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亮小菊(小说)   聂尔   我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名叫马悟空,我们都叫他马大空,有时也叫他老马。 他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那天下午是他的两节语文课,他叫班长告诉我们不上课 了,上自习。上自习就是玩,所以大家在教室里反塌了天。班长是马大空任命的, 名叫大铁锁(本班还有一个叫铁锁的,年纪比他略小,为区别这同名同姓的两人, 称他为大铁锁,另一个则为小铁锁)。大铁锁最是墩实凶狠,谁都怕他。这时候 他也不管大家,亲自上讲台扮演阿庆嫂,闹得不亦乐乎。   可是,谁能想到这会儿已经快要放学了,马大空却正在向教室走来?大铁锁 站在讲台高处,他看见马大空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告诉大家,只顾一溜烟跑下讲台, 险些儿跌倒在自己座位上,大家不明究竟,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这时,老马咣 当一声推开了门,那像大铁锁一般高低又一般墩实的身材之上,端着一张用雪花 膏修饰过的铁青色的脸,站在门边,一声不吭。显然,他是生气了。全场哑然, 把笑压回到肚子里。谁都以为大铁锁这一顿挨揍是肯定跑不脱了。大铁锁平日里 做老大惯了,这回看看两强相遇谁能胜?   老马关上门,走上讲台,两只手绞在一起,弄得指头啪啪作响,一边又走下 讲台,直向大铁锁的方向逼近,走到离大铁锁两步远的地方,他停住脚步,出其 不意地突然转身,哈腰,从亮小菊的抽屉里拉出了一团白色的什么东西,他将那 团东西上下一抖,大家看清楚了,原来那是亮小菊正在织的一块用来盖她家茶托 的线巾。他抖着这块白色的罪证,几分得意几分恼怒地叫道:“站起来!”亮小 菊从震惊中清醒,默然地站了起来,但她没有低头,双眼迎视着老马。双方对峙 了一会儿,老马仿佛终于读出这位十五岁女生那双漂亮眼睛里的挑战和恶意,发 出了出人意料的歇斯底里的大叫:   “哈,你在课堂上,你在自习,你在学校,你在我的班里,你以为你是 谁?……哈,你以为你是谁?你跟老子……你他妈谁也不是,你别跟我玩这一 套!……”   他一边喊叫,一边挥舞着手中那块白色的半圆形,随后又像突然明白了似的, 抡起手中的东西使劲摔到地下,他用脚后跟又踩又搓,一边嘴里说着渐渐含糊不 清又低下去的声音:   “我叫你上自习……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什么货!……”   这时下课铃声骤然响起,老马停下动作,走上讲台,两条胳膊叉开支住讲桌, 望着教室的后墙说:   “我告诉你们,上自习就是上自习……现在下课。”   全班轰然一声走出教室。只有亮小菊还坐在她的座位上。我假装收拾书,手 在抽屉里胡乱摸着,眼睛却向着那呆坐着的姑娘。我看见她脸上没有泪水,没有 任何表情。我盼着她能向我这里望一眼,我故意弄出一点响声,想让她知道有我 在这里注视着她。可她丝毫没有注意我。我只好先走出了教室。   走出校门,我看见一伙人在等我。他们大呼小叫簇拥着班长大铁锁,看见我 来了,他们大声喊着:   “小眼儿出来了小眼儿出来了!”   他们叫我小眼儿是因为我脑袋大眼睛小,可能还因为我比他们喜欢看书的缘 故。他们全都是照抄我的作业。