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古典爱情 夏维东 江一航清楚记得那天早晨他刚起床,突然收到北京总部的急电,说新加坡的业务 出了些问题,新加坡的客户来京要求面见总裁.江一航冲打电话来的总经理莫名 其妙地发了一同火,好像是他把事情搞砸了一样.其实他气愤的并非业务问题, 而是问题出得太不是时候了,因为两天后罗婷要去医院见一个上海来的心脏科专 家,江一航答应要陪她去的.江一航吩咐办事处的秘书订了次日的机票后,马上 去找罗婷. 她站在窗户旁拉小提琴.窗帘内层那薄薄的一袭白纱没有拉开,在晨风中微微飘 动,朝霞染在上面,仿佛空中的一幅血红波浪,而暗红色的琴身就像一块巨大的 凝结了的血块.罗婷那高佻消瘦的身影从江一航所在的逆光位置看来宛若年深月 久,随时都会破碎的剪影. 江一航感到一种莫名的刺痛,一时没有开口,静静地靠在门框上凝望着这个如梦 似幻的女人.他听得出来她拉的是柴科夫斯基"第五交响乐"起首那一段舒缓低 沉得近似呜咽的行板. 罗婷不知道怎么觉察到了他的到来,顿住弓,把琴从脖项拿下来,回过头,蓬松 的披肩黑发随风飘散开来,把那张瘦削的白脸映得触目惊心.她淡淡一笑,指着 素雅的床铺说,江大哥,你坐. 她的床太干净太整洁了,江一航不敢一屁股坐上去,只在床沿搭了点边挨着,望 着罗婷苍白的面容说,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罗婷把琴和收在琴盒里,从床头柜上拿了张纸巾擦着手,嘴角抿了抿,露出两个 浅浅的酒窝,俏皮地说,不知道怎么知道的,反正我就是知道. 江一航心神动荡起来,起身拉住她的手,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吻着.罗婷嘴唇 微微张着,脸色也透出异样的红色,身体不由自主地靠近了江一航.江一航伸手 环住她那盈盈可握的纤腰. 江一航的嘴顺着她的额头而下,吻她眼睛,吻她鼻子……罗婷的脸色愈发红了, 呼吸也急促起来.江一航正待更一步,罗婷忽然推开了他,气喘嘘嘘地说,江大 哥,别,别,我们不,不能…… 江一航叹了口气,呆呆地说,婷婷,我们认识已经两年多了,你为什么一直拒绝 我呢?婷婷,你敢说你不爱我吗? 罗婷忍着没让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流下来.她退了两步,抚着胸口,刚才这番挣 扎已经让她气喘吁吁.她软软地坐在床沿,等定下神来,苦笑着说,江大哥,你 瞧我这身体,嫁给你可就真是"嫁祸于人"了,你,你就当我是妹子吧,大哥. 江一航心疼地说,别说了,你坐下歇歇,我去给你倒杯水来. 望着江一航伟岸的背影,罗婷心中一酸,到底没忍住,两滴清泪无声地坠落下来. 在江一航转身前她已经干净利落地收拾好脸上的残局,他看见的是一张平静地微 笑着的脸. 江一航心里浑浊地叹了口气,把水递给她,然后说起了他明天要回北京的事.说 完,他便紧紧盯着她的脸,他怕看见到她不高兴的表情. 她说,江大哥,你做得对,男人应该事业为重,你要是留下来陪我耽误了生意, 我连看病都不安心的,你放心去吧. 她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悦,这又让江一航感到失落.他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 怔怔地看着她,然后道,婷婷,你能不能不要叫我大哥长大哥短的?叫我一航吧, 好吗? 罗婷喝了口水,低着头不置可否地说,我叫你什么真的重要吗? 江一航头直点,那当然,名不正则言不顺嘛!你张口闭口地叫我"大哥"可真让 我无所适从,不过你放心,我永远都会把你当做妹妹那样呵护,不让你受一点累, 你相信我,婷婷. 罗婷紧紧地攥住水杯,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我知道你对我好…… 他们正说话间,罗婷妈妈买菜回来了.罗婷先看见了,急急忙忙站起身,脸红红 地叫了声妈,江一航局促地叫了声阿姨. 罗婷妈妈含义不明地看了他们一眼,然后不冷不热对江一航点点头,江先生不上 班吗? 江一航嗫嚅道,我,我明天回北京,来,来给罗婷道个别,阿姨有空的话,我请 您和罗婷去北京看看,北京的秋天挺漂亮的. 我倒是有空,罗婷妈妈放下菜篮子,后背对着江一航说,只是恐怕没那个福气. 罗婷脸上挂不住了,喊起来,妈妈,你怎么能这样,江大哥是我的朋友,你怎么 能……这样……对待人家…… 江一航注意到她说话的时候全身颤抖,后面那句话她说得上气不接下气.罗婷妈 妈转过身,快步走到女儿身边,轻拍着罗婷后背,讨好地笑着,瞧瞧,这么大人 还像个小孩子样的,也不怕江先生笑话,好啦好啦,别生气了,妈错了还不行, 我给你江大哥道歉总行了吧? 罗婷没说话,扭身进了房间. 罗婷妈妈赶紧推了江一航一把,低声说,你快去劝劝她,千万别让她生闷气,医 生说她不能生气不能激动,她的心脏承受不了大的情绪波动,要不你带她出去走 走吧,外面阳光很好,对她健康有好处.