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江畔琴声——文革轶事 (小说) 令吾刚   暮色模糊了对岸的景物,汩汩的涛声渐渐清晰而悦耳。伸向江心的石梁上, 有两个舀鱼的汉子,轮流各舀了九十九下后,见无新的收获,两人便扛起鱼网, 提着笆篓,说说笑笑地向岸上走去。一个瘦削的身影从石坎走下河边,舀鱼的一 位亲切地招呼他:“文老师,今天早啊!” 一会,江心石梁上出现一副剪影——一个拉小提琴的潇洒身姿。一缕沉郁的旋律 荡漾开来,时而飘扬,时而低沉,如唱如叹,如怨如诉……音调之准,音色之美, 就好像是从喇叭里播放出来的。 沙溪初级中学的三个学生跑来了,他们坐在石梁上,不吭一声,静静地欣赏,欣 赏着这一曲已听熟了的《江河水》。 又一首乐曲飘荡到夜空,其风格与《江河水》迥然不同,旋律大起大落,忽而似 振翅长空的雄鹰,忽而如深山幽谷里潺潺小溪;忽而欢快激荡,气势磅礴;忽而 悠扬婉转,轻柔澄澈,似渴求,似希望……那长长的颤音穿透夜空,飘向远方。 三个学生也听熟了这首外国乐曲,却说不出这乐曲的标题和作者。他们没有问过 文老师,都知道他是个沉默的人,由于他的身份,一般人也不敢接近他。三个学 生都家住沙溪半边街,是在文老师的琴声里长大的。他们感觉到是文老师的琴声 带给这偏僻的江村以现代生活的气息,并营造了一种艺术的氛围。他们没有世俗 的偏见,才敢于崇拜他,从他的琴声里追寻自己的憧憬。 文老师今年三十八九了,家就在黄沙溪半边街的末梢,距沙溪中学仅一箭之遥。 大家公认他拉小提琴是滨江市城南区第一,据说在市里也该名列前茅。十多年前, 一九六四年区里国庆文艺汇演,文老师曾为公社演出队伴奏——那时他已解除了 农村管制,公社书记拍板让他随队伴奏。说好只是伴奏,预演结束时却在主持人 的盛情邀请下和观众的热烈掌声中独奏了一曲。登台前他特地请示了带队的公社 团委书记,得到首肯。一曲下来,真可谓脱颖而出,光芒四射。行家也认为他到 市里参赛肯定会拿到名次。奈何他是解除管制的右派,连参赛资格也没有。 他不是搞音乐专业的,他原是省城师范学院数学系学生。他爱音乐,爱文学,关 心国家大事。一九五七年“大鸣大放”时,他赞同电影界钟某发表的文章《电影 的锣鼓》的观点,也欣赏戏剧界吴祖光的文章,还附和了《光明日报》总编辑储 安平批评“党天下”的言论。于是,秋后算帐他被打成“右派分子”,押回原籍 监督劳动。他家就在黄沙溪生产队,房子是祖传的。他和母亲全靠外地的大姐、 二姐寄钱寄粮,才在三年大饥荒中熬过来。 一九六五年母亲病逝了。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中学红卫兵来抄家时,见 并无值钱的“四旧”可抄,便把他的小提琴砸烂了,然后那一群不懂事的小杂种 得意洋洋地凯旋而去。其实,文老师早有准备,他把自己那心爱的小提琴藏在猪 草堆里,被砸烂的是几元一把的学生琴。唉,琴有何罪?——珍藏的这把琴可是 他的命根子呵。 林彪倒台后人们清醒了许多,加之公社新领导对他也很客气,文老师在沙溪成了 自由人。他喂养了两只羊,谁也没有过问他。 文老师此时演奏的是贝多芬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这是文老师最喜爱的乐曲之 一。这首乐曲是贝多芬为小提琴谱写的惟一曲子,倾泻了作曲家对一位名叫丹叶 莎·勃伦斯威克小姐的思念之情。 