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吉姆莱特和远方的山水 默音   凌晨五点。鸡鸣。风拂过竹林。   虽然是夏天,空气中却有沁骨的寒意。   睁眼醒来,目光所及之处,是泛黄的天花板,那是用看起来颇为坚韧的纸糊 成的,上面有着斑斑点点的漏痕。   一时间,我有些发怔,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我坐起身来,点了一支烟,坐在谈不上舒适可言的竹床上看着淡蓝色的烟雾 在没有电灯的房间里盘旋着消散。   因为长途客车的颠簸而变得有些混沌的记忆渐渐在昏暗的光线里舒展开来。 是的,我现在是在云南,一个被叫做鸡足山的地方。   去年年底的时候,我和鸢开始计划利用年终的休假痛痛快快地游山玩水一番。 我们的积蓄并不多,所以当然不得不反复考虑费用和时间的最佳协调。我们认为, 理想的目的地必须具备以下几个特点:首先,是自然而非人为的景色;第二点, 是尚未成为著名的观光地,也就是说,还没有被蜂涌而至的都市人口污染的幸存 之地;另外,最好交通便利,不必饱受旅途劳顿之苦。   我们在许多个酒吧用灯光或烛光苦心营造出的美好氛围中就未来的旅行计划 讨论不休。鸢面前的酒杯里,杰克·丹尼和半融的冰块反射着若有若无的微光, 宛如威士忌广告里的某个镜头。我总是喝柠檬苏打水,因为所有的酒吧里似乎都 没有吉姆莱特——更具浪漫情调也更贵的酒吧里或许会有这种鸡尾酒,但那不是 我们会用来消磨时光的所在。鸢总是笑我的固执,说我对任何事物都过于专一和 执着,甚至到了近乎偏执的地步。现在想来,或许正是因为我所谓的完美主义, 我们最终没能达成两个人的旅程。   我走出房间到被当地人称作堂屋的地方时,看见老板娘坐在草编的木桩形椅 子上剥豆子。后来我得知,这种椅子的名字是草墩。它有一种让你坐上以后就不 想站起来的奇妙的安全感,这正是我曾经在买沙发时苦苦寻觅却终究找不到的感 觉。   老板娘愉快地抬起脸来向我打招呼,她穿着白族的服饰。和其他少数民族那 种把一切想得到的花纹往衣服上放的风格不同,白族的衣服简洁美丽,深得我心。 素白色的衣裤,只在袖口和裤脚绣有简单的纹样,红色的无袖外衫用的是蜻蜓钮 绊,还具有让人惊异的流线型腰部线条。我觉得这种服饰可以说具备了一切流行 的要素,不过它却只是悄然无声地存在于中国南部的这个区域,一如它本身给人 的感觉,古典而沉寂。   老板娘笑的时候,总是露出当地人特有的洁白牙齿,眼角毫不掩饰地堆起细 微的皱纹。她看上去应该比实际年龄要老,但仍然风采动人。她微笑着对我说, 洗脸的话要到屋后去。   我拿着毛巾和旅行用的牙刷杯子走到屋后时,条件反射地去找水龙头。但当 然没有什么水龙头。屋后两米之隔,是寺院的围墙,檀香的味道隐约地传来。在 那墙角之下,是一条清幽的溪流,老板娘所指的洗脸处,应该就是指它了。   我花了五秒种的时间让自己回过神来,弯下腰舀了一杯水,尝试着开始漱口。 水意外地冰凉彻骨。当我用这冷而微带甜味的水开始刷牙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不 知道该将满嘴的牙膏沫吐到哪里。当我拿着杯子左右为难时,隔壁旅店里的老板 也出现在溪旁,那是个微黑的男子,他默不作声地在溪水中洗手洗脸,又郑重其 事地洗了脚,随即,蹲下身饱饮了一番。然后,他就象从未注意到我的存在一般 走回了隔邻的竹屋之中。   我释然,将牙膏吐在水里。水花打了一个旋,很快又回归清澈。未上山之前, 我就听说这里的人们起居饮食都离不开山上的泉水。水是干净的,当地人说,所 以他们可以把我们刻意划分清楚的许多事融为一体来做,只是简单的活着,正如 这水流动而生生不息。   后来我终于找到了有吉姆莱特出售的酒吧。   那是个雨天,我和鸢都只说了很少的话。后来我们在车站道别时,彼此都觉 得很疲倦。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到了某种程度然后又停滞不前 时就会出现这种疲惫感,或者只是因为我个性偏执而鸢又从不肯迁就任何人。总 之,那是一种毫无来由的无根无底的倦怠,是最近我们相对而坐时常常从某个角 落里开始一点点噬咬我的心的阴影。   我在细雨里走了很久,直到我看见了一个很不起眼的,开在马路拐角的酒吧。 那时,我只想找个地方歇歇脚。推开沉重的木门进去时,风铃轻响了一声,这是 我所喜欢的。酒吧里照例是暗淡摇曳的烛光,映出我喜欢的绿色风格的桌椅和陈 设。要不是我实在过于疲倦,我应该会对这一切报以欣喜的微笑。   我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某人悄然递上酒单。照例不看那上面写了些什么, 只是说,我要一杯吉姆莱特,如果没有,那请给我一份柠檬苏打水。然后,在似 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只是坐在那里等待。   当一个杯子被放在我面前的桌上时,我略微有些意外。柠檬苏打水应该用细 长的杯子,我想。   “您的吉姆莱特。”一个声音说。   惊讶地回头时,我只看见一个身着绿色长裙的背影。可能是这家店的老板, 我想着,喝了一口杯子里的东西。那确实是吉姆莱特的味道。如果鸢此刻在这里, 或许会笑着对我说,看,你终于找到了,你的吉姆莱特。但此时我的面前空无一 人,只有绿色的燃烧的蜡烛,和一杯吉姆莱特。   吃过加了两种野生蘑菇的面条作为早饭后,我背起旅行包告别老板娘,继续 我的旅程。   昨天到半山腰时已经入夜了,所以没来得及探访隔壁的寺院。我并非虔诚的 信徒,但一向喜欢寺院所特有的沉静气息。这里的寺院和城市中的寺院相比,少 了一些金碧辉煌,也少了太多的世俗气息。它甚至是不收门票的——在都市长大 的我,早就根深蒂固地树立了买门票的观念,在这座寺院寂寥的门口踌躇了半天 才敢迈进门去。   一进门,眼前是铺天盖地的阳光。   我几乎已经忘记了阳光的存在,因为鸡足山上林荫密布,虽然是夏天却只有 十几度。这里的空气都似乎是绿色的,充溢着树木的潮湿的芳香。   而眼前,确确实实是一片夺目耀眼的阳光。大约有一百个平方的前庭里,没 有植树,而是种着大片的百合。那是我前所未见的黄色的百合,在这纯粹得似乎 不含一丝尘埃的阳光里,那些盛放的百合,看上去竟然是金色的。   还好吗,鸢在电话里说。   还好,我说。   哦,是吗,那就好。鸢漠然地回应道。   你呢,你好吗。我问鸢。   还不是老样子,鸢说,瞎忙,你知道的。   我们都没有提旅行的事。好象那不过是一场昨日的旧梦。   我在百合,阳光,和檀香气息的包围中微微合眼。对面是鸡足山上某座寺庙 的大雄宝殿。