没有改变的 是——我对你的感情——无论你是檬檬还是夏清枫——亦或是阿侬。” 夏清枫轻轻摆头,示意贺昱豪放开手。 她这才看清,从贺昱豪的病号服里露出了胸口缠的白布,他的左手举着吊瓶,吊 瓶另一头的针管扎在他的左臂上。 他也才刚醒吗? 还是早已苏醒,只等她? 即使他不相信她说的话,他还是来到这里,看他曾经的爱人。 “贺先生,为什么阿侬和檬檬最终选择一死,因为——你。” 她不去看他,她要和他把事情说清楚,毕竟不能这样永久地拖下去直到老死,她 不希望历史的重演。 “我——知道。因为我对你——或者说对檬檬还是阿侬的——感情——太重。” 夏清枫头脑轰鸣——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但逃不出的情劫让他用他的爱生生缠死了梦里的——我。 九月十二,忠义祠。 天上飘着蒙蒙细雨,正是江南的秋。 树依然青,草依然绿,挡不住的是阵阵清寒。 我走在去忠义祠的砾石小路上,悉悉的脚步声堙没在沥沥的秋雨中。 我去见他,那个誓言和我生死不两立的人。为什么?因为他说他心里有我。爱我 爱到人鬼殊途? 所以我赶着去见他。为什么?我不知。 但是,九月十二日的晚上,银砂满地,玉屑盈空,晴朗的月夜里怎会有秋雨?青 树、绿草此际看来也只如一幅浓烟淡墨的白描图纸;还有那斜阳,那火烧的云, 都出现在这迷雾的夜里。 只有清寒,是的,只有清寒,清浸脏腑,寒入肌骨,告诉我他来了,带着他的霜 明剑。溶似流水。 我没有兵器可与之对抗,“须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我不是圣人, 但我没有可与之对抗的兵器。只有我袖中的两柄袖剑伴着我。剑在人在。 他站在忠义祠外。 风起,衣动,纶巾飘扬。 他的嘴唇动了动,说了两句话,但一阵风来,带走只言片字。我只听见秋虫呢喃 ——一声又去,一生已尽;春虫夏草,罔不顾冬。 霜明剑出手,或者还未出手,我是自愿斩断我的一生——我的生死只能由我来决 定。 袖剑未及思考便在身前舞成剑屏,挡住那可能拦截我的致命一击——我的一生不 容错悔——无论生死。 我只在他的眼里看到急速坠下的白衣身影。红颜如花,惜雪衫似冰;黑眸黛眉, 奈青剑追风;飞也似直堕下去。人亡剑亡。 逝去了。 逝去了。 我在虚空中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阿侬——为什么——? 我轻笑,我赢了。我生只能由我来决定,我是我生命的主宰,现在,我选择死。 我生——我死——皆由——我定。 往者已矣。 今天是——阴历九月十二。 现在是午夜。 即将到来的九月十三——夏清枫该如何面对? “檬檬……” 夏清枫一震。 “对不起!” 贺昱豪的右手猛地拔出插在左腕的针头,在肌肤划过。 她听到皮肤绽裂的声音。 一道血箭激射而出。在空中画出殷红的痕迹。 再醒来,已是清晨。 “听说昨晚有个病人自杀了。” “怎么死的?” “割腕。你说,好端端地,伤好要出院了,怎么会就想不开自杀了呢?!” 昏沉的头脑蓦地惊醒,夏清枫惊叫出声:“不。不要。” “枫儿。怎么了?” 枫儿?是谁? 看看眼前的人——是冬寒。 他为什么叫她枫儿?——他不是一直叫她小夏吗? “叫他不要自杀!” “叫谁不要自杀?” 谁?——是他!——可是,他是谁? 夏清枫想不起。 ——原来——她已忘记了旧世前尘。 她终于在九月十三日做回自己。 终于在经过千年的轮回之后,在只有她和他能懂的生灾死劫中,艰难地、艰难地 亲手斩断两人剪不断、理还乱的脉脉红线。 但断掉的丝绳可还能结成——“福寿无边”的中国结? 是身留 是心留 心若留时 何事锁眉头 风拍小帘灯晕舞 对闲影 冷清清 忆旧游 花外楼 柳下舟 梦也梦也 梦不到 寒水深流 漠漠黄云 湿透木绵裘 都道无人愁似我 今夜雪 似我愁 半个月后,夏清枫出院了。 冬寒来接她出院。 在门口,他去取车,她在台阶旁等着他。 这时,一辆别克象长了眼睛似地冲她直撞过来。 夏清枫大惊。横着跨上两级台阶,才迈开几步,就跌倒了。 别克却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依然狰狞地向她逼近。 她只能怔怔地坐在台阶上,目注着生与死的距离。 夏清枫听到车门开而复合,有人下车并向她走过来。 夏清枫缓缓将眼光从别克车头移开,看着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 “小姐,你没事吧?” 夏清枫看着他,“如果你是我,你会不会没事?被人开车追得吓个半死?何况我 刚刚大病初愈?”她口齿清晰地说出这些话。 “小姐,”那人慢吞吞地开口了,“很抱歉吓到你。可我——真的不是有心的。” 夏清枫大怒,有些人总以为出了事他说一句“无心”就可以了结了,这是被踩了 一脚吗? “阿——”他又开口了,“阿——嗯,小姐,看样子你好象没伤到什么。这样吧, 这是我的名片,如果有事和我联系?” 夏清枫接过名片,一张秀颀的亚麻色卡片,左上角压着一枚淡蓝的小树叶 ——贺昱豪。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