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孤 鸿 扣子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个星期,总算停了。 瞿璇睁开惺忪的眼睛,望着窗外的蓝天,脸上浮起了灿烂的笑容,就像此时的阳光 一般。阳光,在这座南方的城市里算得上是奢侈品,不下雨的时候,天空也总是灰蒙 蒙的,把春色一般的繁华包裹在乌云里。 一袭白色缀有红色草莓的长裙,一双白色胶底的芭蕾舞鞋,瞿璇神清气爽地走出家 门。 雨后的街道异常迷人。阳光透过法国梧桐宽大的叶子,斑斑驳驳地洒在柏油路面上。 路面被连日的雨水冲洗得一尘不染。爬满长春藤的墙上,少了一层往日的灰色,泛着 绿油油的光。大大小小五彩纷呈的雨伞不见了,街道便显得格外宽敞。 瞿璇等着电车,贪恋地吸着略带潮湿的空气,陶醉在初夏的清晨里。 26路电车进站了。瞿璇随着人群上了车。 车子已经启动了,瞿璇注意到车站上还有一个人没上来。车上并不拥挤,也许他在 等人?因为好奇,瞿璇多看了那人一眼,她惊讶地发现那人也正望着自己。 瞿璇并不在意,甚至有些自得,注视着她的那个人是个非常清秀的小伙子,很儒雅, 很忧郁。这是瞿璇对他的最初印象,这个印象很好。电车驶远,那个小伙子已经消失 在视野中,瞿璇还下意识地望着那个方向。 下午放学时,瞿璇觉得脑子浑沌沌的,除了老师布置的一道道数学题,脑海里还翻 滚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若不是售票员的大声吆喝“武康路到了”,她很可能 就坐过了站。 瞿璇慌里慌张地挤下车,等在路边准备穿过马路到对面去,忽然她感觉哪里有一双 眼睛正注视着她。她心里一阵发毛,生怕被哪个游手好闲的小阿飞盯上了,赶紧穿街 而过,一溜小跑朝弄堂奔去。临进家门时,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是的,还是那个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的目光毫无顾忌地跟了来。 瞿璇“砰!”地一声关上门。心跳开始加速,脚下也跟着加速,三步并做两步地跑 上三楼。这时如果楼下有人敲门,她觉得自己会昏过去。 进了自己的房间,瞿璇定了定神,又冲到卫生间,撩起窗帘的一角。在这里可以清 楚地看到车站上的情况。 那人已经不见了。 第二天,瞿璇特地选了一条简单朴素的裙子,也许昨天的打扮太惹眼了?连隔壁班 上都有好几个女孩子跑来赞美那条草莓裙,还纷纷询问是在哪家商店买的。 车站上只有寥寥数人,一个抱着婴儿的少妇,一对乡下老夫妻,还有一个年轻女子。 看样子不久前刚有一趟车开过。 瞿璇暗笑自己多虑。又是一个难得的好天,瞿璇已经和顾萌约好下午放学后去逛淮 海路,淮海路向来是领导时装新潮流的。前阵子准备中考,不知不觉中路上的行人都 已春装换夏装。瞿璇和大多数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一样,每隔一段时间总要去淮海路, 吃着雪糕,徜徉在五彩缤纷的时装世界,从常熟路一路逛到大世界。 电车还没有来。瞿璇焦急地朝电车开来的方向望去。 天哪,她又看到了他!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灰色薄绒衫,袖子掳得高高的,牛仔裤,白色旅游鞋, 神清气爽,是典型的大学生打扮。此时他正站在几步外的一棵梧桐树旁,静静地看 着她。他长得不是那种英俊一类的,脸色很苍白,但看上去一点也不萎靡,尤其是 那双眼睛,明亮沉静,透着坚定,又含有一丝丝的忧伤。那眼神是光明磊落的,没 有半点猥琐,当发现瞿璇注意到他时,也没有躲闪。 会不会是“马路求爱者”?瞿璇听到班上有好几个女孩子都碰到过这种人。她自己 也遇到一次。