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城南往事 觅之   城南位居南京城的南侧,那里街巷狭小,阡陌纵横,人文世俗,渊源流传。      我生于斯长于斯,对于城南,有着浓浓挥之不散的感情。青色的砖瓦,泛黄 的墙壁,褐木色的楼梁,大块的青石板地,吱吱呀呀直响的旧木板……构成城南 独特的风景,仿佛一帧帧老的剪影片,划着丝丝的白线,陈旧气息从银幕上传下 来,还有手摇着的放映机。      一 老房      城南的老房都是深入结构式,大门不甚气派,却也在门边蹲着两座小石狮。 门边有一块凸起的半圆形石块伏在墙上,石上有两个洞眼,是古时栓马的设置。      进门后,迎眼是两间厢房,中间有宽敞的堂屋,地上为青砖铺就,年深日久, 青砖被脚底磨出一道道印子,凹槽处是堆积的泥土。没有天窗,堂屋显得阴暗, 两边厢房呈黑色,站在背光处望去,仿佛时光隧道一般,仅有的光亮从这头拉到 那头。      再往前又是一扇门,依旧石头所建,有廊檐和门下盘石扶手。过了门还是厢 房,中间堂屋比先前的要小一些,幽幽暗暗,深到底部,出现一条极狭的楼梯, 木制的。年代已久,踩上去吱吱地发出声音,还有些晃。楼上全是木制,窗、门、 壁,都雕了花,由于堆积了大量的灰尘,已看不清形状。只有在阳光好时,用手 抹掉一条灰尘,才显现出酱红色的原木。      楼下的房屋较楼上要精致,窗前开凿了一口井,四周用水泥浇了。夏天的时 候,推开窗,便可以看到青色的井檐,上面布满了绳子勒出的条条纹印。在井边 照旧是要有水桶的,铁制桶,底部被换了几茬,新新地泛着白光。桶把手上缠着 一条小孩胳膊粗的长绳,绕了几圈,垂在桶边。地上水渍末干,一滩滩地冒着凉 气,就有好事的蚂蚁在水滩边缘爬来爬去,拖出一条条极细长的水印。      再往右些还有一座石门,通往后院,后院中的布局和前院大致相同,只是多 了一处花圃,种些梅兰菊瑰之类的花草。花圃边有一条路可以通往大门,只需拐 几个弯即可,好像有些曲径通幽的意味。      老房是冬暖夏凉的,住了好几口人家。天晴时,院中就会拉出很多绳子,挂 在其上的是白色床单,花色衬衫,绛色外套,还有一些零碎衣物。都滴滴答答滴 着水,在阳光下散发着肥皂的洁净清香。      到了冬天,家家窗户都支出一根铝制的管子,下方吊着一个铁皮罐。有风的 时候,罐子都左右摇摆起来,成了家家门外的一道风景。还有堆放在窗台下的白 菜、雪里红,都被冻的结结实实,摆放地整齐划一,仿佛一群在等待被阅的蔬菜 士兵。      老房外观极不起眼,里面一群庸庸碌碌的人,每天上演着一幕幕生活的情景 剧。      二 文疯子杨老太      杨老太喜欢骂人。      住在老屋里的人都习惯了每日傍晚七时从前院传来的骂人声,那是杨老太在 骂,骂的谁呢,她谁都不骂,又谁都骂。上至国家下到百姓,她看不顺眼就骂。 初住老屋或来玩的人开始都会惊诧,后来听多了也就充耳不闻。      杨老太的名字老屋里没有人知道,或许会有老一辈的人还有印象,但时日久 了再加上她疯疯颠颠,所以也没有人需要叫她名号。一般不会有人主动和杨老太 搭话,只有光棍刘四得和另一个姓杨的妇女拿她打趣会说上几句。      前院只有一个水笼头,大家都谦让着用,每户都备有水缸,以便应急。杨老 太白天批发针头线脑的在街头卖,七点回来后,水笼头就被她霸住。而每日例行 的骂人也都在此时进行。她翻出陈旧的衣物在水笼头下敞着水哗哗的洗,一边是 水流声,一声是杨老太尖利的带有方言的骂声。      杨老太不说脏话,这与一般的泼妇骂街有所区别。她骂的内容其实是针对一 个问题,说出一大通她的理解。