他们连一元一次方程也不会解,而我会,这成了 他们嘲笑我的理由,我为此感到自卑。如果他们知道我企图跟亮小菊说话,还不 把我笑死。我一声不吭地走在他们的队伍里,心中闷闷不乐。   不知道谁说了一句“亮小菊在后面”,所有的人一起转过头去,我也不由自 主地往后看。亮小菊走得很快,已经快要走到我们身后,她仰着头走路,对我们 这一伙视而不见。她表情冷漠,一付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她的白色短袖衫被黑 色书包拉向后面,一耸一耸地衬出了若隐若现的两只小乳房。她走过我们身边的 时候,我看见她的鼻尖上沁出几滴汗珠。她快步越过我们,走在了前面。   “嘿,嘿,”我这一伙里有人喊叫开了,她在前面走得更快。   大铁锁说,“走那么快干嘛,一起走嘛!”   亮小菊只顾走,不回头。   大铁锁又说,“知道你是什么货,今天看电影我找你。”   亮小菊已经迅速地拐了个弯,不见了。所有的人都一起冲着大铁锁喊:   “大铁锁知道是什么货大铁锁知道是什么货大铁锁知道是什么货……”喊声 响遏行云。   我却一股劲想着:今天星期六,晚上有电影。   因为有电影,今天晚饭提前。我胡乱扒吃一碗,就想窜出门去,被我娘厉声 喝住,她说:“你跑什么跑,拿上三个凳子!”她这样说就意味着我得给我奶奶 和我娘占两个座位,然后一晚上我就得夹在她们中间,不能动弹。不论放什么电 影,奶奶跟娘都要去凑热闹,其实她们没有一次能看得明白。当然,看戏的话另 当别论,可我从不看戏。我站在门边没有动,希望着奶奶能说一些话,打消我娘 今晚看电影的计划。果然,奶奶说话了,她说:   “今儿黑来甚电影?”   “《龙江颂》。”我断然回答说,其实我不知道今天是什么片子。   “噢。”奶奶在黑暗的角落里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应答。   “你瞎说,今天是《看不见的战线》!”我娘从厨房跑出来,甩着手上的洗 碗水,大声反驳我,“你这个小滑头,我知道你不想跟我们一起看,你先去给我 们占个位儿,然后你想去哪疯就去哪疯。”   “你不要这样说他,这孩子哪会儿疯过?你看看左邻右舍,还不是数咱们家 孩儿最听话,大话也不说一句,还懂得念书……”奶奶从屋子深处的黑暗里走到 门口来,又一次为我展开冗长的辩护。   我搂着两只马扎早已冲出门去。跑出院子,拐过街角,我才看见夕阳还没有 完全落尽,西边一片红霞,像血一样。我放慢了脚步。我喜欢这夏天漫长的傍晚, 它让我觉得黑夜仿佛永不会到来。夏天就是好,半下午就放学,很晚才睡觉。我 怕睡觉,一上床我就有各种各样的怪念头,弄得半夜睡不着,早上又起不了床。 我记得有一天我躺在床上老是想着亮小菊。我想着她的头发什么样子,眼睛什么 样子,肩膀什么样子,但我什么也想不清楚,她的一切都是模糊的。我感到很奇 怪,我整天都在偷着看她,为什么一闭上眼就什么都没有了?那天晚上我得出的 结论是,我不是真的喜欢她,否则我会牢牢地记得她的一切。但是第二天我一看 到她,晚上的结论就被立刻推翻了。我知道不论她跟谁好,跟多少人好,我总有 一天会不顾一切面对面地向她求爱(这是我在我所读过的惟一一本叫做《幽谷百 合》的外国小说里看到的词,我被这个词震呆了:居然还有这样一个词,为什么 我从来没有听人们说起过呢?为什么人们总用暧昧的神态谈论我已懂得的男女之 事,而从不使用这个带有诗意的简单明了的词?我那时就想,我总有一天要向谁 求爱,而这个人无疑就是亮小菊)。   我远远地看见了放电影的地方。两根木头杆子挑起一块银幕,下面已经坐了 一堆人,天也暗下来了。