江一航刚要走,她又拉住他,吞吞吐吐 地说,你记着……千万别……刺激她,她心脏承受不了……你懂吗?你去吧…… 江一航除了一个劲儿地点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心里可怜这个杯弓蛇影的老太 太.其实她年纪并不大,还不到五十岁,可头发都花了,脸上那一道道苦大仇深 的皱纹,使她看来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江一航跟着罗婷走出来,他听见罗婷妈妈在背后微弱地说,你们早去早回,中午 回来吃饭.江一航没敢回头,只是机械地点了点头. 罗婷把头枕在江一航胳膊上,心想,我要是没病该多好呀!上天好像成心要把她 的脆弱显出来给人看,跟她走在一起的江一航是多么高大健壮啊!罗婷决不是嫉 妒江一航的健康,她巴不得他长命百岁哩,她只是觉得自己很苦很可怜:明明有 一个自己深爱的男人,而且那个男人又是如此深爱着她,可她却无福消受.就象 一个晚期糖尿病人,看到面前的一大盘精美的甜点却不敢伸一指头.情形或许比 这更严重,市医院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残忍地告诉她,她任何时候都要保持平 静,情绪上不能有大的波动.罗婷当时冷笑道,您的意思是我最好出家当个心如 止水的尼姑对吧?老太太叹了口气说,也许那是个不错的选择,姑娘,我得对你 说实话,你这辈子不能结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罗婷涨红着脸,咬着牙,最终 还是问了,为什么?老太太把手上的听诊器弄来弄去,说,你不能有性生活,你 的心脏承受不了. 她一直无法启齿把医生的意思告诉江一航.心脏功能的不健全并没有妨碍她成为 一个健全的女人,一般成年女子的欲望她都有.那种欲望在其他女人那里总是与 春天联系在一起,对她而言,那是与死亡纠缠不清的梦境,她渴望进去又害怕进 去.无论如何,她摆脱不了那种欲望,就像她不能摆脱也不愿摆脱江一航一样. 江一航感到罗婷的手用力抓紧了他的胳膊,可是她的脚步却发软,似两棉絮被风 吹着滚动.他伸手托住她的腰,柔声道,你是不是累了? 罗婷觉得被他手掌盖住的地方就象一脉温泉,无数股纤细的热流窜进她四肢百骸, 那种无从把握的快乐令她痛苦得几乎要呻吟起来.她无力地支撑着江一航的大手, 不知道是要推开还是为了抓得更紧一点.她装作挡阳光的样子,手遮住眼睛,不 让江一航发现自己异样的表情,她用另一只手指着街对面的街心花园说,江大哥, 我们去那里坐一会儿好吗? 不是节假日,公园里人不多,只有几个老人像顽皮的儿童一样,不时做个伸臂踢 腿的动作.江一航牵着罗婷坐在石凳上,他自己站立着,俯视着她那张苍白如纸 的脸.那绝不是一张美丽更非性感的脸(那种脸江一航见得多了,多得像苍蝇一 样在他身前身后飞舞),就象一首短小凄凉的歌词,那微弱的尾音一直在他心头 颤抖.他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初次见到她的情景: 两年前他生日那天,他的第X位女友,市歌舞团演员丹丹在白天鹅宾馆为他订了 一桌庆生酒席.只有他们两个人,丹丹聪明得很,从不给江一航接触她闺友的机 会.酒席布置得奢华而又浪漫,尽管羊毛出在羊身上,但她毕竟情愿少买了几样 首饰,所以江一航仍然很感动.当他从孤儿院里出来,走进学校,走进社会,几 经折磨,成为腰缠万贯的青年企业家,谁都带着羡慕的眼神仰望着他:他不仅是 大腕,而且还是帅哥,他要什么没有呢?!如果谁知道他心里想什么肯定觉得不 可思议:他想有人为他过生日.但他不愿把他的渴望明明白白对他曾经有过的女 友们说清.还是丹丹聪明,她从他闪烁其辞的暗示中体会到一个孤儿昔日对生日 的渴望和一个男人今日的失落和自怜.她动用了一切智慧筹办了这个生日宴会, 那些出乎意料的种种细节让江一航心花怒放的同时也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沉重. 就在江一航准备对丹丹作出一个男人负责任的承诺时,丹丹妩媚的一笑打断了他 即将改变他们俩人命运的表白时,她说,一航,节目还没完呢!就见她夸张地拍 了拍手,声音清脆得刺耳,毕恭毕敬的大堂经理应声而来.丹丹打了响指,吩咐 道,可以开始了. 江一航知道她花样多,好奇地看著丹丹和大堂经理,微微笑着.即使他有心理准 备,出现在他眼前的,还是叫他吃惊不小,活脱脱就是一副好莱坞电影中的场景: 他们的专座上方是个小型的舞台,本来幕是掩着的,加上灯光昏暗,江一航都没 意识到舞台的存在,还以为那是一堵黑色的墙壁或是屏风.舞台顶上两侧的隐藏 效果灯突然亮起来,灯光碎玉一般在天鹅绒蓝的幕布上滚动跳跃,幕布突然间如 同海水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居中撕裂,露出水晶宫亮色的舞台,一个身穿蓝色紧身 长裙的女人站在两盆碧绿的君子兰之间,对台下鞠了一躬,说,丹丹小姐要把这 支《良宵》送给他心爱的男友江一航先生,祝他生日快乐.