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长篇小说:夏日斑斓   作者:希祥   第一章   一   夜幕垂落华灯初放的一刻标志着省城S市夜生活的开始。绚丽闪烁的霓虹灯 和彩灯将种种大酒店,种种餐馆,种种火锅城,种种歌舞厅,种种夜总会,种种 卡拉OK都蒙上了一层辉煌且神秘的色彩,所有娱乐消费场所门前停放着的种种高 级轿车更显示了一种有钱人或者有权人潇洒的奢华。   夜生活属于他们。   公元一千九百九十五年初夏的这天傍晚,25岁的周翔驻足于新月歌舞厅对面 的一棵靠路边的老槐树下,老槐的伞盖般繁茂的枝叶遮蔽了不远处的路灯光,为 周翔制造了一片不为人注意的孤寂的阴影。隔一条往来穿梭着汽车摩托车自行车 的马路,置身于这片阴影中的周翔将一双歆羡中夹杂些希冀的目光,不断扫视着 步入灯火辉煌的歌舞厅大门的双双男女。歌舞厅门前停放的几辆小轿车中,周翔 认出有一辆是奔驰560。他知道奔驰车很豪华很昂贵很上流,他猜它肯定是一辆 公车,因此他觉得这奔驰一点都不及张老板的奥迪。那辆黑色的跑起来悄无声息 的奥迪100只属于仅比周翔大上五六岁的年轻的张老板。   周翔从裤兜里摸出一支廉价的过滤嘴烟塞嘴里,点燃后深深吸了一口,从鼻 孔中钻出的淡蓝色烟雾丝丝缕缕消散在温馨的夜色里。新月歌舞厅地处S市的A区, 离周翔的家很近,不过两三站路。这儿算不上繁华地段,甚至可以说有点背。新 月歌舞厅的左邻右舍和对面大多是些企事业单位和居民楼。然而说不清什么原因, 新月歌舞厅几乎夜夜火爆,这从歌舞厅一边的停车棚里黑压压一片的自行车和歌 舞厅门口的一溜档次不一的小轿车便可获得这个印象。或许正是背点儿的原因? 周翔这样猜,泡歌舞厅毕竟不同于逛商场。   周翔今天本不该站到新月歌舞厅对面的这片阴影里的,吃过晚饭后,他对每 日不知要吃多少粉笔沫的母亲说他要去找一个朋友,这个朋友三天前答应为他找 个事做,他想今天晚上该去听听信儿。他溜达着去街口搭车,10路车过来时他却 突然改变了主意。   他神使鬼差地来到新月歌舞厅。望见夜色中闪烁着霓虹灯的“新月”二字, 他就恍然这地方自那次破天荒泡过后,便在他的心中深深扎下了根。   新月歌舞厅他是进去过一次的,和邢芬。   那工夫周翔的厂子已经开不出支了,每月的工资是厚厚一摞尼龙丝袜子。那 段时间S市的袜子就泛滥成灾,大街小巷满眼都是兜售袜子的男女。后来裤存积 压的袜子分完了,周翔的厂子就彻底关了门,所有的工人得到一次无限期的假期。 用袜子顶工资的那些日子周翔便很闲在,每天上班点个卯,就可骑车溜出厂,去 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许多工人那时候就在外边寻了事做。周翔天生不会做买卖, 每月当作工资发给的那些袜子他托给一个同事去卖,自己宁可少要点钱。他以为 在地摊上卖袜子是一件很丢人的事。周翔大多时间寻了一些闲在的朋友下围棋和 搓麻将。他是个围棋迷,下得很臭,但很愿意下。他也很迷麻将,他有几个固定 的麻将友,玩得不很大,一晚上的输赢也就是五六张大团结。因为牌友比较固定, 今天入了别人口袋里的大团结明天一般又会回到自己的口袋。这样日日玩下来, 每人的口袋里不会怎样多,也不会怎样少,寂寞和无所事事的烦恼却是排遣了。 周翔一点也不为自己的今后忧愁,他想这样一个大厂,这么多男女工人,国家不 会不管。别人有饭吃他周翔就有饭吃。因而厂里最初发生危机的那些日子,周翔 依旧能活得很自在,很开心。   一日,周翔的一个棋友在终盘数子儿的工夫问周翔想不想去歌舞厅玩玩,棋 友姓吴,是一家叫做《健康》杂志的编辑,不坐班。吴编辑说他的一个朋友给了 他四张“新月”的门票。   “带上你那位相好的!”吴编辑这么说着,塞周翔手里两张宽宽大大的粉红 的票。   相好的就是邢芬。她在一家医院做护士,终日为病人输液打针发药量体温。 她的身上永远散着一股淡淡的标志着她的职业的气味。毕业于S市护士学校的邢 芬一米六五左右的个儿,模样颇标致,皮肤白皙,算得上医院的院花。周翔和她 搞了已有近一年的时间,是通过厂里的一个大姐介绍认识的,毫无浪漫可言。所 有的属于周翔的浪漫故事都将发生在这以后的岁月里。   在周翔的袜厂发生危机的日子里,周翔和邢芬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莫名的危 机。邢芬已有很长时间不来找周翔,周翔几次打电话约邢芬出来玩,邢芬都以值 班或者别的什么事情委婉地推了。“下次吧”,或者“过几天吧”,她在电话里 总是这样回答。周翔实在不明白他和她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在他和她相好的近 一年的时间里,除去有数的几次搂抱和接吻,具有实际意义的事情始终没有发生。 周翔以为这样的事情过早的发生会使真正的婚姻到来时失去它应有的神圣和神秘, 也就少了一份应有的激动。他将所有这些告诉他的棋友吴编辑听时,吴编辑笑他 太不浪漫。吴编辑开玩笑说:“你要是再不采取实质性的措施,相好的可就跑 啦!”   周翔想也好,该和邢芬好好谈一谈了。   这一次邢芬在电话里犹豫了一阵后终于答应了,她说:“好吧,我去。”周 翔想大概是“新月”对她起了作用,“新月”的一张门票就三十呢。周翔没有料 到的是这次泡“新月”,不仅丝毫没有缓解他和她之间的紧张关系,倒反而彻底 毁断了通向婚姻的希望的桥梁。   他和她同时亲眼目睹了一个被称作张老板的大款怎样扔钱。   当周翔和邢芬以及吴编辑夫妇一道通过门厅进入里边的舞场时,周翔只感觉 一片昏暗,只有舞场中央有一小片来自歌舞厅顶端的桔色的光。新月歌舞厅的前 身是新月影剧院,近些年,戏和电影都少有人看,影剧院不景气,便改作了歌舞 厅。昏暗中,随着轻柔如水的慢四舞曲,双双男女搂抱着影子般悠来荡去。就在 周翔眼前的一双男女将脸贴在一起,两人的身子合二为一。空气里弥漫着女人衣 裙里散出的种种香水的混合物。周翔的心房砰然一阵急跳,犹如击响一面小鼓。 这样的场所他还是头一次来,不免有着陌生的隔世之感。   两个苗条的穿湖蓝色服装的歌舞厅小姐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站到他们四人 的面前。   “两位先生,两位女士,这边请!”其中的一个歌舞厅小姐这样说着,将他 们四人领到靠墙边尚空闲着的一处车厢座上。车厢座的中间隔一张茶几。   昏暗中,另一个歌舞厅小姐微笑着呈上手中一直捏着的烫金的食品单。食品 单精致得犹如一份请柬。   “先生,请!”软软的客气的声音。这声音朝着周翔。   周翔只好接下,渐渐适应了昏暗的眼睛溜了一眼食品单。食品单上甜点冷饮 啤酒葡萄酒拼盘一应俱全,价格却是昂贵得吓人。周翔的目光扫来扫去,最终不 敢随便停在某一个栏目上。瞧瞧,一听芒果汁25元!一瓶五星啤酒20元!一个中 拼70元!一瓶中国红葡萄酒40元!一个西瓜80元!天!他衣兜里所有的钱还不够 买半个西瓜。   他好容易克制了自己的惊诧。他不动声色地将烫金的食品单转递给了对面的 吴编辑。   吴编辑不接,就手把它推到邢芬的面前,说声:“女士请点!”一脸的绅士 派头。   身上永远散着医院味道的邢芬今天显得格外动人,她描了眉,抹了熊猫似的 眼影儿,脸颊施了粉饼和淡淡的胭脂,只是嘴唇上的口红描画得稍稍重了些,以 致和身上的一身颇廉价的衣服不很和谐。她的上身是一件浅灰的毛涤西服,领口 透出里边的红的薄毛衣,下身是一条棕色的带暗绿格子的薄粗毛呢裙子。这样的 一身衣服若是在一般的场合或者档次稍稍低些的舞厅里,就很说得过去了,然而 这是“新月”,只要悄悄留意一下周围的太太小姐们的服饰,便会觉出这样一身 衣服多少透出些寒酸来。邢芬肯定感觉到了这点,否则她的颇动人的脸上不会现 出那么一丝窘状。   精美的食品单只在她的手里停留了很短的一刻,便转到开始发福的吴夫人的 手里。   “还是大嫂点吧!”邢芬说。她的描画过的一双细细的眼眉挑起些食品单赐 于的惊讶。   食品单在编辑夫人的手里停留的工夫,那个服务小姐就在一边耐心地等,最 初的微笑早已收起,昏暗里,她的涂了口红的嘴角牵动着一丝讥嘲,仿佛在说: “口袋里没有几个子儿,还想来泡'新月'!”   食品单令吴夫人的额头直冒汗,她朝自己的丈夫瞥一眼,小声嘀咕一句: “真宰呀!”   吴编辑把食品单抓了过去。这球传来传去,看来最终还得由他踢。他是做了 挨宰的准备的,身上装了一张百元大票,以为无论如何这张百元大票够买一回绅 士气派。他仔仔细细将食品单看了一遍,心里一阵发毛,人也好象猛丁矮了一截。   这工夫慢四的舞曲终了,所有的灯一起亮了起来。贴在一起的男女舞伴相继 分开,回到各自的座位,稍事休息一下,准备迎接下一支舞曲的奏响。   服务小姐终于有些不耐烦了,问一句:“看好了吗?先生。”   “就好,就好……”吴编辑的脸上堆着笑,“给我们先来个……”   西瓜二字尚未出口,吴编辑的那个赠票的哥们及时雨般出现了。那是个常泡 歌舞厅的主儿,五短身材,圆头胖脑,一双鼠眼,吴编辑唤他“阿凤”。有着女 人名字的阿凤所以能常泡歌舞厅,是因为他“傍”着一个在S市颇出名的大款。 阿凤所有的在歌舞厅的消费都记在那个大款的名下,除此尚能隔三差五邀一些朋 友来“泡”,借花献佛,反正有那个大款付账。吴编辑夫妇以及周翔和邢芬便能 有幸一睹大款的风采。   “你们都来了?”阿凤用一双鼠眼扫视了一眼囊中羞涩的四位,对吴编辑说, “张老板一会儿就到,我用BB机呼过他了,等他来了,我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他的眼睛落在了吴编辑手中的食品单上,笑笑说:“你们随便点吧,一会儿 我跟张老板打声招呼,记他的账上。”   吴编辑微笑着连连点头,心里长出一口气:他差一点栽了面儿!   吴编辑将周翔和邢芬介绍给阿凤。阿凤很仔细地打量了一眼邢芬,用玩笑的 口吻对周翔说:“你好有艳福哟,摊上这么一个美人儿!”   这一刻刚好响起一支快三的舞曲,来自舞厅顶端的旋转的彩色的光将舞池抚 弄得斑驳陆离,令人眼花瞭乱,仿佛置身于一种神奇的仙境。   阿凤立即朝邢芬弯一下腰,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调侃说:“美人儿,肯赏 脸和我跳个舞吗?”   邢芬的脸红了,说:“我跳不好。”   阿凤眯缝着一双鼠眼,嘻笑着:“哪有美人儿不会跳舞的?”   这么说着,他毫不犹豫地抓起邢芬的一只纤手,把她拉向舞池。他和她很快 就旋转起来。圆头胖脑五短身材的阿凤跳起舞来竟是一把好手,踩着快三的旋律, 他搂抱着邢芬旋转得象是刮起了一场龙卷风。邢芬的带暗绿格子的薄粗毛呢裙子 伞一般被风撑圆,斑驳的光点落在上面,光转伞也转,闪烁摇曳五彩缤纷,煞是 好看。   一曲跳下来,邢芬兴奋得满面通红。她掏出一块手帕不停地擦额头上冒出的 汗珠。   “你跳得真好!”她对阿凤说。   “美人儿,是你跳得好!”他把她送回座位,对吴编辑和周翔说,“你们玩 吧,那边还有几个朋友,我去看看。”   阿凤晃悠着消失在人群里。   服务小姐已经端来了种种食品,摆满了整整一张茶几。甜点饮料啤酒和水果, 应有尽有。既然有大款付款,何不好好享受一下呢?吴编辑的脸上又恢复了先前 的绅士气派;吴夫人小口呷着听装的杏仁露,脸上仿佛绽开一朵鲜花。周翔的心 也踏实下来,他克服了囊中羞涩的自卑,脸上努力现出男子汉的自信。   接下来的一支舞曲是中四,周翔像刚才阿凤那样拉起邢芬的手,步入舞池。 他要找机会对邢芬说几句悄悄话,好弥合他和她之间的莫名的裂痕。   灯光又骤然昏暗下来。周翔的舞技欠佳,在这之前低档舞厅虽说也进去过几 回,但毕竟缺乏经常的操练,跳起来就显得极笨拙。他时常踩不到点儿上,有一 次还差点踩到邢芬的脚上。其实邢芬的舞技也不是很好,但女人全靠男人带,也 就是说女人的舞跳得好与不好全在于男人。这就是有的模样丑陋但舞跳得好的男 人在舞场上倍讨女人喜欢的原因。   和周翔跳舞,邢芬觉得没劲极了,她恨不得这支舞曲赶快结束。她懒懒地应 付着周翔。周翔却兴头十足,他想学着别人的样,将邢芬搂在自己的怀里,以便 身子挨身子,脸贴脸。亲热的企图却遭到邢芬的拼死抵抗。邢芬狠狠瞪了他一眼, 目光中的警告使他不得不收敛起一点迟到的浪漫。   “你到底怎么了?”周翔压低声音问她,“我什么地方错了?”   邢芬不冷不热:“没什么。”   “可你总是躲着我。”   “今天我不是来了么?”   “你来了也总是不高兴……这我看得出。”   “你要我怎么样?”   “你是不满意我了,我知道。”   “……”   “可你总该告诉我什么地方错了!”   “我仔细想过了,我们俩根本不合适……”   “你怎么这会儿才说这话!我们认识了快一年。”周翔的眼睛里闪出些遭了 耍弄的愠怒。   邢芬说:“结了婚还可以离婚呢,何况我什么都没许给你。”   周翔愣了一刻,说:“这么说你今天来这儿就是为告诉我这话的?”   邢芬说:“是你在逼我嘛……”   曲终灯亮。