文老师没恋爱过,甚至“失恋”也没有,他只有失意。 当年在省城师范时,他小提琴的演奏已是学院的佼佼者,胜过了音乐系的同学。 对他倾慕的女同学不乏其人,但他那时志不在此。他矜持、孤傲,自认为是有几 分天才的人物,梦想成为数学家,为国争光。反右的大棒惊醒了他天才之梦,押 回原籍成了“五类分子”,比农村的痞子还要被人看不起。当他感到身边需要一 个女人时,他已成了“不可接触的贱民”,成了一堆“臭狗屎”,哪个女孩子愿 意嫁给他呢? 他的苦闷、他的憧憬,化为了曲曲琴声,氤氲在黄沙溪上空。如果二十年后这个 小小江村出了音乐天才,他文老师是有一份造化之功的。 一年前,生产队会计小苏曾主动为文老师说媒,女方是蔬菜队的老姑娘黄小兰。 文老师见过小兰,外表不错,只是没有文化素养,家境跟自己差不多。想不到小 苏居然碰了钉子——小兰婉言拒绝了。文老师对此毫不介意,他心里本来就没有 小兰。然而,昨天上午遇见小苏,她说,小兰已怀孕了,男人是江湾的姚跛子。 姚跛子老爸是长江航运局的,工资高,能养活他们。小兰就是一心想嫁给城里人 啊! 宁愿嫁给一个跛子也不愿嫁给自己,文老师颇感汗颜。听说那姚跛子一九五九年、 一九六O年曾在《苏联妇女》中文版发过作品,也是不受官方欢迎之人。但他父 亲是航运局的,家庭条件好。中午,文老师去副食店买酱油,远远的就听见营业 员在哼唱《达坂城的姑娘》“……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 哼歌者肯定是无意的、随意的,文老师的脸却倏地红了。 此时,文老师将一腔悲愤和沉郁都倾泄在《江河水》和《D大调协奏曲》里。 大江滚滚东去,那悠悠的琴声飘荡在夜空,与呜咽的涛声交响……   姚蓓给跛子哥哥提来一小竹篮子鸡蛋,说是老爸从湖北带回来的,要姚均给 已怀孕五个月的嫂子送去。蔬菜生产队没有鸡蛋吃,也是这年头才有的“新气 象”。时间已近正午,姚蓓对姚均说:“我们回大院吃午饭吧,明天一早我随你 去沙溪,看看嫂子。” 小兰娘家在沙溪瓦厂湾,距沙溪半边街仅半里多路。姚蓓是第一次随哥哥来这里。 几间老屋经过修葺,院墙是干打垒式,倒颇顺眼。小兰的弟弟很能干,是一个骟 猪匠,杀猪宰羊是其特长,可惜这年头难以发挥,偶尔揽点业务,仍比种地强些。 离午饭时间尚早,姚均在与内弟聊天。姚蓓自个信步向半边街走去。说是街,真 是过誉了,几十户人家仅有五六家店面。姚蓓走到西头,忽然听见悠扬的小提琴 声,水平很一般。一会儿后却像换了人似的,一支优美的小提琴独奏曲子飘来耳 际,那么清新,那么悦耳,真出人意外。姚蓓觉得比她中学音乐老师的水平高多 了,比文化馆的音乐辅导老师还强。在这偏僻的地方,有如此音乐造诣的人,令 人惊奇。她想,刚才第一个拉琴的肯定是学琴的。是外面的学生来此向高手学琴 呢?还是外面的高手来此对学琴者指教? 姚蓓打量飘出琴声的木屋,看来是解放前的建筑了。一楼一底,板木结构。木板 已变成酱棕色,灰尘填满了裂缝。从门方上部伸出的几个挑梁来看,原先楼上临 街曾有前廊。两扇木门紧闭,一边门柱上还残存着雕刻的小半截门联,风雨剥蚀, 隐隐约约看出是“桂苑秋宵”四字。姚蓓虽不懂文学,受哥哥熏陶,却也感觉这 四字寓意风雅。想来,这里当年必定是个书香之家。 琴声戛然而止,姚蓓尚在玄想之中。这时闻到一股羊屎的骚臭味,却正是从这书 香之家的后院飘散出来的。姚蓓转身回去了。 吃晚饭时,姚蓓对哥哥谈起了在半边街上的所见所闻,小兰弟弟说,那是文家, 文眼镜拉小提琴在南城区是最好的。