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孤帆 倪秋 ~ 1 ~ 东海鹅黄色的海岸线变得越来越纤细,越来越遥远,深邃而浩瀚的蓝蓝的 太平洋沉静地展现在机窗之外。我的头脑里升腾起一种虚无的情绪,仿佛我正在 宇宙的黑洞里不可遏止地坠落.身旁的那位白人老太太正食欲大开地吃她的午餐. 午餐是沙拉、炸土豆条以及汉堡包.典型的西餐.一看她那专注的吃的神态,就知 道她与西餐是久别重逢了.我的午餐则丝毫未动,吃的情绪一点也没有调动起来. 要是石坚在我的身边,情形也许就会不一样,至少我的兴趣可以转移到面前这些异 国的食品上,怀着新奇去品尝一下.而现在,我的大脑里满是他的音容笑貌.我还沉 侵在与他在一起颠鸾倒凤的那一幕幕之中.一想到那种事情,身体不禁涌出一股潮 热,而一意识到在公共场所居然在心里体验着那种事情,脸不由有些发烫, 似乎周 遭已察觉了我正在想什么似的. 一个月前, 我才与他结了婚。 与他开始恋爱,是大学四年级的时候.那时学校有明文规定,大学生在校期间不准 恋爱,所以,我们的初吻既有无可名状的激动,更有难以言说的张惶.之后,我们的 每一次幽会都充满了阴谋气息,严格遵循着地下工作的苛酷守则而秘密进行,当我 们的恋情直到毕业分配才披露于世时,同学们一时都惊愕不已.大学毕了业,他去 北京读研究生,我则到了沿海的一个语言研究所, 从此天各一方. 到了那家语言研究所后,我也被那里的出国风潮所蛊惑,不久便考了托福,并居然 很快被美国中西部一个学校录取.这一切都来得如此突然,以至于我与他不得不决 定把这个本来很遥远的目标立刻提前实现.他来到广州,我们便一齐到街道办事处 去办了结婚登记.回到我的寝室,我们立刻拥抱成一团,迫不及待地把对方的衣服 除去,带着从未有过的理直气壮开始了真正的夫妻生活.我们都很讶异,这张结婚 证书居然能神奇地为我们启开那道物质与精神的紧闭的门户,以前一切小心翼翼, 畏缩不前,浅尝辄止地对彼此身体的探索所带来的快乐都黯然失色.他的侵入把我 带入了一种全新的境界,直到那时候,我才发现了两性间原来可以彼此水乳融为一 体,获得那种快乐的震颤.我气喘吁吁地对他说:"石坚,怎麽你以前就不会呢?"他 喘着粗气,答道:"我也不知道,你呢?光说我呢!你也不知道引导,大概我们心底里 都不敢吧."我说:"结婚证真的就象一张通行证."他答道:"那可不是." 结婚证的确就象一张通行证.我曾经给石坚提供过无数次机会,我渴望着他的占有, 但在领取结婚证以前,我们之间一切性的体验仅只限于接吻,拥抱以及模拟似的做 爱.记得那次出游山东,登泰山时,我们在泰山之巅,靠着五角钱租来的军大衣顶 风露宿,我们紧紧抱在一起,既是因为山高天寒而互相取暖,也是因为彼此对对方 身体的渴望.但那一夜,我们尝试了无数次,竟然都找不到门径可入.忙乎一夜,徒 劳无功,不觉已是日出.我们相拥而坐,看着火红的太阳冉冉生起,心里充满了疲惫 和无奈.在孔林,草木榛榛,绿意盎然,四外无人,那种欲望在我的身体里奔突着,我 躺在草地上,让石坚上来,但他说那是神圣的地方.不敢亵渎的.我只好怅然作罢. 在蜜月里,我们放肆无忌,如饥似渴,每晚都脱得精光地上床睡觉,为的就是干那种 事方便.我们通宵达旦地沉侵在那种性极乐中. 终于,我必须上路了,他送我到上海.火车到达上海时,已是掌灯时分,我们四下里 找一个住的旅馆.问来问去,都是客满,最后到了一个手表厂的招待所,那里背街, 黑乎乎的清冷得可以.服务台的一个大嫂模样的女人说有空铺,我们一听好不高兴, 马上掏出证件办理手续.她看到我们摆在柜台上的结婚证,却说道,没有单间了,只 能各自分开与别人住到一处.我一听,马上就说,那我们不住这里了.她很有些不满 地说道:"就一夜都受不了啦!" 其实这倒是一句点破实质的话.我明天就要飞赴大洋彼岸,与石坚就要久别,让我 今天就独自睡去,真正是受不了.然而,我对她的这句话却反感得很,好象人秃了头 偏怕人家说你秃了头似的.我气汹汹地问她道:"你什么意思?"她眼睛看着天花板, 说道:"没有什么意思,不想住就请走吧."于是,我们愤愤不平地走出来,又转了几 条街,终于在一家旅馆里找到了单人间.那一夜,我们几乎一夜未眠,云雨不断,很 有些末日来临,要极尽人间享乐的味道. ~ 2 ~ 在底特律下了飞机,查验了证件,出了检票口,就看到一个敦实的黑人青年高举着 一块接人的牌子,上面写着我的名字的汉语拼音-YuYǚLiu。我赶紧上前去,他马 上伸出手来,说道:"很高兴见到你."我也鹦鹉学舌道:"很高兴见到你."他握着我 的手,自我介绍道:"我叫罗塔尔,从坦桑利亚来的,现在学建筑."他问我道:"你的 名怎麽发音,我简直不知道如何尝试."我给他解释后,他说道:"那么我以后就叫你 露好了." 一路上,他告诉我,他六年前就到美国来了,先在另外一个大学完成了本科学业,才 转到汉诺威大学来读研究生.一边学习,一边打工,今天来机场接我,就是一份工作. 他问我道:"你的专业是什么?"我答道:"英美文学."他立刻现出一副老道的样子, 说道:"那你以后可能要改专业,如果你想在美国谋一份职业的话."我答道:"也许吧, 我还没有想得那样远." 车子以每小时120公里的时速向西驰去,大概由于在飞机上一路思绪纷飞,梦境不断, 现在在汽车里,一种不适感渐渐从胃里泛了出来,并迅速扩散上升,终于咽喉处来 了酸水,强压了几次,还是顶不住,最后只好很痛苦地向罗塔尔请求停车. 下了车,我赶紧跑得离车子远一些,一张嘴,秽物即刻喷发而出。一会儿,一只大 手在我的背上轻轻地拍着,我意识到那是罗塔尔,赶紧很着急地示意让他走开,心 里想的是,可别让呕吐物的臭味玷污了我的形象.几分钟后,秽物一泄而尽,肚子里 空空如也,身子轻飘飘的,但呕吐前的不快感倒是一下子无影无踪,我有种雨后天 晴的感觉,很有些难堪而又有些快慰地对罗塔尔笑道:"对不起了,现在好了.""没 关系,让我们继续走吧."他说道。上了车,我有些疲乏,睡意顿来,便不理会罗塔尔, 自个儿睡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罗塔尔一边推了推我,一边唤道:"到了."我睁眼一看,车停在了 一栋平房面前.罗塔尔帮我从车上卸下行李,并带我走了进去.进去往右拐,到了里 端,罗塔尔用手指了右边一间,对我说道:"这间就是你住的了".我一看门上居然贴 了一幅英文标语-妇女能顶半边天!标语上方用中文写道:"欢迎!"我一下子热乎 了许久,心想这些美国人心还忒细.又想我们这句喊了许多年的豪言壮语在它的祖 国也许份量正在变得越来越轻,但在女权运动正在如火如荼的美国可能正对口味, 说不定就成为了女权运动言简意赅的宣言.进了屋,是客厅兼厨房,里面窗明几净, 靠窗有一个硕大的沙发,沙发上的图案隐隐绰绰,象是些肥美的女人体.靠厨房的 那个角落,有一张长方形的餐桌,桌面置了六把花色形体一样的椅子.有几盆花草 或立在角落里,或放在窗台上,既不芜杂,而又平添了几分春意.与沙发相对,是一 台落地式电视.一望而知,这房间已有人居住.与客厅相连接的右边一字排开是两 间卧室,我不知哪一间应是我的,罗塔尔大约看出了我的犹豫,便推开第一间一看, 报告我道:"我的是这一间."随着,他帮我把行李提了进去.然后,他搓了搓手,说 道:"我的事完了,我得走了."忽然,他又记起什么似的,点点头道:"我可以把我的 电话留给你,如果有事需要帮忙,就找我."他把他的电话号码写在一张小纸条上, 递给我,我接过后,一连向他说了几个"谢谢"。他掩了门,走了. 快近黄昏的时候,有人用钥匙开了门,随后进来一个高高大大的白人中年妇女.她 看到了我,马上绽开笑容,说道:"欢迎,我是你的同屋,叫海伦."我也自我介绍道, 我叫"露"大概是罗塔尔给我的启示,我已经决意让我遇到的所有美国人叫我"露"了. 反正露也是英文女性常见名,落得大家都方便. 海伦快人快语地说道:"还没有吃饭吧,走,我带你到超市去买些东西."于是,我便 与她走了出去,坐上了她的车,到了三个街区左右的一家超市.我一随她进去,就 对堆积如山的易拉罐饮料感叹了一番.立时,马克思说的资本主义社会就是商品的 庞大堆积的那句话冒出脑际.我在摆着各式各样商品的货柜前转来转去,最后只买 了一袋面包,一袋十磅的米.肉里面,鸡最便宜;蔬菜里,莲花白最便宜,所以便买了 这两样.其他的油盐等必需品也买了一点.到交款时,一算帐,要11.35美元,我不由 吓了一跳,换算成人民币,就差不多是一百元了.带着被剜了一块肉的心情,我掏出 美元来付了帐,然后若有所失地与海伦走了出去. ~ 3~ 我到的那个学校是个天主教学校,宗教气氛极浓,地处密执安湖东岸.学校不大,东 方人就两个,一个是香港来的,一个就是我。香港人只会说广东话和英语,所以她 之于我,还是犹如外国人一样.在这种语言环境中,我肯定是不能说中文的了,唯一 用中文的时候,就是隔三岔五地给石坚写些很肉麻的信。至于电话,那是动都不敢 动的念头。学校提供住房,还免了我的学费,但吃饭还得是自己去挣。那时候真的 太穷,花了一美元,头就要止不住剧痛一下。请几个美国人来吃饭,只挑最便宜的 鸡做成几个菜便是,反正在他们眼里,仍旧是中国菜.因为穷,便钻头觅缝地四处找 工作干,给威廉老头子打扫卫生,为学生食堂卖饭,教几个对老庄哲学着迷的学生 咿咿呀呀学中文. 但最让我殚精竭虑的还是读书.每一门课都让我焦头烂额.当代文学批评这门课讲 的都是后结构主义,现象学这些东西,与其说是文学,还不如说是哲学,有时候仿佛 读懂了,再读又不懂了.偏偏教这门课的汤马斯教授还布置了许多课外读物,课堂 上还要提问,想当南郭先生也当不成,每堂课就是一次煎熬,课一上完,我便象越狱 成功的囚徒一样有一种重获蓝天自由的快乐。现代派文学选读听起来文学意味要 浓一些,但其实也让我颇感沉重。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读得我心烦意乱,花了一 个周末,不仅毫无愉悦感,而且还一点不明究里.最后,我止不住地咒骂乔伊斯,怪 他花了七年时间怎麽写出了〖尤利西斯〗这样费解晦涩的东西。也奇怪英美等国 怎麽如此无聊,居然会在1936年把这样的书列为禁书。其实如果放开让人看,是 不会有多少人会对它太在意的,反正在意了也是莫名其妙。我给石坚写信,说我 快要绝望了,可能不等拿到学位就要打道回府.他回信鼓励我,一定要坚持,并说乌 龟之所以到达了目的地,并非因为聪明,而是因为坚韧. 他的来信,我都止不住地要读上一遍又一遍.就象和尚每天早晨念经修行成佛一样, 我也把读他的信看成一种获得生存力量的途径.石坚的文字很美很精致自不待说, 他的想法,劝戒,鼓励对我也很具蛊惑力. 北美的冬天说来就来,前几个星期还可以穿着夏装到外纳凉,而感恩节临近的时候, 就已经大雪纷飞了.下了雪,我也就多了一份工作,给学校清除人行道上的雪.扫雪 的时候,一忽儿悲凉,一忽儿欣慰.想到这样寒冷的清晨,大家都在室内心安理得地 享受着温暖,而我则在凛冽的寒风中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户外一铲一铲地清雪.禁 不住一阵悲凉袭头而来.但又想到扫雪的工资要高许多,每一铲就是好几美分,心 里又增加了些许安慰.悲凉和欣慰这样交织着,我也就一天一天地在送走北美的冬 日. ~ 4 ~ 感恩节前夕,系里举办了一个联欢会,让大家自愿报名登台表演,我也报了名.报了 名不算,我还跟罗塔尔打了电话,让他那晚来助兴.那天下午,我执意要请海伦的客, 做了一大碗西红柿炒鸡蛋,然后煮了面条,切了很细的黄瓜条,把三者拌在一起.海 伦一边吃,一边大呼小叫:"我的上帝呀,太好吃了."看到他由衷赞美的神情,我也 很欣喜.一边就想,要是读了英美文学找不到一份工作,那说不定退一步海阔天空, 开个餐馆,与石坚怕也可以象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一样风流快活. 饭后,把碗都放入洗碗池里也不去涮洗,便与海伦直奔摩尔根大楼而去.今晚的联 欢会就在那大楼内的演讲厅里进行. 八点整,我们进去,在门边顺手拿了一张节目单,浏览了一下,我的节目排在第四. 也不用哪个要人先致词,然后宣布晚会开幕,晚会就不期然而然地开始了.一个小 丑模样的人上了台,叽里哇啦地以极带夸张色彩的调子插科打浑一阵,引来一阵会 心的大笑.然后,一个面目俊秀的姑娘上去演了一番关于锻炼的哑剧,也引来大家 捧腹大笑.接着是一个黑人学生上去表演了一番让人眼花缭乱的踢挞舞,让观众啧 啧称好,掌声不息. 之后就该我了. 我上台一张口就是《教我如何不想他》: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微风吹动了我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他 …….. 自以为以前曾经在音乐学院上过几星期辅导课,很有些得了声乐ABC的自信.在大 学时,我经常哼着《血染的风采》,《橄榄树》之类,就从寝室里一直走到盥洗间去, 还落了个走廊歌唱家的封号.我吊着嗓子唱了几下,就觉得味道越来越不对,今天 的晚会主题是欢乐,但我唱的歌却显然带着一个人在茫茫旷野上面对苍穹的旷世 孤独感和悲凉感. 以前只觉得这首歌很有情调,一种小布尔乔亚的那种浪漫高雅的情调.其实,这首 歌从刘半农的词到赵元任的曲都侵透着哀伤和悲戚,当我以与刘赵二位的相同心 境去婉婉吟唱这歌时,我终于触摸到了这首歌的底蕴.我想我今天是大错而特错了, 怎麽要唱这只歌来给亮色的晚会蒙上一层灰色的调子呢?我实在不该把属于个人 心底的阴暗情绪呈献给来追求欢乐的听众. 勉强唱到"西天还有些残霞,教我如何不想他?"我竟然觉得我都有些哽咽起来,幸 好还抑制住了,没有蒙脸哭出场外.唱毕,也是掌声四起,我赶紧下台走向我的座位. 但之后,唱之前的欢快情绪象风似地吹走了.没等晚会完毕,我一人走出了大楼,在 校园里象幽灵似地默默地静静地无目地游荡。月色给一切景物都镀上了一层银光, 既沉静而又冷寂.林黛玉那句"寒塘渡鹤影,冷月葬孤魂"居然脱口而出.我一边走 着,一边想,应该尽快让石坚到美国来,不然的话,我真的是长夜难熬,早晚要出问题. 正走到图书馆前小径那里,见一人横在前面,吓了一跳,那人却开口道:"不要害怕, 是我."原来是罗塔尔.他说:"怎麽样,不开心了吗?"我答道:"哪里,在这里独自走走, 多好的夜晚."他又说道:"不知道你原来还有一副好嗓子,真美."我听了他的恭维, 心里一下子高兴起来,但却又装得不露声色的样子,轻描淡写地应道:"是吗?谢谢 了."他转而说道:"嗨,你不是一直想学开车吗,现在想不想去?"我正求之不得,赶 紧对他道:"行." 在橄榄球场那块巨大的停车坪上,我在罗塔尔的简单讲解和示范下,就开始坐到司 机的位置上.先把钥匙伸进方向盘下的锁眼里,一扭,车就轰轰然几下发动了.然后 我蹬油门,不动.罗塔尔说道:"把档换回一档的位置上."我立即这样做了,一踩油门, 车果然动了,往前爬行起来.我一下子兴奋莫名,觉得我能把这样一个大物件驱动 起来,简直就是一个奇迹.之后,练了两个多小时,我居然就可以驾车在空旷的停车 坪上绕圆圈了.正在方兴未艾的时候,罗塔尔提醒道:"太晚了,今天就练到这里 吧."我一看汽车里电子计时钟,时间已是午夜十二点,赶快与罗塔尔对换了位置, 让他坐到司机位置上,把车开了回去.路上,他问道:"下星期六还学开车吗?"我当 即不假思索地答道:"那就太好了." ~ 5 ~ 这时候学业比刚来时轻松了许多,一门只有两个学分的课已经结束,另外一门则只 差期末的一篇论文,我已经东拼西凑地写了初稿,正请海伦修改.第三门科,那个老 教授平时就和蔼得象弥勒佛一样,对我极为关照,前几次作业都得了A, 估 计 期 末 考 试, 只 要 稍 加 努 力, 也 会 轻 松 过 关。 学业上的压力减轻了许多,那种原始欲望则破土而出。与石坚做爱的梦境出现了 好几次,但每每兴奋而夜半醒来,才发现是南轲一梦时,心头那份失望真有切肤 之痛。例假来临前的几天,我的那种原始欲望在心头身上四处突围,真的就如弗 洛伊德说的象口沸腾的大锅。记得看美国现代舞大师邓肯传时,里面有一段描述。 她认为人的身体真正有快感的时候是不多的,大多数时间都充满了内内外外的病 痛,比如肺结核,胃溃疡,癌症,头痛,皮肤病,脚气,肝肿大。真正快乐的时 光,也就是做爱的星星点点的的瞬间。所以她时常躺在沙滩上仰视着朵朵浮云飘 过,等待着哪个勇敢的年轻人与她达到那种快乐。我不能不承认,只有到了人的 原始欲望顽强地泛上心头并试图奔涌而出时,才能认识到邓肯的这种认识有着朴 素的真理成份。但是,也只有不羁世俗的邓肯敢有如此狂想并去实现,而更多的 人则只在异想天开与冷峻现实的冲突间备受折磨。要是世界上发明了有七情六欲 的机器人就好了,那么,孤男寡女们,尤其是在性压抑文明下挣扎着的孤男寡女 们就可以借着这些机器人暂时解除力必多的折磨和压迫,而不必去顾虑道德上的 规范。 我翘首盼望着下个星期六的来临,在翘盼中觉得下星期六是如此遥远。星期六其 实无非就是我与罗塔尔约定的学车的日子。学车本身当然还是件新鲜的事,但如 果是一个女人教我呢?我还有没有 这 份 翘 盼? 我 问 我 自 己 道。 回 答 是 否 定 的, 那 么, 我 就 是 有 点 向 往 与 罗 塔 尔 在 一 起 了。 理 性 地 分 析 了 这 一 点 后, 我 有 些 害 怕, 觉 得 在 心 里 已 经 有 点 对 石 坚 不 忠 贞 了。 但 我 没 有 理 由 去 背 叛 他。 我 依 旧 三 天 两 头 写 上 洋 洋 洒 洒 几 千 字 充 满柔情蜜意的信,而他则依旧频 繁来信抚慰我。对三从四德我是不屑一顾的,然而在骨子里我其实又似乎在实践 着三从四德。石坚出身于书香门第,人长得既帅,且才气横溢,在大学时就已经 发表过好几篇震动文坛的小说和论文,是学校里出类拔萃的人物,女同学追逐的 对象。在他从法律上成为我的丈夫的那天,我就在心里发过誓,这辈子就与他白 头偕老了。有了这些解释,我认定了我决不是在移情别恋, 心 里 顿 时如释重 负了许多。 星期五下了课后,我打电话给罗塔尔,请他次日来吃晚饭。他当即说道:"哇, 吃中国饭,太棒了,我一定来。" 星期六姗姗来迟,罗塔尔五点依约而来。我炒了一个公保鸡,一个醋熘莲白,做 了一个蛋花汤,把他吃得一边抬头称好,一边埋头又吃。吃毕,他站起来,拍拍 自己的肚子,说道:"我把两顿的饭都吃进去了。"我笑道:"喜欢,以后就到我 这里来搭伙,一顿两美金。"他瞪大眼睛说道:"你当真,那我可就要来了。"我 意识到玩笑可不能当了真,赶快说道:"下个学期再说吧,要考试了,太忙。" 把碗筷放到水池里,我对他说:"走吧,学车去。" 在橄榄球场旁那块停车坪上,我又开了好几圈,感觉好极了,自以为这就算会开 车了,遂对他一笑:"怎麽样,我可以上街了吧。"他居然就依了我,说道:"好 吧,先在车少一些的路上试试吧。"真的上了街,我不再象刚才那样自鸣得意, 双眼睁得滚圆直视远方,手把方向盘抓得紧紧的,在街上慢慢爬行。快到林肯大 道时,车子多了起来,我后面的几辆车子不能超车,被压在后面就象游行的彩车 那样缓缓行进。这样过了几分钟,突然听到愤怒的喇叭声,知道是后面的人不耐 烦了,下意识地猛踩了一下油门,车子剧烈地抖了一下,象醉汉一样象路旁斜冲 过去。罗塔尔大吼一声"踩刹车!"并同时双手伸过来,一只手矫正方向盘,一只 手抓住我的手。车子这才平稳下来,停在了路中央。然而罗塔尔还是紧握着我的 手不放,一刹那间,我感受到了异性那种特有的温暖,刚才的惊慌顿时烟消云散。 他对我说道:"深呼吸几下,平静下来。"我有些难为情地笑道:"好了。"他说: "行,继续。"于是,我松了刹车,踩了油门,车子又行进起来。一边开,一边还 回味着刚才他紧握我的手腕的感觉,心里充满了一种熨贴感。大约十点钟,我对 他说道:"我们回去吧。"他说:"随你。"于是,我驾车向校园方向驶去。 泊了车,我说:"进来喝杯茶吧。"他便随着我进到屋里。并问道:"海伦不在吗? 到哪里去了?""到芝加哥去看她的朋友去了。"我答道,一时意识到也许这不是 一个好时间邀他进来喝什么茶。一念及此,心里有些慌乱起来。我把龙井茶取了 出来,把水从暖瓶里倒到杯子里,然后,才把茶倒进去。一个重复了成千上万次 的顺序居然在在心神不定中完全颠倒。那叶形修长的龙井茶就干干地浮在水面上。 罗塔尔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我道:"是不是大麻呵。"我突然一乐,心也蓦然平静 下来,回他道:"要是大麻的话,就舍不得给你喝了。我正缺钱,拿到兄弟会那 些学生那里,就可以卖得好价钱。"他说:"就是当心别进了警察局。"那些茶叶 还是浮在水面上,罗塔尔就问道:"告诉我,喝茶应该怎样喝?是吃茶叶呢,还 是喝茶水里的水。"我嗤的笑出了声。赶快找了一根勺子去杯里搅拌。待那些茶 叶多多少少沉入杯底便端着递给他。他一边接了茶,放在桌上,一边就抓着我的 手。我下意识地把手缩回来,他肆无忌惮地迅疾前伸抓住了我的手。我挣了几下 都是徒劳,也就只好放任自流,兀自红着脸看着他。他摩挲着我的手,并一边把 我拉向他,我不由自主地也就向他走了两步,进到他的怀抱之中。他开始吻我的 额头,并渐渐下移,正当他呼吸急促,一边把手探着伸向我的衣服里,一边凑向 我的嘴唇时,我一下莫名其妙地恐惧起来,猛地挣脱了他。对他说道:"我已经 结婚了。""那又怎麽样,我真的爱你。"他火辣辣地对我说道。我又坚决地提高 声调说道:"罗塔尔,不行,那不行的。"他也高声对我叫道:"为什么?"我辩解 道:"我很爱我的丈夫,我不可能再接受别人的爱。"他说:"但是,你的丈夫远 在中国。"我呐呐地应道:"那又怎样!"这样分辨时,我的语气已经很微弱,几 近于嗫嚅了。他似乎觉得我退让了,又上前想把我抱住,我又退一步坚决地说道: "不行,至少今天不行。"他很有些失望地说道:"好吧,那我走了。"我默不做声, 他轻轻地带上门走了。 我有些庆幸我有机会表现了我对丈夫的忠贞,似乎冥冥之中真有一个上帝在注视 着人间的一切,功过是非他自有赏罚,而我对邪恶的诱惑的抵制他都看在了眼里, 再我的档案里他会记上。但在另一方面,我又似乎有某种遗憾,本来就想要的东 西不用去追求就摆在了我的面前,我却象伪君子一样退却了。就跟人类历史的演 化一样,社会越变得文明,本能就越是被压抑。我的身上所体现出的这种二重性 正好是人类社会文明与本能冲突的一个缩影。 正在这样惘想时,电话铃响了。我拿起电话,听筒里传来了罗塔尔的声音:"哈 罗,露,刚才怪我冲动,对不起了。"我赶紧说:"不,你不用道歉,我明白,你 是一个好人。"他又说道:"下星期就放假了,我要到堪萨斯去参加一个宗教营会, 那里有我许多朋友,顺便也看望一下他们。你想不想跟我一齐去?"我问道:"在 那里要呆多少天?"他说:"三天。"我想,何不乘假期里多跑些地方,四处看看, 参加一些活动。于是,便对他说道:"行,我去。"他马上高兴地喊道:"那太好 了,再见。" ~ 6 ~ 一起启程到堪萨斯的还有另外一个汉诺威大学的女学生,叫南希。一个男人与两 个女人正如两个男人与一个女人在一起一样,无话可说。大概每一个人都不情愿 被冷落,所以反不如大家都冷落。彼此少言寡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一些废话, 就看到了圣路易斯的拱门,南希就到达了她的目的地。她对罗塔尔千恩万谢了一 番,把十美元往他手里一塞,说是分担的汽油钱,就在长途汽车站那里下了车, 等着搭车到得克萨斯。 少了一个人,场面反倒热烈了些。罗塔尔顿时就变得滔滔不绝起来。先问我,期 末成绩任何,我老实告诉他,也就将就过了关。他说:"我的欧洲建筑史只得了 个C。教这门课的那个老太太似乎有一些种族歧视,分组把外国学生都分在一起, 上第一堂课就问从第三世界来的学生是不是以后要回国。"我说:"我倒很幸运, 还没有遇到这样无礼的老师,但愿以后不要碰上才好。"他语气很肯定地说:"你 迟早要碰上的。"他又问道:"你到美国已经半年了,对美国感觉怎样。"我说:" 挺好,我周围的人对我都很友好,刚开始很紧张,生怕熬不过来,但一学期终究 过出来了。"他似乎觉得我的回答并不是他心目中所期望的,又加了一句:"美国 呢,对美国印象任何?"我答道:"说实在的,我对美国的全貌还不了解,就是对 汉诺威这个小镇的了解也是一点点。汉诺威这个地方倒是很好,环境好,没污染, 又安全,居民也友善。"罗塔尔似乎不以为然,张开嘴露出白白的牙齿笑道:"是 吗?"大概他虽不赞成我,也不愿与我争论,遂又问起我许多中国的事情。他告 诉我,中国又是向坦桑利亚派医疗队,又是帮助修铁路,坦桑利亚人对中国都充 满了好感。还告诉我,他父亲那时就四处去看望中国专家。听起来,他父亲似乎 还是一个官员,那样的话,他就是一个干部子弟了,在坦桑利亚时还不知道怎麽 骄傲呢。难怪他对教授的种族主义的嫌疑很敏感。 到了堪萨斯,罗塔尔说先去见他的朋友金,我反正也没有明确的日程,所以对他 的安排并无异议。 穿过高楼林立的市中心不过几条街区,眼前便是另外一副景象。不管是三四层楼 的建筑物,还是一二层楼的居民楼,都无一例外很破败失修,许多房子似乎还有 些摇摇欲坠,窗户上用来遮风挡雨的塑料纸一张一合,随时都可能随风飘逝。三 三两两的黑人聚在屋前街边凝视着什么。罗塔尔说:"金就在这儿了。"在马里兰 街,罗塔尔把车子泊在一栋棕红色的房子前,我随他上了台阶。他猛敲了几下门, 无人应,又敲了几下门,终于听到了脚步声由远而近。门开了,站在面前的是一 个高而粗壮的黑人,他一边把我们迎进屋内,一边与罗塔尔握着手,拍着肩。里 面有些黑暗,所以也看不清背景,一股霉烂阴湿的气息扑鼻而来,我不禁下意识 地抑制住呼吸。罗塔尔向金介绍了我,金便很是热情地伸开双臂迎我而来。还不 待我回神过来,我已经到了他的双臂之中,那一刹那间我有些透不过气来,似乎 一座大山当胸压来。对他这种热情的待客方式我一下子产生了恐惧和怀疑。 罗塔尔对金说今晚要到这里来住,我暗暗叫苦,但又无计可施。来之前,还以为 参加宗教营会,吃住都一应安排好了,也没有向罗塔尔问个明白,现在才落得这 种难堪的境地。也罢,只好走着瞧吧,反正在堪萨斯期间是不能住在金这个隐藏 着危险的是非之地的。罗塔尔说过,今天还要去看他以前的房东夫妇的,且看到 了那里是否可以寻个栖身之地。 到了那对夫妇房前,狗先嗥叫了几声,随着出来一个老年黑人妇女,止住了狗, 大声地朝我们笑着问好,招呼我们进屋。她对罗塔尔显得相当亲热,与他拥抱了 一下,罗塔尔向我介绍到:"这是芭芭娜。"我伸出手去与她握了手。芭芭娜招呼 我们落了座,我这才扫了房间一眼,陈设并不华贵,但都很井井有条,一望而知 女主人是个勤于收掇的人。 芭芭娜与罗塔尔彼此问了一下近况,然后罗塔尔问她她丈夫吉米到那里去了,她 笑道:"去买东西去了,一会儿就回来。我正在寻思如何向芭芭娜借宿,不料她 倒是擅解人意地问我今晚住哪里。我赶紧冲口而出:"还没有地方呢!"并做出一 副焦急的神态。她当即说道:"那好,今天你就到我这里来住。"我马上欢呼道: "那就太好了,非常非常谢谢你。"我的调子里充满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意味。我从 眼角瞟了瞟罗塔尔,他显然很不高兴,抿着嘴,绷着脸。 从芭芭娜家出来,罗塔尔对我质问道:"我不是已经为你安排了住处了吗?!怎 麽又变了卦。"我平静地说:"我本来就没有答应过你。我不喜欢金那个地方。" 一路上,他不再对我说一句话,到了金那里取了我的东西,他送我回到了芭芭娜 家。 回到芭芭娜家,吉米已经回了家。他的头已经谢了顶,略有些佝偻,人看去很慈 祥。他微笑着与我们打了招呼。就在这当儿,芭芭便在厨房里喊道:"晚饭预备 好了,请来吃饭吧。"大家便都应声过去。桌子上摆了沙拉,意大利通心面以及 面包,每一个座前都摆放着刀叉,中间大盘小盘,右边是一杯冰水和勺子。一切 看去都极顺眼诱人,我的肚子里不禁咕咕叫几声,幸好其他人都没有听到。大家 坐在桌边,手牵着手,吉米开始致祷词,大家闭着眼,低着头,气氛顿时就有了 些肃穆。等他说道:"谢谢你,主,因为你赐给了我们丰盛的晚餐。"大家便一齐 喊了声"阿门!"然后传着盘子把食品分到各自的盘中,大家就且吃且聊起来。自 刚才肚子叫了几声起,我的食欲就一直酝酿着,现在便少说多吃起来,不时对别 人的谈话嗯嗯一下,算是表示我恭听着。 之后几天,我每天早出晚归,每天都去参加营会。地点在郊外的一个乡村教堂, 教堂简易而宽大,可容上千人。教堂之外是辽阔的旷野,极目远眺,很是舒心悦 目。在营会上,所有的人似乎都极友好,利益的冲突,凡世的纷扰在那种场合都 消泯了,大家仿佛都成为了和平日子里的兄弟姐妹。营会中的活动穿插着祈祷受 洗、牧师的布道、高唱圣歌、教友的心得演讲以及一些以话剧形式来表现的传福 音、实践圣经的场面,紧凑而热烈,有序而富有童趣。几天也就轻快逝去。 启程那天,我向芭芭娜,吉米夫妇千恩万谢之后,就又坐上了罗塔尔的车踏上了 归程。 归程相当拖沓而沉闷,彼此都有了芥蒂而又心照不宣。我在心里巴望着快些到达 汉诺威,让这种尴尬场面结束了便好。太阳西下了,我从车的反光镜里默默欣赏 着一大片一大片曲线优美的,或橙黄或桔红的晚霞,就这样一直凝视着这些晚霞 慢慢退隐。墨黑的天幕覆盖了天宇之后,我再无景观可赏,便闭目假寐,在脑际 不断重温刚才那些绚丽的晚霞。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已经堕入沉睡之中,突然间被人叫醒,睁眼一看,只见前 后均是红红绿绿的闪烁,几辆警车以及几辆集装箱大卡车峙立周围。一个警察正 在向我问话。罗塔尔失踪了,他那边的车门大开着。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脑 袋里浑浑噩噩的也不觉紧张。警察问我罗塔尔是否喝了酒,我答没有。我问他发 生了什么,他说,几个卡车司机报告说,罗塔尔开车歪歪斜斜,象是酒后开车。 我又问道:"现在他在什么地方。"他说:"不知道。"我觉得很蹊跷,但又莫衷一 是。警察对我说,车必须拉走,而我需要找一个旅馆住下。我对他说:"我没有 钱,是否可以住警察局。"他笑了一笑,说警察局是不住人的。我对他说:"我的 确没有钱,所以我住不起旅馆。"他摸了摸脑际,说道:"麻烦,那我们就只好为 你付钱住旅馆了。" 第二天,警察局告诉我,罗塔尔找到了,让我去一下。一会儿,一辆警车便把我 带到了警察局。看到罗塔尔的时候,我吃惊不已。一晚不见,他衣衫破烂、伤痕 累累、形容憔悴,仿佛在山林里当了十年野人似的。警察对我们说,我们可以走 了,一路小心开车。 在车上,我问他,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告诉我:"有三辆大卡车从前后左 三个方向把我们的车夹在中间,好象企图把我们的车挤到路外,我当时害怕极了, 停了车就逃到了树林里去了,并在那里呆了一夜。"听了他的故事,我也不怪他 把我一个女人抛在车里不管,自己逃之夭夭的行径。倒反从心底里有些悲悯起他 来。我觉得他的怯懦本质上是一种种族的怯懦。他对种族因素总是很敏感的,对 种族不平等愤愤不平,对种族歧视深恶痛绝,而在这种表象之后隐藏着的则是一 种心理上的自卑和不安全。只要面对着白人,他心里就本能地生出自我保护的倾 向。 回到汉诺威大学后,我给了他三十美金,说这是分摊的汽油钱,他说没有这样多, 收了我二十元。之后,与他的来往就稀落起来,几次在路上遇到他,"嗨"一声, 便擦肩而过。从一种接近暧昧的关系而变成一种形同路人的关系,竟然来得如此 突然,我有点始所料不及。但是要与他保持发展那种暧昧关系更是不可想象,所 以反倒是现在这种形同路人的关系更相对合乎逻辑一点。秋天到来,另一个新学 期开始的时候,就再也没有见到罗塔尔,也许他又辗转美国某地,但也许他回到 了他的祖国去寻找他久违的尊严。 ~ 7 ~ 从堪萨斯回来,在邮箱里收到了石坚的两封信,当下舍不得撕开,回到寝室恭坐 桌边,才取出来看。第一封说国家教委今年有文件,凡是边远地区来的毕业生, 都要回到边远地区去。因此他想在京某一大报和大刊物谋事的计划可能落空。为 此他痛苦不堪。第二封信则说他已改变初衷,决定到美国来与我团聚,谋求发展。 看完信后,我欣喜不已。按说,我应该为他的欢乐而欢乐,为他的痛苦而痛苦。 但一想到他就要到美国来与我团聚,我就难以抑制我的欣喜。至于他眼下的痛苦 我倒难以体会和分享了。只要他在我的身边,我就拥有了精神和物质上双重的怡 悦,有心理和生物上两重的归依。我的灵与肉的痛苦都将溘然而逝。想到这一点, 我兴奋莫名,燥热不已,对他来后最迫不及待要干的事已作了种种细节上的设计, 对那种还很渺茫的极乐似乎也有了些隐约而又真切的感受。 我明白石坚之所以有此选择未来的重大转变,并非一种主动,而是迫不得已。石 坚对我多次说过,他的梦想就是做一个作家和编辑为一身的文人。他说他对中国 方块文字的感受极为熨帖,把那些方块文字排列组合而成一些有意义的反映思想, 塑造人物,表达生活中的种种喜怒哀乐的东西,在他看来就是人生中的至高境界。 但一当到了美国,他的这种人生设计显然就会有如一个飞升的气泡,迎风破碎。 对这种前景,他有足够的认识和准备吗?即使他有了足够的认识和准备,他至少 还缺少刻骨的感受。但我又何必过多地去担忧他来美国的否定性感受呢?来了便 好,来了我们就可以在一起过完完整整,真真切切的夫妻生活。我相信势比人强, 在严峻的生活引导之下,他或者可能会转变成一个出色的电脑工程师,或者会计、 图书管理员。再不济,至少可以先从餐馆洗碗工,招待做起,攒了钱,盘下一个 餐馆,做个餐馆老板。这个过程当然是一个脱胎换骨的痛苦过程,然而社会上各 行各业中,究竟又有多少行业是人们真正发自心底热爱的,最多也就是百分之五 罢了。在芸芸众生中,又有多少人是对于他所选择的工作是彻头彻尾地热爱的呢, 大约连百分之五也没有。工作本质上而言无非就是谋生的手段,而非满足你的快 乐志趣的途径。想到这一切解释,对石坚来美之后是否适应的问题也就释然于怀 了。 第二天,我就到学校国外学生服务处要了有关表格,填了。剩下就是资助问题, 我的助学金微薄,银行帐面上存款数额也不高,所以,我是不可能做经济担保人 的。找一个美国人,也不可能,我还没有哪个美国朋友与我亲近到这种程度,愿 意从法律上承担责任,做这个经济担保人。剩下一途就是中国人。我想起了加州 的老乡余旭。她在加州硅谷的一个电脑公司工作,薪水高,且无家室之累。给她 打了电话,也不先扯天气身体的兜圈子,就给她说了请她务必帮忙做一下我的丈 夫的经济担保人的事,她很爽快,一口就应承下来。我对她说了许多感激的话, 并在心里暗暗地说,以后要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人家有事时,定当全力以赴。 不几天,余旭的经济担保证明及银行证明寄到,我便赶紧把所有文件都给石坚寄 了去,然后就在焦灼的期盼中将日子一天天地打发。等了一个月,石坚回信说, 文件都悉数收到,会马上去申办护照。没有几天,他又来信说,办护照出现了麻 烦,他正待毕业,所以学校根本不开具证明办护照,让他分配回工作所在地去办。 我好不气恼,恨不得人就在国内,去找他学校中的大官小吏骂一顿才解恨。中午, 气得没有吃饭,下午则又赌气一连吃了几大碗,把两顿的都吃了下去。晚上辗转 反侧,难以成眠。想着我与他才新婚一月,各自东西,我一人在海外孤身一人饱 受漂泊之苦,身心之痛,而学校还要作难我们,使我们不能早早相聚。想着想着 居然鼻子一酸,泪水就盈出眼眶,滚下脸颊。 早上一张眼,窗外已是旭日高升,屋里洒满了金色的阳光,屋外但闻小鸟啁啾, 心里比昨晚好受了许多。自己对自己说道,也罢,不过就多等几个月而已,多的 时光都打熬过来了,也不在乎这几个月。 ~ 8 ~ 不久,夏日就到了,四处一片繁茂景象,远远近近都是一片一片沉甸甸的翠绿。 学校大部分学生都离校了,偌大的校园更显得幽静。我在图书馆找了一份工作, 每天就都呆在图书馆里,不是工作,就是学习。我选了两门课,心里想早早结束 了学业,也好谋划未来。两门课加上一周二十小时的工作在暑假里就是很沉重的 负担,因为暑期时间短,课程的强度也因此增大。我倒是很喜欢这种排满日程的 繁忙。繁忙了,就不会再有余暇去多愁善感,滋生淫欲。 有天晚上,图书馆关门后,我收起书包准备回家,一个高个子白人青年朝我过来, 自我介绍,他叫大卫,问我需不需要护卫。我知道校园里有这种由自愿组织起来 的人所提供的旨在保护妇女安全的服务,但在此以前,从未想过在校园里是否会 遭遇危险的事。我这人不太相信超验的东西,凡事都只有我体验了,我才相信, 正所谓"不见棺材不掉泪"。现在这个青年以一种很诚恳,很柔和的商量口吻征询 我是否需要这种服务,倒是一下子就打动了我,我当即对他说道:"是的,我需 要,谢谢你。" 一路上,我们很自然地问起了对方的专业等等。他读政治学,是从华盛顿来的, 今年读大学四年级。