周翔随了邢芬一起朝座位走去时心里发狠地想:我真傻!我早早 睡了她多好!睡了她就是她这会儿跑了我也没白忙一回。   这工夫张老板到了。张老板进来的一刻周翔并不知道这就是张老板,吴编辑 和身边的两个女人也不知道。他们只是随了众人的目光一齐朝舞厅的门口看,一 个30来岁的年轻人,个儿不高,黑瘦,板刷头,上身一件暗红的真丝夹克,上面 有着并不显眼的印染的花朵;下身是一条黑色的肥裤腿的裤子。这个年轻人的身 后是四个年龄在17至20岁之间的妞儿,个个涂脂抹粉,花红柳绿,妖艳非凡。   立时就有几个服务小姐微笑着迎了上去。   “张老板来啦!”   “张老板这边请!”   张老板也和她们打着哈哈,调侃两句,彼此极熟的样子。她们将张老板和张 老板带来的四个妖艳妞儿领至车厢座对面的一间包厢。包厢的门口垂挂着一块深 色绣花的布帘儿。布帘儿隔开的就是另一个天地了,无论怎样缺乏想象力的也能 构想出里边的情景。   阿凤出现在周翔几个人的面前,他对吴编辑说:“张老板来了,我带你们去 见见他。”   于是周翔和吴编辑以及两位女士一道随了阿凤贴着舞厅的边,绕了一个圈, 来到张老板所在的那个包厢。   有女孩儿的浪笑声从里边传出。   阿凤喊了一声“张老板”,张老板就从里边钻出。   “阿凤呀!”张老板微笑着,嘴里喷出浓重的酒气。他肯定刚从哪个酒楼里 出来。   阿凤就将身边的吴编辑周翔之流一一介绍给年轻的张老板,他说他们几个都 是他的朋友。   周翔几个就都对张老板报以敬仰的微笑。   张老板抓住每个人的手依次摇了一遍,只是邢芬的手在他的手里多停留了一 刻。   眼尖的阿凤就不失时机地对张老板说:“这美人儿舞跳得怪好呢!”   张老板笑笑说:“好啊,一会儿我请这位美人儿一块跳一曲。”   邢芬的脸一红,说:“张老板有那么多舞伴,哪儿还用我陪呀!”   这时包厢里传出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张老板,快来呀!”   张老板就挥挥手,说声:“好吧,你们好好玩,想吃什么随便点,记我账 上。”   灯光下,箍着张老板左手中指和无名指的两枚戒指泛出一道炫耀的光。   张老板食言了,他始终没有过来邀邢芬一块儿跳一曲。那四个妖艳的妞儿把 他缠得死死的。倒是阿凤和邢芬跳了一曲又一曲,直跳得邢芬气喘吁吁,汗流满 面。她起伏着高耸的胸脯,眼睛变得异常明亮。   吴编辑搂着发福的夫人也频频下舞池操练操练。周翔自和邢芬跳过那曲后, 就借口跳不好,再不动窝,孤寂地守着一堆尚未消费完的食品。他的目光透过双 双搂抱在一起的舞男舞女的缝隙,寻找追踪着邢芬的身影。他用刻毒的目光将邢 芬的衣服一件件剥光,随后想象着这裸体的邢芬被他紧紧地压在自己的身下…… 他感觉浑身的血液沸腾起来。我真傻呀!他咬着牙再一次对自己说。   这一瞬间,他仿佛明白了一些什么。   10点钟以后,开始了卡拉OK。张老板带来的四个妖艳的妞儿出尽了风头,她 们轮番登台,手握麦克风一展造作的歌喉。每个妞儿唱完一曲,张老板都令服务 小姐送上一束鲜花,鲜花里夹一张新崭崭的百元大钞。四个妞儿在百元大钞的鼓 舞下,愈发吼得起劲。你唱完我唱,我唱完她唱,车轮般旋转往复,百元大钞也 就流水般流入四个妞儿的衣兜。人们用疯狂的掌声为张老板的一掷百金的豪气喝 彩。   周翔几乎看直了眼,他还是有生第一次目睹这样的场面。瞧瞧,人家张老板 这日子过的!钱多得当废纸扔啦!他想起自己衣兜里的几张皱巴巴脏兮兮的刚够 买半个西瓜的票子,心底里就愈发涌起寒酸和自卑。   张老板使他看到了一种陌生的全新生活,这生活令他羡慕,令他妒嫉,令他 可望而不可及……   接近午夜时,周翔和邢芬和吴编辑夫妇随着因为娱乐和消费而尽现倦色的男 女们一道涌出新月的大门。   马路上空荡得有些清冷,几乎看不见路人的踪影,只有忠实的排列规则的路 灯耐着性子放出孤寂的光。偶尔一辆晚归的汽车沙沙驶过,为这空荡的马路带来 一丝短暂的生机。   在新月歌舞厅的门口,周翔、邢芬和吴编辑夫妇又一次和张老板握手,随后 目送张老板和四个妞儿钻进属于张老板的一辆黑色的轿车--奥迪100。   奥迪100冒一股烟,很快消失了。接着轮到和阿凤告别,阿凤骑一辆新崭崭 的蓝色的金城铃木,脚一踹,就放出一串欢乐的响屁。   分手前,阿凤对吴编辑也对周翔说:“张老板很够意思的,以后你们有什么 事尽管说。”   吴编辑和周翔就不住的点头。   周翔说:“以后肯定有麻烦张老板的事。”   阿凤说:“那好吧,再见!”   他朝众人招招手,意味深长地最后看一眼邢芬,随后加了油,蓝色的金城铃 木就箭一般窜了出去。   ……   那以后,周翔再没有来过“新月”,再没有见过张老板和阿凤。匆匆一面之 交,他甚至不知道阿凤的职业,不知道张老板究竟经营着一家工厂还是一个商行。 他知道的只有一点,那就是阿凤和张老板的关系很铁,张老板很有钱,也很大方。 “张老板很够意思的,以后你们有什么事就尽管说。”阿凤的这句话时常在他的 耳边响起。   周翔今天所以突然改变了主意,没有去答应为他找个事做的朋友家,而是鬼 差神使地来到“新月”,正是因了阿凤的这句拍胸脯的话。他想在“新月”说不 定会寻见阿凤或者张老板。他想如果把他眼下的处境如实地告诉阿凤或者张老板, 他们肯定会帮忙。在张老板的工厂或者商行里随便做点什么,只要能按月开支。 他想依了张老板一掷百金的豪气,在他的工厂或者商行安排一个人应该不是什么 难事。   他没有寻见属于张老板的那辆黑色的奥迪,停着的一溜摩托车里,倒是有几 辆是金城铃木,甚至有一辆是蓝色的。新旧的程度好象也和阿凤的那辆差不多, 但他仍然不敢断定这就是阿凤的。现在摩托车太多,他没有记下阿凤那辆车的牌 照。当然他可以进里边去寻,但那需要破费30元买一张门票。他觉得没有这必要。 现在每一张大团结对于他都至关重要。   一支烟将要抽完时,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驶向“新月”的门口,打了一个倒 车,挨着那辆奔驰停了下来。周翔仔细看,是伏尔加。车上下来二男一女,一个 男人是司机,他的手里悠达着一串车钥匙;另一个男人有五十出头了,腆着个啤 酒肚,一双撇来撇去的八字脚,女的颇年轻,三十来岁,最多不会超过三十四五。 那女人穿一条柔软的裙摆绣花的白裙,上身是一件苹果绿的短袖衫,不很长,卡 腰的那种。她挽着啤酒肚男人的胳膊,脚下的一双砖红色半高跟皮鞋在“新月” 的门口踩出一串春风得意的响。周翔猜这啤酒肚男人是哪个公司的经理,身边的 这个苹果绿十有八九是他的“小蜜”。   又有两辆摩托车相继驶到“新月”的门口,一辆野狼一辆白鲨,车后座坐着 的妙龄女郎一律用玉臂揽着车主人的后腰,并将脸紧紧贴在车主人宽阔的后背上, 一副幸福得快要晕过去的样子。   周翔妒嫉得直往肚子里咽口水,他想什么时候我能拥有这么一辆车呢?也带 上这么一个美人儿,突突突放着响屁满街兜风。   他从裤兜里摸出第二支劣质过滤嘴烟塞嘴里,他想抽完这支烟若是还等不来 阿凤或者张老板,他就改日再来。他知道“新月”是他们常泡的一个地方,今天 不来明天来,总有寻见他们的时候。   好一会儿不再有小轿车和摩托车驶来,仿佛该来的已经来完了。周翔发着狠 抽烟,心里决定烟蒂一丢即刻就走,决不再多等一秒钟。他的腿已经隐隐有些发 酸了。   就在这时,一阵沙沙沙响,旋即他的视野里出现了一辆黑色的轿车,减了速, 正缓缓地拐着弯,驶上“新月”门前的那块停车场。周翔愣怔了一下,但马上他 辨出这是一辆奥迪,极像或者说就是张老板的那辆。他所以不敢肯定不敢立刻跑 过去是因为同样的原因:他没有记下张老板车的牌照。他感觉自己的心扑扑跳, 倒仿佛要去见的是一位女人或者哪个政界要人。   周翔耐着性子躲在这不为人注意的阴影里,他扔掉烟蒂,又用脚蹍死。他的 眼睛死死地盯着奥迪车的车门,他想只要张老板从里边一钻出,他就立马跑过去。   奥迪车照例打一个倒车,挨着刚才的那辆黑色的伏尔加停稳,旋即后边的两 个车门几乎同时打开,从里边一左一右钻出两个男女。周翔一下子就认出了这个 男人是张老板,个儿不高,黑瘦,板刷头。张老板下身依旧一条黑色的裤腿肥肥 的老板裤,上身是一件质地极好的花短袖衫。   周翔跑了出去,跑到马路的中间,小心地避开飞速驶过的一辆中巴,旋即接 着跑……猛丁,他像是被谁拽了一把,停了下来。他的一直紧紧地盯着张老板的 目光这一刻移到了张老板身边的那个女人身上。这个年轻的女人他熟悉得不能再 熟悉了,尽管她今天穿了一件时髦的质地颇好的腰间系带的连衣裙。连衣裙白色, 上半截蝙蝠衫样子,宽宽大大。连衣裙的前片儿和后片儿各是两只印染的黑色的 蝴蝶,蝴蝶大大的,展着翅膀。无论从前边看还是从后边看,随着衣裙的摆动, 那黑色的蝴蝶就仿佛真的翩翩欲飞,飞到空中。   是邢芬。周翔猜她身上的这件有着两只黑蝴蝶的蝙蝠衫样子的连衣裙至少在 三百元以上。他一点都弄不懂邢芬怎么会出现在张老板的身边,和她彻底分手的 这段日子他没有她的一点消息。   一扫昔日寒酸样的邢芬右臂挎一只小巧的红色真皮包,左臂挽起张老板的一 只胳膊,雄纠纠朝“新月”的门厅里走去。   周翔目送着他们,目送着翩翩欲飞的黑色的蝴蝶。他的脑中急剧地闪现出先 前的那一幕,闪现出肉头肉脑的阿凤搂抱着邢芬旋转的情景,闪现出张老板在那 间垂帘的包厢外边和他们每一个人握手的情景……他终于有些明白了,在他和她 彻底分手的日子里分明发生了一个可以写进小说的故事。   新月歌舞厅的霓虹灯落在了他的身后,他拖着倦乏的双腿朝家走,心中翻卷 着复杂的说不清的滋味。他后悔来了这,现在就是张老板每月给他一千元他也决 不会为他做事。决不会!他在心里响亮地说出这三个字。   二   在周翔忙着找事做的日子里,周翔的母亲,那个每日不知要吃多少粉笔沫的 43岁的女人也忙着。她在为自己物色一个将能为她未来的日子带来幸福的伴侣, 换句话说,她在找一个合适的男人。她的男人也就是周翔的父亲半年前将半瓶68 度的衡水老白干灌进肚里后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他死于突发性脑溢血,一种根本 来不及抢救的病。   周翔的母亲只大周翔18岁,所以只大18岁,只因为事实上周翔的母亲并不是 周翔的真正的母亲,周翔的父亲也不是周翔的真正的父亲。周翔的真正的父母在 省城S市的西南,一个相距320华里位于太行山东端的Z市。周翔的真正的父亲是 周翔的死去的父亲的哥哥。周翔的真正的父亲所以舍得将当时已经5岁的周翔过 继给自己的弟弟,是因为周翔的上边尚有三个能吃能喝且裆里长着把儿的娃崽。   或许是因了职业的关系,43岁的女人至今细皮嫩肉,但决非文弱。她身高1 米63,女人堆里算是中等稍稍偏高的身材。她有一双粗粗的结实的小腿,脚板宽 宽大大,同样号码的瘦型鞋就不能享受。她的臀部肥厚圆滚,充斥着颇具性感的 弹性,穿在身上的裤子时常被绷得紧紧的,让人暗暗担心它什么时候会突然被撕 裂。也许是她没有生养哺育过孩子的原因,43岁女人的双乳至今丰满而坚挺,这 也是她在颇多的人生遗憾中,唯一能骄傲于人的。无论是在她的那所小学,还是 在街上在商店在家里,她总是将她的腰板挺得直直的,因而她的胸部也总是高高 的,仿佛时刻在炫耀着自己的家珍。   周翔父亲的猝死对于周翔母亲来说是一次人性的解放,更是一次人生的转折。 不能生儿育女的原因在于周翔的父亲。这个受过中专教育的来自Z市的知识分子 在婚后的诸多年月里,坚持不懈地接受着恢复生育能力的治疗,鹿鞭虎鞭之类的 东西消耗了他的不少积蓄,但最终没有给他带来半点希望。是爱情的力量和传统 的道德将周翔母亲牢牢拴在周翔父亲的身边,对于一个健康的有着正常的生育能 力的女人来说,那是一种崇高的牺牲。她几乎从未享受过性的快乐,性的欲望被 残酷地扼杀在漫长而乏味的家庭生活中,属于女人的神经变得麻木了,若不是周 翔父亲的猝死,这根神经将继续麻木下去,直至她的皮肤变得松弛,头发变白, 脊背变弯……   周翔父亲的死使她有机会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她没有怎样后悔自己的过去, 抛弃自己男人的事她无论如何做不出,她只是惊诧自己作为一个女人的意识的萎 缩,这许多年里,她竟然毫没有生出过非份之想,从没有想到过偷情之类的事情。 她的学校里的一个教语文的男老师曾多次传递了要和她“好”的信息,有一次甚 至大胆地塞给了她一张条子,要和她在一个他选择好的时间和地点进行约会。她 差一点儿将这张条子交到党支部,她觉得她的人格和自尊都受到了一次侮辱。她 的冰清玉洁拒那个男老师,以及所有对她的一双丰满坚挺的双乳和充满性感的肥 厚圆滚的臀部有着兴趣的男人们于千里之外。43岁的女人想起这件事时破天荒第 一次有了一种属于女人的虚荣的满足,那毕竟是一次男人对她的爱慕的表示;与 此同时,也就破天荒第一次有了一种隐隐的内疚,她觉得那工夫的她很对不起那 个语文老师。   性的复苏于这个43岁的女人来说过于迟缓了些,但一经复苏,就爆发出连她 自己也始料未及的巨大活力。她觉得她还年轻,她觉得一切都还来得及。