那人先是站在路边,见她走近,就上前来嘻皮笑脸地说:“我爱你。到 我家去吧。我家就在那边。”瞿璇瞥了他一眼,扔下句“神经病!”,步子都没有 放慢就走了。她知道这种“神经病”一般不会对自己造成威胁,因为是在人来人往 的路边。他们的攻击对象是涉世不深的女学生。 但他不像。 总算等到26路来了。瞿璇上了车。他还是站在那里,只有目光大胆地追随着她。 他是怪人,但绝不是坏人。 瞿璇和顾萌在淮海路逛得很尽兴,直到天色暗了下来,两人才恋恋不舍地离开。顾 萌要去舅舅家,瞿璇便独自上了26路。 到了武康路站,已经有一辆电车停在那里。远远地,瞿璇又看到他了。他靠在墙上, 双手插在裤兜里,一脸倦容,但眼睛还是那么明亮,在下车的人群中搜索着。 他一直在等我!瞿璇对此已不再有任何怀疑了。他要干嘛?他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瞿璇下了车,没有立即过马路,而是面向马路停了一会儿。她相信那目光从她一出 现就一直罩在她身上。 他没有过来。 瞿璇回过头去,和他对视着。他还是没有丝毫走过来的意思,只是刚才焦虑搜寻的 目光不见了,代之以一如往常的平静。 瞿璇回到家,又跑到卫生间向窗外望去。他不见了。 接连下了几天的雨,和两天前的不同,是那种绵绵的细雨。这样的天气,瞿璇一般 是不打伞的。她喜欢在淡雾细雨中漫步,任清凉的微风夹着柔柔的雨丝抚摸自己的脸 庞。 他照旧早晚在车站上目送瞿璇上学放学。不知是因为在雨里站得久了还是因为黑色 雨伞的缘故,他的脸色显得越发苍白和憔悴。而他的目光,依旧明亮。瞿璇对于他的 存在不能说熟视无睹,但也慢慢坦然了。毕竟,被异性这样一如既往大胆直接但又 彬彬有礼地注视着也不是什么坏事,尤其那崇拜者还是一个帅气的小伙子,瞿璇甚 至还有点喜孜孜的。 星期天的上午,瞿璇像往常一样美美地睡了个懒觉,起来时已经快中午了。 吃完早饭,瞿璇想起他来。他该不会又去车站等她了吧?瞿璇向窗外望去,果然不 在,不禁暗笑自己愚蠢。他如果真喜欢自己,为什么不上来搭个话呢,哪怕是一个微 笑。从一开始,自己就没有对他表示过厌恶或不屑。对了,那忧伤的眼神,难以想 像他微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奇怪,一天没见他,怎么有点空落落的? 墙上的挂钟敲了十一响。瞿璇想起来下午要去顾萌家练吉它。她们参加了一个吉它 班,在班上跟着老师练习时还好好的,回家自己一弹各种问题都出来了。幸亏顾萌很 有音乐天赋,会好几种乐器,两个人可以在一起好好切磋切磋。 瞿璇背着一把吉它,来到51弄的弄堂口,顾萌就住在这条弄堂的二楼。经过公用电 话亭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是他。他正在里面打电话。瞿璇只能看到他的侧影。他的鼻粱很高,头发略有点长, 是瞿璇最欣赏的那种长度。他不喜欢头发太短的男孩子,显得过份拘束和一本正经, 太长了又给人一种流里流气飞扬跋扈的感觉。而他的发型给他沉静的外表增添了潇 洒和成熟。 难道他就住在附近? 到了顾萌家门口,瞿璇敲了敲门。开门的是顾萌的妈妈。她告诉瞿璇顾萌出去打冷 饮水了。瞿璇说,那我就去迎迎她吧。 转身下楼,瞿璇差点儿和一个人撞个满怀。抬头一看,原来是他。他和她第一次那 么地接近。他的脸色确实有些憔悴苍白,但那双明亮的眼睛,透着一种无法抗拒的魅 力。 他似乎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瞿璇,愣了一下,就匆匆上楼了。 他住三楼,就在顾萌家楼上。 瞿璇感觉脸有些发热,全身的血液都往上涌,心跳也随之加速。定了定神,忍不住 又向他上楼的方向望去。 就在这时,顾萌提着一只热水瓶上楼来。瞿璇没注意到她。顾萌推了她一把:“嗨! 看什么呢?” 瞿璇悠悠地问:“你们楼上的那个男孩子是谁呀?