知道我是从中国来的,他马上告诉我,他的外祖父二战时作 为飞虎飞行大队的飞行员到过中国,从外祖父的口中,他听到了许多关于中国的 故事,对那里充满了好奇,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到中国去旅游,印证一下外祖父说 的是否是真实的故事。我笑道:"那你大概很难以相信你外祖父说的是真实的故 事。五十年间,中国早已时过境迁。有的东西消亡了,有的东西则诞生了,真正 不变的东西大概就是太阳和月亮了。其实太阳与月亮也在变,不过是我们感受不 到罢了。"他听了直赞许:"你说得很有哲学意味。说着说着,我的宿舍就到了, 其实图书馆到这里并不是太远。我对他说谢谢,他对我说明天再见。 第二天果然我们又见面了,他说他每晚几乎都在图书馆里学习,所以闭馆回家时, 就都可以约我一起走。 以后几天,他都先陪送我到了我的宿舍,然后他再回去。他很坦诚,把许多事都 对我说。我知道他的家是一个信奉天主教的大家庭,父亲是一个大学的经济学教 授,他母亲一直是家庭妇女,虽然她有一个教育学硕士的学位。七个兄弟姐妹中, 他居末,他的哥哥姐姐们都无一例外地受过高等教育,并在摩根、福特、通用电 气、IBM等大公司工作。我问他:"你母亲在教育子女上是不是扮演着重要角色。 "他说:"可不是,我妈对我们兄弟姐妹的教育可谓披肝沥胆,事无巨细,样样躬 亲。父亲则密切配合,订规立矩,敦促监督,毫不含糊。为了保证我们有足够的 学习时间,我们家里一直没有电视,所以直到离家上大学,才开始看电视。"我 听了,咋舌道:"真是海外奇谈,在美国居然还有这样的家庭,电视属于被禁止 之列。"他说:"其实在知识分子中,电视很不受欢迎。如果你去做一个调查,保 准会发现许多知识分子家里即使有电视,也是极少打开的。"每次他送我回家, 路程虽然不算太短,嘴与耳朵倒一直没有闲着,不知不觉间,目的地就到达了。 我感觉到那约莫十来分钟的路上倾谈很是美好。那一个夏天富有成果而又充满愉 快。 ~ 9 ~ 转眼,新学期又开始了,我在心里计算着石坚办护照该有些眉目了。果然,不久 我就收到了他的来信。他回到了云南,在昆明找了一家接受单位,是一个自修大 学,就在滇池湖畔,西山脚下。他是那个学校的第一个硕士研究生,所以学校对 他很是看重,不仅同意他马上出国探亲,而且还给他分了一室二厅的住房。他的 护照大约再有一个星期便可以收到。我读了信后,大受振奋,哼着小调坐在马桶 上沉醉到他来后的如何如何的想象之中。 我马上给他回了信,让他拿到护照后马上到成都办签证,得到了签证后,给我打 个对方付款电话,以便我好为他订来美的机票。打对方付款电话在我看来很昂贵, 但相对于来美这事,那代价就很不足为道。我经常在心里对上苍表示,只要他能 来美,什么样的代价我都愿意接受。 等了约有月余,还是没有电话打来,我心情就有了些事情不好的预料。果然,不 久石坚来信说,他到成都美国领事馆去办了签证,那个签证官员问了他不到两份 钟,便正眼不瞧地说他有移民倾向,拒绝给予他签证。石坚很有些受侮辱的感觉, 愤愤不平地说,要是中国强大了,他的理想便是到美国去做一个中国领事馆的签 证官员,也高傲地拒绝几个美国人的签证申请。我没有料到来探亲也会被拒绝, 一股凉气从心底升入脑际。过了好一会,才渐渐有些平复下来,我仔细思索下一 步如何行动,认为难就难在移民倾向这一条拒绝理由上。这是难以证实也难以证 伪的。签证官员没有明确的证据支持移民这一条理由,而只是一种感觉或者下意 识的怀疑罢了。他如果有一个明确的证据倒也罢了,那想方设法再找一些证明文 件去驳倒那些证据,说服签证官员便是。这下真就费思量了。打了几个电话去问 了几个朋友,他们也都拿不出一个象样的办法,只是一味安慰我,多碰了几次, 终究会成功的。第二天,我写信给石坚,安慰了他一番,让他过段时间再去碰, 并杜撰了几个办了多次最后终于拿到签证的例子给他打气鼓劲,叫他不要气馁。 并说,一时办不到也并非就是坏事,昆明四季如春,滇池风光如画,就在那里好 好养精蓄锐,一边提高英文,一边蓄势待发,时机成熟再去办签证。 信交出后,我对石坚来美的具体时间已觉得遥不可及,虽然心里还是存有那份执 著和信念,认定他必定会来美与我团聚。有了这点想法,心里倒不那样火焦火燎 了。该上课便上课,该打工便打工,一切又都按部就班起来。 只是例假一向很准确的,这次却晚了两个星期,看来我的精神深处还是出现了不 和谐,所以才伴生了生理周期上的不和谐。去找医生看,那医生说了多种可能性, 但末了还是两手一摊,无一定论。他开了些药给我,我既然知道那医生不能肯定 我的毛病是什么,回来后当然也就没有信心去吃。吃错药了不但于事无补,反而 会引发新的毛病,但吃点补品总是安全而有益的,于是我便把从国内带来的当归 与鸡一起炖了,接着一连几天都喝那鸡汤,喝到后来都翻了胃,只觉一股鸡腥味 冲鼻而来,别的就浑然不觉。 ~ 10 ~ 一起修课的老太太史蒂芬妮约我去她那里吃饭,前一个星期就约好的,所以我下 午五点就回到了寝室,等她来接。海伦正在家里吃饭,问我今天怎麽比往常回来 得早,我说要去史蒂芬妮那里吃饭,所以回来等她来接。刚说完话,就听外面有 人钦喇叭,我马上跑了出去,果然是史蒂芬妮。 史蒂芬妮原先是教授太太,丈夫在海外讲学时,曾跟随丈夫一起周游列国,在印 度,斯里兰卡生活了不少年。后来离了婚,境况便一落千丈。人到中年,一切重 新开始,在宾州的一个大学读了几年书,拿了一个大学文凭,然后在政府机关工 作了十来年,便退休了,一人独居,靠着微薄的社会保险救济以及自己的一点积 蓄过着俭朴的生活,家中既无电话,也无电视,还对我说有了这些东西,就会被 外界干扰而不得安宁。 我刚一钻进她的车,一只大黑狗便虎视眈眈地看着我,沉闷的吠了两声,把我吓 得大气不敢出。史蒂芬妮忙对那狗喝道:"安静,马克斯。这是露。"然后郑重其 事地对我介绍道:"这是我的伙伴马克斯。"我只好对那狗"嗨"了一声,算是打了 招呼。坐下后,却老觉芒刺在背,想到那狗正吐着鲜红的大舌头在我的颈后觊觎 着,可能正在寻找着某个部位出其不意地咬我一口,心里就不能不惊惶以极。史 蒂芬妮不住地对我说话,我虽是不住地应着,但却不知所云,心整个被来自后面 的威胁攫住了。到了他家,她说今天吃中国饭,我说那就太好了。她在厨房里象 一阵风似的,人虽老了,动作却敏捷得很。他从冰箱里拿出几个青青的西红柿, 告诉我那是从她的菜地里摘回来的,又拿出一点茄子与鸡脯肉,就在菜板上用匕 首一样的刀把这些东西切了。一看到鸡,我就禁不住恶心了一下。她把东西切了 后,在平底锅里加了少许油,便把这些东西都一齐放到锅里炒。我看了叫苦不迭, 心想今天这顿饭合该让我遭罪了。刀工,顺序全然不讲,炒出来的肯定不会是中 国菜。果然,茶一出锅舀到盘子里,黑糊糊的一团,让人一看食欲生生地被压了 回去。好在她又用生菜做了一点沙拉,让我多少有了点安慰。 她把一块白白的桌布铺在桌子上,把刀叉悉数放好。我心里暗笑,内容恶劣,形 式却高雅得很。他问我喝点什么,我要了橘子汁。然后,她便按照贵格教派的习 惯拉着我的双手默祷,半分钟后,她松开了手,各自就把菜饭往自己盘子里盛。 那中国菜,我不喜欢还得往自己盘子里盛。鸡已连吃了几天,一见鸡就恶心,何 况与茄子炒得黑糊糊的。孔老夫子曾说过:"色恶,不吃。"这盘菜正属此列。然 而,客属主便,不能不吃。吃了一口,无盐无味,鸡肉又绵又硬,难以下咽。这 样难吃,还得非常虚伪地说好吃好吃。我在心里寻思着,以后要是她再请来吃饭, 必须先问清楚所吃何物,如果再说中国菜,那就一定找个托辞婉谢,决不含糊。 饭后,她沏了一壶茶,味道却清冽醇和,喝了几口,倒把嘴里的不适感冲淡了许 多。我问他茶是什么茶,她说是绿茶,日本来的。然后便马上从茶的起源,发展, 产地,药用价值一鼓作气,滔滔不绝地议论开去。我插了一句话,她马上到靠墙 的大书架上取来一本厚厚的硬皮书议论演绎起来,直听得我头皮发麻,困意涌上 头来。她好象意识到我有些心不在焉了,便转换话题道:"你先生什么时候来呵。 "我告诉她:"别提了,去办了签证被拒绝了。""为什么?"她似乎有些讶异。我 答道:"说他有移民倾向。"她很开通,说道:"美国是个移民国家,谁到美国来 没有移民倾向。"我说道:"与签证官员是说不通的,他说你有移民倾向,不准你 到美国来,他就是权威,你就得服从他。"她说:"应该想想办法。"我求救似地 看着她,问道:"什么办法?"她显得有点诡秘地眯着眼睛看着我,缓缓说道:" 他是权威,你也可以去找一个更高的权威。"我失望地说道:"找谁去,找总统? "她说:"总统当然不管这些芝麻小事,但找找议员,应该还是可行的。本地就有 一个国会议员,叫托马斯,何不给他打个电话,诉诉你夫妻分离之苦。托马斯议 员经常在公共场所发表演讲强调家庭价值,你的这个案例,他应该会乐于插手。 "我似乎找到了救星似地大声问道:"真的吗?"她哼了一声,答道:"在美国就得 试,试总不会让你丢失什么。"我一想,死马都要当成活马医,何况听起来这个 托马斯议员可能还会帮忙。于是决定次日就往议员办公室打个电话,认认真真地 试一下。有了这个努力方向,心里一阵明亮,刚才晚餐的不快感悄然而去。对史 蒂芬妮格外敬重起来,觉得今天这趟斩获颇大。 ~ 11 ~ 次日一早,就酝酿着如何去游说那个国会议员。设计了不同的几套说词,还对着 录音机说了好几遍,听了都不甚满意。后来想,干脆就不再去设计细节,以一个 情字感人,如果真正哽咽起来,也随它去,也许效果更好。八点半,就象战场上 总指挥决定总攻开始一样,我一脸肃穆地拿起一下显得沉重的电话机,拨了那号, 心里怦怦跳个不停。那边是一个女的声音,说道:"这是托马斯议员办公室,我 能帮你的忙吗?"我赶紧说道:"我名叫刘雨露,遇到了一个困难,不知托马斯议 员先生可否帮忙。"那边马上热情地鼓励道:"请说,只要他能尽力,他会很高兴 的。"我于是就把丈夫想来探亲,但签证拿不到的事说了,话未说完,声音已经 有些哽咽。这个女秘书安慰道:"不要着急,托马斯议员一回来,我会告诉他, 我想能帮你的忙,他会很高兴的。"我立刻兴奋地对他说道:"那就太感谢了,我 今天就在家里等回音。" 放下电话,对托马斯议员是否会帮这个忙,我心里还是一点没底。我是一个外国 人,又不是他的选民,他并无义务和必要帮我这个忙。再说,我与他素昧平生, 他凭什么要相信我的故事,越想越觉得希望渺茫。我躺在床上无目地看着天花板, 头脑里思绪纷然。该吃饭时也不吃饭,但书也看不进去,浑身软软的没有一点精 力。我就这样消极地等待了一早上,电话寂然无声,直到下午三点,电话铃才急 促地响了起来。赶快拿起电话,"哈罗"一声。电话那边却是大卫的声音,他请我 这个星期六去吃饭,我没加思量就欣然答允了。然后,我赶快告诉他,我正在等 一个重要的电话,不能与他多讲话,怕电话打不进来,便说声"拜",挂了电话。 又等了大约一个小时,电话铃又响了,这次却是那个女秘书。一听她那报春鸟一 样的欢快声音,就马上估计到是好消息。果然,她告诉我,托马斯议员已同意为 我向成都美国领事馆写一封信,请签证官员放行,并且次日会把信件的复印件寄 我。我简直想不到事情竟会如此这般容易。心里自己对自己说道:"黑暗即将过 去,曙光就在前面。不久,我就会与石坚团聚。" 不及吃晚饭,我就给石坚写了一封信,告诉了他这个好消息,让他大约三个星期 后再去办签证。第三天,托马斯信件的复印件寄来了,我立马放入给石坚的信中 一齐寄走。 不想刚寄出信,石坚来了信,说他前不久因听说原来那个签证官员度假去了,新 来了一个临时的签证官员,便以为这是个可乘之机,于是星夜兼程赶往成都,到 了领事馆,那官员问石坚是不是有了新的材料,石坚说没有。于是那官员未加思 索又再次拒签。石坚出来因为心情不好,还跟站岗的武警吵了架,差点没以妨碍 公务罪被抓起来。我知道千里迢迢从昆明跑到成都,又一次无功而返,他的心情 一定沮丧已极。唯一希望的就是我昨天寄出的信能跑快些,早点到达他手中。 ~ 12 ~ 大卫邀我周六晚去吃晚饭,也不是为了庆贺什么,而是看我近来有些郁郁寡欢, 所以诚心诚意想让我开心一下。他选的是本地唯一的一家中餐馆,名字叫北京。 自从到美后,还没有进过一家中餐馆,所以第一次到这家中餐馆,倒是充满了好 奇和新鲜。外表看去,中餐馆红砖绿瓦,不用去看"北京"那两个滚圆的大字,就 知道这是一家中餐馆了。进去一看,白衣黑裤的带位小姐马上笑容可掬地迎上前 来,把我们带到角落里一张两人坐的桌子。接着便款款地过来一个也是笑容可掬, 同样装束的小姐,自我介绍她叫爱咪,今天为我们服务,她把一本暗红色的有着 烫金字样的菜谱递给我们,说等我们决定了吃什么,她再回来写定单。我把那菜 谱反反覆覆翻了好几遍,见有主菜,开胃菜,汤及饮料几部分。往主菜那里浏览 了一下,贵的有二十来块美金的,便宜的也是八块美金。人家请客,已是感激不 尽,也不能象吃大户那样就点了最贵的菜。点最便宜的菜呢,似乎又怕主人怪我 小瞧了他,所以就往价格适中的那些菜斟酌一番,最后敲定就是麻婆豆腐了。那 年与石坚入川爬峨嵋山,在山下报国寺吃的那一次麻婆豆腐于今还一直给我留下 了很热烈很刺激的口感。多少年过去,我真的想回味一下当初那美好的感觉。大 卫呢,看了一遍,思衬片刻,就点了一个甜酸鸡。那女招待过来,我们把菜告诉 了她,她记在一个小本子上,然后问我们喝点什么,大卫要水,我也要水。然后 她径直向厨房走去。不到十分钟,菜就都上桌了。我一看麻婆豆腐那颜色,就知 道这道菜是赝品了,保不准是个广东人做的也难说。记得麻婆豆腐有一层红红的 辣椒油飘浮其上,不待进口,已知其味。可是今天的这所谓麻婆豆腐净净的,只 有两个小小的红辣椒放在上面,以示吓人。甜酸鸡上面有一层红红的类似浆糊的 的调料,看着就来了一点腻。大卫让我先把这两个菜依次用勺子拨入我的盘中, 然后他就也把菜拨入他的盘中。麻婆豆腐不辣,更不麻,甜酸鸡倒是甜酸得可以, 但是与鸡组合在一起总觉得不伦不类。我疑心当初甜酸鸡是某个孕妇发明的。大 卫问我,味道怎样,是否是真的中国菜?我自也不敢太过贬损,就说有点不一样, 也许菜传入异地,都必须有所改变以便切合当地人的口味,不然顾客不来,生意 也就无法维持。他说,那倒是的。我又说道,这两道菜味道都挺好。人家花钱请 了客,客人自不该去说那菜的不是,否则,不是不给那厨师的面子,而是不给请 客的人的面子。 大卫又问我最近过得怎样,我说还好,只是丈夫去办签证被拒绝,心里有些难受, 不过现在有了一些希望。然后便把托马斯议员写信给签证官员的事对他讲了。他 说,那可能性就大多了。他说着说着,忽然摸了下后脑勺,对我说道,他听其他 人说过他的系里有个前几届的毕业生在北京大使馆当三等秘书,如果需要的话, 他可以去把那人的姓名打听到。我说那太好了,就烦你帮我费心把那人的姓名先 弄来好了。 我问他毕业后有何打算,他说他打算先到和平队去当自愿工作人员,到非洲或者 南美洲去工作几年。我知道和平队只管食宿以及一点津贴,所以没有一点献身人 类的情怀是不可能到那里去工作的。于是,我一下子对大卫的好感更添了一层。 他也问我同样的问题,我答道,我大概还要继续读书,到另外的大学去念博士。 他称赞道:"你真的了不起。"其实呢,他哪里又知道我如果可以找到一份工作, 那我就不再去念博士不博士的了。博士并不象征着你的成就,而只是意味着你在 选择若干条路中的一条路罢了。比尔·盖特连大学本科也未读完,但他可以把千 千万万的硕士博士指挥得团团转。 从餐馆出来,大卫开车送我回家。临分手时,我又说了一番感激的话。他则说他 要谢谢我接受了他的邀请。又说,他会去打听那个在北京美国大使馆当三秘的校 友的名字的。 ~ 13 ~ 我在默默掐指算着石坚到成都去办签证的日期,我认为一个月左右应该可以知道 他的结果。那一个月,我度日如年与度年如日的心情交织在一起。我痴痴地希望 着,同时又生怕希望变成了虚妄。人的一身中,心想事成毕竟是少数,知道心想 事不成,所以这才有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说法。老天不成人之美,就只有或 者漠然一些逆来顺受,或者坦然一些乐天知命。 一直没有等到他的电话来,心里就觉得事情不好,那一段时间事情也一直不顺, 不是吃饭时把碗打破了,就是骑自行车时摔个仰八叉,门牙都摔断了一颗。真是 凶兆频频。但是,结果没有揭破,心里还是执著地怀着那份希望。大约等了一个 半月,石坚的信来了,一时也不敢看,不知道判决是什么。把一美分硬币拿在手 上,对自己说道,如果是正面,就是好;反之,是坏。结果是正面,但我也没有 变得更自信一点,知道这是在自欺欺人。打开信一看,第一行字就是说他又被拒 了。他告诉我,签证官员刚开始并没有提及那封托马斯议员的信,也不知他收到 没有。于是,他主动把那封信件的复印件给那个签证官员看,希望那封信确实产 生神奇的效果。那官员浏览了一下,问道:"他与你太太什么关系。"石坚想了一 想,不知说亲近点好还是说疏远点好。最后就照实说了,那签证官员立刻说道, 他还是不能给签证。石坚告诉了我,圣诞期间他还想再去试一下,都说那时候签 证官员心情好一些,容易给签证。我想,那就随石坚去罢,幸许圣诞的节日气氛 真能带来好运,只是他来来往往地在成昆铁路上跑,到了成都又还得住旅馆,吃 饭馆,工资一定不敷支出。这样想着,就决定写信给他时,夹寄一百美金给他。 看看日历,突然悟到石坚的生日临近了。他的生日正好在圣诞节那一天。那时, 他正好在成都,也不知申办签证时是不是又再一次落空。想到他一个人可能又一 次在拒签的悲苦心境中跨入他生命中新的一年,我心里一下子沉郁万分。想了想, 我也不能在他的左右与他一起去分担那种苦痛和失望,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寄点贺 卡一类的东西给他,让他可以感受到地球另一边妻子的缕缕情思。又一想,还应 该让他听听我的声音,贺卡片上的祝词无声无息,也就少了几分真切感。于是, 我找了一盘空白磁带,放在录音机里,以很柔美很温情的口吻讲了好多甜蜜的想 念他,祝他生日快乐的话。又在校园的书店里买了一张雅致的生日卡,写了一些 梦里醒来都想他的痴话。 直到晚饭后把信,支票,磁带和贺卡都统一寄出后,我的心才有些踏实起来,我 仿佛已经看到了石坚收到东西后的那份欣慰和激动。 晚上明尼苏达州的大学同学王柳打电话来,约我与他们寒假期间一齐去南边的烟 山玩,我立时就应了下来。我是得到大自然中去吸取一点清灵之气了。 期末考试我修的三门科都要求只写一篇论文。我抄抄写写,东拼西凑,又请史蒂 芬妮看了看,改了改,最后就定了稿。试卷发下来,我居然得了两个A,一个B+, 而史蒂芬妮与我同修的那堂课,她才得了一个C,把她气得直跳。逢人便说,她只 得了C,但她给我修改的论文,却得了A。叙述之间,不平之气溢于言表。她也不 避讳我,当着我的面也如是说,我却很不是滋味,又不好当了她的面与她理论, 就憋在心里对她气得不行。后来想了想,也心平气和了。要是我与她换了角色, 不也会同样不平吗?! ~ 14 ~ 一齐到烟山去的除了王柳与她的男朋友罗则刚外,还有另一对夫妻,男的姓吴, 女的姓郑。加上我,一共五个人,把辆丰田车塞得满满当当的。到美国都已经一 年多了,竟然没有机会与中国人在一起,所以,这时候的我真的仿佛掉队的大雁 又回到了南飞的雁群之中,一种失落已久的熨贴感和归宿感复归于我。平时自言 自语的中文这时可以大声诉说了。就母语环境而言,我觉得我与蹲单人牢房的囚 犯有些相似,甚至比他们还恶劣,毕竟他们还可以大声地与同讲母语的狱吏争吵, 而我呢,则连一个同操母语的敌人也找不到。刚开始与他们讲中文,还有些磕磕 绊绊,不一会儿,也就流利如初了。我跟他们叽叽呱呱, 一路笑语不断,感到 了一种少有的快活。 五个人七嘴八舌,旅途也不觉烦闷漫长,似乎不经意之间,烟山也就在望了。远 眺烟山,云雾缭绕,难窥其详,好象西游记中那些妖魔出没的地方。越往前开, 车子越多,看来乘圣诞假期来旅游的人还不少。我们找了一个地方,停下了车, 买了一张导游图,便开始遍览烟山了。 周围游山的人中东方人极多,从南亚和西亚来的也不少。我一下悟到,圣诞期间, 美国人当然都要同归一处,寻求佳节合家团聚,只有外国人不庆祝圣诞,又不愿 困守家中,便纷纷乘这个闲暇出游。 我们顺着导游图指引一直往上走,一路上人很多,大约大家都照着导游图的指引 在同一条路线上走。不时听到或浑厚或尖利的中文喊叫"快点"和"等一下"。但凡 遇到一个别致的景观,就见许许多多的人轮流着在那里留影。罗则刚拿了一个傻 瓜相机,一到了这种人见人爱的地方,先要情不自禁地高喊一声:"好地方,漂 亮极了。"然后就不由分说嚓嚓地快快按下快门,照几张风光照。刚开始,王柳 还容忍,一任他去。不久,就开始斥责他:"不要再照明信片了。"罗则刚也还听 话,就不再照景,专门照人和景物了。我多是单人照,或者就与王柳合影,与所 有人一起合影。而他们呢,则是成双成对,作出些亲昵缠绵的姿态,或相拥着身 躯,或相贴着脸颊,有时不免更西化一点,相接着嘴唇。 我渐渐就觉得有些挂单,心里想到,人家都能享受的耳鬓厮磨的幸福,偏偏我就 不能享受,怎麽我就这样不幸。越想越郁悒,刚才还欢快的情绪很快就转化成了 灰暗的愁肠。再看自己正置身于中的烟山,灰蒙蒙一片,一派愁绪难排难解之状, 岂不正与自己的心境相印。 从烟山忧郁的回来,先到邮箱里把信件取了,内中有石坚的一封,还有另一封是 黄小岚的。黄小岚是我中学的同学,人既美丽,又有才气,可谓秀貌而慧中,后 来去读了音乐学院,与教美声唱法的意大利教授由师生而情侣,由情侣而夫妻, 最后一齐去了意大利西西里岛。 石坚的来信说,圣诞前再去办一次,如果不行,就再也不办理探亲签证,一心考 托福,联系学校,以留学的方式来美国与我团聚。我当然极赞成,毕竟探亲那条 路已经屡试屡错,证明是一条死胡同,也只剩下留学来美一途了,当然,对于侵 淫中文多年的他,要把托福考过,也实非易事。但是即使能探亲来美,终究还是 要过英文这一关的。还不如乘现在时间多,先把英文能力大幅度提高了,为在美 国谋生作些实质性的准备。 然后又看黄小岚这个幸运儿的,看她在西西里岛怎样浪漫人生。她说,新年了, 特来信祝我事事顺利,天天幸福。又说,去年仲夏里他终究结了婚,但新婚之夜 她就失望已极,他的新郎官居然抱着一本警匪小说就睡了过去,本来以为也许是 连日劳累,郎君不能消受洞房花烛夜那种销魂时刻,不料整个蜜月期间,郎君对 她都彬彬有礼,照顾备至,就是对她还是秋毫无犯。备受羞辱之余,她开始怀疑 她的郎君是否童年受过什么刺激,所以对女性产生不了激情,或者是否有生理疾 患,不能过夫妻生活。总之,用他的话说,她是在过着一种伪夫妻的生活。看了 她的来信,我不禁抚案长叹,人真是各有各的不幸。她有一个大男人随伺在侧, 但夫妻生活又渺若蓬莱仙境。而我呢,男人雄壮可比猛虎蛟龙,但又远隔大洋彼 岸。 ~ 15 ~ 眼看树枝上就抽出了新芽,小小的花骨朵不久就可以绽放出绚丽的花朵。古往今 来,多少文人墨客礼赞过春天,就因为万象由此而复苏,希望由此而壮大。而我 却仍然在黑暗中梦想着光明,在挫折的锻打下萌生新的希望。 这一学期我只修了一堂关于荒诞派文学的课,其余时间就准备学位论文以及忙于 联系读博士的事。 海伦过几天就要走了,她要到委内瑞拉去传教。今天晚上我请她的客,就在家里 炒几个中国菜算是为她践行。快到吃饭的时候,她风风火火从外面回来,刚一进 屋,就大声嚷道:"我的上帝呵,在走廊里就闻到菜香了,今天我要撑个死。"我 把鱼香茄子、芙蓉鸡蛋、蘑菇盖盘端上了桌,她又一次称赞道:"耶稣呵,你的 手真巧,我真希望是你的女儿,那样我就可以天天吃你的菜了。"我噗的一声笑 了出来,对她说道:"我可比你还小呵,不要胡说。"她却坚持道:"那也不要紧。 "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情,要在国内,被别人冒称了长辈,那是件受辱的事, 可海伦说起给我做女儿,倒满脸的恭维和诚挚。真正匪夷所思。 我问海伦,到委内瑞拉要去多久,她说还不能确定,也许一两年,也许就永远在 那地方了。我瞪大眼睛惊愕地问道:"当真可能会留在那里一辈子吗?"她郑重其 事地答道:"当然。自从几年前与丈夫离了婚后,就决定不再结婚了,把自己的 整个生活都奉献给上帝。因此,到什么地方都一样,只要能让上帝欣悦,我就万 般满足了。"听了她的话,我沉默良久,心想有宗教信念的人你不得不佩服,所 有尘世的喜怒哀乐,他们都超越了。我们凡夫俗子在金钱的压力、物质欲的诱惑、 性的引诱面前都焦灼、痛苦、寻死觅活,而他们却可以不为所动。 海伦问我:"你丈夫办签证的事成了没有。"我说:"没有,也不知哪年哪月他才 能跟我在一起了。"她劝慰道:"不要焦急,我会为你祈祷的,上帝会让你们团聚 的。"我心想,要是上帝果然就玉成此事,让石坚来美,那我就皈依基督教,算 是对上帝的报答吧。 海伦喜欢我炒的中国菜是不言而喻的,三盘菜最后都秋风扫落叶一般见了盘底。 她很夸张地说道:"露,还能多做几个菜吗?我还没饱呢。"我知道她在开玩笑, 却一脸正经地看着她说道:"好呵。"她赶紧制止道:"不,不,开玩笑的。" 第二天是周末,懒懒的不想起床,阳光投过百叶窗照到身体上温馨极了,很有小 时候祖母在我背上搔痒以便让我入睡的感觉。我又随手把床头桌子边上的收音机 打开,调到公共调频电台的那个位置,便传来了史蒂芬妮的声音。她周末在那里 自愿工作几小时主持古典音乐节目。 史蒂芬妮说下面将听到的是巴赫作品第二号里的一些片断,并介绍了一下巴赫音 乐世家的背景,接下来便响起了欢乐跳跃的银笛声。我一听,那旋律与莫扎特的 轻灵十分相似,让人想起疾飞的小鸟、流淌的小溪和搔首的松鼠,丝毫不象以前 在美学课中所得到的关于巴赫的印象。教美学的那个总穿对襟衣的老夫子曾经看 着天花板一字一顿地说巴赫的音乐沉闷而滞重,表现了宗教的神秘。可我现在听 起来,却丝毫找不到这种感觉。 一早醒来,就是灿烂的阳光和欢快的音乐,真是一天中一个良好的开端。我索性 起来把睡衣退去,一丝不挂地站在窗前阳光之中一任摩挲。我的双乳仍然饱满而 高挺,那棕红色顶点依旧圆润而醒目,就象初春里含苞待放的花蕾。在右边那个 顶点的上方,那颗黑痣还象脉脉含情中的眸子一样渴盼着什么。石坚曾经轻柔地 抚摸过它,说道:"听说乳上有黑痣的女人温柔而聪明,雨露,你的确很聪明很 温柔。"在金色的阳光中,我的皮肤更显光洁,细细的茸毛闪耀出七彩的颜色。 我用力在上面压了一下,皮肤马上就恢复了原状,说明我皮肤充满了张力和弹性, 那是我还年轻的标志。再往下面扫去,就见到在小腹以下繁茂茁壮的那一块,黑 黑的凸现着,象夏日里小溪边一片充满甜蜜诱惑的密林。我学着〖天鹅湖〗中四 个小天鹅舞的舞姿伸展了几下大腿小腿,然后又模仿着健美比赛的身手做了几个 亮相动作,心里一时间感觉好极了,好象又回到了从前的舞台。石坚反反覆覆地 对我说过:"我第一次在校文艺晚会上看到你那光彩照人,四肢修长的形象时, 就五体投地地被你征服了。" 正在我欣赏自己的躯体而沉醉于过去的光荣和骄傲时,看到外面白色的邮车来了。 于是赶紧穿好衣服,到外面邮箱里去拿信。石坚又来信了,我想大概是告及他圣 诞前夕到领事馆去申请签证再次被拒绝的事。我不再相信奇迹了。拆开信封,张 开一看,可不是,又是一次被拒。他被拒绝在我意料之中,但一旦知道拒签果然 是一件确凿无疑的事时,心里又很不快起来,刚才的快乐情绪一扫而光。 午饭后,大卫打电话来,告诉我他马上开车过来与我一起到超市去。昨天就跟他 说好了这件事。进了超市,看到草莓比以往便宜,便挑选了一点,又买了蔬菜、 猪肉、牛奶,然后就到收款处付钱。我一边提着东西往外走,一边与大卫说着话。 到了外面,不知怎麽想的,我把收据拿出来一看,发现草莓本应该是1.63美元一 磅的,收款员却算成2.43美元一磅。我给大卫说,让他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重进超市后,我径直向顾客服务台走去,问那女服务员:"你们的草莓是多少钱 一磅?"她瞟了我一眼,回道:"不知道。"我告诉她:"应该是1.63美元一磅,但 你看收款员算成了2.43美元一磅。"说着指了指收据上的数字。她立即打电话去 问草莓的价钱,然后放下电话对我说道,草莓有两种,一种是放在小四方塑料盒 子里包装好的,一种是散装的,包装好的是2.43美元一磅,散装的则是1.63美元 一磅。我对她说,我就是在散装那里挑选的,今天草莓只有那一种。她说:"你 必须把你买的草莓拿来,这样我才知道你买的究竟是拿一种。" 我心里气极,但又无奈他何,只好回去把草莓拿来让她看。于是,我又一阵小跑 回去,让大卫打开车后盖,我取了草莓,对他说道:"对不起,让你久等了。"他 答道:"没关系,尽管办你的事。"回去以后,我把草莓给那女服务员看了,她对 我的说法才相信了,但也不说出一声对不起,只是满不在乎地问道:"你还要草 莓吗?"我答道:"当然。"她说道:"那我就把多让你付出的钱还你。"我一边拿 过钱,一边对她说:"你们今天就只有一种草莓卖,另外那种2.43美元一磅的根 本是有价无货。你简直在浪费我的时间。"她冷冷瞟了我一眼,以嘲讽的口气说 道:"再见。"我被她的态度激怒了,遂直往经理室走去。见了经理,我把事情经 过向他说了一遍,他赶紧说:"对不起,这是她的错,你买草莓的钱,我们就不 收了。"我赶紧说道:"不,不,但是要公平,请你对那个女人警告一下,让她不 要有歧视,她在继续这样,你们会不断地赶走你们的顾客的。"他一脸恭维,连 连说道:"是的,是的,我一定会警告她的。" 从超市出来,我有了一种正义得到伸张而扬眉吐气的感觉。但又一想,我今天是 不是因了石坚的信,情绪有些败坏,才有点小题大做。 ~17~ 第二天上课,内容是讨论〖等待戈多〗这曲荒诞剧。赫尔教授先大致讲了一下该 剧本的创作背景,然后就由同学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美国同学大多数能说会道, 一开口,便可滔滔不绝,在这种讨论的场合,我往往就只好作出一副恭听状,听 了A同学的高论,再听B同学的反诘。 上课之前,就把〖等待戈多〗看了,也不觉那剧本有多么高妙的对白、波澜起伏 的情节。现在一听大家热烈地讨论起来,才发现大家都极有心得,从该剧本中发 掘出了许多人生的折射和缩影。听着听着,我也就入了神,蓦然觉得〖等待戈多〗 中的等待者不就是我吗,而戈多不就是石坚吗?剧中有个小孩多次来向等待者宣 布戈多要来了,但全剧终了,戈多还是没来。我们不也一样,石坚多次去办签证, 我都在等待着他的来临,筹划着他来了怎麽办,但他于今还是没有来。大家办探 亲签证都很快就来了,偏偏我的丈夫就来不成,这不就充满了绝顶的荒谬性吗? 赫尔教授冷不丁偏要提我的问,问我怎样看这部剧本。我当即答道:"这个剧本 看起来情节简单,对白也简单,甚而有些乏味,但却充满了许多玄机哲理。不仅 在作者那个时代,这个剧本是许多人的人生写照,在今天也依然是许多人的生活 写照。因此,这个剧本有着反映人生荒诞性的永恒意义。"然后,我便把石坚办 签证来与我团聚而多次被拒的故事娓娓地向全班诉说了一遍。我一边动情地讲着, 一边则环看同学的表情,发现大家都在聚精会神地看着我,听着我的叙述,显然 他们都被打动了。我刚一说完,掌声一片。但我自己却欢快不起来,一股沉甸甸 的阴郁的情绪爬上心头。 这个学期我就要毕业,但这个文学硕士文凭除了给了我几分光宗耀祖的虚荣外, 并不能为我带来实质的利益。一个外国人,即使拿到了英美文学博士又怎样呢?! 还有许许多多戴着这种博士头衔的美国人在就业市场上四处碰壁,奔忙数年而依 然漂泊无定,茫然不知所向。在商业社会里,什么都必须可以直接进行交换,才 有价值。而现代人在物质欲望愈益膨胀的时候,精神需求却在萎缩。在古希腊罗 马的时候,社会还可以供养少数精神贵族,这样才有了那个时代文化星空上的群 星灿烂,诞生了亚里士多德、柏拉图、苏格拉底等一大批直到今天我们仍然要仰 视的文化伟人。思古而忧今,心中一片悲凉。但日子仍然要过,选择专业还是必 须从谋生出发。况且,一旦石坚来到美国,总不能两个人都一齐困厄。我必须有 一份职业,我们才能安定。面临着选择,我苦恼了很久,最终还是断然绝然放弃 英美文学。接下来,就是往哪条路上走这个问题了。看了许多关于各种工作的市 场需求、报酬、现状及前景的分析,给朋友老乡打了一通电话。最后就痛苦地决 定转向电脑。这个选择并不能让我轻松,反而让我感到很沉重、前景难卦。毕竟, 我毫无理工背景,对电脑这个专业充满了一种不可知的畏惧,但是想到许许多多 如我一样的人最后居然也在电脑这个行业里谋到了一席之地,心中又生出了些微 茫的希望。我仿佛一个第一次跳伞的伞兵张惶不安,但看到战友们都硬着头皮跳 入虚空,自己也不假思索,跟着跳了出去,扑向大地,然后再去矫正位置,找到 自己的着陆点。 我马上开始四处联系学校,因为我没有理工背景,所以也不可能会得到助教一类 的位置,即使得到,我肯定也不敢接受。发出申请后,不久就收到了几个学校的 录取通知书,当然都没有奖学金。我筛选了一下,最后接受了依丽大学的录取。 虽然该校的学费贵一些,但地位高,有声誉,所以市场价值也高一些。在汉诺威 呆了两年,赚到的钱只花在了吃上,我的银行帐户里的存款居然达到了六千多。 到了依丽大学,再一边打工,一边学习,我还是有把握不至于会因为经济上的原 因而辍学的。 ~18~ 大卫到和平队的事已落实下来,五月到弗吉利亚州集训一段时间,便往非洲开拔。 请大卫吃饭,在心里已经想过好几遍了,到餐馆回请他,不敢有花上那样一笔钱 的潇洒;我的新同屋蒙丽莎在的时候,请他来,似乎也不合适宜。这个周末,蒙 丽莎要到外州会她的男朋友,我想这是请大卫来吃晚饭的最佳时机。也许过段时 间大家都忙着各自转移异地的事,就难以从容地再聚。 星期六下午,大卫早早就过来了,问我需要帮什么忙。我说:"既然你来得早, 我们今天多吃几个菜,但你要付出些劳动,帮我拣拣菜,洗洗菜吧。"他答一声" 好"。我就让他削土豆和红萝卜的皮,我则在一旁切肉和辅料。他削好了土豆, 我正好把手上的活也干完了,就来切土豆。我要做一个家常醋溜土豆丝,所以先 把土豆切成片,然后再切成丝。随着我一阵热烈的切剁,那土豆便在我的刀下化 着极细的丝。他看得惊愕不已,说:"中国功夫真了不起,你练了多久。"我对他 说道:"也算不得什么功夫了,几乎每个家庭主妇都会这一手。"他笑着说道:" 那我如果娶了中国姑娘,我就有了贴身保镖了。"我也笑道:"那还是抵不过枪, 子弹飞来,快如闪电,挡也无法挡。" 不到一个时辰,所有四个菜都做好了,他啧啧称好,连连感叹道:"好一顿丰盛 的晚餐。"我说道:"要称赞就要吃完全部菜,否则就说明菜不可口。"他马上诚 恳地说道:"我一定全力以赴,就看我的胃容量行不行。" 一边吃着,他一边象发现了什么似的,说道:"露,你做的菜与那家中餐馆里的 菜就是不一样,比那里的菜好吃多了。"我不无得意地说道:"是吗?也许吧,我 做的菜可是道地的中国菜。看来美国人还是可以更爱道地的中国菜的,没有必要 为了讨好你们而刻意改造中国菜。"又道:"老祖宗就给我们中国人留下了这点手 艺,到了异邦,路都走不通了,还可以开餐馆谋生度日。""我就难了,路都走不 通了,就只有到你的餐馆去洗碗。"他耸了耸肩笑着对我说。"那可是大材小用了, 我不会让你去洗碗,而让你去当招待。"我也打趣道。 结果菜还是没吃完,不过我心里挺满足了。今天的确做得多了点,而每样也就只 剩下一点点。饭后,我一边洗碗,他也没闲着,站在旁边向我要了一张干毛巾, 一个碗一个碗地擦干放好。我在心里对自己嘀咕道,男人能够这样殷勤地帮女人 做事,是很讨人喜欢。石坚以后到了这里与我一起过日子,要能这样就好了。 突然间,他停下手中的话,说道:"差点忘了,那个在北京美国大使馆工作的校 友的名字与地址都打听到了,都在这里。"说着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整齐地写 着那人地地址姓名。我告诉他道:"我丈夫的签证申请又被拒绝了,托马斯议员 的信没有起到作用。"他听后说道:"太遗憾了,那现在只有试试这个校友这条路 了。"我说:"也是的了,不过,我丈夫已经决定考托福,走留学来美这条路了。 走着瞧吧,也许会去求这个校友的。"我又在心里想,大卫真是个认真的人,答 应了的事就真的去做。于是对他又生出许多感激。 洗完了碗,我们都坐到了桌边,我问他道:"喝点什么,我有咖啡,还有茶。"他 说想喝点茶。于是,我就挑出了不常喝的龙井茶,把那套宜兴紫砂茶具也找了出 来,放了一点茶到茶壶里。烧开了水,先倒了少许水到茶壶里,等了约半分钟, 才又把水倒满整个茶壶。然后,才把茶壶里的茶轻盈地倒入小茶杯中。大卫端起 了那小茶杯轻轻地啜了一口,紧接着又啜了一口,直到把整杯茶都喝进口中。他 对我连连说道,这是他这辈子喝到的最好的茶。我一边为他续茶,一边说道:" 你知道吗?这茶是中国最好的茶,这茶具是中国最好的茶具,可惜水不是,不然 的话味道就会更好。" 茶助谈兴,我们一起谈了许多,他告诉了我他许多童年的故事,我也一样。缅怀 童年总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我们又谈了各自喜欢的影星、歌星,议论了正在热火 朝天、方兴未艾的总统竞选。 