然后她就把琴支在脖 项,眼睛微微闭上. 江一航根本就没听她演奏的曲子,连丹丹在他耳边说什么他也没留神听,他完全 被台上那个突然出现的女人惊呆了. 罗婷见他呆呆地望着自己发楞,脸一热,碰碰他说,你,你想什么? 江一航目光迷迷离离的,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吗?那天,你就像 一条忧伤的美人鱼—— 白光洒在那兰色的裙服上,看来就象无数鳞片在阳光下神话般地闪烁着.她的 脸消瘦苍白清秀,那微闭的双目赋予了整张脸一丝无奈和悲愁,又似在战战兢兢 地聆听来自天边或来自海底的声音,她那微微有些吊起的嘴角似乎又透露出逆来 顺受的外表下暗藏着一份不服气. 《良宵》本是支非常欢快的曲子,可江一航却嗅到一股水淋淋的气息.他忽然想 起上初中时有次去一个女同学家参加生日派对,桌上摆着一盒比盆景还要美丽的 大蛋糕,美丽的女寿星像只美丽的花蝴蝶停留在蛋糕的正前方,白白胖胖的手上 握着一把金黄色的刀子,笑容和刀子一齐定格着,等待桌子四周想起"祝你生日 快乐"的歌声.在欢乐整齐的祝福声中,沉重的孤独从记忆深处迅速浮出海面, 江一航无意识地跟着大家一起唱,眼泪却无法控制地流了出来. 那时他望着台上那个形销骨立着的女人,孤零零地拉着一支喜气洋洋的乐曲,他 不能自制地冲动起来,真想跑上去把她的琴和弓取下来,把她的一双小手包在自 己掌心,亲吻她苍白的脸.他看得太入神了,丹丹由高兴转至惊讶再至嫉妒,丰 腴的脸尖刻起来,嗓子沙哑得如同一堆碎冰的摩擦声,你你你是听音乐还是看人? 江一航不假思索地答道,我在望着她.丹丹沉默了足有几分钟,她粗重的喘息和 琴声混在一起,产生了一种奇异的音响效果,猛地她尖锐的声音脱颖而出,江一 航,你这个花花公子!这么个骨瘦如柴的女人你都津津有味! 琴声嘎然而止.琴仍然僵挺在她细长的脖弯上,弓无力地垂着,她茫然无措地呆 立着,目光掠过台下他们摆着生日蛋糕的桌子,不知道落在何处.她的脸上无悲 无喜,但那无助失神的表情把江一航刺得心痛起来.他可怜巴巴地对丹丹说,你 能不能小声点?丹丹"砉"地剑拔弩张站起来,对台上"哼"了一声,然后指着 江一航的鼻子冷笑道,你们早就勾搭上了,对吧?别告诉我你们是第一次见面! 台上的她如被电击,江一航清楚地看见她握弓的手像一截折断的细长树枝在风中 颤抖着,脸色却突然间红得好似涂了一层厚重的油彩,接着她的身体开始缓缓地 倾斜,多亏了君子兰花盆的支撑才没有倒下去.江一航回头瞪了一眼丹丹,那也 是他最后一次注视这个漂亮的歌舞团演员.丹丹朝蛋糕上吐了口唾沫,然后抓起 鳄鱼皮的小坤包踢踢碰碰地扬长而去. 在大堂经理目瞪口呆的目光中,江一航跃上桌子,跳到舞台上.她摇摇晃晃地站 起来,推开他扶持的手,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向台后走去.江一航毫不迟疑 地跟了上去…… 罗婷任他有力的手掌搭在自己肩头,身体里的血液从被挤压的部位万箭穿心,再 从心脏里射出来击打着她每一根被压抑的神经.她就势依在他粗壮的大腿上,用 呢喃的声音说,我当然记得,我怎么会忘记呢?那天简直像个神话,我们在那种 场合下相识了,那个女孩虽然侮辱了我,可我并不恨她. 江一航说,我也早不怪她了,当你终于接受了我之后,我甚至感谢她:她确实送 了我一件最珍贵的生日礼物. 有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妇搀扶着从他们面前经过,老太太慈祥地对罗婷笑了笑. 罗婷赶忙慌慌张张地直起身,报以羞涩的一笑.目送着那老两口,罗婷转向江一 航道,江大哥,上海的那个心脏科专家真的很权威吗? 江一航竭力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像推销公司的拳头产品,坚定地说,那当然,否 则我低三下四地请他到广州来干什么?我不是给你看过他的先进事迹吗?退休前 他一直是中央首长的保健医生,那还有错!他还是国际《心脏病学》的特约编委 呢!后面那句话是他临时瞎诌的,有没有什么《心脏病学》这份刊物他都不知道. 罗婷的目光还停留在那远去老两口的背影上,出神地说,就算我活不了那么大年 纪,让我┄┄她猛地住了口,紧张地望着江一航,生怕他洞悉自己的心思,她的 意思其实是"让我做回女人也好". 江一航误会了她,以为她担心两天后的会诊,就安慰道,婷婷,你忘了吗?我 把你的病历全部寄给了他,如果他没把握,他大概也不会答应来的,否则不是砸 了他自己的招牌嘛?做医生的比我们商人更看重招牌. 罗婷已经过太多的失败,她对"第一百零一次尝试"早不报什么希望了.