可惜是个右派,不然的话,早到文工团去了。 小兰想起去年生产队会计来为文眼镜提亲之事,她没有插话。 姚均回江湾前特地去半边街看一下文家老屋,因听姚蓓说,门柱上残留有模模糊 糊又古色古香的四个字。姚均去看了,觉得“桂苑秋宵”这四字似曾相识,一时 想不起出自何书了。回头对妹妹说,当年是个大户人家啊!抗战时期,江浙、两 湖、两广许多有钱人家逃到四川,流寓滨江的不少。南山岭一带有多处别墅,就 是那时的陈迹。 回家路上,姚蓓哼起了印度尼西亚民歌《星星索》、《划船曲》……她想起两年 前与傅少雄的女友在侯医生家“赛歌”的情景——两人都选唱《外国民歌200首》 里的歌曲,轮番歌唱,获得阵阵掌声。可惜那天没有小提琴和手风琴伴奏,如果 有沙溪这位文老师拉小提琴,效果之佳当可想而知。      寒生一百多天了,长得白胖胖的,小兰也长胖了许多。看来姚均去贵州后很 会挣钱,小兰感到欣慰,孩子的成长有了保障;长大了,今后若能到他爷爷的单 位航运公司去工作就好了。每次姚蓓送钱来,都在小兰家住上一两天。晚饭后, 太阳还没有落坡,姚蓓抱着小寒生去逛半边街。几家店子都关门了,街上冷清清 的。“咪咪”一声,不知从何处窜出一只灰猫,瞪眼看了看姚蓓,忽地又窜上一 家颓废的土墙,趴在墙头四下张望。寒生的小眼睛向墙上灰猫望去,小脸上无任 何表情…… 文老师家大门仍关着,没有琴声。 姚蓓抱着寒生轻轻哼起了外国儿歌:“宝贝——你爸爸正在过着动荡的生活。他 参加游击队,打击敌人……” 她绝对没有想到跛子哥哥参加的是迷信职业者“游击队”——算命测字。确实是 过着动荡的生活,虽然挣了一点钱,却天天提心吊胆。 暮色渐渐浓了,姚蓓抱着寒生从沙溪中学旁的石板小道往回走。这时,从河边传 来了小提琴声,悠悠扬扬,飘飘忽忽。她知道,这是那位文老师在江边练琴。她 伫脚细听,听出曲子是《江河水》。一会,曲子变成了《卡秋莎》。姚蓓哼唱起 歌词。她油然而生出一个愿望:何时自己放歌一曲,由这位文老师来伴奏就好了。 次日,姚蓓回到江湾。她翻出歌本《外国民歌二百首》,重温了十几首自己特别 喜爱的歌曲。又上街买了一支手电筒。她决心下次去沙溪时主动创造一个与文老 师接触的机会。 周末,姚蓓对妈妈说要去沙溪玩两天,吃了早饭就出发了。……她对小兰说,江 湾家里太热了,她来沙溪,一边避暑,一边练练嗓子,今后有机会就去考文工团。 小兰当然很支持。 由于下午睡了觉,晚饭后姚蓓精神特别好。她带上手电筒说去江边练嗓子。小兰 说,叫我哥陪你去吧。姚蓓说,那不耽搁他吗?这样吧,晚上九点钟请他来接我 ——我怕那边弯子的狗。 姚蓓来到江边,石梁上有三个人,两个舀鱼的,一个看热闹的,不见拿提琴的人。 她走到沙嘴的石滩上,练起深呼吸。暮色渐浓,她“啊——啊——”地吊了几声 嗓子后,便随意地唱起歌来。几年前,街革委组织唱样板戏,姚蓓学会了练嗓子 的基本功。 姚蓓第一首歌唱的是《可爱的祖国》:“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确实唱得好,给人以受过专门训练的感觉。一会,河滩上来了四五个七八岁到十 来岁的毛孩子,歌声一停就拍起掌来。第二首歌姚蓓唱的是《卡秋莎》,当开始 唱第二段时,河梁上小提琴声骤然而起,正是演奏的《卡秋莎》,应和着她歌唱 的节拍,伴奏极为出色。小孩子们都鼓起掌来。 姚蓓《卡秋莎》一唱完,琴声也戛然而止。小听众们又热烈地鼓掌。