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夜歌 蚂蚁 一 阿妮在空旷的客厅里等待罗丝。约定的时间已过去了五分钟,她隐隐有些不安。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径直走到窗口,眺望着远方。天气变化了,窗外刮起一阵大 风,空气中传来沉闷的雷声和街头的喧哗,楼顶悬垂下来的萝藤也随之摇曳起来。 她又一次嗅到这座城市的气息。她从小在这里长大,她了解这座终年晦暗的城市 里弥漫着浮华、喧嚣和颓糜。她憎恶这片灰色的土地,但是又和它密不可分。她 常常幻想她的故乡在一个遥远的国度,而自己是被绑架到这座城市,出卖给荒诞 的生活。 阿妮转过头,把目光投向蓝色的房间,简陋的家具在幽暗中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阿妮托同事蒋弋帮她找了这套带家具出租的公寓。离开父母独自居住,这个念头 在她心里蕴酿了多年。她在家里倒有一间宽敞的卧室,可是从她记事起,这间卧 室就没有关上过,她的母亲会随时进来看她在干什么。她屋子里所有的抽屉都没 上锁,所有的信件和笔记都会受到检查。她厌倦了这种集中营似的生活,所以一 间属于自己的屋子在她眼里意味着一个独立的姿势。 蒋弋找到了这套两居室的屋子,在一环路外的居民区里,环境优雅,家具简单实 用。阿妮很满意,只是嫌房租稍贵。蒋弋建议她找个同伴,既互相照应,又可以 分担租金。他向阿妮推荐了罗丝,因为她也准备租房。 阿妮和罗丝只见过两次,一次在蒋弋家的聚会上,另一次在一个咖啡馆里。阿妮 印象中她是一个安静的女人,在人群中显得很沉稳,大家聊天的时候她总是默默 听着,偶尔掠过一丝笑意,像波纹一样在眼睛里荡漾开。这种笑容有些奇特,但 并不令人不快。阿妮觉得罗丝的态度坦率大方,具有成熟女人独有的平和与聪慧。 这些感觉几乎没有任何依据,但是阿妮一向轻信自己的直觉,所以她听了蒋弋的 建议,便毫不犹豫地接受了。 阿妮打电话约罗丝来看房子,罗丝很干脆地答应了。她的声音镇静柔和,听上去 似乎很愉快。她们把时间订在周六下午四点,阿妮早早就来了,可是罗丝直到四 点二十还没出现。 阿妮百无聊赖地走来走去,她打量了一会儿墙上挂着的风景画,画上有一条幽寂 的小径,被击断枝干的柏树在地面投下斑驳的阴影。阿妮突然想到这幅画应该取 名叫《巴马修道院》,因为司汤达曾经在这本书中描写过同样的情景。她再次走 到沙发边,用手指触摸茶几上一束绢制的假花。这时她发现茶几下有一个很小的 抽屉,她弯下身子拉开它,一架小巧的双筒望远镜出现在眼前。她迟 了一下,拿着望远镜走到窗前。 透过玻璃镜片,阿妮蓦然看到一张男人的脸庞,他那么近,几乎就在她的鼻子前, 可以清楚地数出脸上的纹路和毛孔。阿妮心里一惊,猛然放下望远镜。男人的面 孔消失了。她望着对面,不远处有一幢大楼,鸽笼似的阳台密密麻麻地突兀出来, 在一只铁笼里,晃动着一个模糊的身影,这就是她看到的男人。阿妮放下心来, 她确信这人不可能看见自己,于是再次举起望远镜。 这一次她把视线投向更远的地方。她看到了鳞次栉比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缓 缓蠕动着,一个背着大书包的孩子站在闪光的玻璃橱窗前,久久凝视着美丽的塑 料模特。街头巨大的宣传画不知何时被掀起一角,在风中互相拍打。宫式街灯上 布满尘垢,一个身穿灰色风衣的女人从灯柱下匆匆掠过。阿妮调了一下焦距,这 时她认出了罗丝。她瘦削的脸上带着焦虑的神色,双眉微蹙,不时抬头望望周围 的建筑。她插进一条狭窄的小巷,走了一段又退出来,继续打量四周。阿妮看出 罗丝迷路了。她很难想像在这座城市中有谁会迷路。这是一座混乱之城,但同时 又是一座秩序之城,它像迷宫般迂回交错,但是每一个人都有各自的生活路径, 在自己的领域中游刃有余,永远也不会丢失。显然罗丝不属于这个城市,她茫然 地穿梭在人流中,如同混入乐章中的一个不和谐的音符。