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唱山歌的老人(散文) 作者:恒僧 我与老人的相识,是个机缘。 那年我忽生奇念,一个人徒步走清江考察,来到这个名叫龙王冲的土家寨子。 清江发源于鄂西北的武陵山脉,它是长江出三峡后的第一条大支流。清江因 它的水质清沏透底而得名。站在龙王冲上俯览清江,恍若一条碧绿的玉带蜿延曲 折、飘绕山间。土家族人有名的宗教圣地——九十九重庙遗址,就在这座土家寨 子里。听村里的老人们说,当年九十九重庙香火最旺的时候,方圆十里开外都弥 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香火气息。 我站在山崖上,望着山下依稀可见的九十九重庙遗址,尽力想象当年烟雾缭 绕、香客攒聚的情景,以及寨子里的土家族人原始古朴的生活画面,一种平生以 来很少有过的美妙意境,打从心底里油然而升。 正在这时,从我背后的坡田里传来了一阵山歌: 五更就出坡哎, 露水像银河呃。 草鞋巴个砣哦, 干脆打赤脚喂…… 循声望去,发现唱歌的是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他正在苞谷地里锄草。 我有些惊奇。当然,我惊奇的不是那山歌本身。因为沿清江一路走来,满河 满岸到处都是山歌。我惊奇的是老人的山歌声中漫溢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怡然自得 ——唱着欢快的山歌去干辛苦沉重的农活,那是一种被诗意化了的理想境界,这 样的场面,对我来说确实很新鲜。于是我感叹道:“这位老人好快活呀!他一定 很有福气。” 没想到身旁的房东大妈哼了一声:“他会有啥福气?他这是穷快活啵!”房 东大妈说着,神神秘秘靠近我,压低嗓子说:“这个佬是我们村里最苦命的人。 他过去当过国民党,是从台湾跑回来的。那些年,寨子里的人一直把他当特务看 呢。他可是吃了不少苦头的。依我看,要不是他有个穷快活性格,可能早就苦死 逑几百回了!” 我的心一沉:残酷的政治斗争,并没有遗忘这个山高皇帝远的土家寨子。一 个当过国民党兵又从台湾跑回来的人,在那些年代里会有什么样的遭遇?答案几 乎是让人不寒而栗的。我对老人的兴趣陡然间浓了起来。 “从台湾跑回来的?那是在哪一年?”我好奇地问。 房东大妈告诉我说,老人大概是刚解放那阵跑回来的:“具体年月我也说不 清,同志哥沿清江搜集民风素材,正好可以去问他啵。要不我托人把他叫来,给 同志哥摆摆龙门阵?” 房东大妈是个热心人,她捎了个口信,那位唱山歌的老人第二天便来了。就 在房东大妈家的堂屋里,老人给我摆起了龙门阵。 “寨子里的人都说我命苦,同志哥你帮我看看,我的命究竟苦还是不苦?” 老人开口先问,未等我回答,又接着说,“其实我自己倒是觉得很不错呀!那年 当国民党兵,不长眼睛的子弹天天在身边飞来飞去,也没一粒落在我的脑壳上; 清匪反霸,好多人被杀逑了,我却没有被拖出来当枪靶子;后来的大灾荒年,寨 子大多数人都饿得浑身浮肿,脸上全是菜青色,地里干活干得好好的,身子一歪, 倒在地上就死逑了,我却没有被饿死;文革期间倒是挨了些批斗,不过比起被整 死的国家主席刘少奇来,我又很走运,没有被人整死……同志哥,你说我的命是 好还是不好?”老人说完嘿嘿一笑,一付高深莫测的样子。 老人一开口,就让我感到不凡,像是在深山里遇见了一位修炼到家的高僧, 他的话简直就是偈语。我暗暗觉得有些庆幸——我知道我遇到了我最想访问的那 种人。