姚蓓十二分 的兴奋,她的愿望实现了。掌声一停,姚蓓很大方地向河梁上小提琴演奏者问道: “是文老师吗?” “噢!——请问您是沙溪中学的吗?”文老师边问话边向河滩走来。 在星光的映照下,姚蓓看出文老师四十来岁,眼镜的一条腿用胶皮缠着,面庞瘦 削,虽不英俊却有着一种艺术家的成熟感。 听姚蓓说是来沙溪瓦厂湾走亲戚,文老师热情地邀请她明上午到半边街他家玩, 还说明天有两个学提琴的男女学生要来。姚蓓欣然应允。随后,在文老师的伴奏 下,姚蓓又放声唱了《梭罗河》、《宝贝》等外国歌曲。 姚蓓说该回去了。文老师提出送她回瓦厂湾。她说有亲戚来接她。果然,他俩向 堤坎上走去时,小兰的哥哥正在堤坎上大声叫她。 第二天是星期天。姚蓓早上洗了头发,用一根手帕将头发松松地系着,便向半边 街走去。文老师家大门洞开,门前扫得很干净,屋子里更是清清爽爽的。屋后虽 仍飘来一股羊骚味,但并不令人反感。她在门口叫了一声:“文老师!” 文老师边下楼边高呼:“请进!请进!” 当姚蓓在老式黑漆方桌边落座后,文老师端上先泡好的菊花茶。她边寒暄,边打 量文老师。文老师的额头上有两道深深的皱纹,镜片后的眼球凸出,看得出属深 度近视。鼻梁很高、很正,嘴唇习惯于紧闭,整个面部给人以知识分子饱经沧桑 之感。她觉得这是傅少雄、老董之外的又一种男子汉的典型。 姚蓓发现文老师也在仔细打量她。她相信自己的魅力,相信自己昨晚就已激发起 了这位大她十几岁的男子的好感与热情。这位文老师今天洒扫庭院、开门恭候就 是明证。自己想和文老师接触,主要是受他小提琴技艺的吸引,其他暂时还没有 去想那么多。 “想到楼上去看看吗?” 姚蓓点点头,随文老师上楼。 楼上是卧室,进门靠右壁是一张旧书桌,左侧是老式木床,挂着蚊帐。临街的窗 户下有两只凳子。小门这一壁上挂有三个相框,两个小相框是老人的照片,那个 大相框里嵌着许多小相片。下面是小书架,最上一层放置提琴盒,中间两层有一 些破旧的书籍,底层是杂志、旧报纸之类。 姚蓓举头凑拢大相框,看里面的照片。这时,文老师手托提琴站在窗口拉动起琴 弓,一首托赛里《小夜曲》从琴弦间流淌出来。姚蓓熟悉这曲子,跟着哼了起来。 她眼光仍在那些不配套的大小相片间扫射。可以看出这确实是个书香世家,文老 师学生时代的照片显示着朝气和智慧…… 文老师演奏《拉兹之歌》时,姚蓓和着旋律放声唱了起来—— “……我和任何人都没来往,——没来往。活在世上,举目无亲……”   清晨一场暴雨,带来了凉爽。骤雨初歇,天边仍翻滚着乌云;江边的石梁子 早被浑黄的江水淹没了。几根原木时起时伏从上游冲下来,又向下游漂去…… 文老师伫立堤坎上,吟哦着: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 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裂岸…… 他没有带小提琴。他是到江边来看今年最后的一次涨水。他顺着河边向下游走去。 许久没有远足了,今天凉爽,他想信步走到峡口镇,在那里吃一碗面条,再漫步 回来,来回三个小时足够了吧。他边走边哼着曲子,思想也信马由缰古今中外纵 横驰骋起来。 古代的,他想到屈原,想到苏东坡;外国的,他想到莫扎特,想到萧邦……屈原 蒙冤沉江,东坡遭谗流放;莫扎特饿得用创作的手稿换取一份牛排,萧邦以音乐 救国却病死他乡……为什么天才总要遭受折磨?总不得善终?仰首问天公,天理 何在?