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韩莲翠(小说)   聂尔   一个少年爱上了比他年龄大得多的大姑娘,我敢肯定这是一点也不稀奇的事 情。我甚至想要断言这是每一个人的少年时代必然会遭遇的事件。当然,我并不 想把这里的所谓爱同我们成年以后的爱相提并论。如果大家能够尽量诚实地回忆 自己的过去,应该不难发现那些并不令人难堪的往事。   我那时是一个小学五年级学生,大约十二岁,身高不会超过1、4米,但是 我却爱上了一位高中女生,而且是即将毕业的高二学生。因为在我们的爱情以一 种奇怪的方式得以实现之后不久,我就离开了那座度过我整个少年时代的遥远的 矿山,此后我再没有见过我心爱的大姑娘,至今已经三十年了,所以我现在几乎 不能够准确地描述她的外貌,更不要说她当时的言谈举止。我只能含糊地告诉你, 她是一位身材高大(只是与当时的我相比而言:她比我要高出一头),体态丰腴 (跟我印象中那个年代里普遍消瘦羸弱的女性们相比)的姑娘。   她的名字我倒是永远记得的,她叫韩莲翠。为什么我会爱上她,我想一定是 有原因的,但是这原因究竟是怎样的,却只能在三十年后的今天来胡乱地加以猜 测了。我想我那时如果有机会的话,会爱上所有比我年龄大的女生,但是我并没 有那么多的机会。事实上我能够经常见到并且能够面对面交谈的就只有韩莲翠, 因为韩莲翠常去我的邻居张老师家。这使得我有机会目睹她虽然朴素(这样说难 免受到我们如今所处的这个繁荣年代的影响,实际上她穿的肯定是花衣服)却也 经常变换的衣著,有机会听到她成熟而又放肆的说话声。我想,这就是我今天能 够总结出的所有原因。   我邻居张老师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小学教师,是我四年级时的班主任,是一大 堆孩子的母亲。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她是那种绝不使任何男人联想到性的女人。 高中女生韩莲翠为何会成为小学教师张老师的亲密朋友,曾经一度令我感到费解。 后来同样的现象见得多了,我于是知道,女中学生总喜欢依恋于某种人。像张老 师那种男性化的女人正好可以作为禁欲时代的女中学生合法的依恋对象,这正是 合乎情理的。   总之,因为韩莲翠经常来我的邻居张老师家,我便能够经常见到她,这时候 爱情产生了。当然,我最初的爱情肯定像所有少年时代的爱情一样,是朦胧而不 自觉的。当我仔细地回忆当时的情景时,我看到了三十年前的那座院子,不,其 实根本没有什么院子,我们家和张老师家的房子(院子里共三家,因为另一家的 故事将在另一个地方讲述,这里暂不涉及)连成一排,前面扎了高高的篱笆,篱 笆里面种了蔬菜,扎了篱笆的菜地和房子之间形成一条窄窄的通道,韩莲翠正是 从那通道的一端(那是一个由长焦距所形成的景深镜头)进入了我的视野。那条 我每天都要走无数次的小路,只是因为有韩莲翠的布底鞋的轻柔践踏,变得像黑 暗密林中去除了危险的小路一般鲜明起来。我每天下午放学以后就坐在家门口看 书,等待着韩莲翠的到来。我熟悉她的脚步声,她的布底鞋磨擦土地的温柔声响 在我听来既甜蜜又令人恐怖。如果这时候我抬起头来看她,她会跟我打声招呼, 她说,喂,在看书吗?如果我不抬头,她就会径直走进张老师家,无论张老师在 不在家。然后,她的脚步声就会长久地回荡在我的耳边和内心深处(一个少年可 能而且应该有内心深处吗?),供我回味。   即便如此,我也并不明白这就是所谓爱的征兆。事情的完全明朗化开始于一 场纯粹莫名其妙的扑克牌游戏。那一天我不知什么原因竟然没有坐在篱笆前等待 韩莲翠的到来,而是独自一人呆在房间里。突然,一个身影出现在我家的竹帘子 前,我一看到那身影就仿佛闻到了韩莲翠身上散发出来的麦子的清香,我由少年 的忧伤立刻转为欢快。出人意料的是,韩莲翠掀起门帘走了进来,我听见她说, 你跟我去打牌吧。不知为什么,我的欢快顿时变作紧张和忧愁,我像面临一场躲 避不掉的灾难,机械地跟随她走出家门,走进了张老师家。