她语调铿锵有力、抑扬顿挫,摆事实说道理,倘 若有听得懂的人整理一下,真是一篇不错的议论文哩,虽然有时会扯得脱离主题。      杨老太的身世有些迷离,据老人说,她年青的时候追求自由恋爱,有一个初 恋情人。后来因为诸多原因,没有结婚。青年离她远去,再往后她也没有嫁人, 一直到老。她只有一个妹妹,现在也至暮年,偶尔会来看看这个老姐姐,给她塞 点钱。      关于杨老太的种种传闻让她在老屋人的眼里越发神秘起来,这也使她成了老 屋人茶余饭后的极好谈资。老屋人进进出出都要路过杨老太的屋门口,她是不关 门的,张头便可望到杨老太家里简陋的家具和破烂被褥,所以虽然诸多不满,还 是有几家妇女找来棉被和日用品送给她。这时的杨老太脑筋还是清爽的,她一叠 声的说谢谢,不管从前有没有与你有过过节,她都一律躬身鞠礼,让人看了心酸。      一日,杨老太的妹妹带了一个老头来找杨老太,老头穿着整齐,举止文明。 老屋人都揣测着老头为何人。当晚,老头和杨老太的妹妹走后,杨老太抑制不住 的兴奋,提了大盆到水笼头下洗衣服。好事的刘四得就凑上前来打趣,刚来的老 头是你什么人呀?杨老太一反常态,只是微笑并不说话,没装假牙的嘴紧紧抿着, 早已花白的头发也梳理的很是整齐。这次没有长时间的霸住笼头,只一会便悄悄 收拾盆和衣服回屋,关上房门。      这天的晚上没有杨老太的骂人声,大家都很不习惯,甚至平日在杨老太的骂 声中安然入睡的婴儿也烦燥不安。刘四得打着赤膊,搭一张方椅坐在院内,旁边 笼着乘凉的人们。都在讨论杨老太的事情,说一句还往杨老太那屋瞅一眼,不安 份的孩童趿着拖鞋悄悄伏在杨老太窗下,一会就撒丫子跑来向大人汇报一句,睡 着了,好像在自言自语,还在笑哩。刘四得拿蒲扇拍拍蚊子,笑着说,得,说不 定呀,是老太年轻时那相好的。      事情在第二日得到证明,居委会主任来检查卫生时,刘四得从她口中获知。 果然是杨老太年轻时的恋人。恋人成家几十年后,老伴因病去世了,老头想着杨 老太,便托人打听,终于打听到了,还得知杨老太一生并未婚嫁,心下里又是感 动又是感慨,随即前来看望,打算将老太接走。      刘四得说完这番话,眼睛翻翻天,看来,这院子终是要清静罗。      大家都屏息等待着杨老太的离开,每天早晨起床先向杨老太家瞅瞅,互相见 着还问,走了没?得到没走的消息,有些失望也有些欣喜,毕竟都是住了许多年 的邻居,真要走了一人,多少总是有点不舍的。这样过了一个星期,杨老太始终 未走,老头也不再上她家来。      依旧是一日傍晚,夕阳晕晕地照在院子里,洗完澡的妇女提着大小盆来水笼 头下洗衣服,扎堆在一起,张家长李家短,叽叽喳喳,说笑不断。就在这时,杨 老太提着木盆走过来,刘四得招呼着,杨太婆,来啦。杨老太咚地丢下木盆,将 衣服扔进盆里,溅起水花。公家吃公家的饭,你吃你的饭,别一天到晚没事儿憋 得慌。杨老太将木盆推到水笼头下,强行占住,放下小木凳,坐好。其他人面面 相觑,杨老太哗哗地洗衣,一盆清水一盆清水的倒掉。洗了一阵后,她张嘴开始 骂人,刘四得清清楚楚地看到杨老太的牙缝里塞住了一叶青菜。      那一晚,大家睡得都很香。      后来,据说那老头终还是嫌杨老太年老色衰,脑筋又不太清楚,再加上长期 营养不良,骨瘦如柴,怕接回去了没两日就要伺侯一身是病的老太。想了想,丢 下几百元钱,回去了。      没有人再提杨老太要离去的事,依旧每日听着杨老太骂人,在她的骂声里, 夕阳懒懒地照下来,映着老屋褐色的木板,青石地上水迹未干,孩童在屋前屋后 捉着迷藏。奇怪的是,杨老太身体越骂越好,骂起人来脸不红脖不粗,条理清晰, 底气十足。      尖利的嗓声越过屋梁,和谁家收音机里的流行音乐混在一起,随着日落一点 点的消沉下去。      