空气沉静而安然,仿佛具有抚慰人心的力量。   夏天已经快要过去了。   最终,我没能看到鸡足山顶著名的日出,因为下了一场大雨,山道变得泥泞 不堪,无法前行。我从老板娘那里买了一个草墩,用托运送回了上海。下山的路 上,我背着那个沉重不堪的草墩,一步一滑地艰难行走时,想起鸢在过去某个时 候说过的话。鸢说,女孩子固执一点固然可爱,但太过固执,会使自己和身旁的 人都变得很累。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过于固执,也不知道是否因为这个原因,鸢逃离了我 的视线,成为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而只给我留下半截扯断的风筝线——人们把它 叫做回忆。   后来我才发现,千辛万苦带回上海的草墩,看上去和我的房间格格不入。离 开了那座山,那条溪,那间没有电灯的以竹为柱以纸作墙的房间,它好象成为了 某种被遗弃之物。我只好把它扔在阳台上,很快就被邻居家的猫视为己有。   我已经不太记得吉姆莱特的味道,或许有一天,我该再去那个酒吧。不过, 这已经不再重要了,我觉得。   Moyin   00-12-30    ---------------------------------------------------------------------- ----------   相隔两米的爱情   隔壁搬来新的邻居,是在一个寻常的午后。   鸢在阳台上抽烟,和往常一样。这是因为敏讨厌烟味儿的缘故。已经是冬天 了,鸢单穿着黑色的圆领毛衣,牛仔裤,赤着脚,感觉到空气的寒意,和香烟安 然的气息。他把烟架在指间,看着烟的前端变成一段白色的灰烬,心里有种莫名 的倦怠,就象此刻在无风的空气里慢慢消散的烟一样。   邻居的阳台和鸢的并排而立。相隔两米。隔壁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住人了, 阳台上还留有以前的住户遗弃的一个塑料衣架,已经褪了色,空落落地挂在那里。 无人居住的阳台,散发着被时间冲刷得淡薄的寂寥气息。鸢有时就看着那个阳台 发呆。   注意到时,那个女孩已经在那里了。穿着松垮的白色毛衣的女孩,看不清脸, 黑发在脑后随意地束着,拿了一块抹布在擦拭积了灰尘的阳台。   女孩专心致志地擦拭着阳台,一绺没有束进去的头发在脸侧随她的动作而摇 晃着。鸢漠然地吸了一口烟。如此又过了两三分钟。   再转头看时,阳台上已经不见女孩的身影。鸢用极慢的速度吐出最后一口烟, 把烟蒂在大大的水晶烟灰缸里掐灭,拿着烟灰缸返回房间。   昨天,敏在通向阳台的门上挂了一串风铃。现在站在阳台上,可以听见风铃 不时轻轻碰响的声音。   隔壁的阳台上,旧衣架伴随着空无一人的寂寥感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晾 晒着的白色床单,以及一盆有着细长纤弱的茎的植物。   鸢看了一会儿在风里飘忽的白色床单。何苦用这么容易脏的颜色呢,他不由 得在心里想。但不管怎么说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人存在,固执地喜欢白色的 人也是有的,应该。   风大,鸢觉得有点冷,正准备转身回房间的时候,新搬来隔壁的女孩出现在 阳台上。她在白色毛衣外面围了一袭烟灰色的披肩,鸢不期然地和她的目光碰了 一下,女孩有一张形状姣好的瓜子脸,黑色的眼睛里没有表情,她冲鸢点了点头, 鸢便也含糊地点了下头,然后走回房间里去。   夜里两点,敏烦躁地不停翻着身,使鸢也没法安然入睡了。   隔壁真烦人,敏说。   鸢于是仔细聆听了一会儿,好不容易分辨出隔壁传来的若有若无的音乐声。 极轻微的风笛的声音,在夜色里悄然弥漫开来。鸢觉得这不算吵。但敏受不了, 她有严重的神经衰弱。   鸢说,我明天和邻居说一声吧。   第二天一早,鸢到隔壁邻居的门前去敲门。他敲了两下,等了一会儿。门没 有开。鸢举手准备再敲时,门开了。   女孩裹在白色的棉睡袍里,以清醒的眼神看着鸢。鸢注意到她纤细的小腿, 赤着形状好看的脚。脚指甲上没有涂指甲油。   早上好。我住在隔壁。鸢不善于微笑,因此就保持没有表情的表情说。   嗨。女孩低低地说。说完又继续看着鸢。黑色的眸子象是烟色水晶做成的, 冰凉而没有光泽。   你晚上放的音乐使我的室友睡不着觉,鸢说,她睡眠不太好,所以能不能请 你放得轻一些。   哦。女孩侧着头,象是在沉思。细密的黑色睫毛安静地垂在眼睛上。抱歉, 我知道了。   谢谢。   鸢没有说再见,离开了邻居的房门口。回到自己家的时候他才想起,女孩始 终懒懒地倚在门框上和她说话,那个姿势多少有些不良的味道。说起来,好象很 少看到邻居外出,或许她和鸢一样,是自由职业者吧。   过生日前一个星期,和敏吵了一架,为了一些很琐碎的事。敏为此回到学生 宿舍里去住了。   鸢想,等她气消了就会回来的。他不打算去接敏。如果是以前,他会这么做, 并且买一束敏喜欢的天堂鸟带去。天堂鸟有着明亮的色泽,仿佛会随时飞离喧嚣 的尘世。   但有很多事使人变得淡漠,或者疲倦。例如,太多的质问,怀疑,歇斯底里。 敏是个神经质的女子,而她的爱情,在一年以来的同居生活中渐渐变得沉重起来。   鸢一个人过了一个星期,一天里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发呆。其余的时间里, 他翻译公司的稿件,去超市买现成的食物,洗衣服,擦地板。敏喜欢纤尘不染的 木地板。   过了一个星期敏还没有回来。鸢打电话到宿舍时,她总是不在。这应该是一 个托词,鸢想。是不是应该去买天堂鸟了呢。   但他始终没下定决心。直到突然发现那一天是自己的生日。   和敏一起过生日似乎早已变成了习惯。毕竟交往以来已经有三年了。这三年 里,敏从高中进入了大学。而鸢也辞掉了原本很有前途但过于繁忙的工作,搬到 城市的西区来住。他们终于算是有了一个共同的家。   鸢象往常一样站在阳台上发呆,这里是二十六楼,有很好的视野。敏的学校 离这里很远。他对着学校的方向看了一会儿,当然一无所见。   无意地,看到隔壁的女孩也出现在阳台上。女孩好象是怕冷地抱着双肩,手 里有没抽完的半支烟。她的视线正凝聚在鸢的脸上,象是有什么话要说。   鸢冲她微笑一下。很久没有微笑过了,总觉得有点不自然。   我做了一锅汤,做太多了,你要不要过来吃一点。女孩说,仍是淡淡地。   尽管有点意外,不过鸢还是爽快地点了点头。说,好啊,我正好有点饿了。   进隔壁的房间这还是第一次。房间里空旷得出乎鸢的想象。结构和鸢住的差 不多,一室一厅。客厅里只有一张白色的长沙发,一个小小的玻璃茶几。