张老师家肮脏到了极 点,到处散发出难闻的臭味,狭窄的房间几乎使人无法插足。但是我们却在这一 团混乱中开辟出一小块乐园,一张小方桌周围坐下了韩莲翠、张老师的丈夫和我。 扑克牌游戏在沉闷的气氛中进行,没有人和我说话,他们两人也很少说话。我低 着头一张又一张地出牌,漫长的夏天午后的时光在上下翻飞的扑克牌中流淌。我 慢慢感觉到疲劳,终于没能控制应该始终低着的头,我抬起头的一瞬间恰好看见 张老师丈夫(他是一位高大的沉默寡言的与妻子的冲突中始终处于下风的老实人, 他还是投篮准确的著名篮球队中锋)的大手从韩莲翠白皙的脸上迅疾滑过。他们 两个也都看见了我抬起的目光,我看到篮球队中锋的眼中闪过一丝羞愧,而韩莲 翠的脸一点也没有红起来,她反而冲着我嫣然一笑说,你知道我们今天晚上要到 城里演出吗?我喃喃地说,知道。   她所说的演出是这样的,我们那所九年制的“五七”学校像所有的学校一样 有一支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韩莲翠是宣传队里的“女高音”,主角,核心人 物;我则代表小学最高年级给韩莲翠她们那伙高中生“配戏”,我的任务是和我 们班的李金花合说一段不到五分钟的对口词。顺便说一下,李金花也是一个值得 一提的人物。她是我们五年级最漂亮的女生,她的脸上有三处烧伤:两个眼皮和 一个鼻子尖,这使她小小年纪就显得风情万种。但她无论如何在韩莲翠眼中只是 个小逼而已。尽管她从不正眼看我,但她不得不跟我一起说对口词,不得不在韩 莲翠面前表现得像一个温顺的小姑娘。只有我知道她从不会承认自己是个小逼。 今天晚上我们将去城里的电影院参加全县各学校的毛泽东思想文艺汇演。我这个 跑龙套的除了再次让李金花感到不舒服,再就是能够听韩莲翠一展歌喉。   其实韩莲翠唱的时候我什么也听不见,只顾得看她了。她大幅度地摆动手臂, 有时把脑袋向前伸出,有时则伸长脖子,眼睛望向天花板。因为我在台上也说了 五分钟的对口词,我知道人一站到台上,四周围只是漆黑一片,根本什么也看不 见。所以韩莲翠唱的时候,我暗暗地着急地希望她,不要把脑袋向前伸出,也不 要看天花板,最好也不要摆动手臂,站在那里唱就可以了。但她从来不按我的希 望去做,她总是做出那样夸张的动作。这使得我心中产生一丝我不愿意承认的为 她而来的羞愧之感。我甚至想,如果李金花哪一天当上了主角,她哪怕再夸张一 些,我才不管她呢。   我们学校离县城五里路。晚饭之后好不容易才把人集中全,我们按规定的时 间赶到了电影院。我们既是演员又是观众。轮到我们的时候我们才离开台下的座 位往台上去。上那个小楼梯口的时候,我想要拉李金花一把,不小心手碰到了她 的小乳房,被她恶狠狠地骂了声流氓。我没有生气,因为我觉得她其实不一定有 乳房。我想把我的这个想法告诉她,却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此时韩莲翠推了我一 把,说已经轮到我们。我吓了一跳,赶忙拉着李金花的手来到前台。这一次李金 花没有骂我,可能也是没有来得及吧。   走到台前,我马上说一句,朝霞红满天,   李金花接着说,旭日又东升。   我说,毛主席就是那东升的红太阳,   李金花说,他老人家为我们指引前进的方向。   我看不见台下,我的眼前漆黑一团,我只是能听到台下乱哄哄的声音。我知 道没有人听我们说,于是说得更加索然无味。李金花倒是比我起劲,她脸上的三 块小烧疤经过化妆以后看不见了,她的脸因为油彩和内心的亢奋,变得红彤彤的, 她每说一句还侧过脸来向我微笑一下,就好像刚才上台前愤怒地骂我流氓的不是 她。此刻的她显得那么纯洁而又含情脉脉,仿佛我正是她未来的新郎。但我知道 她内心的情感是要献给毛主席的,而不是我这个小流氓,所以我没有受到特别的 感动。   我们的五分钟转瞬即逝。可能因为我的走神,李金花说完最后一句,我还愣 在台上,她只好拉着我的手退到了台后。