我们谈得很投契。 时间在欢快的时候,脚步总是轻而快的,我瞥眼瞄了一眼床头的电子钟,见已是 夜里凌晨两点。但我生怕他站起来说:"哎,都这麽晚了,我应该告辞了。"我不 间断地天南海北地找出一些话题来,让这美好的时光延续下去。 在淡黄色灯光的映照下,大卫的脸庞生动而富有力度,相当迷人。我不禁直勾勾 地盯着他放肆地欣赏起来,我想那时我的眼睛一定是一副色迷迷的神色。半夜, 柔和的灯光下,一个年轻的男子与一个孤独的少妇在情意融融的气氛中倾心交谈, 如果那种男女之间的事情在此情此景之下就发生了,那也是顺乎自然的事。其实, 我的心里已经升起了属于邪念一类的东西,如果他勇敢地把我拥入他的怀抱之中, 我一定会半推半就地地哼着幸福地闭上双眼一任他的摆布。 正在这样想入非非的时候,大卫说道:"太晚了,都三点了,对不起,耽误你的 休息了。"我的美丽的幻想在那一瞬间就破灭了,来得这样猝不及防。我红着脸 颇有些狼狈地对他说道:"感谢你今天光临,让我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他也 说了一通谢谢的话,道了晚安,就出了门。他走了后,我就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 里,怅惋不已,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怏怏地上床关灯睡觉。但大脑根本难以平静 下来,先是为究竟我缺少魅力呢,还是他少不更事这个问题所纠缠;然后又被忠 贞与情欲的思考所折磨,我在床上辗转反侧,直至天明。 ~19~ 初夏来临的时候,我也准备着离开汉诺威了。那天,我起得很早,长途公共汽车 十点就要开走,大卫说他要来送我到车站。大约九点半时,门笃笃地响了几下, 我开了门,大卫笑盈盈地站在那里,问我道:"准备好了吗?"我答道:"准备好 了。"他背着手走了进来,神密兮兮地对我说道:"猜我给你带来了什么?"我傻 笑着,连连摇头。他把一个包装好的礼品递给我。我说道:"我打开了,就知道 是什么了。"他笑道:"好,请打开。"我小心翼翼地剥开了包装,里面露出来的 原来是几本书,全部是弗吉妮娅·沃尔夫著的。原来,那天晚上,我曾经与他提 到过这个女权主义作家,我对他说过,我特别喜欢弗吉妮娅·沃尔夫,为她自杀 的结局而伤心不已。我还对他提到了沃尔夫的哪些作品我还没有来得及看。不想 他就记在了心里,真是个细心周到的小伙子。我双手捧着这几本书,对他一字一 顿地说道:"大卫,真的太感谢了,一千个感谢,一万个感谢。"然后,我又说道: "我也送给你一件礼物,闭上眼睛:"我从行李包里迅疾地拿出一个精致的玉如意 来,惦上脚,给他挂在了脖子上,对他说道:"带上这个吉祥物,到了非洲,会 保佑你平安无事。"他用手很珍爱地抚摸着在他胸前晃荡着的玉如意,一边对我 说道:"我相信,我会一直带上它的,谢谢你了。"然后,我说,我们走吧,他便 帮我提着行李走了出去。 外面的雾霭依然很浓,一切景物都仿佛剪纸一样,只有一些轮廓,不太真切。一 路上那些房屋的窗户犹如一只只迷蒙的眼睛在为我送行,我的心里涌动着一阵一 阵的酸楚。我与大卫默默走着,一路无话。到了车站,乘客已经在排队上车,大 卫帮我提着行李进去,按照驾驶员的指点把行李放到了车下的行李箱里。然后, 他低低对我说了声:"再见了,露。"我很冲动地张开双臂向他迎过去,然后我们 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终于,我对他说道:"多保重。"就松开他,调脸匆匆上了车。 车徐徐开动了,他还对着我坐的车子行着注目礼,直到车子拐到另一条街,他伫 立着的身影才完全消失在我的视野之外。 ~20~ 到了依丽大学,我先按照学校国际学生处的介绍去找中国同学会联系。主要目的 就是要找一个便宜的落脚点。要是没有钱的考虑,那么来校之前就可以向学校房 管处申请住房。但我现在是一个完全的自费生,凡事就不得不锱珠必计。同学会 主席瘦瘦小小,倒也伶牙俐齿,一副精明样。一见面,他就自我介绍:"我姓卞, 名逸飞。但不要叫我小卞(便),也不要叫我大卞(便〕,叫我老卞或者直呼其 名都可以。"我一听噗嗤一声笑出来,他也笑了笑,一下彼此的生分就没有了。 他对我很热情,当下就四处带我去找住房。国际学生处前面的广告栏上贴了一张 广告,一个老太太愿意为一个女性学生提供免费住宿,条件是该学生不能在屋里 做饭,每周还要做半天的清洁卫生。我看了后,很激动地对卞逸飞说道:"看, 这个交易不错,得赶快打电话定下来,晚了就完了。"他摇了摇头,说道:"我看 不好,不准做饭,一天两天可以,十天半月也可以熬熬,半年一年就肯定挺不过 去。"我不以为然地分辩道:"我可以吃三明治,方便面。"他摇头又道:"但你总 不能天天这样吧。不要为省钱而利令智昏。"我说:"要不打个电话过去,看可不 可以通融一下,一星期就做一顿饭。"他也妥协道:"好吧。"就自告奋勇地在附 近找了一个公共电话把电话打了过去,与那老太太交涉起来。谈了半天,老太太 不让步,卞逸飞就生气地对那老太太说:"如果你一定要坚持这个条件,我保证 你永远也找不到一个房客,拜!"就把电话挂了。我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好机会就 被卞逸飞刹那间断送了,心里有点不舒服。但又转念一想,觉得他也是一片好心。 也就不再把这事挂在心上。又与他在校园东跑西跑,打了无数电话,忙了一下午, 还是没有着落。中午,他邀我到他家去吃饭,反正也熟了,我也当仁不让,与他 一齐去了 他家有两个卧室,一个客厅,倒也显得宽敞。他说他太太周末回来,平常的日子 就在芝加哥一家中餐馆打长工。一边聊着天,一边他就把一些现成的卤猪肉拿出 来切了,又炒了一个豆腐。一两天没有吃中国饭了,看到这些菜,食欲一下子冒 了出来。吃饭的时候,他说:"你来得不是时候,如果晚点来,可能还容易找住 处一些。"我说:"唉,我也不知道会这麽难,只想早点来,余地会大一些。而且 我已经毕了业,也只能到这里了。"他略加思索,又说道:"要不然,你到我这里 来住。"说着,用手指了指过道第一间寝室道:"小吴马上要回国了,另外一个中 国学生跟我说过想来接班,住这一间。如果你愿意住这里,我就回绝了那个人。 "我听了他的邀请,也没有喜出望外。只是觉得一旦住了进来,处境便十分可笑 难堪。他太太周末才回来,那么平日里不就是我与他住这一套寝室里了。看他那 样子,也不会把我怎样了。但一个妙龄女子与一个成年男人出入同一个家门,外 面的人免不了以讹传讹,说不定就会说成我与他同居。再说,他太太又能容忍吗? 说不定过不了几天,她就会把我看成勾引她男人的狐狸精,把我打将出门。这样 想了,我对他婉拒道:"谢谢你的热心,让我再试一下,如果不行的话,就再说 吧。" 大概冥冥之中有一双超自然的手在扶持着我,让我不致太过窘迫。饭后,我对卞 逸飞说道,我再出去到各个地方的广告栏看看,碰碰运气。他说:"好,那我还 是陪你去。"刚一下楼,就在大厅的广告栏上看到一张新贴的中文广告。是一名 中国女学生找一个同屋。我看了之后,赶紧在走廊一角的公共电话机旁按着广告 上的电话号码打了电话过去。电话铃响了两声,一个绵绵的声音在那头打招呼道: "哈罗。"我赶快用中文应了,自我介绍了一下,然后就说我正在找住的地方,是 否可以到她那边去看一下。她马上爽朗地连连说道:"好,欢迎,欢迎,请马上 就过来。" 卞逸飞当即带我骑车赶去,穿过了三个街区,就到了那座有四层搂的宿舍跟前。 那一片宿舍名字都叫月光,还挺有诗情画意。我们找到了五单元八号,敲了敲门, 马上就传来了笃笃的脚步声,门开了之后,一个俊秀、健硕的三十来岁的女人站 在了我们面前,她用手往里面伸了伸,作出请进的姿势。我们便跟着走了进去。 她先自我介绍道:"我叫顾红雨。"我们也介绍了一下姓名。然后,她便领着我们 看了一遍整套房间的结构。这套房一厅一室,带着卫生间和厨房,卫生间与厨房 相连,厨房与厅相接。她说,房子整月租金一共280美金,二一添做五,每人平 均140,一个人住卧室,一个人则住厅,为了公平起见,每一个月交换一次,即 我们轮流享受那间可以包藏隐私的卧室。这大概就是我可能找到的最便宜而又基 本条件具备的住处了,于是不多罗嗦,就答应马上搬进来。 ~21~ 住处落实下来后,下一个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找工作了。我到学生就业服务中心, 把广告张贴栏彻彻底底扫描了一遍。有在学生食堂洗碗的,有在生物系饲养动物 的,有在体育活动中心查验证件的,还有另外一些五花八门的工作,我抄了几个 我能胜任的工作的联系电话号码,在附近的电话机旁挨个打了电话,回答都是没 有名额了。我不死心,又去抄了几个新的电话号码,打电话过去,回答还是名额 已满。怀着试试的心情,我走到服务台那里,问了在那里工作的一个女学生,除 了广告栏上的广告,是否还有另外的工作机会。她说,现在就是这些了,过段时 间会多些。我需要马上工作,不然下一学期生计与学费都会成问题,现在没有学 业负担,我更应该全力以赴找一份工作赚钱,决不能让我的劳动力和时间闲置。 我又问道学校里除了这里,哪里还可以找到招聘的广告。她眼睛亮了一亮,说道: "嗬,图书馆那里有很多。"我在图书馆工作过,要说我最胜任的工作,第一是教 中文,第二便是图书馆里的工作了。于是马上问了方向,骑车奔图书馆而去。 图书馆门口的橱窗里果然贴了许多广告。我看了看,对在东亚图书馆里的那个搞 书目索引的位置先感了兴趣。广告上讲得明白,申请人必须掌握中日韩三门语言。 我想,我中文就不用说了,日文呢,自以为一般日文里夹用了一些汉字,或者说, 汉字成为了日文的一个组成部份,所以自欺欺人地认为我起码可以粗通日文。剩 下韩文则是完完全全不明究里,除了韩文摆在那里,确凿地知道它就是韩文,它 所载的信息和意义则一概不知。然而我自我安慰道,也许这广告就象一般的广告 那样,把招聘条件描述得高不可攀,实则在工作中却大抵不一定就需要那些吓人 的技能。这样想着,我的勇气和自信就壮大起来,于是便在图书馆里打了电话, 电话那边听起来是一个慈祥的中年妇人。她说这个位置很具挑战性,对外语的要 求很高,问我是否具备。我当下极其自然地说我是中国人,所以中文是母语,听 说读写样样皆精。日文则可以读,能讲一些,但不是很流利。其实我就只能说说 "哟希"和"空里其哇"一类。然后我又说韩文也可以看懂大概。她立即就感了兴趣, 叫我第二天上午去面试。我不迭地道了谢,挂了电话,就以为那工作有十成把握 了。但又一想,还是再去多联系几个,增加找到工作的机会。回到广告橱窗那里, 找了一下,觉得在服务台咨询的工作适合我,于是抄了电话,又去联系,那边问 我以前在图书馆干过咨询工作没有,我连说干过,并把汉诺威大学图书馆馆长布 鲁斯·泰勒的大名抬了出来,声称曾经在他手下干过,他还同意以后可以做我的 推荐人呢。那边马上用感叹的语气问道:"是吗?真的吗?"我说当然。他当即征 询道,那明天来面试怎样,我答道,很好。于是与他约定次日上午十一点见面。 布鲁斯·泰勒在全美图书馆界是个很有名气的人物,在书目索引方面建树颇丰, 还首昌图书馆应用应成为本科生的必修公共课。难怪我一提起他的名号,那边接 电话的人就很有些如雷贯耳的反应。 第二天,我依约在九点钟找到了东亚图书馆的那个与我通了电话的女人。她看起 来果然一如我的判断,慈祥可亲,略微肥胖的身体更让她显得善意十足、平易近 人。她递给我一张申请表先让我填了,然后对我说道,因为这份工作的确需要很 强的中日韩语言功夫,所以对申请者都毫无例外地要笔试一下,说着就递给我一 张纸。我一看就傻了眼,但也只好作势演下去。我把中文部份做了后,又把日文 部分望文生义地胡乱做了一些,但对非汉语表示的日文部分一筹莫展,韩文之于 我更是犹如天书。我憋了一会儿,赤红着脸把那试卷交给了她,她也并不看那试 卷,只说道,他们会在一两天内就做决定。我赶紧说了谢谢,向她道了别,转身 逃也似地走出门去。 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与第二个人的会见却是出奇的顺利。 他一见面,就夸我的英语很漂亮,从电话里简直听不出是外国人。他饶有兴致地 问了我一些关于布鲁斯·泰勒的事,然后又轻松地问了我一些专业,到伊大多久, 感觉怎样之类的闲话。然后,便转而问我什么时候上班,我说越快越好,他说那 现在怎样。我一本正经地说,当然可以。他大笑道:"我是开玩笑。回去准备一 下,明天上午八点半就来上班吧。"我真想不到这份工作来得如此容易。好事来 得太突然,真让人怀疑起它的真实性起来。与那个图书管理员道了别,我一边走 出图书馆,一边还连声问自己,这是真的吗?这真是真的吗?但我确信这的确是 真的时,恨恨地骂自己道:"废话,这当然是百分之一百的真实,还值得怀疑 吗!?"我继而忍不住在心里对泰勒先生涌出无限的谢意。要不是他的名气荫泽, 我这份工作一定不会来得如此不费功夫。 回到寝室,顾红雨问我工作找得这样,我说,找到了,明天就开始上班。她又问: "在哪里?"我答:"在图书馆。"她再问:"干什么?"我说:"服务台干咨询。"她 眼睛睁得浑圆了拉长声调再发问道:"真的。"我笑道:"那还有假。"她立即感慨 地说道:"那你就太幸运了,我还没有看到过一个东方人在那里工作过,我知道 一些正读图书馆的台湾学生曾经申请过那种位置,但都被拒绝了。"顾红雨又问 道:"你有奖学金吗?"我黯然答道:"没有,我又没有理工背景,以前学的是文 科,哪里能拿到奖学金。"她又问:"那你有亲戚资助?你知道学费是很贵的。" 我淡然地答道:"以前存了一些钱,加上打工,走一步看一步吧,车到山前必有 路。"她说:"在伊大念自费,靠自己太难了,再节约,一年起码也必须花销一万 二三吧。以前有个中国人也自费学电脑,结果半途而废,都是因为经济问题。" 我答道:"反正我已经豁出去了,再难也得咬紧牙关过去。""佩服,佩服。"她连 连说道。正在这时候,电话铃突然响起,顾红雨接了,听了听,说道:"等一会。 "然后把话筒递给我。我接了一听,那边是卞逸飞在说话:"喂,是刘雨露吧,要 不要到超市去买点吃的用的,我可以带你去。"我当即回道:"那就太谢谢了。" 他说:"那好,我马上开车过来,请到楼下等着。"放下电话后,我对顾红雨说道: "我要到超市买东西去了。"她笑道:"一来就有人献殷勤,又是那个猴儿一样的 卞逸飞吧。他这人,不要看他其貌不扬,倒是一见漂亮女人就一个劲儿往跟前套 近乎卖乖儿。也罢,他是联谊会主席,帮你的忙也算是师出有名。" ~22~ 第二天去上班,马克,也就是前一天面试我的人对我说道:"先到101室去,玛丽 会对你们新来的人作一些简单的介绍和训练。我按了他的指点,到了那里,已经 有两个白人姑娘先到了。我心想,大家都很积极嘛,看来这份工作在大家的心目 中的确有分量。我跟她们"嗨"了一声,在那大桌子的另一边坐下了。大约五分钟, 又进来一个头发卷曲的白人姑娘,不言不语地找了一个空位坐下。不一会儿,一 个打扮得象二次大战期间贵妇人模样的一个中年女人进来了,我想这应该就是玛 丽了。 果然,她轻轻随手把门关上,对大家笑容可掬地介绍道:"我叫玛丽,很高兴跟 大家见面。欢迎你们到我们部门工作,我相信你们都会胜任你们的工作。我今天 只是简略地介绍一下图书馆的情况,你们工作的环境和要求,如果有问题,请随 时提出。"然后,她就很从容而又语气有些夸张地讲了将近半小时。讲完后,她 问道:"有什么问题吗?"最后进来的那个头发卷曲的姑娘问道:"工资多久发一 次?"大家都一发笑了起来,玛丽也笑了,答道:"好问题,工资是两星期发一次。 "玛丽又问道:"还有问题吗?"说完不经意地朝我看了看。关于报酬的问题,有 人提出在先,大家都不反感,那么我自然不妨也问一个这方面的问题。于是,我 大着胆子有点怯生生地问道:"工资会提升吧?好久提一次?"玛丽又笑道:"会 提升,每学期终了,根据评定,如果工作出色,会提升25美分。 不几天,我就在马克的指导下,对工作熟悉起来。我觉得我每天来上班之前都充 满了向往,或者上班之前就已进入了竞技状态。我想我是爱上了这份工作了。上 班之前,我都在镜子前比以往多花了几分钟,把眉描得浓黑而又纤细,犹如三月 里的柳叶,把嘴唇涂得猩红而自以为有几分性感。仿佛我将要去见一个偷偷仰慕 的男人。我当然不是因为有一个暗恋的男人而产生了为悦己者容的热情。但其实 在我追求脂粉气息的背后隐藏着一些相似的动因。自从在那里工作后,我发现男 人们来寻求帮忙时总是无话找话扯出许多闲话,一些男人来寻求解决的问题也只 是属于常识的范围之内,如果不是智力有障碍,应该不至于自己不知道如何办。 比如印刷机明显地就摆在电脑旁边,使用那电脑的男人却要来问他印出来的东西 应该从哪台印刷机出来。男人们来问我问题时那种象猫一样乖乖看着主人的眼神 让我感到莫大的满足和得意。 ~23~ 夏天将去,秋天来临的时候,新学期就开始了。安静的校园里一下子喧闹起来, 人都象雨后春笋一样冒了出来,很多新生由家长领着,在校园里的商店、书店里 进去出来,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书本,学习用具之类,个个喜形于色。 相形之下,我是太寒酸了。当然,我的财力规定了我也只能这样寒酸,才可能幸 存。我的家庭除了给我一些精神上的支持外,物质上则无可奈何。注册交费那天, 三门课一下子就花去近四千元,两年来的辛勤结晶的一大半就似流水经过沙漠不 着痕迹被吞噬了。说我的心象刀剜一样一点没有夸张的成份。交出了我有生以来 第一笔最大的付款,我就暗下了决心,无论付出再大的代价,我一定得把电脑硕 士这个学位拿到手,找一份报酬高的工作,让我的高昂付出有一个高的回报。由 于学费上的巨大付出,我在其他方面就只能尽量节省。课本要麽借,要麽就复印。 卞逸飞恰好看到我在图书馆复印一整本课本,就打趣道:"值不值呵,复印一张 五美分,加上一小时五美元的人工费,也与书本的价钱差不多了。"我回他道:" 我要象你有奖学金的话,也就不计教这点小钱了。"他说:"再没有奖学金,也不 缺这点呵。"我说:"我现在就是能省就省,芝麻也要当成西瓜省下来。" 开学之前的一个星期,中国学生联谊会搞了个新生欢迎会。那是一个天高云淡的 下午,在校园的一角,大家聚在草坪上。这是我到美以来第一次看到有这样多的 中国人聚在一起,一下子有一种回归的感觉,正如被冲到沙滩上的鱼又被海浪带 回海的怀抱之中一样。卞逸飞拍了几下掌,说:"大家注意了,现在新生欢迎会 开始。今年秋季我们来了三十多个中国学生,有的是从国内过来的,有的是从外 校转过来的。按照惯例,新生来了,我们都开一个欢迎会,让大家彼此认识认识, 以后可以互相帮助。这也是一个为单身贵族牵线搭桥的绝好机会。所以,呆会儿 自我介绍的时候也务必说明一下婚姻状况。"大家一听都乐了起来,从男生那里 传来一阵热烈的掌声。顾红雨站在我旁边小声嘀咕道:"一开始就来俗的,真是 不正经。"这时候卞逸飞已经指着我,说道:"从你开始,顺时针依次介绍。"既 是被指定了,我也不好推却,就介绍起自己来。我简单介绍了姓名,从哪里来, 学的是什么专业,就说:"完了。"不料男生堆里冒出声音:"婚姻状况呢?还没 有说呢。"我也不示弱,灿然笑道:"那就让有的人失望了,我已婚,先生马上就 从国内过来。"那男生堆里顿时齐声怪叫道:"不!你未婚。"我往那边狠狠瞪了 一眼,也不再作声。这时卞逸飞指着下一个让介绍了。我没有注意听下面的人在 介绍什么,只是在想,看来这里的中国人中求偶若渴的人已经顾不到含蓄而取咄 咄逼人之势了,在这种氛围之下,如果要上演几出热热闹闹的风流剧,肯定是势 所难免的事。 ~24~ 开始修课后,我的生活整个失去了夏天里所有的轻盈自得。除了计算机原理还可 以勉强对付外,其他两门数据库设计以及BASIC语言就象两块巨石把我压入海底, 让我不堪重负、苦不堪言。常常一个人面对着电脑枯坐冥想一整天,还是对布置 的作业一筹莫展。幸好还有几个中国人也同修一门课,所以在一筹莫展之后,眼 看截止期就要来临,就厚颜无耻地借了其他人的作业来,稍做一些改动,变成自 己的作业交上去。 我为我对电脑课程的不通不悟而苦恼不已、痛不欲生,无奈之下,就在中国学生 通讯录上找了几个学电脑的人的电话号码,给他们一一打了电话去。就象神话中 那些迷茫的人去求智慧老人给予点拨一样,我企图能得到一些启发,找到玄机和 窍门。但每一个人给我的回答几乎都是一个版本,那就是,刚开始很难,熬过去 就好了。只有一个叫吴兴涛的电脑博士生很热情地说,他可以给我一些辅导,如 果需要的话。我听后大喜过望,一下子觉得浮出水面抓到了一根稻草。 不想第二天,我就真的不能不去求救于他了。我本来是约他到图书馆里的计算机 房去见面的,但他却很关切地问道,我有没有车,知道我没车后,他说:"从你 那里到图书馆,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算了吧,我就顺路开车来接你吧。"放下 电话不久,就有人敲门了。我开了门一看,一个高大粗壮的小伙子站在面前,朝 我笑着,并伸出手对我说道:"我就是吴兴涛,你就是刘雨露吧。"我赶紧一边与 他握手,一边答道:"我就是,真的太不好意思了,这样麻烦你。"他爽朗地说道: "没关系,小事一桩。" 坐进他宽大的福特里,他一边开车,一边对我说道,计算机其实很容易学,但初 学者容易被唬住。一旦把计算机的这层虎皮揭开,就会发现计算机原来何其简单 容易。都以为学计算机需要深厚的数理基础,其实那是误会了。把计算机学好, 不就是背背写写,把那些专门的计算机操作符号条理化就成了吗?!我赶紧把头 摇得象拨浪鼓,说道,你讲得倒挺轻松,但我真的感觉很焦头烂额。他说,那好, 我保证在一个月之内解除你对计算机的敬畏。我对他嫣然一笑,说道:"真的, 如果那样的话,我一定要深深地感谢了,永世不忘。" 到了机房,我们找了一个无人使用的计算机前坐下,然后他一边开机,一边向我 要过我编的那套程序。我对他说道,我已经反反覆覆、仔仔细细地查了好多遍, 就是找不到这程序不能正常运作的原因。他说:"不要着急,很可能就是一个标 点,一个空格的问题。计算机太精确了,反而不能象人的大脑一样忽略一些细枝 末叶,找到自己辨认的东西。比如说吧,"说着,他指着我眉心那颗不起眼的小 痣,"你脸上这颗美人痣……"我顿时有点不自在起来。他浑然不觉地继续说道: "你脸上这颗美人痣一旦存入计算机作为辨别你的一个符号,明天倘若你把它取 掉了,那计算机就不再当你是你了,而把你变成了非你。"我一听笑了,接着他 的话说道:"这样说起来,太精确了反而不精确。"他当即拍手叫好道:"正是, 正是,你还真能总结呢。"我当即笑着自谦道:"哪里,哪里,我不过是狗尾续貂 罢了。"正在这时候,他眼睛一亮,对我道:"嘿,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你看, 这段句子的右边应是双引号的,结果你弄成了单引号。"我一看可不是,难怪这 电脑不能识别呢。果然,把那单引号变成了双引号后,这套程序顿时活了。眼看 我曾经苦思冥想而不得其解的难题却在一瞬之间就解决了,我真是兴奋莫名,同 时对吴兴涛又充满了感激。 ~25~ 回来后,顾红雨告诉我一个叫约翰的人打来电话,让我一回来就给他回电。约翰 是新近认识的一个美国人,我在图书馆工作时他老来与我天南地北胡扯一通。另 外一个中国女孩告诉我,约翰对东方女孩特别友好。大概就因为我也是一个东方 女子,他才来与我接近吧。我把电话打了过去,隔了好一会儿,才听到那边有人 提起了话筒,我自报了姓名,立即听到约翰热情洋溢地"嗨"了一声,然后就对我 说道,他想邀我周五晚上去餐馆吃饭,不知是否可以。我没有多加考虑,就接受 了。 放下电话,我来到厨房里打开冰箱倒了点橘子汁,然后与正端着带柄小锅吃饭的 顾红雨闲扯起来。她一开口就向我大叹苦经,先是说她的比较文学以后肯定难找 工作,即使现在她已经有意识地转向了自己不感兴趣但可能有文化背景优势的亚 裔文学研究,以后的工作仍然两眼茫茫。继而又感叹自己一个女人,都卅好几了, 与丈夫儿子相隔大洋两岸,个中之苦,旁人真是难以体会。这一下也勾起了我的 伤心之处,我也对他长吁短叹了我与丈夫新婚长别的苦痛。彼此慨叹不已,然后 道了晚安,我回到我的寝室洗漱,上床睡觉。 熄灯之后,侧身躺在床上,一时却无睡意。窗外远挂天际的红色航标灯闪烁着。 我不禁生出一个愿望,石坚乘坐的飞机终有一天会在连成一线的这样一个一个的 航标灯的导引下,从地球的那一边来到美利坚与我团聚。这样想着,心里升起丝 丝暖意,这才慢慢睡去。 周五的下午,约翰在我上班时上前来对我说道:"谢谢你接受我的邀请,五点半 时,我来接你一起走好吗?"我正好五点半下班,当即对他说道:"OK."说完后, 他就头一次干净利落地打住话头,离开了。看着他的秃头消失在出口的地方,我 在心里暗暗对自己问道,怎麽这个美国人对东方女子就这样充满好感呢?有个嫁 了美国人的台湾人告诉我,娶东方女人为妻的美国男人大致同属一类人,他们大 都比较温顺、平和,不太咄咄逼人,不太富于侵犯性。如果这个判断成立,那么 约翰应该是一只温顺的羊了。 约翰五点二十五就来了,我对来接班的人交待了了交班事宜,就跟着他出了图书 馆的大门。他没有把我引向停车场,而是走向街道边的巴士停靠站前。我有些惊 讶,但也不便对他说出,倒是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问,对我说道:"我从不开车 的,所以我们坐巴士去餐馆。"我赶紧接嘴道:"坐巴士好,如果大家都坐巴士, 既省了能源,又保护了环境。"他说:"美国人大都不愿意坐巴士,都开自己的私 人小车。巴士又脏,又不准时,但我又不会开车,所以就只好坐巴士了。当然, 今天也只好委屈你了。"我一听来了兴趣,问道:"原来你不会开车?"他说:"千 真万确。"我说道:"我以为美国人都会开车呢,你是我碰到的第一个不会开车的 美国人。"他对我耸了耸肩,摊了摊手,显得很有些难为情。我赶紧对他讨好道: "不开车也好,既省事,又省钱,对整个社会还有好处。" 他选的是一家中餐馆,名叫长城,毕竟外国人都知道长城在中国,所以有一个长 城的大名,就容易被人记住、相传。这家长城中餐馆,显得有几分富丽堂皇,正 门外一对石狮子蹲着,门上挂着一对鲜红的大灯笼。进得门去,一个穿着对襟衣 的美国姑娘笑盈盈地问我们有几位,然后就带着我们到了里面一张靠近角落的桌 子。我坐下后,向四下打量了一下,立时为几乎占了整个一片墙的长城水墨画所 吸引。画只是黑白两色,但长城在崇山峻岭中蜿蜒曲折,挺拔向上的雄姿却是突 出鲜明之极。约翰看着我对着这幅长城画凝视,问我道:"真的长城是这样的吗? "我答道:"没有去过,所以我也不知道。不过,这幅画的确很有气势。"他应道: "那是的,那是的。"一个女招待走了过来,一边发给我们每人一本菜谱,一边自 我介绍,然后她说过几分钟她再来,看我们是否做好了决定。我翻了一阵,挑了 价钱适中的木须肉。约翰则要了一个蒙古牛肉。那个女招待过来后,记下我们所 指定的菜,又问我们喝什么,我就要了水,约翰则要了冰茶。一会,菜就上来了, 我们轮流着匀了一些菜和饭在自己的盘子里,就吃了起来。 其他话题还未提到,我就对他先说道:"非常谢谢你邀请我吃这样一顿丰盛的晚 餐。"他答道:"我很高兴你能接受邀请。"他又问道:"你来过这家餐馆吗?"我 对他说道:"实话实说,这是我到依丽城之后第一次到中餐馆吃饭。"女招待给我 送来满满一大杯水,水几乎要溢了出来,但终究就高出杯口将溢未溢。我指着对 约翰道:"你看,好奇怪。"他显得很博学地说道:"是的,是的,这是吸附现象。 "接着就跟我谈了半天的吸附原理,我似懂非懂,只是不迭地点头,表示赞同。 吃了一会儿,邻桌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原来是一个男招待指责一个挂着工作围裙 出来吃饭的洗碗工,到餐厅来吃饭有碍观瞻。两人都是中国人,所以便都用中文 争吵。约翰问我他们在吵什么,我就给他讲了,他一声不响地站起来,走过去对 那个男招待说道:"不用吵了,平静下来,既然这里有空位,他要在这里吃饭也 妨碍不了谁。"那个男招待听到作为客人的约翰竟然这样说,也不好再说什么, 赤红着脸,对约翰不满地瞪了一眼,便往里间走了进去。那个当洗碗工的中国小 伙子难为情地朝约翰笑了一笑,算是感激。约翰回来重又落座后,我赞扬道:" 你还真有正义感。"他说:"谢谢,我真的觉得谁都可以在这里吃饭,不管他穿得 怎样。"我附和道:"对,对。" 结了帐,走出那家中餐馆,迎面吹来一阵凉风,让人惬意已极,神情为之一爽。 我对约翰说道:"我们干脆不坐车吧,散步回去,今天真是吃得太饱了。"他说: "也好,反正离学校不远,走走还可以帮助消化。"于是我就与他朝学校方向走去。 路上,他对我谈起了他的家庭。他说他的前父亲是哈佛大学法学院毕业的,现在 纽约做律师,又告诉了他父亲的一些琐事。我注意到他老用"前父亲"这个字眼, 有些大惑不解。便问他道:"什么叫前父亲。"他答道:"他是我的生身父亲,但 我与他已经断绝了父子关系。"我听后更为诧异,待要刨根问底弄清根由,又觉 唐突造次。本想他可能会进一步去给我解释,不想,他却换了话题,于是我也不 好多问。到了我宿舍楼下,我对他再次致谢,并道别准备上楼。不想他却突兀钻 出来一句话:"我可以吻你吗?"还不待我回过神来,他已经勾下他的头在我的额 头上轻吻了一下,我掩饰住我的慌张,赶紧返身离去。回到寝室后,越想越觉得 刚才那记吻不太寻常,不象电影中属于礼仪性质的那一种。想着想着,就演绎起 来如果与他一起生活会怎麽样怎麽样的一幕幕来,想着他大黑熊一样的身躯做那 种事情会是怎样一种状况,又对我居然想到了那一层去而连连羞自己的无耻。分 析来分析去,总觉得约翰与一般美国人太不一样,这种不一样并非说他鹤立鸡群, 而是觉得他有些怪戾,特别是怎麽能把自己的亲生父亲说成是前父亲呢。父亲就 是父亲,父亲是因血缘而确定的,而不是因契约而建立的,正因为如此,父亲的 身份永远不可能更改。又想起他已经谢了顶,也不知道他的真实年龄是多少,说 不定他是越战退伍老兵,在越战中有过心灵创伤呢。这样想着,我渐渐迷糊起来, 终于沉入梦乡。 第二天,我从图书馆一回到寝室,顾红雨显得有点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你真好 福气呵,刚才有个美国人来,给你送来这束玫瑰花。"说着,她指着桌子上的红 玫瑰,我拿起来一看,上面还夹着一封信,我把信取来一看,里面是张精致的卡 片,上面写道:"亲爱的露,谢谢你接受了我的邀请,让我过了一个愉快的晚上。 爱你的约翰。" 我知道在英文的表述上,这些话并不意味着他在向我传达柔情蜜意。但送我红玫 瑰,照西方的习俗则一定是在情人间进行的。我终于为昨晚上的感觉不是自作多 情而有些释然。但我不知道如何向顾红雨解释这件事。不能清楚解释一件事的时 候,最好保持缄默。我对顾红雨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走到了里间我的寝室。 ~26~ 我已经好久没有给石坚写信了。的确太忙,一个暑期至少工作五十个小时,还要 修三门让我头痛无比的电脑课,我简直觉得我就象一个不停顿旋转的陀螺,难以 抽闲给大洋那边的丈夫写封周详的信。我以为今晚是该给他写信了,不然他说不 定还以为我有了外遇呢。当然,我也得写信去鞭策他,要他不要松懈,不要丧失 信心,争取把托福考得高一些。给他写完了这封情深意长的信,我觉得还不够, 还应该加一点实质性的具有物质意义的东西,于是又从钱包里拿出今天刚从银行 取出的二十元美金夹进信里,放入信封,并嘱咐他用这点钱去买点营养品。这样 才觉得这封信从物质到精神都沉甸甸的了。 我自己倒是对自己更加吝啬了,有次顾红雨看到我用餐巾纸都要撕成两半用,还 感慨万分,说了许多同情的话,弄得我眼泪差点夺眶而出。每天的午餐都是早晨 从家里带出来的抹了花生酱的三明治,吃得我已经味如嚼蜡。吃中饭时我总是一 边吃,一边看看书报,有意冷落味觉,权且把吃当成一种添料的机械性行为,反 正吃的对象又不能给我带来乐趣。 下学期的学费从何而来,让我一筹莫展。奖学金是无望了,期中考试的平均成绩 勉强得了个B,期末考试再如何努力,也是不能成绩拔尖的了,那自然也就不可 能得到助教奖学金。去国际学生处跑了几次,希图得点减免学费的资助,每次都 讲得鼻子酸酸的,声音都哽咽了,最后才打动了那个名叫玛丽的老是板着脸孔的 老太太,答应给我三个学分的学费减免。但算来算去,把我这学期赚来的钱一个 子儿不留交了学费,仍然还有将近一千五百美金的缺口。这意味着我在寒假的短 短三周内必须设法弄到这一千五。 而且在收入来源里,我还将约翰那天在饭桌上答应给我的一份临时工作的报酬估 计了进去。他说,他所在的心理学研究所有些试验数据需要编成一个数据库,问 我感不感兴趣。我一听是份工作,有钱,哪里还敢矜持,当下很爽快地对他说: "我感兴趣,什么时候可以干。"他说:"下星期。"我忍不住拍手大叫道:"那就 太漂亮了。"其实,我心底里却虚得很,凭着我现在刚学的这点三脚猫的本事, 我哪有把握把这份电脑工作做好。记得马克思似乎曾经说过大意如此的话,资本 家如有一点利润可赚,会热心投入;如有大一点的利润可图,就会铤而走险。我 觉得他真说得鞭辟入里。 ~27~ 因为电脑,而与吴兴涛认识;因为汽车,而与他逐渐热络起来。在美国这个汽车 社会里,一切都是以汽车为前提来设计的,城市的布局、商业区的安排、高速公 路的形成都是以汽车为根据的。一个没有汽车的人在美国这个社会里犹如一个残 疾人。我想我就是这样一个残疾人。与在汉诺威时不一样,那时,我可以在学校 食堂吃一顿中饭。晚餐与早餐,我消耗得不多,校园附近那家不大的超市就可以 满足我的需要,所以,交通似乎并不成为一个突出的问题。到了依丽城后,与食 堂彻底脱了钩,所以,一星期一次的食品采购就必须借助汽车。刚开始时,沾过 顾红雨的光,人家给她方便时,我也搭了过去。有几次也找过卞逸飞。自从与吴 兴涛认识后,看他是个很易打交道的人,而且他也主动提出如果有什么事需要帮 忙,都尽管对他说。这样,每次去采买食品便都搭他的车与他一道去。相处时间 长了,当初的拘谨和防范便自然而然消失了。我发现他虽然长得粗壮,但心却细 腻得很。他对我什么都愿意谈,把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儿时琐事,把他家三姑六 婆的奇闻轶事都一股脑地对我和盘托出,唯有一点他讳莫如深,这就是他的婚姻 和他的妻子。从他的同屋那里,我只知道他是结婚了的,妻子正在瑞士的日内瓦 攻读博士。 有一天,吴兴涛邀我到他的住处包饺子,一起包饺子的还有他的两个同屋,一个 湖南人,一个黑龙江人。黑龙江人自然长于面食的制作,饺子包得小巧玲珑,让 人一看就先馋涎欲滴。湖南人则把饺子包得笨拙丑陋,他所会做的无非是用那张 皮把肉馅包起来罢了,至于形式,他却难以兼顾。黑龙江人打趣道:"呆会儿, 你得把你的这些饺子全部吃完,我看到它们都饱了。"把那湖南人臊得面红耳赤, 只好金盆洗手,去负责煮饺子。把饺子煮好容易操作得多,加三次冷水,沸三次 就行了。吴兴涛包的饺子虽说不上太具有工艺性,却也大大方方。我对他赞道: "看不出你一个南方人,居然也可以把饺子包得象模象样。"吴兴涛告诉过我他来 自江西南昌。那黑龙江人在旁边打趣道:"要不是他那北京媳妇,他的手艺大概 比他的还要丑陋呢。"说着,便指了指湖南人。吴兴涛脸色一沉,也不接话,却 把话题转到了严新的气功浪得虚名上来。 吃过饺子,喝了茶,大家说笑了一阵,我就告辞了,于是吴兴涛便把我送回我的 寝室。一路上,他沉吟了很久,不时有一搭无一搭地与我讲讲话,路灯洒下的橘 黄色的灯光在他的脸庞上游移着,他似乎显得心事重重,欲言又止。我开口道: "有什么事不开心?"他答道:"你大概已经知道,我已结了婚,妻子在日内瓦。 我与她是大学同学,感情一直一帆风顺,虽然我们没有爱得死去活来。但最近半 年来,她对我忽然冷漠起来。前久我打电话去,那边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过了一 会儿,她才来接了电话。我问她是不是最近很忙,她吞吞吐吐、语无伦次,似乎 很慌张。我当下觉得事情不好。果然昨天收到了她的一封信,她说她实在忍不住 长久的分离,她太累了,需要找一个停泊的港湾,而不愿老是无目地漂泊。她的 导师,一个比她大十多岁的瑞士人,对她很是关爱,所以,她实在抗拒不了,接 受了他的爱。" 吁了一口气,吴兴涛又继续抑郁地说道:"你知道,今年是我的本命年,按照国 内亲人的叮嘱,我不仅拴了红腰带,还穿了红内裤,而她还千嘱咐,万嘱咐,一 定要我天天穿戴这些红色的劳什子。" 听了他的叙述,我想找点什么开导开导他,给他一些安慰,但又不知道怎样措辞, 竟一时语塞起来。他又求救似地问道:"你看这事还有挽回的余地吗?"他既然这 样问我,那我也就不能继续缄默了,沉吟了一下,对他缓缓说道:"你应该给她 讲清楚,你很爱她,一直希望能够团聚,而且在美国团聚的日子不会遥遥无期。 