我的潜意识中飘荡起一种预感:只要谈得投机,这老人就将为我讲述一段 鲜为人知的人生经历——那是从任何书本上都无法读取的活生生的历史。 于是我直截了当的说了自己的想法。老人听后有些为难,老人说,他不知道 我到底想了解哪方面的事情。我说,我想知道您这一生经历的所有离奇和有趣的 事情。 老人想了一下,说:“要说我这一生,还真没做过啥离奇的事……也许,那年我 从台湾跑回来,算得上是一件吧。” 老人个子高,房东大妈搬的那把小椅子让他掖得有些不舒服,于是他起身去换了 一把。当他再次坐定后,就开始了讲述。 我到台湾是被抓壮丁去的,我偷跑回来是为了桃红。 我姓孔,从我的姓你能看出来,我家不属于这土家寨子的原始村民。我家是 在我爷爷那一辈从山东逃荒来这儿落户的。 我爷爷之所以在流浪千万里后落户到这里,是因为这里后山有个山洞。爷爷 在洞口垒上一些石头,全家人就有了个住的窝。 桃红姓向,她家很富裕,是寨子里首屈一指的大户。我爷爷落户龙王冲后做 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桃红的爷爷手里租了几亩山坡地。 我爷爷是北方人,不懂南方的气候条件。第一年种地,我们的收成极差。但 我爷爷是一个极能吃苦也极讲信用的人,他在全家几乎断炊的情况下,硬是一斤 不少的交了地租。桃红的爷爷为这事有几分感动,他不仅将当年的地租作为借粮 退给了我家,还特地将他手里最好的几亩地换给了我家。 我爷爷是一个勤奋、耐劳的人,他就靠着租地和开荒一点点地发家。到我爹 成人的时候,我家不仅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有了属于自己的十几亩地,甚至在 农忙时节,我家还能雇上几个短工。 就在我两岁多的那年,向家的三儿媳生了个女娃子,也就是桃红。桃红满月 的那天,我爷爷特地去登门道贺,把我也带去了。就在那天,桃红爷爷主动跟我 爷爷提出了一件大事:他说由两家长辈做主,给牛娃子(那是我的小名)和桃红 订个娃娃亲吧。 我爷爷自然是满口答应。能和向家攀亲,这在龙王冲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 大好事啊。现在回想起来,我爷爷那天贺喜把我带去是有目地的。不过桃红爷爷 也的确比较看重我们家。他不止一次对我爷爷说,他活了一辈子,就没有见过像 我爷爷和我爹这么勤苦的人。 也就从那以后,我三天两头跑到向家庭院里去玩。他们家院子大,娃子多, 有很多好玩的事儿。五岁那年,我甚至在他们家读上了私塾。我这辈子受的全部 教育,也就是那几年私塾。十二岁那年,我爷爷突然得病死了,我只得下学回家 帮我爹干活。 我和桃红从小就玩得特别投缘。桃红从会说话的那天起,就一直管我叫哥。 她整天围在我屁股后边转,我听私塾先生讲课时,她就坐在门槛上,手托着下巴 腮等我;我到山上砍柴,她就帮我捡树枝;我背书,读“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 丁”,她也跟着咿咿呀呀学舌;虽然说我们那时还小,还不懂得我们之间的关系。 后来我下学了,我在山坡地里犁田,她就站在田埂上给我唱山歌: 风儿吹来唷草哇儿的弯, 哥儿上田把活哎嗨地干。 终年辛苦哟不得那个闲, 敢怕抽空呀陪妹儿玩罗。 太阳出来哟照情啊郎哦, 情郎牵牛呀过西唷塘哎。 牛的要喝啊西塘吁水呀, 小妹爱的呃是庄稼郎哟…… 这些歌是桃红在摆手堂听大人对歌时学的,歌里唱的是爱情。其实她也就这 么糊里糊涂一唱,桃红那时还不到十岁,根本不懂那些歌词是啥子意思。 