文老师回想起学生时代,那时真是雄姿英发,气吞万里如虎。如今呢,烟 飞灰灭!假如大地震发生在滨江沙溪,连这臭皮囊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人啊, 多么渺小。渺小的人物却还要遭受巨大的压力——“右派就是反动派”,“踏上 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 屈原尚有婵娟,东坡有樊素、小蛮(这里苏东坡应为白居易,文老师记错了—— 作者);莫扎特有他的天使,萧邦有乔治·桑……我有什么呢?我有肺病,有这 曾患肺病的孱弱之躯! 文老师热泪盈眶。此时乌云压顶,天边扯了几道闪电,几个炸雷之后,大雨如注。 他抹了一下脸,抹去那分不清楚的雨水和泪水。衣裳淋湿了,江风中他感到有点 冷,便钻到路边大牌坊后躲避。 雨渐渐停了。文老师感到“内急”,他想对着路边的牌牌冲一泡尿,以泄心中之 愤。但迟疑一阵后终于不敢,他怕有人发现后又来清查反革命。便把尿撒向了江 水。 他在峡口镇吃了二两小面后,走回家拉伸睡了一觉。 文老师醒了,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他翻身坐起来,却见姚蓓坐在桌子边。 “你从嫂嫂家来的吗?”文老师已知道姚蓓的嫂嫂就是黄小兰。 “我从江湾直接来的。——从后门进来的。”姚蓓身着的确凉套装,显得很成熟、 很美。 文老师这时才发现室内开着灯,一看窗外,天黑尽了。 “还没有吃饭吧,我下去生火。” “我已经准备好了。”只见桌子上有卤肉、凉面、花生糖…… 文老师朝姚蓓笑道:“今天是你生日吗?” 姚蓓点点头,调皮地笑了。 她脱下衬衣,只穿着薄背心走到文老师身边,挨着他坐下来:“文老师,我要, 要……要悄悄和你好……” 见文老师愣愣地反应不过来,姚蓓抓住他的手,拉向她自己起伏颤动的乳房。 “这不是做梦吧?”文老师搂着姚蓓,颤抖的右手抚摸着那美妙的乳房,喃喃地: “玛丽亚,玛丽亚……我的玛丽亚……”   姚蓓和文老师建立了秘密关系,每星期都要到沙溪半边街去一趟。 遗憾的是文老师是一个性无能者。那天第一次他就阳痿不举,姚蓓心里很失望, 却不甘于就这样了事,她鼓励文老师用手指——指交,渐渐有些快感。而后,文 老师主动用嘴唇亲吻姚蓓的阴唇,并努力将舌头伸将进去……姚蓓激动起来,呻 吟起来,得到了一种性的满足。 世界上哪有十全十美之事?就是两全其美也难。文老师有艺术天才,而那家伙却 雄不起来。其实,姚蓓是为文老师遗憾,她觉得文老师无法品尝到女人真正的滋 味,像《少女之心》描写的那样……让他吃了几副中药也不见效,这乃是多年抑 郁所致,是心理和生理双重损伤的结果。然而文老师说他已很满足了。他说,能 和姚蓓相拥而眠已是最大的幸福。能抚摸她,舔她,心理上得到极大快感……   一次口交之后,文老师眼眶里闪着泪光说,他就怕今后有一天失去姚蓓。姚 蓓很感动,她说,即使不能结婚在一起,但自己是把这里当成家的;纵然今后走 得再远,每年至少总要抽空回一趟这个家的……           也许是 爱情的力量,文老师身体好得多了,脸色也好些了。原先,他挤的羊奶都卖给人 家;现在,每天他自己也喝一杯。 文老师从过去的学生那里,用低价为姚蓓购得一把旧提琴。他教姚蓓拉小提琴, 教她认五线谱,姚蓓进步颇快。仅仅两三个月,姚蓓已能独自对着乐谱演奏了, 尽管技艺并不高。 粉碎四人帮的消息传来,沙溪半边街也燃起鞭炮。