她完全 有理由在今后的生活里享受一个女人应该享受的一切。   于是她匆匆忙忙迫不及待地开始了寻找男人的工作。不断地有人为她牵线搭 桥,她也就不断地满怀希望地去和一个个陌生男人见面。   一个有着连鬓胡子的45岁的汽车司机很中她的意。此人结过婚,离了,一个 就要考大学的女儿判给了他的前妻。汽车司机所以中她的意,是因为他身材高大, 粗悍,又生着很具男子气的密密的连鬓胡子。她想他“那事”一定很行。相识一 个星期后,她就把自己的几乎还属于处女的身子交给了他。   那是一个周末的晚上,汽车司机的家里。这套两室一厅的留下过汽车司机前 妻印迹的屋子有些杂乱肮脏,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令人颇不舒服的怪味, 那里边有着从阴湿的角落散出的潮霉味,有着脱下来团在角落里的脏衣服和臭袜 子味……   生着连鬓胡子的汽车司机为她沏了一杯茶,端给她。她站起身去接,他的那 只没有端杯子的胳膊就顺手将她揽到他的宽宽的怀里。那是个突如其来的动作, 甚至可以说有点粗鲁,换了往日,她会即刻挣脱,甩他一记响亮的耳光。然而那 一刻她一动都没动,心里出奇地平静,仿佛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下并一直暗暗 期待着。她闭上了眼睛。一股区别于过去丈夫身上的属于男人的浓烈气息铺天盖 地向她袭来,这股气息她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他把她箍得很紧,仿佛在显示 他的男人的力量。他把他的温热的舌头伸进她的嘴里,她的骨头就渐渐地酥软了。 最初的令她稍稍有些恶心的口臭消失了,或者说再也感觉不到了。   45岁的汽车司机放下手中的茶杯,开始解她的衣服的扣子,只短短的几秒钟, 他就把她扒个精光。她没有故作羞状,用手去捂自己的丰满坚挺的双乳,也没有 去捂自己的下体。她甚至还挺了挺身子,仿佛要好好展示一下自己的还算得上美 丽的裸体。   两人都没有一句话。汽车司机同样以很快的速度脱光自己的衣服。这样两人 就可以互相欣赏了。这样两人就谁也不吃亏了。汽车司机强壮的体魄令43岁的女 人有些心慌意乱,也令她的心底刮过一阵久违的惊喜。所有的这些都是她的死去 的丈夫所没有的。   汽车司机将她抱起,扔到滞留着他前妻身体气息的污旧的双人席梦思上。一 阵撕裂的疼痛令43岁的女人猛丁抽了他一记耳光,汽车司机愣了一下,但立即将 她制服,他的一双摸方向盘的大手钳子一般牢牢地抓住她的两只手腕。席梦思在 她的身下剧烈地弹动着……   那天她回到家里时已经很晚了。周翔还没有睡,躺在自己的屋里翻一本武侠 小说。   这是一套和汽车司机家格局差不多的两室一厅单元。周翔睡一间稍小的屋子, 大些的那间周翔的父亲和母亲住。父亲死了,母亲就一人住。   看周翔的屋里还亮着灯,周翔的母亲就进来看他。   “你怎么还没睡?”她问,口气似责备,却是透着惯常的母爱。   他没有回答,探询的眼睛盯着晚归的母亲的脸。43岁的女人就感觉脸颊一阵 发烧,她避开他的目光。   “那个人怎么样?”他冷冷问。   “挺好的。”她说。   “他是干什么的?”他继续问着。   “司机,”她想了想,补充说,“在一家运输公司开车,开一辆东风。”   “他的媳妇死了?”   “不。他们离了婚。”   “为什么?”   “说是两人总打架……”   “你准备嫁给他了?”   “我们现在还刚刚认识……”   “结了婚是你住他那儿,还是他来咱们这儿?”   43岁的女人忽然有些不高兴了,说:“那还早着呢!睡你的!”   她走了出去。身上的一股淡淡的很奇特的气味留了下来,那工夫的周翔对这 气味还很陌生,还很费解,只是隐隐地觉出了一种反常。这反常很刺激,很让周 翔胡乱猜想了一通。   几天后,这股淡淡的很奇特很刺激的气味又一次光顾了周翔的鼻子。那天下 午周翔没有寻到可以和他对弈的棋伴,早早踅回了家。他在楼下看见了母亲的车 子,他想今天下午可能她没课。   进屋里他发现母亲的房门关得紧紧的,他听到里边有动静就叫了一声“妈”, 叫得怪响亮。里边做妈的没有回答,一下子没了动静。过了好一会儿传出窸窸窣 窣的响声,接着母亲的房门打开了,步出一个粗粗壮壮的有着连鬓胡子的中年男 人。周翔就知道这是他了,那个在运输公司开东风车的汽车司机。   25岁的周翔和45岁的汽车司机面对面站着,默默地相互打量了一会儿。周翔 的个儿也很高,肩膀也很宽,但不及汽车司机粗壮,周身透不出一丝霸悍和蛮气, 相反倒有一种书生的文气在身。如果说45岁的汽车司机象一棵经风沐雨的老槐, 那么25岁的周翔就只能是一棵挺拔稚嫩的泡桐。   汽车司机终于先笑笑,露一口黄牙:“是周翔吧?下班回来了?”   周翔一时有些发窘:“我……不知道你在这儿……我不应该这么早回来……”   汽车司机依然笑笑:“没关系,我们完事了……”他的笑里有着一丝不以为 然的淫邪。   这时周翔的母亲出现了,她的头发有些凌乱。面对周翔,她的脸上现出些尴 尬之色。   “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她说。   周翔打断了她,说:“我们已经认识了。”   汽车司机也打着哈哈:“是啊,我们认识了。”他说着这话,晃荡着身子朝 单元门走去。   “你不再坐一会儿了?”43岁的女人用情意绵绵的眼睛挽留着他。   汽车司机扭开了门,说一声:“我还有点别的事,再见!”   显然周翔回来得不合时宜,他搅了他们的好事。汽车司机一走,做母亲的脸 上就阴沉着。她在屋里走来走去,似一头没有尽兴的母狮。拂动的空气里,就又 有了那股淡淡的很奇特的气味。周翔知道这气味来自母亲的身体。他已经有些明 白这气味是怎样被制造出来的了。面对母亲衣衫里边的丰满的双乳以及仿佛就要 绷破裤子的肥厚圆滚的臀部,25岁的周翔第一次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的心跳 快了,血液沸腾着,极有力地冲击着自己的脑门。但很快,他为自己一瞬的荒唐 念头羞愧得无地自容。他觉得他很丑恶,很坏。   他的脸颊发起烧,一直烧到耳根。   三   事实上,并非周翔的那个朋友一个人在为周翔张罗事做,许多人都在帮忙, 包括这些日子来得很勤的那个连鬓胡子司机。几桩事甚至都说定了,人家催着他 去上班,但最后都被周翔推掉了。原因无非是工作条件不好或者工资给得太吝啬。 比如汽车司机介绍他去一家集体性质的起重公司做临时工,起重公司的名字怪好 听,但几乎没有什么起重设备,全靠工人们肩扛手拉,脏累不说,还时有工伤事 故发生。周翔不想丢掉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丢了胳膊腿的男人怎么娶媳妇?   另有一份差事是看库的活儿,起先周翔以为不错,晚上值班不耽误睡觉,第 二天照样有精力有空找棋友下棋找牌友搓麻将。可仔细一打听,就觉得这活儿干 不得。那是一个露天仓库,堆放种种规格的钢材和木材。仓库紧挨一个村庄,虽 然四周有着一道高高的围墙,围墙上且有着铁丝网,但仍然不时发生钢材木材被 盗的事情。最严重的一次是一个警卫不仅没有抓住窃贼,倒反而让窃贼们打了, 打得住了一个礼拜医院还不能下地。挨了打已是不幸的了,却还要受到主管这个 仓库的物资部门的经济处罚。周翔不想挨打也不想被处罚,再说看库的工资一点 都不高,每月只给两张大票,200元。   一个月过去了,周翔的工作仍没有着落。   天气渐热。一日,周翔在街上闲逛,忽然遇上了一个过去和他同在一个袜厂 又同在一个车间的女工。女工叫王羚,36岁或者37岁。这名字是周翔过了好一会 儿方想起的,这岁数也是周翔在想起了她的名字后推算出来的。王羚喊他的工夫 他差点没认出她来,只觉得这个笑嘻嘻的衣着入时的女人怪面熟。王羚好几年前 就不在厂里了,先是歇病假,歇病假歇够了六个月后就吃劳保,一直吃到现在, 吃到厂里关了大门。周翔只隐隐听说王羚的男人在做着什么生意,发了大财。   周翔是骑车路过一家商场门口碰上王羚的,那工夫王羚刚好拎着一只兜子从 商场出来,这么多来来往往的人,不知怎么她眼尖看见了他。   王羚不是那种漂亮非凡的女人,她的眼睛不是很大,且是单眼皮,皮肤算不 上很白,当然也不是很黑,嘴也稍稍嫌大,嘴唇颇厚,但所有这些绝不出类拔萃 的局部组合在一起,说不清为什么就有了一种令男人动心的魅力,颇厚的嘴唇看 上去不仅不是一种缺陷,反而倒是一种优点了:它给人一种很性感的感觉。   王羚穿着一条真丝的长裙,淡蓝中有些绿的底色,上面印染着四种不同的图 案,长裙从上至下被熨成无数的皱折。四种不同的图案便被隐于里边,从外表看, 只是花花点点,只有用手将皱折扯平,方能恢复四种不同图案的全貌,那一刻, 这裙子就犹如孔雀开屏般美丽。王羚的上身是一件领口开得很低的鹅黄色的短袖 衫,脖颈系一根水波纹的金项链。她的头发质地颇好,乌黑油亮,没有烫,就那 么披散着,作一副姑娘状。她的脚上是一双乳色的半高跟皮鞋,鞋面上各有一朵 花。   给周翔的感觉是:她洋气得已经不能再洋气了。退回若干年去,她根本不是 这样子。那工夫的王羚上下班时常穿一件浅灰的极土气的衬衫,下身是一条藕色 的长裤。极少见她穿裙子。头发也不是这种披肩发,那工夫她喜欢梳一条辫子, 然后盘在脑后,那样子就显得颇老气。   王羚一直微笑着,极亲切极亲热的样子。“你这阵儿在干什么?”她问周翔。   “我能干什么?”周翔说,“我等着领救济金呢!”   王羚说:“这么好一个劳力,没找个事干?”   周翔说:“我等着大姐帮忙呢!”   王羚就用那样的眼光看他一眼,然后岔开话,说:“今天可真热,走吧,咱 们找个地方凉快凉快去。”   周翔犹豫着,他的兜里没有钱。   王羚就嗔他一眼,说:“大姐请客,你不肯赏脸呀!”   周翔的脸颊微微一红:“怎么能让大姐破费呢!”   王羚笑弯了眼,说:“这么大的小伙子,怎么腼腆得像大姑娘!”   她去存车处取了自己的摩托车,这是一辆新崭崭的女式的迪爵。周翔知道它 的价格在两万元以上。   王羚骑得很慢,以便身边的骑自行车的周翔能跟上趟。   她骑摩托车的身姿很美。   她和他来到一家冷饮店,择了一张靠角落的桌子坐了下来。   屋里的空调放着冷气,舒服宜人,隔着茶色玻璃望外边阳光下的蒸腾着缕缕 热气的马路,以及马路上来往穿梭的汽车自行车和行人,就有一种置身于天堂的 感觉。   王羚要了两杯冰镇的酸奶,两杯大号的冰激凌,两根紫雪糕,两根雪人。   这个夏季的好去处很适于聊天。   “你的病好了吗?”允吸着冰镇的酸奶,周翔问王羚。   王羚就笑,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你真以为我有病?”   “你不是一直在吃劳保吗?”   “你真不开窍。”她用那样的眼光瞭他一眼,“凡是吃劳保的有几个真正躺 在床上的?”   周翔笑笑,没有吭声。他是知道这种事的,许多人吃着劳保,却悄悄在外边 做着买卖。他只是不知道王羚也这样做。   “你在做什么?”他问王羚。   “我现在什么都不做了。”王羚说,“在家歇着,玩,做饭,看家,照顾孩 子……”   看周翔的眼里闪过一丝疑虑,她就又补充说:“现在主要是我老头儿一个人 做,原来我帮过他,但这会儿不用了,我们雇了人。我们主要搞服装,他总是跑 广州,跑深圳,跑石狮。这不,他前两天回来的,昨天又走了。家里总是剩我们 娘儿俩……”她的话里流露出一丝孤寂的凄清。   “挣钱嘛,当然要忙。”周翔说。   她没有吭声,低着头允吸了几口酸奶,然后抬头苦笑一下。她看着周翔,用 那种迷离恍惚的目光。   周翔就觉得这一刻的她很动人。富人也有富人的难处,他想,心里便涌起些 廉价的同情。   “你有一个男孩儿?”周翔问。享用完那杯酸奶,他开始吃紫雪糕。   “不,是女孩儿。”王羚说,“今年十一了,上四年级。”   “女孩儿不淘气,学习肯定不坏。”周翔说。连他自己也听出了这里边的讨 好成份,是吃了她的紫雪糕的缘故吗?   王羚笑笑:“我们家的这个偏偏跟男孩儿一样淘气,老师说她上课总是做小 动作,她有一次还把家里的一只小猫带到学校去。小猫在她的书包里喵喵叫,弄 得全班都上不了课……”   周翔也笑了,说:“这倒成了我!上小学的时候我曾经将一只刚刚会飞的小 麻雀装进书包带到学校去,拿课本的时候我忘了它,让它一下子趁机钻出,扑啦 啦在教室里飞。老师气坏了,罚我站了半堂课。”   王羚的眼睛亮起来,她开心地说:“看你这会儿腼腼腆腆的,小时候也是个 小捣蛋嘛!”   周翔嘿嘿乐,没吭声。   王羚似是忽然想起什么,问周翔:“听说你的围棋下得不错,是吧?”   周翔说:“大姐过奖了,我是个臭棋篓子。”他想了想,又说,“我倒是好 这个,常下。”   王羚看着他,微笑着说:“今儿陪大姐下一盘怎么样?”   周翔来了精神:“大姐也好这个?”   王羚说:“大姐也是个臭棋篓子,臭棋篓子对臭棋篓子,看看谁更臭,怎么 样?”   周翔说:“好啊!”   