她为 江一航的苦心深深感动,并且似乎被他的信心感染了而对两天后的会诊生出些渺 茫的憧憬来,笑着说,希望他把我暂时当作中央首长好好给我治治,我也不要" 万岁",只要让我像个健康人那样痛痛快快活个十年就够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江一航听了却心酸得欲落泪,默然片刻,说,婷婷,我知道你 为这病吃了不少苦,可你不能丢掉信心,精神对于战胜病魔有时比药还重要,我 看过报道,许多癌症晚期患者就因为有强烈的求生欲望,积极配合治疗,最终癌 症奇迹地消失了!你这病跟癌症比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 罗婷双手抱住江一航胳膊说,江大哥,我瞧你都可以去做政治辅导员了!我答应 你还不行嘛!坚决和垂死的心脏作斗争! 江一航听她说得有趣,嘴角带出一丝笑意,却没能笑出来.罗婷轻咬嘴唇,半赌 气半认真,外带撒娇地说,江大哥,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这是最后一次!不管 成不成,你都不要再给我找医生费神了!我知道你有钱,我不是怕用你的钱,反 正我用掉的我今生怎么都还不起了,多一点少一点,对于我的承受力来说毫无分 别.只是我实在对治疗和会诊厌倦透了,你知道吗?每多一次失败,我的心情就 更坏一些,不如随它去落个清净. 江一航点点头,沉声道,我理解你的心情,我就陪你押一宝,我不回北京了,两 天后我跟你一起去见那位专家. 罗婷眼睛亮了一下,当她转向江一航时,她的目光却平静如水,说江大哥,你一 定要如期回北京料理商务,否则我就不去看医生! 江一航抚着她后背说,好好好,我回北京,我回北京还不行吗? 罗婷便没说什么,拉着江一航的手坐下来,欣赏花圃里争奇斗艳的鲜花.阳光下 的花朵灿烂蓬勃,那鲜艳欲滴的颜色是对阳光雨露的礼赞,更是承受之后喜不自 禁的满足.两只斑斓的蝴蝶在花丛中穿梭、嘻戏,罗婷的目光渐渐被它们快活迅 捷的动作弄得凌乱、飞翔起来.那两只蝴蝶最后一上一下停留在一片肥厚的花瓣 上,上面的身体似一片在火苗上方颤抖翻滚的枫叶,尾部却与下面的尾部紧紧黏 在一起,下面的蝴蝶翅膀时而收敛时而伸展,收敛与伸展的频率愈来愈快,竟而 如一只飞旋的陀螺┅┅罗婷感到头晕目眩,脸发烫,赶紧站起来,对江一航说, 我们回去吧. 江一航不明究理,以为她被太阳晒得吃不消,就扶着她往外走.走了几步,罗婷 回过头去,透过江一航宽阔的背弯,她看见那两只蝴蝶双双振翅而起,飞向空中, 很快融化在眩目的光中消失了踪影┅┅ 从公园回去后,江一航留下来吃了午饭.罗婷妈妈比以往热情不少,不过江一航 看得出来她的热情多少是被女儿冷冷的眼神逼的.大体上,面子上还过得去,江 一航没有觉得太难堪.他挺同情这个外表衰老但警惕性极高的老太太(其实她的 年龄还算不上老),同情使他不记恨她.江一航是孤儿,谁也不会比他的身世更 苦,但他感到有一个人比他更苦,就是罗婷妈妈. 新婚第二天,作为"井冈山"副司令的丈夫,归心似箭返回市图书馆的革命阵地 参加战斗,这位副司令对他的战友说朝敌人开枪比对老婆"开炮"有意思得多. 当天晚上他脑袋被子弹削去半边,如果他觉得"开炮"比开枪有意思或许他不会 死得那么快.次日少妇等到的是一具只有一半脸的丈夫,她只看了一眼,就惨叫 一声,吓得昏倒在地.很长时间她的梦是红色的,血从悬挂在空中的血盆大口里 倾泻而下,从黑色的火山口喷涌而出,天上地下到处都是血,无边无际,无处可 躲.这个单调可怕的梦从某一天开始终于结束了,后来她告诉女儿,那一天就是 她得知她怀孕的那天.可是现实中的噩梦并没有中止,甚至愈演愈烈.惨死的丈 夫先是烈士,没几天又成了"罪有应得"的反革命,然后又是烈士,然后又是反 革命┅┅最后什么都不是.在这个颠来倒去的过程中,丧夫之痛反倒成次要的了, 恐惧在每一次戏剧性的反复中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就像她的肚皮一样迅速膨涨, 也许可以说她的恐惧和腹中的胎儿一起茁壮成长.她早产了,不到九个月,她生 下一个不到五斤重的女儿.这个比猫还小的孩子来到人世时,紧闭双唇,没有如 期地对世界大声痛哭.接生的医生不慌不忙地把她倒提起来在她小屁股上拍了几 巴掌,但她是不哭,医生急了,加重手劲又是几巴掌,她紫涨着小脸依然一声不 吭.医生慌了,对孩子的妈妈说,你这孩子怎么比顽固的右派还要顽固,说着将 孩子顺过来抱在怀里把她全身都拍遍了,还是没用.妈妈一直支撑着上半身盯着 女儿的动静,听了医生的话,放声大哭起来.医生哭笑不得,孩子没哭大人倒哭 了,正要安慰几句,就听见怀里的孩子惊天动地地哭起来,医生冷不放被吓得手 臂发软,孩子差点掉到地上,手忙脚乱总算没出大纰漏,但惊出一身的冷汗.妈 妈此时居然笑了起来,不知道是被医生的动作逗乐了,还是因为女儿的千金之哭 而欣慰.医生摇了摇头,笑着把孩子递给妈妈看了一眼说,你们可真是母女连心. 不幸的是,妈妈的欣慰并未能维持多久,孩子不久被诊断出先天性心脏衰弱.