阿妮突然想到,罗丝眼 里的这座和她意识中的城市是多么不同,完全是两个毫无关联的世界。 她继续注视着罗丝,她步履匆匆,仍然在几条街道间绕圈子,犹如一只铁灰色的 大鸟,奋力扑打着双翅,追逐自己的影子。最后,她终于走近了这幢公寓,消失 在黑洞洞的楼梯口。几分钟后,她推开了虚掩的房门,脸上带着歉意的微笑。 星期天晚上,蒋弋和阿妮在一家小酒吧面。“怎么样,你们能相处吗?”他问。 “还行,”阿妮沉吟了一会儿说,“她是谁?” “一个杂志社的编辑。我告诉过你的。” “我想知道更多的东西。” 蒋弋笑了起来。“对她有兴趣?” “大概是吧,”阿妮若有所思,“她身上有一些奇怪的东西,我喜欢。” 蒋弋盯着阿妮,慢吞吞地吐出一个烟圈。“也许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神秘。我对 她也不太了解,不过我看她和别的女人没什么两样。这种类型的女人太多了,标 榜前卫、自我放纵,在各个城市游荡,跟碰到的每一个男人睡觉。” “可是你介绍她和我在一起。” “阿妮,我们都不是小孩子,”蒋弋突然严肃地说,“我只是为你找个室友,而 不是寻找精神伴侣。她是什么样的人并不重要,她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 我们都应该习惯一个不完美的世界。我相信你们会相处得很好。” 阿妮不再说话。他的话让产生疑惑。蒋弋表示接受罗丝的生活方式,但是又明显 地表现出蔑视,那么他对罗丝的“接受”绝不是一种“认同”。阿妮清楚这两者 间的差别没有认同的接受只是一种漠视,即对他人的命运听之任之,无动于衷。 而认同则是建立在理解或信任之上,带着关切的意味。蒋弋并没有真正接受罗丝, 但是他表示宽容,这种宽容究竟是什么呢? “有一个问题,”阿妮笑着说,“你是不是也跟她睡过?” 蒋弋的眉头皱了一下。“我觉得你不该问这种问题,虽然我并不介意回答‘是’ 或者‘否’。” 阿妮明白他的意思。他们是好朋友,但友谊是有一定前提的,必须不危及个人生 活的自由和完整。而这种私人性的问题已经抵达了这个疆域。她微微一笑,“我 只是开个玩笑。” 二 晚饭后罗丝在厨房里收拾碗碟,这已经成为她的习惯。她和阿妮平时在一起吃晚 饭。楼下有个净菜市场,下班时顺便捎个菜,简单加工一下就是一顿晚餐。她不 是一个好厨师,但是她不讨厌厨房里的工作,这些机械的劳动中隐藏着一种奇异 的乐趣,每当她用娴熟的动作把一切收拾得干干净净,心头便漾起欢悦之情。 她回房间,在镜子前站了一会儿。寂寞在幽暗中无声地弥漫,她用一把刷子慢慢 地梳理自己的头发。阿妮的房间半掩着,柔韧如丝的《弦乐四重奏》从音箱里流 溢出来。罗丝捕捉到琴弦细微的震颤,犹如一张弓切割着最纤细的神经,她不禁 抽搐了一下。她决定出去走走。阿妮在灯下读书,她们相视笑笑,罗丝轻轻关上 房门。 夜色像天鹅绒一般舒适地包裹着她。罗丝在大街上逛荡,晚风迅疾地掠过幽蓝的 天空,她闭上眼睛深深吸气。高楼、街道、行人、闪烁的霓虹和明亮的橱窗,这 是都市的夜。阿妮常觉她厌恶这座城市,可是罗丝喜欢它,喜欢它繁茂的楼群、 纵横的街道、迷离的灯火,宏大、陌生,如同钢筋的森林,混泥土的迷宫。 “被放逐的地方就是回归之处”,有一天罗丝读到这句话时突然热泪盈眶。她曾 经在一个偏僻的地方呆过很长的时间,那里巨大的土地上笼罩着浓厚的忧伤,郊 外的田野散发出阴暗的光晕,荒凉的河流在夜里发出汩汩的声响。在这里经历的 一切几乎改变了她的血液,她至今回首时仍会心惊。那些感受过于沉重和强烈, 像旋涡一样吸住她、消耗她。她被榨干了,耗尽了。她最终离开了那个致命的地 方,辗转到另一个流放地,当她进入这座陌生的城市时,满怀劫后余生的恍惚和 感激。 一阵打击乐重重地撞入罗丝的耳膜,她抬头一看,前边小广场上围着一圈人,歌 声、掌声和口哨混合在一起,显得格外热烈。她走过去,隔着人墙张望,在圆圈 的中央,一个摇滚乐队正在演唱。 