那天姚蓓又带来一些好吃的卤 菜,和文老师一起在小楼上演练了两曲小提琴二重奏。曲子是贝多芬的《欢乐颂》 和《拉德斯基进行曲》。   儿子满周岁那天,姚均在“大水池”国营餐厅请客,除小兰和她弟弟、老董 夫妇、傅少雄外,还特地请了介绍人——理发的王师傅和他女儿。姚均父亲正在 川江跑船,姚蓓陪伴母亲来了。 两张餐桌并在一起,叫了不少菜。姚母笑得嘴巴合不拢来。姚蓓面带淡淡的微笑。 她发觉傅少雄和老董——侯医生的男人在偷眼看她,便装做未看见,一副目不斜 视的样子。 姚蓓早就听说侯医生年轻时的风流浪漫,现在看来,她确实有魅力,居然能征服 董操哥而又把傅少雄网到手。平心而论,除了年龄大些,她比嫂子小兰强多了。 那种女知识分子的气质很出众。关于董操哥的风流韵事,姚蓓也听到过一些。这 不,那老董喝了两杯老白干,那色迷迷的目光不时向自己射来。 侯医生向傅少雄递去一个眼色,却被姚蓓看在眼里。姚蓓不禁冒出一个荒唐的念 头;侯医生和傅少雄搞,给老董戴了一顶绿帽子;那么,我也就要和老董搞,让 你侯医生也戴一顶绿帽子。老董虽比傅少雄大六七岁,但红光满面,身板结实。 看得出是一个精力过剩之人。再与文老师一比较,那文老师简直像个病号,年龄 也出老些……这老董既然是个风流操哥,那方面肯定经验丰富……想到这里,姚 蓓脸红了。 老董夹菜时与姚蓓四目相遇,见她脸红了,却无厌恶之色,心中窃喜。看来,这 小姐确实想男人了。少雄不敢上——我上。于是盘算起如何去勾引她……   周末中午。姚蓓提着小提琴盒准备去沙溪。她先到副食门市部想买点东西, 进门却撞见老董,只见他提着一小网兜酱油、豆办之类调料。老董见她提着小提 琴盒,笑道:“想不到你还会拉小提琴!走,到我家去拉琴,让我见识见识。” 姚蓓脸红了:“我才学不久,不敢献丑。” 老董问她来商店买什么?她支吾着,最后说顺道来街上看看。 老董突然压低声音说,他家里有一部手摇唱机,还藏着几张好唱片。对学小提琴 肯定有帮助…… 听到他有唱机,姚蓓兴奋起来。无论学歌、学琴,有唱机最好,可以随机反复练 习。当然,她知道老董竭力想接触她是心怀鬼胎。她想:就看你老董能耍出什么 花招? 见姚蓓同意去听听唱机,老董大喜。两人向老董家走去。 老董的唱机虽旧,质地不错。唱片也堪称精品,有一张是俄语版,其中有《莫斯 科郊外的晚上》、《红莓花儿开》、《三套车》等著名歌曲。这张唱片放第二遍 时,姚蓓拉起了小提琴,老董拍手叫好。随后放的一张唱片,全是华尔兹舞曲, 旋律很美。老董问姚蓓会跳国际舞吗?姚蓓摇摇头。“我教你跳吧。你有舞蹈基 础,保你半小时学会。”见姚蓓不好意思,老董说:“过去的高中毕业班都要教 国际舞……有十多年不准老百姓跳舞,现在开禁了,不会跳国际舞那太遗憾了!” 姚蓓小时候在区文化馆见过跳国际舞,男女成对,一对对的,很优美。而老董和 侯医生跳舞是老搭档,当年在江湾是很有名的。老董身材不错,是跳舞的高手…… 姚蓓动心了,老董来拉她,她顺势站了起来。老董带着她跳华尔兹,一边口里打 着节拍:“一、二——三;一、二——三………” 姚蓓学得很快,只偶尔踩着老董的脚。跳了几曲,姚蓓已掌握要领,渐渐有了兴 趣。 这时,趁跳旋转舞步,老董却把她抱得越来越紧。见姚蓓毫无反应,他突然在她 脸上吻了一下。她要挣脱,老董一下把她抱了起来,吻着她的嘴唇……把姚蓓抱 进卧室放在床上。见她闭着眼睛,显出一付柔若无骨的模样,那丰满的胸脯却在 起伏不停。老董脱下姚蓓的军绿色长裤,姚蓓毫不反抗。