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米丽小姐的星期五 蚂蚁 星期五下午,米丽小姐收到一封家乡的来信,信是从门缝里塞进来的,信封被磨 损了,皱巴巴地躺在地板上。她瞧了一眼右下角的地址,心动了一下。她已经整 整三年没有家乡的任何消息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一直在等待,不过当她用颤抖 的手指抽出信纸时,确实感觉到这是一次宣判。 信是一个做教师的远房表妹写来的,她用简洁委婉的笔调通知米丽小姐,她哥哥 在五月十七日晚上因洒后失足溺死在一条小河里。米丽小姐把信再读了一遍,表 妹还提到了葬礼和财产等事情,但米丽没怎么看明白。她只知道他已经死了,并 且通过一种陌生的语言来告知他的死亡。 米丽小姐又开始胃痛,仿佛有一双令人窒息的大手狠狠摁住她的胸口,迫使她恶 心呕吐。她倒了一杯白开水,吞下几片维生素和止痛药,然后在镜子前饮泣。 米丽小姐二十八岁了,在一个电器贸易公司做文案兼打字员。她生得不高不矮、 不胖不瘦,有一张拘谨严肃的面孔,一点不惹人注意。她的薪水不多,不过也足 以维持一个单身女人单调平板的日常生活。三年来她一直居住在这套简陋的公寓 里,像蚂蚁一样沿着固定的路径活动,每一天一丝不苟地重复着前一天的所有动 作。没有人知道生活在她眼中是一堆浑浊黏稠的物质,像肮脏的浴袍般湿漉漉裹 在身上,挣不脱、洗不掉,无法忍受,又无法不忍受下去。在过去的日子里,她 曾隐约意识到自己有所期待,至于期待的对象,却模模糊糊,有如阴霾的夜空中 微微发光的星云。随着时间流逝,这一线微光渐渐被更浓的夜色抹去,以至期待 本身也慢慢沉入了记忆的谷底。 哥哥的死讯像一只小虫在她心上蛰了一口,悲伤的液汁点点滴滴地渗漏出来。她 和过去的最后一丝联系被彻底截断了,从此以后,她将真那是正属于这片黏稠的 沼泽,完全与之融为一体。想到这里,她心里便涌起难以名状的惆伥和荒凉。她 凝视着镜子里灰白的面庞,泪水一串串滑落出来。 她独自哭泣了一会儿,渐渐感到索然寡味,于是站起来用一块纸巾拭掉泪痕。她 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拿过台历来看。星期五,二十六号,红笔在上面画了一个 圈。米丽小姐放下台历,匆忙走进浴室洗脸,又化了一点淡妆。她回到卧室,脱 掉淡灰色的套裙,赤裸着身子在敞开的衣橱前搜索着。她的衣橱很大,里面挂了 一些套装和家常衣裳。这点衣服对一个年轻女人来说实在太少,可是如果看一下 她衣橱底部的抽屉,就会发现她对自己并不吝惜,那里装满了各种高档舒适的内 衣和睡袍。 米丽小姐换上一条合身的棉布连衣裙,在镜子前拢了拢头发,又检查了挎包里的 东西,然后关门出去了。米丽小姐在开往离岛的列车上打量着周围的人。她对面 坐着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姑娘,正在翻看一本精美的英文杂志。隔着过道和她 相对的位置上坐着一个粗壮的农村女人,在向一个小伙子讲述她被骗卖到河南又 出逃的经历。她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兴奋而杂乱无章地说着,言语间隐约透 露出某种自豪,似乎因这番遭遇增长了见识 而感到高兴。农村女人身后的座位上有两个穿着警校制服的女孩子,她们留着极 短的头发,显得既妩媚又活泼。她们都是本城人,嘴里吐着朋克少年们最时髦的 词汇,并且每句话都带上两三个脏字。她们旁若无人地谈论教官、同学,谈性、 谈黑道哥儿们,她们的声音夸张而响亮,整节车厢里都能听见。 成串的脏话使米丽小姐感到不安,她抬头瞅了一眼对面的姑娘。她显然也听到了 那些刺耳的声音,但她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继续读着手中的杂志。她是个非常 漂亮的姑娘,有知识有教养,穿戴得大方得体。她在学校里一定选修了礼仪和形 体课,举手投足间都显露出训练有素的优雅。她的心性颇高,对自己的未来有非 常审慎的计算,大概会一步步实现自己的梦想。 米丽小姐再一次涌上一阵没来由的沮丧,仿佛她正在远离这个世界,并因此而感 到羞愧。这时列车到了一个小站,一个年轻人走进车厢,在她旁边的空位上坐下。 他很快打量了一下周围的人,然后把目光落在米丽小姐身上。 "请问你是不是周小姐?" "不,我不姓周。" "噢,对不起,"年轻人说,"你跟我的一个同事长得太像了,我还以为你是她妹 妹。" "是吗?"米丽小姐笑了笑,"我常常听人说我长得像谁谁,大概因为我长了一张 大众脸谱吧。" "不,你的气质很特别。" 米丽小姐又笑起来。她知道此刻她在这个年轻人眼中是美丽的。