后来有一天,她突然不再给我唱山歌了,也不再到田里来看我干活了。我去 找她,她也是羞羞答答、扭扭捏捏的,好像不愿意看到我的样子。但是每次到了 分手时,桃红又会说:“明天早点来呀!” 我十六岁那年,桃红爷爷突然害了场大病。因为我和桃红的亲事当年是桃红 爷爷定下的,向家就提出来赶紧将我们的亲事办了,好让老人走得安心。 我们家当然是巴不得。可是后来算命先生说,桃红和我的生辰八字相冲,我 必须长足十八岁才能迎娶桃红。不过算命先生又说,万一老人过世了,在墓碑上 可以将我的名字也刻上去。 不久,桃红爷爷过世了,向家还真的把我的名字给刻了上去。这可算是桃红 曾经是我媳妇的唯一证明。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和桃红对自己的事越来越明白。我们每天都要找各种由 头见面,只是到了晚上就得分开。我们期盼着过上那种不分开的日子。 我们数着日子一天天熬,好不容易等到了十八岁。我们两家办亲事的所有准 备也都做好了,但是事情又发生意外。那时国内战争吃紧,国民党到处抓壮丁补 充兵源,连我们这深山角落也没能躲过一劫。 村保长带他们来抓我时,好像是做了充分准备的。其实那些年抽壮丁一直有 规矩,最紧的时候也是“两丁抽一,三丁抽二”。我是独子,按理怎么也抽不到 我的头上。可是紧张的战事已经把这些规矩都给破坏了。 抓丁人是在半夜的时候突然闯进我家的。我们全家人都跪在地上求情,可是 没用。反抗吧又不敢——他们有枪啊。我最后提出到向家跟桃红见一面,他们也 不准。最后我只能让我妈转告桃红,无论咋样都要等我回来。 我至今也没弄清我参加的这支国军部队到底在做些什么。因为从当兵的第一 天起,我就一直在想着逃跑。只是国军对我们这些新兵看管极严,根本无法跑掉。 国军采取的办法,是将老兵和我们这些新兵一对一的对口看管,如果出了问题, 就会对老兵实行军法处置。负责看管我的是个姓黄的老号兵,外号叫“大头黄” ——因为他长着一颗和他枯瘦身材极不相称的大脑壳。大头黄是利川人,他已经 当了差不多十年的兵。从一开始当兵,他就吹号,一吹就是十年。有人说,他那 颗大脑壳是长年吹号憋气给胀大的。 或许都是鄂西老乡吧,大头黄一直对我非常照顾。大头黄有一个特点,就是 整天都乐呵呵的,好像那些愁事啊、烦事啊,和他从来就不沾边。大头黄爱唱山 歌。他们利川的山歌本来就好听,加上他在外闯荡多年,又学到不少。他似乎看 见什么都能唱上几句。我知道他曾经给别人当过长工,有一次,我问他那个东家 对他怎么样?他竟然用一首歌来回答我: 一条丝瓜是九条的楞罗, 我在他家是受苦的人哟。 不等鸡叫就喊的起罗喂, 不等天亮就被撵出门唉…… 现在回忆起来,我参加的国军其实没怎么打仗。我们先是向东赶,接着又向 北走,最后就是向南撤。 我们撤到福建海边,停下来休整,准备渡海去台湾。一天,我和大头黄躺在 海边的树林里休息。大头黄一翻身,从衣服口袋里掉出一样东西:那是张让人看 得心口扑扑乱跳的春宫画片。 我还没怎么看清楚,大头黄就一把抢了过去,说:“你们小弟娃看这些东西 不好。” 我问道:“那你要看这些东西干啥?” 大头黄说:“说了你也不懂,等你娶了媳妇就知道了。身边没女人的时候, 要自己解决问题,没它可不行啊!” 他一提到娶媳妇,我就想到了桃红。一想到桃红,我心情就坏透了,满脸的 霉相。 大头黄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你这个小弟娃啊,真拿你没办法。就你那点 事,还值得这么难受?来,老子来给你讲讲我吃过的苦……” 其实啊,他的经历比我要苦得多。