当 时医院根本不具备动手术的人力和技术,医院所有能拿手术刀的权威医生那时都 拿着扫帚在臭气熏天的厕所里当清洁工,而这些倒霉的"反动学术权威"是被" 井冈山"司令部从手术室赶进厕所的.这个小猫一样的孩子命硬得狠,尽管没有 任何医疗措施,她还是挺过了危险期,一个月后妈妈将孩子从医院带回家.妈妈 给她起名叫罗婷,没有从父姓,这个对命运充满惊惧的可怜女人只能用这种无力 而激进的方式! 来表达自己的愤怒,无奈,以及逃避. 罗婷妈妈是个美人,即使她现在过早呈现的老态,江一航还是能看出她昔日的丰 韵,并且在她女儿身上忽隐忽现地得到继承. 罗婷懂事以后还有不少胖胖瘦瘦的叔叔们找各种借口上门来,那时外婆还健在. 外婆对那些叔叔们倒是礼貌周到得很,只是妈妈从不给他们好脸色.有一次外婆 劝妈妈什么,妈妈以为罗婷不在屋里,粗鲁地地说,男人害得我还不够吗?我讨 厌男人,拿鸡巴当枪使,到处杀人也被人杀,一个个不得好死,我才不用受他们 连累呢!我只要婷婷就可以了!外婆就象被灌了一大口冷风似的,好久才颤微微 地说,妈对不起你,不该答应那个短命鬼,害了你,你爸也没保住┅┅妈没几年 好活了,婷婷那身体,你带她一辈子可怎么活?妈对你不起,可妈还要求你件事, 别跟妈赌气了,找个好男人照顾你们母女.罗婷听见妈妈淡淡地说,我不是跟您 赌气,我是跟自己跟命赌气,我倒要瞧瞧没个男人是不是就不能活了!我不仅要 婷婷抚养大,还要让她上大学做个体面人. 江一航尽管是后来听罗婷转述,仍然为她妈妈的愤世惊诧不已,也许还不止这些, 她对自己的妈妈罗婷的外婆也有不绝如缕的怨恨,可见她受伤之深深入骨髓,已 成为她生命乃至本能的一部分.尽管江一航对罗婷家史不甚了了(罗婷所知大概 也有限得很,妈妈从不对她说起她来到人世之前的往事,她对长辈们的了解完全 来自于自己的观察,或许说"窥视"更准确些),但他推测得出罗婷母亲所有的 不幸与仇恨都始于那次短暂的婚姻.江一航的专业虽是商业管理系,但他对心理 学有着浓厚的兴趣,儿时的遭遇使他本能地注意并分析周围的人. 罗婷母亲很快就成为他的分析对象,他就象分析一个投资市场一样严密地分析着, 他得出的结论是:罗婷母亲对女儿的爱和对世界的仇恨成正比.她的仇恨是沉重 的,所以罗婷感受到的母爱也必定是沉重的——她别无选择地用病弱的身躯承受 着.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她身体不好,母亲对她的注视与关怀也就更多了,局 外人是无法理解的,江一航却能感受到这对母女间剑拔弩张而又相濡以沫的复杂 关系.在江一航细腻的观察与想象中,罗婷就象一只满身伤痕、掉在温柔陷井里 的兔子,这个小小的陷井为她活下去提供了充分的条件,然而,这个陷井也有可 能成为永远的坟墓.别看罗婷母亲处处容让女儿,但在大问题上罗婷没有多少选 择余地.比如说罗婷想做家教挣点钱,她妈妈死活不答应,说自己的工资足够养 活她们娘俩儿(其实罗婷清楚,如果没有外婆留下的那笔可观的遗产,光凭妈妈 的工资,糊口固然没问题,但绝对拿不出钱给她治病,但妈妈显然不乐意承认她 治病的钱来自遗产.).后来实在是撑不住了,才勉强答应让女儿出去教那些城 市新贵们的孩子小提琴,自己则像个跟屁虫或者一个任劳任怨的老仆人一样寸步 不离地候在女儿身旁.在那种情况下,罗婷别说教琴了,就是随意地和人闲聊也 不可能继续下去,而且她的眼睛充满警惕性地盯着男主人的一举一动,搞得一屋 子的人没人能说句囫囵话.罗婷大发了一场脾气,奈何她妈妈就象一堆棉花,使 多大力气扑上去也是个空.物极必反,罗婷只得采取先斩后奏的方式来满足自己 小小的欲望.那次去"白天鹅宾馆"演出很难说纯粹是为了一百块钱的表演费, 当她背着妈妈走出家门前往"白天鹅"的路上,她就已经有了长大成人的自由快 感,尽管伴随这种快感也有轻微的背叛的痛楚.那次背叛的结果是她遇见了江一 航.这或许才是对母亲最严重的背叛.自从江一航第一次出现在她家,老太太就 变得更阴郁了,如果不是江一航四处花钱拉关系为女儿找最好的心脏科医生,她 是不会对他们的关系优柔寡断的.老太太的心思由此变得深刻起来,搞得罗婷摸 不透她心里想什么,罗婷再不敢有什么过激的行动了.这个老太太作出任何事情 来都不算出乎意料.罗婷无可奈何地对江一航说,我妈就像一屋子的棉花. 江一航却不认为罗婷妈妈像棉花,他觉得这个古怪的老太太简直像根锋利的针, 或者说是藏在棉花里的针,可以将任何饱满的东西刺穿弄瘪.他觉得自己出现得 是时候,他有力量把罗婷从浑浊发霉的暖房里带出去,走向朝气蓬勃的原野.但 他心里也清楚,要做到这一步并不容易,也许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 好像为了证明自己的信心,那天下午吃完午饭后,江一航一直泡在罗婷家里,忍 受着背后芒刺一般的感觉,心里为自己打气:坚持到底就是胜利.罗婷也很难受, 但看得出来她喜欢他留下来,她偶尔递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或者煞有介事 不懂装懂地问一些政治和经济上的大问题,大多数时间她没话找话和她妈妈说话, 可老太太的反应很冷淡.