我按错一个键,世界变的颠狂 电话不合时宜,航班却正点起航 我把手伸向你,摸到湿漉漉的欲望 女士们,拉起裙子 我们到地狱里去飞翔 主唱紧闭双眼,扭动身躯,一头染黄的长发随着激荡的鼓点在面前拂动。罗丝奋 力拨开人群,踮起脚尖,艰难地搜索着鼓手的身影。她看见了。他端坐在灯光黯 淡的角落里,专心致志地敲击,他的动作迅捷有力,但神情却异常专注和冷静, 似乎完全沉浸在另一个世界,完全忽略了台下沸腾的观众。 她终于挤到了最前面,继续注视着鼓手。他没有变,依然留着水手似的平头,和 三年前一模一样。 三年前,罗丝还在那个偏远的小城,一天下午,她上街去买东西,恰好碰上这个 乐队在电影院外的空地上作露天演出。那是一个微雨的冬日,天很冷,观看的人 很少,但是歌手们唱得还是很投入。罗丝像着了魔似地被牢牢钉在地上。重金属 的撞击声直冲云霄,巨大的声浪像狂飓一般袭卷而来,这股强烈的气流几乎让她 窒息。她的耳膜被震痛了,可是却没有挪动半步。一种难以描述的激动紧紧攫住 她,泪水竟夺眶而出。那时她到那个小城有大半年了,已经深深地沉陷在平庸琐 屑的生活和绝望无助的情感纠葛中。怀着孕,形容憔悴,正在想办法弄掉腹中的 孩子。 而那一刻,那些沉醉的歌手和强烈的声响让她忘掉了眼前的烦恼。她聆听着他们, 如同聆听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呼唤。她知道他们的音乐很平常,可是这并不重要。 她看到了热烈的生机与激情,看到了青春、流浪、欢乐、热情,看到了生活中存 在的其他可能性。 她就这样站着,一直到演出结束才挪动麻木的双脚,恍恍惚惚地离去。突然,一 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小姐,我可以请你喝杯饮料吗?”罗丝抬起头,认出他 是乐队的鼓手。留着平头,白色羽绒服,眼神很和善,正含笑瞧着她。罗丝没有 犹豫就答应了。她和鼓手走进一家新开张的咖啡馆。 罗丝已经记不清他们当时聊了些什么,大概是关于天气、音乐、电影、足球等等。 咖啡馆里很暖和,他们坐了很久。天快黑的时候鼓手邀请她去他的住处,罗丝凝 视着他,摇了摇头。鼓手说,你太忧郁了,需要一点快乐,没关系的,我们会很 愉快,没有伤害、没有责难,只有快乐。不会有事的。他的声音温和,双眼直视 着罗丝的眼睛:好吗?罗丝避开了他的目光,再一次摇摇头。对不起,她说。鼓 手笑了笑,没有坚持。他付了帐,带着罗丝走出门去。夜幕已经降临,天空中似 乎飘起了细碎的雪花。他把罗丝送到公交车站牌下。两人无言地等待着汽车。后 来车来了。鼓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高兴点!”罗丝刚上去车门就在身后呼地 关上。她转身向他挥了挥手,汽车立刻开动了。 三年后,当罗丝再一次见到这位鼓手的时候,不禁感叹生活中充满了偶然和戏剧 化的巧合。她一直注视着鼓手,若有所思。演出渐渐接近尾声,围观的人也走了 不少,最后一曲结束的时候鼓手终于抬起头,目光漠然地扫过周围的人群。突然, 他看见了罗丝,似乎楞了一下。罗丝不能肯定他是否认出了自己,她朝他笑了笑。 人群渐渐散开了,几个中学生模样的人围着歌手们签名。鼓手向罗丝走过来。 “我差点没有认出你来。”他说。 “是啊,这几年我觉得老了很多。” “不,是变得更漂亮了。” 罗丝莞尔一笑,没有说话。他们沿着动火阑珊的广场慢慢走着,喷泉的声音在深 夜里格外响亮。有人在大声喊着鼓手的名字,他们已经把乐器搬上一辆小卡车, 正不耐烦地敲着车门。鼓手挥手示意他们先走。卡车呼地从他们身边开过,留下 一长串口哨和尖叫声。 罗丝跟着鼓手坐出租车到他家。她坐在一张舒适软椅上,看着鼓手从酒柜中取出 一瓶波尔多,倒进两个玻璃杯。“为重逢而干杯!”鼓手扬了扬酒杯,罗丝一饮 而尽。 暮春的夜晚,空气中涌动着蔷薇的气息。罗丝请鼓手放一渠音乐。她双颊微微红, 面带笑容,一连喝了四杯酒。鼓手默默地观察着她。 “你快乐吗?” “是的,”罗丝伸手抚摸他的头发,脸上露出慵懒又兴奋的神情。“我们曾经错 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但是它又回来了。” 他们在地毯上作爱。房间里没开灯,朝向阳台的窗户敞开着,夜雾缓缓流动。罗 丝闭上双眼,贪婪地呼吸着湿润的空气。鼓手深深地进入她的身体,她颤动着, 犹如水面漾起连绵不断的波纹。一条流经所有男人和女人的暗河袭卷了他们,向 茫茫无际的远方漂去。 三 阿妮第三次拔动电话号码,耳边还是传来“嘟——嘟”的声音。她放下话筒,无 精打采地蜷缩在沙发是。她疑心王冶是不是从地球上消失了。每个人都可能以种 种奇异的方式消失,就像玛雅人或塔里木河。 她感到孤单和疲倦。昨天下午她的母亲打电话来,再一次劝她搬回家去。她说她 和阿妮的父亲都很想她,他们老了,希望有个人在身边。母亲的声音苍老沙哑, 混着电流的嘶嘶声,像是人一部老电影中剪录下来的。阿妮不知道该对母亲说什 么,心里很难受。她想她和母亲都一直在以一种互不理解的方式来爱着对方,她 们爱得诚挚而深切,如同要荒漠上纵声呼喊,可是谁都得不对丝毫回应。她向母 亲保证每个星期至少回去一次,母亲失望而无奈地答应了。 挂上电话,阿妮突然非常想念王治,想听到他的声音。她骊上拨了他的号码,可 是没人接。他说过昨天会回来,可是到现在都没有任何音讯,就像被蒸发掉的水 珠一样。 她的恋人,像披着黑麾的幽灵,行踪不定,若即若离,在大大小小的城市间奔波, 又常常出其不意地回到她身边。他独立得像一匹野马,拒绝任何羁绊和约束。阿 妮知道他永远不会象传说中的情人那样全身心地依赖她,可是她宁愿这样。仿佛 她已经承认他们置身于黑暗之中,只能用这样的方式相亲相爱。 阿妮明白王治不希望自己感激她,也不愿她感激他。“感激”这个词带有受人恩 惠的意思,而他们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如果她愿意忍受孤独,或者在深夜里穿 越半个城市来到他身边,这是她的选择。 她扔下手中的杂志,趿着拖鞋走到罗丝门前叩了两下。“进来吧。”罗丝在里面 答道。阿妮推开门,看见罗丝正倚在床头看电视。 “我不想一个人呆在屋里。”她贴着墙壁,怏怏不乐地说。 罗丝温柔地笑了。她伸出手,“过来,坐这里来。” 阿妮走过去,紧挨着罗丝坐在床上,惬意地靠着一个枕头。罗丝正在看伊·卡赞 执导的《欲望号街车》,这部剧本的台词她几乎都背下来了,但她还是把影碟倒 回去,让阿妮从头开始看。 阿妮很快被影片吸引了。费雯丽忧郁的神经质的表情简直让人心醉。她全神贯注 地盯着荧幕,直到片尾的最后一行字幕消失。 “我想睡了。”她怅然若失,似乎已经疲惫不堪。 “就在这儿睡吧。我也累了。”罗丝关掉电视和壁灯,黑暗像一张毛毯覆盖了她 们。俩人沉沉睡去。 半夜时分阿妮被一种声音惊醒了,她以现罗丝在睡梦中呻吟,间或吐出一些模糊 不清的词句。透过窗外射进来的微光,她看见罗丝双眉紧蹙,眼睑和嘴唇颤动着, 鼻 上布满细密的汗珠,显出痛苦不安的表情。 “怎么啦?”她轻轻摇动罗丝的肩头。 罗丝醒了,睁开眼睛茫然地望着天花板,似乎在招唤游离出去的灵魂。过了半晌 她才答道,“做了个噩梦。没什么,睡吧。” 阿妮知道罗丝没有睡着,虽然她纹丝不动,甚至没有发出细微的呼吸声。她已经, 几次发觉罗丝睡不安宁,是什么在困扰着她? 罗丝轻轻起身出屋,浴室里很快传来哗哗的水声。过了好一会她还没有回来,阿 妮开始不安。她坐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到浴室门前。她听出罗丝在哭泣,这是一 种克制的、痉挛的抽泣,犹如舌头与牙齿的斗争,充满自我反对的意味。这声音 在水流声中时隐时现,持续不断。阿妮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发,在这种哀痛面前感 到无能为力,她转身返回房间。 半小时后罗丝进来了,她轻轻关上门,小心翼翼地拉开被单,悄悄躺在床上。