他又解开她的上衣,露 出那又白又嫩的乳房。老董去吻那乳房……吻她的肚脐眼……姚蓓浑身战栗起来。 …………   老董几次想在傅少雄面前炫耀他把姚蓓搞到了手,却几次都忍住了。他信奉 这么一句色鬼的格言——十个女人九个肯,就怕男人嘴不稳。 他几次去“拦截”姚蓓,都未成功。看来,姚蓓是在躲他。老董记得有这么一句 话:“有其一,必有其二。”俗话也说,“有了头回,就有二回”……那么,姚 蓓为何要躲他呢?到底怎么回事?明明是把她搞得很舒服的嘛! 那天姚蓓临出房门前丢下一句话:“小心别人搞了你老婆!” “随她的便,她要去嫁给别人也可以……”老董嬉皮笑脸地。 后来,侯医生回家时,老董躺在破沙发上,故意马起个面孔。侯医生脸带笑意问: “啥子事情不开心?” “你又遇见啥子高兴事?!”老董大声反问。 “我么,收了十个鸡蛋的礼……”侯医生饰掩着内心的不安。因为下午同傅少雄 在鹰爪水库的竹林深处幽会,尽情云雨了一番——此时,最怕老董来“强奸”她。 好在楼梯响了,儿子放学了。   这天下午,姚蓓提着菜篮径直去了沙溪半边街。 文老师属于错划右派是无疑的。“更正通知”已送达他手里。由于他当年是在校 大学生,现在无单位接收。因此,工作安排尚有待落实。他并不着急,二十一年 都熬过来了,岂在乎几个月时间。他隐隐担忧的是自己的身体,半个月前他又咯 血了。他瞒着姚蓓,也一直没有去结核病防治所,只悄悄吞服异烟肼药片。 姚蓓要和他接吻,文老师借口支气管炎发了。亲热一番后,姚蓓说今晚要赶回江 湾,明天一早要上班。文老师怅然若失,慢吞吞说道:“等我工作落实后,能生 活在一起就好了。哪怕一年两年也好。” 姚蓓没有搭腔。后一句话她没有弄明白,“一年两年”到底是啥意思?就是公开 和文老师同居,她也不怕旁人笑话。关键是文老师的阳痿,同居不成了有其名而 无其实吗?再说,真要如此,何必等到工作落实?难道我姚蓓是嫌你无工作 吗?……   姚蓓“顶替”老爸,安排在航运招待所当服务员。航运招待所在市区嘉陵江 畔。那里有几个女招待员比姚蓓还漂亮,又年轻。所以姚蓓在单位并非特别引人 注目。 一次联欢会,姚蓓展开歌喉唱了一曲《喀秋莎》,赢得全场热烈的掌声。“再来 一个”、“再唱一曲”的喊叫声此起彼伏。姚蓓一连唱了四支歌才退下场来。随 之而来的是几封情书和无数请柬。几位追求者中,水上派出所的小蔡终于获得姚 蓓的芳心。 小蔡是男高音歌手,又会弹吉他,长相英俊,只是比姚蓓还小四岁。他和姚蓓的 男女二重唱效果相当不错。不到三个月,两人有了同居关系。 当姚蓓将小蔡带回江湾,请哥哥姚均“打分”时,想不到姚均在小蔡走后只给了 50分。“不及格吗?”姚蓓认为跛子哥是在开玩笑。“真的,我认为他不行!” 姚均说,小蔡学识太浅薄。他爱音乐,却居然不知道贝多芬是哪国人,不知道维 也纳在何处;更不知道中国的古曲《雁落平沙》、《十面埋伏》……谈到文学, 他更不懂,不知楚辞汉赋,不知杜少陵、苏东坡,也不知道郁达夫、徐志摩…… 谈时事吧,问他真理有无标准?他张口打哇哇。这种人不过天生的嗓子好罢了。 他长相好,更容易惹麻烦;他比你小几岁,今后会甩掉你的……到时,你后悔就 迟了。 姚蓓听不进去。她认为哥哥有偏见,前次听说小蔡是水上派出所的,姚均就直摇 头。今天说这一大篇,完全是以自己的修养来要求别人。 母亲就此没有说好歹。兄妹俩闹了个不欢而散。   文老师工作问题落实了。区复查办和区教委协商后,安排文老师就近在沙溪 初级中学任数学教师。 文老师托学提琴的学生给姚蓓捎去这好消息。 