刚到幕后,她就又愤怒地甩开我的手, 骂了我一声“傻吊”,就独自离开了。我冲着她的后背说,又不是我让你拉我的 手。   韩莲翠站在边上笑我们。还没有轮到她上台,她唱得的是压轴戏,要等到最 后。她关心地问我,李金花怎么老骂你?我想说,她是个傻逼。但我没有说出来, 我怎么会在韩莲翠面前说这种话呢?我说,她喜欢开玩笑。韩莲翠说,真有意思。 说完就走到一边去了。   想到李金花让我在韩莲翠面前出丑,我很恼火,我真想此刻找到李金花,给 她的小乳房重重的一拳头。但我没有敢这样做。这时我看见李金花走到了韩莲翠 跟前,还有我们学校别的一些人,她们围成一圈,在嘻笑着说着什么。李金花这 个小逼在韩莲翠面前明显地表现出低三下四,她在跟着韩莲翠笑。韩莲翠一边说 话一边摆动着手臂,李金花卑鄙地仰起她的小脸,不时露出虚伪的笑容。   前台还在继续演出,一片乱七八糟的声音。我无事可干,在幕布中间钻来钻 去,就等着最后结束,和我们的人一起回学校。我们要在黑夜里步行五里路,至 少要半个小时。我们一大堆人在黑夜的公路上,说着唱着闹着,不时地会有人绊 一下,险些摔倒。过上一会儿,韩莲翠就会在黑暗中大声叫道,小钢儿没有掉队 吧?每当她这样喊的时候,我总是感到特别的难堪,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如果我 不回答,所有的说笑声就会突然停止,好像要返回去找我。我不得不说,我在。 大家就哄堂大笑。李金花肯定要在笑声的末尾补两个字,“傻吊”。这让我比任 何时候都恨李金花。这个三花脸的小逼总是以特别轻蔑的态度对待我,她简直不 知道她是谁。   我从左侧的幕布后面钻出来,看见韩莲翠她们还在舞台右侧站着说话。我正 在想怎么还没有轮到韩莲翠上台?这时听到有人喊“韩莲翠上”。我立刻就又钻 回到幕布里,掀开一角,看着韩莲翠从右面出来,走到舞台中央。她像以往多次 一样,昂着头,挺着胸脯,大胆地走动在舞台上,那大胆简直近乎于放肆。真是 令人佩服。她这时已经开始唱了,她唱的是《翻身道情》。她的嗓子一亮把我吓 了一跳。她唱道:   太阳——一出来咳吆   哎咳哎咳哎咳哎咳哎咳哎咳嗨嗨嗨   ……   像以前一样,她的动作过于夸张,她使劲伸长脖子,使椭圆形的脸拉得更长, 她的手臂伸出去,停在空中,老也不往回收,让我为她操心。我终于不忍心看下 去,退回到幕布后面。这时随着起伏嘹亮的歌声,韩莲翠的脸清晰地出现在我的 眼前,篮球队中锋的大手同时出现在这张脸上。我不知道那只手究竟要干什么, 但它显然是为了一个不可告人的重大的目的,我不知道应该怎样继续向下追问, 因为那只大手的目的仿佛是不言自明的。我的心嗵嗵地跳起来。我已经听不到韩 莲翠的歌声,只有她的脸和篮球队中锋的手在我的眼前晃动,它们既可以重叠在 一起,又可以交替出现,充满了奇妙而又令人恐怖的悬念。   我不知道演出是什么时候结束的。我随着大伙眯眯糊糊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可能已经快要到学校时,韩莲翠又一次问道,小钢儿没有掉队吧?我反应了一会 儿才答道,我在。李金花又说,“傻吊”。我说,“李金花你是个小逼”。李金 花又大声骂了一句什么。我马上向发出声音的地方冲去,黑暗中不知什么绊了我 一下,我差点摔倒,我接着又向前扑去,撞在了一个高中男生身上,他大声吼道, 两个小吊滚开点。我没敢吭气,李金花也没有再吱声。我这才作罢。   回到学校,大师傅已经做好了夜宵,每个人一碗菜汤加一个窝头。我们都蹲 在厨房的泥地上,呼呼噜噜很快就吃完了。我吃完后看了一眼李金花,她还没有 吃完。我一直瞪着她,看她有什么反应。她朝我这里看了一眼,赶快就低下了头。 她要是再敢骂我一句,我一定用操在手里的碗砸向她。那天晚上剩余的时间她再 没有敢像往常那样对我放肆。这使得我莫名其妙的怒火无以发泄。一转眼大伙儿 已经洗过脸,“卸完妆”走了,厨房里光剩了我和韩莲翠。韩莲翠说,你快洗脸 吧。   我洗脸的时候,她站在边上等我。她问道,你今天怎么啦,火气这么大?