二 刘四得的同居史      刘四得是谈过对象的,虽然他出身农家,长相又不好,没钱也没房。可是有 就过女孩死心塌地的跟他,好像是他家那边的,叫李梅。一个憨憨的粗壮女孩, 年龄和我相仿,十八岁那年从农村进城,跟了刘四得。      刘四得和我父亲在一个单位,临时工,负责打杂。由于我父亲在厂里是厂办 主任,刘四得见了我们一家很是恭敬,尤其见了我父亲,点头哈腰,从口袋里掏 出揉得乱七八糟的红梅烟要请我父亲抽。我父亲自是不要的,他便嘿嘿笑着,讨 好的搭讪,主任,吃了没?      李梅进了城后,刘四得明显的整洁起来。从前乌漆麻黑的衬衫都让李梅洗得 干干净净,破的地方也都针脚细密的缝好。在李梅的催促下,刘四得还去理了发, 这样一收拾,刘四得显得好看多了。连杨老太都少骂了他几句。      就有邻居问,刘四得这是你媳妇呀,瞧能干的。刘四得眼一翻,什么媳妇, 是对象,我们都还没满晚婚年龄哩。人家又说,处着对象就同居啦,你可真够新 潮。刘四得嘿嘿笑道,你情我愿的事,这年头,你还不晓得。李梅听见刘四得的 话都只是微微一笑,她性格很静,与外表恰然相反。坐哪儿手里加件活,就能坐 上一天不动弹。刚来城里的时候,李梅没找着工作,就帮刘四得收拾衣服,几件 破烂的不能看的衣服,经李梅的手一缝,虽然还是陈旧,却整齐多了。就有眼羡 的妇女来讨求方法,回家试后还是不行,李梅干脆拿来了给人家缝好,再送回去。 这样一来,老屋里人都很快喜欢上了她,前院洗衣服时,常有人拖了李梅一同参 加。      刘四得是很穷的,厂里临时工收入不高,他又好个烟酒全沾,除去这些,每 月生活费就所剩无几。李梅刚来时,刘四得为了体现他的好,常常下班买了熟菜 回来,就着泗洪大曲坐在家门口吃饭,逢人还招呼两句,吃了没,来,一块儿。 李梅不喝酒,吃菜也吃的少,但是米饭却是一顿能吃两大碗的。我父亲就劝刘四 得,小刘,你少喝几口,小李来了,你们在一起要花钱的地方多,你得省着点儿。 刘四得唯唯诺诺,背转身还是一样不能省,几天后,刘四得将饭桌搬回屋里,有 人瞅了一眼,说两人就着咸菜下饭。      李梅的手工很好,邻里有人给李梅在裁缝店找了一份活,刚开始是钉钮扣, 打打下手,一个月二百元,包顿中饭。李梅很欣喜的去做活,裁缝店遇着活多, 晚上经常要干到十点十一点的光景,晚饭李梅就从家带了饭菜去吃。李梅从早到 晚的在外干活,家里的事自是顾不过来,刘四得又仿佛回到单身的时光。      一日很晚了,前院传来刘四得的骂声,骂得很粗鲁。我父亲和我母亲忙穿了 衣跑去看究竟,已有人在那儿劝架,其实并不是刘四得和李梅在吵架。整个过程 都是刘四得在骂,李梅低头哭,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好像一直压抑着。我父亲来 后,训了刘四得一顿,就有人拉起李梅,小声劝着。刘四得低头承认了错误,再 问原委。原来李梅早上离家时忘了给刘四得把衣服洗好,晚上回来后,刘四得就 鼻子不鼻子,脸不是脸的骂起来。李梅耸着肩膀哭得很伤心,刘四得大概想想也 过份了,主动上前认错,赔不是,还扇了自己两耳光。见李梅破涕为笑,大家才 放心的离开。      第二日,李梅没去上班。第三日还是,人家问到,李梅就低头笑笑,说刘四 得舍不得她那么辛苦的干活,让她给辞了。那,你们不是又要艰苦了吗?李梅垂 下头,说,钱少就少花,刘四得答应她,把烟酒都戒了,好好存点钱回家结婚。      然而,刘四得终是存不住钱,也戒了不烟酒。起先还背着李梅烟两口,到后 来干脆大模大样起来,李梅说他几句,他马上回她,老子在外干了一天活,回来 抽口烟还不行啊。