两人说笑了一气,将桌上的东西胡乱塞进肚里,就从冷饮店走了出来,走进 光闪闪的太阳地。   现在他觉得和她已经很熟了,至少消除了刚见面时的那种陌生和拘谨。在随 了她一道去她家的路上,两人依然说说笑笑,极随意极开心,象一对久别重逢的 朋友。   王羚的家地处S市的C区,那是一片高档的商品楼,叫做冯庄小区,在S市颇 有名。还是刚刚破土动工的时候,报纸电台电视台就为它大唱了一阵儿赞歌。但 至今,冯庄小区的不少房子仍被冷落着,原因不是房子盖得不好,而是盖得太好, 价钱太高。真正有钱的毕竟还不是太多。   王羚将她的迪爵125推进楼下的小房,随后锁了门,带周翔上楼。她的家在 三楼。   这是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三间卧室一间客厅一间餐厅,建筑面积达一百二 十多平米。周翔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宽敞,装修得这样考究的单元房子。所有窗 户以及一阴一阳两个阳台全部用铝合金封好;所有的屋门包了棕色的皮革;客厅 的屋顶则装着圆形的吸顶灯;所有的屋子包括客厅餐厅的墙壁以及屋顶全部贴了 一种乳色的壁纸;地由浅绿色的瓷砖铺就,三间卧室则在瓷砖地上又外加一块面 积很大,有着波斯风格图案的纯毛地毯……   周翔觉得像宾馆。   王羚请周翔坐到客厅的沙发上,随后她开了空调。凉爽就渐渐袭来,渐渐弥 漫了整个客厅。   她换了一双拖鞋,踢踢沓沓走来走去。   她为他沏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旋即她去摆弄置于沙发对面靠墙 角的电视机和录像机。   她说:“你先看会儿录像,我去洗个澡,等我洗了澡咱们两个臭棋篓子再对 阵。”   周翔不置可否地“嗯”一声。他从茶几上的一盒开了盒的烟盒里取出一支烟 衔嘴里,是希尔顿,鬼子烟。   他点着火的工夫,电视屏幕上已经出现了画面。一个外国男人和两个外国女 人,男人很壮,两个女人很丰满,一个金发,一个黑发。   王羚踢踢沓沓进了卫生间,一会儿就有淋浴的哗哗水声传了出来。   这一刻画面上男人和女人互相为对方脱着衣服,眨眼间一男二女俱一丝不掛。 周翔的头一下子大了,血液沸腾着,有力地冲击着脑门。他还从来没有看过这样 的录像。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黄片儿吧?他的心咚咚跳着,犹如擂响一面战鼓。 他一时忘了抽烟,烟灰积了很长一截,掉了下去,掉到了自己的裤腿上。   屏幕上的一男二女扭在一起,种种姿势,正着反着侧着仰着扭着……周翔只 觉得心底里燃起了一团火,这团火愈燃愈旺……   这工夫卫生间的门开了,披散着湿漉漉头发的王羚踢踢沓沓走进了客厅,周 翔将盯在画面上的眼睛挪开,转了头去看,立时呆住了。   腰间只围了一条浴巾的王羚立在她的面前。周翔差点儿喘不过气来。王羚并 不说话,只用略略羞涩的微笑的目光看着他。仿佛这个惊讶制造得还不够彻底, 过了一会儿,王羚的那只一直抓着浴巾的手一松……   周翔感觉他周身的血液在那一霎凝固了。世界也在那一霎凝固了。   王羚笑了笑,一扭身,踢踢沓沓朝属于她的那间卧室走去。   周翔醒悟过来,猛地站起,似一头饥饿的雄狮扑了过去……   他手忙脚乱,出了一身汗。事情很快就结束了。   王羚似有些气恼,埋怨说:“你太着急了。”   周翔惶惑得无言以对,他一点不得要领。他知道他没有做好这件事,心中充 满了内疚。   过了一会儿,王羚过来搂她,两条光洁的胳膊蛇一样缠着他的脖颈。她用她 的充满性感的稍稍嫌大的嘴去吻他。   “不过,你今天还算不错……”她说,“哪个男人第一次都这样,有的还不 如你呢。”她用手抚摸着他的宽宽厚厚的胸脯,话里充满着鼓励。   他的头脑渐渐清醒了,想起了什么,说:“你的棋呢?咱俩下棋吧。”   王羚就吃吃笑,说:“你真傻!”   隔了一会儿,她又说:“咱俩这么亲亲热热躺一块儿,不比下棋好玩?”   周翔愣怔了片刻,刚想说什么,她的嘴就又热热地贴过来。   渐渐,他周身的血又沸腾起来。他一翻身,把她压到下边。   王羚却推开了他,说:“今天不玩了,明天吧。”   看周翔发呆,她笑笑说:“我丫头该放学了。”   几分钟后,周翔下了床,穿好衣服。王羚用一团卫生纸收拾着遗在床单上的 污迹。他耸起鼻子使劲嗅了嗅,吃吃笑起来。   王羚看他一眼,说:“你笑什么?”   周翔说:“你没闻见什么味儿吗?”   王羚说:“没,什么味儿都没有。”   “你闻不见?”   “你闻见了?”   “我早就闻见过,只是原来不知道那味儿是怎么来的,今天才知道。”   “那你的鼻子可够灵的,算得上一个怪才了。”   “大姐笑话我了。”   “大姐表扬你呢,也许你在这方面真有点超常的天赋呢!”   两人说笑了一气,回到客厅。电视屏幕上,另外的一个外国男人和另外的两 个外国女人忙成一团。刚才两人急着办事,忘了关。   “还看吗?”王羚问。   “关了吧。”周翔说。经历了刚才的真刀真枪,这录像就不具怎样的诱惑力 了。   王羚过去关了录像,取出带子。随后她坐下来,陪周翔喝茶。   “大姐好吗?”王羚问。   周翔笑笑。   “说呀,大姐是好还是不好?”王羚嘻笑着,又追问一句   周翔只好连连说“好”。   “常来陪陪大姐,好吗?”她用闪亮的情意绵绵的眼睛紧紧盯着他。   周翔点点头。   接下来,两人说了些过去厂里的事,渐觉无聊,周翔就起身告辞。   王羚说:“好吧,我丫头也快回来了。”   她进了卧室一趟,出来时手里捏着两张百元的大票。   她把钱一折,塞进周翔的衬衫口袋。   周翔说:“你这是干什么?”   王羚说:“拿去买件衣服吧。”   周翔往外掏钱,说:“我怎么能要你的钱?”   王羚按住他的手,脸一红,说:“只当大姐喜欢你,送你件衣服好了……”   周翔愣了愣,看王羚是真心,就不再推辞了。   从王羚家出来,周翔的心中充满了阳光,腿也分外有劲,车子也蹬得快。他 觉得他交了好运。   四   第二天周翔出现在王羚的面前时就变了模样,他穿了一件南韩丝的T恤衫, 颇花哨,基色是玫瑰红,上面有着竹和纸扇的图案。T恤杉的下摆掖在裤腰里。 他又新理了头,吹了风,蓬蓬松松的一边倒,街上一走,周身透着一股帅气。   王羚以拥抱和一阵喘不过气来的狂吻迎接周翔的到来。   “你今天像样多了。”她说,“这件T恤衫好漂亮!”   “大姐喜欢就行。”周翔说。   两人搂抱着进了王羚的卧室。像昨天看过的那个录像一样,两人迫不及待地 相互为对方脱去衣服,赤条条地纠缠着,一起倒在了软软的席梦思上……   事毕,两人躺在床上说话。王羚照例用手抚摸着周翔的宽宽的胸脯,她的脖 颈枕在他的臂弯里,温驯得犹如一只绵羊。   “你今天好多了。”她说,赞许的口气。   说过这话,她又莫名其妙地吃吃笑。   周翔问:“你笑什么?”   她说:“我是笑你昨天,笨得找不着地方。原来我猜你肯定不是童男子了, 这会儿的年轻人有几个安分守己的?”   周翔就想起了邢芬,想起他和她之间有数的几次搂抱和接吻,想起他原来的 那些幼稚可笑的想法。   “我很傻。”他说。   “我倒更喜欢这样的傻男人。”她说。   王羚想起自己的男人,她知道他在外边一点都不老实。有了钱的男人在这事 上老实了不是发傻就是那玩意儿有病。他所以愿意她在家歇着,一个主要原因就 是为了他更方便。她甚至暗暗怀疑他在外边置了另外的房。这种怀疑的理由是一 段时间以来他根本不沾她的身。照常理,一个出远门的男人一旦回了家,就会如 饥似渴,就会小别胜新婚。有几次她主动纠缠他,撩拨他,他的反应却冷淡,不 是草草了事,就是哈欠连天,推说累了,睏了,要睡觉了。在他歪到一边响起的 烦人的呼噜声里,她不知多少次暗暗流下了眼泪。她想他在外边寻欢作乐,她却 在家里守着空房,守着寂寞,为他看家,为他照顾孩子,这公平吗?她是一个女 人,一个活生生的只有36岁的有情有欲的女人呀!   于是她憋着劲儿要为自己找到一个公平。   于是她选择了只有25岁的周翔。   半个小时后,两人从床上下来,穿了衣服。王羚让周翔进客厅坐会儿,她则 进了厨房。工夫不大,她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放到周翔面前的茶几上。   周翔正抽着烟,他不解地望着她:“你这是干什么?”   “你说呢?”她反问。   “我中午吃得饱饱的,一点都不饿。”   她一笑:“你刚才不是出力气了么?”   他的心底一热,心想这女人可真会疼男人呀!他有点为她出了远门的男人感 到惋惜了,这么好的女人不好好守着,傻了不是?可又转念,她的男人如在家好 好守着,还能有他的戏唱吗?还能让他沾上便宜吗?他就在心里为自己庆幸。   他便不再客气,动筷子吃起碗里的荷包蛋。   他吃的时候,她在一边静静地望着他,眼睛里有着满意和幸福。   荷包蛋吃过,她收拾了碗筷,旋即拿出一付上午从体育用品商店里买回的玻 璃围棋。黑子儿和白子儿各装在一只方盒子里,沉甸甸的。   “怎么是新的?”周翔问。   “你说呢?”王羚说着这话,动手铺了塑料布的棋盘,并搬了张方凳坐到周 翔的对面。   “你不会下?”周翔明白了什么。   王羚说:“你教我,我不就会了?”   周翔说:“好啊,请我做家庭教师。”   “付你报酬。”   “你出多少?”   “看你这个家庭教师教得怎么样啦!”   “我可是一流的家庭教师。”   “那就由你开价。”   “我不要别的。”   “你要什么?”   “我只要你身上的一样东西……”   两人斗着嘴调情,都极快活开心。   周翔说:“围棋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学会的。”   王羚说:“慢慢学呗。”   周翔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先教你一种五子棋,我一说你就会,咱俩马 上就能玩。”   王羚笑说:“你这老师在偷工减料吧?”   周翔说:“你肯定喜欢玩。”   他立即在棋盘上摆起子儿来。他说黑白双方哪一方最先将自己的五个子儿连 在一起哪一方就是胜家。   果然一说就会。   王羚说:“咱俩下吧。”   周翔让王羚先走,他说:“女士优先。”   王羚执黑,就先在棋盘上落一子。   周翔执白,在这枚黑子的旁边断一子。   王羚将手中的第二子挨着自己的第一子落下。   周翔用白的第二子去断黑的第二子。   王羚这时改变了方向,去长先前的第一子。   如此这般,你在这边拦,我在那边长。你来我往,渐渐厮杀成一团,头绪繁 多,黑黑白白佈了一片。   第一盘周翔赢了,最先将白子连成五子。原因是王羚只顾了连自己的黑子疏 忽了去断周翔的白子。   输家并不扫兴,反而来了兴趣,她说:“咱们再玩!”   第二盘王羚赢了。   周翔说:“好厉害呀!徒弟蠃了师傅。”   王羚说:“这五子棋真的挺好玩。”   周翔说:“我没说错吧?这五子棋好就好在一学就会,立竿见影,且又老少 皆宜,谁都能玩。”   两人又下了几盘,各有输赢。   周翔看看表,又到了王羚的女儿快要放学的时间了,就站起身要走。   王羚说:“等等。”   她转身进了自己的卧室,稍倾,她的手中捏着五张百元的票子走到周翔的面 前。   周翔愣怔着,不知王羚要干什么。   和昨天的情景没有两样,王羚将手中的票子一折,塞周翔的T恤衫的口袋里。   周翔涨红了脸,说:“大姐,你这又是干什么?”   王羚笑笑说:“这是预付给你这月的报酬,咱们刚才不是讲好了么?”   周翔说:“大姐这是挖苦我呢!刚才的玩笑话你也当真?”   说着他要往外掏钱,王羚死死按住了他的手。“听话!”她说,“大姐给你 你就拿着。”   周翔说:“我昨天刚拿了你二百元,今天无论如何不能再拿了。”   王羚说:“昨天的不算数,昨天的是我送你的,今天的才是报酬。”   周翔说:“我这不是无功受禄么!教你下下棋算得了什么,我反正没事…… 这钱我不能要。”   王羚不由分说,开了单元门往外推他,像是怕人听见似的,她在他的耳边小 声说:“别发傻了,明天见!”   周翔只好罢休。单元门在他的身后砰一声关上了,他朝楼下走,刚刚下了几 级台阶,忽然想起一件事,就又返回来按门铃。   王羚开了门让他进来。“忘了车钥匙?”她问。   “不,”周翔说,“我刚刚想起,明天我不能来。”   “怎么?”   周翔的脸上现出些歉意。“我的一个朋友帮我找了一个事儿,约我明天下午 去和人家谈谈……”他说。   王羚那样地一笑,说:“你还找什么事呀?你不是已经有事做了?”   周翔愣在那里,好一会儿方醒悟过来。他的脸一红。   王羚问:“明白了?”   周翔点点头,转身扭开门出去了。   晚上吃饭时,周翔把找到工作的事告诉了43岁的母亲。他说他在给一个搞服 装生意的私人老板做事,那个私人老板很有钱。   “跟他跑生意?”母亲问。她的舒展的面部表明了她对这件事的态度。   凭心说,周翔自五岁起来到这个家,做母亲的一直将他视作亲生儿子,在吃 和穿上,周翔从没有受过半点委屈。