我 使劲用手把脸上的水珠子向下抹,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她又问,你到底怎么啦? 我转过身,背对她,假装朝向水池子继续洗手。我听见她向我走来。她走得越来 越来近了,一股轻微的热气逼近我,其中夹杂着麦子的清香。我想要抬起弯向水 池子的身体,但我抬不起来,我的呼吸都要停止了。她从后面轻轻地搂住我,她 的两手抚摸着我的脸,一边嘴里还喃喃地说,你怎么啦?她的两手缓慢地沿着我 的胸脯向下,在我的两条大腿之间停住。这时她的动作加快,迅速地打开了我的 裤门,伸了进去,她的手是那样的大而冰凉,差点使我跳起来,但我没有。只一 瞬间,她的手就融入了我的体内。我的身体颤抖着瘫倒在她的怀里。我在巨大的 温柔和恐惧中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听见她说,我们走吧。我们在黑暗中走出校门,一路 上谁也不说话。走到一个叉道口的时候,她说我送你回去。我说,不,你走吧, 我自己回去。她说,你没事儿吧?我回答说,没事儿。她又说,那你先走,我看 着你。我向我家的方向走去,我在黑暗中感觉到她的目光就在我的背后。然后我 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响起,越来越远。   拐过一个弯,我家到了。整个家属院漆黑一片,安静极了,只有我家的窗户 还有微弱的灯光,那是我奶奶在等我。敲开门,在奶奶浑浊的双眼注视下,我走 进我的房间,插好门,熄了灯,钻进被窝。我的眼泪慢慢地流了出来。我把疲倦 的身体放平,脑袋放在枕头中间,让眼泪顺着两边太阳穴向下流。泪水越来越多, 止不住地流。我的身体抖动起来,我觉得自己可能要哭出声来,我趴起来脸朝下, 让肩膀能够自由地抖动。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觉得自己在巨大的黑暗中睡着了,什么也不知道了, 就像死了一样。   第二天或往后的一段时间,我肯定还见到过韩莲翠,但不知为什么,我现在 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我是如何面对她的,以及她是如何面对我的。对于她会如何对 待我,我完全可以想象或假设出来,尤其在此时这样的小说写作之中;但是,那 天晚上以后,我还会在有阳光的下午,在篱笆跟前心不在焉地捧一本书,等待她 的到来吗?如果在无人的地方我们迎面相遇,我还敢于仰起头注视一下她的椭圆 形的脸蛋和她肆无忌惮的眼神吗?我想,这样的我所回答不出的问题并不仅仅关 乎记忆,它是少年成长的慌乱而又匆促的步伐,也是我的叙述之所以中断在这里 的真正原因。   可以肯定的是,几个月以后,我就随父母亲的工作调动离开了那座矿山,离 开了那所“五七”学校,远远地离开了以我们演出的电影院为主要建筑的那座小 城,以后再没有回去过。我听说,不久之后,张老师抓住韩莲翠和篮球队中锋在 她的床上睡觉,大闹了一场。篮球队中锋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对他高 大严厉的妻子挥舞了拳头,并且击败了她。那是为了掩护韩莲翠的顺利出逃。怒 火冲天的张老师开始整天追击韩莲翠,直到韩莲翠以闪电般的速度嫁到邻村为止。   我离开那里以后,也迅速地长大了。我长大在一座至今仍感陌生的稍大一点 的城市里。初中毕业后,我没有再上高中,在一家发电厂当了徒工,每月工资二 十元。第一个月领下工资,我用八角钱买了一大盒雪花膏,用四角钱买了一团彩 色头绳,送给了电厂的一个风流寡妇,当天晚上我就上了她的床,所有的秘密全 都迎刃而解。我只是有时还会想起那个痛哭流涕的夜晚,以及它巨大的温柔,无 边的黑暗,和咀嚼不尽的羞耻。   2000年10月2日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