他从小父母双亡,十岁就开始给村里的大 户人家当长工。大户人家没儿子,养了一窝共五个女娃儿,其中小女娃儿翠玲和 他同庚。 有很多次,大户都流露出要招他做上门女婿的意思。因为每次到年底了,他 去找大户结工钱,大户就会说:“工钱存在我这儿吧,我这个家将来还不是你和 翠玲的。” 他在大户家整整干了八年,那可是起早贪黑,当牛做马的八年。第八年头上, 他眼见着快和翠玲成亲了,却不曾想在这节骨眼上他被抓了壮丁。 大头黄再次回村已是一年以后。那天队伍急行军后正好在村里休整,他特地 请假去了大户家。大户见到他后一脸吃惊和无赖的表情,大户说他半年前就听说 大头黄已经战死沙场,所以他只得把翠玲改嫁给别人了。 大头黄一听就懵了,回营后他把这事跟排长说了。排长是个兵油子,听后一 拍大腿说:“这完全就是他妈的一场骗局嘛。你呀,真蠢!就凭他让你当牛做马 地干活,你就不该信他。” 排长说完提着枪就让大头黄带他去找大户,排长用枪指着大户鼻子说,你今 天要么交人要么交钱。大户没办法,只得将大头黄八年的工钱连本带利全部还给 了他。大头黄后来用这些钱请排长和几个铁杆兄弟到恩施城的窑子里玩了几次。 再后来,排长和那几个铁杆兄弟在野三关对日本鬼子的阻击战中先后阵亡了。其 中最小的一个兄弟死前对大头黄说,他感谢大头黄让他成为了男人,他死而无憾 ——这位兄弟指的是大头黄出钱带他逛窑子那事。 大头黄说到这停顿了好长时间,这时有几个蚂蚁朝我们脚边爬过来。大头黄 用手指轻轻一摁,一个蚂蚁就被摁到了泥巴里。但很快,那蚂蚁就从泥巴里爬出 来,并歪歪斜斜向前爬着逃命。这时大头黄又用手指轻轻一摁,那蚂蚁再次被摁 到了泥巴里,可是过不多久,那蚂蚁从泥巴里爬出来,并再次歪歪斜斜向前爬着 逃命。于是大头黄就说:“你看,蝼蚁都晓得偷生,更何况我们人啊!你真得跟 我好好学学,不要从早到晚一副苦瓜相。人生在世,一定要学会自己给自己排遣, 自己给自己找乐。你说我为啥子天天要唱山歌?我那是在排遣啵!我可不愿意让 苦难把自己给淹死……我已经想好了,这次去到台湾,不打仗了,我就成个家, 好好过下半辈子。” 不久,我们真的撤到了台湾。到台湾后,我就和大头黄分开了。而大头黄一 走,我整个人就像掉了魂似的。那时候的台湾,比大陆还穷、还乱。我常常站在 海边,望着茫茫大海发愣。 现在回想起来,我当兵那么长时间没逃跑,就是因为有大头黄。我这辈子能 遇到大头黄这么个老大哥,真的是我有福气。 这时大陆的战事发展得极快,在我们营房里经常能听到哭声,叫骂声,叹息 声。有许多人,家在大陆,他们很担心这辈子可能回不去了。 几天后,我突然接到命令,调我到金门岛去接运大陆撤过来的部队。 我坐着船,一趟趟往返于金门岛和大陆之间。那个撤退呀,才叫乱。常常是 在船上一点名,不是缺这个,就是缺那个——大家都舍不得故土啊!也就是在这 时候,我下定了最后的决心:逃跑!我知道桃红在等我,我那可怜的爹妈也正在 盼着我回家。 逃跑倒没费多大的劲,但是从福建回湖北老家的这一路,可是费了不少周折。 几千里路,我又没钱,反正啊,折腾了好几个月才到家。 老人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他有些抱歉地对我一笑,说:“口干了,等我讨杯 茶来了再讲。” 我以为老人是让我去倒茶,正要起身,老人却示意让我不动。接着他扯起嗓 子唱了首山歌: 门口一架坡唷, 黄石蚂蚁儿多哩。 爬的往上爬呀, 梭的往下梭呢。 拜上东家婆婆呀, 要点儿热茶喝呀。 房东大妈立刻端上来两碗茶水,说:“我家没热茶,我正在锅里烧哩。