以前怎么没见过?” “你是说白羽吗?”顾萌把她让进房间,“他在北京上大学,一般只有寒暑假回来, 这回不知怎么提前回来了。楼上是他爷爷家。” “那他的父母呢?”瞿璇拿起一只玻璃杯,一边倒着冷饮水一边问。 “听说都死了。” 瞿璇沉默了,望着杯子里的水发呆。 顾萌调皮地看着瞿璇:“怎么啦,看上他了?我去转告他。” 瞿璇脸一红,举起拳头朝她打过去,两个女孩子嘻嘻哈哈地笑作一团。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白羽还是每天早晚出现在车站上,远远地望着她。尽管他们从 没说过一句话,瞿璇对他的了解也仅限于从顾萌那里得到的一点点,但她却觉得他们 好像已经是朋友了。只要见到他,瞿璇就觉得心里踏实。而每到周末,瞿璇总是心 不在焉急躁不安。瞿璇忍不住要打破这种无言的局面。但每次见到他,又不知该如 何开口,反而保持沉默更自然些。 又是一个细雨霏霏的清晨,瞿璇到车站时,正有一辆电车停在那里。瞿璇赶过去, 上了车,还没站稳,车子就开了。瞿璇的眼睛来不及在车站上做习惯性的搜寻,电 车已经转到淮海路上了。 放学回来,白羽不在车站上。瞿璇低头看看手表,正是她平时回来的时间。往常或 早或晚,她总能看到他。瞿璇不知所措地在那里又站了一会儿,他还是没有出现。 第二天他没来。 第三天他也没来。 一直到星期五他还没来。瞿璇简直失魂落魄了,心思轻飘飘得如同一片羽毛,没着 没落。 周末瞿璇来到顾萌家,事先她们并没有约好。她想顾萌也许可以告诉她关于白羽的 情况。顾萌曾经说过他这次提前回来,也许他回学校了?如果是这样,怎么也不说一 声?想到这里,瞿璇嘲笑自己,那么长时间他都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凭什么要告 诉她回北京了?瞿璇开始懊悔没有主动找他说话。但是,如果只是自己想入非非, 自作多情的话,冒冒失失地跑上去和一个陌生的男孩子说话不是很难看吗? 顾萌开门见到瞿璇,一边往里让着,一边问:“瞿璇?有事吗?” 瞿璇不知说什么好,支支吾吾地说:“噢,我是想,想问问你有没有新的吉它曲谱。” 顾萌异样地看了她一眼:“有的。我给你拿。你进来吧。” 瞿璇犹豫着。进去的话,怎么开口呢?顾萌知道瞿璇应该是不认识白羽的,自然瞿 璇也没有理由注意到白羽走了──如果他确实是走了的话。算了,还是在门口等着吧, 说不定能碰巧看到他。瞿璇笑了一下:“不了,我还有事。下次再来和你聊吧。” 一个炎热的下午,天气异常闷热,连知了的鸣叫都显得有气无力的。阴霾之中,天 色渐渐灰暗,要下雨了。 瞿璇正在窗前做作业,一阵门铃声传来。 瞿璇开门,是一位陌生的中年妇女。 “你就是瞿璇吧?我是白羽的姑姑。” “白羽?” “怎么,你不认识他?他说你们是朋友。” 朋友?他也一直把我当朋友!瞿璇心里一热,脸上泛起了红潮,支支吾吾地说: “是,是的。他,他好吗?” “他不在了。”一丝泪光出现在白羽姑姑的眼睛里。 “什么?!怎么会这样?!”瞿璇觉得心像是被刀子剜了一下,绞痛起来。 “他得的是骨癌。这次回来是治病的。可怜的孩子,生下来就死了妈妈,爸爸去年 也过世了,现在他又跟着去了。也好,一家子总算团圆了。” 瞿璇脑子里一片空白。这一切实在是太突然了。窗外的乌云越来越重,压得人喘不 过气。瞿璇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地望着白羽的姑姑。 白羽的姑姑掏出手绢,在眼睛上擦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从包里拿出一 封信:“对了,白羽走前让我把这个交给你。你慢慢看吧,我走了。” 瞿璇觉得应该让白羽的姑姑进来坐坐,至少也应该送她到楼下。心里这样想着,但 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也做不出来。 