对她与她导师的事,你应该表示可以理解和同情,以后还是依然如故地爱她。同 时,你真的该确确实实地想个办法把她弄来美国了,依丽大学这样一个巨型大学, 应该是可以为她找到一个位置的。"他扭头看了看我,说道:"你真的冰雪聪明, 有这样好的计谋,应该早点向你请教才是。我讥诮道:"算了,你今晚以前还从 来没有向我提及过你的婚姻状况呢,而且,你也没有戴结婚戒指,所以,我想你 是有意隐藏你的婚姻状况呢。"他反诘道:"光说我呢,那你呢,你也没有戴戒指 嘛,那你也在有意隐藏你是结婚了的?"我一下也有些尴尬起来,对他挥挥手作 嗔道:"去,去,去,我早在迎新会上就当众宣告了我已结婚,哪象你这样讳莫 如深。" 我知道已婚男人大凡十个有九个都在心底里希望有些艳遇或者说罗曼蒂克。因而 有意无意地都可能会对另一个年轻的、还有些魅力的女性避而不谈自己的家庭, 似乎不谈家庭和老婆,就会为自己带来一些艳遇的机会。即使对方已经知道了自 己已婚,对自己的老婆缄口不言,也至少可以传达出一些自己对老婆不满,自己 的感情生活不怎样幸福的信号。如果那个女人正好是个善解人意的,便可能会主 动投向自己的怀抱。我想吴兴涛以前从来不曾与我提起过他的妻子,大约也不外 是这种心理。判断男人,我觉得我还是很有把握的。 ~28~ 期末考试很快就来临了,还好,三门课的真正考本事的闭卷部分所占的总分比重 并不算太多,而主要能影响总分的是课外设计以及小组集体完成的作业。三门课 的课外项目几乎都是吴兴涛帮我完成的。我太忙了,忙于赚钱。期末考试期间, 许多与我一起工作的学生为了备考,都纷纷辞职和减少工作量。马克问我想不想 多工作,为了多赚些钱,我也顾不得许多了,便一口答应下来。但我睡觉再少, 也不可能做完做好那些难度大、很具有挑战性的课外设计项目。这样,我就找到 了吴兴涛,我想那些玩意对于他这个电脑专家,只是犹如游戏一般。现在找他帮 忙,也不象当初那样要下一定决心,我感觉到他对我会体现出助人为乐的那种境 界来的。果然,我向他提出后,他二话不说,只问哪天需要。我告诉了他,他笑 道:"没问题,保证准时完成党交给的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果然,三天以后,他就提前把那些设计完成了,交给了我。我很有些感动,觉得 他真是一个靠得住的朋友,但又对屡屡获得他的热心帮忙,而我又不能对他回馈 点什么深感不安。我对他很郑重地说道:"我真的太感谢了,可惜我又不能给你 一点回报。"他摆摆手道:"你把我看扁了,我又不是为了回报才帮你的忙。我的 确很高兴能够为你做点什么,而并不需要你的回报。" 期末因为加了班,所以有了一些预算外收入。然而约翰说定的那份工作却中途夭 折、不了了之。他的确把那份工作要了来,给了我,而且按一星期五十美元连续 给了我三个星期。但当我准备把初步完成的那项目的一部分交给他时,他却在第 四个星期给我说,他的研究所因为计划改变,不需要做这个项目了。我不知道真 实的情形究竟怎样,也许他的研究所根本就没有提供过这份工作,一切都只是他 导演的罢了。这个钓饵本来不止是一百五十美金的,但结果也许就是我成为了他 耐心垂钓的大鱼,上钩了徒劳地奔逃却只能任他摆布。那天大清早上机房时,不 巧就在我住的这栋宿舍的楼下正撞上他从那个东南亚女人的寝室里走出。当时虽 然有些雾霭,但我却可以在朦胧中看到他的那份不自在。他说出的"嗨"都是颤抖 的。他想他的一个精心设计的长久的计划在那一个暧昧的黎明就算流产了,而我 的一个财源也就同时宣告枯竭。 春季学期的学费仍然有着相当大的缺口,我想我只能到大城市的中餐馆里干三个 星期的女招待,把这笔钱赚到。我本来是可以先向其他人借这笔钱的。比如,如 果向吴兴涛举贷,他一定会乐呵呵地借钱的,但我不想欠他太多。而且我对借钱 素来颇有心理障碍。无债一身轻的确成为了我的行事准则。读大学时,班上的同 学都说我是小地主,盖因我从不借贷,而又不时有钱救他人的急。其实呢,我是 在很苛酷的实行着量入为出的财经原则。现在,面对着下学期不得不缴纳的昂贵 的学费,"节流"显然是不够的,只能"开源"了。 那么,到哪里开源去,最简便易行的显然就是上中餐馆。假期里,依丽城里的中 餐馆因为学生们一走而光进入了萧条期,这样,我就只能到大城市了。我的中学 同学李小歌前不久刚从休斯顿迁到芝加哥,在那里的一个大学做博士后。她一再 打电话要我去看她。我想,芝加哥是个大城市,到那里应该可以找到一份中餐馆 的女招待一类的工作。这样,也正好可以与李小歌聚一聚。这样想着,我就有些 宽慰起来。想着每次收拾客人离去、杯盘狼籍的桌子时,把那桌面上数目可观的 小费用手轻轻一扫,装入围裙兜里的情景,我简直有些兴奋难抑。觉得那还差着 的千把元美金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而已经迎刃而解了。 ~29~ 启程到芝加哥的前一天,卞逸飞打电话来邀我去钓鱼。我知道他与一帮中国人隔 三岔五就要去钓鱼,而且还时不时向我炫耀,他们周末又到芝加哥去吃广东早茶 了。这一帮人都有数目不菲的奖学金,我把他们称为留学生贵族。如果用毛泽东 〖关于社会各阶层的分析〗里的立场和观点来分析,那这一帮人大概就应该属于 小资产阶级了。我在电话里对卞逸飞讥诮道:"哟,我可不象你们这些有闲阶级 这样养尊处优呵,有那点时间去钓鱼,我宁可多睡会儿觉养养神或者多打些工赚 点钱。"他说:"你又何必要做出一副贫下中农饥寒交迫的样子来呢?!日子过一 天就少一天,过一天就意味着又向坟墓迈进了一步。一千天有闲挺不了,一天的 有闲总应该能承受吧。"听着他的这种人生论调,我不由怦然心动。也是,天天 如此劳碌,何不也犒劳自己一天呢!于是,对他哈哈大笑道:"算你伶牙利嘴会 说话,我跟你去吧。"他于是在那边高兴地说道:"好,过十分钟就下来在门外等 我,我马上开车过去接你。" 钓鱼的地方是个袖珍小湖,中间有一座七孔桥分断。湖周围被几座别致典雅的小 山所环绕。山上都是密密麻麻的树林,冬日剥去了他们的绿装,看去很有些怆凉。 我想,大自然真残酷,竟可以把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的景象一变而成形容枯槁、 死气横秋的画面。这个念头一经钻出脑际,我立即对自己说道,不对,今天是来 轻松愉快的,不要见景而生悲情。于是,赶紧要卞逸飞帮着穿了蚯蚓,丢入水中 垂钓。大概冬天的湖里,供鱼可吃的东西太少,也大约因为冬天的垂钓人太少, 鱼饵一经入水,便见浮漂被鱼儿拉了个没影。卞逸飞干脆不钓了,专门为我放鱼 饵取鱼还忙得他不可开交。他打趣道:"都象如此繁忙,修身养性肯定是谈不上 了,倒是跟出海捕鱼差不多呢。"说着笑着,一桶鱼就钓上来了。卞逸飞对我说 道:"够了,鱼也钓够了,我也累得一塌糊涂,伺候人钓鱼原来不容易。我们走 吧。"我便应道:"好吧,今天我真是过足了钓鱼的瘾了。" 到了他家,我们一齐为如何处置这一桶鱼而发愁,于是,卞逸飞又打电话叫了四 个中国同学来,大家一齐又炸、又蒸、又煎、又煮、又烤做成了满桌子百鱼宴。 卞逸飞眉飞色舞地喊了一声:"还等酒呵,下筷吧。"于是,众人便大嚼起来。一 边吃,一边叫好。转眼,那一条条原本在水中自由地四处游弋的鱼便都变成了一 摊一摊杂乱的白森森的鱼刺,布满了桌子。 饭后,又玩了一阵拱猪,除了我似乎每个人都钻了三次桌子,我看时间已晚,念 着明天一早要登车到芝加哥的事,便对众人说道:"抱歉了,我明天一大早还要 去芝加哥,我就先告辞了,你们继续玩。"他们顿时象输惨的赌徒一样大叫道:" 嗨,你还没有钻桌子呢,就想走!?"我分辩道:"那怨谁,怪我运气太好。对不 起,我真得走了。"有个人也站起来要走,于是大家就决定不玩了。卞逸飞指了 指其中一个人,说道:"你就顺路送送她吧。" ~30~ 从伊丽到芝加哥如果开车的话,只要两个多小时就可以到了。但这灰狗长途汽车 东转车,西转车,耒了个迂回前进,为的是多载几个客。也罢,无利可赚或只赚微利, 这长途汽车怕也早就停开了。我从凌晨坐起, 结果到了黄昏才抵芝加哥. 还没下车,就见李小歌与一个矮小的中国男人站在一起,四下张望,我赶紧站起耒 向她挥了挥手.但她毫无反应,我这才意识到车窗是茶色的,从外面看不清里面,自 己忍不住笑了自己一下,旁边那个胖胖的黑人妇女也跟着笑了起耒。下了车,我疾 步走向李小歌他们,那个男士先见了,对她说了什么,李小歌却又去看另一个方向, 他又指了指我这边,李小歌才一楞似的转向了我,并跑了上耒。我把包放在地下, 与她又说又笑地拥成一团。她说:"我的上帝,几年不见,你还是依然光彩照人.怎 么你就青春不老呢?"我一听,高兴得要死,却又谦虚道:"哪里哟,头上都长了几根 白头发了,眼角边还添了几条鱼尾纹呢."说着,指着这些地方让她看.她笑道:"瑕 不掩瑜,瑕不掩瑜.我敢说你要是还是独身的话,一定会有一万个男人耒追你."忽然, 她意识到她忘记了旁边的男士,说道:"嗬,对了,让我耒介绍一下."说着,她指了指 身旁矮了她一头的那个小男人,道:"他叫史蒂夫,在一家大保险公司做电脑工作." 史蒂夫便咧开大嘴对我笑了起耒,眼睛眯成一条线,露出一排大板牙。他把手伸得 笔直地耒与我握手,跟希特勒的纳粹党人行礼一个样。看着他那样子,我忍不住笑 了起耒,他笑得更耒劲,眼睛似乎都隐没了.我与他握了握手,跟他寒暄了两句,小 歌就说道:"今天,史蒂夫做东,到全芝加哥最好的中餐馆去吃一顿."我赶紧说道:" 别,别,别,那太破费了吧,怎么好意思?"小歌嚷道:"我们去吃了他才高兴呢,反正 他是大富人."史蒂夫拍了拍绷得挺直的胸道:"没问题,没问题,今天包在我身上. 我们到华蓉吧,去吃川菜怎么样?"我答道:"那就太好了."小歌眉飞色舞地接嘴 道:"说到华蓉的川菜,那可能算是全美第一,大厨据说是原来成都一家大饭店的大 厨,炒出的一手川菜那才叫正宗.你在美国看到的许多川菜馆其实都是挂羊头卖狗 肉,只有到了这家馆子,才可以吃到原汁原味的川菜.""听你这么一说,我都要流口 水了."我对她说道.我曾经在成都的小姨家住过一个暑假,对那里的吃还是记忆犹 新.那一个暑假之所以一直给我留下愉快的记忆,都是因为了那里的吃.史蒂夫说 道:"好吧,请上车吧."并开了车门,做了一个有请的姿势.我们说笑着钻进史蒂夫 黑色小车的后座,史蒂夫驾驶着车汇入滚滚车流之中.小歌一边与我继续聊着,一 边指着窗外一处处一闪即逝的重要建筑物介绍着.说那是什么什么地方.史蒂夫发 蜡凝着的头发辉映着前面的尾灯红光,他神情专注,使劲探着头看着前方,不时换 道超车,犹如滑溜溜的泥鳅在水中穿行.我对他赞了一句:"史蒂夫,你开车真是如 鱼得水一样."他得意地答道:"天天开嘛,习惯成了自然."说罢,他愈发得意,车开 得更快.小歌大声叫起来:"嗨,嗨,小心点呵,别得意忘形,出了车祸。"话未落音, 后面红光与绿光交相闪烁着,我扭头一看,一辆警车跟了上耒,紧随着我们的车,示 意史蒂夫把车靠边.车子靠边停下后,史蒂夫钻出车子,准备听候发落,但那警察大 声吼道:"进车里等着."警察过耒后,问史蒂夫道:"先生,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停 车吗?"史蒂夫谦卑地答道:"不知道."警察平静地说道:"你超速了,速度限制是每 小时55英里,你开了75英里."史蒂夫立即蔫蔫地答道:"嗬,是吗,对不起."警察又 盘问道:"你从什么地方耒?""中国.""我问你从什么地方开车耒?"那警察笑了起来. 我们也跟着笑了起来,刚才箭拔弩张的气氛顿时被笑声冲淡了许多。史蒂夫赶快 讨好地更正道:"从市中心耒."那警察说道:"请把你的驾照,保险证明,登记证明给 我."史蒂夫在右前座的小箱子里手忙脚乱地找了一阵,终于找到了保险证明与登 记证明,又从钱包里取出驾照,一齐交给了那警察.那警察说道:"坐在这里别动,我 马上回来。"待那警察走回后面的警车,我们小声嘀咕起耒,小歌厉声责备史蒂夫 道:"你看一得意忘形,吃亏就在眼前."史蒂夫做出一副悲苦狼狈的样子,叹道:"唉, 真倒霉。"继而又自我宽慰道:"算了吧,最多也就是100元钱,随他罚去,只当捐给 了教堂."不一会儿,那警察走了回来,还给了史蒂夫所有证件,然后正色道:"这次 只给你警告,不罚款,也不记录,下次可得注意点."史蒂夫立刻睁大着大眼睛,讶异 地看着警察,然后笑容绽开在脸上,象鸡啄米似地一边点头,一边千恩万谢.那警察 又说了:"小心点."然后离去了.史蒂夫刚才的沮丧一扫而光,满脸喜色地对我们说 道:"嗨,福人自有天相,遇灾消灾,逢祸避祸.""还不学乖点,开慢点了,从现在起." 小歌提高声音对他说道. 那家餐馆真是食客盈门,我们等了约莫半小时,才被披红戴绿的带位小姐安排了桌 子。一个四十来岁的男招待走过来说,他是负责我们的招待,有事尽管吩咐.我们 点了京酱肉丝, 回锅肉, 夫妻肺片, 麻辣豆腐之类的家常川菜.然后, 小歌又调 侃道:"应再点个贵点的, 今天没吃罚款,就当那警察请客,你说,对吧,史蒂夫."史 蒂夫笑道:"对,对,耒个贵的."说着,把那招待唤了过耒,加了个酸菜鱼。菜上耒后, 一看颜色,先就让人馋涎欲滴,我这才觉得饥肠辘辘.猛然意识到今天几乎一天没 有吃饭,只是在中途吃了一个汉堡包.小歌大大咧咧地叫道:"我们快吃吧,趁热 吃."于是我便拣了夫妻肺片送入口中, 果然味美以极. 那麻那辣与我记忆中的 一模一样.小歌欢呼道:"哎哟,这回锅肉太好吃了,大家都尝一点."我马上又夹了 一块吃了,果真让人惬意得很.那招待走了过来,谦卑地问我们吃得好不好,我们都 迭声说道:"好,好,好."他听后得意地介绍道:"这些川菜都是正宗的,师傅正宗,调 料也正宗,就说这回锅肉用的就是四川的啤县豆瓣,看起来是黑了一点,不太入眼, 但吃起来,你就知道那不是冒牌川菜.""是,是,是."我们又随声附和道.我灵机一动, 何不趁这个彼此熟络的机会打听一下这家餐馆是否还要人帮忙.于是便问他:"你 们还需要人帮忙吗?"他说厨房里也许还缺洗碗工."我又点明道:"没有招待的位置 了吗?""你看这餐馆的生意如此之好,这招待的位置也俏得很,我都是干了两年洗 碗工才升为招待的."我听了就没敢再吱声.小歌在一旁悄悄安慰道:"别急, 明天 我陪你去转转." 过了一会儿,这招待又过来加水续茶,又一次问道:"一切都好吧,还需要什么 尽管吩咐。"史蒂夫应了他:"都好,都好,谢谢。"说着,又问我与小歌道:"你 俩还来点什么。"小歌说:"再来一碟泡菜吧,请加一点辣椒油。"那招待应了一 声"好"。就返身往厨房走去。史蒂夫对我关切地说道:"刘雨露,别客气啊,我 看你没有太动这盘酸菜鱼。你可是今天的客人哟。"要是昨晚没那顿鱼宴,我今 天这顿一定是放不过那顿酸菜鱼的。我对他笑道:"不瞒你说,我的胃里至少有 十几条鱼正待消化。"于是我把昨天钓鱼并海吃一顿鱼的事讲了。他当即正色说 道:"嗨,你太见外啦,早说的话,我就换了个龙虾或者蟹什么的。"我说:"说 哪里去了,我这顿吃得太好太满足了。" 吃完了饭,那招待过来结帐,看见小费还丰厚跟我们告别时就更加言辞恳切、满 脸殷勤。 回到小歌住处,史蒂夫又留下来与我们一起天南海北穷聊,两三句话就要张开满 嘴板牙哈哈大笑几声。到了十点半,小歌打了个哈欠,对他说道,真的困了,我 们得休息了。史蒂夫就有些恋恋不舍地起身告辞。小歌对他说道:"辛苦破费你 了,深表谢意。"我也站起来对他说了点客气话,目送他走出门外。小歌关上门 后对我说道:"好了,这个粘糊糊的东西走了,你先去洗过澡吧,一路风尘也够 辛苦了。完了后,我们再继续聊。" 我洗完澡出来后,小歌给我倒了一杯橘子汁,然后问道:"你办你先生来美的事 进展如何?"我叹了一口气,道:"别提了,都一年多过去了,申请了无数次,就 是不行。他现在只好先考过托福,通过办学生签证来了。但他在语言上又无天赋, 要考过托福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你呢?什么时候老公来美国。"小歌淡然 说道:"别提他了,我都与他离了。"我不无遗憾地问道:"什么,与他离了?! 他有新欢了?"我知道她先生是内蒙古一家规模不小的畜牧公司的老总,人还长 得既帅气又魁梧。读大学时,小歌与他爱得死去活来,小歌的父母不同意,怕她 跟他一起会到大漠过了一辈子,但小歌始终不渝,终于嫁给了他。小歌抬头看着 天花板,说道:"哪里的话,我蹬的他。我是肯定不回国了,而他呢,又挺恋他 哪个槽,所以就他走他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说:"你还真能很下心来。 换我就不行。"小歌解释道:"这不是狠心不狠心的问题,我们选择的居住地不一 样,所以就只能分手。总不能象牛郎织女逢七月七就见一次面吧,我可受不了。 所谓感情并不是超越时空的。你总还有希望可以等待,我是永远也看不到这种希 望了。""而且,他也不需要女人。"顿了一顿,他又加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有新欢了吗?"我似有所指地笑着,问道。她瞪了瞪我,嗔道:"不怀好意啊。 你大概在指哪个史蒂夫吧,是不是在幸灾乐祸地等着看现代潘金莲的悲剧?"我 立即坚决地否定道:"不敢,不敢。"小歌长得高高挑挑,读中学时就是少体校的 游泳运动员,跟那个史蒂夫站在一起,的确出奇的滑稽。我们沉默了几秒钟,她 又笑着对我说道:"你猜史蒂夫好老了?"我不解地看着她,问道:"好老了?看 他也就是卅出头的样子嘛。"她又笑道:"看来他还真具有欺骗性,他都四十了, 但他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人。每次一被人问起年纪多大,他都让人家猜,人家自然 都说他年轻,也就二十几岁顶多卅出头了,他也不更正,笑笑就默认了。我知道 他的真实年龄,还是有一次偷偷看了他的驾驶执照。"顿了顿,她又说道:"算了, 不说这个怪物精了。追我的人不少,但现在还没有一个人我瞧得起的。至于逢场 作戏嘛,那是有的。"我马上顺着讨好她:"你很优秀,当然要挑一个班配而又能 终身相守的就很难。"她审视着我,显得颇为神秘地问我:"告诉我,有没有情人。 "我闪烁其辞地答道:"真正意义上的情人的确没有。"她正色道:"别跟我弯弯绕, 什么叫真正意义上,什么又叫非真正意义上,你一定有了情人吧。"我赶紧分辨 道:"的确没有,曾经有过一些机会,但我有心理障碍,终于不能走到那一步。" 小歌嘲笑我道:"别傻冒了,还三从四德呢。人家西方女权运动都搞了多少年了, 你到美国也不算短了,怎麽还如此冥顽不化。"我难堪地一笑,道:"算我愚钝, 不开化,好不好。"她也笑了起来,说道:"嘿,我不是在启发你革命,背叛你的 石坚呵!" 听她聊了几个男人,包括那个史蒂夫向她献殷勤的故事,我终于抵不住一浪高过 一浪袭来的睡意,只是"呵,呵"地表示在听着她。她大概察觉了,就最后说了一 句:"看来你坐了一天的车,真的累了,让你睡吧,我到外面客厅去睡。"说罢, 关了灯,我就昏然睡去。 ~31~ 次日一早,我们起耒梳洗完毕后,小歌对我说道:"我们今天到中国城吃豆浆油条 去,然后就去找工作。"我欢声道:"那太好了,到美国后还从来没有吃过豆浆油 条呢。" 转了三次公共汽车,这才到了中国城那家卖豆浆油条的中餐馆,客人不少,其中 有许多是老人,一边吃着,一边在看中文报纸,很是悠闲自如。我一下子有一种 置身国内的感觉,一种久违的家园感泛上心头。我们有滋有味地吃完豆浆油条, 便出门挨着门面大的中餐馆一家家问下去。 第一家,开门进去,见一个五十耒岁的妇人与一个廿耒岁的姑娘正在折菜。我们进 去后那个中年妇人抬头看看我们,用广东话问我们有什么事。小歌听不懂,就一 付茫然的样子看着我与那女人交谈。我勉强讲明了耒意后,她一边用手摆用头摇, 一边告诉我,她们一家人都在餐馆里干,生意不十分好,所以不需要人帮忙。于 是,我们便退出来,走向另一家。那家餐馆名叫山东,京剧的花脸脸谱高悬在大 门之上,很有些咄咄逼人。系着围裙的小伙子一手拿着扫帚,一手开了门,听了 我们的耒意,便把我们引向里面。一个中年男人正在柜台后算帐。那小伙子走过 去对他说了什么,他便站起来,朝我们上下打量了一下。我们这才看清了他的模 样。一脸横肉,一双小眼睛往外贼溜溜凸着,留着小胡子,头发中间一条缝两边 分开。很象出现在电影屏幕上那类看家护院的家丁。他夸张地对我们笑着,露出 两颗硕大的门牙,问我们有什么事。小歌问道:"你是老板吗?"他答道:"对,我 就是,敝姓郭,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吗?"小歌又问:"郭老板,你是不是还缺人手, 缺不缺招待?"他又向我们走近了一步,一边望我们身上乱瞟,一边就答道:"还 缺招待,你们二位都想干?""不,就我。"我迎着他的目光答道。他立即说道:"那 太好了,什么时候可以耒上班?"我再问道:"你怎么给报酬?"他想了想,说道:" 三块美金一个小时,小费你自己拿,包吃包住。怎么样?"我赶紧说道:"你什么时 候需要我耒上班?""随你,什么时候都可以。"我看了小歌一眼,然后对他说道:" 我回去拿些东西,下午四点钟再耒可以吗?"他说:"一言为定,我等你喽。我们正 要返身离去,他又补了一句:"啊,对了,准备一套工作服,上面白衬衣,下面黑裤子, 不要忘了。" 出来后,我问小歌:"你觉得这个店如何?"她答道:"开的价倒是还不错,只是这个 老板看起来让人不信赖。"我也同意,说道:"他的面相的确兼有流氓气和匪气。 而且还不知道这个店的生意如何。再去其他地方看看,如果有更好的选择,就不耒 他这个地方。如果别无选择,就先将就,管他的,他总不能把我吃了。" 之后,我们又去了几家店。要么说不要人,要么说只需要炒锅和抓码,都不合适, 看来还是得给那个匪里匪气的家伙干了。 吃过中午饭,我们索性不继续找了,小歌带我去买了白衬衣,黑裤子。然后看了 艺术博物馆,在那里走马观花地浏览完那个博大精深的全部馆藏,并在里面的洗 手间里换了那套招待行头。我与小歌商定,今晚还是到小歌那里睡,如果觉得那 个餐馆还可以呆,明天就在餐馆里住下。与小歌告别后,我按她的指点,坐公共 汽车赶到了山东饭店。 到了那里,店门仍然紧闭着,我敲了敲门,开门的是老板,他看到是我,满眼放 光地说:"呵,耒了,耒了,快请进。"说着就用手不露痕迹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背, 把我迎了进去。他拍了下头,道:"我还没有请教小姐贵姓呢。"我答道:"我姓 刘。"他赶紧接道:"那我就称呼你刘小姐了。"有一个大脸庞的胖女人正好从厨 房走出来,他立即喊道:"月娟,进来一下。"他指着她,对我介绍道:"这是我 太太,她负责大堂,你先听她介绍这里的情况,有个概念。"那胖女人扬着脸, 眼神冷漠地看着我,问道:"以前干过招待吗?"我很干脆地答道:"干过。"其实 我连中餐馆的任何一个活都没有摸过。但美国最忌讳的就是生手。所以,我就只 有显得气壮如牛地说有经验,免得被低估了,遭雇主占了便宜。她听我说"干过", 也不再刨根问底,只说道:"干过了,到这里还是得熟悉一下,今天先从收桌子 干起,如果熟悉了,明天再正式开始干招待。收拾桌子,我们每小时付四块二毛 五。"我一听,心里就急了,觉得还是被她涮了。但事到如今,又不可能急流勇 退,只好就咽下这口气,。我抿了一下嘴,答道:"好吧,就听你的。不过先得讲 清楚,明天我是必须干招待的。"她看到我明显有些生气的样子,又说道:"其实 这是为了你的好,如果今天就让你干,干不好影响餐馆的生意且不说,还影响你 的情绪。"接着,她对我说了一些收拾碗筷盘子,清理桌子椅子的要求。 不一会儿,又耒了两个姑娘。看她们的装束,知道她们也是招待。看她们的长相, 都生就老板娘一样浑圆的大脸盘,郭老板一般无二的小眼睛,于是便断定她们是 老板的一对千金。她们进到大厅后,看都不看我一眼,好象我并不存在。看着她 们那倨傲的样子,我也冷冷地不看她们。 到了四点半,郭老板把门开了,然后走进厨房去。老板娘则坐于柜台之后又收银, 又带位。客人陆陆续续地耒了一些,都由老板娘接着,安置了客人的桌子,并递 给每人一本油光闪亮的棕红色的烫金菜谱,然后就由那两个千金接着服务。 我抬手看了一下手表,见已是七点,应该是吃晚餐的高峰期了,但客人也不过占 据了七八桌,多是两个人一起耒的,没有五人六人的大桌。大家都低声细语,慢 条斯理地吃着,听任时间的流逝。我一时无桌子收拾,但也不敢坐下,好象八宝 山遗体告别仪式中的礼兵那样一脸肃穆地站着。老板娘大概察觉到了她花钱雇佣 的劳动力有闲置现象,就走过来对我下指令:"别闲着,要找事干,可以去给客 人加加水和茶。"于是我就提着一个大水杯四处巡视着,但凡见哪个客人的水杯 有水可加,便趋身前去,小心翼翼地加满水。这样做着的时候,脑子里就不由浮 现出过去与人到餐馆吃饭的情景。觉得那种时候真是美好,从老板到招待个个都 对你恭恭敬敬,笑脸相迎,柔声款语,让你仿佛一时尊贵得恍若帝王一般。现在则 是情形迥异,是我以奴婢一样的卑恭去低眉顺眼,媚声软语地面对客人了。于是 就觉得还是被伺候更舒服些,更合乎人性些。 这样不紧不慢地走着,干着,加水倒茶,收拾桌子,便渐渐觉得腹中咕咕叫了起 来,那是饥饿的讯号,但也不敢贸然问老板娘如何在此时此刻解决这个问题,只 是巴望着她善解人意,叫我先吃点炸春卷、卤鸡翅一类的对付着。又熬了许久, 感觉肚子都饿痛了,步履都有些艰难起来,但还是只能撑着。记得那年与石坚一 齐爬泰山时,一路上见到的食物要么嫌贵,要么嫌不可口,结果居然就饿了一整天。 但那时是与热恋中的情人在一起,精神上的欢悦竟是可以让人漠视生理上的饥饿 的,所以,那天在饥饿状态下,居然还是兴味盎然,一路步履轻盈。今天,情形 则不一样,进食成为了我唯一的终极的渴盼,饥饿状态中所进行着的一切都只能 加剧饥饿,而不能让我忘却或者忽略饥饿。 抬手看了下表,见马上就到十点,心想大概要接近打烊了,于是便才有了些微茫 的希望。 终于没有等许久,客人们都走光了,老板才出来吩咐关大门,准备吃饭,听到这 一声指令,我仿佛溺水者被大浪冲到了岸上,一种复活感油然而生。菜饭碗筷很 快被很多双手敏捷地摆在了一张大圆桌上,所有的人,堂里厨房中的,都一齐坐 到了桌子上开吃起来。大家都不大言语,眉头紧皱着,急急地吃着自己的饭,也 许不光是我。大家都早就到了该进食的时侯了。我偷偷瞥了一眼老板娘,发现她 也在迅疾地吃着,虽然我注意到她在倍感饥饿的时侯曾经喝过好几杯热巧克力汁, 但显然她的胃仍然空着等待填充,想来老板娘的胃一定是一只健壮的硕大的胃。 虽然都是吃,但这时侯的氛围与在国内吃会议伙食或者去吃酒席时的氛围是大不 一样的。前者更据有吃的实质性意义,沉闷而机械,仿佛锅炉工一铲一铲的把煤 送进炉膛,后者则多少有了几分欣赏的闲情和精神的怡悦。,郭老板似乎吃得最 投入,最狂放,一边一个接一个地啃鸡腿,一边就把客人用过的餐巾拿过来,不 断地揩手擦嘴。我心想,这家伙何至于如此粗俗,小气。干净的餐巾还多的是, 拿出来用了,洗了就是,也多费不了几个钱,把人家客人用过的餐巾拿去擦手揩 嘴,是不是想师出有名地吃女人香唇留下的残红呵。这样想了,对他就更觉恶心。 没有客套,没有过场,也没有多余的话,这餐饭很快就收场了。然后,各归各的 位,在老板娘的支派下,打扫卫生。郭老板则坐到前面柜台里清点银钱。 郭老板算完了帐,走过来笑眯眯地问我:"今天感觉怎么样?"我也不正视他,一边 把桌布迭好,一边回他道:"还好。"他又说道:"第一天可能有些累吧,过几天 就习惯了。"我说:"那是的。"他又说:"一会儿就叫她安排你去楼上住下。"我 赶紧扬头看着他,说道:"我今天得回我的朋友那边去,明天再说吧。"他问:" 你的朋友来接你吗?"我说:"不,我坐公共汽车回去。"他马上说:"算了吧,我 们送你回去,反正开车,也多误不了几分钟。"我说:"那就多谢了。"心里却想, 今天没拿到小费,也该你送。这样,我跟老板一家坐着他们的面包车回到了小歌 的住处。 回来后,小歌一见到我,便问我:"怎么样,有赚头吗?"我说:"别提了,先让我 洗完澡,把餐馆的气味洗掉了,然后再与你细说。"今天我真累了,就算一点活 不干,光象礼兵端立那儿,也是很疲惫难当的。莲蓬头一打开,水流冲到头顶, 漫过全身,少有的舒悦,我闭了眼什么也不想,一心去体会这种畅快感。冲了一 会,我开始用洗头膏洗头,正常的剂量已觉不够,我放了许多,而且接着又放洗 头膏洗,这样一连洗了三遍,才觉得头上清爽了。洗完了头,我也一样用香皂洗 了三遍身体。 洗完了澡,顿感神清气爽,一层泥垢似乎脱落了。我走回小歌的卧室,对她说道: "哎哟,现在才把餐馆那一层油腻和晦气去掉了。"她说:"都干了些什么?今天。 "我说:"还没晋升为招待,干了一天端盘子、收碗筷、端茶送水、清扫地下的事。 这老板娘明明想占我的便宜,却说是为了我好,让我先熟悉熟悉。不过就是招待 嘛,却故作高深,把它搞得与原子弹一样尖端。"小歌不平地问道:"那要熟悉几 天呵?"我答道:"她倒是说明天开始。但问题是她的一双千金也在那里做招待, 客人也不多,前景看来不太妙。"小歌劝道:"管它的,明天好歹去试一天吧,万 一实在不好,也只好另谋高就。"我说:"那当然。"我又与小歌感叹了一阵人生 耒就是含辛茹苦。小歌对我说道:"好了,早点休息吧,跑了一天堂够辛苦的了。 "说着还是让我睡她的床,她自个到外面睡沙发。 ~32~ 第二天早上,我睁开眼睛时,天色已经不早,看了看表,已是九点钟。到客厅里, 小歌正准备着早餐。她对我说道:"睡得好吗?"我说:"香极了。"她又说道:" 我刚才到附近一个意大利杂货店去买了一些糕点,今早就吃这些。"说着,她指 了指放在桌上的一个纸包。我看到桌子上还摆着几小碟霉豆腐,榨菜之类的开胃 菜,顿时觉得垂涎欲滴。我对她羡慕地说道:"这样的早点,我是好久都没有享 受过了。在哪儿买的这些五花八门的开胃菜?"她说:"这就是生活在大城市的好 处,这些东西都是在中国城买的。等你回去时,我带你去买一些。"我说:"看来 我以后是得在大城市找工作,起码口福可以满足。"小歌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 说道:"对了,我刚才顺便买了一份《芝加哥论坛报》。你看看广告版,看是否 有更好的工作机会。"我对小歌如此考虑周到很是感动。对她很认真地说道:"太 谢谢了。"她把脸别过去,说道:"唉,谢什么呵,别酸溜溜好不好。" 吃完早餐,小歌对我说,她与导师有一个约会,得马上就走,然后为我指点了一 下怎样坐公共汽车去山东饭店的路线,便告别出门。 我在那报纸的厚厚几大张招工广告页上看有没有什么工作机会。看了半天,除了 餐馆里的各类工种、打扫清结卫生之类,我就觉得真没有什么合适我的。不合适 不仅仅是因为技能是否具备的问题,而且还有时间问题。我只在芝加哥呆一个寒 假,因而只能找一些暂时的或者不需要太长训练和熟悉时间的工作。但我的要求 又很高,我需要一份高报酬的工作,不求几天之内暴富,但求几星期之间赚至少 一千五百块钱,好把那下学期的学费交齐。 有一则广告,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则广告说需要几名跳舞的人,最好是亚裔、西 班牙裔,报酬极其丰厚,每小时可以赚到十元到五十元不等。雇佣期间是圣诞期 间,之后,也可能延长。除了这些内容外,那则广告便有些语焉不详,又没有提 供电话号码,只提供了地址,要求有兴趣的应试者去那里直接申请面试。我仔细 研究半天,倒底还是不明了雇主是什么性质的?跳的什么舞?招一些不同种族的 舞蹈演员肯定不是去跳"亚非拉人民大团结"之类,而一定有着另外的因素。我再 分析了一下,觉得不管如何,这份工作至少不是贩毒、卖淫、凶杀。这样分析了 之后,心中放心了一些,决定好歹上门去看个究竟。 前一天,老板娘与我说好,今天十点半上班。要去看跳舞这一份工作,那么我就 不能去干中餐这段时间了,于是便提起电话打到山东餐馆去告假。是郭老板接的 电话,我说:"中午不能来上班,有点事情需要现在就去办,下午四点一定赶过 来。"他说:"没有什么问题吧,是不是昨天太累了。"我说:"不是。"他又说道: "那好,你今天可是正式当招待,四点见。" 我按地址找到了一个狭窄的街道,那一带都是商业区,各色各样的标牌林林总总。 我按街道号码找到了那个名叫"伊甸园"的地方。伊甸园的店徽很醒目很别致。一 个圆形的剪影包含了新月、绿树以及相拥着的男人女人。我把沉甸甸的大门推开, 见过道里分布着几个房间,都标明了市场部,会计部,公共关系部之类。我径直 走向标明经理的那间。门大开着,一个女人背对着门在使用电脑,我笃笃地在门 上敲了几下,以示有人耒了,那女人便在椅子上一转,朝向了我。那是一张年轻 俏丽、妩媚动人的脸庞。她微笑着招呼着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我赶紧 简明地说明了我的耒意。她马上很热情地让我坐下,并自我介绍她叫伊丽莎白。 她开诚布公地对我介绍道:"希望你不要吃惊,我们这里是无上装表演酒吧。"我 一听这话,倒底还是吃惊了,脸一霎那间发起热耒,似乎我正走进一个妓院,对 着老鸨去求一份饭碗。她看着我难为情的样子,停了一停,不在意地继续道:" 其实我们的祖先亚当和夏娃一开始就是一丝不挂的,展示人体也就是展示上帝创 造的杰作,这不应该是一种羞耻和罪恶。女人应该为自己优美的形体能够引起异 性的欣赏而骄傲。当然因为文明,许多原真的东西都不得不被遮掩起来。比如说, 今天就不能想象街上或公共场合,人们会裸体活动。正因为如此,有象我们这样 的酒吧才显得十分必要。不然人们就没有了反朴归真的地方,欣赏身体美的场所。 "这些话如果从一个荡妇的口中说出,我会嗤之以鼻。但她象淑女一样如此情真 意切地道出这番道理,就有了些不同寻常的动人的力量。 她看出我有些心动的样子,又说道:"跳舞是艺术,无上装表演不过是跳舞的一 种形式罢了,与色情究竟不是一回事。"对她的这一点概括,我似乎难以接受, 但也无法反驳。我只是微笑着看着她,倾听着她的话。她继续道:"无上装表演 毕竟不同于一般的表演,需要付出许多,所以我们给的回报也高,每小时十美金, 加上观众所给小费,收入相当可观。"我问道:"你们为什么需要不同种族的人? "她说:"好问题。你欣赏画的时候,是不是除了看油画,还看水彩、素描、水墨 等等其他画种?!当然是,就艺术而言,品种越多越好。跳舞是艺术,所以跳舞 的主体也是差异越大越好。"我在心里想到,跳舞是我的擅长,要胜任这份工作 那是没有问题的。只是真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脱得几乎一丝不挂,还一时连想也不 敢想。但收入如此可观,我所面对的观众也没有熟人,大概中国人也少,就姑且 把这一行为当成一种高雅的艺术,去跳它两个星期就是,把这笔钱赚了,以后让 这一段"沦落风尘"的插曲一风吹了就是。我怯生生地问道:"这里秩序好吗?是 不是安全?"好耒坞电影中的这种场面总是充满了打斗、调戏甚至强奸,我不能 没有顾虑。伊丽莎白又对我款款说道:"看耒你还犹豫。现先别急,今天先请你 跳一个小品,等会儿开门营业,再请你参观一下,就知道这里有多么规范。然后 我们再商量。"我把她的话理解为,不是每一个耒应试的人都自然有资格成为这 个酒吧的舞女的。所以,我还需要展露一下我究竟是否够格。 她把我领到里面的大厅里,我见里面还宽宽敞敞,两张大约十米见方的跳舞平台 光滑如镜、熠熠生辉,桌面中间都竖立着一根圆圆的闪着金光的金属柱子,桌子 周围一圈一个挨一个摆着圆形的高脚凳,离桌子远一些的地方则象餐馆那样摆放 着桌子、椅子。伊丽莎白笑着对我说道:"你对这种场合应该不陌生,好莱坞的 电影里这样的场面很多。"我应道:"那是的,不过这是我第一次亲临其境。"她又 笑道:"那还不算,等会儿开门了,那才是真的。"她又对我说道:"你能在这张 桌子上跳一个小品吗?什么都行。"我努力搜索了一下我所能跳的一些舞蹈,一 下子竟然很是为难。以前在大学时跳过很多中国特色的舞蹈。但多显得不很适宜。 我曾因为独舞《唱支山歌给党听》而获得过市里大学生文艺汇演的第一名,但在 那里跳了真有些亵渎神明的感觉。《刘海砍樵》欢快是欢快,只是花鼓戏的味道 太浓,似乎在这里跳也有些不伦不类。还有一些自编自演的《盼》,《渴》, 《无题》之类,都觉得有些无病呻吟、痛不欲生的意味。我隐约认为在这里跳舞 的风格应该张扬、野性、奔放、快乐。于是我又搜索枯肠去想外国的,想来想去, 觉得有一年在系中秋晚会上与几个女生一齐跳的《单程快车》的风格还比较接近。 这样想了,也不愿再费神,脱了外套就走到那大跳舞平台上,心里悄悄哼著旋律, 便翩然起舞起来。跳着跳着,中间又即兴加进了一些劈叉,甩胯之类夸张和显示 大腿与臀部的动作,我跳得很有几分忘乎所以,那种所谓的竞技状态喷发而出。 当我行云流水般地跳完而嘎然止住的时侯,伊丽莎白一边很热烈地鼓起掌来,一 边对我大声赞到:"太棒了,太棒了。"待我下到地面上,她又对我说道:"你的舞 姿太优美了,我敢保证你在这里会大受欢迎。"