这三个人谁都不好受.其间,江一航的大哥大响了几次, 等到秘书告诉他机票已经定好,他就把机子关掉了.罗婷妈妈可找着话说了,江 先生,是个女的打给你的吧?她说话表情似笑非笑,让人摸不清她对此事的态度 究竟是什么.江一航讪讪地把机子放进腰间的皮套里,说,是我秘书.罗婷妈妈 瞟了女儿一眼,然后挺直腰板,响亮地说,女秘书?现在谁不知道女秘书其实都 是老板的情人,电视上都是这么演的.江一航眼睛盯着地上的一只蚂蚁慢吞吞地 爬着,忽然它想通了什么似的,掉头换了个方向跑得飞快.江一航紧崩着脸一下 子松弛开来,耳边听到罗婷怒不可遏的叱责,妈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江大哥不是 那种人!罗婷妈妈口气一软,以退为进说,婷婷,妈说错什么了?你该为你江大 哥高兴才是,一般男人哪有江先生这么风光的?年纪这么轻就是大老板了,心也 好,跟他非亲非故的,他却为了你付出了多少心力物力,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江 先生才好.罗婷为之气结,一时却又不知道如何反驳是好.江一航就更不知道说 什么了,那只蚂蚁已经消失在他视野.罗婷起身往里间走去,走了几步又折回来 来到江一航面前.江一航慌慌张张不知所云地望着她.罗婷斜瞥着她妈妈,伸手 抓起江一航的手,拉着他离开客厅,走进里面她自己的小房间.她原打算把门摔 上,手搭在门上后又改了主意,甚至还把本来半掩的门完全敞了开来.三人的关 系一下子变得更僵了,连肢体移动时发出声响都觉得尴尬.屋子里一时鸦雀无声, 鼻息却异常粗重,这好像成了他们交流的唯一语言. 江一航实在坐不下去了.他刚站起身,罗婷也跟着他站起来.江一航忍着怒气向 罗婷妈妈告别,说他要早点回去准备行装.罗婷妈妈表情诚恳地说,江先生谁不 知道你是大忙人,"时间就是金钱"这句格言就是专门为你们这些大老板说的, 你别费心思在我们婷婷身上了,我们孤儿寡母的可真报答不了你的厚爱. 江一航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还好罗婷替他解了围,她没 有看她母亲,说江大哥,我送你.她把手臂套在江一航的背弯里,头扬着朝外走 去. 江一航觉得他们迈出的步子一步一步的清楚得像性能不太好的机器人在走路,别 扭得难以忍受.他们没走多远,就听见背后沙哑而急促的声音,婷婷,你给我回 来! 两个人顿时被施了定身符似的谁也动弹不得.江一航不愿回头看那张憔悴乖张的 脸,他发现罗婷耳朵都红了,挽着他的那只胳膊触电般地颤抖着,她终于什么也 没说,只是使劲拽了他一下,江一航猝不及防间被带了个趔趄. 那天黄昏,罗婷就这样顽强而又拖泥带水地走出母亲的视野.江一航听见罗婷妈 妈咕咕哝哝着什么,然后就是压抑的抽噎. 罗婷一直陪着他到他的公寓.一路上,她有些心不在焉. 江一航劝她早点回去,罗婷冷笑道,我都快三十岁的人了,难道连外出的自由都 没有?你难道也不希望我和你多呆一会儿吗?江一航情场的经验可谓丰富,可对 罗婷真有些束手无策,那情形就象面对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他无力地说,婷婷, 我巴不得你不要走哩.他心想:你现在有心思和我谈情说爱才怪! 江一航的房间虽然宽大气派,但陈设很简单,看得出来他没时间打理屋子.角落 里的音响柜上散放着不少音乐光盘,有的还未来得及拆开.罗婷翻着光盘,取出 "梁祝"放进机子里. 第一乐段是"相爱",在明亮如光轻柔似风的琴声里,烂漫的春光弥漫在两人之 间.罗婷眼前老是出现上午在街心公园看见的那两只蝴蝶,他们以花为床,叠合 著连成一体┅┅乐曲从"相爱"过渡到"抗婚",这过程有十来分钟,他们俩居 然谁都没有开口.江一航望着罗婷,可罗婷不知看向何处,她的面色不知不觉中 泅红了.江一航伸脚轻轻碰碰她的腿,问她想什么,罗婷如梦初醒,慌乱地说, 没没想什么呀,我听音乐呗!江一航促狭地一笑,你可真入迷呀你,你说说现在 梁祝到哪一步了?罗婷静神了几秒钟,然后得意地笑起来,再过一分多钟,他们 就要楼台相会了. 江一航站起来把音乐关掉,说婷婷我知道你心不在焉,我能理解,早点回去,你 妈都气哭了,你再晚点回去,不晓得会闹出什么事来,我知道你心里也不好受, 回去跟老太太有理没理道个歉吧,要不然她肯定要恨死我了. 罗婷"呼"地站起来,心内那股莫名的骚动被江一航的入情入理平息了,她以一 种古怪的声调说,你真是我的好大哥.然后就朝外走,江一航急忙跟上去,拉她 手,她勉强一下还是把手交给了他. 江一航开车送她回去.罗婷没有系安全带,眼睛望着万紫千红的夜市,不知道在 想什么.江一航和她说话,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眼睛始终没转过来.专心开 车的江一航不知道,他的脸部清楚地反射在窗玻璃上,夜市是这幅黝黑肖像的明 亮背景.