突 然,阿妮伸出手臂拥抱住她。罗丝的身体一震,随即也回抱着她。 “你经历过痛苦。告诉我吧,也许这样会好受些。” “每个人都会经历痛苦,”罗丝缓慢地说,“我的痛苦并不比谁更深。” “可是我只想知道你的痛苦。我想了解你,罗丝 。”阿妮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凝视着她。 “我的故事很普通,这些事情每一天都在发生,在任何地方。”她叹了口气,接 着说,“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相遇,坠入情网。所有的开端都充满憧憬,易于承 诺,然后,阴影和忧虑就降临了。惶惑、焦虑、对未来无休无止的恐惧,再加上 生活环境的恶劣,这一切就变得难以忍受了。” “我们曾一度无法维持下去,他试图结束这种关系,可是我不愿放弃,我像着了 魔似的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垂死挣扎。后来怀孕、堕胎、大病一场,然后就发现 他已经有另外的女人。” 罗丝坐起来,在床头摸索着点燃一支香烟。 “他说他仍然爱着我,不愿我离开。但是他同时也爱着另一个女人,她在他最痛 苦的时候给了他慰藉和活下去的信心。于是我们就这样继续下去。这是一场漫长 的煎熬和考验,对信任、耐心、意志、精力和心理承受力的无限试探。我原以为 自己可以接受这种生活,但是我失败了,我不过是一个极普通的人。这种日子持 续了半年,我的神经几乎崩溃。我无法摆脱对他的依恋,也无法摆脱每一天无穷 无尽的自我折磨。我觉得自己已经被耗尽了,就像一匹日夜狂奔的野马,气喘吁 吁、精疲力竭,却怎么也无法让自己停止下来。 “这时候我才清楚地意识到这样下去的后果:一切都将消耗贻尽,不仅仅是我自 己,还包括他,包括我们之间的一切。我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最后我终于逃 离了,一个人来到这个城市。” “你恨他吗?”阿妮问。 “人是一种渴望平衡的动物,而痛苦往往需要仇恨去平衡。当痛苦超出一定范围 的时候,忍受痛苦的唯一方式就是把它转化成恨,集中在他人身上。可是我做不 到。我没有仇恨的习惯,而且,我很清楚他对我的善意的期待,无论如何,他始 终希望我过得更好,而我也是同样。” “你还爱着他?” “我不知道。” 两人久久没有说话,阿妮握住罗丝的手。 “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你后不后悔?我知道你过得不快乐。” 罗丝沉吟了一会儿,回答说:“我不知道。” 四 王冶从窗帘缝隙间看到一线青灰色的光带,他慢吞吞地起身拉开窗帘,夏日午后 阴霾的天空在窗外舒展开。灰白的云宛如一块无缝的平板,沉沉地扣在头顶,薄 薄的天光像水中的尘埃在空气中缓缓漂移,无声无息地填满钢筋混凝土和玻璃构 筑的深谷。 墙上的挂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午后漫长的时光像一段凝滞透明的液体,他无 法判断出大约几点钟。长时间的睡眠让他的脑袋嗡嗡作响,眼皮沉重得像铅块, 胃部也开始骚动了。他靠着墙壁坐到地上,拿过一瓶威士忌,倒了半杯,仰头全 喝下去,然后用颤抖的手点燃一根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透过袅袅升腾的烟雾, 他眯着双眼,打量着空荡荡的房间。 泛黄的天花板上蒙着几缕蛛网,浅蓝色的壁纸在接缝处已经卷了边,露出几道灰 白的墙面。“醒来是不可忍受的”,他心里突然念叨起这句话,像一道魔咒似的 挥之不去。他强打着精神穿上衬衫,晃晃悠悠地下楼去了。 一到街上,热烈喧哗的气息顿时扑面而来。一切都一如往常,互相交汇而无法辨 别的嘈杂人声,不知何处传来的支离破碎的音乐,闪烁不断的信号灯,穿插不息 的汽车,这些声响和形象如同一部定时上映的电影,每一天都会重播。