听了她的赞美,我心里很是甜蜜, 仿佛我是千里马,终于遇到了伯乐,在嘴里却直管说着:"很久都没有跳了,都 有些生疏了。"她举腕看了一下表,对我说道:"再过约十分钟,就开始营业,我 们回去喝点什么,然后再请你来参观。" 不一会,人们就象相约着似的,络绎不绝地开始从大门进来。门口一个把门的小 伙子,长得孔武有力,见到一些面相嫩的就让他们出示证明年龄的证件。伊丽莎 白告诉我,这里是成人玩乐的地方,所以低于十八岁的少年被拒之门外。她把我 带到里面大厅一个不大引人注目的角落,对我说道:"马上就要开始了,你就坐 这儿看吧,我不能陪你了,还有一些事情要干,等会儿走的时侯来见我一下。" 我环视了一下全场,发现靠近舞台的地方几乎座无虚席,只有比较僻静的角落零 星地坐着几个绅士一样的老人。看客中没有发现一个东方人的面孔,这让我宽心 了许多。一个小伙子浑厚的男中音从扩音器里开始说道:"欢迎各位光临,现在 要出场的是珍妮和莫妮卡。一个白人姑娘和一个黑人姑娘随着一曲热烈的舞曲飘 了出来,分别轻捷地跳上了两个舞台。两个都只穿了比基尼泳裤,上身则各具特 色。白人姑娘身上穿了一件短黑皮夹克,上面嵌了星星点点的金属小块,在灯光 的照射下闪烁不止。黑人姑娘身上则披了一层白白的婚纱,黑白形成了巨大反差。 她们面带勾人的微笑,跳得很是投入,随着那乐曲里的一些强劲的鼓点或者做出 一些幅度大的抬腿动作,或者攀上那根金属柱旋转。随着乐曲的深入推进,她们 欲脱又止,几番撩拨,终于撩开了外衣,脱下来拿在手中,扬了几扬,然后丢下。 之后,又随乐曲里一些水落石出的重音转折,她们象迎接海上日出那样的辉煌时 刻一样,煽情地解去胸罩的最后一层遮掩。男人中有人开始往舞台上甩着一元的 美钞。两个舞女裸露了上半身后,高潮这才开始。她们一边跳,一边物色着那些 沿舞台边坐着的男人,然后跳到某一个男人面前火辣辣地看着他,为他跳舞,并 做出各种夸张女性性特征、性魅力的动作,最后就把双腿架到那人的脖子上抖动, 或者手按在那人的肩上用双乳贴近那人的脸庞颤动。做完这些动作,她们便斜斜 地跪着把那比基尼泳裤拉开一点点,那男人就把一元的美钞塞进去。她们这样做 着,几乎光顾了所有围在舞台边的顾客,然后舞曲嘎然而止,两个姑娘也猛然收 势,急急忙忙地把桌子上的散钱都捡了,平静地走下舞台。 隔了几分钟短暂的停顿,那个男中音又说下面是凯丽、莉娜出场,又一支舞曲悠 然响起。一个印度姑娘和一个南美姑娘穿着各具特色的民族服装随着观众的目光 走进场内,也轻捷地登上了舞台,照着前面一对舞女的模式跳了一遍,民族服装 都纷纷扬扬地被甩落在舞台之上,最后就都剩下了穿着比基尼泳裤的身体。她们 也在舞曲之中挨个对围坐在舞台边的看客亲狎了一遍,然后收拾了桌面上的钱, 走下舞台。 跳完舞后,舞女们向不在舞台边环坐而散处各个角落的顾客走去,挨个跟他们说 了什么,然后就见其中有些人给了她们钱。 我很有些惊异的是,场里并无电影中见的那些喧啸、混乱、乌烟瘴气的场面。观 众都是男人,大家都表现得安祥、专注、温良、斯文。其中有几个年长一些的, 远远地坐着,一边呷着饮料,一边就静静地观看表演。在舞台边紧挨着坐着的男 人们,当舞女们对他们做出种种亲昵时,也很温顺被动地一任摆布,不伸出双手 扮演施事人的角色。其中有一个戴眼镜的,每个舞女单独为他跳时,都要有双手 为他揭去眼镜,拿在手中,用肘部架在他的肩上,然后用胸部接近他的脸,做出 一些摩挲动作。完了,又为他小心戴好眼镜,跳到一边去。这个男人自始自终都 老老实实,眼光里流露出渴望,但又没有任何动作,犹如被缚住了手脚一样。 我觉得这些作为观众的男人就象一群驯服的羔羊,表演的舞女拥有绝对的主宰。 这让我想起了麦当娜的那些表演。犹如众星拱月一样,男人们簇拥着麦当娜,麦 当娜象女王一样骄傲地俯视着这些在她周围跪倒就范的男人,充当着为所欲为, 拥有自由意志的主体,而那些男人则成了十足的附庸和玩乐的道具。我感到我有 些踏实起来,不再被刚才还盘踞在脑际的恐惧所困扰。 回去给伊丽莎白告别时,她说:"如果想好了,请在明天早上十点钟以前把决定 告诉我。我期待着听到好消息。" 那天在山东饭店我干得心猿意马。先是送错了客人的菜,继而又算错了帐,最后 在送一杯可口可乐给客人时弄翻了,几乎全部打翻在桌子上,还溅了几滴在一个 小姐的洁白的衬衣上。吓得我赶快一个劲儿地赔不是,那边那两姐妹看着这情景 就在一边冷笑翻白眼。老板娘过来一边向顾客道歉,一边对我毫不留情地斥责了 几句。那位小姐倒还大度,给老板娘说,不要紧,不要怪罪我了。本来我那天被 派给的桌子就只有四桌,因为屡屡出错,老板娘似乎嫌我顾不过来,便把我服务 的桌子减到三桌。结果可想而知,那天我得的小费加底薪,竟然还比不上前一天 赚的多。 我对老板说,我今天还是不在这里休息,麻烦他再送我一次,其实心里打的算盘 则是,明天就打个电话来辞掉这份工作。 回到小歌住处,她见我回来了,有些意外,问我今天干得怎样。我对她说,我不 想在那家餐馆干了。然后便把一天的遭遇给她说了。紧接着,我对她说道:"你 对我去跳脱衣舞怎么想,是不是太寡廉鲜耻了,跟卖淫相去不远。"不想她说道: "这与做模特儿不是一样的吗?!有什么大惊小怪。不过是模特儿有艺术的圣洁外 衣做遮掩,而跳脱衣舞则似乎是赤裸裸的金钱交易。其实,两者的实质都是一样 的,都是一种生存行为。"我这时候需要的就是支持,听她这样一说,我的顾虑 又少了许多,平地生出胆来,决定明天就去干。 ~33~ 次日早上,我先给郭老板打了电话告辞,他说:"怎麽刚干了两天就不干了,是 不是不喜欢。"我说:"我急需钱,所以另外找了份报酬高的工作。"他说:"那这 两天的工钱你什么时候来拿。"我说:"可以寄给我吗?"他说:"你告诉我你的地 址吧。"我便把小歌的地址给他说了。然后,我又给伊丽莎白打了电话,她在那 边听了很高兴,以欣喜的口吻对我说道:"那十一点见面好吗?"不待我回答,他 又急切地补了一句:"对了,差点忘了,请到商店里买几套好的比基尼,色彩鲜 艳一点、性感一点,比如粉红、紫红都可以。价钱贵一点没关系,把发票带回来, 我会为你报销。"我问道:"哪家商店要好一些?我不太熟悉。"来美国以后,我 所有穿的东西几乎还都是从国内带来的,所以,对在哪一家商店可以买到这样的 商品心中无数。伊丽莎白答道:"到维多利亚去,就可以买到品位高一些的了。" 我在购物中心曾经看到过维多利亚的招牌,知道那是一个妇女用品专卖店,但却 从来敬而远之,没有到里面光顾过。然后,她又问道"你有中国妇女穿的传统服 装吗?"我答道:"没有,即使在中国也不穿的,中国人在服装上已经全盘西化了。 "她说:"能不能在中国城去买一套呢?由我来出这个钱。"我说:"我去看看,但 不敢肯定就可以买到。"挂了电话后,比照着地图,我在电话号码簿上查了一个 距离最近的维多利亚,坐车到了哪儿。进去一看,里面的胸罩、内裤、比基尼都 鲜艳可人,摸去质感也好,价钱则都贵得咋舌。我记着伊丽莎白的那句话:"价 钱贵一点没关系。"便不看价钱地挑了两套翠绿和粉红的,花了两百美金。然后 又马不停蹄赶到中国城,在那里转了好几家店,在一家礼品店里看到了旗袍,觉 得那虽也算是民族服装,但穿上就束缚得只能拘谨地走,哪里能舞而蹈之。又转 到另一家服装店,却看到了一件紫红色的仿唐大袖连衫。旁边有一条宽松的也是 紫红色的裙裤。我觉得这也许就是唯一可以算是民族服装,可以穿在身上,又可 以轻盈起舞的了,于是就挑了一套稍为宽大一点的,以便跳起来时有飘逸的效果。 到了伊甸园,我把买的衣物给伊丽莎白看了,她连连夸我品位很高。对那件大袖 连衫翻过来看,翻过去看,最后干脆穿在身上试了,迭声说道:"太别致了,真 的太别致了,一定能够获得意想不到的效果。"她又对我嘉许地说道:"一般新来 的人都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然后才能正式表演。我看你的舞技很棒,所以就 不用训练,今天就可以表演。不过,有一点我想提醒你,因为你面对的观众都是 男性,所以跳舞时就不能不强化性色彩,淡化了这一点,就会失去观众。因而, 你在跳舞时应该更野性一点、更煽情一点,不要有什么顾虑。一旦上了舞台,就 应该把生活中的常规、禁忌完完全全丢掉。"我说:"谢谢你了,我会尽最大努力 去试。"她又说道:"另外,先听几遍你跳舞时所配的音乐,对音乐的长短节拍有 个了解,自行定好在哪里该干什么。" 等到该我出场时,心里却咚咚叫个不停,我倒底还是胆怯了。与我同跳一场的那 个巴西姑娘都出去了,我却还缩在场里,浑身空落落的,有一种虚脱的感觉。那 个报幕的小伙子又叫了一次我的名字,我在心里对自己说道,即使下油锅也认了, 便默默数了123,但刚迈出了一步,那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意志又瓦解了。但我 感到这时候哪里还有退路,于是又对自己使用起精神暗示法来,对自己嘀咕道: "干脆就把这些看客当成阿猫阿狗不就得了。"这样一想,便头往外一倾,腾云驾 雾般飘了出去。 一旦现身于大庭广众之下,就觉得子弹出膛一样没有了退路,背水一战的勇气油 然而生。我按照事先设计好的进程步骤有条不紊地跳了出去,渐渐便有了昔日粉 墨登场的得意。对一双双紧盯着我的躯体的眼睛也浑然不顾,只在心里下定决心 反正今天就潇洒走一回了。我在旋转的时候,巧妙地顺手把大袖连衫脱了。然后 有在那金属柱子上转了几圈,双腿紧紧夹住柱子,双手松开张臂做了一个飞翔的 姿势。就在那一刻,一种快意突然从大腿之间的末梢神经传到了大脑。我不由保 持住那姿势,以便可以继续体会那阵快意。当我终于 不 得 不 把 双 腿 滑 落 在 地 面 上 时, 我 双 眼 一 闭,乘 机 把 腰 间 的 裤 腰 带一拉,那 裙 裤颓然坠落。 然后,我又在那舞台上跳了两三个来回,对着看客做了几个耸动臀部和双乳的动 作。接着,我又闭了眼,决然地把胸罩揭去,仿佛做着一件义无反顾的事情,随 之,我的丰乳便袒露无遗了。接下去,就是个别服务了,我有些犹豫起来,在舞 台上徘徊着,推延着。从眼睛的余光里,我知道邻桌的姑娘正用双腿夹着一个看 客的脑袋。我觉得象她那样是我的必然推演,我其实别无选择,于是对着一个单 独坐着的男人跳了起来,先欲擒故纵地过渡一番,然后就俯身去支撑在他的双肩 上,对他浪笑着,上下滑动,但并不真用胸部去接触他。他紧闭双眼,一副陶醉 难支的样子。这样做了约摸一分钟,我就收回双手,半蹬着,拉开泳裤的右侧, 让他把印有华盛顿庄严头像的一元美钞塞了进去。 这样跳了好几个来回,我几乎对每一个围在舞台边上的客人都一对一地跳了一遍。 但音乐依然未止,我又看准第一个男人扭了过去,把双腿架在他的双肩上,然后, 前后抽动着。我觉得他似乎无可遏止地颤动起来。我起来做了一个弓箭步,拉开 泳裤的左侧,他又把一张华盛顿做成一个纸券塞了进去。我站起来的时候,音乐 声由强渐弱,徐徐止住。我把夹满比基尼泳裤周遭的钞票抽了出来,然后,把撒 在舞台上的纸币也一一检了。心里蓦然升起一种硕果累累、稻谷满仓的丰收喜悦。 下一只曲子响起的时候,我与那个巴西姑娘向远处一一张张桌子走去,让坐在那 儿的客人给钱。那个巴西姑娘先开口,问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是否欣赏刚才的表 演。那男人马上笑着点了点头。她马上接着问:"那你愿意给一点小费吗?"那男 人缓缓地一边拿出钱来,一边说:"你长得真漂亮,特别是你的乳房。"那姑娘很 得意地答道:"我妈长得漂亮,我大概继承了一些我妈的基因吧。"我也大着胆子 向坐在另一边的一个人开口道:"你好,是不是看得还愉快?"他好象有些窘迫, 口吃地说道:"是的。"看到他的窘状,我立时来了自信,认为他的小费是注定拿 到了。我又说:"能给小费吗?"他也不答话,把钱包拿了出来,抽了一张华盛顿 给我。跟几个人要了之后,我走向了一个面孔阴沉的人。走近了才看清他的脸上 有一道很明显的疤痕,样子有些凶神恶煞,好象西部片中那种一支枪,一匹马, 打遍天下都不怕的强盗。我大着胆怯怯地问他是否愿意给点小费。他打量着我, 说道:"我可以给你很多的钱,如果今晚你跟我走的话。"我没有料到他居然会提 出这样的要求,答道:"我不干那种事的。"他又说道:"为什么?我会给你很好 的报酬的。"我瞪着他道:"我又不是妓女。"然后扬头走向另外的桌子。那天晚 上,我跳了三次,快下班时,我借着上厕所之机,把那个晚上的小费点了点,居 然有近三百元美金。再加上底薪,那就超出三百了。我兴奋莫名,就跟意外发了 一笔横财一样。平生以来,我还没有在一天之内赚过这样多的钱。我在心中算着 这个数目乘以十的话,那就是三千人民币了,我简直觉得仿佛中了巨彩一样。 我在心里打算着这个周末邀请小歌去吃一顿广东早茶,很轻松地走出伊甸园,乘 公共汽车回家。那时大约十点的样子,街上行人已经隐隐绰绰、寥寥无几,四周 安静已极,不时有一辆汽车快速驶过街头。我走在大街上,浑身洋溢着一种大概 只有发了财的人才会感觉得到的喜悦。彻骨的寒风迎头吹来,却被体内蒸腾而起 的热气抗御过去。正在我意气风发,沉侵在一派幸福境界中的时候,一辆车慢慢 从后边向我靠了过来。我不由一惊,调脸看了过去。车里只有一个人,他朝我喊 道:"嗨,宝贝,跟我走吧,脱衣舞都可以跳,怎麽就不能跟我过夜。"我看清了 他就是刚才酒吧里的那个人,那脸上的疤痕在路灯的照耀下微微发光。我不理睬 他,脚下却加快了步子,心里一刹那间充满了恐惧,不知道这个人会干出什么。 我加快了步子,但他紧随着,一边还发出阵阵疯狂的笑声。周围没有一个行人, 连过路的车子也没有,我想今晚大祸要临头了。面对着这种危局,我张惶失措, 只有加紧往前走。我知道再走两个街区,就是公共汽车站了,也许那里有等夜车 的人,不管是什么人,只要走到那里,我就有了转机。伤疤脸往前开了一段,然 后停下来。他居然下了车,准备从前面截我,我正准备转身往后开跑时,突然听 见警笛声大作,只见一辆警车呼啸着紧追着一辆车从前面街口驶过。伤疤脸不象 西部片中的强盗那样镇静自若,倏地钻进他的车内。只听一阵刺耳的马达轰鸣声, 他即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大出一口气,又赶快往公共汽车站跑去。刚过了前面 街口,只见一辆出租车开了过来,我顾不了多想,赶紧招手示意停车。待那出租 车停下,我赶紧钻了进去,气喘吁吁地对他说:"快……走!"他问:"到哪里?" 我舒了一口气,告诉了他目的地。 到了小歌那里,小歌看到我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急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我 坐了下来,一边就结结巴巴地讲了刚才的险情。她赶紧安慰道:"有惊无险,有 惊无险。"我说:"还无险呢,差点就被绑架了。"顿了一顿,我喃喃说道:"明天 不去了,以后也不去了。"我想起了许多电影中那种有心理疾患的人。美国社会 里这种人很多,〖沉默的羔羊〗,〖生来有罪〗等等描述这类人的电影并非纯属 杜撰,而是源于生活的。小歌说道:"不去也好,连里根贵为总统都要莫名其妙 地挨了枪子,说不定你哪天就碰上了这种事。这个社会里,怪人也忒多了点,小 心为妙,他既然盯上了你,还会去纠缠的。"见我一副失神的样子,小歌又说道: "不要多想了,睡吧,好好休息,今天又是工作,又被惊吓了一场,肯定累了。" 我哪里就能安睡,当晚梦魇不断,想喊又无以发声,想动又无以挪动。经历一夜 梦魇的折磨,第二天一早起来后,我就觉得疲惫无比,头重脚轻。照了照镜子, 可惜一夜之间,我就憔悴已极,这才觉得伍子胥一夜之间愁白了头大概是真有的 事。 顾不得多想措辞,我就给伊丽莎白打了电话,告诉了她昨晚的惊险,末了就说我 害怕再到那个地方去,所以辞职不干了。她沉默了一下,说道:"我理解你,如 果你真以为来这里继续上班会很危险,那当然就不继续。"我谢谢了她,也不敢 提起报销性感的比基尼以及传统服装的事。只是思衬:"只在那里工作了一天, 报销那些衣物也说不过去。"伊丽莎白又对我说道:"我会把你昨天的薪水寄给你。 "我说:"那就太感激了。"然后就"Bye Bye"挂了电话。 整个白天,我都浑浑噩噩,困得不行,但又不能睡。我想清理一下思想,但大脑 里乱轰轰的,一些乌七八糟的画面在拥塞、游斗。那时候就想,要是谁在人的身 体结构里发现了司睡眠的开关,想睡想醒都只是扭扭开关的芝麻小事,人类不再 为睡眠该来不来和该去不去而痛苦不堪甚而痛不欲生,那么,这个发明人肯定要 获诺贝尔医学奖。 下午,小歌回来的时候,说我面如土色,是不是要找医生看看。我说,不应该有 什么大问题,会慢慢好起来的。她说:"小时候,每当我不小心从高处摔下来, 外婆就一边念着:'三魂七魄来家家喽',一边为我掐太阳,人中等穴。说也怪, 只要这样做了,那晚我就必定睡得踏实。要不要我来为你掐一下。"我应道:"好 吧。"她就开始在我的太阳穴上一边按摩,一边用大拇指掐。还念念有词学着她 外婆的腔调,诵着:"三魂七魄来家家喽。"我被掐得生痛,但又隐隐有些觉得快 意。于是就想,我大概尝到了一点点受虐狂的快乐了。 不料当晚,我发起了高烧,浑身燥热难当,头脑沉重已极。小歌为我量了体温一 看,连连惊呼:"不得了啦,烧到了四十一度,必须去看急诊。"我还清醒,对她 说道:"能不能先用冷水弄湿了毛巾给我盖在额头,看看过一会儿能否好点。我 没有医疗保险,去看了医生,我又付不起帐单。"小歌忧戚地说道:"好吧,最多 等半个小时,如果不见好转,还是得去看医生,生命是最宝贵的,为此,什么代 价都值得付出。"大约等了半个小时,她再次为我量了体温,然后以不容商量的 口气说道:"不行,减不下来,得去看医生。"说着,她就报了911,说有人病情 危急,需要救护车赶快来带病人去看医生。 过了不过五分钟,就听到外面有人敲门,她赶紧去开了门,几个人进了门来,也 不多问,把担架放在我的床前,把我扶上去躺着,然后又用带子把我牢牢地缚在 担架上。我其实虚弱得很,哪里就会挣扎疯狂以至翻出担架,但想那一定是一套 标准的不可通融的操作规范,所以,我也不言不语,姑且随他们去摆布。 到了一个医院,一个慈祥的老医生简单问了发病原因,又量了体温,用听诊器听 了听心音,对我说道:"不要紧的,不要太焦虑,放松一些。为你打一剂退烧针, 应该就会好起来。"听了他的诊断和处置,我心安了许多,刚才在急救车上慢慢 酝酿起来的焦虑和恐惧一刹那间就烟消云散。在观察室里又躺了一个小时,一个 护士出来为我量了体温,对我温和地笑道:"降下来了,现在只是低烧了,回去 休息一夜,明天就会完全好的。"小歌对我关切地问道:"是不是明显好了许多。 "我显得很轻松地对她说道:"的确好了许多,我想应该不会有问题了。"她说:" 那好,我们回家吧。" 在坐出租车回去的路上,我问小歌:"你为我办的所有手续,一共要付多少钱?" 她说:"说来会让你吃一惊,这一趟要付至少七八百美元。我对他们说,你没有 保险,也没有钱,所以必须先欠着。我知道,我们学校有一个中国人视网膜脱落, 去做了手续,欠了五千多美金的医疗费,后来都豁免了。所以,先欠着,让我打 听一下那个人是这样申请豁免的,我想,你也一样可以省掉这笔医疗费。"听了 她的话,我倒有些惭愧起来,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幕幕,我觉得我不能面对那慈祥 的老医生、可爱的小护士以及那些敬业的急救人员。我品尝到了人穷志短的那种 难堪和酸楚。 之后两天,精神虽然好了许多,但我仍然感到虚弱得很。我想,再有不到两周, 就又开学了,这段时间,在芝加哥呆着,看来也难找到什么象样的工作,不如就 回到依丽养精蓄锐,对付下一学期。 这一趟本是来筹款交学费的,却不料钱未赚到,倒白白受了一场惊吓。钱没赚到, 学费的问题仍然严酷地摆在面前。现在看来是不得不向吴兴涛举债了,反正他主 动提出过,也不用我绞尽脑汁想如何开口、万一被拒绝了怎麽办这一系列难题。 我向小歌告别,她说:"想不到你这一趟就象历险一样,凭你的文笔,以后写一 篇〖芝加哥历险记〗,一定精彩得很。"我说:"这种事情还是能遮就遮的好,不 敢四处张扬的。"她瞪着我道:"怕什么怕,不就是跳了脱衣舞吗!?"我连连对 她摆摆手道:"千万不要给任何人讲我这段经历呵,万一传出去了,我要拿你是 问。"我知道小歌对这种事的确是不以为然的。有一次我去访问她,就曾经听到 她在寝室里向众人公开宣讲她的性快感。我就缺乏这种坦荡,事情不妨去做,但 也不敢放到桌面上。鲁迅说"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象是专门讽刺我这类人的。 从芝加哥回到依丽的路线与来的路线一样,本来也无兴致观赏窗外冬日里白雪覆 盖下萧瑟苍凉的平原,就一路昏睡,直至终点。 ~ 34 ~ 到了依丽后,我打电话找吴兴涛,没人在,又拨了卞逸飞的电话号码,他却在。 我告诉他,我从芝加哥回来了,正在长途汽车站,请他来接一下。他诧异道:" 怎麽就回来了,不是要在那里度完寒假的吗?"我支吾道:"芝加哥工作也不好找, 差的工作呢干了又不喜欢,所以就干脆回来了。" 见到卞逸飞,我吓了一大跳。本来就精瘦的人几天不见越发精瘦,颧骨突出着, 眼睛边一个浓黑的圈,活象大熊猫。他以前是天天修面刮胡子的,现在则一脸胡 子渣。我怔怔地看着他,他笑着张开双臂以西人的习俗来与我拥抱,我也就伸出 手在他的背上拍了几下。我坐进他的车里后,他对我说道:"你的气色不太好。" 我说:"可不是,前几天病了一场。你呢,变化可是翻天覆地,几天不见,是不 是人生观发生了根本变化,归依了什么邪教?"他没有立刻回答我的话,眼睛看 着前方,思衬了一下,对我缓缓说道:"也不瞒你了,我的生活中发生了一件头 痛的事。"我说:"还有什么事可以让你如此焦头烂额的?"他说:"老婆要跟人跑 了,你说这件事头痛不头痛。"我对他说道:"怕是道听途说来的吧,你那位现在 还在打工,连签证都要附在你的签证上,怎麽就敢跟人跑了。不合情理嘛。"他 吁了一下,说道:"她跟的是一个老美,反而能更快地拿到绿卡。"我郑重地看着 他,问道:"的确有这事?"他答道:"谁还能把这种事当成笑话说,吃饱了撑的。 她都向我摊牌了。"接着他告诉了我详情。 他太太小王在芝加哥郊区的一个餐馆里当招待,一星期、有时候甚至更长一点才 回家一趟。一齐当招待的人中有一个离了婚的美国人,四十多岁了,曾经在东亚 系当过学生,会讲一点中文,因为在学校里对女学生有过性袭击,所以坐了几年 牢,出来后就在那家中餐馆里当招待。小王平时与美国人接触并不多,遇到了这 样一个略通中文的老美,便与他经常说笑。两人都因为单身在外,所以常常下班 后一齐到酒吧喝喝酒,互相倾诉。一个被社会惩罚,被妻子遗弃;另一个则略有 几分姿色,对自己的男人的生理充满了某种幽怨,于是,两个凑在一起就觉得谈 得很是投机,平时繁忙枯燥的生活也由此增加了些亮色。刚开始,小王对那个美 国人还在心理上保有一段距离,后来接触多了,对他就越来越亲近。他略知一点 道家的皮毛,小王就把他看成了汉学家,对他的好感日增,连他的性犯罪也被小 王看成阳刚之气的特殊表现。这样,小王竟至于与他从露水夫妻发展到姘居情人, 再后来便公然地向原配丈夫提出离婚,企图与那个美国人结成法律上的夫妻。 听了卞逸飞断断续续有时近乎哽咽的叙述,我竟然无言以对。我知道一个男人最 深恶痛绝的就是别人给他戴了绿帽子。一般男人面对这种境况,会有两种选择: 一是把"奸夫淫妇"一齐杀了,然后或者自杀或者自首,落得玉石俱焚。一是怒斥 "淫妇",拂袖而去,自此不再与她见面。两种选择都是在捍卫自尊,但前一种极 为暴烈,历史上很少见,今天也很少见,在书中倒是屡见不鲜;后一种则几乎成 了男人们别无选择的选择。后一种选择既可以部份地挽回自己的体面,又可以很 骄傲地体现自己的教养。我不知道卞逸飞的选择属于这两种中的哪一种。我问他: "你怎么办呢?"他可怜兮兮地说道:"怎么办?为了小孩,我什么都可以牺牲。 我已经求过她了,如果她愿意回心转意,我对她的这段不忠可以不去追究。" 可以看得出来,他之所以走这一着棋,不是因为他的胸怀象长江黄河一样宽广, 而是他很珍惜这个家,从而宁愿牺牲男人很看重的面子之类的精神的东西。我对 他说道:"需要我去做说客吗?"他说:"暂时不必,现在知情的范围越小越好。 她是极虚荣的,事情传了出去,反倒让她骑虎难下、破釜沉舟,事情就无转机了。 "我说:"那也好,需要我的话,请不必犹豫。" ~ 35 ~ 回来后,我踏踏实实在家里休息了两天,把石坚的来信读了几遍,给他写了一封 十来页的温情脉脉的回信。我还把以前借了还来不及看的英文小说〖查特莱夫人 的情人〗看了一遍,对劳伦斯把性事写得那样富有诗情画意,把本来该遭到谴责 的通奸写得不淫不乱的功夫佩服得五体投地。我沉浸在书中的那种柔情蜜意的境 界里,躺在床上想入非非,侧身凝目远眺着黄昏时分染满天际的红霞,前几天从 芝加哥带来的低迷情绪一扫而光。 吴兴涛来找我,我按事先编好的给他讲了我在芝加哥的遭际。然后,还未等我开 口,他主动问我:"需要多少钱去交学费?"我对他说:"也许一千五,也许一千 二,我去问问图书馆的马克,看能否马上就开始工作,如果可以的话,那么开学 前还可以挣将近三百元钱。"他爽快地说:"算了吧,不管是否可以开始工作,你 最好还是从我这里先拿一千五去吧,反正是无息无期限贷款,你什么时候想还, 什么时候还,我无所谓。"我无限感激地看着他,说:"我这人运气好,到处都遇 到大好人。"他说:"不要把我当成活雷锋,不是那一个人,我也不会就这样慷慨。 "我听了心里一热,说道:"那还是我这人运气好,广结善缘。"他直视着我,缓 缓说道:"你很可爱,知道吗?"我却故意不接他的话头,问他道:"怎么样,与 尊夫人的关系改善了吗?"他苦着脸,说道:"她答应先拖着、搁着,对那个男人 与我都保持一段距离,看经过一段时间的变化,她的天平会垂向谁。"我说:"那 就是有转机了了。"他却还是苦着脸道:"有什么转机,我看不出来。我是她名副 其实的男人,却说什么对那个男人与我都保持一段距离,这种公平本身已意味着 她已经把我从心里抛弃了。"我劝慰道:"当然不能与以前她没有那个男人而只有 你时相比,但是,如果与前一段她只有那个男人而没有你相比,她现在的态度却 的确于你来说是一种转机。"他不以为然地说:"但愿如此吧,只是我已经不抱希 望。"我却还很劲头十足地对他说:"千万不要采取这种态度,要天天祈祷,充满 信心。" 我给马克打了电话,试探着问他是否可以提前开始工作,而不必等到开学之后。 他有些为难地说,开学之前不是很忙,人手够了。我赶紧把话题转了,云里雾里 与他胡扯了一通,便把电话挂了。 我告诫自己,不能就此算了,应该另想办法。于是就又象初来伊大时一样,跑到 学生职业介绍中心,在那里一眼就看到了一个马上就可以开始工作的打扫清洁的 工作。那是家外校公司,因为将要开学,所以城里的很多以学生为主要顾客的公 寓急需人手打扫卫生。我给那家公司打去电话,那接电话的女人叫我赶快去面试。 我一听,就马上觉得自己真是太幸运了,于是乐呵呵地坐公共汽车到了那家公司。 那女人叫瑞贝卡,是公司的老板娘,她一身浅色衣裤,挂的项链也是白色的,脚 上也套着白色的皮鞋,看去颇有几分高雅。我心里一下先生了几分敬意,觉得一 家清洁公司的老板娘能有这等气质也是难能可贵了。她的男人站在一侧,约莫五 十来岁的样子,笑着对我道:"你是从哪个国家来的?"我说:"中国。"他笑道: "是吗,我上月去过中国,到了西安和北京。兵马俑和长城真了不起。"我马上有 些受宠若惊地与他谈了一下祖国的山山水水、名胜古迹。瑞贝卡打断了我们,对 我说道:"打扫清洁很累人,也很枯燥,但打扫完了,看到一切都干干净净,会 有一种创造的快感。"我马上表示很同意地对她点头连声说道:"那是的,那是的。 "她又问我:"明天能开始上班吗?"我觉得正中下怀,赶快斩钉截铁地说道:"没 有问题。" 次日清晨,我准备了一个传统的花生酱三明治,风风火火地奔那家清洁公司而去。 到了那里,一些人已经在开始从那家公司所在的房子的地下室里往外搬打扫清洁 卫生的各种用具。我到办公室里问我随哪些人一齐工作。瑞贝卡查了一下名单, 告诉我应该跟一个叫安吉娜的,便问一个正搬吸尘器上车的女人安吉娜在哪里。 那女人指了指另一个女人的背影,又大声喊道:"安吉娜!"安吉娜转过脸来,是 一个面容很姣好的女人,我迎上前去,对她努力地笑道:"很高兴能认识你,我 今天与你一起工作。"她也张嘴一笑,说道:"欢迎。"我发现她不能张嘴,因为 一口牙齿歪歪斜斜,似乎每颗牙都争先恐后地往外长,好象很多人在拼命挤公共 汽车一样。这又让我想起了"张牙舞爪"这个成语。我问她:"需要我干什么?"她 对我说道:"东西都准备好了,跟我一齐走吧。" 上了她的车,她也不与我搭话,把收音机打开,让迈克尔·杰克逊歇斯底里的摇 滚喊叫充斥车内狭小的空间。不仅如此,她还点燃一只烟,叼在觜里。于是车里 一瞬间就浓烟弥漫。我忍不住咳嗽起来,她也不说什么,赶快把窗摇下,一阵清 风灌入,我这才有了些得救的感觉。 到了那一片公寓,安吉娜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看了看,就让我提着装满白布和 各色清洁剂的桶与她一齐走到应该打扫的房间。先到的另外三个人也都拿着各种 用具跟着我们。安吉娜让我打扫一个房间,另外的人也都被她一一分派了。 在国内时,打扫卫生并非一件太复杂的事,尽管也累人。所谓不太复杂主要就是 用的工具和清洁剂单一。一块布,一根扫帚,一盆清水就足够了。然而在美国却 把清洁弄成了一个很专业化的分工,清洁剂的品种就繁复得很,洗地毯、洗厕所、 洗浴池、擦窗子、洗厨房、擦炉头都有不同的清洁剂。吸尘器也是大的、小的、 尖的、圆的、方的,划分繁多,供打扫不同几何形状的地方所用。幸好在汉诺威 为威廉老头子打扫卫生时已对这些打扫清洁的法门有了见识,不然的话,今天就 要急得冒汗。 我勤勤恳恳地擦拭斑斑迹迹的玻璃窗,先把专用清洗玻璃窗的清洁剂象打枪一样 喷到玻璃上,然后就用一块象婴儿用的尿片一样的白布片使劲擦拭,直到玻璃亮 晶晶的仿佛都消失于无形。我真的象瑞贝卡说的,产生了一种创造的愉快。当我 把门也擦拭干净的时候,安吉娜拖着吸尘器进来准备吸地。她问我,是不是打扫 完了,我笑盈盈地说道:"刚好完成。"她在门边那里一站,惦脚伸手在门框上方 摸了摸,见一指头的黑灰,便对我说道:"这里还需要弄干净。"我想不到哪种见 不得人的地方也是应该打扫的,但也不敢申辩什么,脸上发热,说了声"对不起", 便走到门框下掂着脚用布把门框上方反复地擦了好几遍。然后也学安吉娜的样子, 用手在那里拂了一把,伸到眼前一看,见几个指尖都白白的,这才觉得合格了。 到打扫下一房间的时候,安吉娜分配我去打扫卫生间。我看那浴盆布满了黄迹, 便用清洗浴盆的清洗剂来擦洗,但洗了好几遍,那黄迹依然可辩,于是我就去请 示安吉娜,她在她的桶里找了一瓶清洗剂给我。我回到卫生间把那清洁剂挤出敷 了一层在浴盆上,立时一阵呛鼻的气味弥漫开来,我觉得有些晕眩,觉得这味道 跟硫酸王水很有些相似,心里有些惧怕,便走了出去对安吉娜说清洁剂味道太强 烈了。她平静地说,适应了就好了。我想她做清洁工多年了,用这种清洁剂肯定 也不是一次两次,既然她仍然活力四射,那清洁剂至少不会致命。想到这里,就 宽心了一些。回到卫生间,我屏住呼吸,用硬海绵轻轻一擦那浴盆,那些黄迹果 然就化成黄水消失了。浴盆恢复了洁白的本色,我的心里也舒服了很多。安吉娜 进来,一看卫生间干干净净,尤其是浴盆白白净净,便露出满口乱齿对我莞尔一 笑,并用手在我肩上一拍,表示赞许。 打扫了一套房间后,安吉娜对众人说,大家可以去吃午饭,时间一个小时。我看 他们都鱼贯而出,心想他们还真潇洒,钱赚不了多少,却还可以到餐馆去吃快餐。 外面阴阴冷冷的,我就坐在空空的客厅一角的地毯上,拿出带来的三明治。三明 治通常是难以下咽的,今天却觉得可口已极。于是,我就对自己自嘲道:"体力 劳动真伟大、真传奇,连人的胃口也因此而变得美好。" 那天,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什么也不想多做,吃了两包方便面,就倒头呼呼 大睡。第二天,闹钟响的时候,我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那钟分明显示着七点半, 很不相信的又看了一下枕边的表,发现结果也是一样,便很不情愿地慢慢起身。 这时候,才觉得全身上下酸痛得要命,当下又缩回被子里,动着念头,干脆打电 话给瑞贝卡,辞掉这份工作算了。但不过五分钟,我就毅然跳下床,冲到卫生间, 在莲蓬头下让温暖的水流漾过全身,这才感到舒悦了许多。 那天我被指派到一个新组,领头的人是个中年妇女,看去比较温和,我们一齐坐 着公司的面包车去上班。一路上,她笑着,跟我抱怨着现在的人比以前的人自私 多了,我也就顺着她胡说一通。 那天打扫的是另一种格局的公寓,房间较大,几个人在一个房间打扫不同的部份。 另外几个人一边干着,一边聊天,似乎在谈论着几部肥皂剧。我则一个人专心做 自己的事情,一会儿俯身擦落地玻璃门的滑动槽,一会儿踮脚去擦门框等高的地 方。 干到中午的时候,瑞贝卡来视察,一身依然打扮得很高贵,好像她就要去看歌剧 一样。领头的那个中年妇女小声地与她嘀咕了一阵,她就走到我的面前,问我干 得如何,我说我做得很好。她以郑重的口吻对我说道:"你需要做快一点。"我一 听,就明白了刚才那个组长肯定在瑞贝卡面前参了我一本。我既怨恨,又委屈, 但又觉得很难对瑞贝卡解释什么,于是就对她说:"我会的。"又埋头去苦干起来。 一边干,心里一边翻腾不息,只觉那个刚才还在对我抨击今人比前人自私的那个 组长太可恶了,那张对我微笑的脸庞后面却原来另有一具狰狞的脸皮,就跟〖镜 花圆〗中的那些两面国的人一样。她为何对我如此阴毒呢,大概是瑞贝卡责怪了 我们这一组工效不高,组长便把这原因归咎为我。而她之所以无所顾忌地把我推 出作替罪羊,就因为我是一个外国人。 那天下午,我不再对那张笑脸还以笑脸,而是紧绷着脸冷峻地直视着她。我想她 应该不难理解这其中的变化和意味。 第三天,我又换了一个组,我庆幸我可以不再被那个两面脸女人所陷害了。 然而那天我又受到了新的伤害。一个同组的女人老是指责我打扫得不干净。有一 次还气势汹汹地冲到我面前,质问我地下室打扫了,怎么还有很多蜘蛛网,我狠 狠地回了她一句,地下室我根本就没有去过,是另外的人打扫了地下室。她听了, 也不说一声对不起,就扬头走了。 那天回来以后,我决定我不能在这种充满敌意的环境里继续工作了。为了那几个 可怜的钱,我差不多必须以牺牲我的自尊为代价。我还没有沦落到沿街乞讨那一 步,因此还可以以辞掉工作来维护自尊。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久。对劳动人民是否就天然地有着善良的秉赋发生了疑问。 如果回答是肯定的,那么社会就不应该进化,人们也就不必要变得更有文化。我 又想,那几个清洁工应该算是美国的最低层了,这种社会地位决定了她们只敢仰 视其他社会成员,而我一旦进入她们的视角,她们便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地来俯视 我了。一想到这层,我有些辛酸起来,咬牙切齿地对自己说道:"一定要在这个 社会里奋斗下去,干出个人模人样来。" ~36~ 新学期开始后,校园里又变得熙熙攘攘起来。第一个学期,校园里真有些万头攒 动的气势,学生们从一个教室奔到另一个教室,路上到处都是风尘仆仆的学生, 教室外面的走廊地板上也坐满了正等待上课的学生。从第二个星期开始,校园就 会渐渐变得平静下来,那是因为学生通过第一个星期的试修,把一两门课给筛选 下来了,原因不外不喜欢上课的教师或者不喜欢课程的内容。我刚开始也选了四 门课,计划筛选掉一门,结果不到两天我就很容易地做出了决定,而不象以前熊 掌与鱼不可兼得而已难以委决,最后只好忍痛割爱。 淘汰掉这门信息系统管理的课,的确是太容易了。那天,去上第一堂课的人挤满 了整个教室。我去的时候,已经找不到空位,于是便从其他教室里搬了个椅子坐 在后边角落里。那个矮矮胖胖的女教师进来后,用手把耷拉下来的眼镜往鼻梁上 推了推,便宣布开始上课。她先自己介绍了一下自己的学历、家庭,然后就让每 一个坐在教室的学生从前到后、从左自右一个挨一个介绍姓名,从何处来以及本 科所学专业等等。轮到我的时候,我说我来自中国,她马上插嘴道:"你以后要 回去吗?"我有些语塞,一时不知要给她一个真实的回答呢?还是怯怯懦懦地给 一个虚假的回答。我很清楚这个问题明显的挑战性质,更愤怒这个问题在大庭广 众之中公然提出。如果是在私下的场合,也许我很自然地就给她一个她所愿意听 到的回答。但今天我不想退却,心里甚至已经升起了对着干的快意。我对她说道: "我以后要在美国生活。"她往前探了探,撑着桌子,有些意外有些难堪地勉力笑 道:"为什么?"堤口既然已经打开,我也不在乎洪水滔天了。我正视着她,很有 些激动地答道:"因为美国是个移民国家,又富庶又开明,充满了各种机会,所 以,每个到了这块土地上的人都怀着一个美好的美国梦,在这里生存下去。"