你要 着急呀,只能先喝这冷的。” 老人接过茶,像呷酒似的喝了两口。老人喝茶时眯着眼睛,眼角的皱纹像两 把蒲扇。我知道他在整理思路。过了好一会儿,他放下茶碗,接着开始讲述。 从被抓壮丁的那天算起,我离家的时间不到三年。可家里的变化完全出乎我 的想象。这时土改已经结束了,我们家成了地主,房子和地,差不多都被分了出 去。我爹大概是受不住这个刺激,半年前上吊自杀了;我妈则住在过去我家长工 住的小屋里,每天眼巴巴地等我回来。不过最让我伤心的是,我妈告诉我,桃红 已经嫁人了。 后来我听说,桃红嫁人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桃红嫁的是个农会干部,她这么 做是为了保她爹的命——她爹在土改时辱骂工作队干部,甚至扬言要烧房子—— 那时她爹已经被抓起来了。 不过我对这一切还没来得及多想,村干部已经找上门来了。他们详细地询问 我这些年在外面的情况,当他们听说我是从台湾逃回来的时候,眼神和脸色都变 了。 后来他们把我弄到乡政府去交代问题,他们怀疑我是台湾国民党派回来的特 务。我说我不是。他们根本不相信,他们还吓唬我说,要是再不老实交代就给我 身上穿枪眼子。我说就是穿了枪眼子我也不是。结果这个问题他们一弄就是好些 年。再后来,就到了大饥荒年。 那年冬天,全村几乎都断了顿。我妈在入冬不久就连饿带病去世了。村上有 许多人,实在是饿得不行,就出门去流浪了。桃红的男人也带着孩子出了门;桃 红不愿意出去,就留在家里守门。 一天,我突然听说桃红得了黄肿病,人已经不行了。所谓的黄肿病,其实就 是饿病。人长时间挨饿就会变瘦,瘦到连风都能把你吹倒的时候再饿,你就会浑 身发肿,就像吹气球似的,肿得你浑身透亮流黄水。只要黄水一流,就肯定不行 了——我妈就是这么死的。 我听到消息后,立刻不顾一切地来到了桃红家。其实那时候大家都饿得差不 多了,我这受管制的人,也没啥人有力气来管制了。桃红病在床上,她男人出去 逃荒还没回来。回家这么多年,我这是第一次到她家,第一次走得离她这么近。 这时的桃红,已经浑身肿得没了人形,身子虚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她 见到我,只是不停地流泪,我也伤心地哭了起来。我不敢想象眼前的她,就是过 去那个站在田埂上为我唱山歌的女娃子;就是那个尽管不长眼睛的子弹从头上飞 来飞去,我还老是想好好活着,还是认准总有一天会和她洞房花烛的女人。为了 她,我不惜九死一生,从千里万里之外逃跑回来。为了她,这些年我可以说吃尽 了苦头倒尽了霉……突然,我看见桃红的嘴唇在动,她声音极弱,我把耳朵贴上 去,才听清了一点点,原来她在唱过去她常给我唱的山歌: 哥在高山啊打伞来哎, 妹在屋里就做夫鞋哟。 左手接到唷哥的伞啊, 右手把茶唷端拢来吔, 妹问哥哥你几时来呀…… 桃红死后的那段日子,我可以说是万念俱灭。反正也没吃的,我这么大个子, 当时饿得已不到一百斤,几乎就是皮包骨。我再也懒得到山上去挖野菜,就在家 躺着等死算了。只是在冥冥之中,我好像又听到了大头黄在对我说话:“蝼蚁都 晓得偷生,更何况我们人啊!”是的,我还有很好的石匠手艺呢。俗话说,荒年 不饿手艺人。我应该不愁挣碗饭吃啊。 我学石匠还是得益于我爹。我十三岁那年,我爹说是为我长本事,让我跟这 一带最有名的土家族覃石匠学了三年手艺。做石磨、石磙我最拿手,就是石狮子, 我跟师傅学艺的时候也做过。 后来我在外村还真的找到了活,而我这一干开来,竟然就收不拢缰了。四方 的乡邻到处都有请我去干活的。