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象傻子一样幸福 何葆国 这个故事的结尾是康新民象傻子一样幸福地生活在马铺市精神病院,当 然开始并不是这样的。现在我们让时光倒回,你可以在这个故事的开头看到康新 民是一个年轻有为、意气风发的政府干部。 “你马上把车开过来。”康新民一边打着手机一边从市政府大楼走出来, 他左腋下夹着一只锷鱼牌黑提包,右手拿着摩托罗拉2000型手机,打完一个 电话接着再打另一个,言简意赅,都是一句话搞定,“十分钟到。”“你准备一 下。”“对,就这样。”不到一分钟,康新民已经打了四个电话。他把手机收进 黑提包里,手往上捋了一下头发。头上的发型是直冲云天式的,好象一架正要起 飞的飞机,跟他整个人一样充满蓬勃活力。 一部奔驰无声地停在大楼门前,康新民听到大楼里传出一阵熟悉的脚步 声,连忙走下几级台阶,打开车门。大楼里走出矮胖而微微秃顶的贾副市长,他 大步走向打开的车门,略一低头就钻进了车里。康新民动作敏捷地关上车门,一 点声音也没有,他绕着车走到右边,打开前座的车门坐了进去。奔驰无声地向前 跑出去了。 现在你知道了,康新民是贾副市长的秘书,每天跟着领导开会、视察、 参观等等,他头脑机灵,办事干练,是一个很被看好的有出息的年轻干部。 康新民跟贾副市长已经七年多了,最近风传贾副市长要调任省财政厅当 厅长,甚至有人跑来向康新民求证消息的真伪,他一律是笑而不答,这是在领导 身边训练出来的一种基本功。贾副干了两届副市长,没有升正,走是肯定的,一 般认为他将到省里(他老婆去年已经调到省交通厅),至于去向何处,康新民倒 还是第一次听说是财政厅。这一天在车里,贾副按着康新民的肩膀说:“小康啊, 你跟我这么多年,也够辛苦了,你考虑一下,想到哪里?今天或者明天跟我说一 声。”康新民这下知道贾副是真的要走了,心里顿时有一种很复杂的感觉,一会 儿觉得自己失去靠山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熬出头了。 康新民蹲在公厕里,忍不住拿出手机,把消息告诉给陆小芝。康新民问: “你说我到哪里比较好?你说说看。”陆小芝说:“你来当我们民政局长好了。” 康新民笑着说:“你以为这样方便呀?”陆小芝佯作怒声说:“打你。”尽管是 在电话里,康新民也感受到了陆小芝娇柔嗲媚的样子,小腹里热了一下。 陆小芝是康新民不久前上手的情人,她跟他老婆方丽是老同学,有一天 到家里找方丽没找到,跟他坐在沙发上面对面谈了半小时,彼此找到了感觉,第 二天就开始在陆小芝家里约会。因为陆小芝的丈夫到乡下挂职扶贫,她有充裕的 时间和广阔的空间,这就使得他们的恋情一日千里迅猛发展。 康新民回到会场他的座位上,贾副市长的讲话正进入第三点,他摊开笔 记本,在上面写了“民政局”三个字,又在旁边打了一个问号。过了一会儿,他 又写了“教育局”三个字。几年前,他从教育局办公室秘书直接调任贾副市长的 秘书,他还不知道仕途的路将怎么走,现在有了一个眉目,他想重回教育局不失 为一个好主意。外界对教育的普遍印象是“穷”,殊不知教育局管辖的干部是全 市所有部门中最多的,这就是无穷无尽的“资源”啊,每年至少有1000个人 想调动,100个人想提拔,他们全都得经过教育局,平均一人送礼500元, 聚少成多,这就是一个巨大的数字了。康新民想到现任局长蔡协力已经干了三届, 据说有一年上头要提他当政协副主席,他都不干,愿意为教育事业贡献全部的心 血和力量。都说教育穷,谁知教育局却是一个好局呢?康新民基本上打定了主意, 就到教育局。两种可能,一种是先干副的,等老蔡明年三月船到码头车到站,他 就接上去,一种是直接取老蔡而代之(因为老蔡已住院大半年了,日常工作由一 个副职代理),当然后一种情况是最理想的,不过这还得取决于贾副的态度。 会议结束了,主持人宣布半小时后到二楼用晚餐。出于官场上的惯例, 台下的人让台上的人先离座走出会场,自己才起身离座。