江一航既担心又难过,以往每次他要离开时,罗婷总是这样沉默着,就 像一汪深潭. 到了罗婷家门口,江一航停车准备为她打开车门,罗婷自己推开门跨出来,几乎 贴着江一航说,祝你旅途一帆风顺,处理纠纷一帆风顺. 江一航扶着她的肩说,你后天乖乖地去做手术,手术后乖乖地静养,我很快就回 来看你.对了,我已经把我的帐户号给了院方. 罗婷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点点头说,我会的. 江一航手在她头发上抚摸了一下,就转身上了车.罗婷注视着绝尘而去的车子, 蓄在眼中的泪终于滑落下来. 月清如洗.月白如纸.月明如泪. 江一航在京的商务纠纷处理得不太顺.他在送走余怒未消的新加坡客户后给罗 婷家打了电话.电话是罗婷妈妈接的,那一次老太太丝毫也不刻薄,甚至可以说 相当客气,她告诉江一航,罗婷的手术还没有做,上海来的专家为罗婷诊断后建 议她先服药,观察一段时间后,再作打算,她还谢谢江一航出的医疗费,但她没 有告诉罗婷去什么地方就把电话挂了. 江一航放下电话如坠雾里.他清楚记得他曾把罗婷的病历档案都挂号寄给那位 上海已经退休的心脏科专家,专家看完所有资料后给他回信说他有把握为罗婷做 心脏搭桥手术,江一航这才不惜重金将他从上海请来,他不明白还需要观察什么, 因为已经有那么多的医生"观察"过了.他最后自己开导自己,也许专家另有" 专门"的法子. 稍晚些,江一航又打电话过去,还是罗婷妈妈接的.江一航问了声好,顾不得 说别的就单刀直入说他想跟罗婷说话.老太太正支吾其词的当儿,话筒里突然没 声了,紧接着江一航就听见罗婷气喘的声音,我在哩,昨天我去医院,那个什么 上海专家给我又做透镜又做心电图,然后告诉我暂时不做手术,先吃他配的中药, 观察一段时间再决定是否做手术.江一航急忙问医生有没有说她的身体状况如何, 罗婷说医生给她开了中药,说是能通血健体,其他的他没说什么.罗婷话音未落, 江一航就听见她妈妈在旁边插道,怎么没说?要你静养,不能激动,不能做剧烈 运动┅┅罗婷恼得笑起来,没心思跟江一航聊天了. 新加坡客户要求的价码太高,谈判陷入半死不活的僵持状态,江一航无法抽身 返回南方去见罗婷. 已经两个星期了,罗婷仍处在观察阶段.她的情绪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她兴 奋得象个等待过年的孩子,似乎马上就可以动手术并且能立即获得一个健康的身 体.开始的几次江一航也为她为自己高兴,但她情绪的起落实在太频繁了,于是 他猜测她肯定不时误解了医生模棱两可的意见.他很沮丧,也更心疼她.他暗自 把那个上海专家骂得要死,你他妈的不论有救没救你倒是给句痛快话,老是这么 没着没落地"观察"实在太残忍了. 又过了几天,在江一航软硬兼施的策略下,顽固的新加坡客户终于做了让步. 江一航正准备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罗婷时,她却先打了电话来.她的第一句话是, 一航,我想你,你来吧!我想你! 江一航心想这可真是双喜临门,她何曾如此痴情热烈地对他说过话?巨大的兴 奋和冲动冲昏了江一航的头脑,他忘了告诉她他的商务纠纷已经解决了,忘了问 她她的观察结果,他什么都忘了,只知道傻乎乎地说,婷婷,我的婷婷,我马上 就回到你身边,马上!我这就去买机票,明天你就能见到我了,婷婷! 他吩咐身材玲珑的秘书去订次日的机票,哪怕多花十倍的钱也要订到.秘书以 为广州的分公司又遇到什么大麻烦,同情地看了老板一眼,放下手中的活儿连忙 跑出去,她想不通的是老板为什么还面有喜色,上次他回北京的时候脸黑得经理 们都不敢讲话,连她都有点怕. 江一航在等秘书音信的时候,他才想起来忘了问罗婷专家的诊断结果,有一点 可以肯定,她还没有来得及做手术.也许她是知道了什么好消息,马上就可以动 手术了,等手术做好了,她的身体也就好了,她就可以嫁给我了,她要我赶回去 陪她,她将自己放在准新娘的位置上向我撒娇.江一航一整夜都没睡好,他沉浸 在一个不真实但却异常美妙的梦想中,黎明时分他才半梦半醒地睡去,差点误了 上午十点的班机.如果身边的秘书没有尽责地把他叫醒的话,她不知道要睡到什 么时候.江一航边系裤带边吻玲珑的秘书说把公司和家就交给她了. 飞机在北京起飞时天阴阴的,并且下着蒙蒙细雨.飞机窜进乌黑的云间,底下 什么都看不见了.但飞机抵达广州时,阳光明媚. 江一航见到罗婷时吓了一跳,他未见过她如此性感的打扮:披肩的长发被盘成 一个高耸圆润的发髻,脸上涂了肤霜,于是她的表情有了古玉的质感,嘴唇是红 色的,不知道她是怎样抹的唇膏,本来薄薄的唇显得肥厚,并且鲜艳似乎能滴出 汁来.她穿着一件纯白半透明的低胸吊带裙,同样是白色的内衣隐约可见,她的 肩膀和半露的酥胸闪烁着古瓷的光亮和形状. 江一航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都忘了给罗母打个招呼,直到老太太咳嗽了一声, 他才慌慌忙忙地问了声.