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身体的隐喻 孤独鸽 1 引起我对有关于身体的隐喻感兴趣的文字，最初来自《诗经?卫风?硕人篇》，那 里面有赞美卫庄公夫人庄姜的一段话：“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 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从文言的意思读起来，的确是很优美， 让我陶醉了好长一段时间，以致于后来看到崔莺莺、林黛玉甚至不要脸的潘金莲 什么的，总记不住原著上是如何描绘她们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诗经》 给我的印象实在是太根深蒂固了。直到不久前的午后，偶尔翻阅古典文学专家余 冠英先生的今译，恶心地差点饭都吐出来了。诸位请看：“她的手指像茅草的嫩 芽，皮肤像凝冻的脂膏，嫩白的颈子像蝤蛴一条，她的牙齿像瓠瓜的子儿……” 还用我再摘录吗，如果当你知道蝤蛴是天牛的幼虫，瓠犀是葫芦之类的种籽，蛾 眉是形容美人的眉毛像是蚕蛾的触角，你还会热爱这样的美人么，没准还以为是 从周星驰的碟片里跑出来的村妞呢。 同样的情况，一再发生。例如王道乾先生翻译的《情人》，开篇是这样写的：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 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 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 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 容。’” 在这本1984年龚古尔小说奖的获奖作品当中，杜拉斯展示了她非凡的魅力，包括 她十五岁半时在渡船上，穿着真丝的裙衫和一双镶金条带的高跟鞋，头戴一顶玫 瑰木色的平檐男帽，“头发沉沉的，松软而又怕痛，红铜似的一大把，一直垂到 我的腰上。”两条辫子挂在胸前，这位敷粉以掩盖脸颊上雀斑的小女生，还涂抹 了樱桃似的口红，多么像当今言情小说中偷偷打扮自己的邻居家的妹妹，十分惹 人爱怜。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差不多有两年，我一直期望能够看到由梁家 辉和法国女星珍玛琪主演的影片《情人》，结果看完了大失所望，除了湄公河沿 岸的风景，影片中的少女杜拉斯实在激不起我的热爱，她简直像个在皮肉生涯里 耗尽了青春活力的小妓女。再到1999年，真正从黑白的插图中得窥杜拉斯的庐山 真面目，那是一个扶着栏杆望海的老妇人，身材矮小，鹤发鸡皮，我根本无法将 她与小说里的那张“备受摧残的面容”联系起来。 细想一下，纸张上任何一处有关于身体的夸饰和比喻，似乎都很难靠得住，直到 我在越来越多的大作家们的小说当中沦陷，才彻底改变了这一想法。 2 钱钟书的《围城》也是一座譬喻之城，里面有几处关于女性身材样貌的描写，例 如把穿着暴露的鲍小姐比成是“局部的真理”，而非赤裸裸的真理，就显得很幽 默；而矫柔造作的苏文纨呢，“假使她从帆布躺椅上站起来，会见得身段瘦削， 也许轮廓的线条太硬，像方头钢笔划成的。”苏小姐的表妹唐晓芙是唯一没有被 钱老先生挖苦的女孩子，作家称其为“摩登文明社会里那桩罕物”。我一直怀疑 唐晓芙的长相是以其夫人杨绛做底本的，因为我曾经看过几幅少女时代的杨绛照 片，确实跟书中的唐晓芙很类似，“妩媚端正的圆脸，有两个浅酒涡，天生着一 般女人要花钱费时、调脂和粉来仿造的好脸色，新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而又觉 嘴馋，仿佛是好水果。她眼睛并不顶大，可是灵活温柔，反衬得许多女人的大眼 睛只像政治家讲的大话，大而无当。” 的确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作家在不经意之间，把生活里的感情带到了作品当中， 虽然他本人未必肯承认。 另一位在肖像描写上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国内作家，是词人秦少游的高邮同乡汪 曾祺老先生，他的中篇小说《受戒》和《大淖记事》是近二十年来最具古典韵致 的诗情小说，远非贾平凹等人可比。如果说钱钟书的比喻以俏皮尖刻见长，本身 并不多么细腻；那么，汪曾祺的目光无疑是温煦的、传神入微的，能够达到事物 最普通、也最要害的部位。写姐妹俩的眼睛，是“白眼珠鸭蛋青，黑眼珠棋子黑， 定神时如清水，闪动时像星星”，巧云这个名字是从秦少游《鹊桥仙》词句“纤 云弄巧，飞星传恨”里边转化来的，作家在刻画这个姑娘五官时，采用了最古老 朴素的介绍方法，“瓜子脸，一边有个很深的酒窝。