她 又显然言不由衷地应道:"那是的,那是的。"然后,她忽然象是开玩笑似地问道: "是坐船来的吧?"我一听顿时有些义愤填膺,对她大声说道:"你的祖先才是作 船来的,我是做飞机来的。"那时候美国的媒介成天在喋喋不休地说中国人坐船 偷渡来美的事,我想她大概是有感而发。她听了我的回答后,顿时显得极为狼狈。 嗫嚅着说着什么,但没有说出声来。然后,她自己为自己下台阶地说道:"下一 个。"我没有等待时间到,就提前自己下课了。到了外面,凛冽的北风吹来,我 不由打了个寒噤,刚才发生的一幕依然咬噬着我的心。我早在与那个教授斗嘴的 时候就实际上已经作出了取消那门课的决定,因为我不可能会如此麻木、如此宽 容,面对那场精神侮辱泰然自若。也不可能会为了求知而坐在她授课的教室里去 时时咀嚼那种苦涩。当然,我也害怕她会泄私愤给我一个C的成绩。所以,一个 自然的选择就是不上她的课。为了这个选择来得如此容易,而不用烦恼、惆怅、 患得患失,我真的得感谢那个教授。 那天晚上,吴兴涛带我去超市买食品的时候提醒我,到了下星期,如果不取消课 的话,就拿不回那门课的全部学费了。我笑着讥讽他道:"怎麽?怕我亏空太大, 以后还不起你的钱!?"他马上着急起来,说道:"哪里,哪里,别多心,你本来 就不准备选四门课,要淘汰掉一门的吗。给你一个提醒,无非是表示一下关爱嘛, 怎麽如此神经。"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对他说道:"谢谢你的关爱,我倒是两天 前就把那门王八蛋的课淘汰掉了。"他说:"你还真果断,什么课?怎麽就这样仇 恨。"我说:"信息系统,你推荐的那门。"他诧异道:"那门课很有用的呢。"我 说道:"有用也无用了,如果那教授王八蛋的话。"他又问道:"那教授怎麽了, 平时看起来倒是很和善的"我说:"那你是被他的面皮蒙蔽了。"我有些激动地把 那天的故事对他说了一遍。他注视着我慢慢说道:"想不到你既勇敢,还很机智。 "我说:"已经被逼到那份儿上了,也就是狗急跳墙罢了。反正无非就是不修她的 课,我也不损失什么。"他略有所思地说道:"其实,你这样对待她那种美国人, 是应该的。美国的当然主人是印第安人,其他的人还不都是不请自来的。要说亲 缘关系,印第安人是黄种人,与我们还同种呢。我们到这里来生存,应该感到坦 然才对。"我立即有了英雄所见略同的感觉,对他说道:"我也这样认为,但很多 老美不这样认为,他们认为是因为了他们美国才发达到今天这种程度的。"他说: "那又怎麽了,我们后来的也没白吃白喝,不也是把美国建设得更加美好吗。?! " 这样谈着这件事,东西也差不多要买齐了,我们于是走到出口排队付款。快要轮 到我们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忘了买卫生巾,于是对吴兴涛说道:"你先把你 的东西检出去付款,我忘了买一样东西,去一趟就回来。"他说:"跟我说,还差 什么,我肯定比你快点。"我对着他羞涩地笑道:"跟你讲了,你也不知道,还是 我自己去吧。"他从我的脸色上似乎悟出了什么,便不再吱声。 付款以后,我们推东西准备出去,我对他往自动售彩票机那里努了努嘴,问他: "想不想碰碰运气。"他笑道:"怎麽?还想成为百万富翁呵。"我与他一人买了一 张,用一分硬币刮开一看,都未中奖。我于是自嘲道:"就算做了件善事吧。"他 突然记起了什么似的,用手拍了拍脑袋,对我说道,那个周末有一个中国人要从 纽约来办一次关于股票投资的报告会,问我愿意不愿意去。我说:"你这不是在 寒碜我,我哪有钱搞什么投资。"他说道:"嗨,这你就不知道了,许多成功的投 资家都是从儿时的零花钱开始的。投资的道理就在于越早越好、日积月累。就象 大江大河都是从雨滴汇聚成的一样。去吧,据说那个人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份正式 的工作,在实验室里做博士后已经好些年了,但买互惠基金和股票已经赚了好几 十万美金。"听了他这番话后,我被打动了,心想反正现在刚开学,也不太忙, 去听听那个成功的发财故事怕也是有益的。其实,论发财的欲望,我比哪个都强 烈,说不定去听了真能有一星半点启发。现在没用,将来却肯定是有用的。于是, 我对他说:"行,在哪里举行?"他说:"在学生活动中心的三一八室,到时候, 我来叫你一齐去算了。""也好。"我答道。 ~37~ 那天去那里听讲投资炒股的人把不大的房间塞得满满当当。大概每个人都想得到 一点发财的窍门,听到那个主讲人发了,也想贴上去跟着发。我与吴兴涛进去找 了个位置坐下,听着四下里的人叽叽喳喳。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妖艳的孕妇一脸严 峻地对着她的丈夫说道:"嗨,老公呵,你还是学数学的博士,怎麽炒股票就越 炒越少呢!象你这样百发百中地买一落千丈的股票还挺不容易呢。你去年的股本 是一万元吧,现在还有没有两千?"她丈夫急得脸都通红了,难堪地小声对她求 道:"小声点好不好,在开新闻发布会是不是!""嗨,蚀了本,还不准我揭疮疤。 那些钱可都是我当招待一块钱一块钱挣来的。你不心痛,我可心痛。"那女人压 低了声音,但却增加了几分气愤。那男的忍住了把脸别向一边,不再与她理论, 紧抿着嘴唇等着讲座开场。 不一会,从前面位置站起来一个蓄着小胡子的人,干咳了两声,对全场拍了两下 掌,环视了一下全场,笑着说道:"诸位,今天,大家到美国来,就是奔着美国 梦而来的,所谓美国梦就是发财梦。当初索罗斯怀揣几十美元到了华尔街,如今 已成为叱咤风云的金融巨子。发财的门道很多,但不要厂房,不要机器,全靠聪 明计算,迅速生财的却只有一条,这就是炒股投资。今天我们有幸请到了投资大 师古道明先生,希望大家能学古先生的经验于万一,早早实现美国梦。现在就请 古道明先生开讲,掌声有请。"随着呼啦啦一片掌声,从旁边站起来一个斯文阴 沉得与刁德一有些相似的人,他走在前面讲台前,面对着众人开场道:"诸位, 要说我是什么投资大师,我可不敢当,我不过是有些心得罢了。今天到这里来, 也只是来跟大家共同探讨一下投资和市场。"接着,他就从股市运作和基本概念 说起,讲了美国股市为何一涨再涨,又讲了美国联邦储备银行格林·斯潘对经济 和股市的影响,还讲了互联网股票怎麽在期望驱使下一飞冲天,最后又讲了一些 诸如追涨杀跌、长线与短线、风险与收益、大势预测之类的道理。 我听得似懂非懂、若明若暗,只有几句话觉得很有意思。他说:"玩股票学问很 大,但学问太大了做不好股票,美国的股民平均学历只是高中毕业而已,所以, 输了呢不要怪自己笨,赢了呢也不要以为自己聪明。"于是,我想旁边刚才那个 被老婆抢白的数学博士大概就是因为学问太高了,老是用自己的概念和逻辑去玩 股市,结果反被扑朔迷离的股市所玩弄。 他讲完之后,示意大家可以提问,于是有一个人问他道:"你既然玩股票如此成 功,为何还不把工作辞掉?"这个问题的潜台词是,既然他可以靠玩股票赚大钱, 为何还要受雇于人赚小钱。反过来看就是,因为他仍甘愿受雇于人赚小钱,可见 他没有在股票上赚钱。古道明笑了一笑,大度地说道:"好问题。做股票赚钱, 但那是战争环境。受雇于人赚小钱,但只要与老板相处融洽,那就是和平环境。 因而,道理很简单,我热爱和平,所以不愿辞掉工作。一天都紧紧盯着股票行情, 喜怒哀乐的变化就太急剧。本人属多血质类型,如果辞掉了工作成天与股票打交 道,那不得高血压也会有心绞痛。我不主张把玩股票当成全职工作,除非你是一 个有罕见的承受力而可以处变不惊的人。" 之后,又有几个成心想靠股票赚钱的人认真地问了他几个技术性的问题,企图得 到一些秘诀。我反正也听不太懂,坐在那里等着结束。 出来后,吴兴涛对我说道:"怎么样,不虚此行吧?"我说:"反正我是不适合玩 什么股票的。不要说我无钱可做,即使有了,我也不会去买股票。"他说:"那你 真的就冤枉来一趟了。我是肯定要买一些股票的,过几天就先在美林公司开个帐 户,然后等个低价位把微软、英特尔、美国在线这些股票买到手,不愁赚不到钱。 "我对他说道:"男人在天性上都属赌徒,所以,这世界上凡是不安定的、毁灭性 的事情都是男人所为。相反,女人向往和平、安祥、秩序。中国神话里共工撞不 周山、女娲补天的故事其实有着实证的意义。"他瞪着眼睛对我端详着,说道:" 妙论。妙论,想不到你居然还有这种哲学的高度。"我对他得意地一笑:"嗬,你 当我肩膀上立着的是冬瓜。"他对我凑得更近一些,显得很真挚地说道:"雨露, 我真的认为你很聪明可爱呢。"我没有搭他的腔,但心里却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暖 乎乎的东西在涌动。 这种美好的让我颤动不已的感觉已经让我久违了,那还是很久以前初恋发生的那 一刻。我记得那是在一次舞会上,石坚也是对我凑得很近,很张狂、很肆无忌惮 地两眼炯炯地对我温柔而坚定地说道:"你真漂亮。"然后把我搂得更紧了一些。 今天吴兴涛对我的赞美如出一辙。我想,男人在表露爱慕时总是赤裸裸的,唯恐 对方看不透。女人则恰恰相反,总是欲言又止、不置可否,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刻 意含蓄,唯恐自己表现得太露骨,但又希望对方能领悟。 吴兴涛今天的举动唤醒了我身上那种沉睡而有久蓄的渴念。虽然在道义上我极力 在压抑它和谴责它,为它的苏醒而羞愧,并在心里默默念着石坚的名字,又对自 己说道:"你是个爱已有所属的人,你的爱人是石坚。"但这一切道义上的围剿都 无济于事,那种欲念在无可遏止地成长上升,时刻寻找着突破口。 ~38~ 那几天我变得有些焦灼和神不守舍,工作和学习老是难以聚精会神。遥远的石坚 和眼前的吴兴涛轮流来纠缠我,就连在梦中也常常被这两个影子所纷扰。就在我 对这种思绪挥之不去的时候,石坚来信了。他说他最近的考的托福成绩下来了, 是546分。然后又对我诉说了一番相思之苦,里面夹杂了许多很直露的夫妻语言。 不知为什么,他说我们分离如此之久,如果我在这种局面之下临时找一个人的话, 他也不会计较。我对这句话分析了很久,最后怀疑他大概是逃不过女色的诱惑, 抵抗不了自身的力必多的冲动,有了一个小情人,然后就劝我也一同下水,以便 解脱自己。越这样想就越觉得这种情况简直就是板上钉钉的了。虽然我精神上已 经对石坚不忠实了,但一旦臆想他居然要被另一个女人所拥有的时候,我却难受 得无以复加,于是,我决定给他写封信,让他给我打一个对方付款电话。我相信 从他的语气中,我更能揣摩出他的行为和境况。同时,我又给他说,我会立即在 学校里跑一下,争取能为他争取东亚系的录取。 为石坚忙乎东亚系的事让我从对两个男人的无休止的权衡、比较、取舍中暂时逃 脱出来。 为了有的放矢、知己知彼,我想给一个东亚系的中国同学打个电话,问一些录取 和师资的情况。 从卞逸飞那里,我知道有个同学正在读博士,专攻文艺批评,以前在国内是学英 文的。我给他打电话过去,老是忙音,试了若干次,通了,却又是他太太接的。 约莫听到我是一个女的,她便有些冷峻地说,他出去了,有什么事可以找她说。 我就对她说了我的用意。她立即说,东亚系的招生标准很严的,托福起码要580 分,还需要GRE成绩。我用商量的口吻对她说,石坚在国内的不少一流刊物上都 发表过文章,是唐宋文学领域里公认的新生派代表人物。也许鉴于石坚的成就, 东亚系可能会通融一下,降低录取标准。她在那边立即用不置可否而又略带一些 教训意味的口气说道:"嗬,国内的那些研究方法在这里完全吃不香,这边用的 概念、范畴、体系奇怪、艰深得很。连北大来的高才生在这里都学得痛苦不堪。 "我突然产生了一些恶作剧的冲动,对她说道:"东亚系之所以形成这种特色,也 许是因为东亚系被一群对中国文化不明究里而自以为很高明的人占据了,他们杜 撰、臆想了许多所谓中国的东西,然后就去对它评头品足,形成了一套自己莫名 其妙的理论。这情形很有些象堂吉·柯德与风车作战。"她在那边听了,半天没 有出声,然后终于诘问道:"那你为何还要申请?"我也不客气地说:"自从听了 你的话后,我就再不感兴趣了。"然后,说了一声"谢谢"。挂断了电话。 后来,我干脆也不再去问谁,便径直打电话给东亚系,约了个与主管研究生的系 主任黄教授见面的时间,然后就去见他。 黄教授矮矮胖胖。我进去后,他让我在他宽大的桌子前坐下,然后靠在皮椅上问 我有什么事需要帮忙。我便把来意说了,他沉吟了一阵,一边用右手在头上往后 慢条斯理理头发,一边缓缓说道:"东亚系申请的人很多,所以录取很严,托福 至少得考580分,GRE也应该考到2000分。"我说:"我先生在中国就已经取得文学 硕士学位了,在许多一流刊物上都发表过很有影响的学术文章,是不是对他可以 放宽一些录取标准?"他不为所动的说道:"之所以有这样的录取标准,是基于两 个原因。一是本系在全美是一流的,标准应高于一般学校。二是虽然东亚系研究 的对象是东亚的文化,但使用的语言工具则主要是英语,从授课到写作都是用英 文进行的,如果英文不过关,到了这里会举步维艰的。"我哀求道:"我先生的托 福考了将近550分,与580分其实已经同属一个水准了。我敢保证他到了这里在英 语上是不成问题的。"黄教授略微扯动嘴角,算是笑了一下,说道:"给你先生开 了绿灯,其他申请的人又怎麽办?面对着如此众多的申请者,我们不能不把标准 定死一点。"我看再继续谈下去,黄教授可以通融的余地也不大,便站起身来对 他说道:"谢谢你破费了很多时间与我见面,我走了。"他站起来往前凑了凑,把 手伸过来与我握手。我一边与他握手,一边就想,有这样的教授横在这里,看样 子石坚是迈不过东亚系这道门槛了。 回到家里,我也无心看书,躺在床上愤愤不平地对自己说道,凭着石坚的功底, 在东亚系里教这帮教授也是绰绰有余的。我知道,东亚系的华人教授在国内大都 是英文系出来的,他们也许熟悉马克·吐温、杰弗逊和海明威,但对〖史记〗、 〖资治通鉴〗、〖文心雕龙〗之类的恐怕就陌生得很。想到这里,自己觉得有点 宽慰起来,又对自己喃喃说道:"罢了,罢了,不与这般伪中国通为伍也好。" 那几天我几乎一直在为石坚读书的事四处钻营。先是与图书馆系管录取新生的一 个老太婆谈,她说可以不要GRE的成绩,但托福的成绩至少得600分才可以考虑, 与她磨破了嘴皮她也不松口。然后又与历史系的那个年轻的女系主任交涉,她问 了问石坚的托福成绩,便当即说道,今年从中国申请的几个人成绩都在550分以 上,但都没有录取,希望我理解她的苦衷,让石坚再去考,考过了550就可以考 虑。最后还是吴兴涛的同屋范晓帮了忙,他的导师是政治系分管研究生的系主任, 对中国同学还比较照顾,范晓与他通了一下关节,他答应可以把所有的申请材料 都先寄去,托福成绩不再是一个障碍,也就是说,他口头上许诺可以录取。 把这件事办完后,胜利的喜悦并没有尝到,却得为下一步忧心如焚。石坚得到政 治系的录取,已是天大人情,奖学金当然不敢奢望。但是要在美国领事馆拿到签 证,则没有奖学金根本不可能。我知道有的中国人在这种情况下便是把钱四处借 来,放到学校的财务处,让学校在签发I-20表时,把这笔钱说成是学校给的奖 学金,然后才能过了签证这一关。我觉得我没有蹊径另辟,也只有落套走这条路 了。但到哪里借钱去,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只有去求吴兴涛帮忙最有把握。 我把事情给他说了后,他用手拍了拍胸脯,很爽快地说道:"行,这件事就包在 我身上,反正那钱也只是过过户而已,又不借多久。"我说:"至少得一万元呢, 你拿得出来?"他神秘地笑了笑,说:"我再向别人借一点补上,没有问题。就这 样定了,什么时候需要开支票,给我说一声就是了。"我看着他,万分感激地说 道:"我欠你的太多了,以后都不知怎麽还。"他当即郑重地说道:"嗨,你又见 外了,我帮你的忙并不期望你的回报。我很高兴能有为你效劳的机会。"我答道: "呵,不敢当,真的不敢当。我有什么值得你这样呵。"他试探但有显得有些坚定 地说道:"我再说一遍,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愿意帮你的忙。我帮你的忙我很 高兴,真的。"我一时不知如何去应,僵在那里不知所措。 ~39~ 本来那几天整个身心都因为石坚联系读书这件事而扭转到他那里去了,我正庆幸 那种关于两个男人的精神折磨终于告了个段落。不想,这种折磨因为石坚联系读 书而暂时消逝,又因为这件事复又重来,而且愈益深重。 石坚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已经入睡,电话铃把我惊醒后,我就猜想一定是他的电 话。果然拿起电话后,接线生对我说,中国石坚的对方付款电话,问我接不接, 我当即不假思索地说:"接。"几秒钟后,那边就传来了石坚的声音:"雨露,我 是石坚。" "我听出来了,我正在给你办读书的手续,事情已有些眉目,政治系录取你很有 希望。"我很激动地先把好消息告诉他。 "怎麽,东亚系不行呵?"他显得有些失望地问道。 "先到这边来再说吧,说不定到了东亚系你还不喜欢呢。"我劝慰道。 "但是我知道政治系我肯定不喜欢的。"他毫不迟疑地说道。 "反正那只是个过渡,到了美国,最后看准了什么专业,再改都会容易得多。" "好,那就先这样吧。喂,你怎麽样?" "还好,就是忙得很。" "你可要注意饮食和锻炼呵。还坚持锻炼吗?" "还···锻···炼的,就是不经常。"我支吾道。其实,我自从到了美国后, 以前在国内每早坚持的跑步就慢慢废了。 "算了,听你的口气,你一定是没有坚持。听我说,磨刀不误砍柴工,坚持锻炼 你会得益的。"他颇为肯定地说。 "好,我一定坚持。"我赶紧讨好地应道。 "不要阳奉阴违呵。"他加强了口气说道。 "好。" 突然,他在那边压低声音问道:"露,说点亲热的话。" 听他这麽压低嗓门,我有些紧张,似乎隔墙有耳似的,其实对着电话大吼也吧, 轻语也罢,效果都一样,最多就是接线员听了夫妻之间的亲热话耳热心跳。我犹 豫着,说道:"吁···吁,你想不想我嘛?" "我想死你了,经常梦遗。" 我听后反应不上,大家沉寂了一下,他在那边急了,又要求道:"露,说几句亲 热的话,又没有其他人,怕什么怕,想不想与我睡觉?" "想。"我好象小媳妇嘟囔地应道。 "怎麽想?"他在那边穷追不舍。 "想就是想嘛,快来美国吧,不然我都担心后院起火了。" "不会的,老实说,我有色心,但无色胆。" "那万一哪个狐狸精胆大,把你勾引了,怎麽办。"我有点嗲声嗲气起来。 "我意志坚定,把持得住。你呢?倒说我呢。有没有哪个老美向你献殷勤,我听 说许多老美很喜欢东方女人呢。" "不要胡思乱想,我等着你。"说了这句话后,不待他在那边问话,我赶紧又对他 说道:"石坚,对方付款电话很贵的,我在下封信里一定多写几句亲你想你的话, 好吗?"他在那边赶紧说道:"好,好,那就这样吧,多保重呵。" 我的性欲不是升华了就是压抑了,不管是升华了还是压抑了,反正都意味着性欲 没有得到正常的实现。性欲在人类社会里已经变成了一个社会性的东西,被一个 社会既成的习惯、价值、标准所规范,变成了一个由集体决定的事,它既属于个 体,但又为群体所决定。这不象在动物社会,性欲是直露的,在发情期里,性欲 可以任由春水激荡汹涌。一句话,性欲可以以它的原始的生物的个体面貌而袒露 自己,如果受到了制约,也仅仅是被一种弱肉强食的原则所左右。想到这里,觉 得人类在性欲的满足上还不如动物来得痛快,进而又为自己性欲的压抑和升华而 悲哀不已。 这样思考性欲问题的时候,我不由反抗性地用手去摸了下边那个敏感的地方。我 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我想那是一个遥远的回忆所使然。 还在读小学高年级的时候,一个仲夏的下午,几个女同学聚在我家玩,父母都不 在家,于是我们那天便玩得肆无忌惮。一个叫罗蕊的同学对大家说,我们女生的 身上有一个地方触摸了能叫人无比舒服。大家谁也不相信,都说只知道人身上有 触摸了让人发痒想笑的地方,但却没有听说过在人身上有触摸了让人舒服的地方, 大家都纷纷摇头不相信,还笑罗蕊是吹牛大王。罗蕊很认真地对我们说:"我们 的身上真的有这个地方,不信的话,就让我来为你们弄一弄,如果是假的,我以 后的 绰号就叫吹牛大王。"看着她很叫真的样子,大家就好奇起来,互相看着, 以探询的眼光问道:"是真的吗?"其中有一个叫丛文梅的平时就是我们的小头目, 她对大家喊道:"好,今天就叫她给我们表演一下。"罗蕊就说:"好,请大家把 裙子脱下来。"我们面面相觑,看着丛文梅很不在乎地脱了下来,我们一个个也 学她的榜样嘻嘻哈哈地脱了下来。然后,她又叫道:"都躺在床上去。"我们也都 照办了,紧挨着躺在床上。她说,她先给丛文梅弄。然后就问我有没有火柴。我 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鬼,好奇得了不得,便马上到父母的寝室里去找了一包爸爸 抽烟用的火柴,递给了她。她不动声色地象一个魔术师那样很夸张地从火柴盒里 抽出一根火柴,凑近丛文梅说道:"把你的内裤扒下来。"丛文梅立刻警觉而又窘 迫地对她问道:"你究竟要干什么嘛,为啥非要脱内裤不可呢?"罗蕊对她说道: "不会害你的,舒服的地方被内裤挡住了。"丛文梅脸色腾地绯红起来,但犹豫了 一下,还是以一副我不下地狱谁下的气概把内裤扒到了大腿上。罗蕊就用火柴棍 去拨弄了那个敏感的部位。我们大家都憋住了笑,摒住了呼吸,仿佛罗蕊正在打 开潘多拉的盒子,让妖魔鬼怪蹿出来。我们都沉默着,也不知道发生的将是什么。 过了一两分钟,罗蕊问丛文梅:"老实给大家说,舒服不舒服。"丛文梅回答道: "是有点舒服,是那种有点痒痒又有点麻木的的舒服。反正我也描述不出那种滋 味。"罗蕊对余下的人说道:"现在让我轮流给你们弄一弄,看你们舒服不舒服。 "既然丛文梅都先试了,而且又把那种感觉讲得美妙无比而又难以名状,这倒使 我们都还真想去尝试一下了。 轮到我的时候,几经拨弄,我就觉得那里似乎一下子打开了一道快意之门,那阵 快意慢慢扩散蔓延到周围。那一次偶然地嘻笑做出来的事,虽然让我们体味到空 前的快意,但又不敢声张出去,以后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件事也就被埋到了记忆 深处,大家互相见了面也都不再提及。想来大家之所以都心照不宣地避讳这件事, 并非因为它如芝麻之小,而是大家成年后,接受了诸多文明社会的行为准则,而 那件事情虽不如偷盗淫乱让人视如罪恶,但显然有些荒唐和下流,与淑女的端庄 行止相去甚远。 不想今天,我又回到了历史深处的那一刻。周围没有人,所以我的廉耻感也远远 逃遁了,我恣意地抚弄自己,让那种快感象大海涨潮一样漫向我的全身,然后又 消沉,又复来。我这样在快感的波涛中上下穿行、沉浮,忍不住有些放浪地呻吟 起来。 ~ 40 ~ 第二天,我很有些疲乏,上班时马克见我有些无精打采,便问我道:"你是不是 哪里不舒服?"我对他勉强笑道:"没什么,昨晚做电脑作业,睡晚了点。"他关 照道:"不要太辛苦了,得过且过吧。" 那天不仅疲乏,心境也不好。按说,长期的性紧张终于有了一个释放的机会,应 该快慰才是,但心里又觉得别扭,认为那种行为虽然不可以用道德不道德来评判, 但肯定是不自然的。它的中国诨号叫手淫,正体现了中国传统的主流的价值观对 它的否定。我并不认为我这样做伤害了谁、玷污了谁,但也认为那是羞于启齿的。 正因为这样,做了那事,没有因此而如释重负,反让精神背上了沉重枷锁。然而 在紧接而来的那一段日子里,我又做了好几次,虽然每次都后悔和自责。我觉得 我犹如偶一尝试而染上毒瘾的鸦片鬼一样而难以自拔。 心情如此象乱麻一样缠结不清,做事也就不利索。C+语言那门课,班上的同学被 分成小组做一个大的作业,我做的部分遭到了同组一个土尔其同学的毫不容情的 批判,她说我那部分乱糟糟的,简直不能接受。我又急又恨,跟她斗了一场,但 末了还是不得不拿回来请吴兴涛对我负责的部分重新修改充实。 这种欲罢不能、欲语还羞的境况由于上班时偶然读了报纸上的一篇文章才有了彻 底改观。那篇文章是著名的金赛性研究所所长瑞丽丝写的。她说,不通过性交而 自己刺激性器官得到的性满足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因为:第一,70%以上的成 年女人都有这种行为。其次,根据一些科学证据显示,曾经在这种行为中获得高 潮的女性,比较容易在和伴侣性活动时体验到性高潮。而且,许多有性冷淡的女 性在接受治疗时,都要被要求先学习从自慰中得到高潮,再从与伴侣的性交中获 得高潮。正因为如此,这种行为不应该叫手淫,而应该叫自慰。我看了这篇文章, 很有些被平反昭雪的感觉,以前心上的那道枷锁蓦然间应声而断。既然权威给了 美名,大多数人又都在这样日复一日地实践着,临床实践中也作为一种手段在应 用,我也去做了也不过是人类的家常便饭而已,大可不必为此反省不休,仿佛做 了什么谋财害命的事。 在那以后,我自慰时就觉得理直气壮了。于是我又极轻松地发明了另外的自慰的 方法。一天洗澡时,我把蓬莲头对着那里冲,有意延长了一下时间,增加了一些 水量,那种销魂时刻便又降临,虽然高潮消退以后,我疲惫已极,好象长跑熬到 了终点,但我觉得我需要,也很愉快。 ~41~ 有天,我正在图书馆工作,吴兴涛走过来,显出一副诧异的样子对我说道:"哎, 几日不见,怎麽就出落得更漂亮更精神了。"我对他做了个鬼脸道:"鬼才漂亮精 神。"他又加了一句:"真的呢,看你神采奕奕的样子。"我对他抬了抬手道:"你 在说谁来着呢,在歌颂伟大领袖吧。你不看我最近灰头土脸的,石坚的录取还无 下落呢。"他拍了拍脑袋,说道:"嗬,提起这事,我们不是说过要请范晓一顿饭 吗,而且,下星期六就是年卅,我看这样吧,下星期六由我出钱包饺子,多请几 个人,大家热闹一下,既过年,也冲冲晦气,你也顺便可以再向范晓提提你先生 读书的事。" 我惊愕地看着他说道:"你还真有闲情逸致呢,居然还记得过年。"自从到了美国 后,一则因为日子过得飘飘浮浮、紧紧张张;二则春节暗暗溜去,我既没有察觉, 也没有遗憾。心里只想,在异国他乡,只要平平安安、和和顺顺,就应该日日当 成过年来过。吴兴涛不满地说道:"怎麽?就假洋鬼子了,只记得圣诞,不记得 我们中国人自己的节日了。"我冷冷说道:"说哪里去了,我圣诞也是不睬的。说 实在的,我真是没有节日意识了。主要是没有那份闲心。"他哈哈大笑道:"看你 那悲惨样子,似乎连杨白劳还不如呢。他老人家都知道过年,你总不至于到了饥 寒交迫的地步吧。"我也由阴转晴地对他笑道:"好久没有过年了,我还真想过年 呢。行,就请范晓一齐过,我顺便还可以催促他去打探一下,敲敲边鼓。"他说: "那当然,你见机行事。另外,你看再请些什么人来。" 我说:"既然冲晦气,那就只请有晦气的人来。"他笑道:"你总不可能往网上发 一则启示,专邀有晦气的人来吧。"我笑道:"当然可以,只怕你破费太大。"他 收起笑,认真地说道:"说真的,请几个人吧。"我答道:"那我就请两个人吧, 一个是顾红雨,一个是卞逸飞。这两个人都很有些晦气。"他说:"是麽?"我说: "那当然。顾红雨的先生与儿子都在国内,很久就说要来的,但一直来不成。卞 逸飞呢……"话到了嘴边,我才知失言,急忙打住。吴兴涛一看我的神色,好奇 劲调动起来了,心急如焚地问道:"他遇到什么麻烦?不要说半截留半截的。"我 想了一想,对他说道:"这可是人家的头等机密,你千万不要透露呵。"他赶快表 白道:"哎呀,我可不是三岁大两岁小的,哪里会去传播嘛。"我缓缓地说道:" 他婚姻遇到了危机,老婆要跟人走。"接着便把那件事的大概给他说了。他听后 略有所思地叹道:"怎麽男人在这里都这样不幸呵!?"我看着他说道:"嗨,怎 麽说着又触及你的伤心处,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说的好。"他马上装得若无其事的 样子说道:"没什么,没什么。" 那天,顾红雨和我一起去的。到吴兴涛那里的时候,满屋充溢着浓郁的香味,我 问他做什么怎麽这麽香。他指了指炉子上正冒着热气的锅,对我笑道:"卤了一 锅东西。"我上去揭开锅盖一看,乃是排骨、豆腐干、猪耳朵之类。我问他道:" 需要我们做什么,干脆我们就和面、拌馅吧。"他说:"面已经和了,我和了五磅 面,不知够不够。"顾红雨在旁边插话道:"绰绰有余了,今天不会有十个人吧? "吴兴涛答道:"可能会有六七个人。""那够了。"我很权威地说道。一旁的范晓 说道:"着啥急,先休息一会儿。"说着指着方桌边的两张椅子请我们坐下。我刚 坐下,吴兴涛就递过来一个垫子给我。顾红雨马上借题发挥地嚷道:"哎,厚此 薄彼呵。"吴兴涛陪着笑道:"哪里敢少了你的。"说罢也递了一个垫子给她。坐 着说了一会儿话,顾红雨按捺不住了,起来说道:"馅子还没和吧,我来和馅。" 吴兴涛于是把白菜、葱、姜都拿了出来。顾红雨又问道,有没有鸡蛋和香油。吴 兴涛于是又把香油和鸡蛋拿了出来。我也不好坐下去,起身把白菜、葱、姜都洗 了,一一切好,然后顾红雨便说,现在该她来了。她把白菜、姜、葱、肉末全都 拌在了一起。吴兴涛在旁边大呼小叫道:"糟了,一会儿白菜会漂起来的,怎麽 不先放盐杀些水。"顾红雨从容地笑道:"那种吃法就老外了,我把蛋清和香油都 拌进去,白菜就会有水分而不外泄,包在饺子里吃起来才滋润爽口。不然干干的, 跟嚼干蔗渣一样。"吴兴涛不由赞道:"今天可请到行家了,看不出来你还有一手。 "顾红雨益发得意起来,乐呵呵地笑道:"其实这不奇怪,第一我是东北人,第二 我是家庭主妇。"吴兴涛质问道:"你是家庭主妇?你不是一个人吗?"顾红雨说: "还被你钻了空子,我是说我曾经是家庭主妇,其实现在也算是家庭主妇,有孩 子有老公还不算家庭主妇,算什么?你跟我说。"屋里的人都大笑起来。范晓还 不善干罢休,加了一句:"其实你只是从法律意义上或者说归属上可以划为家庭 主妇,但从现实生活而言并不算家庭主妇。"顾红雨笑道:"不愧是学政治的,在 定义上如此严格。也真是的,当家庭主妇有什么了不得,还象我不够资格似的。 " 正在这时候,门笃笃地响起,又一拨人马到了。我正站在门边,就顺手把门开了, 卞逸飞与历史系的老张走了进来。老张向吴兴涛拱手道:"对不起呵,我今天不 请自来,一来馋饺子,二来最近准备博士资格考试,弄得焦头烂额,五心烦躁, 所以想来凑凑热闹散散心。"说着把一纸袋东西放到旁边的桌子上,说:"带来一 瓶酒,算凑个份子吧。"吴兴涛忙对他说道:"老张,你能来就给面子了,谁不知 道你是吹牛大王,等会儿就听你说几个流氓笑话来听听。"老张故作吓了一跳的 样子道:"嘿,别胡说八道呵,这里可有女士在场呵。"卞逸飞说:"怕什么,都 是结了婚的。"老张又说道:"别害我呵,兄弟们,这是美利坚合众国,性骚扰是 犯罪的行为。"范晓却在一边说道:"老张,你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性骚扰 仅仅指工作场所,在我们这种私下的场合是不构成对谁的侵犯的。而且,性骚扰 必须是有人认为她是被骚扰了,否则性骚扰就不成立。我敢说,在场的女士肯定 也会爱听你的故事的。"我没有说什么,因为石坚的事还得仰赖范晓,我也就不 敢造次跟他对着干。顾红雨则在一边半正经半笑着大叫道:"嗨,我可是会有被 骚扰感呵。要不是这是工作场所,我可是要上诉呵。"范晓就下注脚道:"还不清 楚吗,老张,你可是聪明人呵,她是在声明她不在乎呵。"老张诡秘地一笑,说 道:"谢谢你为我扫清顾虑,刚好我听了一些新的段子,等会儿就说给你们听。" 大家一听,胃口顿时被激发起来,纷纷嚷道:"别吊胃口了,赶快说吧。"老张慢 条斯理地说道:"急什么急,等会儿吃的时候再说还可以佐餐呢。" 顾红雨把馅子拌好后,自言自语说道:"就是不知道咸不咸。"老张凑过去,一边 说道:"简单,要知道馅子的咸淡,就得亲口尝一尝。"一边就用手指抹了一点馅 在舌尖上,眯着眼做出一副专心的样子品了品,然后说:"刚好,多了一点就多 了,少了一点呢,就少了。"听他这一说,顾红雨便把那盆馅子端了过去,放到 长方形的饭桌上。然后,顾红雨以差遣的口吻说道:"今天我来擀皮,包饺子的 同仁们都请先去把手洗了。"老张有些意味深长地附和着道:"是得讲究卫生,人 的手最肮脏不过,因为人的手可是四处乱摸的。"说得男人们都放荡地笑了起来, 我和顾红雨却不敢做声。 顾红雨果然擀得飞快。她先把那面揉弄成细细的一圈,然后扯成一小团一小团的, 之后,她左手旋转面团,右手飞快地用擀面杖一滚一压,一块块圆圆的饺子皮就 源源不断地飞出。剩下的人有的巧手,更多的是笨手,大家并肩子一发上了,擀 好的饺子皮还是越积越多。顾红雨不得不不时停下来,包上几只饺子,顺便也就 点拨那些笨手们。 大家一边包着,嘴巴也不闲,东一锤、西一棒地扯着闲天。聊了一会儿,范晓不 耐烦了,建议道:"来点荤的吧,尽扯素的太没劲。老张,来几个荤的笑话,知 道你肚子里坏水多。"老张反唇相讥道:"别当教唆犯呵,我可是良家子弟。"卞 逸飞也凑热闹道:"讲几个笑话吧,你不讲,人家更认为你坏在心里。再说你刚 才也答应要告诉我们几个新的段子,晚讲不如早讲,讲吧。"老张笑道:"嘿,今 天横竖是逼上梁山了,好吧,两位女士不要见怪呵。如果玷污了你们圣洁的耳朵, 可以走开。"那边范晓叫道:"放心吧,她们肯定也喜欢听,还罗嗦什么。"我与 顾红雨还不待反应,老张就开口道:"好,那我就讲了。" 他显得很正经地叙述道:"读大学时,我有一次与小组的同学去郊外刚开放的一 个公园游玩。在公园逛了半天,有个同学内急,就四处找厕所,不想找了老半天, 也没见着一个。正在走投无路之际,好不容易看到比较僻静的一个角落有一根电 线杆,于是他就跑了过去,对着电线杆洒了起来。正在他如释重负之际,那根电 线杆上的高音喇叭突然响了起来,一只歌嘹亮欢快地四外飘去:'路边有颗螺丝 帽,路边有颗螺丝帽'……"大家听到这里,轰的一下笑了起来。顾红雨也笑得弯 了腰,用手紧按着肚子。我也止不住跟着大家大笑。待大家平息下来,我对老张 说道:"那个同学是不是就是你呵?"老张立即对我摇头正色道:"不是我,不是 我,是我哪还好意思抖这种丑事。" 片刻之后,吴兴涛又对老张喊道:"再来,再来,够味。"老张脸红彤彤的,越发 得意起来。他对大家说道:"好,再来一个,不过如果说刚才那个笑话是个PG13 级的话,那现在这个就是X级的了。"男人们一听,兴致更加高涨,纷纷急切地催 道:"快点,快点。"老张便卖关子地吸了一口气,以很平缓的语气说起了下一个 笑话。 他说:"从前有个当货郎的男人新娶了一个风骚女人,那男人知道他女人风情万 种,一有机会就会四处叫春,所以每每外出时就想出一个手段来来监视约束他的 女人。每次出门时,他都要把一粒谷子放在他女人那里面,回来时要检查。这个 办法似乎很有效,风平浪静了很长一段时间。有一天,那男人因为生意不好回家 早了一点,女人看到男人时,神色显得略微慌乱,鬓发之间也似乎有几分凌乱。 男人警惕性很高,立刻不待喝水就要检查。女人嗔道:"老公呵,没事,谷子在 里面完完整整的,不信看嘛。"那男人果然就掏出来一看,却是一粒米,当下怒 不可遏,对她大吼道:"骚货,谷子都舂成米了,还说没事。" 这次,大家更是笑得前仰后合。一边尖叫,一边乱舞。我却浑身不自在,心里想 笑,但又不敢就笑了出来,毕竟这个笑话的确太下流了。我瞟了瞟顾红雨,发现 她也很不自在,紧抿着嘴唇,似乎在憋着什么。 顾红雨终于发起议论来:"你们男人平时看起来很有些谦谦君子,其实满肚子满 心思都是坏水流氓气。"范晓笑道:"性事可以做,为什么就不可谈。这也太伪道 学了吧。"顾红雨只好闭嘴不再吭声。 热气腾腾的饺子终于被端到了桌子上,每人的杯子里也都或多或少地盛了一点酒。 卞逸飞大声说道:"我建议,大家都说一两句过年该说的吉利话,好不好?"大家 便都一发答道:"好。"卞逸飞就自告奋勇地说道:"好,就从我开始。谢谢吴兴 涛热心张罗这一顿年饭。祝诸位在新的一年里该夫妻团聚的都团聚,该喜结连理 的都喜接连理。干杯!"大家都呼道:"说得好。"便都齐齐喝了一口酒。然后吴 兴涛也略微腼腆地端起酒杯说道:"卞逸飞把我要讲的话都讲了,我还能讲什么 来呢?就祝大家新的一年里事事顺畅一些,走运一些。"完了,大家又都碰了一 下杯,喝了一口酒。之后,大家都落套地说了些祝愿的话。只有老张不同凡响, 说道:"我祝愿我自己,祝我在新年里会逮住桃花运,碰到一个好女人,最好能 再建一个家。"看他那真挚的样子,大家也都不敢发笑,只是也很严肃地与他叮 当作响地碰了杯,说了祝他心想事成的话。 吃饺子的时候,话题不知怎麽就转到了在美国的中国人找配偶的事情上来。老张 离了婚已经好几年了,吴兴涛问他找到了新欢没有,老张说:"到哪里找去,这 里的寻偶环境太糟糕了。同是中国人,女人到了这里,自己创业谋生不成,还可 以有嫁人这条路作为退路。美国男人对亚裔女人宝贝得就象亚裔女人也属熊猫科 似的。男人就惨了,如果单身到了这里,想就地寻偶,那就大可能一辈子打光棍, 最后就只能还是回国去找一个,跟山里的光棍汉花钱买一个媳妇并没有本质上的 不同。