康新民走到会场外,看 到贾副低着头,好象是避着向他迎面走去的与会者,从卫生间走出来。康新民向 前迎去,贾副突然愣了一下,抬头见是康新民,按着他的肩膀走到一边说:“小 康,你和老朱留下来吃饭,我有事先走,他们问起,你随便说一声。”康新民点 点头,忽然想到什么,说:“要不要老朱送你一下?”贾副说:“不用。”就急 匆匆地走了。在领导身边工作多年,康新民自然知道一些规矩,有些事不该知道 的不能问。贾副不能让人知道的事似乎特别多,康新民隐隐约约听过若干版本的 小道消息,他感到遗憾的是,贾副似乎并没有完全把他当作自己的人,不象别的 领导,许多事都是叫秘书出面去做的,贾副似乎不愿意让他知道太多的事,总是 “亲自”去做,这就使得他能向贾副表白忠诚与能力的机会太少太少了。看着贾 副从楼道口消失的身影,康新民脑子里唰地闪过一个念头:教育局长的位子恐怕 没那么容易到手。 “哎,小康,”这时,卫生局长远远向康新民走来,“贾市长呢?” “他有点事,先走。”康新民说。 卫生局长唔了一声,好象明白了什么,说:“那你别走啊?马上吃饭 了。” 康新民说:“我不走。” 卫生局长很亲切地拍了一下康新民的肩膀,说:“小康,年轻有为啊, 贾市长走了,你准备到哪里?干脆到我们卫生局来好了。” “谢谢局长美意,”康新民笑了笑说,“我是小人物,组织上怎么安排, 我都服从。” 卫生局长也笑了起来,两人就一边笑着一边向二楼餐厅走去。 因为贾副走了,康新民被卫生局长请到主席的位置,他坚决不坐,说: “今天是你们医疗系统的会,你是唱主角的,我怎么能喧宾夺主?”他连忙找了 个位置坐下。谁知小姐送菜上桌,这却是个需要让一让的位子,他感到了有些讨 厌。第三道菜上来,小姐很客气地请他让一让,他听到包里的手机响了,干脆就 站起身,走到外面接电话。 电话是市委组织部张部长的秘书冯志祥打来的,他找的是贾副,康新民 说:“我没跟他在一起,有什么事吗?” 冯志祥说:“是这样的,你马上代我通知他一下,让他晚上七点半到市 委小会议室来一下。” 康新民跟冯志祥还是比较熟的,公事公办之后,就用熟人的口吻说: “怎么啦?是不是要动一下啦?” “是啊,省组的人来找他谈话了。”冯志祥说,“你幸福的日子就要到 了。” 康新民笑了笑。秘书间彼此把领导上调,本人独立到某单位任职,视作 一种“幸福的日子”。他走到楼梯转弯处,拨通了贾副的手机,电脑声音告诉他 “用户已关机”,他想起贾副还有另一部手机,号码他是知道的,不过贾副要求 他除非特别重要的事,否则不要打这部手机,他想省组来人谈话,升迁在即,这 应该算是特别重要的事了,于是他拨出了这组极少使用的号码,同样只听到冷冰 冰的电脑声音:“用户已关机。” 康新民回到餐桌的位置上,卫生局长嚷着要罚他的酒,他说:“接个电 话,工作上的事,这也要罚啊?”局长和两三个副局长齐声说:“酒风不正,当 然要罚啊。”康新民只好做出豪气来,一连喝了三杯啤酒。 大家照酒场上的一般规矩继续喝着酒,康新民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最后 他还是提前告辞了。当然临走前,他按规矩自罚了三杯酒。 贾副的那幢三层小楼前有一个小花园,天色有些暗了,园里的花模模糊 糊开得很灿烂。康新民站在花园的小门前,看到贾副的三层楼门窗一律紧闭着。 他明知贾副是不会回到家里来的,却神差鬼使地来到这里。他又看了一会儿黑暗 中的花,转身走了。 坐在的士上,康新民又试着打了贾副的手机,仍然是“用户已关机”。 也许贾副知道今天省组来人找他谈话,他正一心一意地躲在哪里准备呢。这么想 着,他就放松了下来,让司机改变行车路线,到陆小芝家里去。他要给她一个惊 喜。 康新民没有按门铃,而是用一根手指头轻轻敲了两下铁门。这是他们约 定的某种暗号。但是门迟迟不开,康新民又敲了两下,里面的木门突然开了,他 隔着铁门一眼就看到了陆小芝的丈夫郑涛,有一种意外的惊乍,接着便是尴尬。 郑涛原来是市政协办的,他们经常在一些公共场合相遇,也算是熟人, 想到自己给人家戴上一顶绿帽子,康新民心里突然有些异样的感觉。 “你、你回来了?听说你到乡下挂职?”康新民说话有些结巴。 “对,这几天回来休息。”郑涛打开了铁门,请康新民到里面坐。 事到如今,康新民也只好硬着头皮走进来了,他在皮沙发上有些小心翼 翼地坐了下来,好象上面有什么陷井似的,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无法坦然 地面对郑涛的眼光,只是看着茶几说:“我到五楼找财政局的老简,路过你这 里……你到下面还不错吧?” 郑涛笑了一声,说:“到乡镇挂职就这么回事,别的没长进,倒是酒量 练出来了。” 康新民看了一眼郑涛明显突起的肚子,笑了笑。郑涛说:“听说贾副市 长要走了,你将会有好安排,幸福啊你。” 是啊,幸福。这时康新民听到了卫生间传来沐浴冲水的声音,他想肯定 是陆小芝,并且立即看到了她赤裸的身子,他连忙眨了一下眼,起身说:“你忙, 我有事,先走了。” 郑涛也不挽留,顺口说:“走好走好,有空再来坐。” 康新民刚刚走到门外,郑涛就砰地把铁门关上,接着又关上木门。康新 民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感觉自己象是逃出了危险境地。走到楼下的甬道上,康新 民抬头看四楼陆小芝的家,灯光已经暗了,他想郑涛从乡下回来,肯定饿坏了, 一看到陆小芝从卫生间出来,就把她按在沙发上猛干。他好象又看到了陆小芝光 着身子的样子,眼睛微闭着,嘴里发出娇弱无力的呻吟。多少次陆小芝就是这样 在他身子下面,象蛇一样扭动着。可是现在,在她身上的不是他,他走在干燥的 水泥地上,全身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烦躁。 这时候,手机响了,康新民从包里拿出来看了看号码,想不出是谁,还 是把电话接了。 “康秘书吗?我老谢啊,你好你好。” 原来是慧星公司的谢总,贾副的一个朋友,康新民知道他肯定是找不到 贾副,才打电话给他的。他突然想晚上有必要让他破一点费。 “谢总啊,最近生意好吧?” “托你的福,好好好。你们在哪里潇洒?贾市长在吗?” “贾市长晚上有事,我是一个人在路上走啊,还不知道到哪里去?”康新 民故意叹了一声,“到处是灯红酒绿,可是没有一个地方是我的去处啊。” “康秘书,你真会说话,你要是有兴趣,你来金马酒店红玫瑰包厢找我, 我们好好喝一杯。” “春风吹,战鼓擂,喝酒谁怕谁啊?”康新民说。 十几分钟后,康新民就来到了金马酒店红玫瑰包厢。这里似乎是谢总的 娱乐基地,单是陪贾副,他就来过好几次。敲门推开时,谢总正搂着一个小姐合 唱《无言的结局》,用眼光示意康新民坐下,他仍旧深情款款地唱着。该小姐康 新民见过几次,似乎是谢总一个不大固定的情妇,他从仰视的角度看着她丰满的 胸部,小腹里好象有一股暖流窜来窜去。 歌到了尾声,康新民鼓了几下掌,谢总用话筒说“谢谢”,便放下话筒, 走过来握住康新民的手说:“你好大秘书,这里有什么相好的小姐吗?还是我帮 你叫一个。” “谢总真是太客气了,”康新民说。 谢总扭头对他的情妇说:“你出去找妈咪,给我们大秘书送一个最漂亮 的小姐来。” 谢总的情妇好象对康新民丢了个眼色,扭着腰肢走了出去。谢总坐了下 来,给康新民倒了一杯葡萄酒,说:“贾市长晚上忙吗?听说他准备走了?” 康新民点点头。 谢总端起酒杯,说:“你的位子他给你安排好了吧?你幸福啊!来,干 杯,祝贾市长步步高升,也祝你步步高升。” 两个人干了一杯酒。康新民拿起酒瓶,又倒了两杯酒,说:“这一杯我 回敬你,祝谢总生意发达财源滚滚!” “这还得靠贾市长和你今后多多帮忙啊,”谢总说着,显得很动情的样子, 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小康,你出息了,可别忘了我这个老朋友啊。” “怎么会呢?我会是那种人吗?”康新民说。 这时,酒店妈咪带着一个小姐敲门进来了,眉毛一扬,嗲声地说:“哟, 谢老板啊,谢谢你的捧场,这位小姐怎么样?