王冶突然 觉得这一切其实并不存在,不过是来自昨天、前天甚至去年的渺远的回声。他浑 浑噩噩地走着,不时跟迎面而来的人相撞。他听到一个女人恶狠狠地吐出个脏词 儿,他看了看她,一声不吭地继续往前走。 他拐向一条小街,信步走进一个常去的咖啡馆。他坐在吧台前,要了一杯加冰的 威士忌和一份火腿三明治,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咖啡馆里没有什么人,沉寂的 空气中缓缓流淌着几十年前的蓝调音乐,和玻璃碰撞的声音融和在一起。 王冶开始思忖下一步该做什么。家是不想回的。继续闲逛?喝洒?找女人?他确 定自己需要拥抱着一个有温度的肉体,可是抱谁呢?其实谁都无所谓,可是要把 这个谁设定为某个具体对象却不那么好办。他大脑中浮过一个个女人的形象,却 又觉得兴致索然。这时他想起了不久前遇到的那个叫罗丝的女人。那天他们乐队 在喷泉广场演出,他发现一个女人注视着他,朝他微笑。她看上去很面熟,他在 记忆中竭力搜索这张面孔,可是却一无所获。他确信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他 们可能在一起交谈过,甚至做过爱,他记不清楚了,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 又一次出现了。 他把她带回家,跟她做爱。他们彼此都很满意。他从她的支言片语中勾勒出他们 相识的草图:几年前的一天,他们在一个遥远的小城相遇,度过了愉快的几个小 时,然后他送她回家,什么也没有了发生。他隐约回想起这件事,但又觉得记忆 中的那个女人的形象似乎和她不大相符。不过他对现在的她更感兴趣。她是个聪 明的女人,平和而热烈,快乐又沉郁,身上总有种互相矛盾、让人捉磨不透的秉 异。他不想深入地了解她的生活、情感、思想,但是他揣摩自己大概愿意跟她一 起消磨掉这个星期天剩下的时间。 他叹了口气,喝掉最后一杯威士忌,付款出门。他在街头的公用电话亭给她打了 个电话。 “我可以来看你吗?” “来吧。”她告诉他住宅的详细位置,然后挂上电话。 阿妮陪父母度了一个周末,星期一清晨才回到公寓。她和罗丝住在七楼,当她走 到六楼准备歇口气时听到上边传来“嚓”一声关门响。她一抬头,蓦地看见王冶 正从楼上下来。她听出王冶是从她们的屋子里出来。阿妮惊诧地望着王冶,王冶 看到她也吃了一惊,愣在那儿。两人木然对视,突然阿妮开始大笑起来,似乎碰 上了天底下最滑稽的事情,她笑得喘不过气,眼泪都闪了出来。“别笑了。”王 冶下来抓住她的肩膀,试图阻止她。阿妮摔开他的手,转身冲下楼去。王冶怔怔 地望着她的背影,然后迈着沉重的脚步下去了。 下班后阿妮在街上游荡,巨大的噪声让她阵阵发晕。她下意识地走进小时候常去 的一个公园。夏日的公园里郁郁葱葱,长椅上依偎着一对对情侣;灌木丛中传来 “稀里哗啦”的声音,是麻将客们在切磋技艺。她漫无目的地逛着,不知不觉来 到游泳池边。一个年轻的女教师带着一群孩子在上游泳课,五颜六色的泳衣像水 面绽开的花朵。阿妮注意到一个穿白色游泳衣的小女孩姿态特别优美。她灵巧地 在碧波中穿梭,夕阳透过粼粼的水波照着她滑溜溜的身体,活像一尾顽皮的小鱼。 阿妮伏着铁栏,出神地瞧着他们游来游去。 有人在背后拍了她一下,她扭头看见王冶站在身后。 “结束吧,我不想看到你了。” “不,”王冶一把抱住她,让她的身体面对着他。“我爱你,阿妮,我不能够没 有你。” 阿妮用力挣扎,想从他的怀抱中摆脱出来,可是王冶把她抓得更紧了。她闻到他 身上强烈的酒精味。“你喝醉了,疯子,快放开我!” 周围已经有人在注意他们了。 “跟我走吧,阿妮,”王冶松开手臂,却用一只手牢牢地抓住她的手腕,“我无 法忍受没有你的生活。” 阿妮被他拖得跌跌撞撞,大声嚷道,“你要我去哪儿?” “别吵,阿妮,我们去小酒吧,去我们的小酒吧。”他拥着她的肩,摇摇晃晃一 走出公园。 