就是在周翔的父亲也就是周翔的亲叔叔死后 的这半年里,做母亲的待他也依然如故。稍稍起了些变化的是最近,也就是周翔 的厂里彻底关了大门,周翔终日无所事事的这段日子,43岁的母亲明显得火气大 了,常常莫名其妙地沉了脸子。她也变得爱唠叨了。有几桩在她看来已经很不错 的事但周翔不去,比如那个看库的事,她就一连唠叨了好几天。她说他不该放弃 它,现在找个事那么容易?实在觉得不如意,也该先干着,等寻见了好的再换也 不迟嘛!周翔一点也不傻,他听出了里边的意思,那就是他应该赶快挣钱。白吃 闲饭的他对于这个家已经是个负担了。他没有埋怨或者记恨她,他知道往日的她 不是这个样子,她所以变得火气大了,变得爱唠叨了是因为她这时候需要钱。她 有了那个开东风车的汽车司机,她要和他结婚,她要为自己准备些说得过去的嫁 妆。   谢天谢地,他终于有事做了!43岁的母亲的心里松了一口气。   周翔告诉母亲他的主要工作是帮助那个私人老板守摊儿,因为那个私人老板 时常出远门。   说着话儿,周翔从自己的T恤衫的口袋里摸出两张百元的票子递给母亲: “老板预付了这个月的工资,他给了我五百。喏,这二百给你,生活费。”   母亲惊喜着:“我说你怎么买了件这么漂亮的T恤衫,敢情挣了大钱了。”   周翔说:“这算什么大钱?这会儿挣个三百五百的还不是有的是。”   母亲说:“知足吧!你原来在袜厂每月开多少?我教了这么多年书每月挣多 少?”   周翔笑笑,说:“也是,比我在袜厂强多了。”   他心说:不光是比原来的袜厂挣得多,还容易哪!每天去了跟她睡一回,完 了陪她下一会儿棋,说会儿话,到月头这五张大票就算挣上了。又睡了女人又挣 了钱,到哪儿去找这样的好事?从来只听说玩女人要花钱,有的还要花大钱,可 现在对周翔来说,这事翻过来了。翻过来了!他想这个世界真是越来越可爱了。   周翔从心底里感激王羚,那个36岁的小富婆,她使他茅塞顿开,她使他破天 荒第一次认识了自己的价值。他只有25岁,他身高1米78,他的肩膀宽宽,他魁 梧健壮,极富男子气,但又绝无和母亲相好的那个汽车司机身上的那种粗野。王 羚告诉过他,他给人的感觉很文气,很有一种绅士风度。她说懂得男人的女人绝 不去找粗野的男人。她说真正的男子气决不是表现在粗野里,而是表现在难得的 绅士风度里。   那天夜里他许久没有睡着,他把这两天发生在他和那个几乎大他一轮的女人 之间的每一幕,都像电影似的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他觉得这件事在他的人生中突 然得有点不可思议,又似乎觉得这件事早就在一个什么地方等着他,迟迟早早会 在他的身上发生,因而顺理成章自然得不能再自然。他想那天那个小富婆从商场 出来如果遇见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她曾经认识的中她意的男人,她同样会将 他领回家,同样会给他放一盘令他欲火喷射的带子,同样会和他一起上床,同样 会在他离开她的家时塞他口袋里两张百元的大票……于那个小富婆来说,她需要 的是一种陪伴,一种抚慰,一种工具。那里边并不存在半点的亲昵的爱恋,虽然 这种陪伴和抚慰需要火似的亲昵和爱恋去实现。是的,他是一种工具。36岁的小 富婆需要他,如此而已,想透了这一层,周翔的心里就坦然了,不再像刚刚接受 那五张百元大票时那样惶惑不安,那样感激涕零。他想那是理所当然的,那是我 的劳动所得,   那一刻,25岁的周翔忽然觉得自己一下子成熟了。他的运气很好,他寻到了 一份收入颇丰的适合于自己的工作。只是他好半天无法为自己的工作寻到一个准 确的名称。他想到了小姐,也就是被人们称做“鸡”的那些女人,“鸡”的含义 是什么?一个女人为一个男人提供了性服务并收取了一定的报酬,这便是“鸡”。 那么他呢?一个男人为一个女人提供了性服务并收取了一定的报酬,这该算什么? 这是不是该叫“鸭子”呢?他还想到了“面首”这个词,古时陪伴那些贵妇人的 男子就是“面首”吧?据说武则天就有好几个“面首”呢。想到“鸭子”“面首” 之类的称呼,周翔便觉得十分滑稽,他想我成了“鸭子”吗?我成了“面首”吗?   第二章   五   两个星期后。   周翔吃过晚饭后,来到“新月”。   他花30元买了一张门票,潇潇洒洒进了舞厅。里边的人还不是太多,他没有 等服务小姐发出邀请,择了靠门边的一张空着的车厢座坐了。他所以选了这个位 置,是因为这个地方好环顾四周,视线极佳。   他摸出一支烟来抽。   一个服务小姐立在了他的面前。   “先生一个人?”   “一会儿就会两个人的。”他说。他为自己的这句幽默话感到满意。   服务小姐微微一笑,递上一张食品单:“来点儿什么?”   周翔没有去接食品单,只说:“给我先来筒芒果汁。”   芒果汁很快就送来了,放在他身边的茶几上。   不断有舞男舞女从门口进来,又从周翔的面前走过。摩登女郎的窸窣的裙裾 声中挟裹着一股刺鼻的香水味。   这时他看见了圆头肉脑的阿凤,他坐在周翔斜对面靠角落的一张车厢座上, 正陪着一对男女说话。那女的背对着周翔,因而他不知她是否年轻也不知她是否 漂亮,他想她如果年轻且漂亮就说不定做了第二个邢芬。周翔虽然不知道邢芬究 竟是怎样扑进张老板怀里的,但他能猜出个八九,他想这事里少不了阿凤。周翔 听他的棋友吴编辑说阿凤不过是哪个厂的一个工人。他和财大气粗的张老板非亲 非故,他凭什么能将他在歌舞厅的所有花销都记在张老板的名下?   周翔因此而鄙视他,他觉得他很可怜,他不过是张老板身上的一条寄生虫, 或者说他不过是张老板身边的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很快,阿凤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周翔,他先是愣了一刻,旋即将一双鼠眼挪开。 这使周翔稍稍有些快活,他不敢和他对视,这就愈发说明他的心中有鬼,他有愧 于他。   但不久,阿凤摇晃着走了过来,坐到周翔的对面。   “是你呀!好久不见了。”他嘻笑着,摸出两支烟来,递一支给周翔。   周翔不接。他说:“谢谢,我戒烟了。”   阿凤笑笑,毫无尴尬之色,他将其中的一支烟装回烟盒。   他说:“能戒烟真是好事,我也想戒,可就是怎么也戒不了。”   周翔问:“张老板今天不来吗?”   阿凤说:“张老板是忙人,今天不一定来了。”   周翔说:“张老板好有艳福呀!”说这话时,他有意瞥一眼阿凤。   阿凤打着哈哈:“是呀是呀,有钱人嘛,找个妞儿陪陪,那是再正常不过的 事了……”他忽然话锋一转,把那肉乎乎的胖头伸过来,凑近了周翔,颇神秘地 压低了嗓音说,“你要不要找个妞儿陪陪?开一间包厢。咱们是朋友了,包厢钱 算我的,你只出妞儿钱……怎么样?”   周翔就直想笑,好不容易压了下去。他想我花钱找妞儿?我还用找妞儿吗?   看阿凤眨巴着一双鼠眼在等他的话,他便说:“我现在只想一件事。”   阿凤说:“什么事?”   周翔说:“想怎么揍你一顿!”   阿凤站起身就走了。   周翔就很快活,仿佛真的揍了一顿阿凤。他打开芒果汁,极惬意地享用起来。   音乐声响起,歌舞厅顶端的彩灯摇转着,摇出一道七彩的虹,摇出一个斑斓 陆离的世界。双双男女步入舞池,旋转着,摇晃着。   周翔的目光现在落在一个胖胖的圆脸的中年女人身上,她就坐在先前阿凤坐 过的座位上。周翔没有留意她是什么时候坐在那儿的,更没有留意她是什么时候 进来的。她穿着不是十分洋气,一件质地颇好但花色稍嫌俗气的无袖的连衣裙紧 紧绷在她的肥胖的身上。她的打褶的颈间系着的粗粗的金项链,以及她的左右两 只胖手各有的两枚金戒指表明了她是一个富婆,一个过去的那种土财主式的富婆。   周翔觉得她有些面熟,但想不起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   胖女人只有一个人,既无男伴,也无女伴。她对面的那对男女显然跟她毫无 关系。   胖女人独自喝着一听什么饮料,微笑着把目光投向舞池里旋转摇晃的双双男 女,仿佛在观赏一台什么节目。周翔觉得那微笑里有着掩饰不住的孤独和寂寞。   周翔便站起身,顺着车厢座的边,朝那胖女人走过去。   他站在她的面前。   “这儿有人吗?”他指指她对面的座位。   “他们跳去了。”她说。   “那么您这儿呢?”他指指她旁边的空位。   周翔的彬彬有礼的绅士风度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   “这儿没人,你坐吧。”她说,又稍稍抬了抬她的磨盘似的屁股,以便多让 出一些地方。   挨着她坐下,周翔的鼻子里就钻进了一股淡淡的混杂在香水味里的鸡的香味, 准确点说,是卤煮鸡的香味。他就一下子恍然,他身边的这个胖女人是S市颇有 名的魏家鸡铺的女老板。他曾经好几次买过她的鸡。她除了卖鸡,还卖鸡杂儿, 鸡爪,卖素什锦,辣豆腐,油豆腐之类的东西。周翔也买过她的素什锦。那是一 种由银耳,花生米,芹菜,油豆腐组成的混合物,再拌上香油,味精,精盐,香 菜,颇清淡可口,是饭桌上极好的下酒菜,又不很贵,就很受S市人的欢迎。   于是周翔说:“我认识你。”   “是吗?”胖女人稍稍有些惊讶,侧了头又一次去看周翔。   周翔笑笑说:“我买过你的鸡和素什锦。”   胖女人就“噢”一声,说:“我记不住人,除了那些老顾客。”   周翔说:“你们的鸡就是好吃,素什锦也好吃。”   胖女人客气地笑笑:“鸡是祖传的,素什锦算是我的专利,没开铺子那会儿 我就老拌这种东西吃。”   周翔说:“难怪生意总是这么好。”   他忽然想起什么,说:“对了,怎么D区的跃进路上好像也有一家‘魏家鸡 铺’?是你们的分店吗?”   胖女人一时没有吭声,她的脸上现出些尴尬之色。   过了一会儿,她淡淡说:“那是我那先前的老头儿弄的。”   周翔注意到了她的口气,也注意到了她用了“先前的”三个字。他想这里边 肯定有一个故事。   胖女人的嘴唇动了动,好像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这时音乐声停了,男女们纷 纷朝自己的座位走来。   音乐声再起时,周翔就站起身邀她跳舞。   “可以吗?”他欠了欠身,仿佛一个真正的绅士。   胖女人就站起来,把她的左手伸给他。   他牵着她的手步入舞池。   胖女人说:“我跳不好。”   周翔说:“我的水平也不高。”   他停了停,又说:“不过我认为跳舞这东西重要的是跳,跳得水平如何是次 要的。这就好比搞着对像的一对男女去看电影,对于他们来说,重要的是坐在一 快儿看,至于电影的内容就无所谓了。”   胖女人笑笑说:“你年轻轻的懂得不少呀!”   周翔说:“大姐过奖了,这道理谁都懂。”   胖女人说:“可跳舞的不一定都是对像呀,比如我和你,我们不过刚刚认 识……”   周翔说:“这不错,跳舞的不一定都是对像,可都是一男一女呀,一男一女 这是根本的根本,你看看这舞场上有两个男人或者两个女人搂在一起跳的么?一 男一女,一阴一阳,这是世界的核心,这是动力的源泉,这是万物之本呀。再说, 本不是对像的一男一女,通过跳舞就可能成为对像,成为情人……大姐你没听说 过这种事么?”   胖女人不说话,只轻轻地笑。   这是一支慢四,两人搂在一起慢慢地摇。   周翔知道她的笑是对他的试探的挑逗的一种表态,或者说一种鼓励。于是他 决定再前进一步。   刚好那一刻灯光唰一下暗了,那是歌舞厅为情人们准备的一个节目。他的置 在她的腰际的左手一用力,就将这肥胖的足足有180斤体重的女人搂在了他的怀 里。胖女人毫没有反抗的意思,周翔甚至猜这可能正中她的下怀,因为这一霎偎 在他怀中的她开始用她的一双鼓鼓的奶子轻轻蹭他的胸脯,她的隆起的怀孕般的 肚子也对着他的小腹动来动去。   周翔一阵暗喜,他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将这个胖女人弄到了手。   周翔的脸和胖女人的脸紧紧贴在一起。他觉得她的脸稍稍有些凉。   “认识你我很高兴。”胖女人在他的耳边小声说。   周翔没吭声,只是更紧地搂着她。   过了一会儿,她又在他的耳畔轻轻说:“咱们出去呆会儿怎么样?”   周翔问:“去哪儿?”   胖女人说:“随便……找个地方,咱们好好玩玩,怎么样?”   她的声音里有了一种“浪”气,很让男人的骨头发酥。周翔心领神会,他知 道这“玩一玩”指的是什么。   “好啊,只要大姐高兴。”周翔说。   音乐声停下来后,两人一前一后朝歌舞厅外边走。周翔注意到人丛里的阿凤 睁着一双鼠眼远远地望着他,周翔就愈发挺直了自己的胸脯,他觉得他这一刻像 一个真正的王子。   胖女人在“新月”门前的马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是乃兹。   双双钻进车后,她对司机报了一个地名。那是B区的一个街道,周翔对那儿 不是很熟。   数分钟后,乃兹停了下来。   胖女人甩给司机一张二十的票子,然后等着找钱。