不愿意我再换一个来。” 两个男人的眼光同时停落在那个小姐身上,谢总凑近康新民的耳边,低 声地说:“还可以吧?挺性感的,晚上你就放松一点。” 康新民觉得全身所有的毛孔里都燃烧起欲望,一下子就用眼光剥光了那 个小姐的衣裳,他勾动一根手指,那小姐便听到召唤似的,向他怀里扑了过来。 康新民进入小姐时,包里的手机响了。这扰人的声音大大败坏了他的兴 致。他伸手抓过手机,看也不看,就把它关掉。三四分钟后,康新民就从小姐身 上下来了,他象是干完一件重体力活似地喘了一口长气。 “先生,给点小费嘛。”小姐撒娇似地推了推康新民。 “谢总不是给了吗?”康新民说。 “我弄得你那么舒服,我不想奖励我吗?”小姐搔首弄姿地说。 康新民抓过提包,从里面拿出一百元,卷成一枝筒状,向小姐下身塞去。 小姐咯咯地笑着,用下身夹住了它,然后满载而归地转身走进卫生间。康新民觉 得这小姐真是一个老手,他又叹了口气,拿起手机打了开来。 手机刚一打开,就有电话打进来了。又是冯志祥。 “小康,怎么回事?我七八分钟前给你打电话,你不接?”冯志祥带着 责备的语气。 “唔,唔,手机正好没电了。”康新民说,“有什么事吗?” “你没联系到贾副市长吗?他到哪了?怎么手机老是关着?” “这……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再帮你联系一下吧。” 接着,康新民打了贾副的手机,还是“用户已关机”。打他在省里的住 宅电话,打通了,一直没人接,连他老婆也不在家。奇怪,贾副到哪里去了?他 不知道这几天走不得,省组随时会来人找他谈话吗?康新民看了一下时间,快要 九点了。这么大的事贾副都耽误了,他去干什么事,难道比这还大?康新民想了 想,只好给冯志祥回了个电话,说联系不上贾副,冯志祥嗯了一声,说“我知道 了”,就把电话挂了。 小姐打扮一新地从卫生间出来,向躺在床上的康新民招了一下手,说: “先生,下次还找我哦。”便开门出去了。 康新民翻身下床,迅速穿好了衣服,跑到二楼的红玫瑰包厢,里面空无 一人,一个服务员过来告诉他,谢总已经走了。他没说什么,也转身走了。 康新民回到家里,他老婆方丽好象有些诧异,因为他几乎很少在十一点 以前回来过。方丽说:“听说贾副要走了?” “是啊,他让我挑个位子。”康新民说。 “你想去哪里?我看教育局不错。”方丽是市教研所的,当然了解教育 界的情况。 “你跟我想到一起来了,” 方丽搂住康新民说:“要不是我身上来那个,我晚上好好犒劳你一 下。” 康新民不自然地笑了一笑。 “我们幸福的日子就要到了……”方丽陶醉在一种遐想之中,禁不住 在康新民脸上亲了两下。康新民好象不大习惯地推开她,有些疲惫地想:幸福…… 幸福,幸福是什么? 第二天,康新民刚刚走进办公楼,就感觉到人们看他的眼光有些异样, 他一开始还以为是领带打歪了,检查结果当然不是,他急匆匆走进办公室,越想 越感到蹊跷。 康新民不着边际地想了一阵子,动手把桌面收拾了一下,这时,市纪检 的老金和一个陌生的中年人走进办公室,径直走到了他面前,他心里咚地一跳。 “你、好,老金……”康新民结巴地说。 老金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说:“小康,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几分钟后,康新民坐在市纪检办公室里,强打在脸上的轻松再也挂不住 了,心想肯定是出事了,到底会是什么事呢?他一点底也没有。老金到了里面一 间办公室,好象跟谁说了什么话,走出来时一脸表情凝重。他告诉康新民:昨天 晚上,深圳警方在一次秘密行动中,在一家酒店查到一对持有假护照的男女,在 政策攻势下,这个男人不得不交待了真实身份,他原来就是贾建福贾副市长。获 知深圳警方的通报之后,市委向省委紧急汇报,决定对贾建福立案检查,凌晨时 分,市里有关部门已经驱车前往深圳,带贾副回来。老金说:“你是贾副的秘书, 可能掌握不少情况,希望你跟我们好好合作。” 