我当然也愿意到外面干活,最起码不愁吃喝,不 用看村干部的白眼,活得像一个人。但是饥荒年一过,村干部们缓过了气,又开 始对我进行管制了。不过这也难不倒那些存心请我干活的人——他们常常是先拿 着乡政府开的证明去找村干部,说是让我到他们那里去接受管制,这样村干部也 只能放行。 这样又混了几年。一天,和我在一起干活的石匠老田突然说要给我说个媳妇。 老田说那女人叫翠凤,比我小十来岁,结过婚,没孩子。去年夏天,结婚不到两 个月,她男人就在清江放排时淹死了。老田说,最重要的是翠凤的亲舅舅就是我 们这乡的乡长,有了这门子关系,我以后出门干活就会方便多了。 我当时以为老田是在开玩笑,就嘻嘻哈哈支吾了一下。没想到几天后,他却 真的把那个叫翠凤的女人带来了。那女人看背影还真不错,梳着条大辫子,身段 就像当年的桃红。不过当她转过身来的时候,我差点没被吓跑——原来她是大麻 脸。 翠凤走后,老田就开始做我的工作,老田说,就凭你这条件,又是地主,又 是特务,年龄也三十好几了,还想找一个咋样的?家里有个女人,你在外干活会 有个念想;家里有个孩子,你到老了就有个指望。最后我被老田说服了,同意了 这门亲事。 结婚那天,老田带一帮徒弟来贺喜。老田是个爱逗乐子的人,他特地请他们 村的民办教师给我写了一副对联。那是一副非常有趣的对联。 上联是:进门越看心越烦 下联是:出门愈想愈放心 横批是:有失有得 来客都说这对联写得好,写得准确,写得实在。后来,那对联还真在我家房 门上贴了好长时间。 说实话,和翠凤结婚之前,我还从来没有碰过女人。所以我的第一夜,全靠 翠凤导引。我们做完那事后,我发现翠凤满脸都是泪水。翠凤说没想到我这个当 过国民党,在外闯荡过千里万里的地主,特务,坏蛋,居然还是个童子身。我说 我虽然当过国民党可是我人并不坏。翠凤说不管我坏不坏,她以后一定会好好待 我,让我的下半辈子过上舒心日子。 但是,我结婚后的舒心日子仅仅过了三天半就结束了。我很快发现,在我这 样的人面前,翠凤从骨子里天生就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她出身好,根红苗 正,舅舅还是乡长。而我呢,一个受管制的四类分子,一个被怀疑是国民党特务 的人。翠凤天生一副好胜性格,平时无论做什么,她总要争个赢头。但和我结婚 后,她的社会地位立刻一落千丈。有时和村里的妇女拌嘴,别人一句“我再烂也 不把X给地主分子,国民党特务搞!”就噎得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翠凤在外面受了气,回家就冲我撒。我成了撒气筒,而且躲都没法躲。原来 我指望和翠凤结婚后,利用她舅舅的关系,可以更方便地出去干活。这一点我也 想错了。我以前在外面干活,别人管我吃喝,我只收很少一点工钱,这也是别人 都乐意请我的一个主要原因。可是结婚后不行了,翠凤知道我手艺好,她把我的 工钱定得很高。有时她甚至要求别人先付部分工钱后才让我出门。慢慢地,来找 我的人就少了。我不出门,正好在家给她当撒气筒。那时,我真后悔结这个婚。 我每次回家,就像那对联说的:“进门越看心越烦”。不过这么心烦的日子我并 没有过多久,文化革命就开始了。 文革开始后不久,翠凤当乡长的舅舅也被当成走资派抓了起来。那时候的批 斗会才真叫多,有时一星期能有几场。那些造反派、红卫兵娃子整起人来心才叫 狠——你站在台上挨斗,他们会在你脖子上拴一个大石头,并用绳子系着反扣。 这样你就只能把腰弓着,弓得越厉害你脖子上的绳子就会越松,你若要挺直腰, 那绳子就会借助石头的重量将你勒得喘不过气来。