即使原来有配偶,到了这里,说不定哪天也会鸡飞蛋打,老婆跟别人跑了。 "说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拿眼瞟了瞟卞逸飞和吴兴涛。卞逸飞很有同感地接道: "是呵,是呵,在美国身为东亚男人真是一种悲哀。找白人姑娘人家瞧不上,找 同种女人人家也瞧不起。"顾红雨说:"女人也不都是象你们说的那样。女人也有 女人的难处。大家都有一本难忘的经。"我也附和道:"是呵,女人在这个社会里 要象男人单枪匹马地干那就太难了,所以女人弄不好就成为男人手中的玩物。所 谓的出路其实是条绝路。"顾红雨又道:"再说了,女人还不是可能轻而易举地就 被男人抛弃的。听说申云的那个拿了MBA的老公到深圳去创业不到一年,就跟那 边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勾搭上了,这次回来探亲,提出要跟申云分手。你看他俩 过去有多缠绵,哎,女人的命运啊,真是由不得自己呢。" 本来是要借这顿饺子让大家消解郁闷的,不料触了霉头的的人到了一起,霉气更 重。找配偶的话题被提起后,气氛一下子变得无比沉闷,个个都显得心事重重。 最后,还是吴兴涛提议打扑克,于是三副扑克合在一起,人人都参与打"找朋友"。 这样,大家的注意力才很快便转移到牌局上来,每人都一展卖身求荣、见风使舵、 贼喊捉贼的技巧,一下子竟都沉侵在一片欢乐之中,刚才的阴郁气氛竟然一风吹 了。一直打到凌晨两点,大家才恋恋不舍地散伙离去。 ~42~ 自从那次饺子会以后,老张与顾红雨似乎就慢慢变得热络起来,我发现他们成双 成对的时间多了起来,有时是去超市,有时是到图书馆。好几次,我接到的找顾 红雨的电话也都是老张打来的。有一天晚上,老张又打来电话,我接了电话,叫 顾红雨,她正在卫生间里洗澡,我敲了敲门,她在里边应道:"什么事?"我说: "老张,老张打电话来了。"顾红雨立即关了水龙头,说道:"我马上就出来。"于 是她把浴巾胡乱围着身子就湿淋淋地跑了出来。我对她打趣道:"招之即来呵。" 她也不言语,象个小姑娘似地幸福地抿笑着把话筒接了过去,与那边老张就咯咯 地说笑起来。 有一天中午,我没有象往常那样在学校吃自带的便当,而是回到寝室打算煮点方 便面吃。不料我用钥匙开门,转了半天就是不动。我怀疑是钥匙错了,但仔细看 了一看,又不是,于是断定门是从里面反锁上的。我便敲了几下门,却没有反应。 我有些着急起来,生怕出了什么意外,比如贼正在里面行窃,比如顾红雨……但 顾红雨最近象个快乐女神似的,她肯定不可能去寻短见。我又不甘心地使劲拍了 几下,才隐约听到里面有了动静。 门开了,就看到顾红雨赤红着脸笑着。我在她脸上搜索着,寻找着答案。我说: "没听见敲门声呵?"她说:"今天早上已来了两个传教的,我怕又是另一拨传教 的。怎麽,今天回来吃中饭?!"我答道:"对。"我一进了门,却见老张坐在她 的床上,正装模作样地拿着一张《人民日报》在看。我大声地向他打招呼道:" 哟,原来老张在这里呵。"他抬起头来,眼光躲闪地看着我,解释道:"顾…顾红 雨的电视机坏…坏了,让我来看看。"我夸他:"想不到老张嘴巴了得,手也了得。 "他嘿嘿笑道:"哪里,哪里,也就是瞎琢磨罢了。"我又问道:"弄好了吗?"他 说:"弄好了。"说罢,便站起来去开电视,我发现他的皮带是松开耷拉着的,禁 不住为他难堪起来,赶快扭头走进我的房间,生怕他的裤子掉了下来,大家都发 窘。我在里面瞎忙了几分钟,才慢条斯理地走到外面厨房的位置,烧水煮面条。 这时老张悻悻地站起身来,大声告辞道:"不早了,我得走了,下午还得去上堂 辅导课呢。"顾红雨刻意显得有些距离地对他说道:"谢谢你了,老张,就不送了。 "老张一边说:"不客气。"一边对她和我挥了挥手,把门砰地一声带上,走了。 老张走了,我与顾红雨沉默了半天不说话,这种沉默带有一些尴尬的成份。当然 不是我尴尬,不幸撞破了别人的西洋镜,应该是别人尴尬才是。我自然不敢造次 主动去问,而顾红雨显得有些欲言又止。其实,这谜底是昭然若揭的,陈述不陈 述都不影响那件事实的存在。但不陈述反而显得欲盖弥彰,陈述呢,大概又没有 那份自嘲的潇洒。顾红雨却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地对我笑着说道:"你大概不知道, 女人到了三四十岁的时候,特别想干那种事。生了小孩,就更想。所以,我也顾 不得什么礼义廉耻了。"我对她的直率有些意外更有些感动,赶快对她说道:"你 放心,我理解你的苦衷,我不会拿这种事给其他人讲的。今天呢,就当我没有看 到。"她扬起右手,摊开手掌,我也应着,用右手与她击了一下掌。 其实,我在心里很羡慕或者说很嫉妒顾红雨。她有欲望,就找机会去实现了它。 不象我,让这种欲望上下翻腾起伏,受尽煎熬和折磨。现在顾红雨干了这种事, 无疑给了我一个强有力的示范。我心底深处的那种畏怯正象晨雾慢慢散尽,而那 种很原始的欲望则很有些理直气壮地在我的心里渐渐壮大,道德的既往的莫名的 束缚正越来越松弛无力,传统的威严象沙滩上用沙垒起的金刚遇水而化。我觉得 一种类似强盗打家劫舍的那种豪气在我的身上回荡。 ~43~ 一起在图书馆工作的琳达是个同性恋,她的伙伴凯丽是一个学教育学的博士生, 她们有两个孩子,都是男孩,都是通过人工授精而得,而且父亲都是同一个。凯 丽生的是老大,已有三岁多了。琳达上个月前刚生下另一个男孩。这个星期她的 产假结束后,开始来上班。平时,我与她关系极为融洽,所以她回来后,我们彼 问长问短,很是高兴。她给我看了她的宝宝的照片。虽然初生儿看去都是一个样, 个个都一样臃肿,眼睛眯眯的,脸蛋通红的犹如从母体带出的血迹未退,但我还 是不停地夸她的宝宝如何如何漂亮,她也当仁不让,连连说她的宝宝的确很漂亮。 末了,她很有些余兴未了,说道,她应该组织一个聚会,让朋友们可以去看一下 她的小宝宝,分享一下她的快乐。我说,那就太好了。她说:"那就说定了,就 这个周末,到我的父母的农场去,那里景色绝对天下一流。"我说:"主要是去看 看你的宝宝。"她说:"那当然,不过,我父母的农场那一带太漂亮了,早就说要 邀请你去看一下的。"我想了一想,问她:"可不可以带一个朋友一齐去。"她说: "当然可以,非常欢迎。那我们就说好,就这个星期六。我再问一下海伦、雪莉、 凯文愿不愿意去。海伦诸人都是一齐工作的同事。 晚上,我给吴兴涛打电话,问他这个周末有事没事,他以为我要求他帮什么忙, 迭声道:"没事,没事,需要我做什么,就尽管说。"我赶紧说道:"谁叫你帮忙, 想约你出去消闲。"他马上欣喜地笑道:"那当然好了,我一定去,几点钟出发? "我说:"去早一点吧,十点怎麽样?据说要开四五十英里呢。"他说:"没关系, 我一定按时赶到。" 那天是艳阳天,春天给万物带来了盎然生机,放眼满世界望去,让人心旷神怡。 我们沿着乡村公路,逶迤向前,七转八折,琳达父母的农场最后终于显现在我们 眼前。 琳达以及先到的人们都正坐在房子外面晒太阳。我们下了车后,琳达抱着她的宝 宝迎上来欢迎。我给琳达和吴兴涛互相介绍了一下。然后,我们都握了握宝宝肉 乎乎的手,一齐夸道:"长得真可爱。"琳达高兴地应道:"谢谢。"这时,一个高 高瘦瘦穿着工装背带裤的老人走了过来,向我们招手致意。琳达说,那是她爷爷, 九十多岁了。老人过来后,与我们握了握手,然后就带着含混的喉音与我们交谈 起来。他说,中国字就象鸡爪子印出的痕迹一样,我也不知道这是在说中国字的 好呢还是在说中国字的歹,但看他充满善意的褶皱的脸,我就当他是在赞美中国 字一样,就对他说了几句中国书法怎样怎样美的话。吴兴涛不失时机地抢过了话 头,直夸他身体健朗、老而弥坚,惹得老人益发高兴,笑容就象浮现在微风习习 的湖面上的涟漪绵延不绝。 琳达把我们带到坐着的人群之中,一一介绍了她的姐姐一家、哥哥一家以及其他 几个她的朋友。我们跟每人寒暄一阵后,坐到了一边,吴兴涛悄悄对我说,琳达 的同性恋伙伴凯丽真漂亮,不嫁男人真是可惜了。我瞪了他一眼,说:"又起猫 心了,什么叫做可惜,嫁给了男人受虐待才叫可惜。"我接着对他说道:"你知道 吗?在波士顿附近有一个半岛上的小城,城里的居民大都是女同性恋者。她们把 那里当成她们的世外桃源。其实,她们在那里的生活很俭朴,但也平和和充满自 尊。一次,CNN记者采访她们,问她们为何要选择这种生活方式。许多人都说找 一个女人比找一个男人更安全些。"吴兴涛撇了撇嘴,不以为然道:"男人也不是 一个个都如狼似虎,正如女人也不都一个个象温顺的绵羊。野蛮并不因性别为转 移,而是因人而转移。"我一时也无话可说,只好对他说道:"反正人怎麽样觉得 幸福,就怎麽样去选择。"他弦外有音地说道:"羡慕归羡慕,可别去效仿。"我 横了他一眼,嗔笑道:"别为我着急,我又没有遭受男人的迫害,过去没有,现 在也没有,想来将来也不会有,所以,我至少不会因为逃避男人而选择那种生存 方式。" 春日里的太阳温馨可人,沐浴在阳光下,不必聊天看书,就静静地坐着遐想也是 极惬意的。跟吴兴涛议论了一阵同性恋,我就不再做声,坐着享受阳光的摩挲。 正在我坐在那里什么都在想,什么也不想的时候,琳达的父母开车拉着一车箱的 稻草捆回来了。她父母走过来与众人打了招呼,便进屋去了。我对吴兴涛说道: "别看琳达父母都是农民,听琳达说,她父母都拿了硕士学位呢。"吴兴涛趋身向 我靠过来,很感兴趣地问道:"是吗?什么学位?"我说:"她妈拿的是教育学, 她爸拿的是工程学。"他说:"喔,都是不赖的专业嘛,怎麽就甘愿当农民。"我 说:"在一般人的眼中,农民大概是比较低下的行当,但琳达的父母肯定不这样 想。人生说到底只是一种趣味选择,一些人的天堂也许是另一些人的地狱。" 不一会,有的人忙着把吃的东西搬到桌子上,有的人则开始把炭火生起烤肉烤香 肠,青烟便随之袅袅上升,随之,混杂着汽油味和肉香味的气味弥漫开来。吴兴 涛对我说道:"你饿不饿,我还真饿了。"我答道:"我也饿了。"于是,我们站起 来跟着其他人的身后排队取盘子拿食品。 吃饭的时候,凯丽走过来友好地问我们是不是一切都好,我们赶紧朝她一齐笑道: "都好,都好。"她在我们旁边坐下来跟我聊了一阵今天天气如何如何好,然后又 说了一通她们的大儿子如何如何喜欢小宝宝。饭后,琳达对我说,你不是一直都 对阿米什人感兴趣吗,我已经给我爸爸说好,等会儿他开车带你们去看看。吴兴 涛在旁边欢呼道:"那太好了。" 我对阿米什人的社会习俗略知一二,知道阿米什人是德国人的一支,他们崇尚农 业社会,远避现代文明,不用汽车、电视机、甚至不用电,过着俭朴而自足的农 业社会的生活。他们的生活让我想起欧文、傅立叶那一代空想共产主义的实践, 觉得那种生活太过美好,因而难以推行,仿佛艺术博物馆里绚丽缤纷的油画。 我们到了阿米什人的地界上时,路面不再是柏油的,而变成了略微粗砺简单的碎 石。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冲鼻的马粪味。这一切提醒着我们,我们的双脚正踏上一 个道道地地的农业社会。我们开始看到三三两两的阿米什人黑色的马车悠闲地行 驶。马车厢上有窗口,但都紧闭着,平添了几分神秘。偶有几辆敞蓬的马车迎面 驶过,车上的大人小孩便和我们招招手,我们也就还以更加热情的招手。琳达的 爸爸对我们说道:"今天不是节日,也没有集会,我们又不能到阿米什人的家里 去访问,所以就只好在他们的地界上看点表面了。"我们在那里又东转西转了许 久,看到两个阿米什人小孩在追逐一只野兔,很投入的样子,居然没有注意到我 们的存在。我仔细打量阿米什人的民居,希图会看到一些原始或古朴的风味,但 遗憾地发现他们的房子与平常美国人住的房子也一般无二。我睁大眼睛企图想捕 捉到它们与现代社会的差异,但除了马粪味和黑马车,其他能标志他们的生活特 异性的东西物件并没有看见。又在那里流连了一会儿,终于看到几个年轻人在一 栋房子前聊天,于是,我们把车泊在路边,一边下车,一边向他们招手,朝他们 走了过去。走到他们跟前,琳达的爸爸对他们说,我们是来自中国的学生,因为 对他们的生活方式感兴趣,所以特地来访问。他们也还友好,就跟我们攀谈起来。 我问他们在哪里读书,他们说就在政府办的学校里,但只读到八年级。也就是说, 初中以上的知识在他们看来是多余的或者说是奢侈的,因而他们的生活并不需要。 都说他们不用电,因此也就不用电视等等以电为能量的电器。我们似乎不太相信, 便问他知道不知道篮球巨星乔丹长得什么模样,他说,他曾经在外面看到过他的 招贴画,但却从来没有看到过他动起来是什么样子。于是,我们始信他家里的确 没有电视。阿米什人之所以不用电,乃是因为他们相信电是连接物质世界的媒介, 用了电,就会沉溺于物质的舒适,从而违背圣经"不要耽迷物质世界"的教义。早 在1900年,阿米什人就作出了不用电的决定。因为不用电,阿米什人就等于拒绝 了人类近代以来的许多重大发明。不过这似乎并未给阿米什人的生活带来什么不 方便。 我们又上车继续在那里四处转着,希望能够再碰上其他人。虽然阿米什人在其他 方面都刻意与其他美国人区别开来,但他们的房子与美国其他地方的房子并没有 什么两样。所不同的是,他们的屋外有四处走着的正安闲觅食的鸡,还有在拴马 桩上静立着的马匹,间或,还可以循着强烈的猪粪味掩鼻过去,满栏的嗷嗷叫着 的肥猪就会呈现眼前。在这个第一发达国家中,居然会有这样一群人不在眼花缭 乱的物质文明下失去方寸,而按部就班地过着纯粹农业社会的自给自足的日子, 简直匪夷所思。他们难道没有对其他人拥有而自己也一样可以容易拥有的汽车、 电视、电脑、空调、冰箱 的艳羡吗?他们难道因没能享受到现代人的舒适生活 方式而生出一丝失落吗? 这样想着的时候,我们就来到了一个开阔而简易的棒球场。许多阿米什小伙子和 姑娘正在那里兴高采烈地进行棒球比赛,他们一会儿当观众,一会儿又当运动员。 其中一个粗壮憨厚的小伙子友好地走过来和我们攀谈。他告诉我们,每个星期天 下午,他们都到这里来打棒球,晚上则到家庭教堂里唱圣歌。交谈了一会儿,他 下到了场地里当运动员去了。于是,我们就在旁边静静地观看他们的比赛。他们 玩得很认真,似乎那是一场关乎国家名誉的比赛。不一会,四个阿米什姑娘从远 处的草坪赤脚并排向这边走来,她们都穿着传统的天蓝色连衣裙,头上都戴着白 色的小帽,脸上的表情自足而安祥,背景则是飘着几许白云的碧蓝的天空和一片 广阔青郁的田野。我一下很为那一幅图景而感动,觉得人生需要什么呢,其实就 是这样一种简单、无忧的境界而已。 在春日的阳光里,阿米什人的村庄静谧安详,自有一种其乐陶陶、怡然自得的氛 围。与都市里的摩天大楼、汽油味充塞的大街、夜黑风高的可怖夜晚相比,这里 似乎才显得更是人的家园。人类社会在不断的进化着,但物质层面上的种种变迁 细细想来并非是人的真需要。我们在追求着越来越多的东西,汽车、飞机、空调、 电脑、互联网……,但我们似乎也变得越来越对生活力不从心,我们在占有着的 同时,也丧失着。阿米什人比我们享受着更少的现代文明,但他们并没有比我们 更痛苦,反而显得更从容、更快活、更安泰。 我们回来的时候,正好有一拨人要去附近的一个小河划船,问我们愿意不愿意去。 我跟吴兴涛想都没有想,就跟他们一齐去了。 那小河不宽,两岸茂密的树斜长出来,低垂于河面,给小河平添了几分婉约之美。 有的地段,弯弯曲曲的树根凸现出来,很有情致,又有些沧桑感。不时,一两只 红头的小鸟低低地掠过水面,几分静中有动的韵味刹时飘逸而出。我们随着船一 桨一桨逐流而去,心境安泰舒悦以极。我问吴兴涛是否看过一个叫〖十字小溪〗 的电影,他说,早在国内时就看过了。我又期望地对他说:"你看我们现在的所 在是不是有点〖十字小溪〗的味道?"他当即很有些陶醉地点头道:"的确有点象。 "我说:"人生要面对的烦恼太多了,要是每天都生活在这里,心里就清澈得多。 "他点头道:"是呵,是呵。" 从河边归来,天已是曙色毕现,一两抹火红的晚霞横陈在夕阳西下的地方,显示 着太阳最后的辉煌。有的人已经告辞走了,剩下的人不多。大家围坐在一大堆篝 火边,拿着削尖的长长的树枝戳上香肠或是白白的棉花糖伸到火堆之上慢慢烤了 吃。天穹点缀着晶莹闪烁的星宿,火光映红了人们的脸庞,大家一时都变得言语 不多,似乎在刻意地享受着春夜中篝火旁的融融氛围。 篝火快要燃尽的时候,我们站起来告辞,我跟琳达和凯丽、琳达父母都分别拥抱 了一下,谢谢他们邀请我们到这里,让我们度过了如此美好的一天,然后就与吴 兴涛钻进车内驶上归途。 在车里,我们沉默了好一阵,还是吴兴涛先开口道:"今天真美好。"我说:"主 要是我的心情很美好。"他说:"我也一样。"说完,我们又归于沉默。车窗外不 时闪过加油站和汽车旅馆等有亮点的建筑。我看到吴兴涛的脸部轮廓一副凝思的 样子,问他在想什么。他说,没有想什么。我说:"不可能,看你一副沉思状。" 他说:"算了,今天你兴致这麽好,我不想说晦气的事来扫兴。"我说:"嗨,我 不能忍受人家憋住什么,而偏偏对我说他在憋住什么。你今天不说也得说,说也 得说。"他说:"好吧,希望你不要太在意。我太太已经寄来了离婚协议书,这事 肯定是无可挽回的了。"我听了并不觉得太吃惊。太太在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里享 受着真真切切的爱,又与丈夫远隔千山万水,要她继续着与丈夫的婚姻是很说不 通的。这个结果简直如大江东去,不可遏止。这样一推理,我竟然有些害怕起来。 那我呢,对我的境况难道这个逻辑就不适合了吗?不错,我仍然爱着石坚,但那 种爱的意味已有些空泛,仿佛只是舞台上的表演,而不是生活中实实在在的情形。 石坚有些渺无踪影,那份原本很实在的拥有感已经有些虚浮茫然。我缓缓地对吴 兴涛说道:"其实,你不应对这个结果感到太意外。你这样优秀,不要太伤感于 这件事,而要放眼未来。"他调过脸对我很努力地笑道:"我会的,谢谢你,雨露。 " 到了我宿舍的时候,他熄了汽车马达的火,说太晚了,送我进去。我知道这里一 向是很安全的,我经常夜半归来,从未遇到过危险。但他既然如此坚决,我自也 不能拒绝了他的好意,于是,他便随我慢慢走入宿舍。一路上,大家都没有说话, 彼此沉默着,我觉得有点难堪,又不知道如何排遣。已经到了我宿舍的门口,我 说:"回去吧,谢谢你了。"他不说话,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有些异样的东西在闪烁。 突然,他把我紧紧抱住,我犹如在漆黑的山洞里穿行时被一个狭窄的地段所夹住, 进退不得。但我清楚地知道此刻把我箍住的是他结实的双臂,我不知所措,既不 敢相拒,也怯于相迎。他仍然一声不响地摆布着我的头,然后就把他的嘴唇贴上 了我的嘴唇,很疯狂地吻着我,吸吮着我,而我也不由自主地投其所好地配合着。 这样过了好几分钟,我乘他换气的时候,语无伦次地对他柔声道:"吴兴涛,你 疯了,该stop了。"他痴痴地圆睁双目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爱你,雨露。 "说毕,他放开我,咚咚跑下楼去。 我颤动着尝试了好几次,才把钥匙塞入锁孔,进去后,觉得好象刚跑了一万米下 来,口渴得不行,把冰箱打开,倒了一杯橘子汁,几口喝了,这才觉得有些平复 下来。我坐在餐桌边,想着刚才发生的那件事,有些兴奋,有些愧疚,也有几分 惧怕。兴奋的是,一种久蓄于中的欲望水到渠成地实现了。愧疚的是,我对石坚 终于不忠了。惧怕的是,如果冥冥之中真有一个全能的上帝,那他一定把刚才那 件违背他的道德标准的事看在心里,哪一天给我一个惩罚。那天晚上,我就在兴 奋、愧疚、和惧怕的交织冲突中,饱受折磨,夜不成寐。 ~ 44 ~ 第二天早上,天边才有些泛白,我就起来了,反正躺在床上睡不着也难受。洗了 个热水澡,才稍稍感觉好了些,尽管还是有些浑浑噩噩。我煮了一个鸡蛋,烤了 两片面包,抹了点黄油在上面,就着一杯冷牛奶,早餐就算打发了。之后,我又 做了两个火腿三明治,加上一个苹果,算是中餐。我计划着今天就到学校早一点, 先到机房把这星期布置的作业完成了。机房是二十四小时开放的,我有几次都在 那里通宵达旦地做作业。 昨晚的事依然挥之不去,我仿佛仍旧在余震的纷扰之中。本来,在春日的凌晨骑 车而行,应该是清新盎然的,但我头脑却昏涨难当。 在过一个街口时,我看红灯变成了绿灯,就毫无戒备地骑了过去,刚过了三五米, 只听耳畔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车子撞击声,然后,我就从眼角看到一辆车子旋转 过来。那一刹那真是迅雷不及掩耳,我还来不及考虑如何闪避,就被车子撞跌出 去。倒地后,我本能地爬起来想跑到街边,但刚迈出去一两步,就觉得无力为继, 便倒伏在地,动弹不得。紧接着,就有几个人跑了过来,按住我。其中一个胖胖 的女人柔声说道:"我为你祈祷。"于是,就开始流畅地说了一通万能的上帝呵, 请你保佑这个姑娘平安之类。我觉得整个胸部沉重已极,仿佛背负着一块巨石。 同时,隐痛从背上、左肋、肺部分分明明地泛出。我觉得意识还清醒,于是有了 一点宽慰,因为大脑还完好无损。但我有些担心内脏,身体内部传出的沉重的痛 楚让我有些恐惧。我想,要是今天死了,明天在地方小报上就会增加一则死讯, 而伊大的中国人们便有了一份庆幸,庆幸灾祸没有降临到他们头上,夫妻之间就 多了一个以我为戒的嘱托。至于遥远的故国大约就不免会有几种反应。亲人大恸, 好友痛惜,相识的有些陌生有些芥蒂的大概不至于会拍手称快,但可能会为我的 惨死于美国街头而窃喜,毕竟他们本来有些莫能望我项背,而我终于坠落了。 我没有死,但我会不会残则还是一个问题。如果残了,比如心脏受了重创,比如 肺要切除一半,比如肾破裂了,那我本来很可能有些亮色的一生便从此划上了句 号。作为一个残疾人,我再如何自强不息,终归不可能象一个健康的我那样去生 活,许多已有的可能的幸福都会离我而去,剩下来的就是惨淡冷寂艰辛的一生。 想到漂洋过海到了美利坚居然一事无成就得到了这种结局,一种巨大的悲哀溢满 了我的全身。 然后,我又想这场灾祸会不会是上苍预先安排的,是不是昨晚的不忠而招致的惩 罚。一念及此,一股凉气直贯心头,昨晚的那种隐隐的惧怕变成了很分明的意识。 我总的来说不是一个有神论者,不相信因果报应,也不相信有一个全能的上帝在 遥遥的天际判人间的是非,司地上的赏罚。但今天的灾祸于昨晚的轻狂这两个事 件之间如此紧密的先后联系让我既往的信念在土崩瓦解。这场灾祸似乎在对我进 行着一场严肃而残酷的教育。 但我仍然有些庆幸,除了头脑还完好之外,我的脸庞似乎也秋毫无损。一个女人 尤其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脸面是她生命的一半。如果破了相,即使活着,也已经 等于香消玉殒。我还觉得有点侥幸的是,我没有大出血。以前看到的车祸受害者 几乎都是躺在一片血泊之中,而我没有感到血液溢出我的身体,所以我想我受害 的场面还没有那样恐怖。不仅如此,也许我受的伤只是一点轻伤而已。 我仿佛觉得一辆急救车开了过来,几个人不由分说,就把我的衣服裤子从上到下 几剪刀剪了,然后硬生生把我抬到担架上,送上急救车。之后,一个氧气罩扣到 我的嘴上。在急救车里,我的内衣内裤也被剪刀剥去,一块天蓝色的布取而代之 覆盖了我的整个身体。一个人开始问我的姓名,从哪里来,我有气无力地讲了。 我闭着眼睛惘想着,听着一阵有些噪杂的人声,感到担架又在移动。不一会,我 缓缓睁开眼一看,我已经躺到了无影灯下。一个两腮刮得青青的年轻男人的面庞 出现在我的面前,自我介绍他是医生,一边用手按着我的各个部位,一边问痛不 痛。 弄完之后,似乎大家都走了,撇下我一个人冷清地孤独无力地平躺着。我一刹那 间怀念起出事后的那一刻,那么多人围在我的身旁表示关怀。我真希望刚才出事 时的那个女人手握着我的手为我祈祷,让我至少感到一种被人关爱的温暖。胸口 以下腰部以上仍然感到沉重而伴随着隐痛,我无奈地忍受着,送走一分一秒,希 望有人快点来继续下一检查步骤。一会,一个妩媚的女人面孔呈现在我的眼前, 她问我有没有什么亲友需要通知,我就告诉了她吴兴涛的姓名和电话号码。 一个护士模样的姑娘走过来要我喝一种黄色的液体。我吃力地问她作什么用。她 说,为了CT扫描。并说要一连喝四杯才行。她又说,这种液体当然不好喝,但我 必须喝下去。她把吸管塞入我的嘴里,我就开始喝起来,本来有些戒备,预防着 那味道可能苦涩怪诞无比的,但喝到嘴里,也并不觉得太异常,便当它是橘子汁 喝了下去。 喝完之后,大家又走开了,于是我又归于冷清。不一会,一个男人上来问我有没 有人需要通知,我说已经有人正在帮忙。正在这时,刚才要去吴兴涛电话号码的 那个漂亮女人把一个手提电话递到我的耳际,我听到吴兴涛在那边很焦急地问: "没有关系吧,雨露,我马上过来。"我带着哭腔说道:"头没受伤,四肢没受伤。 "他没再问什么,只叫我坚强一些,等着他来,便把电话挂了。跟吴兴涛打了电 话后,我有了一些踏实和宽慰,一种希望的情绪在心头冉冉升起。我觉得我有了 着落,不至于会再继续在一群陌生人中忍受着苦难。这让我记起了小时候的一件 小事。一天我放学回家,在街头被一群痞象十足的孩子纠缠,当我正在无路可走 时,我看到远处父亲的身影正在奔来,顿时绝望的情绪一扫而光。吴兴涛终于知 道了我的危难,就要来了,这让我回到了小时候那天得救的那种境界。 之后,不断有人前来让我喝那黄色的液体,一直喝到第四杯的时候,吴兴涛出现 了。他过来握住我的手,问我感觉怎麽样,我话未说出,眼泪已涌出眼眶,他忙 对我说:"雨露,不要紧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时一个女医生走过来,给 我听诊胸部。听完了,我看她还是一脸的郑重,急问她:"有异常吗?"她答道: "听起来是正常的,不过还要等CT扫描检查了之后才能最后确定。" 终于,我被推去作CT扫描检查了。一路上,我紧闭双眼,尽量使自己镇静下来。 我想CT扫描检查应该与X光属于一类,并不会为身体增加更多的痛苦,但我仍然 有些莫名其妙的恐惧。我觉得闭着眼睛,一切可能会刺激视觉感官的恐怖客体都 将不复存在,因而我也就可以获得安定。在CT扫描室里,我要被移到一个活动的 平板上。移的人大概意识不到我那时已不能自己活动,问我可不可以自己移过去。 我不耐烦地气绝般地说道:"不行!"于是,两个人提着我躺着的单子的四角把我 提了起来,移了过去。放的时候,我觉得他们不太小心翼翼,我因此受到了一些 震动,一阵钻心之痛顿时袭过心头。躺在那块活动板子上后,头下没有枕头之类 的任何支撑,我仿佛觉得我上了绞刑架。虽然我没有上过绞刑架,但绞死后的尸 体的角度和姿态跟我现在感觉的十分相仿。我躺着,等死一样过了好几分钟,却 不见动静。我痛苦得要命,想起了丘少云的困境跟我眼下的境况真是可以两相比 拟。 正在痛不欲生的时候,有人前来说要开始了。然后我就随着身下的板子往前移去, 听见扩音器里传出"摒住呼吸"的指令,我照着做了;往后移的时候,又听到"放 松呼吸"的指令,我也照着做了。这样没有变化地做了约莫两三遍,我想应该就 完了,不料,我还是没有被卸下。停歇了一会,操作的人又对我说,还必须再做 一遍。这次,我忍不住睁眼看了一眼,只见一个巨筒正把我慢慢地吞噬,吓得我 立刻又紧闭上双眼。但随即我的眼前马上浮现出一幅可怕的图景:火葬场里的尸 体被送入焚尸炉的情景。我顿时不寒而栗。 CT结果出来后,我大大松了一口气,一切都完好无损。医生说,我感觉到的痛苦 当然都不是虚假的,但那痛苦不过是肌肉和软组织受了损伤而已,只需要在家里 静养两三日,便可完好如初。我蓦然间觉得我是涅磐的凤凰,身体的重压感和痛 楚不再具有那种威慑力,我觉得与我曾经缚在一快的巨石正坠落而去,我重新在 蓝天展翅翱翔。 ~45~ 吴兴涛也为我松了一口气。他说,他会负疚一辈子的,如果我真有什么闪失的话。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觉得他与此次事故有直接的关联。我听了心里一热,但却 说道:"与你有什么关联,万一我真残了或死了,我绝对不会连累你。" 正在这时候,护士来为我量血压,并交待一些事项。吴兴涛对我说,他先走了, 晚上再来把我接出去。 护士为我量了血压,对我说血压很正常,并说也许我今天晚上就可以出院。但出 院以前,必须请医生最后检查了,说了OK,才可以办理出院手续。 在医院里躺到晚上,吴兴涛来为我办了出院手续,然后就由护士用轮椅把我送出 门去,吴兴涛再小心把我扶进他的小车。 在路上他对我说,他已经打听清楚,象我这种情况,除了肇事者要负担医疗费外, 我还应该得到一点补偿,不过要得到比较好的补偿,又必须请律师才行,因为整 个索赔过程极为复杂。尤其如果上法庭的话,那么程序就更为繁复。他说,他会 办好此事的,而我的头等大事则是康复,其他的事不要多想。 次日一早,我已经觉得好转了许多,那种重压感已经消失,只是左肋还是疼痛得 很。顾红雨对我说,昨晚我说了无数梦话,好象在呼救,挺吓人的。她说她煮了 一点红枣莲子稀饭,据说对跌打损伤很有疗效。我心中一阵温暖,谢谢了她。我 吃了一碗,味道美极,又止不住再吃了一碗。不一会,听到敲门声,顾红雨去开 了门,对外面的人说了一句谢谢,接进来一篮子花。她对我笑道:"好漂亮呵, 谁送的?"我说:"把花上面的卡片拿下来看看就知道了。"她取下卡片递给我, 我展开一看,是图书馆一齐工作的同事们送的。我对顾红雨说了,她感慨不已, 连连说这些老美还真有人情味。 快吃午饭的时候,吴兴涛来了,他有些气喘吁吁地对我解释道:"本来一大早就 应该过来看你的,因为当助教的两堂课实在丢不开,所以现在才来。"他指了指 手里的两盒饭,说道:"我到龙城那里去买了你爱吃的青葱炒牛肉和公保鸡。"顾 红雨在一旁对我挤了挤眼,笑道:"你们两个好好享受呵,我得去上课了。"说罢, 关门而去。 我一边吃,一边对吴兴涛说道:"受了这场惊吓也好,你看有这麽多人关爱,鲜 花有了,佳肴也有了。"吴兴涛瞪我一眼道:"不要胡说八道,你差点进了鬼门关, 要是进去,再多关爱,再多补偿都毫无意义了。你真是太幸运了,被车撞了,居 然几近毫发未伤,你就当这是上帝给你的礼物,好好谢谢他老人家吧。"我对他 说道:"算了,我都不知道这是上帝在警告我呢,还是在保护我呢。"他说:"当 然是在保护你,换了其他人,非死即残。"我说:"好吧,就听了你的解释,不然 我以后就只有战战兢兢地过日子了。"吴兴涛突然皱着眉头,以一种探询的口气问 我道:"你还真相信上帝的存在?"我答道:"有时候.。你不是也相信上帝吗?刚才 还是你先说什么上帝的礼物呢。"他说:"我那只不过是一个玩笑罢了。"说罢, 他又紧紧追问道:"什么时候你会相信上帝?"我有些尴尬地答道:"恐惧的时候." 他立刻朗声笑道:"这就对了,恐惧是宗教的基础。宗教当初诞生的理由正是人们 的恐惧。现在恐惧仍然扮演着这一角色。生老病死、失业威胁、股市动荡、长夜 难熬、孤独无助都是归依宗教的理由。"我赞同道:"那是的,人们不能不在祸福难 测的人生中去寻找一块岿然不动的磐石。"他不屑的说道:"如果有上帝的话,他老 人家肯定不接纳那些充满了千奇百怪的私欲而寻求他给予如此繁多琐碎帮忙的人。 上帝应该是崇高的,你看他的儿子耶稣都这样崇高。"我愤愤地对着他吼道:"嘿! 你是在骂我。"他赶快赔不是道:"噢,对不起,我哪敢骂你。无非是在为你驱除对 所谓的上帝的恐惧罢了。你看你,刚偶然地遇到一点小麻烦,就开始害怕上帝的惩 罚了。上帝哪会如此虚荣,去管我们这些升斗小民的鸡毛蒜皮的事。反过来说,如 果上帝真愿意管的话,那大到希特勒,小到小偷小盗都不会出现了。"吴兴涛眼睛 朝上瞟了一瞟,又意犹未尽的说道:"上帝其实都是人类自己造出来吓自己的偶像。 "看到他那副得意的神情,我突然产生了跟他斗斗嘴的欲望。在汉诺威时我曾经与 上帝的见证人那个教派的人在一起学习过圣经,听他们谈过种种上帝存在的理由 和证据。我对他说道:"你说上帝不存在,那请你解释一下.我们在宇宙中看见的一 切东西都有一个原因,既然如此,那就必定有一个第一原因,对吧?!"他不以为然的 笑了一下,应道:"那当然,你想证明什么?"我立刻迫不及待地抛出了包袱:"这个第 一原因就是上帝。是上帝产生了宇宙万物。"我以为他一定会一下目瞪口呆,无话 可说。不料他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镇静地回击我道:"假如每件事都必须有原 因的话,那么上帝也必须有原因。假如有的东西可以没有原因的话,那么世界也 可以象上帝一样没有原因。"我于是语塞了,沉吟了一会,看到他手腕上戴着的表, 一下计上心来。又颇为得意地对他道:"你的表是人设计的,表都尚然如此,何况有 着如此森然秩序的宇宙。除了上帝,谁又能是这个万能的设计者呢?!"他宽宏地反 问道:"你难道相信这个并不完美的世界是上帝花了几百万年的时间所创造的最美 好的世界?我真的不能相信,如果你被给予全能全知和几百万年的时间去创造一个 美好的世界,你会容许地震、龙卷风、火山、水灾、癌症、艾滋病、法西斯吗?! "我抿了抿嘴,终于感到理屈词穷了,歪着头对他研究着,问道:"你今天怎麽突然 变深刻了?"他笑道:"我什么时候又浅薄了?"我对他做了一个鬼脸,扬手打了一下 他的肩,道:"你今天是不同,好象整个被什么高人的理论武装起来了。"他噗的一 声笑了出来,道:"你的政治嗅觉还真敏感。我坦白交待,我是正在看罗素的〖一个 自由人的崇拜〗,我所有的论点和论据都来自于他。"我这才出了一口气,说道:" 我说嘛,你本不该这样深刻。嘿,下次来时,把那本书拿来我翻翻。" 他又跟我云山雾罩地说了一通话,然后对我说道:"一点半我还要上课,我得走 了,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办,比如作业之类的,快跟我说。"我马上记起我的确 必须把昨天准备完成的作业完成了,明天就是截止期,晚交了要扣分的。于是对 他说道:"能够帮我做作业吗?"他说:"没有问题,拿给我吧。"他接过那沓作业 后,对我说道:"你今天也别到哪里去,就好好在家静养。现在,先去睡一个中 午觉。说毕,不由我分说,便把我的手逮住,把我拦腰平抱起向我的床头走去。 我没有挣扎,只觉得我仿佛回到了我被人抚爱的小姑娘时代,那时长辈们就是这 样常常把我抱来抱去的。他把我抱上床后,将我的袜子慢慢一圈一圈卷着退去, 然后捧着我的脚道:"你的脚真秀气,真该上〖美腿秀脚〗杂志的封面才是。"我 笑道:"美什么美,臭脚板。"他接道:"是麽,让我闻一闻。"说罢,还不待我反 应,就凑下头去真的闻我的脚,还吻了几吻,然后,说道:"不臭,不臭,是香 喷喷的脚。"我窘得用力挣脱他的手,把脚塞进被子。他贪婪地看着我,说道:" 我真不想走了,就在这里跟你泡一下午。"我急切地说道:"快走,快走,你简直 就是一条大灰狼。"他有些心有不甘地笑着盯着我道:"好吧,我下了课就来,不 要做饭,我买来就是。" 吴兴涛走后,我哪里能够入睡。他与石坚不断走入我的脑海里来。我觉得我已踏 上了贼船,或者被山大王梆到了山上,但我却有些欣喜。我觉得对不起石坚,所 以从心底里希望他在彼岸那端也正有一段美好的艳遇。至于怎麽样最后收场,我 则宁愿在当下现在不去想它。 下午,吴兴涛果然又来了,还带来了我爱吃的意大利通心面。看着红彤彤的通心 面,我心里暖融融的,食欲也一下大振。吴兴涛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我说:"你 是九死一生的病人,要不要我伺候你,喂你的饭。"我温情地看着他,说道:"好 吧,我巴不得饭来张口。"于是,他真的用叉子把通心面卷成一团一团喂进我的 口里。正在这时,顾红雨回来了,我这才不得不装模作样地自己动手吃起来。顾 红雨一开口就叫我张口结舌,她说:"雨露,好福气呵。"还是吴兴涛帮着回了一 句:"要是你出了车祸,可能福气更大。"气得顾红雨瞪眼道:"嗨,吴兴涛,别 咒我呵,我可不敢拿生命来交换。" 吃过通心面之后,我觉得嘴里干渴无比,便叫吴兴涛泡点茶来喝。他按我的指点 在靠墙的壁柜里找茶叶,见有各种茶叶在那里,便问我喝哪种茶。我当即说:" 就喝碧螺春吧。"他说:"还未启封呢。"我嗨了一声,说道:"不管它,人都死了 一次了,有什么好的就享受吧。"那碧螺春本来是留着以应不时之需的。所谓不 时之需就是送礼之类。有很多事,为了表示感激,不送礼好象不足以表达似的。 但这场车祸已陡然间让我觉得人生的短促和生命的脆弱。生命之外的一切再宝贵 都无足轻重。我一死,这个世界对我便形同虚设。 这个月该我住客厅,有顾红雨这个第三者在场,吴兴涛吃完了饭,没呆一会,究 竟觉得有点拘束,便托辞走了。 ~46~ 又过了一天,我感到我已经几乎完好如初,除了肋骨那里弯腰时仍旧有点异样。 于是,我的生活又重归旧轨,上图书馆上班,上教室上课,到机房做作业。 我在图书馆工作的时候,吴兴涛走过来,对我说道,他打电话问了好几个专门从 事伤亡赔偿的律师,最后确定了一个收费较低而声誉又较高的律师。那律师决定 当晚就来对我进行初访,收集一些关于车祸的原始资料,并把一些表格拿给我填。 我对吴兴涛说:"真得对簿公堂吗?"