康新民好象是听一个传奇故事,愣愣的说不出话来。事情实在出乎他的 意料,他象是突然间丧失了记忆,只是发傻地看着老金和那个做好笔录架势的中 年人。 老金很有耐心地等待着康新民说话。 十分钟后,康新民说了第一句话:“我、去小便一下……” 那个中年人带着康新民来到卫生间,在一边看着他。康新民感到尿急, 动作神速地从裤裆里掏出家伙,却怎么也拉不出来,只感到一种剌痛,他低头观 察,发现尿道口上面长出一点红肿的东西,心里咕咚一沉:完了! 三年前,康新民不小心染过一次梅毒,现在再次中毒了!他一下想起昨 晚的经历,什么都不用想了,他感觉到眼前突然一片昏暗,阳光消失了。 回到办公室,老金冷冷地对康新民说:“小康,你这种态度是不行的。” “我什么、什么态度?”康新民突然憋红了脸,尖声地说,“你要我交 待什么?我违法犯罪了吗? 你们要拿出证据来。” 苦不堪言的暗疾使康新民的态度突然变得强硬,他感觉到梅毒的病菌正 一点一点地侵蚀他的肌体,象一只小虫疯狂地噬咬着他,他感觉到全身快要被咬 碎了,四处流出血来,他无法抵抗,甚至无法说明,只能把愤怒发泄在老金身上。 贾副的问题很快被查清了,主要是三次违法批地,从中谋利受贿三百八 十多万元,持有假护照,有准备出逃的嫌疑。贾副的案子被移交到司法机关处理, 他的交待里没有涉及到康新民,他甚至向审问人员特别说明,他的事从未让康新 民经手,康新民一点也不知情。因些,康新民随即被市纪检解除“两规”,获得 了自由。 这些天来,康新民被身上的梅毒折磨得快要没了人形。飞机起飞式的发 型塌了下来,头上一片坠毁的飞机残骸。他从“两规”的地点出来,就奔进一条 小巷里的一间性病诊所。 那个打扮成老军医样子的老头察看了他的病情,眼睛从眼镜上方露出来, 说:“小伙子,你这病很严重啊,不过,你总算找对人了,我保证一个疗程就给 你治好。”老头给康新民打了一针,又给了他一包药,说:“800块。” 康新民惊讶地说:“800块?你抢人啊?” 门外闻声走进了一个象施瓦辛格似的壮汉,鼓着牛似的眼睛打量着康新 民。康新民猜得到他的身份,只好到提包里掏钱,一共只有500块。他拿着五 张四人像对老头说:“我只有这500,500行不行,就算是优惠打折吧?” 老头拿过钱,沾着口水点了一遍,说:“还差300,你写个欠条。” “这、这也要欠条?”康新民说。 施瓦辛格走了过来,变戏法似地从背后拿出一张打印的统一格式的字条, 康新民看了看,只好填上所欠的金额,他正犹豫着下面要不要写上真实姓名,施 瓦辛格眼疾手快地从他衬衫口袋里掏出了他的身份证,说:“写上去,连你的身 份证号码。” 康新民只能硬着头皮写下自己的真实姓名和身份证号码,连忙逃出性病 诊所。回到家里,康新民全身放倒在沙发里,突然想哭。事情为什么会这样?就 在一夜之间急转直下。他原来是一个多么被看好的前程远大的人,副市长多年来 的秘书,即将独立到某单位任职,有一个贤惠的妻子,还有一个漂亮又不用花钱 的情人,几乎可以说是全马铺市最幸福的一个男人,可是现在……他对“幸福” 这个词产生了怀疑,他曾经跟一批同样在仕途上被看好的同行们讨论“幸福”这 个问题,大家最后获得了一个共识:当今男人,称得上幸福的只有两个人,一个 是要么有钱要么有权然后同时拥有娇妻和情人的成功人士,一个就是精神病院里 的傻子……权力和金钱使人幸福,可是这种幸福也太脆弱了,太不堪一击了…… 康新民拿起电话,拨通了方丽的传呼。可是过了七八分钟,方丽都没有 回电话。前几天,方丽到他“两规”的地点给他送一些换洗的衣服,眼睛一直瞪 得大大的,象是陌生人似地看着他,几乎没有说一句话。他知道,他们的关系跌 入了前所未有的低谷。在方丽看来,康新民瞒着她做了坏事(不然怎么会被市纪 检抓起来呢?),错误本身没什么,关键是瞒,瞒是不可原谅的错误。康新民心 想,方丽真是小心眼的女人,要是得知他得了性病,还不知会怎么样呢。他对可 能出现的事情感到了害怕。 康新民心想,陆小芝肯定听说了他的事,他想了想,还是给她打了传呼。 没想到,陆小芝很快回了电话过来。 “小康,你出来了?