白羽的姑姑走后,瞿璇缓缓地把门关上。那么精神的他,每天在车站上学送她、放 学迎她的他,现在竟不在这个世界上了。生命是如此的脆弱,不知哪一天,好端端的 一个人就这么没了,就像一片羽毛,轻飘飘地不见了。瞿璇朝窗外望去,车站依旧, 梧桐依旧,而他,却再也不会在那里出现了。 瞿璇想起手里还拿着白羽写给她的信。这是唯一的证明,证明他的的确确在她的生 命中出现过,喜也罢,忧也罢,都不是在梦里。 瞿璇小心翼翼地用剪刀剪开信封。一张黑白照片滑了下来。瞿璇只瞟了一眼,顿时 什么都明白了。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女子,如果将她的年龄倒退几年,再换上瞿璇的衣服和发式,活 脱脱就是一个瞿璇。瞿璇急忙把信展开。 “瞿璇,你好! 你也许不知道我的名字,但你一定知道我。我就是那个每天在武康路车站上等你的 人。 我知道你的名字,还知道你住在47弄,除此之外我什么也没有打听,因为那是毫无 意义的。我患了骨癌,不可能和你交朋友,朋友是要用心去交的,我不想让你伤心。 其实我很早就见过你了,学校每年放假我都会回来,只是没太留意你。直到去年我 父亲去逝前,他和母亲的一个大学同学来看他,带来了我母亲的一张照片(就是你现 在看到的这张),我才开始注意你。 我对母亲一点印象都没有,她是在我刚满月时死的,是自杀的,那时我还没断奶。 听父亲说,母亲和他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一同留京,又分在一个单位。他们结婚时 由于种种原因无法回来,所以爷爷一家到现在都没见过母亲。 母亲在单位的工宣队里唱样板戏。生下我不久,有一次,母亲哭着跑回家。父亲问 她出什么事了。母亲说工宣队队长要她和父亲离婚,然后嫁给他,否则不会让父亲和 我过太平日子,除非她死了。父亲当时非常气愤,要冲出去找工宣队队长评理。母 亲拦住了他,说他斗不过人家,如果出了事她和孩子怎么办,还是想别的办法吧。 第二天一早,母亲不见了。父亲抱着我四处寻找,都没有结果。几天后,有人在京 密运河的下游发现了母亲的尸体,父亲才想起来那天晚上,母亲一直重复着一句‘我 对不起你和孩子’。当时父亲只是以为她是准备和他离婚的。 母亲死后,父亲找到工宣队队长,要和他拼命。没想到他却恶人先告状,说母亲是 被父亲虐待死的,还把父亲抓了起来,一关就是两年。那两年我是被好心的邻居大妈 带大的。大妈家很穷,只能用稀粥喂我。也许我的病是因为从小缺乏营养的结果。 父亲回来后,家里什么都没了,哪怕是一张照片。这张照片的保存者在大学时也追 求过母亲。父亲让我好好保管这张我从没见过的母亲的照片。现在,我把照片交给你。 这次我是回来治病的。第一次见到你时,是从爷爷家的阳台上。你像极了她,我日 思夜想的母亲。我每天除了去医院,就是站在阳台上。慢慢地,我知道了你上学放学 的时间。再后来,我又打听到了你的名字。 从阳台上看你到底还是太远了。于是我决定到车站上去。你开始一定以为我是坏人 或神经病吧?我不想吓着你,所以一直和你保持距离。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马上就要见到我从未见过的母亲 了,我苦命的母亲。到时候,我会告诉她我见过一个酷似她的女孩子,我们会在冥冥 中为你祝福。” 没有落款,瞿璇知道他叫“白羽”。此时此刻,他的灵魂是不是正像轻盈洁白的羽 毛一样望着她呢?── 依然是以那双明亮又带着一丝忧伤的眼睛。 打开窗子,外面淫雨霏霏。原指望下一场倾盆大雨的,好把过去存留在记忆里所有 的失落都洗刷乾净,但雨只是丝丝点点地飘在脸上。而冰凉冰凉地流下来的,不知是 雨水,还是泪水。 二零零一年七月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