一套普 通的音响,以及一叠散乱于木地板上的唱片。地板很干净。   女孩打开音响。忧伤明亮的音乐传了出来。鸢恍惚想起,是女孩刚搬来的那 个夜里传来的音乐。   女孩和鸢并排坐在沙发上吃起来。汤是罗宋汤。做得极浓。暖暖的茄汁色, 温润的香气。鸢喝了盛在米白色瓷碗里的汤,又吃了一些蒜茸面包,面包是涂了 蒜茸酱用微波炉烤的。   味道不错嘛,太谢谢了。鸢说。   女孩几乎不说话,鸢也没怎么开口。音乐象烟一样在黄昏的房间里缭绕,夕 阳把房间染成一片金黄。包括白色的沙发,以及身着白衣的女孩。她似乎有若干 件不同款式的白毛衣。此刻她穿的这一件,低领勾勒出圆润的线条,斜斜露出纤 细的颈项和半截锁骨,有种弱不禁风的感觉。   吃完后,鸢再次道谢离开。女孩没有起身相送。走到门口时,鸢回头看了一 眼。女孩独自坐在沙发上的身影,象是被谁遗弃在那里一般。只有空灵的音乐象 电影背景般在身后怅然作响。   鸢在家门口的鞋柜旁看到了一双崭新的白色细带高跟鞋。印象中从未见过这 双鞋。   他急急甩掉鞋走进房间。敏蜷缩在沙发里,听见声音,抬起脸来,脸上有哭 过的痕迹。   你今天生日,我特意买了蛋糕回来,你上哪里去了。   我到隔壁去了,正好有点事。   隔壁……隔壁那个女人,是被台湾商人包下来的,你知道吗。   不知道,反正这和我无关。我真的只是过去了一会儿。鸢在敏身旁坐下,轻 抚她脸上的泪痕。你回来了就好。   敏又开始哭了起来。   寒假的时候,敏经朋友介绍到一家公司里去做短期的工作。贸易方面的。说 是为了将来就业积累工作经验。   所以常常只剩鸢一个人留在家里。他越来越多地到阳台上去晒太阳,在那里, 不时会碰见隔壁的女孩。   鸢没有见过敏口中的台湾男人。但有时隔壁会有人来,在夜里。敏这时会因 为隔壁的声音而无法入睡,鸢只好紧紧抱着她以平复她不安定的情绪。   在各自的阳台上晒太阳的时候,他们有时会简短地交谈几句。   你阳台上种的是什么花,一直没见开过。   是勿忘我。   哦。是什么颜色的。   勿忘我不是只有紫色的吗。   不。有蓝色的。我看到过。   真的吗。女孩的声音里有一丝愉快,我真想看看,蓝色的勿忘我,一定很漂 亮。   不过,我也只看到过一次而已。鸢淡淡地说。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鸢不会忘记。在高中二年纪的夏天,他跑遍了半个 城市的花店才找到的,如同晴朗天空颜色的勿忘我。那是蓝得让人的心微微疼痛 的颜色。   收到勿忘我的女孩在夏日的阳光下绽放如花的笑脸。她成了鸢最初的爱人。   持续不到半年。初冬的时候,鸢对女孩说,我发现我已经不再爱你了。   鸢无法忘记,当自己提出分手时,女孩仍然在微笑,她震颤的笑脸,从此无 法被从记忆中抹去。有时候真相不应该被说出来,鸢当时因为太年轻而不懂得。 真相往往残酷。   女孩在三天后自杀。   一年以后,鸢考取了远离故乡的一所大学,从此逃离,不再返回。那个有着 蓝色勿忘我的南方城市。   也许当时真的应该换一种不那么直接残酷的说法,鸢想着,漠然地看向天空。   你还爱我吗。有一天,敏突然问道。   鸢把她的长发在手指上打了个弯,轻轻抚弄着。是的。我的心情从未改变。 和第一次见到你时一样。   三年前,敏在高中二年级的暑假到一家24小时营业的咖啡馆打工。鸢那时还 在广告公司工作,有时做企划到半夜,背着装满资料的大包到公司附近的咖啡馆 喝咖啡,吃宵夜。大学刚毕业不久的鸢,有着一张没有表情的脸。总是穿黑色衣 服。瘦。惟有眼神桀骜不羁。   第一次看到敏的时候,是在夜里。十点,或者更晚。很年轻的女孩子,干净 的面容,穿着墨绿色制服,围着白围裙。也许是因为疲倦的缘故,她把咖啡打翻 在鸢的身上。   店长冲过来道歉的时候,鸢的脸上仍然不具备可以称之为表情的表情。他默 默地擦了一下黑色棉T恤上的污痕,然后,仿佛是突然注意到站在一旁涨红了脸 的敏,对她一笑。   那个女孩子惊惶如小鹿的眼神,使鸢觉得只能报以微笑。突如其来的笑容, 在鸢阴郁的脸上如阳光般瞬间绽放。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个笑容的杀伤力。   在那之前和在那之后,敏都没有见过可以与之比拟的笑容了。   而敏因那个笑容而奔流出的眼泪,也顿时烙印在了鸢的心里。那是未经尘世 沾染的纯粹的眼泪,和同样纯粹的女孩子。   我的心情从未改变。鸢说,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只是有时候觉得很不安,敏说。   那一夜他们没有再说话。   你还爱我吗。   敏的话在鸢的心里空落落地回响。敏已经到公司去了。鸢现在正一个人在阳 台上,喝着敏预先煮好的咖啡。她煮咖啡的手艺来自那次打工的经验,可以说相 当不坏。   我不知道。鸢想,究竟现在的这种感觉,是不是爱情消退以后的茫然呢。三 年的时光可以消磨很多东西的。即使最初是那样澄澈透明的爱意,也渐渐变成只 是一种习惯。但是有时候真相是不能被说出的,鸢知道。   隔壁的阳台上没有人。两天以前晒出的白色床单,在风里轻微地拂动着。   鸢突然意识到,已经两天没有看到隔壁的女孩了,这多少有些反常。这之前, 他们每天都在阳台上聊天来着。   未经思索地,鸢敲响了隔壁的房门。然而久久没有回应。   鸢把手伸到鞋垫的下面,女孩说过,因为有时会忘记带钥匙,所以在鞋垫下 面也放了一把。鸢当时笑道,你告诉我知道了,就不怕我入室行窃吗。   反正也没什么关系,都是些身外之物。女孩淡淡地说,再说,你不是这样的 人。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黑眼睛犹如寒星。鸢突然不敢直视那双黑眼睛。   鞋垫下面确实有钥匙。鸢打开门冲了进去。   房间和他上次来的时候没什么改变。散乱的唱片,黑色音响,白色沙发。客 厅里没有人。   鸢一咬牙,推开应该是卧室的房门。   房间里光线阴暗。拉着厚重的窗帘。整个房间的墙是一种凄艳的蓝色,在蓝 色的房间里,是一张双人床,床上铺着白色的床单。女孩躺在那上面,黑发散在 白色的枕头上。她看上去既象是睡着了,又象是死了。   鸢走过去摸她的额角。炽热的温度。感觉到鸢的触碰,女孩微微睁开双眼, 她看上去是那样地无助。   没关系。我来了。你会好的。鸢低声急促地说道。女孩没听到,又昏睡了过 去。   鸢拉开窗帘,让冬日的阳光直泻进来。拿冰袋。量体温。买退烧药。然后, 他又煮了一锅粥。   喝粥的时候,女孩的精神多少有了点起色,谢谢,她说。   不用谢。鸢说,不过我煮的粥可比不上你的罗宋汤。   不,很好吃。女孩慢慢地啜着粥,从鸢手里的汤勺上。   