我夹紧我的马扎,快步走进人群里,拣了一个地方坐下, 想着我娘和我奶奶也许马上就来了。这时我看见亮小菊和李金花就坐在我前面不 远的地方,正低着头说话。我想,亮小菊也许会转过头来看我一眼。没想到,她 们两个人突然一起向后看了一眼,又转过身去搂在一起笑成了一团。她们肯定是 笑我。亮小菊肯定告诉了李金花,今天下午我最后离开教室是想跟她说话。她们 在嘲笑我。李金花一向就看不起我,以前我跟她在宣传队的时候,她总骂我。亮 小菊把我对她的一片痴情拿去跟我的仇人开玩笑。我不由得恶狠狠地想,要是今 天下午马大空不光是臭骂她一顿,还扇了她一巴掌,不知她现在还能不能笑出来?   我娘跟我奶奶来了。我娘一边跟旁边的人打着招呼,一边说我,“你怎么占 了这么个地方,你出来的可不迟,你这个猪头!”这就是我娘,无论当着多少人, 她总是毫不留情地骂我。亮小菊在前面又转过头来向这边张望,她可能听见我娘 粗声大嗓地骂我。我真是无地自容。周围已经坐满了人,我费力地从里面走出来, 来到了人群的后面。天已经完全黑下来,电影马上就要开始了。只有场地中间的 放映机那儿亮着灯,有时几颗脑袋突然抵在一起,在银幕上形成奇怪的图案。人 们看到银幕上的脑袋就知道那是谁,于是大声喊着狗蛋狗娃国庆一类的名字,问 到底多长时间才能“开演”。银幕上的脑袋抬起来,四处张望一番,才说,你不 问就开演,你要一问就不开演。有人大声应答,不问了不问了!   大铁锁他们几个人也在后面转悠,他们中有人说,刚才好象看见小眼儿也走 到后面来了。大铁锁说,屁,小眼儿在正中间,让他娘搂着呢。听见他们说我, 我赶紧往人堆里凑凑,以防他们真的发现我。   电影开演了,真是我娘说的《看不见的战线》。我在后面踮起脚尖望一眼, 知道“老狐狸”出场还得一会儿,就又放心站在人堆后面。再瞅瞅大铁锁他们, 早不知去了哪里。刚往后挪了几步,就有一个人拍了我一下,我扭头一看是小铁 锁。小铁锁说:“小眼儿你钻在这里!”我左右一看,只小铁锁一个人,就说, “你少管我,一边玩去!”他叫道:“嗬,小眼儿这口气!__大铁锁在那边叫 你,我可是告你了,啊……”他在黑暗中倒退着,象是怕我起火给他一下子。小 铁锁是个小不点儿,比我个子还低,他嘴不善,常常遭骂,要不是有大铁锁护着, 他还会遭打。我指着他说:“小!”把小铁锁简称为小,是蔑视的意思。没想到 他竟说,“你也是。”说完掉头就跑了。   我正在想,大铁锁不会真的找我吧,刚才他还说我娘搂着我。这时我看见两 个人影象是大铁锁和亮小菊。走近一点看,果然就是。大铁锁叼着一支烟,亮小 菊离开他有两步远,一边走一边回头望一下银幕。我不敢走得更近,怕他们看见 我。我只是一味地想,要是会武术,就把大铁锁的一嘴黄牙打落,要是《烈火金 钢》里的肖飞,给大铁锁一个扫堂腿,他站起来就又一个扫堂腿,最好是现在他 前面一米远有个一丈深的坑,让大铁锁掉进去,亮小菊走回来……但是没有,他 们走到了大楼那一面,我看不见他们了。   这时我听见人们说“老狐狸老狐狸”,扭头看一眼,老狐狸正在银幕上走着。 不知道那些人叫个什么劲,没见过老狐狸?除非是我奶奶,每次都得告她,那就 是老狐狸。大铁锁可不是老狐狸,走到大楼后头就不见出来了。正说不出来,就 出来了。先是亮小菊,她从大楼后面跑出来,大铁锁也出来了,他站着,伸手指 着亮小菊,听不清说的什么。   我马上也跑着绕到前面去,刚跑到最前面银幕底下,定睛一看,亮小菊正弯 了腰找她的座位。我低声叫道:“亮小菊亮小菊!”她弯腰抬头,看见是我,走 了过来。   我说:“亮小菊。”   她说:“哎。”   我指指黑暗处,“到那边!”   她嘴里说“做甚么”就跟了过来。   银幕的背面没有人,那是比较安全的地方。   