好几次,我看见李梅垂着头坐在门外哭,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 刘四得的衣服上,打湿一片。      李梅家里的人找来了,是李梅的哥哥,五大三粗的汉子。进了门就扯住刘四 得的领口,问他何时娶李梅。刘四得苦着脸说没钱怎么娶呀,李梅的哥哥就要动 手打他。末了李梅冲上来拦住,眼泪汪汪地说跟她哥哥回去,再也不来了。李梅 的哥哥还要动手,李梅就把刘四得推到门外,快走快走。刘四得在外溜达半天, 回来后,李梅已经走了。属于他的衣服都整整齐齐地放在床上,刘四得抱起来闻 闻,阳光的味道弥漫在衣服周围。      后来,刘四得顶了几天没顶住,请假回了趟老家,去接李梅。人家都指望他 能把李梅接回来,结果,刘四得一人回来了,被追问紧了才说了句,李梅回去就 订了亲,年底过门。刘四得病了,这期间,老屋里的妇女轮流照顾他。再好时, 刘四得把烟酒都戒了,每日里只知道干活,也不说话。有热心人给刘四得介绍对 象,往往不是人家看不上他,就是他看不上人家。他说,他想找个做手工好的, 衣服破了总得有人缝吧。就有妇女叹道,天下哪来的第二个李梅呀。      刘四得望望天空,一群鸽子从青色屋檐上飞过,他手里拿着一把缺了齿的梳 子,那是李梅唯一留下来的东西。      三 我的父亲母亲      我家住在老屋的最后一进,越过三重门,就是我家的堂屋和院子。母亲极爱 干净,屋前屋后几乎纤尘不沾。每个人从外进入房间必先换鞋,倘有哪日忘记了, 母亲定会不依不饶的唠叨一天。在这样的强制下,我和父亲都条件反射般的有此 习惯,到哪家亲戚家去做客,见人家门外放有一双鞋,我们立即躬腰脱鞋,主人 迎出来忙说,不换鞋不换鞋,放门外那鞋是不要的。      除了杨老太,母亲怕是整个老屋里用水时间最多最长的一位了。由于效益不 好,母亲早早从岗位上内退下来,每日里浆浆洗洗,忙个不停。我们回到家,不 是沙发套刚洗就是床单才换,地板是照例一日拖三回,不论季节。      窗下有井,母亲力气大,一口气可以提满满一桶水上来,滴毫不洒。这一桶 水母亲只用一次,旋即倒掉。父亲怪她浪费,她说,自来水需要花钱,少用便是。 这地下水取之不竭,多用有什么关系。      母亲用井里的水一遍遍的擦拭着家具、地板、扶手,直到到处通透,她还会 拿着抹布东看西看。刘四得说,王姐,你们家亮得我都不敢进来了。母亲说,你 最好别进来,看你脏的,你进来我用扫把把你哄出去。刘四得走了,母亲拿来扫 把将刘四得站过的地方,扫了一遍又一遍。      在我们家吃饭是有公筷的,母亲拿来报纸指给我和父亲看,用公筷的诸多好 处。母亲点着报纸内容,唾沫横飞的说着,我和父亲面面相觑。父亲是极尊重母 亲的,虽然他们当年是媒妁之言结为夫妻,可是几十年下来,倒也恩爱相敬。母 亲告诉我,她对父亲最满意的地方就是因为父亲读的书多,有点书生意气。母亲 年轻时颇有姿色,父亲虽胸中有墨,外表却不敢恭维。我说他们这样的婚姻,真 有点郎才女貌的感觉。      私下里我问过父亲,母亲的洁癖是从何时才有的。父亲想了想,说可能是因 为我那个从未出世的姐姐或者哥哥。这我是知道的,母亲在怀我之前也怀过孩子, 五个月时流产流掉,说是母亲眼睁睁地看着血淋淋的肉胎从她体内剥出,好了后 不但性格变得乖张,还得了洁癖症,父亲劝过说过都没用。后来医生分析,这样 的情况可能是病人受了某些刺激而得的。所幸母亲并不过份,所以父亲没再想过 改变什么,依着母亲的性格便是。      母亲生了我后,性格倒是不甚乖张了,洁癖却留了下来,并且有愈演愈烈之 势。我和父亲从头至尾出家门时都是干净的过份,尤其是父亲的衬衣,领口有一 点脏母亲都不容许,定要父亲脱下来重换。      母亲由于常年洗涮,一双手给水泡得发白,春秋天脱皮,冬天开裂,疼得再 历害母亲依然不停手的干活。