一个人生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鸢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嗯。女孩低声说,我真羡慕她,有时候。   鸢知道她指的是敏,于是只好噤声。   又喂她吃了一次药后,鸢说,你好好休息,我过一会儿再来看你。说完起身 准备离开。   女孩的手指突然勒住了他的手,无力地。鸢缓缓转过头去,正对上那双深不 可测的黑眼睛,以前在那双眼睛里存在的某种冷硬的东西不知何时已消失无踪。   你再陪我一会儿,好吗。   鸢点了点头。重又在床边坐下。冬天的阳光是透明的,照在蓝色的房间里, 那蓝色忧伤又明亮,如同鸢曾经见过一次的勿忘我。   敏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了。这么晚啊,鸢从电脑面前转过脸问。   是啊。公司里搞联谊,我本来不想去的,可不去又说不过去。敏匆匆走进洗 手间里去,留下一阵淡淡的香水味儿在房间里。   她以前从来不用香水的,鸢忽然记起。   烧已经退了,鸢量过体温后对她说。   要不是你来,我说不定会死在这里。   不要这么说。鸢说,对了,你屋里有花瓶吗。   没有。你买了花?   嗯,路上看到,顺便买的。鸢说着,去厨房找了个玻璃杯把花插了进去。紫 色的小花,没有香味。鸢把花放在她的床头。两个人于是看了一会儿那花。   是勿忘我。她笑了一下,可惜没有蓝色的。   鸢没有回答,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在冬日白色的光线里看来,她的 笑容多少显得有些脆弱,如同某种珍贵而不能被触碰的东西。   然后,鸢听到她清澈的声音。她说,你想不想听一下我的故事。   她的故事。   她出生于教师家庭,从小就是品学兼优的学生。十七岁那年,她爱上了一个 比她年长很多的男人。对方有家庭。从家里脱离出来,退学,同居。两年后分手。 她开始做洋酒的销售,在深夜的酒吧里和陌生人谈笑。但和很多做这一行的女孩 不同,她从不化妆,素净的脸上有与年龄不相称的疲倦。笑容是假的,一望即知, 因为眼睛里从不笑。   后来又做过很多别的职业。都没有持续很长的时间。一天夜里,她一个人在 快要打烊的酒吧里喝酒,是她以前卖酒时来过的酒吧之一。一个男人走过来和她 说话,他说他以前见过她。你那时很特别,所以我记住了,男人说,后来很久没 有看到你。我来找过你的。   我不记得了,她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冷漠。男人对此似乎并不介意。然后 他直截了当地问,你愿意做我的情人吗。   好啊,如果你愿意养我的话。她说。于是她搬进了现在的公寓。   鸢保持着沉默,中途出去给她倒了杯水。   我没有再回过自己的家。她喝了口水后继续说,因为很多东西都被我自己毁 掉了,包括亲情,以及感受幸福的能力。你不觉得我是一点点把自己的生活毁掉 的吗。   鸢摇了摇头。不,鸢说,你只是一次投入了太多的爱情,以至于无法从中康 复过来。不过,慢慢会好的,即使不是完全康复。下午记得吃药。我先走了。   鸢轻抚了一下她的头发,微笑一下,然后转身离开。走出那个房间的时候他 没有回头,但他明显地感觉到,女孩无声流下的眼泪。   鸢没有回头。有时候,真相是不能被说出的。他控制着自己镇定地关上门。   敏每天都回来得很晚。工作很忙吗,鸢在一个早上随意地问。   是啊。敏把脚塞进纤细的白色高跟鞋里。她的服装品味在这段时间里发生了 很大的变化,那个穿着咖啡馆的白色围裙的小女孩已经一变而为身着合体套裙的 职业女性了。只有她间或变得迷离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但鸢已经感觉到,那其 中还是多少有些不同的,虽然他说不出到底是什么东西改变了。   对了,隔壁搬走了,你知道吗。敏在出门前对鸢说。   鸢一惊,你说什么。   昨天你不是到翻译公司去谈新的合约了吗。我回来的时候看到门口停着搬家 公司的运货车。怎么,她没和你说。你们不是关系挺不错的吗。敏说完后推门而 出,留下鸢一个人对着电脑屏幕发呆。   门口的风铃传来清脆的响声。   鸢走到隔壁的房门前,犹豫了片刻,弯下腰去摸鞋垫的下面。   钥匙还在。   他打开房门进去,里面早已空无一物。房间里只有阳光下的灰尘粒子在空气 中缓缓地漂移。   他告诉过隔壁的女孩自己会去公司一天。在同一天里她搬了家。不告而别地。   不过,说到底,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让她特意告知呢。他们只是隔壁邻居。只 是相隔两米的陌生人。在一段时间内共同度过,然后又回到各自的轨道中去,仅 此而已。   然而有什么是让鸢无法不介怀的。她总是穿白色,她在阳光下眯起眼吐出一 口烟,两人并排坐着吃她煮的食物,她生病时无助的脸,她从后面伸来的纤细的 手指,她唯一一次的笑容,她的往事,她最后的眼泪。一切都只是发生,存在, 过去,烙印在心上。在这一切之中,包容着某种确定无疑的信息,那是鸢很久没 有感觉到的莫名的温熙的心情。鸢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然而,他什么都没有 说。真相有时是不能被说出的。如果你无力承担后果的话。   鸢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叹了口气。很长很长的一声叹息。然后,他走进卧室 里去,虽然觉得这样做没有意义。   一进去,他就看见了那束花。   勿忘我。蓝色。明亮得让人的心微微作痛的颜色。象被人遗弃似地扔在空无 一物的地板上。   鸢走过去,拾起那束花。他突然发现,这就是那时他所买的那一束勿忘我, 上面系的银色丝带还是原来那一根。已经风干了,被细心地涂上了蓝色,不细看 的话,就象生来是蓝色的一样。   那一天,鸢在外面散步到很晚才回来。   他不知疲倦地走了很远,然后突然觉得累得不行,于是叫了辆出租车。   鸢把头靠在出租车的车窗上,不思不想地看着掠过的景色。经过家附近等红 灯的时候,他看到一对男女在马路的转角处热烈地拥吻。风很大,男人用长风衣 把女孩的身体包裹起来,只露出女孩的长发和侧脸。   红灯转绿。车开动了。在那个瞬间,有什么突然扣击着鸢的大脑。女孩在风 衣下摆露出的双腿,穿着眼熟的白色高跟鞋。那是敏。   回到家里,鸢没有开灯。他走到阳台上,城市的夜色明亮又妖娆,晚风强劲, 把他的脸吹得冷冷地疼。鸢想点一支烟,或许是风太强的缘故,点了半天才点好。   