计程表上显示的票价是十 七元。她满手的金戒指,也没有像一些趁钱的主儿甩个摊儿,说声“不用找了”。   踏着路灯光,胖女人领着周翔进了一栋居民楼。这楼的格局和成色若是和王 羚住的那楼相比,就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胖女人住的是两室一厅。室内也没有作特殊的装修,胖女人告诉周翔她有买 商品楼的计划,旧房就不再进行投资。周翔问她什么时候买,她说她还要再等等, 因为现在商品房的销售形势并不是太好,她估计不久的将来商品房会落价。   房虽不属上乘,但房内的设施应属高档。空调,音响,平面直角彩电,带卡 拉OK的录像机,原装日立冰箱,电话,高档进口家俱,高档席梦思,高档真皮沙 发……可谓应有尽有。   胖女人为周翔开了一筒雪碧。   周翔环顾了一眼四周,问:“就你一个人吗?”   这话其实是多余的,如果家里还有其他人,胖女人肯定就不会领他来家里。   胖女人说:“儿子上了大学,家里就我一个人。”   这就说明胖女人的儿子19岁,或者20岁,周翔想。那么胖女人呢?刚才在新 月歌舞厅他猜她40来岁,现在看来她不止这个数,她可能44,也可能45了。她的 掩饰不住的几根白发,以及眼角的无法靠化妆品填平的深深的鱼尾纹说明了这点。   胖女人进了卫生间。从卫生间出来时她只穿了一条粉色的三角裤衩和一件极 短的白背心。在裤衩和短背心之间的肚皮打着褶,搭拉着,颤抖着。   “来吧,我的小宝贝!”她矫揉造作地招呼他,又含情脉脉地送他一道秋波。 旋即,她进了卧室。   胖女人省去了烦琐的铺垫,直奔主题,倒也干脆麻利。   周翔已经不是先前的周翔了,他显得不慌不忙,从容镇定。他先去了一趟卫 生间,然后赤条条杀进卧室。   胖女人在床上说:“我的小宝贝,你快来呀……”   周翔说:“我来了!”   令胖女人满意的工作整整进行了一个小时。   周翔大汗淋漓,犹如水中捞出。   他起身将客厅的烟灰缸拿进卧室,放在他身边的床头柜上。随后他点燃烟, 重新躺在胖女人的身边。   令胖女人销魂蚀骨的一刻已经过去,胖女人拽了一条毛巾被盖在她的肥肉颤 颤的身上。   “你的活儿不错。”她说,赞许的口气,仿佛周翔是她请来的一名木匠,刚 刚为她打好一件家俱。   她闭目养了会儿神,旋即起身窸窸窣窣穿了衣服。她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 里边的一只盒子里摸出一张五十元的票子,丢到周翔的身上。   “抽完这支烟,你走吧。”她淡淡说,“我要休息了。”   周翔看了一眼票子,没动。因为有前边的王羚比着,他觉得有些少。   “都是这行市,装起来吧。”胖女人说,口气里透着行家里手的老辣。显然 S市并非周翔一个人在吃这碗饭,也显然这个卖卤煮鸡素什锦的女老板不是第一 次享受这种服务。   周翔知道碰上了老手,忍了气。   他说:“你总不能让我走着回去吧?”   胖女人说:“末班车你还赶得上,愿意打车也行,那是你自己的事。”   周翔就不再说什么,将烟蒂掐熄在烟灰缸里,旋即起身穿了衣服,将五十元 票子一窝,装进自己的衣兜。   “那好吧,祝你做个好梦。”周翔转身朝外走。   “等等!”胖女人喊了一声,脸上露出些微笑,“忘了问你的名字了。”   周翔说:“我也忘了问你的名字。”   胖女人说:“你一点也不傻。”   周翔说:“比起你来,我傻得多。”   胖女人说:“其实你挺不错的……也许,我什么时候还会请你来。”   周翔说:“活儿好价就得高。”   胖女人说:“我说你一点不傻不是?好吧,下次我会考虑的……我怎么找你 呢?你有电话吗?”   周翔说:“没有,不过将来会有的。”   胖女人想了想,说:“那这样吧,今天星期二,再过三天,也就是星期五你 来个电话,我说来你就来,我说不行你就别来。以后的每星期二和五你都先来一 个电话……你记一下,我的电话是518598,记住了?”   周翔笑笑,说:“记住了,怪不得你能发财,吾要发吾就发,怎么能不发 呢?”   胖女人说:“光这个号就五千呢。”   周翔说:“大姐还没告诉我名字呢。”   “叫我胡大姐好了,”胖女人问,“你呢?”   “周翔,飞翔的翔。”   周翔丢下这句话后,转身出去了。   乘末班车回家的路上,周翔仔细算了算账,觉得伺候这个女人并不怎么吃亏, 以一次五十,一周两次计算,他每月的收入是四百。四百这个数字看似比王羚的 每月五百要少,但他伺候她的次数要远比伺候王羚的次数少得多,且胖女人干脆 利落,没有其他的什么零碎,比如下五子棋什么的。这么一想,他的心理平衡了, 心中又一次充满了阳光。他想他完全可以同时再为几个胡大姐或者王羚这样的女 人服务,那样每月的收入就更可观了。   他的心中被这个伟大计划胀得满满的,他为自己的进取精神而感动。   六   第二天吃过晚饭后,周翔依旧来“新月”,依旧花30元的门票,依旧坐在昨 天坐过的,靠门边的那个可以环顾四周视线极佳的车厢座上。   他依旧向服务小姐要了一筒芒果汁。   抽着烟,喝着芒果汁的工夫。阿凤走了过来,坐在他对面的车厢座上。   “你这不是抽烟嘛,昨天你说戒了,我还以为你真的戒了呢。”阿凤搭讪着 说。   周翔瞥他一眼,说:“昨天戒了,今天又抽了。”   阿凤笑笑,说:“你老弟这是何苦呢!我可是诚心诚意想帮你。”   周翔说:“你想帮我?帮我什么?”   阿凤说:“你昨天和胡大姐往外一走,我就知道你在忙什么了。”   周翔有些诧异:“你认识那个胖女人?”   阿凤说:“凡是常来泡'新月'的,没有几个我不认识的。”   “她常来吗?”   “她想那个的时候,就来了。”阿凤一笑,又说,“专门来找你这样的。”   周翔说:“胡大姐这样的女人多吗?”   阿凤说:“看看,用我帮忙了不是?”   周翔说:“我可没说让你帮忙。”   阿凤说:“你会让我帮忙的。你昨天是运气好,赶上了。一般的情况下,你 会费很大劲的。有时你根本看不出哪个女人需要这种服务,弄不好人家会把你当 流氓对待。就是你看得很准,你也需花费心思,花费时间。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周翔一时没吭声。   阿凤便又说:“从女人那方面说,凡是需要这种服务的女人都是有钱的女人, 也可以说都是些体面的女人,有的还具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因为种种原因,她们 孤寂、苦闷、甚至痛苦,她们需要男人抚慰她们,陪伴她们,需要令人满意的性 生活。她们一点都没有错,她们完全享有这种主动的权力。男人和女人不都是人 吗?从古至今,都是男人寻花问柳,拈花惹草,都是女人为男人服务,女人做男 人的牺牲品,女人做男人的玩物。现在有些女人就是想把这种事颠倒一下,让男 人来为女人服务,让男人做女人的玩物。你能说这不是一种社会的进步么?当然, 具有这种女权意识的女人还不是很多,因为这种意识的觉醒需要用金钱来做铺垫, 也就是说,她们首先得有钱。没有钱的女人,永远是男人的奴隶。”   周翔听得有些发愣,他没想到外表看似一个粗人的阿凤内心里竟有这许多道 道。   他说:“你这是从哪儿学来的?有点象个哲学家了。”口气里似赞许又似嘲 讽。   阿凤说:“哲学家我怎么敢当?不过是在这个娱乐圈子里泡得工夫长了,多 多少少看出了一点什么,或者说多多少少悟出了一点什么。”他停了停,又说, “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刚才我说了凡是需要这种服务的女人都是些体面的女人, 这就是说她们虽然需要这种服务,但她们有的并不好意思直接出面,女人毕竟是 女人。这就需要一种中介,需要有一种为她们提供服务的服务……周老弟,你听 明白了吧?”   周翔听明白了,他一点都不傻。他的嘴角牵动着一丝轻蔑:“我早就看出了, 你是一个拉皮条的,我没说错吧?”   阿凤一笑,并不介意他的轻蔑。   “咱俩有什么区别呢?我拉皮条,你卖那玩意儿,还不是彼此彼此。咱俩是 一丘之貉,谁也别笑话谁。你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你。”   阿凤掏出烟,抽出两支,递一支给周翔。   周翔这一次接了。   “不管怎么样,你不该琢磨邢芬,”周翔点着烟后说,“你这不是在打我的 嘴巴吗?”   阿凤一脸的惊奇:“周老弟,你这是怎么说?邢芬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她 说她和你彻底吹了,她说她一点都不爱你。”   周翔说:“可我们相好了近一年,这怎么解释呢?”   阿凤说:“其实你也并非真的爱她,真正的爱你没有经历过,一旦经历了, 你就会明白那不是爱。真正的爱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爱,那是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 的爱,我看你既没有不顾一切,也没发疯,所以我说你并非真的爱她。”   他说这话时,一双鼠眼笑眯眯望着他,令周翔恼不得,也怒不得。   “你他妈的真无耻!”周翔骂一句。   “好了好了,咱们还是谈生意吧。”阿凤看出周翔已经上了他的船,“周老 弟,不瞒你说,我手头掌握着几个需要提供服务的女人……”   周翔说:“你说吧,这生意怎么做法?”   阿凤说:“简单。我给你介绍一个女人,你付我一次性报酬。”   “多少?”   “一百。”   “你开玩笑!”   “实话对你说,我不是只为你一个人服务,都是这个价。”阿凤说,“你自 己算算就会明白这一百一点也不多了,你泡一晚上'新月‘要多少钱?门票就30, 还有别的消费呢?一个西瓜就要80。再说你泡一晚上未必就一定有收获。你说吧, 是跟我合作合算,还是你自己独往独来合算?”   周翔不吭声了。   阿凤用鼠眼看一眼他,说:“这事咱们就算说定了,我今天就给你介绍一 个……当然,这事还要看看人家看得上你看不上你,有的女人怪挑剔呢!只要人 家把你一领走,你明天就付我费。怎么样?”   周翔点点头。   阿凤便站起。这一刻刚好是一支舞曲刚停,另一支舞曲尚未响起的间歇,男 女们都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休息,品着甜点喝着饮料,歌舞厅里缠绕荡悠着一片低 低的嗡嗡声。   阿凤晃荡着走向一位女士,他附在她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那女士便将探询 的目光远远地投来,投向这一边的周翔。   周翔沉着地迎接她的目光,脸上努力浮现出些许微笑,仿佛在说:“对,我 就是阿凤说的那个人。”   隔得远,那女士不可能在周翔的脸上获得更多的印象,正像周翔不可能在她 的脸上获得更多的印象一样。   那女士便对她身边的一个女伴说了一句什么,旋即抓了她的一只颇精美的白 色的小包,起身朝周翔这边走来。   这个女伴周翔猜不是她的真正的女伴,一定是今天刚刚认识,或者是以前的 一个什么熟人,今天凑巧在“新月”碰上了。周翔清楚凡是这种来这儿寻欢的女 人都不可能再带一双另外的眼来。正因为此,这个虚假的女伴迷惑了周翔,使得 周翔一直没有注意到阿凤为她介绍的这一位。   眨眼间,手里抓着白包的女士来到了周翔的面前。周翔赶忙站起,对她做了 一个“请坐”的手势。   现在双方都可以把对方仔细打量一番了。坐在周翔对面的这位女士个儿不高, 1米60左右的样子,梳齐耳的短发,皮肤白净,颇削瘦,脸上施了淡妆,颈上没 有金项链,手上也没有金戒指。她穿一条质地颇好但绝非时髦式样的白裙,上身 也是一件质地颇好胸前绣花的白的短袖衫,无领子的那种,同样算不得怎样时髦。 她的脚下是一双白的半高跟皮鞋。周身素洁中透出一种典雅,是那种知识型妇女 的装束。   周翔猜她的年龄和王羚的年龄差不多,或者稍稍高出一两岁,37或者38,至 多不会超过39。   “阿凤告诉我了,你叫周翔,不错吧?”知识型装束的女士这样开始了她的 开场白。她的声音里有着某种习惯了的自信,有着某种居高临下的同样是习惯了 的自尊。   这声音就让周翔极不舒服,仿佛他在接受一项领导布置的任务,或者正在接 受上边的一项什么调查。她的眼睛里也丝毫没有半点柔情,虽然她一直在微笑。 周翔便猜她是一个女强人,一个女厂长女经理什么的。她的声音是一种办公室的 里声音。后来的故事证明了他的猜测。因了这种猜测,周翔很快理解了她,他想 她不过是职业化了,就像那些公检法的人无论注视谁,眼睛里都有一种怀疑不信 任的光一样。   周翔点点头,也对她报以微笑。女人可以令他产生反感,比如胡大姐身上的 一堆肥肉以及她的隆起的小腹,比如眼前的这位女强人的职业化的声音,但他不 能令女人产生反感。阿凤刚才已经告诫过他,有的女人很挑剔。   “那么大姐您呢?您怎么称呼?”周翔彬彬有礼地问。   “叫我阿云吧。”女人犹豫了一下,说。   “是您的小名吧?”   女人点点头。她一直在打量他,毫不掩饰的打量。   “阿凤刚才向我介绍,说你挺好的……是这样吗?”她问。   周翔笑笑,觉得这个女人很有意思。这样的话若是出自王羚之口,出自那个 卖卤煮鸡卖素什锦的胖女人之口,就是极明显的挑逗了。可是这位叫做阿云的女 人说这话好像没有什么挑逗的意思,她表现出的只是一种职业化的精明,仿佛对 她要买的一样东西不怎么放心。   周翔便很认真地回答:“阿云您尽管放心,我会使您一切都满意的。”   阿云的脸颊稍稍浮出一丝红晕,但很快就过去了。   “这儿太乱,”她说,“我们另外找个地方坐会儿,好吗?”   “我听您的。”周翔说。   两人就双双离了座,朝歌舞厅的门外走去。那一刻,一支快三的舞曲正刚刚 奏响。周翔没有看见阿凤,但他知道不知躲在什么角落的阿凤,睁一双鼠眼正时 刻注意着他和阿云的动向。这会儿他肯定在为到手的一百元暗暗窃喜呢!   她和他打车先去了一家座落在A区商业街上的中档餐馆。那餐馆离“新月” 不是很远,打车不过三两分钟的时间。   用餐的高峰时间已过,馆子里只剩了零星的几个散客。这正对阿云的心思, 她需要和这个刚刚结识的看起来还不错的小伙子好好熟悉一下。   在她的公司里,像周翔这样的棒小伙儿她可以找出一堆来,所有这些人对她 都是绝对的毕恭毕敬。没有一个人知道她这个阿云的小名,即使知道了也绝对没 有一个人敢于使用。公司的所有人都称呼她“李经理”,或者“李总”。这个加 了姓氏的职务称呼在她的头上罩了一层光环,这层光环使她区别于众人,也使她 本来不高且削瘦的形象变得高大起来,丰满起来。这层光环同时也时时制约了她 自己。如果没有头上的这层光环,她干什么还要到外边来找周翔这样的小伙子? 她并不漂亮,似乎也缺少一些女人的魅力,但她毕竟是女人,只要她主动,她相 信找一个男人做她的情人还是没有一点问题的。   他们选了一个角落坐下,阿云将菜单推给周翔,让他点菜。   周翔说:“咱们简单点,好吗?”   阿云说:“也好,咱们主要是说说话。”   周翔就要了一个拼盘,一个盐爆百叶,一个鱼香肉丝,一凉两热;又要了两 杯冰镇的扎啤。   这菜要得很对阿云的心思。   拼盘和扎啤眨眼间就端上来了,但阿云没有先动筷子,而是从随身携带的那 个极精巧的白包里摸出一盒薄荷味的细支烟来,她取出了两支,递一支给周翔。   “来吧,抽一支我们女人的烟。”她说。   周翔接了。   阿云抽烟,这多少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不太喜欢女人抽烟,他以为无论哪 个女人抽烟都不如她不抽烟的样子好看。但他又一次很快理解了,他想阿云肯定 做着什么单位的领导,女强人抽烟就是另一回事了。周翔在不少的电视剧中都看 到过女老板女经理抽烟,那似乎是一种时髦,或者说一种特色。   “你原来做什么?”抽着烟,阿云问。   周翔愣了一下,他不知该怎么回答。   “噢,就是说,你做这种事之前,你没有工作吗?”似是怕自己没有说清楚, 她又匆忙解释了一句。   这也和其他女人不同,至少那个卖卤煮鸡卖素什锦的胡大姐不问他这话。这 个女强人肯定是想把他了解清楚心里才有底。   见周翔一时没有吭声,阿云便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和你进行一 些沟通,我想我们之间应该互相有所了解……”   周翔明白她的意思,她怎么可以和一个她一点也不了解的男人上床呢?   于是他笑笑,说:“没关系,您应该对我有所了解。”   接下来他告诉了她关于那个袜厂的故事。   阿云说:“这个厂我知道。”   周翔说:“我在这个厂工作了六年。”   阿云说:“你没有结婚吗?”   周翔说:“没有。”   “连对像也没有?”   “原来有,现在没有了。”   阿云满意地笑了,说:“你很坦率。我喜欢坦率的人。”   周翔笑笑,没说话。   这一刻,两个热炒也端了上来。阿云掐熄了手中的烟蒂,拿起筷子,对周翔 说:“咱们吃吧。”   两人不再说话,只是吃菜,喝扎啤。   过了一会儿,阿云说:“你怎么不问问我?”   周翔说:“我想您如果想告诉我您会自己说的。”   他说了一句机智话,这句机智话颇受阿云的赏识。   “你很聪明。”她说。   “可我觉得我很笨,”他说,“这是真的,比如下棋,我总是输多赢少。我 怀疑我的智商不高。”   阿云说:“你的才智肯定不在围棋上。事情就是这样,有的人早早开掘了自 己的才智,有的人一直到死也没有发掘出自己的才智。没有发掘出才智的不一定 没有才智,我认为每个人在某些方面都有超人的才智,当然,不包括那些天生的 傻瓜,天生的弱智。”她停了停,又说,“所以好多人到死也没有发现他们的才 智,是社会的原因,或者说是某种特定环境的原因,他们自己并没有错。社会分 工并不是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周翔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您一定是个做领导工作的。”   阿云笑笑:“为什么?”   周翔说:“这番话只有做领导工作的人才能说出。”   阿云说:“这倒不一定,这种道理许多人都明白。”   “可您肯定是做领导工作的,您跟我一说话我就感觉出了。”   “这就是你的聪明之处。”   “这么说我猜对了。”   “我也算不上什么做领导工作的,不过是一个公司的经理。”   “正像我猜的。”   “你还猜了点什么?”   “您上过大学。”   “接着猜。”   “您今年37,或者38。”   阿云微微笑笑着,发亮的眼睛表明了她对这些猜测的认可。   “还有呢?”她鼓励着他。   周翔不想说了。他想凡事应该有个分寸。   “没关系,你说下去。”她继续鼓励着他。   周翔支吾了一会儿,说:“那是很明显的,您现在独身……丈夫英年早逝, 或者因为第三者插足,他和您离了婚……”   阿云笑出声来。她说:“这你就错了,我的丈夫既没有英年早逝,也没有和 我离婚。”   周翔诧异极了,一时语塞。他想不透她既然不是独身为什么还要跑到外边来 寻欢,当然也可能是王羚那样的原因,丈夫一心扑在生意上,常出远门,虽然有 也等于无。   阿云笑过后,眼睛里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抑郁。她叹了一口气。   周翔就意识到这个女强人的心里一定很苦,是那种难以对别人启齿的苦。   周翔说:“你没有必要告诉我。”   阿云说:“不,是我想告诉你。这么多年我一直想找一个人说说,可就是找 不到这个人。现在你是最合适的人,你不认识我们公司的人,也不认识我丈夫单 位的人,我担心什么呢?再说你是为我服务的,我花钱雇了你。你应该为我保守 属于我的隐私,你说呢?”   周翔点点头,极郑重的样子。他说:“您说得对,我是为您服务的,我将尽 我的力量为您解忧,为您分担痛苦。”   阿云放了筷子,又从烟盒里摸出两支薄荷味的细支烟,递一支给周翔。   周翔说:“您留着吧,我抽劲儿大的。”   他从自己的烟盒里抽出一支希尔顿。   两人都点着烟。   阿云是用左手的中指和无名指夹烟,很独特的样子。女人抽烟都是这样子吗? 在这之前,周翔还真没有仔细留意过。这一刻他忽然觉得她抽烟的样子不仅一点 不难看,甚至还抽出了一种难得的优雅,一种少有的贵族气派。   阿云是真正的抽,将烟咽进肚子里,又丝丝缕缕从鼻孔里冒出,不似有些女 人抽烟不往肚子里咽,纯粹的装腔作势。   淡蓝的烟雾缠绕在阿云的脑际,她眼睛里的那丝抑郁这一刻可以看得更清楚 些。   “我的丈夫有病,那种男人的病,就是说阳萎……明白吧?”她的声音里不 再有先前的习惯了的自信,“当然,他不是一开始就有这病。他原来没病,我们 有孩子。后来他患了前列腺炎,很长时间不好,吃过很多药,实在没法做了手术, 手术做得应该算不错,因为排尿的困难解决了,但他的性功能却始终没有得到恢 复。到医院检查,医生说他的性功能的丧失也许还有其他原因,比如心理方面的 因素,心理负担过重,越是担心会丧失性功能,越是会真的丧失性功能。医生说 的不一定全对,但有一定的道理,我那位就是心理负担过重,刚得前列腺炎那阵 就十分恐惧,担心他永远不行了。当然这也不全是他的错,男人谁不害怕自己不 行呢?男人在女人面前能够骄傲的不就是因为自己'行’吗?”   周翔听着的时候,始终注视着她的脸。他用自己的理解、同情的目光去抚慰 她。   阿云停了一下,接着说:“我为他找过很多医生,找过很多药,但最终都宣 告失败。他很痛苦,我也很痛苦。我是个正常的健康的女人,我还很年轻,我怎 么能不想那事呢?这不是忍耐一年两年的事,我得忍耐一辈子呢!我有时想得厉 害了,就在被窝里用手……”   她的脸颊袭上一抹淡淡的红晕。   周翔见她停了下来,便说:“您为什么不提出离婚呢?您很爱他是吗?”   阿云抽了一口烟,待淡蓝的烟雾丝丝缕缕从鼻孔里钻出后,她说:“这个念 头我有过,但我很快就打消了。我不感肯定我很爱他,但毕竟这么多年夫妻了, 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一块儿厮守了这么多年,怎么能没感情呢?再说我知道 他非常害怕我和他离婚,虽然他不止一次说过他在这事上决不拦我。他怕我和他 离婚会影响他的仕途……噢,忘了告诉你,他在市委机关工作,那会儿是正科, 这会儿是正处,他提得很快。这其中不能说没有家庭的原因,婚变家庭破裂肯定 会对他的仕途产生影响,不知道内情的人还不知怎么猜测呢!   ”他知道他愧对我,所以他同意我在外边找个相好的,也就是情人。这事我 也认真想过,我怎么找呢?在哪儿找?在公司里找吗?我是总经理,我还想不想 当这个总经理?在过去的同学里找吗?他们都有家庭,都有老婆孩子,我不想充 当第三者,更不想陷入感情的旋涡里……“   阿云讲完了她的故事,这么多年从没示人的故事。   她掐熄了手中的烟蒂,抓起桌上的扎啤杯子,一口气喝下半杯。   周翔想若不是她亲口讲述,他怎么敢相信一个女强人,一个公司女经理躲在 被窝里用手来满足自己呢?于是他说:”阿云,我感激你。“   他开始对她使”你“而不是”您“了。   阿云说:”感激我什么?“   周翔说:”感激你对我的信任,感激你告诉了我你的故事。“   阿云笑笑说:”你错了,该感激的是你。“   周翔说:”这话怎么说?“   阿云说:”感激你这么认真地听完了我的故事。“她又说,”现在我的心里 很舒服,这么多年憋在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咱们吃吧,别剩菜。“   半个钟头后,两人从馆子里出来。   她拦了一辆出租车。   周翔猜她可能领他去一个事先她找好的秘密地点,比如谁的一间闲置的房子。 可是数分钟后他和她从出租车钻出,踏着夜色朝一幢宿舍楼走去时,她告诉他:” 这是我的家。“   ”你的家?“周翔有些吃惊。她有丈夫有孩子,她怎么敢把他往家领。   阿云一笑,说:”别害怕,我们那口子不在,他带孩子出去串门了。“   周翔说:”他知道?“   阿云说:”我不想瞒他。我告诉他11点以前别回来。“   进了屋后,周翔看一眼表:10点过5分。他想足够了,他要在这不到一个钟 头的时间里使她得到快乐。   她领他进了卧室。   他立即进入了角色,他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亲吻她。   她温顺地闭上了眼睛。   他亲吻着她的工夫,一只手就在她后背上轻轻抚摸着,稍倾,这只手从她的 衣服的下摆伸了进去,触着了她的光洁柔滑的皮肤。她稍稍哆嗦了一下,但很快 适应了。   几分钟后,他开始为她解衣衫的扣子。   ”我们上床,好吗?“他征询地问。   阿云点点头。她的眼睛闪闪发光,脸颊红红的,桃花般鲜艳。   眨眼间,两人都赤条条的躺到床上。她享受着这许多年来没有享受过的性的 抚慰,快活得轻轻呻吟起来……   11点钟差一刻的时候,周翔下床穿了衣服。   ”我该走了,碰上了就不好了。“他说。   阿云用手理理头发,也下床穿好衣服。她从写字台的抽屉里取出一张百元的 票子递给周翔。   ”你不用给这么多,“周翔看一眼说,”五十就可以了。“   阿云说:”拿着吧,我愿意给你一百。“   周翔说:”那就谢谢了。“   他装了钱,朝外走。   阿云说:”你明天晚上还来好吗?我等你。“   周翔想了想,说:”来没问题,可我觉得你总让他们父儿俩出去串门不怎么 妥当,我们都是男人,我能体谅他的心情,他肯定不会高兴的。“   阿云说:”真难为你还能体谅他的心情,好吧,我想想办法,另外找个地 方……我怎么跟你联系呢?“   周翔说:”你找不到我的,这样吧,你把你的电话告诉我,我找你好了。“   阿云就把她的电话写在一块纸上,塞进他的衣兜。   周翔最后吻了她一下,说声”再见“,转身开了门走出来。   七   需要周翔提供服务的三个女人中,王羚是最危险的一个,或者说是最不安全 的一个。