眉毛黑如鸦翅。长入鬓角。 眼角有点吊，是一双凤眼。睫毛很长，因此显得眼睛经常是眯?着”。 为什么要不厌其烦地列举他们二人小说的片段，主要原因还在于，时下的国内小 说创作有一个非常坏的毛病，那便是性爱的比重特别大，人物长得什么样反倒不 清不白，看完了一篇小说，还不知道丫是单眼皮还是翘鼻子，或者大头、细胳膊 细腿，我们全然不晓得。作家是忘记了交代呢，还是不屑于去描述，怕是没那份 功力吧。 就比如最近被捧得过火的藏族作家阿来吧，刚得了个茅盾文学奖，赚了15万美元 的英文版税，就要瞄准诺贝尔文学奖了，也不想想自己小说的起点，从瑞典小说 《侏儒》借鉴而来，怎能逃出人家的法眼，这就好比庞德翻译的唐诗、黑塞笔下 的老庄哲学，一样教我们觉着非驴非马。请看此君的小说是怎样描述白痴的性事 的： “她一勾腿，野兽的嘴巴立即把我吞没了。我进入了一片明亮的黑暗中间。我发 疯似的想在里面寻找什么东西。她的身体对于我正在成长的身体来说，是显得过 于广大了。许多罂粟折断了，断茎上流出那么多白色的乳浆，涂满了我们的头脸。 好像它们也跟我一样射精了。桌玛咯咯一笑，把我从她肚皮上颠了下来。” 天哪，假如我没有看过这本获奖小说的书名，准以为作者是个冒牌的卧龙生，或 者古尤、全庸，我几乎能够闭上眼睛回忆起读中学时看过的那些诲淫诲盗的小书， 在这段描写之后，随之而来的通常是我要飞了，我要流了，我口吃了等等隐晦的 脏话。 3 事实上，女人的大腿不是不可以写，但一定不要滥俗，只要写得好，连小腿、肚 脐眼也可以写。西班牙小说家塞拉誉为继塞万提斯后该国最受欢迎的作家，他的 成名作《帕斯库亚尔?杜阿尔特一家》写一个青年在弟弟的葬礼上和情人做爱， “洛拉的大腿就像银子一样耀眼”，“我记得很清楚，那土地十分松软……地上 给我那死去了的弟弟留下了六片虞美人花的花瓣：六滴血。”南非白人女作家纳 汀?戈迪默在《我儿子的故事》里也有句类似的描述，给我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请注意，这是以一个儿子的眼光来打量爸爸的婚外情人的，那个他喊阿姨的女人 “赤裸着瓶子似的粉红色小腿”。 我为什么要单独拈出这两处比喻呢，因为我发觉真正优秀的作家，他们对于身体 的形容是非常精确的，而且有一种锋利刺眼的亮度，例如银子、血和瓶子，我相 信近似的例子还可以找出许多。 有没有大段的譬喻是围绕着身体来设计的呢，我想也不胜枚举。 拉丁美洲流行小说之一，阿根廷文学天才普伊格所写的长篇《红唇》要比他的其 他作品显得好懂，而且永恒的爱情主题显然也要比同性恋、革命和政治此类的题 材更容易普及。这位“爆炸后文学”的大师把一对恋人幽会时的内心变化勾勒得 无与伦比，他将淡栗色的眼睛与“盛满蜜糖的精巧罐子”混为一谈，还将笔直的 鼻梁、胡须、厚嘴唇和露出的牙齿比喻成“那种有着白色扶手杆、高大优雅的暗 色柱子的古时房屋”，更将喉结和宽宽的肩膀想象为“荒野草原上满是节疤、坚 忍不拔的树木”，堪称别出心裁。而岁数稍长的富恩特斯在1958年发表的长篇 《最明净的地区》中这样描写男欢女爱：“皮奇的声音就像滤管中的滴水声，越 来越弱。”而纳塔莎用手抚摩自己的颧骨和脖颈时，仿佛“有一种摸到大提琴柔 软的琴弦的感觉”，我不知道有谁能够抗拒如此诗意地叙述。 相形之下，意大利符号学家艾柯（即埃科）是位被误读的后现代派小说家，他的 代表作《玫瑰的名字》，讲述一起发生在修道院的连锁谋杀案，曾经被拍摄成好 莱坞影片，由充满魅力的老头肖恩?康纳利主演，又译名为《魔宫传奇》。在这 部充斥着符号学术语和拉丁文字的艰深小说当中，竟有一组极其通俗浪漫的身体 隐喻，我试着摘录几句，以飨读者： 她的头矜持地扬在白如象牙塔的脖子上。她的眼睛清澈得如同二月的池水，鼻子 宛如黎巴嫩的塔尖，头发泛着紫色。没错，她的头发在我看来像一群山羊，她的 牙齿像一群刚从浴池中出来的绵羊……你的嘴唇像一根鲜红的线条，你的脑门像 一片石榴，你的脖子像大卫塔，上面挂满一千个圆盾。 她的两个乳房像一头牯鹿的双胞小仔在百合花中觅食，她的肚脐是酒盅，不乏各 种混合美酒，她的腹部像一堆百合花边的小麦。 4 梅勒有句名言，“留给20世纪文学的主题是性”，然而，在亨利?米勒写完他的 自传体三部曲和殉色三部曲，在大江健三郎把《性的人》对立于政治的人，在王 小波把性当做黄金时代的最后一个秘密据点，我们能否说，有关黑夜的所有呻吟 和光天化日下的大汗淋漓，已经被他们给挥霍一空，还有劳伦斯、雷蒙?格诺、 纳博科夫、厄普代克、村上春树，臭名昭著。我说的臭名昭著并非指这些不去回 避性爱描写的真正作家，而是不屑于提那些靠贩卖身体挣钱的人名。 那么，留给21世纪文学的主题还剩余什么，至少，我们要先从关注身体的隐喻做 起。任何一个时代的肇始，都离不开重建，而不是在废墟或者残垣夕阳下踽踽独 行。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