他听到敏回家开门的声音,敏在房间里对他说着什么,声音混在风里,辨认 不清。   你还爱我吗。敏的声音在耳旁回响。   我的心情从未改变。鸢当时这么说。这是说谎。但真相有时是不能被说出的。   鸢的眼前突然浮现出那束蓝色的勿忘我。并不是真正的蓝色勿忘我。但那蓝 色一如既往地刺痛了鸢的心。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呢,鸢想起自己对那个女孩 说那番话的时候脸上带着微笑,那笑容也许只是出于怯懦也说不定。究竟什么才 是真正的勇气呢,是说出真相,还是保持沉默。是爱自己应该爱的人,还是爱自 己心里想爱的人。没有人知道答案。   敏还在说着什么。鸢在风里固执地侧耳谛听,但终于没有听到。   他自己的心钝重地刺痛的声音。    ---------------------------------------------------------------------- ----------   遥远的天空   我早已习惯于在酒吧消磨夜晚的时光。   一杯酒,一盒烟,喧嚣或若有若无的背景音乐,足以帮助我沉浸于自己的寂 寞之中。我总是独自一人,总是坐吧台,而且,并不与人交谈。   我不知道在旁人的眼里,一个女子独坐吧台度过无数个夜晚,是不是一种苍 白颓废的生活方式。但我只懂得这样捱过一个个并无太大不同的前半夜,仅此而 已。   最初养成这样的习惯,是在我十七岁的那一年。   那是像成瘾般反复阅读村上春树的小说的岁月。我在一家大型超市打工,每 隔一天上一天班,工作内容极为单调,就像工蚁般反复在食品及日用品堆成的山 丘中反复出货不休,下班时已是深夜,脑袋和身体都已麻木,仿佛不是自己所有。   作为一种自我放松,我经常前往归途中的一家酒吧喝点东西。酒吧正好位于 我换乘公交车的中途,装修一般,光线比一般的酒吧明亮四五倍,除了供应各种 酒类这一点外,简直与快餐店无异。我正是看中了它这一点,因为不管怎么说, 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儿独自出入酒吧并非值得赞许的行为。   我至今还记得那里的三明治。同样的东西不太可能会在其它的餐馆或酒吧里 找到,我认为。名称叫做海陆空三明治,盛在天蓝色的大盘子里,衬以薯条和生 菜,份量足以喂饱一个饥饿的青春期男孩,对于我来说则是太过庞大了。当时的 我几乎总是随身带着村上的书,坐下后要一份啤酒和三明治,然后边吃边看,等 到差不多接近末班电车的时间,就付账离开,留下约剩一半的三明治和空空如也 的啤酒杯。   那个酒吧里奇迹般地没有吧台椅。这大约也就是使得它看起来像是快餐店的 原因之一。背景音乐的风格相当杂乱,良莠不齐,混同着顾客的语声飘过我的耳 际。但我实际上身处一片寂静之中,因为我独自一人。   十七岁的我专心致志地逐行阅读早已读过无数次的村上的小说,感觉到并享 受这份寂静。但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我忐忑不安地侧耳倾听,期待着在某一 天会有某个人来打破我所在的寂静。   我坐在酒吧明亮的灯光下,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   然后,有一天,一个陌生的男子走过我的桌旁,在我身侧停下。   我的心用力地跳起来。背景音乐倏地飘远,直至不复存在。   他开口了,对我说道:   “对不起,请问现在几点钟?”   我扫了一眼手表,条件反射地报出时间。对方道谢离开。莫名其妙的背景音 乐去而复返重新充斥我的耳鼓,在那个瞬间,某种类似于憧憬的东西,从我的体 内消失不见了。   我继续上班,把变空的货架塞满商品,堆放整齐。下班后去照旧的酒吧,喝 啤酒,吃三明治,再赶末班车回家。一切都索然无味。终于,我在无数个几乎是 一成不变的夜晚里,在反复翻看村上的书的同时,向自己确认了以下事实:   我是独自一人。   就这样,我送走了自己的十七岁。也就是人们出于某种我不清楚的理由称之 为雨季的年龄。   如果把由陌生人发起的问话称之为搭讪的话,我所经历的第二次搭讪,发生 在那以后很久的一个晚上。地点同样是酒吧,但当然不再是那个宛如快餐店的场 所。对方也不再只是询问时间。   那时我二十一岁,也有可能是二十二岁。一过十八岁,我便不再关心自己的 年龄。反正已经成年,多一岁少一岁又有什么区别。可以肯定的是,   我拥有一张早熟或者说是老相的面孔,还在我十八九岁时就曾被别人误认为 是二十五岁。而在我实际真正到这一年龄之后,我又发现别人总是把我的年龄估 计得太年轻。人生真是变幻莫测,我不由得想。   事情发生之前,我和往常一样坐在一家酒吧里听音乐。这是我常去的三家酒 吧之一,有时有现场乐队演奏,造出一种吵吵嚷嚷的升平状态,但我更喜欢它本 来的样子——细细长长的过道两旁坐满了人,每个人都在用比平时低的音量说话, 在低矮的天花板下造成一片柔和的交响。背景音乐几乎总是早期的爵士乐,是那 种你一旦听过二十遍就会想要反复听下去的怪东西。这种音乐具有成瘾性,与喜 好无关。   我那天喝的是金汤力,也就是金酒兑汤力水,加上柠檬片和冰块。这玩意儿 和汽水差不多,只是入口时有股香气,是金酒的一点魂魄在飘散。我想不出喝什 么时就喝这个。我会在心情特别好或特别不好的时候挖空心思地选择饮料,其它 的时候就比较无所谓。所以当时我的状态一般,没什么特别之处。   注意到时,那个男人已经在我身旁的吧椅上坐了一会儿。   我的右侧是一群美国人,他们或坐或站,在吧台附近形成自己的一个小圈子。 其中一位,也就是我的邻座,曾试着问我要不要来点薯条。他指着盛薯条的竹托 盘向我展开一个美国式的大大咧咧的笑容,我摇了摇头,我不笑的时候很严肃, 所以他耸了耸肩,回到他们那一群的谈笑中去了。   他坐在我的左侧,我看见他的时候,他的酒已经上来了。威士忌酒杯在他的 手心里转了一会儿,又被放在桌上。我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想看清这个喝威士 忌不加冰的男人,结果正好和他的眼神撞上。   那是一双精明的眼睛,藏在浓而纤长的眉毛下。很少有男人拥有这么好看的 眉,我不由为此多看了他一眼。   “你并不漂亮。”这个男人忽然开口说道。   我愕然看向他,他毫无顾忌地迎着我乱了方寸的眼神。见鬼,我在心里说, 我知道自己不是美女,但这与你何干啊。   他扬起一条眉注视着我,眼里有一丝勉强可称之为笑意的表情。   “但你绝对是这个酒吧里看上去最舒服的女人。”   他低声说完这句话,继续注视着我的脸,仿佛是想看看我的反应。   我的反应甚至出乎我自己的意料。   我苦笑起来。