他说:"请律师并不意味着就要上法庭,也 许法庭之外就调解了。"我说:"我真有些怕麻烦,在国内打官司都怕麻烦,不要 说在异国他乡。"吴兴涛说道:"在美国,就得时刻准备着打官司。美国的律师是 世界上最多的,就是因为美国人事无巨细都要诉诸法律。你死里逃生,庆幸自然 应该,但追讨肇事者的赔偿也是名正言顺。你正好乘这个机会,长一点见识,要 在美国生活,就必须知道用法律来保护自己。"我说:"好吧,看来是免不了的了。 " 晚上八点,那律师准时来到,他穿得一身笔挺,个子不高,前额宽宽大大的顶上 都秃了,鼻子有点鹰钩,一看就属于狡猾人物那一类。他先客套了几句,自我介 绍叫摩尔,然后就把一个微型录音机拿出来,说:"你先讲一下事故发生的情形, 我录下来。"我便照他的吩咐,一边在脑海里重温那骇人的一幕,一边就缓缓地 叙述出来。录完后,我又把警察写的现场报告给他过目。他看了之后,说声:" 很好",然后说他也需要一份。之后,他说:"我要了解一些情况,作作笔记。" 他问了当时我过马路时的方位,又问了出事后急救车、警车处理的情况。问完问 题,他开始说他以及他的律师事务所的简况、他们收费的标准、这种案子怎样展 开、理赔额怎样计算、如何落实等等情况。 照他的说法,他先收集了所有资料,便去与那个警察、在场的目击者、肇事人、 肇事人的保险公司联系。由于他的律师事务所的客户也有保险公司,所以,他知 道保险公司如何出牌。当然,肇事者的那家保险公司并不是他们的客户,所以, 他们就可以百分之百地捍卫我的权益。这种案子,如果由受害人自己去与保险公 司打交道,那么理赔的数额就很少。而由律师去办,保险公司则会给得多一些。 道理很简单,律师难对付,所以保险公司不好打发,就只有多付钱。如果这个案 子不用上诉法庭就解决了,那么整个过程就会简短很多。但如果要在法庭相见, 则整个过程就相当漫长,因为法庭的案子堆积如山,必须排长队慢慢等候。至于 收费,如果得不到赔偿,则一分钱不收。有了赔偿,如果是上法庭就了结,则律 师费就是33%;如果直到上诉法庭才了结,则要收40%。我听了之后,心里七上 八下,生怕我先因车祸而遭罪,复又因打官司而受害。我的印象是美国人对律师 的评价并不好,虽然律师阶层是美国社会的精英,美国社会不可能消灭律师这个 行业而仍然可以正常运转。我不由自主地看了一下吴兴涛,顾盼之间意思是要他 为我拿一下主意。吴兴涛马上会意,又问了摩尔先生,理赔的最可能的数额会是 多少,应该包含哪些理赔的内容。摩尔先生说道:"这很不好确定,我要知道肇 事者的保险内容如何,才能知道。比如说,他的保险规定他肇了事,给受害者的 赔偿只能达到两万美金,那就意味着你可以从保险公司拿到的最高赔偿额不能超 过两万。但是,倘若肇事人有房子等其他私人财产,那么他的私人财产也可以用 来赔偿。但是,既然这个肇事人连开的车子都不是他的,住的也是公寓,我怀疑 除了他的保险,你还能拿到其他什么。" 吴兴涛愤愤不平地说道:"那就太便宜他了。"律师笑道:"你们应该感到庆幸才 是,被车撞了,而不至于送命和致残。我做律师三十多年了,象她被车撞了还这 样完好无损,简直就是一个奇迹。"吴兴涛继续愤愤不平道:"他至少应该去蹲几 天监狱。"律师道:"那又怎麽样,石头里反正榨不出油来。"吴兴涛显然不高兴 他以这样的角度看问题,赶快问道:"她应该如何与你配合,才可能得到最好的 理赔结果。"律师说道:"把出事后每天如何痛苦、日常生活如何受影响,心理如 何难受都记下日记。理赔不仅包含实际的医药费用、误工损失,而且还要包含精 神上的痛苦和打击。" 律师走后,我问吴兴涛:"你觉得摩尔先生人怎样?我觉得他看起来有点奸诈, 不知道可靠不。"吴兴涛说:"律师如果忠厚,就必定不能尽职。他精明奸诈,去 为你争利益,岂不很好。"顿了一顿,他又继续对我说道:"不要犹豫了,就请这 人吧。来,先把前两天的日记补记下来,我来帮你记。"然后,他就问我在医院 的种种痛苦、种种感受、出院后的日常起居、精神情绪上的变化等等,一边就记 录下来。记完后,他略有所思地说道:"还有食欲、睡眠没有提到"。我便补说了。 他记了后,又挤眉弄眼地问道:"性欲呢?也没有提到。"我嗔道:"去你的吧, 我本来就没有性欲,出车祸就更没有了。"他说:"这就对了,'更没有'意味着性 欲因车祸而减退。"我无奈地说道:"随你去吧,反正是你写的。"他说:"我不过 是记下来你的感受而已,感受都是你的。"我笑道:"都随你摆布吧。" 他记完后,把日记递给我,要我收好。我一边收了,一边对他说道:"其实,出 了事后,我心情好得很呢。你事事都这样呵护我,让我感到温暖得很。"他抓住 我的手问道:"真的吗?"我看着他,说道:"真的,你对我太好了。"他于是伸手 把我揽了过去,与我深吻起来。我们吻了很久很久,然后,他的手在我的身上试 探着,企图向四处蚕食。我坚决地把他的手推开了,他叹了一口气,又更加拼命 地与我吻了起来。直到听到开门声,我们才猛地打住。 不出一个星期,我的伤痛就完全消失了。想想那天的情景,我可能横尸街头,熟 识我的人可能会在最初的一段日子里仍然记起我,或者至少还可以把我当成谈资 的一个精彩的内容。而过不几天,我肯定就被淡忘了。但今天,我依然还健康地 活着,充满着各种欲望,追求着各种向往的东西。真的觉得生与死之间只有一张 薄纸,一戳就破。你此一瞬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彼一瞬间则可能归为尘埃。 进入二十一世纪的时间已经屈指可数。如果我因为这场车祸就惨死于街头,那我 的生卒年代就会限于二十世纪,那我将不能享有跨世纪的荣幸,就象无数死于一 战、二战、各种内战、区域战争以及成千上万的灾祸中的灵魂一样,止步于二十 世纪,不能看到二十一世纪冉冉升起的朝阳,不能目睹二十一世纪可能会出现的 各种人间奇迹。但现在,我仍然幸存着,仍然完好地幸存着,能够精密地思考, 能够快意地感受,能够无碍地行动,想着这一切,我真的觉得我太幸运了,居然 能够偶然地从死神的怀抱中挣脱出来,重新享受生命的快乐,翻开生活的新的篇 章。 我仿佛一个被惊涛骇浪冲上沙滩的溺水者,苏醒一看,仍旧是蓝天白云,鸥鸟飞 舞,于是幡然悟到,死亡已经交臂而过,生命重又属于我。因而,我更应该珍视 生命,满足生命的渴求和冲动。这种对生命新的认识终于使我放任我与吴兴涛之 间的灵于肉的发展。而顾红雨的行动也让我获得了某种旁证和勇气。 ~47~ 知道我出事后,好多人都打来电话慰问,我都一一告之有惊无险。卞逸飞打了电 话来,我与他聊了很久。本来是他打电话来慰问我的,倒变成了我去慰问他,因 为我的灾祸已经过去,而他的灾祸正在临头。 他的太太与他最近一段时间若即若离,与那个同在餐馆干事的情人似乎也没有发 展到一个新的阶段。卞逸飞就这样与他太太泡着时间,拖延着,似乎还见成效, 至少分离的倾向没有更恶化。如果就这样拖下去,凭着卞逸飞的才干,拿到博士 后在学校里谋一份教职,当个教授,也许他的女人就跟定他了。毕竟那个美国人 只是一个餐馆的招待,与他最初如火如荼的情感终不能在同为天涯沦落人的状态 中永远保持。而做一个教授的太太就要安逸和有身份得多。卞逸飞要保持家庭的 完整的目的最终就可能实现了,虽然不免在自己的婚姻情感史上永远地留下了一 页屈辱的篇章。 为了能在情感上把太太拉回来,卞逸飞最近对太太的关照大大升温,先是为太太 买了一辆八成新的丰田车,继而又为太太买了好几件高档时装。两口子还不时在 周末去看看电影和歌剧。有一天,卞逸飞发现太太的肚子上有些瘀血的斑点,偏 偏那段时间太太又有高烧的症状,他立即有了不祥的感觉。他尽量显得很平静地 让太太尽快去医院查一下。查归查,其实他还是心成侥幸,希望一切都是杞人忧 天而已。孰料结果出来,恰恰证明了他的怀疑是一个确凿的事实。他太太小王真 的成为了一个艾滋病患者。小王知道以后,寻死觅活的,几次差点结束了自己的 生命。而卞逸飞不仅要照顾看护小王,还为自己担忧得很。虽然自己验血的结果 是阴性,但很难说这只是艾滋病毒的潜伏期没有显形性状而已。他一下觉得不仅 这个家在坍塌,而且他注定也随着这个家的沉没而沉没。 我不是一个心理咨询大师,也不是一个牧师,更不是一个洞察人生的哲学大师, 所以对卞逸飞也不能进行什么很得要领的开导。只是反复地劝导他,既然验血的 结果是阴性,就不要疑神疑鬼。至于小王,现在治疗艾滋病的新药层出不穷,很 多艾滋病人都很有活力地活了很久,所以应该对战胜疾病充满信心和希望。 卞逸飞的事让我再次受到震颤。生命太脆弱太不确定。其实在茫茫宇宙中,每一 个人都不过是一粒飘荡的尘埃而已。不论他把自己看得多么了不起,甚至看成世 界的主宰,实质上他与其他的个体都是在无始无终、横无际涯的宇宙中一粒匆匆 流逝的尘埃。因此,显赫、富有、权势、名誉等等都是很可笑和微不足道的。只 要自己在确确实实地享有那一份生命的快乐、平常日子的温馨就足够了。 ~48~ 石坚最近来信有点疏。我既不安又有些释然。我真希望他有一点风流史,能够排 遣生理的、心理的种种烦恼和苦痛。同时,那对我自己不忠的行为也是一种解脱。 石坚极有魅力,男人在情感上的定力一般而言也要薄弱一些,他的周围虽说不上 淑女如云,但一定充满了女性的诱惑。所以,只要我不去约束他,风流自然会降 临到他的头上。但是,我又希望他的风流只是一夜风流,不至于导致他的弃我而 去。离婚既意味着婚姻的失败,也意味着人生的失败,除非那场婚姻让我时时背 负着巨大的苦痛,否则我看不出离婚的根据和理由。石坚最终会来到美国,那是 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我都已经苦苦地等待了快三年了,为何不继续等下去呢。吴 兴涛是一个对我很具有吸引力的男人,但在人类现行的婚姻制度下,我只能选择 一个,而他又来晚了。他对我太好,甚至可以说是有恩,我惟有尽力去回报,即 使回报方式在通行的道德准则下有些荒唐和悖理。 女人回报男人,表面上看上去千差万别,有的缠绵悱恻,有的平白直露;有的纯 情,有的鄙俗;有的崇高,有的低下。但其实大都大同小异,即都包含了性的因 素。女人毕竟处于弱势的地位,大的如权势、金钱一般不能挥洒自如,小的如力 气、汗水也不能轻松操纵,于是便只有女性的柔情和身体可以回报。我觉得我与 其他女人不同的只是在于我在回报的同时还掺杂着我自己的欲念和渴盼。 我和吴兴涛突破最后的界限,或者说我纵容吴兴涛突破最后的界限简直就是一个 宿命的结果。那天晚上,顾红雨与她的导师一齐到纽约开会去了,吴兴涛来向我 告别,他次日要到加州一个实验室去工作一个夏天。 他进了门,热烈地盯着我,我似乎已明白了他将要干什么。果然,我们什么也没 有谈,他就把我抱住接吻,吻了很久,他觉得已经过渡得够长的了,就开始探手 探脚摸我的胸部。我没有拒绝,觉得那时去拒绝很有些伪君子的味道。他呼吸粗 重起来,整个屋子回荡着他的喘息声,我也止不住激动得晕眩。他终于把我抱到 了床上把我按住,然后开始笨拙地解我的衣扣。他的脸看起来很坚毅很果决,一 副义无反顾的神态。我觉得为了这一刻,他已经预谋了很久,已经饥渴难忍了。 而我也妄自在心灵上挣扎和审视了很久,道德的束缚和公众的眼光都已然变成了 相当遥远和模糊的背景,我那时只为我的欢娱而存在。再看他那副斗士的样子, 俨然万夫莫当,谁又敢拒绝他的意志。一个被原始欲望烧炙得火旺的男人,好比 一头凶悍的雄狮。 他把我的衣服一层层剥去,我无声无息地配合着他,把手伸直让他把我除得只剩 下胸罩。那天我恰好穿着到芝加哥跳脱衣舞时穿的粉红色的比基尼,他隔着胸罩 抚摸了我好几下,我猜想他的欲火一定被那个胸罩和他所覆盖的丰乳煽得更旺。 把胸罩退去后,他伏在我的双乳间狂吻了很久,吸吮我的乳头,我有些痛楚,但 有有些快活,我想那就是痛快了。他一边吻着,一边头往下移去,双手开始退去 我的裙子。然后似乎又怕我后悔似的,马上动作连贯地把我的内裤也迫不及待地 也退了。他在我的那个部位摩挲了很久,让我很忘情又很冲动。 我闭着眼睛任他操作,努力去体味他的操作所带来的全部快意。我觉得很舒服和 怡悦,就象在接受按摩一样。当他吻我的敏感的那一点的时候,一种强烈的快感 一波又一波掠过我的全身,同时又隐隐感到峰顶就在咫尺之遥但有始终攀援不上。 他往前移了过来,一边与我紧紧拥抱在一起,一边疯狂地吻我。这时我才知道他 已经自己脱得精光。他摸索着,想进入我的身体。我突然想起了卞逸飞的事,赶 快把身子扭过一边,低低地哀告他:"可以戴上套…套…吗?"他说:"雨露,放 心,我是洁身自好的,除了我的太太,我没有碰过别人。"他也知道卞逸飞的故 事,大概已经猜到了我的疑虑。我又嘱咐他:"千万不要在里面射精呵。"他说: "当然。"说完,他又更加着急起来,我只好用手帮了他的忙。他进入后,我不由 哭了起来。他赶快问我:"痛吗?"我也不回答,只摇了摇头。 我是喜极而泣,仿佛一个在茫茫大漠中跋涉很久而焦渴已极的旅人在仰口迎接着 不期而遇的雨滴。随着他的舒缓有致的节奏,我的感觉一下无形,一下有形,幻 化出许多光怪陆离、难以言表的东西。我上下沉浮,一忽儿象一朵朵云彩冉冉上 升,一忽儿象闪电横贯长空,一忽儿我似乎死了过去,一忽儿我又得以再生。一 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在我的体内激荡、奔突、跳跃······ ~49~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时,已是日头高照。吴兴涛人已离去。他的飞机是早上六点 的,所以他怕扰了我的清梦,一个人静悄悄地离去了。我一晚睡得少有的安宁。 昨晚的事仍然历历在目,那种感觉似乎还清新可触。仔细地审视了那件事的始末, 我没有找到荒唐的地方,但我感到应该为石坚做点什么,以便寻回一点补偿。我 去催促了一下研究生院,石坚的录取通知书已经寄了出去,I-20表也同时寄出。 我的心里有些宽慰,想着石坚来了,我的情感纠葛也就理清了。 期末考试期间,我忙得不分昼夜,吴兴涛不在身边,我一切都必须独立承担,一 下子觉得难以分神,疲惫不堪。我在心里盘算着,考完试后,我的最大心愿就是 好好睡几天、玩几天。 吴兴涛到了加州,几乎天天都给我发电子邮件和打电话,所以人虽然在西海岸, 我倒也不觉得他离得太遥远。反而因为交流方式的改变,每天与他接触的时间增 加不少。他极力怂恿我暑假里到加州去打工,并说他工作的地方就有好几家中餐 馆,生意都很兴隆。我答应着,但也不敢肯定,因为石坚不定这次就办成签证了。 如果那样的话,那他应该会在夏天里来到美国。如果他来成了,我自然就哪里也 去不成,哪里也不想去。越临近期末,吴兴涛越是催我赶快上路到加州。我说还 不敢肯定,因为石坚收到录取通知书后要去办签证,如果办不到的话,那我才可 能到加州。他听了我的这个理由后半天不做声,末了对我说道:"雨露呵,你现 在面临着一个选择,就是在你现任丈夫和我之间作一个选择。我深深地爱着你, 而且也自信懂得如何爱你,如何让你幸福,我希望你能选择我。我想,我们一起 帮石坚来到美国,就不亏欠他了。"我说:"有你这一通表白,我就觉得我这一生 能够认识你是我的幸福,那已经可以让我刻骨铭心了。我是不是最终可以跟你走 在一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彼此间有美好的印象,曾经有过幸福的时刻。 "吴兴涛在那边不甘休地大声说道:"雨露,我是要追求跟你一齐生活,而不是只 是寻求一夜的快活。"我说:"我知道,不是你不可爱,也不是我不爱你。但我是 有夫之妻,而且我也爱着石坚,所以我的选择面临着很多很难委决的因素。" 我心里明白得很,仅仅帮石坚来美国是不够的,如果把他弄到这里,而我又弃他 而去,那么帮他来到美国就不仅不是在成全他,而是在折磨他、惩罚他。石坚并 不是因为美国众所周知的吸引力而到美国,而仅仅是因为我在美国才来到美国与 我团聚而已。如果让他到了美国,又再奉送给他一场破碎的婚姻,那么无疑是把 他抛入了茫茫大海之中。而且,石坚如果不是为了到美国的话,他的人生之路本 可重写,而不至于在等待中蹉跎岁月。我越想越认为与他离婚简直不可能,既荒 唐而又残忍。 主要是我依旧爱着石坚,这是毫无疑问的,我的情感在他和吴兴涛之间徘徊游移, 都发生在他不在我身边的日子里。如果石坚到了我身边,所有的困惑和抉择都将 如残雪在初春的艳阳下迅速消融。 就在我为石坚与吴兴涛的情感取向而烦恼不已的时候,我发现一件更可怕的事情 发生了。我的例假通常是不太紊乱的,这个月却已经晚了十天。刚开始,我一直 在侥幸,我记得很清楚吴兴涛那天的确是体外射精的,而且即使是有意识地想怀 孕也并不容易。但我又担心无心插柳柳成荫。有意识怀孕不容易,不想怀孕却轻 松就怀上了。这样的故事我已经听过许多。我想要是怀孕可就麻烦了,我的身体 吃多大的苦都可以忍受,关键的是要找到一个地方做人工流产不容易。这里很保 守,大概是找不到一个诊所可以做人工流产的,因此必须跑到芝加哥去才能找到 做人工流产的诊所。因为人工流产难,因此费用肯定就昂贵,以前听不慎怀了孕 的王太太说,她花了三百多美元。但是,在这种境况之下,钱已经不再成为一个 考虑因素,再多也得去把这个胚胎拿掉。现在剩下来的最大一个问题就是:谁带 我去呢?吴兴涛人远在加州,找别人又唯恐走漏风声。做了人工流产后谁又来看 护我呢?据说人工流产如小产呢,虽说不是真坐月子,但也必须在家里养几天吧。 种种问题,千头万绪,一齐涌上心头,把我的脑袋想得生疼。那几天真是痛不欲 生。在图书馆上班的时候,著名的学校篮球中锋马修斯来到我工作的台子前,喜 形于色地告诉我,他的那篇论文得了B+,我勉强地笑了笑祝贺了他。几天前, 他曾经来寻求过我的帮助,说他需要写一篇关于环境保护的论文,要找一些资料。 我帮了他,而且又与他讨论了他的论文,当时也不当回事,兴之所至,胡说了什 么,现在也记不清楚了,不想他倒当成回事,还来向我道谢。与我一齐工作的两 个白人姑娘忙不迭地围着马修斯,要他签名留念,我则无动于衷,冷漠地观看着 他们。马修斯走后,那两个追星族津津乐道地讨论着在疯狂二月里全美大学生联 赛中马修斯的上佳表演,并说他肯定会以头轮前几名的身份入选NBA。其中一个 问我:"你怎麽认识马修斯的?"听她的口气,很钦羡我。我平淡地交待了,又回 头去思考那个令我水生火热的问题。 我想,归根结底必须得确定我是不是怀孕了,如果没有怀孕,那么就是虚惊一场, 这场困境不突自破。 我先到超市买了一个一次性使用的怀孕测试器。回到家后,正好顾红雨也在,跟 她虚与委蛇地敷衍了几句,就谎称解手到了卫生间里。我解了小便,弄了一点在 那测试器上,然后就坐在马桶上闭了眼睛默默祈祷,希望奇迹发生,测试的结果 是否定性的。等了约十来分钟,我睁开眼睛,毅然象抽签一样把那测试器拿来一 看,视窗那里变蓝了,结果是肯定性的。我的心顿时往下一沉,人也似乎刹那间 矮了一截。我又努力在马桶上坐了一会,才勉力起来开门出去。顾红雨看着我分 明丢了魂似的,关切地问道:"雨露,你的气色不太好,没有哪里不舒服吧。"我 强打精神露了一下笑脸,说道:"还好,也许昨晚没睡好。" 回到我的房间,我无力地瘫倒在床上,一阵凉意从胸前直贯胸后。不久以前,就 在这里,我曾经无忌地宣泄过我的情欲,除了那个行为直接带来的久违的巨大的 欢乐和愉快,我那时候根本没有考虑到什么久远的恶果。不想关于那场快意的记 忆还鲜鲜明明,报应就接踵而至。难道那双判善恶司奖罚的眼睛一直在高高地盯 着我的行止。想到这里,我不禁不寒而栗。但一想到其他许许多多的人一样在肆 意追求着风流快活却也自自在在,心里又觉得不平。 这样平躺在床上胡想了很久,终究不得要领。于是又心存侥幸起来。那个怀孕测 试器是超市里最便宜的一种,只卖八美元。我从心底里希望它属于假冒伪劣之流, 那么即使我浪费了八美元,我也会犹如获得新生一样,高兴得要死。我决定到诊 所里去测一下,以便得到一个不容置疑的结果。 我在电话簿上查了好久,居然发现有一个组织可以免费测试怀孕与否,于是我马 上打电话预约了时间。 第二天,我按依约到了那里,一个年轻的姑娘很热情地接待了我,先问了我一些 诸如家庭、配偶之类的背景情况,然后以探询的眼光问我是不是会很高兴,如果 我怀孕的话。我迟疑了一下,为难地点了点头。我想我心里的话是写在脸上的, 并不需要太高的智商就可以察觉。我按照指点,在卫生间里接了点小便在一个瓶 子里,然后出来交给了另一个人。 在我等待结果的时候,那个姑娘把我叫到另一间小房子去,告诉我,让我跟她一 齐祈祷。我象一个木偶人似的,就照了她的样子,把手与她对牵起来,闭着眼, 敛着气,尽可能做出一副认真虔诚的样子。她对我说,她说一句,我说一句。然 后她开始富有感情色彩地祈祷起来:"慈爱的主呵,创造万物的主,是你给了我 们每个人的生命,我们才能享受阳光雨露。我们知道,即使是一个最幼稚的生命 都将成长为一个健硕的生命,我们要谢谢您的恩惠,爱护您的创造,维护他的成 长。如果我不能养育他,我也要把他生下来,让其他有能力的人收养。阿门!" 我一边跟着她念,一边感到我好象就在接受严厉的审判。末了,又觉得象是在做 戏,相当可笑,奋力憋住了才没有笑出来。 祈祷完后,她跟我都张开双眼对视着,我看到了一双湛蓝的审视的眼睛,不由愧 疚地俯首下去。她对我说:"露,你知道吗,一个两星期的人类胚胎就已经初具 人形,因此,施行人工流产其实无异于谋杀。"我点了点头,但却在心里想,我 今天为了省一点钱,付出的代价真不小,早知道要在这里接受这种严肃的宗教审 判,我就说什么也不到这里来了。这样感叹自己走错了地方的时候,另外一个姑 娘把与我一齐做祈祷的姑娘唤了过去。 不一会,跟我一齐做祈祷的姑娘走过来高兴地对我宣布:"祝贺你,露,你怀孕 了。"我一听,顿时一种日薄西山、泄气萎缩的感觉电光石火一般横贯全身,但 还是强装笑容地对她说:"谢谢。"她又对我说:"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有什么 困难跟我们说,我们会很高兴帮忙的。" 我记不清我怎麽回来的,只觉得自己的精神象个游魂,身体则象注满了水银似的, 我夹带着心灵的虚浮和身体的沉重回到了我的宿舍。 要还要不要这个孩子,这对于我而言,并不象哈姆雷特在生还是死那个问题面前 那样委决不下。我找不到一个理由我为什么要这个孩子,相反,我可以找到一千 个理由我为什么不要这个孩子。我没有足够的道德勇气和生存力量来迎接这个孩 子。假如我生下这个孩子的话,被毁灭的不仅是我,而且也是这个孩子,我相信 孩子一旦长大了会来审判我的。 另外,我也不能接受我和另一个男人的偶然贪欢与一个抚养孩子的严肃人生使命 之间的这种因果关系。生育与情欲应该是截然分离的,如果情欲的偶一尝试和满 足都会带来生育的不可避免的后果,那女人就真的太不幸了。 罪与罚的问题再次冒出了我的脑海。我有些相信那次车祸仅只是一个来自上苍的 警告,而不是我的幸运了。难道真的有一个在注视人间的全知全能的上帝,我的 一言一行甚至心中所念所欲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我很恐惧,觉得自己真是渺小微 弱,命运操在上帝的手之中,我仅只是一个玩偶而已,既不能抗争,也不能脱逃。 但让我困惑的是,许许多多的人按照通行的道德标准,在堕落、在犯罪、在干着 比我所干的变本加厉的事,怎麽又可以逍遥法外、秋毫无损呢? 思来想去,我只觉得自己无辜不幸。 晚上,我决定给吴兴涛打电话,我不想把责任推给他,也不想去怪罪他,只觉得 他是这世界上唯一可以与我一齐来处置这事的伙伴。用法律术语来表述,他与我 是同案犯,所以我必须与他商量,订立攻守同盟,采取相应对策,把这件事消泯 于无形。 吴兴涛不在家,我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没能找到他。找不到他,找到的欲望就越 强烈。我守在电话旁边,每隔一会儿就打过去一次电话。这样徒劳地试了多次, 他都不在,我沮丧到了极点,但又不可能放弃找他的打算。一直到十二点钟的时 候,他才在那边平淡地应了一声:"哈罗。"我尽量显得很平静地告诉了他我怀孕 的事。他一听,显然有些慌张起来,连连问了好几次:"真的吗?"我有些不耐烦 起来,生气地提高嗓门对他叫道:"你以为我在敲诈你呵!"他才说道:"不要误 解了,雨露,我只是不希望是真的,我不希望你承担这个麻烦。"我问道:"怎麽 办?"他说:"都随你,你只要愿意生下来,我马上可以与你结婚。"我说:"别以 那种怜悯的口气对我说话,我不想要这个孩子,我无法承受因此要面对的一切。 "他说:"反正我的意思是,这件事以你的利益为转移,你觉得怎样做对你最好, 我都会支持你的。"我冷冷地说道:"附近找不到可以做人流的地方,我必须到芝 加哥去做。"他说:"我马上就会来,陪你去。"之后,我开始了絮絮叨叨的哭诉, 直说自己怎麽这样不幸,偏偏上帝盯着我不放。 怀孕被证实后,怀孕的反应也接踵而至。好几次,我都直冲进卫生间,躬着身, 两手扶着马桶,呕吐不停。但我表面上却硬挺着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生怕生过 孩子的顾红雨看出了蛛丝马迹。 我照着电话簿打了好多电话,最后找了一家收费便宜的,但也是三百美金。我想 也就认了,就没有继续寻找下去。 ~50~ 约莫半个月后,吴兴涛从加州回来。我跟顾红雨诡称,我们要到芝加哥玩去。他 眨了眨眼睛,说道:"好好享受呵。"我在心里暗暗叹道:"享受什么享受,去吃 苦受罪。又想怎麽这种倒霉的事她就偏偏可以幸免。"她又说道:"下星期我要去 多伦多开会。"我说:"那你才真是应该享受享受,据说那里的中餐馆价钱又便宜, 味道也正宗。" 一路上,我绷着脸,也不多话,吴兴涛处处陪着小心,生怕哪里不慎又得罪了我。 想想那天晚上的云雨之事、极乐之境,我觉得眼前的气氛很富有嘲讽的意味。 到了芝加哥,正是午饭时分,吴兴涛讨好地柔声问道:"想到哪里去吃饭,我们 干脆去中国城找一个中餐馆吧。听说那里有一家叫"三六九"的饭馆,烤鸭弄得很 好,跟全聚德的可以一比。我觉得吴兴涛其实也可怜得很,此事也不能全怪了他。 我本来也不怪他的,只是在他的面前就不由自主地率直了,把我心中的焦愁都一 古脑尔向他倾泻而出。我牵动一下嘴角,努力显出一点愉快的样子,对他说:" 好吧,就去那里。" 吃饭时,我看着他,自嘲地说道:"这餐饭象不象死囚临刑前的告别宴?"他弦外 有音地笑道:"哪里,死囚是告别人生,走向死亡。你却是卸掉包袱,获得新生。 两者可谓天壤之别呵。"我噗嗤一笑,说道:"你还真会总结,听你这一说,我真 是应该高高兴兴才对。" 按照事前得到的指点,我们在芝加哥西南部找了半天,费尽周折,才找到了那家 小医院。医院门口有三五个人举着牌子在那里静立示威。牌子上写着:"不要谋 杀!""人工流产就是谋杀!""停止谋杀!"等反对人工流产的口号。我对吴兴涛 说:"让他们这一说,我还真象要去杀人放火一样。"前不久,听说在新泽西州有 一个反对人工流产的狂热分子冲进一个施行人工流产的诊所射杀了医生和护士。 想到这一节,我竟然不由泛起了丝丝怯意。吴兴涛安慰道:"不要怕,你又没有 在额头上写着'我要堕胎',不要与他们针尖对麦芒就是。"我对他开玩笑道:"你 可要站在手术室外警戒呵。"他说:"不要太神经好不好,如果当真他们要动手, 我一定舍身而上,就象黄继光堵枪眼那样用我的胸膛来保护你。" 手术前,我填了各种表格,然后就与吴兴涛坐在走廊里等待,等了好久,都不见 动静。正酝酿得急躁无比的时候,终于听到护士叫了我的名字。我立即起身,似 乎就要英勇就义一样随那护士走进了手术室。里面静悄悄的,医生以及麻醉师和 其他辅助人员都还没有到。我想,再有一会儿,我就要躺在手术台上,经受着巨 大的从未经验过的苦痛,金属的器械将要深入到我的身体里肆意翻搅,我真希望 我现在就昏厥过去,以便可要不用面对那个可怖的场面和体验那场翻江倒海的剧 痛。护士看我发怵的样子,好意宽慰我道:"你放心,是全麻,不会太痛苦的, 跟睡了一觉一样。"我忙感激地对他说:"真的吗?那就太好了。" 我在她的指点下,把所有衣服都脱下。我看了还没有隆起的腹部,用手抚摸了一 下,顿时,一种母性油然而生,我在心里默默说着:"对不起了,孩子,妈妈没 法让你来到这个世界上。"虽然,我认为肚子里的这个幼稚的小生命并未具有灵 性,所以也不能称之为人,但我毕竟孕育了它。所以,在将要去掉它的时候,我 的母性不能不被唤醒,一种歉疚的心情升腾而起。 穿上患者的大褂后,我按照护士的指点平躺到了手术台上。这时候,医生以及其 他一干人也走了进来。医生是一个和善的老头子,他走到我的身边,问我感觉怎 样。我说还好。他解释道,这个手术并不复杂,要我不要太紧张。又说,会对我 实行全麻,所以不会有一点痛苦。我显得很热诚地对他说了谢谢。 麻醉开始起作用后,我渐渐沉入了半意识状态,不久就干脆睡了过去。这场睡眠 没有梦境相随,说不上香甜,但却很安详。直到手术完毕后,护士弄醒了我,告 诉我道,一切都进展顺利,我这才傻乎乎地问了句:"手术完了吗?"她笑盈盈地 看着我,说道:"是,完了。"她扶我坐起来,下了地,问我感觉怎样,我说口有 点渴,还有点轻飘飘的。她递给我一杯水,对我说,那是手术后的正常感觉,回 家休息一两天就好了。然后,她又给我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项,比如手术后几天会 有例假现象,不要大惊小怪,就象对付例假一样去处理就是了,又郑重其事地交 待我两个月内不能有性生活,以免感染。我一边听,一边对她非常殷勤地点了点 头。 回来的路上,我虽然觉得身体虚弱得很,但精神却为之一爽,觉得又一场危机过 去了,我的生活又重归风平浪静。吴兴涛反倒显得心事重重,他可能有些茫然若 失,因为连接他与我的那个胚胎已不复存在。我半睁半闭着眼睛问了他在加州那 个实验室工作的事,他显然神不守舍,说话语无伦次、前后不一。于是,我就索 性不再试图与他搭腔,似睡非睡,一路养神,回到了依丽。 那晚,我一人独自呆在寝室里。我暗自庆幸,顾红雨不在,要是她在的话,又得 费尽心神去向她解释到芝加哥玩得如何开心,因而现在才如此疲惫。现在倒好, 我不用向谁装扮,我很累,从头到脚,从身到心都极累,那么我就放放松松地在 家养息吧。吴兴涛把我送到家后,简单做了一些事,比如烧水,扶我上床,又按 我的吩咐煮了红糖鸡蛋,然后征询了我的意见,确信我不再需要什么,才告辞而 去。 第二天我起得很晚,人醒了,但懒懒地不想起床,直到听到敲门声,才起身去开 了门。门口站着吴兴涛,他睁着充满血丝的双眼问我夜来睡好没有,我答睡好了, 却不敢也问他这个问题。他手里提了一大堆营养品,进来后,自己去把冰箱打开 把水果之类的放了进去。我一边回到床边,躺回去,一边终于憋不住问他:"怎 麽,昨晚没有睡好?"他调脸看着我,答道:"是,想了一晚。对不起了,让你吃 这样大的苦。"我听了,白了他一眼,说道:"以后别再提这些了,怪只怪我太倒 霉。" 那天,他陪了我一个白天,以后白天他都过来陪我,但沉默寡言,抑郁寡欢,只 是勤勉地做着吃的,读金庸的武侠小说给我听。他不再跟我进行性与灵的交流。 过了大约一个星期,我觉得差不多元气恢复了,便催他快回加州去,以免惹那边 老板不高兴。 临分手的那天早上,他显得有些郑重其事轻轻吻了吻我,眼睛里有些泪光莹莹, 然后决然转身离去,关门走了。 ~51~ 我当然决定暑假里哪里也不去了,就呆在学校。马克说可以增加我的工作量,我 想那也就足够了,何必东奔西颠的在不确定的状态中去刻意地追求什么呢,寒假 在芝加哥的经历已经给了我惨痛的教训。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下班回来,从信箱里取出一堆信件。其中一封,看笔迹显 然是石坚的,但落款的地址又是广州某旅馆。心里觉得奇怪,急不可耐地就撕开 看起来。 "亲爱的雨露: 我到广州来办签证。成都已经去了很多次,签证官员仍然是那个台湾女人,我已 经与她打过几次交道,相信这次换了签证种类,还是凶多吉少,所以就干脆来广 州美领馆办。" 看到这里,我当下就想糟了,石坚的护照一望而知应该到成都去办,到广州,人 家肯定要拒办。 我又看了下去,虽然不忍看到他几千里路云和月地白跑到那里去。 "我选了一个离美领馆很近的地方,广州医学院的招待所住下,以便第二天一早 好赶去排队。据说广州签证的人很多,晚了就不能赶上当天的面试。半夜两点公 安局的又来查户口,查过之后,就没有再能入睡。也好,本来决定凌晨四点就起 床去排队的。" 我在心里为石坚痛惜起来,千里迢迢颠簸而去,半夜还受到一场惊吓,凌晨四点 就披星戴月地去排队,为的就是一个也许再次破碎的梦。我觉得经历过很多次签 证被拒之后,石坚的确变得既麻木又坚韧,好象一块老牛皮了。 "我刚把签证材料递进去,里面那个穿着低胸女衫的白人小姐扫了一眼,就对我 正色道,我应该到成都领事馆去申请签证。我的申请表格也是成都领事馆发的, 而不是广州领事馆的。我赶快向她出示了我在广州暂时工作的证明,并说明表格 的确是很久以前在成都领事馆领取的。" 石坚也是的,也许男人都是这样,在那种乞怜状态下,居然还有心思观察到人家 穿的是"低胸女衫"。那女人一开始就把他识破,材料大概就会从窗口掷出,我简 直不忍往下扫去。 "那个小姐看了我出示的中文证明后,也不知她看懂没有,居然不再拒绝受理。 但她看了一下后,说,我的担保金太少,到美国后会难以为生的,并很诚挚地加 了一句,她不骗我。我赶紧向她申明,我的太太会帮我的。" 我想完了,连我都是自费呢,要是石坚供出这点真相,就真的到此为止了。 "那个小姐听了我的解释后,走到另一边与另一个美国男人商量了一下,回来后, 她说,就给我签证吧。" 我看到这里,一下子没有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又慢慢平心静气地咀嚼了几遍,才 明白他拿到了签证,随时都可能来美国了。 我呆坐在马桶上,努力地想着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想了半天,也不了然。只觉得 绝处逢生这句话可以表述石坚办签证的历史。只有到了万般无路、危机重重、痛 不欲生的时候,上帝才会显山露水,挥洒他的万能,制造一点奇迹。 我双手蒙住眼睛,泪水夺眶而出,我很有些兴奋难抑,记得当初我拿到来美签证, 也没有这样兴奋。我静静地坐着,直到心境慢慢平复下来,才走出卫生间。那天 晚上我没能合眼,想着最近发生的一切,尤其是想着我与吴兴涛之间的感情纠葛, 我心乱如麻、心潮起伏。 第二天一早,我决定,不管价钱如何昂贵,也必须先为石坚定票,让他尽可能早 些来美,以免发生什么变故。经历过那场车祸,看到卞逸飞以及其他人的悲喜剧, 我已经觉得人生莫测。至于石坚来后,会发生什么,我也只好一任它去,无可奈 何了。我相信,我与石坚都苦苦等待了三年了,相聚肯定会是很幸福的,其他的 种种勾葛和阴影都将因相聚而随风消逝。 ~52~ 再有十分钟,石坚坐的飞机就要降落,而他就要出现在出口。 我手里拿出一大束艳丽的红郁金香,准备迎他上去的时候,献给他。今天的晚餐 也安排好了,就到那家美其名樱花的日本店去,那里的价钱昂贵,但那是依丽城 里品味最高的一家饭店。为了我与他三年苦熬后的重逢,今晚到五星级酒店甚至 到月宫去都是值得的。接下去呢,今晚上我们回到家后怎麽办?按照医嘱,我在 人工流产后至少两个月内不能有性生活,但石坚与我分别三年,一朝重逢,应该 犹如干柴烈火。我苦苦思索着如何去度过这个难关,选择很简单,不是去拒绝他, 就只能迎合他。但拒绝他实在没有一条能站得住脚的理由;迎合他则意味着我必 须再忍受一次莫大的苦痛,而且可能会导致某种不能预期的恶果。 我一边看着窗外正起飞降落的飞机,一边就陷入了惘想之中,三年前来美的情景 以及那之后所度过的岁月和经历乱纷纷地呈现在脑海里。与石坚新婚分别之际, 并没有一点生离死别的伤感,倒反觉得那是一种属于不多的人的一种浪漫,分隔 大洋两岸而可以鸿雁传书、情思不断,分居东西两半球而能够增添对对方的向往, 但我们决没有想到彼此再相聚首会是三年之后,而这三年间的波澜起伏竟是如此 匪夷所思。我不由冲口喃喃说道,以后决不要再如此两地相望了。 石坚所乘的西北航空公司的飞机已经在停机坪上准时降落,出口的门已经打开, 旅客们三三两两、陆陆续续地走出,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一副兴奋的神情,有的 出来后四处张望着,大概在寻找着来接应的亲友,有的则一出来就已有笑脸迎上, 献上一束鲜花,相互拥抱成一团。 我又激动又慌乱,想象着他出来后,我也迎上去,递给他我手中的红郁金香,给 他一个吻,然后就倒在他的怀里嘤嘤地哭泣,为久别重逢,为不在一起的日子里 我所经历的风风雨雨,为那一个个凄风苦雨、形影相吊的夜晚,为我的情欲,为 我的不忠,为了忏悔,也为了以后两人长相厮守的日子。 初稿于1999,10,26 二稿于2000, 2,24 三稿于2001, 8,1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