我坐到一块大石头上,指指旁边说,“你坐下。”   她坐下,歪着头看看我,说:“哎哟,小眼儿真胆大,敢叫我。”   她的身体几乎就挨着我,她还又转过脸来盯住我,说:“叫我做甚,说呀!”   “你不要叫我小眼儿。”我说。   “好好,那就不叫了。”   “你不要跟李金花笑我。”   “没有呀,你怎么这样说?”   “她总跟我牛逼,她不知道她姓甚。”   “哎哟,小眼儿今天有火气?”   “你说你不叫我小眼儿了。”   她用肩膀扛扛我,“人家忘记了又怎么样?”   “马大空那样对你,我看你就不生气。”我提起下午的事情。   “生气顶什么?等明年毕业,我叫人敲他一颗牙就行了。”   “叫谁?大铁锁?”   “才不呢。他是条走狗,我想把他的牙也敲一颗。”   “为什么?”   “你不要管。”   现在我明白,刚才在大楼后头,大铁锁肯定没上手。   银幕背面的反光照射着亮小菊严肃的脸,我知道她会说到做到。   “年底毕业,你还上不上高中?”我没话找话。   “不想上了。要上,就不能敲马大空的牙。”   “就为这不上高中?”   “不,读书没意思。”   她抬起一只手托住腮帮子,望着银幕另一侧的黑暗,一付沉思的样子。   我本来想尽快握住那只手,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阵风吹过来,她说,真凉快。   我说,“是呀。”   银幕上,老狐狸又出来了。亮小菊不看老狐狸,看着我说:   “你敢不敢敲马大空的牙?”   “只要你让我去,我就敢。”我壮着胆子说。   “噢,我真高兴,小眼儿也是我的人。”她斜着脑袋,似乎想要靠在我的肩 膀上。我的身体颤抖起来,我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一边挺挺胸脯。   她又抬起头说,“我就不知道你整天看书学功课,有多大意思?”   “是没意思,可是……”我一把抓住她刚从腮帮子上向下移的手。   “小眼儿你干什么?”她低声叫道。   我赶忙松开她的手,象丢掉一团火。她愣了一下,就低下头笑成一团,说:   “原来小眼儿你……原来小眼儿你……”   我起身跑开,象赛跑一样钻进了刚收割过的麦子地,一跤跌倒在地里。摸到 一堆麦秸杆,我就躺到上面,喘着气。不知过了多久,我睡着了。是蚊子把我咬 醒的。两只手互相摸摸手腕,蚊子咬得真够呛。电影也才刚刚散场,我躺在麦秸 上没动,看着人们一群群走远。放映机的灯亮着,两个人影在微弱的灯光下晃动, 象两只木偶在动。头顶上繁星点点,天空黑蓝黑蓝。   我起身回家。村子里黑洞洞的,一个人也没有了。走到我家院门口,我在石 狮子边的青石上坐下,亮小菊从黑地里闪出来,坐在了我的身边。她把双手伸出 来,让我握住。她轻轻叫我一声名字,我愣了一下。已经好几年没人叫我名字, 我只是在作业本写它,现在听着感觉都有点陌生。我答应一声,把她的手握得更 紧。她的手稍微小一点,温度有点低,不象我原来想的那么柔软。我想让她的头 靠在我身上。她没有。她直着头,在黑暗中望着另一个方向。我们默默地坐着, 我想要一直这么坐着,她却转过头来,说:“跟谁也不要说,看他们打你。”说 完,她抽出她的手,站起身,轻轻地走了。我看着她消失在黑暗里,象一个幽灵, 连脚步声都听不见。   我继续坐在石头上,六月的夜风变得凉起来,我紧紧肩膀,望望星空,想着 回家去听娘的叫骂,还是坐在这里,让谁也不知道我哪里去了。   2001年4月13日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