金酒的苦味在该刹那穿透了我的神经末梢。   不知是不是因为我的笑——尽管是苦笑,但毕竟是笑——使得我们开始交谈 起来。在酒吧里和陌生人交谈,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我把这一点告诉他的时候, 他表现得十分错愕。   “你的意思是说,从来没有人向你搭讪吗?”   “你是第二个人。”我说。至于第一个人只问了时间这一点,我打算有所保 留。   “很难想象,我是说,像你这样一个年轻女孩了坐在吧台前,简直就像等着 别人上前搭话嘛。”   “可是真的没有人这么做。”我耐心地解释,“可能是因为我不够漂亮的缘 故。”   “这和漂亮不漂亮无关。”他低头凝视了一会儿威士忌酒杯,稍顷,抬头注 视了我片刻,其眼神颇有慑人之处。   “这么说,你是一个人喽?”他问道。   “嗯?”   “我是问你有没有男朋友?”   我抿住嘴,盯视这个有两道漂亮眉毛的男人片刻,开口答道:   “没有。”   “那么,”他沉吟片刻,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词。我不由觉得他有点茫然的 神情十分动人。   那么——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沉吟。我端坐不动,等待下文。在我的周围,人 们欢笑,谈话,吸烟,把各种饮料啜入口中。现场乐队不知何时已停止调音,开 始奏起乐来。酒吧里浮动着光线,声音和颜色,一切都半明半暗,模糊不清。世 界如巨大的钟摆摆动不止,那么那么那么那么。   那么,他说。他眯起眼,带着搜寻天边最亮的星辰的神情注视我的脸,终于 下定决心般说了一句话。话语很短,但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了一只电吉他声嘶力竭 的吼叫中。我困惑地看着他。   他笑起来,笑容如同孩子般纯粹。我于是也跟着微笑。   接着,这个坐在我身旁的喝不加冰威士忌的男人,以一种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向我倾过身来,我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的嘴唇触碰着我的耳朵的肌肤。   “我是说,”他在我身旁低声说道,那声音直达我的脑部,不容拒绝。   “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   就这样,我成了鸢的女友。在我二十岁或二十二岁那一年的初秋。   鸢这个名字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没有想到过问他的 名字。因为似乎没有知道的必要。认识他的第二天是周六,我从原来和朋友合租 的老旧公房里搬了出来,搬进他独居的二室一厅。一年之内我已经搬过四次家, 可谓是驾轻就熟。   我拿着他写给我的地址,敲开了他位于虹桥一带的家门。鸢开门后盯着我看 了半响。在白天的光线下看,他比昨晚的印象多少憔悴一些,惟独双眉依旧英气 逼人。   “我还以为你会先打个电话给我。”他终于开口说,“这是你的行李?只有 这些吗?”   我点了点头,毫不客气地把手里的半旧绿色中号旅行箱递给他。鸢侧身让我 进去。   “要脱鞋吗?”我问他。他点点头。   我从还是在去年夏天买的半高跟细带凉鞋中挣脱了双脚,赤着脚踏上光滑的 木质地板。然后自顾自地朝大约是阳台的方向走去。   看到阳台的时候,一种莫名的情绪流遍了我的全身,那是不折不扣的我梦想 中的阳台。阳台不大,呈半圆形,一角摆放着几盆吊兰,累累垂垂地吐出绿色的 纤长叶子。一只藤制摇椅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快步走入阳台。晨光温柔地流泻在我的身上。阳台外,天空是赏心悦目的 蓝。   这时,我感觉到有人从身后轻轻地抱住了我。这是一种新奇但不坏的感觉。 他在我耳畔低语,那声音正如昨晚般不容拒绝。   “这正是你想要的,对吗?”   我不知道通常状况下,女孩子被某人提出交往的要求后该怎么做。电视剧里 应该会有现成的各种模式。可遗憾的是我中学起就不再看电视了。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当时是这样对鸢说的——   “我一直希望,能和自己的爱人住在一间有阳台的屋子里。阳台不要封起来, 阳光和风都可以进来。而且,最好在高高的楼层上,可以看到大面积的天空。”   而鸢的反应是——   “我住的地方正好有一个你所说的阳台。我想你可以搬过来住。”   就这样,我成了鸢的女友。作出这一决定,我只用了3秒钟。   和别人同住总需要某种程度的忍耐和退让。这是我从近五年的合租生活中学 习到的真理。因为种种原因,我时常搬家,也曾和为数相当不少的同性或异性居 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当然,我没有过恋人,所以没有同居的经验。但想来大概也 没有太大的不同。   因此,从一开始,我就按照自己的习惯开始了在鸢的家中的生活。我安静地 读书,工作,做饭,打扫卫生。如果不特别留意的话,我这一存在几乎形同透明。 这样过了三天后,他终于忍不住了。   “喂,我说,你可不可以不要像幽灵一样晃来晃去?”鸢在吃晚饭的时候这 样的对我说。   “嗯?”我不解地看向他。   “就好像刚才吧,我正在打一份东西,一转头,桌上多了杯咖啡。我知道你 是好意,可老这样,会把人吓出病来。”   我虚心地点点头,表示接受。   “那么,我该怎么做?”   “很简单。就是要让我感觉到你的存在。”鸢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说道, “我们是恋人,不是吗?”   说来容易,但实际上,要改变一个人的习惯并非易事。   按照鸢的理论,每次我接近他,例如说,为他倒咖啡之类的时候,就必须用 身体语言表示自己的存在。具体方法有,把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或更放肆的, 从他身后拥抱他。我觉得前者还可以接受,于是答应照办。可实际上我常常忘了 这一点,无声无息地放好咖啡后就准备走开,而鸢在这时早已锻炼得耳聪目明, 往往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带着一脸坏坏的笑看向我。   我叹口气,当初的约定是做不到就要受罚。我只好心不在焉地吻他一下,回 去接着做其它的事情。   