半个小时后,他们坐在一个嘈杂的酒吧里。这是一个地下摇滚酒吧,顾客全都是 “圈内”的人。阿妮曾说这里集中了这座城市所有的变态狂人。酒吧里灯光昏暗, 震耳欲聋的音乐在污浊的空气中炸响,有个男人正举着话筒如泣如述地哀唱着。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巨大的声浪吞没出了他的声音。 “什么?”阿妮大声说。 “我说我们可以重新开始。”王冶对着她的耳朵大声说。 阿妮摇了摇头。 “可以,”王冶仰头又喝下一杯酒,“一切都是可能的,我们可以是鱼,是鸟…… 是一团火……快快活活……” “什么?” “一只鸟……”他的头几乎垂到阿妮的胸前。 “你喝醉了。” “我没有…… 这时刺耳的音乐戛然而止,一个DJ站到台前,用夸张的声调叫道:“注意了,女 士们、先生们,现有我们将看到著名舞蹈皇后朱丽叶小姐激荡人心的表演,这是 高潮中的高潮,朱丽叶小姐将邀请勇敢的男士和她共舞。让我们用掌声迎接! ” 激烈的音乐再度响起,一个染成紫发的性感女郎踏着鼓点走了出来 。她披着一层透明的薄纱,里面露出窄小的胸罩和三角裤。她随着节拍扭腰、摆 臀,接着伸手扯掉身上的薄纱,解下胸罩,挥舞着扔向台下。音乐的节奏更强了, 她加大了摇摆的弧度。人群像滚水一样沸腾起来。这时她跳下舞台拉起王冶的手, 邀请他共舞。王冶晃荡着走上舞台,和赤裸的朱丽叶小姐跳起贴面舞。他的舞步 凌乱粗野,像一颗失控的行星。人们起哄得更厉害了。朱丽叶小姐一边跳着,一 边笑吟吟地解开王冶的皮带,他的长裤一下子褪到膝间。一束灯光直射着他的双 腿,在双腿的中央,白色的内裤高高隆起。人群中发出疯狂的尖叫,几个男人冲 上台跳了起来。 阿妮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没头没脑地冲出酒吧,在黑黝黝的巷子里狂奔。她一直 跑到街心的广场上,才抱着玉兰花灯柱大口喘息。几分钟后,王冶赶来了,他气 喘吁吁,面色雪白,伏在圾垃筒上拼命呕吐。他紧紧抓住胸膛,似乎把五脏六肺 都呕了出来。最后他瘫着石凳上,汗水沿着面颊涔涔而下。 阿妮静静地看着他。 “对不起,阿妮。”他用虚弱的声音说。 “早点回去休息吧。我要走了。” “好吧,”他顿了一下,又说,“你不会来看我了吗?” “王冶,我非常愿意帮你,可是我已经没有这种力量,你自己帮助自己吧。我们 都只能这样。” 她转身离去,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王冶失魂落魄走到家门,突然发现屋门虚掩着。他推开门,看见罗丝坐在镜子前。 “你怎么进来的?” 罗丝没有回头,漠然地答道,“门没锁,我自己进来了。” 王冶关上门,顺着墙坐到地板上,罗丝仍然面向着镜子,一动不动。“我从镜子 里看到两根白头发,你看,”她把头发举到眼前仔细观察,“发梢是黑的,往上 开始发黄,然后变白,到根部就变成了雪白。这就是衰老的过程。我已经开始衰 老了,”她转身面向着王冶,用一种悲哀的语调说,“每个人都要衰老。” 王冶望了她一眼,她确实跟往日不大相同。面色灰败、憔悴不堪,眼角的细纹在 灯下显得异常清晰,仿佛一下子衰老了十岁。她闭上眼睛靠着椅背,好象已经疲 惫得无法再说一句话。王冶突然涌上一种深切的同情,他走过去拥抱她,想说些 安慰的话,可是他什么也没说出来,便拍打着她的背。他用嘴对着她的耳朵,似 乎要把全身的力气吹进她的身体。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她全身颤抖,脸上露出 歇斯底里的绝望和惊恐不安,眼泪大滴大滴地从颤动的睫毛间滑落出来。 王冶把罗丝抱到床上,不停地抚摸她。她慢慢平静下来,拥抱着王冶。他们已经 没有力量做爱,失望和孤独让他们紧紧贴在一起,没完没了地互相拥抱和抚摸。 罗丝神情凄凉,她抓过王冶的一只手,用力地握着。她的一个手指在他脸上缓慢 地划过,她亲吻他的脸颊。他们紧紧拥抱,似乎在寻找着各自身体上痛苦的痕迹。 