每次批斗会下来,我就觉得我 的腰好像是永远也伸不直了。翠凤的情况比我更糟。她和我一样,每次参加批斗, 头上都要带两顶高帽:我是地主兼国民党敌特分子,她是地主婆兼走资派孝子贤 孙。她脖子上挂的石头不比我的轻多少,并且每次她来红了还是得照样参加批斗。 开完批斗会回家,我们依旧是不得安宁。一群小娃子会围在我们门外头唱他 们新编的儿歌: 昨天我走进城哎, 看见了一个人呢, 满脸的麻子是多得笑死人吔…… 我打开门,准备冲出去把他们赶开,但他们不怕我,一边朝我砸石块一边继 续唱: 麻子去买蛋呀, 没有东西装哎, 一个洞里塞一个是真好看喂。 麻子一笑啊, 鸡蛋往下掉,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好像放鞭炮哎…… 我为避石头关上门,那些石头砸在门上,还真是噼里啪啦地响。 如此糟踏人的日子,在我倒没什么。可是翠凤这种生性好强的人,过起来实 在太难了。 有一次,翠凤对我说,她已经活不下去了。我劝她想开点,我还拿自己做例子来 宽慰她。其实糟踏人的日子她才过了没几天,而我已经过了十几年了。 没想到我话音刚落,她就眼睛一亮,说:“你咋拿我跟你比?你是什么东西! 受管制的地主分子!国民党特务!你被人糟踏那是活该!我可是根红苗正,家里 祖宗三代都是贫农。他们凭啥要糟踏我?” 我无话可说。其实啊,翠凤他们应该明白,人都有一个喜新厌旧的毛病;那 时解放已经十几年了,十几年来那么多次运动,寨子里批来批去总是我们那几个 四类分子,我们的老面孔早就让那些参加批斗会的人厌烦了。好不容易来了文革 这么大的一场运动,谁还不想玩点新鲜的?依我看哪,只要这种把人分成等级来 糟踏的做法还存在,只要那些等级高的人骨子里认为就应该这样糟踏等级低的人, 那么总有一天他们自己也会被别人糟踏。 一天夜里,我睡着了,翠凤突然把我弄醒,说要跟我干那事。我说我真的太 累了,我不想。这时我发现她在哭,她不知哪来的那么多的眼泪,一串一串的。 我安慰了她几句,她就没有再吭声。那天我实在太累,后来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我发现她不在屋里。于是我出去找,可找遍全村也没找到。我 有些怕了,赶紧把这事告诉了民兵连长。民兵连长立刻喊了几个人帮我去找。后 来,我们在山下九十九重庙的石阶上找到了翠凤的一双鞋——那时清江正发大水 哩。民兵连长说算了,再找只能是瞎费功夫。 翠凤走了,两年吵吵闹闹的日子结束了。现在仔细想想,有愧的应该是我。 她和我结婚,图到了啥?只图到了一顶地主婆的帽子。她如果不和我结婚,也不 会被批斗得去寻死。看来我这人是天生的孤老命。打从有了这件事以后,我再也 不想结婚了。” 老人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把头凑到我跟前,用手捂着嘴,压低嗓门说:“其 实翠凤刚走的时候,开始我还有些不习惯。那时我年轻,下面那个东西还挺硬的。 不过后来我学会了大头黄说的那种自我解决的方法,才走过了这一关。” 老人说完看着我,见我满脸怆然,就有些抱歉地说:“同志哥,尽给你讲这 些伤心的事情,你都听烦了吧。其实要说我这一生啊,快活的时候还是占多半的。 来,我给你唱一支快活的山歌吧。” 老人说完就扯起嗓子唱了起来,他的声音虽然有些沙哑,但依旧是那么欢快, 那么怡得和陶然。老人唱道: 东方的一朵啊祥云起吔, 西方的一朵啊紫云开哟……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