现在想来,我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情人。也许是因为孤寂太久,我已经不懂 得怎样去爱一个人,无论是以心灵还是身体。而不可思议的是,鸢对此毫无不满, 他从所有的意义上接受了我。可以说,因为鸢的存在,才使我终于在后来的日子 里逐渐变成了一个正常的人。但可惜的是,这种变化太过缓慢艰难,使我最终没 能在他离开我以前爱上他。这将使我抱憾终生。   我当时做着一份收入不太稳定的工作,就是为翻译公司译一些日文资料。父 母在我十五岁那一年去世以后,我靠助学金读完高中,从此进入了所谓的社会大 学。先后做了十来份工作后,出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看到了一家翻译公司的招 聘广告,于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前往面试。   负责面试的是一位衣着简单的中年女士。有时候,简单背后需要金钱与品味 作为支撑。而她显然是这一类型。我坦白地告诉她,我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自己能 力的材料,也不太擅长口语。   “那你为什么认为自己能胜任这份工作呢?”她微笑地看着我,那微笑不知 为何使人十分舒坦。   “我可以毫无困难地阅读几乎所有的日文现代小说。”我说。   她微微睁大双眼,继续微笑。   “我可不可以问一下,你当初是为什么学日语的?”   “因为喜欢村上春树的小说。”我老老实实地说。   “最喜欢哪个故事呢?”   “《寻羊冒险记》。”   “哦,我比较喜欢《眠》。”她说。   然后,我在做完一份笔译试卷后离开。第二天,我接到一个电话,对方客气 地通知我,我已被录用为笔译员,按件计酬,工作在家完成即可。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喜欢《眠》的女子,正是这家翻译公司的老板的太太。 是她主张录用了毫无资历的我。   我不由感到一阵悲哀。因为,一个人所喜欢的小说往往体现了他自己的生活 倾向。而如果一位已婚女性喜欢《眠》这个故事,那么可以断定的是,她在内心 深处极为落寞,并不幸福。   我的行李中颇占份量的是村上的全集。中文版的,日文版的也买了一大部分。 鸢出于好奇拿了两本去看,然后很快又还给了我,估计他也没好好看。   “倒是和你很像,写书的这个家伙。”他说。   “是我像他吧。”我说,“说我中他的毒也不为过。”   “等你有一天长大了,就会发现你其实还是你自己。”鸢轻吻我的脸,这种 时候,我总是觉得自己变得非常小,如同一只无肋的小动物,内心不知怎地有点 凄惶。   “说得跟广告词似的。”   “别忘了,我就是干这个的。”鸢扬了一下他漂亮的眉说。   鸢的职业是广告撰稿人,在我看来这是一份奇怪的工作,总在为制造幻觉麻 木消费者而挖空心思。但好处是钱很多,还和我一样不必上班。   所以我们常常呆在家里,工作,听音乐,吃饭,发呆,还有作爱。   对于亲密的身体接触这种行为,我适应得非常缓慢。但鸢对此似乎并不着急, 他喜欢吻我的耳垂,以他那不容拒绝的男低音在我耳畔喃喃自语,这使我有种被 麻醉般的快感。   不约而同地,我们都没有提到过“爱”这个字眼,仿佛它从不存在。   我常常坐在阳台的摇椅上凝望天台。村上在一本书里写道,如此怔怔凝视天 空的同时,觉得自已恍惚变成了一只鸢。   一天,我照例坐在摇椅上轻轻摇晃,注视天空。天空蓝得纯粹无比,那是我 在这个世界上最为眷恋的蓝色。爸爸和妈妈就住在那不可知的蓝色之中。   鸢从我身后走近。我感觉到他的气息,那是他自己的气息,混合着洗发水和 剃须水的味道,不知何时起,我开始习惯并眷恋他的味道。   鸢俯下身吻我的侧脸。   “看什么呢?”   “看天空。”   他在我身旁的地板上坐下,把头倚在我的膝上,开始和我一起看那天空。这 一刻宁静得让人心醉。   我听见自己用极轻的声音告诉他那句话,村上所说的关于天空的话。   “那是我的名字。”他低声说。   “什么?”   “鸢,我的名字是鸢。”我的恋人注视着天空清晰地说。   那一天,是我搬到他家后的第三十一天。   我们一起出去玩过几次。到人民广场在秋日阳光下喂鸽子,去外滩吹风,在 麦当劳狼吞虎咽并且抢彼此的薯条,散步,聊天,拥抱,接吻。一切都十分美好。 我渐渐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虽然有时也会略感惊讶,因为我们从来没有过不 满或争执,但转念又想,那是因为我们只是恋人而不是爱人,不相爱,又何必争 吵呢?   有一天,我送译好的稿件回公司的时候,遇见了老板的妻子。就是那位我只 在面试时见过一次的女性。她说过她喜欢《眠》。   “听说你干得很不错。”她带着一贯的优雅笑容问我。   “还行。”我也抱以微笑答道。我的翻译速度很快,又从不对任务挑三捡四, 所以渐渐地赢得了某种程度的信任,连收入也有所增加。因为不需与人打交道, 报酬也不错,我甚至开始有点喜欢这份工作了。谁能想到当初那个惶惶不安为下 一顿发愁的自己会走到今这一步呢。人生确实变幻莫测。   她仔细端详我的脸,淡淡地说,“很好啊,你终于也开始恋爱了,这是件好 事。”   我顿时大吃一惊,本想摇头否认,但终于还是没有这么做。我不喜欢与人讨 论自己的私事。所以我只是问:“为什么这么说?是不是因为我最近的脸色不那 么贫血了?”   “不是因为这个。”她说,“你原来身上那种紧绷绷的寂寞已经没有了。” 说完,她转身离去,留下我一个人怅然出神。   随着天气的转凉,鸢的情绪渐渐变得萧瑟起来。他不再会在洗澡时吹悠扬的 口哨,饭量也有所减少,就连平日鲜活的眼神也多少有些阴暗。   “你怎么了?”一天,我这样问他,我们躺在床上,他虽然仍像往常一样让 我倚着他的肩作枕,但明显地心不在焉,好像在看着什么很遥远的东西。   “没什么。”他回答。   我一向不善于洞察别人的情绪,但仍能看出他心事重重。我一时不知该怎么 安慰他。我沉默了一会儿,作出了一个决定。   我一始吻他。主动吻他在我还是第一次。那是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温柔的 吻,如同一只鸢远去并消失在澄澈的天空之中。   鸢紧紧地拥住了我。   “为什么这么做?”他在我耳畔低语。   “我也不知道。”   “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或许。我不太清楚。”   “傻瓜。”他把脸深深埋在了我的颈窝。   