出来就好。郑涛从乡下回来了,我们今后就不要再 联系了。”陆小芝用一种平常的语气说完,也没让康新民说一句话,就把电话挂 掉。 康新民听着话筒里的盲音,一阵茫然。他知道,陆小芝是在回避他,什 么叫作势利?这就是势利!可是他又有什么理由责怪她呢?康新民放下电话,电 话随即又响了起来,他真不想接电话了,但是它的铃声不肯停下来,他只好按了 免提键。 “你出来了?”他一下听出是方丽的声音,“你瞒着我的事太多了,你 自己好好想想吧,这几天我就在我妈家,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打电话给我。” 方丽说完就挂断了,免提键传出一阵阵盲音,好象小锤子一下一下地敲 着康新民烦乱的心。瞬间情人失去了,老婆也不回来了,一切都没有了希望…… 康新民浑浑噩噩睡了一天,醒来时正好是晚上,他感觉到肚子饿了,打 开冰箱找了两包快食面,煮了吃下。肚子一下子喂饱了,他的思想开始感到空虚。 就在几天前,还是贾副市长的秘书,每天这时候手机总是响个不停,请吃请喝请 玩,应接不暇,可是现在,一个电话也没有,那些人一个个象是人间蒸发了…… 这时,电话突然响了,骤起的声音几乎把他吓了一跳。 “康先生,你好呀。” 电话里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康新民客气地问:“请问你是――” “你真健忘,你昨天给我们写了欠条,一转身你就忘了?” 康新民猛然一惊,一下想起昨天遭遇的那家黑店,说:“你怎么、知道 我的电话?” 对方在电话里笑了起来,说:“废话少说,我问你一声,你什么时候还 钱?” “明天上午,” “好,爽快!不过,我告诉你一声,是三万不是三百。” “什么?三万?!”康新民几乎跳了起来,“你们这是敲诈啊?” “康秘书,别大声嚷嚷好不好?贾副市长进去了,你跟他那么多年,拿 个三万五万还不是小菜一碟吗?你不给也行,我们就把你的欠条交到市委去,一 个等待处理的干部得了性病,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你经不起折腾了,我告诉你, 你看着办吧。” “哎――”康新民急忙叫了一声,但对方还是把电话挂掉了。他想他们 肯定是有把握才敢这么干的,这些人什么事干不出来啊。现在,他只有后悔昨天 了。三万,我到哪里去拿三万啊?没错,这些年跟着贾副,吃吃喝喝,工资基本 不动,也没少拿一些东西,光是东西,现钞太少,最多一次就收过一个姓洪的老 板一只1800元的红包。他记得到去年底,家里算是攒了一笔不小的钱,方丽 盘算着明年生孩子时用,先借给她弟弟做生意了,现在他的存折上不足一千元。 康新民横下一条心来,不想给那黑店三万块,不能太便宜了他们。 到了卫生间,康新民看到生殖器上的红肿没有消退,反而发展到有些溃 烂,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急躁和无奈。为了瞬间的欢娱,这些天来他备受痛苦,就 是这小小的病菌,几乎摧毁了他的一切。为什么会这样呢?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真是充满了太多不确定的因素…… 康新民洗了澡,走到街上的药店,做贼似地买了一盒消炎药和一瓶性病 清洗液,还要找五角的零钱,他一摆手就逃出了药店。 他不想见到熟人,从一条小巷走回家,身后有人跟着他,他开始不在意, 走到黑咕隆咚的小巷深处,他突然有了些害怕,加快了脚步,没想到却是一头撞 到了一个人,他连忙说“对不起”,那人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喝喝喝大笑起来。 康新民一下听出来是昨天那黑店里的施瓦辛格,吓得从头一下凉到脚。身后的那 人跑了上来,尖着嗓子说:“你跑,你能跑得出吗?也不打听打听,这是谁的地 盘?”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康新民壮着胆子问了一声。 “欠钱还钱,天经地义,我只想问你一声,什么时候还钱?”施瓦辛格 几乎是对着他的脸说话,把满嘴的口臭都呼到他脸上来,使他十分难受。 “可、可我没欠三万……” “我说三万就三万,少一分也不成,否则我灭掉你们夫妻两个人!”施 瓦辛格一使劲,把康新民往前一推,他打了个趔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等他定 下神来,施瓦辛格和那个跟踪他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康新民开始为筹措三万块钱而苦恼。他的几张卡凑起来,还不够三千块, 找谁借呢?他知道这时候找人借钱比登天还难。当然最简便的办法,就是跟方丽 说说,从她弟弟那里拿三万块钱回来,可是,别说跟方丽提起,就是直接向方丽 的弟弟讨钱,也是不行的,他隐瞒着的性病就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方丽还 能饶了他吗? 这时,康新民想到了一个高中的老同学,刘文本,他们的关系还是不错 的,后来他考上了师大,他则考上了医学院,通过几次信,毕业后刘文本分配到 了马铺市精神病院,他们才断绝了联系。去年他们开了一次同学会,刘文本没来, 但是打印的联系卡上有他的地址和电话。康新民在抽屉的底层找到了这张同学联 系卡,上面有一个刘文本的电话,也不知是办公电话还是住宅电话,现在他只有 这么一根稻草了,无论如何也要抓住。 电话打通了,久久没人接,康新民正要失去耐心时,有人接起了电话。 “喂,哪位?”一个仿佛来自十分遥远的声音。 “刘文本吗?我是康新民呀,” “唔,是你,你好,你现在还教育局吗?” 看来,刘文本真是与世隔绝了,康新民离开教育局跟着贾副市长已经七 年多了,常常在电视台的“马铺新闻”里露面,那是多么风光的日子啊,可是, 前几天里突然沦落为待罪之身,现在又遭到社会流氓的敲诈,他一时不知跟刘文 本如何说起,只是顺口说着“嗯嗯嗯”。 “谢谢你给我打电话,我至少已经一年没接到电话了,你知道,我的工作 性质不需要我跟外界有太多的联系……唔,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我、我跟人合伙做生意,资金一时周转不过来,你能不能 给我一点?” “我存折里只有三万,三万够吗?” “够了够了,”康新民的声音突然变得哆嗦起来。 第二天中午,刘文本用一只人造革黑提包提着三万块现金来到康新民家 里。八九年不见了,可是刘文本好象显得更加年轻,脸色象地窖里的白萝卜一样 苍白。康新民握着他的手,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刘文本没有问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他的眼光淡淡地看了看康新民,还 有他家里的摆设。 “你还好吗,这些年?”康新民向他问道。 刘文本说:“还好,我感觉还好,外界太喧嚣了,我们院里十分安静, 我觉得我那些病人是幸福的。” 幸福?刘文本使用了“幸福”这个词,康新民蓦然一惊,几天前,他还 沉浸在这个词所带来的遐想里…… 刘文本大约坐了两分钟,就站起身说:“我忙,我要回去了,你有空到 我那边坐坐吧。” 康新民再次握住刘文本的手,眼眶里含着泪,久久说不出话来。 几天后,恰好是贾副受贿案开庭审理那一天,康新民得到上头通知,他 被免予党纪处分,降级使用,调到市教育局任普通干事。康新民想到自己几天前 还在想着到教育局先干个副局长,然后再当局长,现在……他禁不住大笑起来。 康新民到底没到教育局上班,正如你一开始就知道的那样,他精神分裂 了,住到了马铺市精神病院,现在就象天下所有的傻子一样,幸福地生活在那里。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