王冶熄了灯,黑暗把他们推到被单下面,他们一边拥抱一边哭泣。两个孤独的人, 各自沉浸在自己的过去之中,也想象着自己的未来。他们互相依偎,却同样落入 孤独的陷阱中。 五 我看见阿妮站在窗前眺望。暮色沉沉,浓黑的乌云像一头头巨兽蜷伏在阴晦的天 空中,将月亮和星星挡在身后。远远的街灯开始闪烁,都市的夜即将开幕,可是 黛青色的天光仍然笼罩着一切。 阿妮举着望远镜四处观望,她把自己深深地隐藏在镜片之后,从傍晚到深夜,从 深夜到黎明。她看见对面六楼的四口之家每天六点准时开饭,五楼的老太太随时 抱着一只白猫,孤独地守在电视机前,七楼有一对新婚夫妇,一到晚上就大打出 手,天明的时候又和好如初。她看到街区花园里常有一个年青的姑娘在棕榈树下 等待她的情人,这个幸运的男人每天早上都乐呵呵地骑着摩托车送老婆孩子上班 上学。她看到一个疯女人有幽暗的公路上彷徨,深夜里一群醉酒的男女跌跌撞撞 地穿过马路,几个孩子挥舞着树枝从公园口冲出来。 阿妮每一天都注视着这一切,她是这座城市不眠的守夜人。她的脸苍白瘦削,带 着冷峻的神色,光洁的额头露出理想的闪光。她势必还将在这座城市停留,但这 并非她的选择。她是一个勇敢坚韧的女人,对生活充满不懈的求知欲,必定会把 她的探索进行到底。向晚的热风从南方吹来,她轻轻拂起脸上的乱发。我对她的 了解尚不深入,无法为她的命运提供庇护或归依。 她从风中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歌声,这是一首适宜在大风中高唱的歌曲,阿妮曾经 千百次听过。她竭力捕捉着风中的音符,跟着[它轻轻哼唱起来。她唱得小心翼 翼,似乎知道谁也不能在把歌声所代表的希望完整地表达出来。 风渐渐猛烈起来,云层中传来隐隐的雷声,要下雨了。阿妮再一次举起望远镜眺 望。街上的行人渐渐少了,广告牌在狂风中摇摇欲坠,纸片和碎屑像一群疯狂的 老鼠,贴着地面横冲直撞。罗丝在这片凌乱的背景中出现了。她穿着黑色的长裙, 神情忧郁、目光茫然,似乎完全沉浸在另一个世界,对即将来临的暴风雨无知无 觉。狂风吹乱她的长发,掀起她的裙裾,她步履散漫,像一个出现在风雨之夜的 女巫。她慢慢走近了,消失在黑洞洞的楼梯口。 几分钟后,阿妮听到罗丝的脚步从门外走近,她进了屋,站在阿妮的门口。 “你在做什么?” “眺望。” 罗丝走过去,双手揽住阿妮的肩头。“没有谁可以永远做观众。” “我知道。”阿妮转过身,注视着罗丝,“我在等你回来,好向你告别。” “你要到哪里去?” “我不清楚,或者回家,或者去别的什么地方。” 罗丝看了看墙角的两个皮箱,又看了看阿妮,泪水沿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 “不,你不要走,”罗丝抓着阿妮的双手,“我想你和我在一起,就我们俩。我 们可以离开这儿,到南方,到一个海滨小城,我们重新开始生活,没有欺骗,没 有伤害,永远都不分离。”罗丝的眼睛闪闪发光,她紧紧握住阿妮的手,兴奋而 急切地说,“我们明天就可以走,我还有些钱,我们可以找份工作养活自己。好 不好,阿妮,我们一起回家,我们再也不会孤独,好不好?” 阿妮拥抱着罗丝,泪水簌簌而下。“不可能的,”她喃喃低语,“不可能。” “为什么?为什么?”罗丝放声大哭。 “冷静点,罗丝,”阿妮拍打着她的背部。一阵狂风从窗外猛烈地吹来,巨大的 气流把她们吹得跪在地上。桌上的花瓶栽倒了,“砰”一声摔得粉粹。大雨刷刷 地落下,闪电一次次照亮她们煞白的面庞。 “你听,”阿妮突然说。 罗丝茫然地望着窗外,一道闪电掠过,雨柱在瞬间明亮的夜空中凝结了。这时她 听到了风中的歌声,缥缈、纯净、悠扬,在雨声中隐隐浮现。它来自邈远的苍穹, 隔着重重时空沓风而至,丝丝缕缕地飘进她们的房间,又飘进客厅,飘向走廊的 尽头。 阿妮和罗丝相视无言,她们站在窗前,寂然凝滞,像两座风化的石雕。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