我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鸢的眼泪带着他体温,不可思议地使我的手指有种 被灼伤的痛楚。我没有问他为什么哭。也许,是因为我已经预感到,那个答案并 不是我所能接受的。   得知鸢的死讯,是在第二年的春天。那时我已经搬出了鸢的公寓,独自住在 一间小小的借来的阁楼里。阁楼很小很旧,但有一扇大窗,透过窗,可以看到明 媚的春日天空。   冬季最寒冷的那段时间里,鸢陷入了沉默,不再像以前那样爱说爱笑。他瘦 了许多,脸上唯一还有生气的只是两道眉。我有时从背后抱住他,能感觉到他极 轻微地颤动一下,然后又陷入顽石般的沉默。   我们有时两三天都没有交谈。这时,房间变得很空旷,屋里开着暖气,但我 不知为何仍感到冷,于是只好缩在毛毯里译公司的稿件。   终于有一天,鸢开口。他对我说:   “你回去吧。”   我呆呆凝视他的脸。这张脸和我在那个奇妙的夜晚第一次见到的那张脸有多 大的不同啊。我想对他说,你知道我已经无处可去。但我什么也没有说。   我默默地把自己的东西收进我的绿色行李箱。东西不多,很快就收拾完了。 我没有拿在这段时间里鸢为我买的衣服和唱片。   他送我乘电梯到公寓楼下。鸢穿着黑色的长大衣,虽然瘦了,但仍然说不出 的漂亮。他伸出手,仔细地帮我系好围巾。 我们都没有说话。   然后,我走上前一步,紧紧地拥抱了鸢。他没有回应。我觉得自己好像抱住 了一尊雕像。   我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入了寒冷的冬日空气之中。眼泪顺着我的面颊飞 快地流下来。自从父母去世后,我就没有再哭过。   我知道我失去他了。   鸢的死讯是以一封信的形式出现在我面前的。   信封是牛皮纸做的,很普通。上面以陌生的字迹写着我的名字,地址是我所 在的翻译公司。送稿件过去的时候,负责日常事务的女孩把它连同新的待译稿递 给了我。   我想不出什么人会寄信给我,于是道谢离开。回到家后,我从包里拿出那封 信,看了半天。   会不会是鸢呢,我忽然想到。只有他才有可能知道这个地址。但我转念又觉 得这个想法有点傻气。   已经过去了,一切。我对自己说。   我拿了把剪刀把信封剪开。里面只有一张信纸,折成四折。我打开信纸读了 起来。   信是这样写的:   “敏: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你最喜欢的天空之中了。那是人死后会去 的地方,你这样说过的,对吗?   我想我是伤害了你,虽然我本来并不想这样做。但是,即使一开始就知道会 是这样的结局,我可能还是会做出同样的事。你喜欢的村上说,人具有倾向性, 这话没错,当然,也可以说成是命运。   把话扯远了。现在,让我告诉你,这一切是从何开始的,好吗。   简单地说,我在三个月前得知自己患了绝症,当时真是万念俱灰。因为医生 已经明确地告诉我,即便接受化疗,也只能延长几个月的时间而已。我想,既然 我的生命只剩下几个月,那不如痛痛快快地过完算了。   所以,我照常工作,到了夜晚,就到酒吧里去喝酒,每晚带着不同的女人回 家。我以前从未这样做过,但一旦真的实践,却发现一切都容易得让人乏味。所 谓的靡烂也就不过如此而已,对于一个要死的人来说,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人激动 的了。   后来有一天,我照例去酒吧过我最后的日子,那时,我看见了你。你看上去 是那么寂寞,而且,有种奇特的封闭感。我想我大约是第一个敢于和你搭讪的男 人——但我居然是第二个,这很有趣。   看到你的笑的瞬间,我突然冒出一个疯狂的念头,那就是,最后再试着恋爱 一次。准确地说,我是想试试看,能不能让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这么冷,这 么孤绝,让你爱上我,在我死之前。这是个大胆的游戏,如果我赢了,我可以满 足地死去,即使输了,反正我也没什么好失去的。   看到这里你一定觉得我很卑鄙,但请你原谅我,因为我接下来将要说的一句 话。   那就是——   我爱你。   我不知道这是何时发生的,也许,也许就在我看见你的第一眼,也许在那之 后的某个时候。你真是个彻头彻尾寂寞的女孩儿,而且,你是那样的真,那样的 纯粹。我真不知道你从十五岁起是怎样一个人过来的,那一定是我无法想像的痛 苦。我真想对你说,接下来的人生,你将不再寂寞,因为我将陪你走过   。   然而我却做不到。   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不能让你看着我死。你小小坚强的外壳其实很脆弱, 我很清楚。所以,我冷酷地抛弃了你。但这真的需要很大的努力,你可知道,当 你最后一次拥抱我的时候,我需要多大的煎熬,才能不使自己抱住你,对你说, 留下!   现在你已经离开,我终于可以独自面对死亡。因为你,我更不想死了。但我 别无选择。我只是不想让你就这样一去不回头,你走得那么绝决,那一天,我将 永远记得。所以,我写下这封信,并托人在我死后寄给你。我仍然是一个自私的 人,因为,我明知这样做将会再一次伤害你。   别了,敏。如果记得我,请看天空。我会在那里含笑注视你。   鸢 ”   我读完信,目光仿佛不受控制,又从第一行读起。我一遍遍地读那封信。   我没有哭,眼泪在心里的某个地方聚集,使得胸口一阵悸痛。   木然地,我看向窗外。天空蓝而悠远,在那最高最远的某处,有鸢。   我后来又去了一次和鸢相遇的酒吧。音乐和酒都没有太大的变化,人们仍然 像以往一样把无聊的氛围布满其间。   但有什么东西已经深刻地改变了,在我的体内。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我坐在吧台前,喝了一杯金汤力。好象有大约三个人向我搭讪,我没有任何 反应。喝罢,我披上外套,拿起围巾走了出去。   天气已经转暖,很快就将不需要围巾了。那上面仿佛还留有鸢的体温,他曾 帮我仔细围在脖子上。   我独自一人走在城市夜晚的街头。灯光,人声,车声,一切都如潮水般在我 身旁呼啸而过,我独自行走不休。   忽然,我停下了脚步。我环顾左右,发现自己迷路了。四周是陌生而又似曾 相识的街道。   这里是哪里?   你在哪里?   我看向天空,天空被灯光染成一种奇异的红色,那里什么也没有。即便鸢在 那里,我也看不见他了,再也看不见了。   我失声痛哭起来。   MOYIN   2001-9-22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