星期天,姚蓓偕小蔡去沙溪半边街文家。只见屋里添置了新帆布沙发、新三开柜, 后院的羊骚味也没有了——羊子卖了。当姚蓓将小蔡介绍给文老师时,文老师心 里一沉,说话也变得有气无力的了。饭后去江边,文老师拉了两首小夜曲,音色 不如往常,但小蔡却赞不绝口了。在姚蓓的要求下,文老师为她和小蔡的小合唱 《吐鲁番的葡萄熟了》作了伴奏…… 夕阳西下,姚蓓和小蔡向文老师告辞。走完半边街,姚蓓听见文家小楼隐隐传来 托塞里《小夜曲》的琴声,她有所触动,产生了一点点儿伤感,情不自禁地在心 里随着琴声哼起了:“往日的爱情,已经永远消逝;幸福的回忆,像梦一样留在 我心里……”      姚均去父母家吃晚饭。饭后,老母悄悄对他说,姚蓓的婚事吹了。 “明明是被男方甩了嘛!我早就说过,她不听。同居快一年了,现在竟闹成这样! 看她还有什么脸来见我!”姚均气呼呼地发泄了一通。 巧的是,姚蓓此时正站在门外,她手里拎着一大袋苹果。她听见哥哥的话,眼泪 簌簌地直往下掉。她回转身,悄悄走了。 原来三个月前,姚蓓的男友小蔡在一次演出中认识了一位名叫申美的女报幕员, 这女子比姚蓓小六岁,人也漂亮。关键是她父亲乃长航管理局某部门的官,加之 她主动频频向小蔡进攻。小蔡这种秕糠装成的绣花枕头,岂有不被俘虏之理?等 到姚蓓知悉内情,生米已煮成熟饭——小蔡已在水上派出所办了同意他和申美结 婚的证明。 小蔡跪在姚蓓面前,痛哭流涕地说自己犯了错误,对不起姚蓓。只求姚蓓饶恕他, 他俩的关系好说好散。并说只能这样了,因为女方申美已怀孕,他不同意结婚就 得坐牢……姚蓓哭了,她想狠狠地抽小蔡几耳光,她举起了右手,小蔡也等着她 打。但是姚蓓没有打他,扬起的右手又颓然放下了,她扑到床铺上放声痛哭起来。 她此时只恨自己没有听从哥哥姚均的劝告。 她想,幸好还没有和小蔡办结婚证。这种人,结了婚也会提出离婚的……男人啊, 有几个是好的? 沙溪中学的文老师被抬进乡村医院,医院就下了病危通知书。文老师身边没有亲 属,请人将他抬进医院的是跟他学琴多年的学生——现在沙溪中学理化实验室的 助理老耿。老耿在医院的一个什么登记簿上签了字,捏着病危通知书,好不凄然。 文老师患的是肺癌。医生说:据诊断,老文得肺癌已四五年之久,能拖到今天, 算是奇迹。现在,在药物的支持下顶多能再拖三个月,弄得不好,随时可去“高 烟囱”…… 老耿给文老师在成都的姐姐写了一封信,附去病危通知书,希望他姐姐能来见他 一面,并料理后事。 回信来了,是文老师侄儿写的,说他母亲患高血压也卧病在床,不便让她知道舅 舅病危之事。至于舅舅的后事就仰仗老耿全权处理。到了那一天,舅舅的骨灰就 寄存在殡仪馆。请老耿到时把寄存单寄给他,他今后到滨江来取,以便让舅舅的 骨灰归葬祖籍…… 老耿收到这封回信后又去病房看望文老师。经过连续几周的化疗,老文已不成人 形。面对老文奄奄待毙的惨状,回想这二十几年老文的遭遇,老耿眼角淌下了热 泪。他回忆入院那天医生说的老文拖到今天是奇迹的话,他想,一定是那年老文 收了江湾那个女学生的缘故。那段时间,文老师精神好多了。老耿听过那女学生 的演唱和伴奏,记得是姓姚,可惜不知她的地址。否则,该通知她来见上一面。 文老师命苦啊,平反后安排工作还不到一年,连女人的滋味也不曾品尝过!老耿 抹去眼角的热泪,长叹了一声…… 2001年11月14日改定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