她的五官精致秀 丽,可是拘谨和神经质给她蒙上了一层呆板的面罩。一旦揭掉这层面罩,她就像 新鲜的苹果一样焕发出柔和的光泽。 她继续和年轻人谈话,得知他是《财经报》的记者,正在进行一系列关于本省旅 游业的采访报道。他向米丽小姐描述他在采访中的各各见闻和趣事。米丽小姐注 意到他谈话间不时瞅瞅那位女大学生,她没有进入他们的谈话,他也没跟她攀谈, 大概意识到这样的小姐不是一个小记者可以觊觎的。米丽小姐暗忖,他虽然言语 无味,见解平庸,但也深谙世故、异常精明。 火车到达离岛时记者给了她一张名片,请她有空给自己打电话。米丽小姐答应了, 可是出站后随手把名片和车票一起扔进了垃圾筒。米丽小姐走在离岛的中心林荫 道上,周围很安静,她的胃又开始疼痛了,眼泪不知不觉淌了一脸。她无法回避 哥哥的死。巨大的悲哀突然像海浪一样扑来,压得她喘不过气。她站在路旁做了 几次深呼吸,竭力平静自己的情绪。然后迈动颤抖的双腿,走进一幢红砖楼。 每个月的最后一个周五米丽小姐都要来这儿。半年前她经人介绍加入了"圣心俱 乐部",这是一个带着宗教色彩的聚会,专门为孤独而无所事事的人提供精神安 慰和娱乐活动。米丽小姐原以为这种组织类似于婚介中心,所以从来不感兴趣, 可是被同事拉来一次后,她发现主持者布道般的声音象一剂有效的麻醉药,让人 镇静而昏昏欲睡。她隐约得到了某种慰藉,于是在这里打发了很多上无聊的周末 时光。 这天俱乐部又请来基督教会的爱尔玛嬷嬷,为会员们讲解"人生之痛与上帝之爱"。 米丽小姐进屋时讲解已经开始了一会儿,她站在后排的一个角落里,听到爱尔玛 嬷嬷柔和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 "......上帝交出他的儿子在人世受难,用他的鲜血为人类赎罪。上帝的爱是为 了承负世人所不能承负的苦难而在自我牺牲中负出的。只有在这爱中,世人才能 获得谅解和赦免,将自身的一切苦痛和不幸交付给上帝,并因这爱得以愈合和再 生......" 米丽小姐喜欢爱尔玛嬷嬷,她是个和善的长者,慈祥的脸上沐浴着一种宁静的光 芒。米丽小姐聆听着她的声音,似乎得到些抚慰,身体慢慢放松,无力地坐在一 张椅子上。 讲解结束后人们纷纷走向活动室,米丽小姐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爱尔玛嬷 嬷走到她身边,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米丽小姐抬头向着她,泪水从眼眶里滑落出来。 "我哥哥死了。" "可怜的孩子,"爱尔玛嬷嬷拥抱了她,"他将在上帝的天国里永生。" "我不知道......"米丽小姐泣不成声,"我不知道......"米丽小姐没有参加当天 的娱乐活动,她很早就到楼上旅馆的房间里睡了。夜里下起雨来,雨水混着海浪 的气味涌进窗户。米丽小姐在半梦半醒中呼吸着这种潮湿的腥味,迷迷糊糊地想 到了家乡小镇。那个南方小镇里终年弥漫着这种湿气,她家大屋的土墙下生了许 多多足的昆虫,石阶上布满青苔,院子里的杂草有半人多高。小时侯她和哥哥在 草丛中捉迷藏、看昆虫搬家,弄得一身泥。 她的哥哥长着一张发青的瘦削的脸,身上也有一股潮湿的味道。他像院子里一根 柔长的草,根就扎在湿土里,整个人就是那个阴湿小镇的标志。他没有力量离开 那块地方,他的生命敏感而孱弱,被牢牢钉死在一片阴暗的背景上。也只在这片 阴暗中,他的生命才能散发出诱人的、病态的光。 米丽小姐离开家乡已经八年了,八年来她在很多城市间辗转流历。她还依稀记得 二十岁时的勇气和希翼,当时正是那些东西支持她决定和过去绝断。现在她才明 白她想摆脱的一切仍在那里,正如她所希翼的一切仍然是希翼,只不过变得更加 模糊和残破而已。 米丽小姐想到离家的那个清晨,哥哥送她到公路上。天才蒙蒙亮,他们走过镇里 唯一的一座小桥。桥边有一棵又细又高的梨树,繁花盛开、婷婷玉立,每一朵花 都像一团白色的火焰,在暗蓝的水面上燃烧。河水汩汩地流淌着,她哥哥突然说 这里是小镇上最美的地方。他朝她微笑,渐渐露出凄楚和恐惧的神色。她扭过头 不去看他,一个劲往前走。前面东边的天空开始透明,幽深的天空那么高,那么 静谧,她几乎无法呼吸。 米丽小姐被自己的哽咽惊醒,她坐起来,到窗户前大口吸气。雨还在下着,她离 开房间从旅馆的后门出去。大海就在前方,她几乎奔跑着过去。无边无际的大海 发出巨大的轰鸣,灰白的水面上堆积着灰白的泡沫。她的衣服被雨水淋湿了,渗 透出阵阵寒意。 米丽小姐凝视着起伏的海浪,恍惚看到一个苍白的身影在水中浮动。"水里很温 暖,"他张开双臂,用温柔的黑眼睛注视着她,"来吧,我等着你。" 米丽小姐伏倒在沙滩上,双肘弯曲,把头深深地埋在两臂间。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