父亲悄悄给母亲买来护手霜,佯称单位发的劳保品 或抽奖所得,母亲对于此类不花钱的东西甚是欢喜,每日按时抹,逢人还会拿出 来炫耀。父亲便在报纸后偷眼看着这一切,不动声色的微笑。      我被父亲对母亲的这份爱给打动,母亲年龄渐大,加之不爱保养,年轻时的 风韵荡然无存。然而,父亲总是喜欢给母亲拔白头发,一边拔一边说,小王,你 哪有什么白头发,比比我的少多了。你可别忘了,你还小我三岁多哩。母亲闻言 就得意的笑,眼角飘向镜子,下巴也抬得高了些。      父亲身上的文人气质很浓,饭后总是要到附近散散步,起先母亲是一同加入 的,后来母亲偷懒,几次没去,后来就索性不散步了。父亲唯有这件事上不依母 亲,每每饭后,母亲涮完碗,父亲便颠颠地跟在母亲身后,收拾碗筷,归位。递 毛巾给母亲擦手,一一弄好后,便牵起母亲的手往门外走。母亲甩开父亲,嗔怪 着,很累了,不想散步。父亲便陪着笑脸靠近,讲出一堆养生健身的道理给母亲 听。再不行,父亲甚至会撒娇似地对母亲说,你不去我也不去了。母亲极疼父亲, 闻言哪里还会不去,两人便手牵手出门散步,惹得邻里众夫妻纷纷向我父亲和母 亲学习,并评我父母为老屋的模范夫妻标兵。      母亲年轻时落下后遗症,天犯阴便会腰酸腿痛,做不了任何事,只能在床上 躺着哼哼。父亲下班回来,默不作声地做好晚饭,端至床前,哄着母亲一口一口 吃完。然后心满意足的涮完碗,回来陪母亲看电视、说话。      在我的印象里,父亲是极溺爱母亲的,这样的宠爱来得自然,毫不做作。我 一直认为父亲有着恋母情结,不然怎么会如此粘着母亲。母亲上哪儿他上哪儿, 出差几天,每晚往家打一通电话。我很难想像这是一对结婚几十年的夫妻所为, 父亲对母亲的爱让我为父亲抱不平,相比之下,母亲就粗枝大叶多了。      直到父亲因脑溢血,突然中风在床,母亲的世界仿佛全部塌陷,她每日红着 眼睛不吃不喝,父亲皱一皱眉,母亲就紧张的不知所措。我抱着母亲,她这几日 更加瘦弱,头发也白地更多,没有梳理,凌乱地贴在发鬓。我劝慰母亲,爸爸会 没事的。母亲握住父亲的手,一再地说,你放心,有我哩,你放心,有我哩。这 个时候,母亲倒成了父亲的主心骨。      母亲挑起了家里的大梁,父亲在床上躺着,母亲要照顾他。换衣、翻身、喂 药、喂饭,母亲忙得不一刻不停。家里因多了个病人,也渐脏也乱起来。我白天 工作,晚上回来,父亲病情稳定,母亲在灯下给父亲缝一条垫褥,我依着母亲, 轻声说,妈妈,你很久没有收拾家里,现在怎么不抱怨了。母亲愣了一上,旋即 微笑,你爸爸病成这样,我哪还有心思顾得了其他。乱就乱吧,不乱哪里成家呢。      在母亲的悉心照料下,父亲日益健康起来。已经能够坐着吃饭读报了,说话 仍有难度,但母亲从不嫌烦,也只有母亲能够听得懂父亲的话。她紧紧抓着父亲 枯槁的双手,轻声地问他,饿不饿,要不要休息一会,报上说什么了,你会好起 来,等等这样的话。我站在一边凝神望着他们,父亲与母亲的眼光交汇着,我知 道他们在交流,一直没有停止过。      忽然,母亲流泪了,父亲病后母亲一直没有流过泪,我惊诧地问母亲怎么了。 母亲有些不好意思,擦擦眼泪,对我说,你爸爸刚刚告诉我,说来生还要和我做 夫妻……      我步出门外,墙头上野花很好的开着,紫色的花瓣在阳光下坦露着生命力。 有雨刚停,青黑色的屋檐在滴着水,太阳从云层后探出脸来,井边洼着一滩水, 被阳光照得闪闪发光。一群蚂蚁从屋角爬出,依次排队前行。呼啦啦,一阵风过, 谁家养的鸽子从天空飞过,瓦蓝色的天空留下一条白色的痕迹,顺延向远方。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