罗婷说,一航,你来啦.江一航点了点头,却不知道说 什么好. 罗婷俯身半跪在她妈妈身前,说,妈妈,我让江大哥陪我去取药,去去就回, 您不用等我回来,您先吃吧,锅里的红焖带鱼恐怕凉了,妈妈你吃饭前最好热一 下. 老太太打断女儿的话说,你去吧,我等你回来吃饭. 罗婷站起身,裙子展开来如蝴蝶的翅膀.她在她妈妈的额头亲吻了一下,然后 挽着江一航离开家.老太太被女儿罕见的亲昵动作弄呆了,心里甜丝丝的,当她 目睹女儿的身影走进门前一棵百年老树的阴影,她顿然骇怕起来.那是一种无法 言传的感觉,她想叫回女儿,可已经来不及了.罗婷已经进了车子,她还回头朝 窗户看了一眼,对妈妈挥了挥手. 江一航发动车子,笑着望了她一眼,他看到那双眼睛里闪烁着热烈的光芒,似 两簇蔚蓝的火苗炙烤着他的心.罗婷问他我漂亮吗?江一航费力地蠕动了一下喉 结,但没说出话来,他点了点头,伸手抚摸了一下那瓷瓶一般的裸肩,很烫,好 像在烈日下暴晒了一番的瓷瓶.但她却受寒似地颤抖了一下.车子向前开了一截, 江一航注意到她又朝家的方向看了一眼,他确信她没有看到,因为家已在她的视 线之外.江一航又听见她轻微地喘了口气.她从兜里取出一张纸,撕碎,然后她 摇下窗户手一挥,漫天都是白色的蝴蝶在飞.江一航问她撕的是什么,她说是那 个上海狗屁专家开的药方.江一航心一沉,对那位上海专家未置一词,他怕火上 浇油惹她益发地恼,他甚至都不敢说一些鼓励她的话.他从后望镜看到那些纸片 居然没有飘落下来,且越飞越高,他的车子过了好几条街,他还能看见一只只白 蝴蝶,只是他不能肯定那究竟是蝴蝶还是纸片.到了他下榻的宾馆,他牵着罗婷 的手下了车,站在宾馆门口,下意识地朝后看了一眼.门口正对着夕阳,南国的 夕阳光线依然很强,刺得江一航眼睛发花,他看见满世界都是蝴蝶在飞,只不过 那些蝴蝶都是血红色的.江一航转过身,揉了揉眼睛说,你看到外面的蝴蝶没有? 罗婷几! 乎瘫倒在他怀里清声说,蝴蝶一直在我的心里飞呀飞.江一航拥着罗婷走进大堂, 他看见身穿红马甲衣冠楚楚的男服务员们一个个傻傻地望着他怀里的女人.那些 贪婪的目光就象火苗一样烧沸了江一航的血液,他感到到了血液流动的力量,成 千上万的蚂蚁排成队在一个含糊而又清晰微弱而又强壮的号角指挥下,从心脏出 发,抵达他的小腹和小腹的下面.电梯还没有完全合上,两个人就紧紧地抱在一 起.江一航从没想到罗婷的力气有那样大,他清楚地听见骨骼的响声,不知道是 他的还是她的,也许是他们两个人的,两个人的骨骼同时发出不堪负荷的呻吟. 透过电梯短暂的隙缝,大堂服务员们目睹了春光,后来他们众口一词地说,从来 没见过像他们那样的恋人,恋人都俄疯了似的,抱得那个紧,他们在大堂里都听 得见骨头响.他们从电梯里出来都没有分开,就这么拥抱着在走廊上跌跌撞撞地 行走,完全不顾别人诧异的目光,确切地说,那个时候他们目中无人.进了屋, 周围的温度骤然升高,罗婷的身体似乎被融化了,连腰都直不起来,她就象一朵 春末的花儿飘落在江一航的胸膛,她的脸色更像花儿,比腌制的玫瑰花瓣还红. 那是一种令人疯狂的颜色,那时江一航想到的不是玫瑰,而是处女红.他的手指 没怎么用力,她那件吊带裙便应指而落,罗婷在江一航脱他自己的衣服时,她拿 下了自己身上最后的三点,然后她就象一个老练的模特定定地俯视着躺在床上的 江一航.她的身体是单薄瘦弱的,她的腰真的可用"盈盈一握"去形容,但那一 对小心翼翼翘起的乳房却很丰满,仿佛凝聚了她身体所有的精华和力量.当江一 航将目光从她胸部往下移,移至小腹,那里的黑色火苗终于把他全身的血液烧着 了.他过去曾有过的女人那一瞬间在他脑中飞快地一掠而过,便被烧成灰了,只 有罗婷无比清晰地站在她面前——当他的指头刚刚触及她的身体,她就倒下了. 然后他们就不分彼此了.江一航至死都忘不了,他进入她身体刹那间的情景:她 的脸色突然间变得苍白,就像她撒出车外的纸片,她的手臂痉挛地挥舞起来,就 像两只硕大的翅膀频率极快地扇动着,她的嗓子深处发出一种微弱的颤音,那颤 音越来越响,突然尖锐得像弓在弦上的尖叫,她的脸色在那刹那间由白转红,通 红,宛若即将落山的夕阳.江一航依稀听见她轻轻地说了两个字:蝴蝶.然后一 切都静下来,江一航听见他的心脏就象一面被重重敲击的鼓,表面频率极快地起 伏涨落,他觉得那频率如果再快一点他就要死去了.过了会,他突然有异样的感 觉,罗婷在身下毫! 无动静.他连忙双手撑住床,只见她眼睛睁得大大,只是目光涣散不知道看向哪 里,嘴角挂着宁静满足而又诡秘的笑.江一航感到自己的心脏仿佛突然停止了跳 动,全身变得冰冷.他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探了她的鼻息,他惨叫了一声,跌下床 来.他的最后一声叫喊响得整个楼面都听得见,正在走廊上行走的一个女服务员 失手打碎了盘子里所有的杯子. 当战战兢兢的宾馆工作人员打开房间,那两个人已经是两具裸尸.据法医鉴定, 两人死因相同:心肌梗塞.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