卖卤煮鸡素什锦的胡大姐不存在这个问题,她的男人和她离了,当着一 家大公司经理的阿云也不存在这个问题,因为这件事她几乎是向丈夫公开的,她 的丈夫甚至还为她提供了方便。   王羚的丈夫不过是经常出门,三天两天,也可能十天八天,全看生意做得怎 么样,极没准儿。有时王羚估计他要十天八天才能回来,也许他三天二天就杀了 回来;而估计他三天两天应该回来的,却十天八天甚至半个月也不见他的踪影。 不过王羚说他的男人就是回来也一般都是在晚上,因为广州过来的那趟特快要晚 上8点30分才到。他的男人总是坐那趟车,那趟车不仅特快,且有空调,且全线 对号,就是买不上卧铺,也有座。   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逢了这种例外,周翔的尴尬处境就可想而知了。   好在那日”例外“发生的时候,周翔和王羚刚刚办完事,刚刚离开卧室进了 客厅。若是王羚的男人稍稍早五分钟进家,那就肯定看见好戏了。   王羚的男人周翔已经不陌生了,自王羚那日下午将他领回家后,他天天都能 看见他--在卧室朝东的那面墙上。那是镶在镜框里稍稍倾斜一个角度,悬挂着 的一张有小报那般大的结婚照,彩色的。照片上的新娘披着白色的婚纱,新郎则 穿着西服,扎着领带,都微微笑着,极幸福的样子。   现实中的王羚的男人要比照片上的王羚的男人邋遢许多,也苍老许多。他几 乎比周翔矮半个头,肤色颇黑,脸上疙疙瘩瘩,宽脸小眼阔嘴,颧骨很高,可谓 其貌不扬。周翔若是和他站在一起,周翔是树,他是柴禾堆。   两个男人都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因而猛丁面对面相遇,都略略有些意外的 吃惊。王羚的男人脑瓜里肯定还会闪过些应有的猜测和疑惑。   王羚赶忙周旋,她对周翔说这是她的出门回来的丈夫,接着她又对她的丈夫 说周翔是她过去厂里的同事。她说周翔来这儿是因为过去厂里的一个工人要结婚, 他为他张罗凑份子的事。   王羚情急之中能想出这么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也算机智了。   周翔很快就镇定了。他顺着王羚的谎言继续编,他说这个工人的对象是哪个 哪个单位的,她的相貌怎样怎样,她的父母如何如何,说得有鼻子有眼。   王羚的男人却没有寻根问底的意思,他友好地和周翔握手,友好地朝他微笑, 友好地请他坐下来喝茶,抽烟,后来甚至还友好地留周翔在家吃晚饭。   周翔知趣地不肯留下来,他说他还要去通知两个人,傍晚这个时候比较容易 找到。   王羚的男人和他握手言别,他让王羚下楼送送他,并嘱他以后有空常来玩儿, 没有一点起了疑心吃醋的意思。   在楼下周翔对王羚说:”你们老头儿不错嘛!“   王羚说:”你知道他心里怎么想?“   她让他明天下午再来,她说她估计他明天一早又会走的。   ”先来个电话也好。“她又说。   ”好吧,我看情况。“周翔答应得不很肯定。   第二天他没有打电话,第三天打了。第二天他是有意没有打,他想借他男人 突然回来的这个机会,稍稍疏远她一下。她把他缠得太紧,她要求他天天下午去 陪她,这个条件最初周翔还好接受,他反正没什么事。但随着他开辟了新的战线, 他就感觉到天天下午都去陪她是对他的一种约束,且时间长了,王羚身上的神秘 感和新鲜感就渐渐地淡了,他感觉出了一种倦乏。   王羚在电话上首先质问他为什么昨天没来电话,她说她的男人一早就走了, 她整整等了他一下午。   周翔解释说他昨天下午本来想着打电话的,后来因为一点别的事耽搁了。王 羚在电话上追问是什么事,她说是不是又有哪个小富婆看上你了?周翔说这是哪 儿的事,除了你这个小富婆能看上咱,还有哪个小富婆能看上咱?王羚就在那边 嘿嘿笑,笑过后说你快来吧,我等着你。   周翔便放了电话,骑车奔了C区的冯庄小区。王羚以一阵发疯般的狂吻表达 了她对周翔的爱恋。   她说:”昨天你没来,快把我想死了。“   周翔说:”你那老头儿搞突然袭击,吓得我都不敢来了。“   他又说:”今天他不会又突然杀进来吧?“   王羚说:”怎么会!他昨天刚刚去了广州。“   两人搂抱着,互吻了一阵,随后进了卧室。   王羚说:”今天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周翔说:”那我太高兴了。“   他没有弄懂她的意思,还以为一会儿她要送他一件什么礼物,或者给他准备 了一个什么好吃的东西。可是待他和她双双脱了衣服赤条条上床后,他便明白她 指的不是这。   她让他平躺在床上,她俯下身去……   这的的确确是她送给他的一个惊喜。事情多少有些反了过来,仿佛是周翔花 了钱,王羚在为他提供服务。   她问他:”好吗?“   他说:”好,太好了……“   10分钟后,两人的位置做了一个交换。   周翔说:”我要回报你一个惊喜。“   王羚说:”我等着呐!“   她闭着眼睛,陶醉在无法言喻的快乐中。   危险就在高潮到来之际逼近了他们。他和她甚至都没有听到钥匙扭开门锁的 声音。   王羚的那个其貌不扬的男人仿佛从天而降,微笑着站在两个赤条条的男女面 前。他和她甚至来不及抓一条被单或者毛巾被之类的东西稍稍遮掩一下。   王羚的脸色煞白,周身抖动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周翔更是吓得灵魂出窍,他做了挨打的准备,他知道戴了绿帽子的男人在这 时候不好好闹一番是出不了这口窝囊气的。   高颧骨的男人却一直咧着那张阔嘴在微笑,毫没有大打出手的意思。他显然 没有去广州,他制造了一个小小的骗局,或者说施放了一个小小的烟雾弹,为的 是捉住这对偷情的男女。   ”你们正玩得痛快,打扰了你们是不是?“他说出这样一句。   他和她都不吭声。这时候他们还能说什么呢?何况他和她都弄不清他究竟想 怎样。   ”好吧,事情既然已经这样,我就不打算再说什么了,“其貌不扬的男人对 周翔说,”以后,王羚交给你了!“   他丢下这句话,扭头出去了。   他和她都听见了单元门被带上门锁发出的”咔“的响声。他和她都听见了他 的渐去渐远的脚步声。   好半天,他和她都不相信他真的走了。这事就这样算完了?他好不容易捉住 了他们,怎么可能又轻而易举地放过了他们?他这是玩的什么鬼花活儿?   周翔穿了衣服,要走。   王羚抱住了他,求他陪她再坐会儿。   她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他说:”他真要动手打我一顿,我的心里反而踏实一些。“   王羚说:”不管怎么说,他今天肯定不会回来了。“   周翔说:”你的男人神出鬼没,谁敢保证?“   王羚说:”捉奸见双,捉着了都放了,再回来还有什么意义?“   周翔说:”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王羚说:”一开始我还真有点怕,现在反正这样了,我的心里也就踏实了, 没什么了不起,他大不了和我离婚呗。“   周翔没吭声,心里却想王羚若是和他男人离了婚,她还能每天舒舒服服躺家 里么?对她来说,她的男人就是她的钱匣子呢。   一连两天,周翔没有来找王羚。第三天上,他拨了一个电话给她,她说周翔 你来吧,现在什么事都没了。她的声音里有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凄清和感伤。周翔 吓了一跳,匆忙问怎么回事,他是不是想和你离婚?王羚说那倒不至于,但他干 的事在我看来比那要坏得多,他是个真正的坏蛋,结婚这么多年我今天才把他看 透。周翔沉默着,他想像不出被王羚称为真正的坏蛋的那个男人究竟对她干了些 什么,因而廉价的安慰话暂时咽在了肚里。但他明白,这个女人这时候很需要他。   于是他说:”好吧,我这就过去。“   一刻钟后,他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没有象往日那样迫不及待地扑到他的身上,献给他一串发疯似的狂吻。她 只是忧怨地看他一眼,说声:”你来啦。“   她把他领到客厅。   周翔坐下后,点了一支烟。   王羚忙碌了一阵,为周翔和自己各沏了一杯茶。   她说:”以后他不会管咱们了。“   周翔问:”到底怎么回事?“   王羚切齿说:”这个坏蛋干的事你简直想都想不出。“   周翔说:”他是不是打了你?“   王羚:”打我一顿倒也罢了。“   周翔望着她,眼睛里生出些怜惜和困惑。   王羚用嘴吹吹杯中飘浮的茶叶,喝一口茶。她说:”这个坏蛋从外边领回两 个骚货,当着我的面干那事……“   ”那天晚上?“周翔问。   ”那天晚上他根本没回来,“王羚说,”他选择了一个孩子不在的时候,这 多少还算有些人性。“   周翔说:”他是在报复你。“   王羚说:”这里边不全是报复。我这会儿才有点明白过来,这个坏蛋其实是 盼着我出点事,这样他就好彻底自由了。“   周翔没说话。   她又说:”我早就察觉他在外边搞女人,但我没有抓住过他的把柄……他在 外边寻欢作乐倒也罢了,别带回家呀!“   周翔一笑,说:”你不是也带回家了么?“   ”我带回家可没当着他的面呀!“   ”他当你的面,你可以躲开嘛。“   ”后来我可不是就躲开了。“   ”他自由了,你也就自由了。“   王羚叹一口气,说:”是呀,都自由了。“   周翔说:”这也许是好事,偷偷摸摸的,吓也得吓出毛病来。“   王羚说:”狠狠心,真想和他离了算了。“   周翔说:”别犯傻,他正盼着呢!“他又说,”你不想想,他有钱,和你离 了,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   王羚不吭声了。   喝过茶,王羚过来搂他的脖子。她说:”你在我的身边我就踏实了。“   周翔笑笑说:”可我不能总在你的身边。“   王羚看着他的眼睛说:”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又有哪个小富婆缠上了你? “   周翔说:”没有的事。“   王羚说:”我已经感觉出来了,你骗不了我。“   周翔说:”你这么相信你的感觉?“   王羚说:”我的感觉一般不会错。那阵我感觉我们老头儿在外边搞女人,现 在不是得到了证实?“   周翔用吻去堵她的嘴。他说:”咱们上床吧。“   她说:”好吧,咱们上床。“   周翔很是卖了一阵力气,气喘吁吁,可不知为什么,就是撩拨不起王羚身上 的热情。   她轻轻说:”对不起,今天我情绪不好。“   周翔只好草草行事,结束了战斗。   她躺在他的身边,用手抚摸着他的宽阔的胸脯,抚摸得他痒兮兮的。   她在他的耳边轻轻说:”跟我一个人好,别跟别的女人好,行吗?“   周翔笑笑,不吭声。   ”我求你了,答应我,好吗?“   ”好吧,我……答应你。“   ”你这不是真心。“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真心?“   ”真心假心一听就听出来了。“   周翔只好又笑笑。   她说:”我每个月再给你加二百,只要你答应我,只跟我一人好,不跟别的 女人好,行吗?“   周翔说:”你给我的钱已经不少了,我不想再要你的钱。“   王羚说:”那就是说你不能只跟我一个人好,是吗?“   周翔说:”我跟你说过了,可你不信。“   王羚说:”你敢向我保证?“   周翔说:”我不能向你保证,我是自由的,我们之间不存在法律的约束。“   王羚立即扭过了脸去,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啜泣起来,光滑润洁的肩头微微 抖动着。周翔慌了,忙着去抚慰她。   ”你这是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她只是啜泣,不吭声。   ”好吧,算我刚才没说那话……“   她说:”你走吧,让我一个人躺一会儿。“   周翔说:”对不起,刚才真的对不起……“   她又说:”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   周翔便下床穿了衣服,他在她的身边默默站了一会儿,摇摇头,出去了。   骑车走在路上的时候,他细细回想一遍刚才王羚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便渐 渐明白了一个事实:这个大他11岁的女人爱上了他。   他觉得这很荒唐。   八   女经理阿云送给周翔一只价值一千多元的BB机。她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周翔 有几次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她没在,她办公室的为她做秘书工作的一个和周翔岁数 仿佛的小伙子接了。他告诉她这件事时说这位先生很怪,既不留下单位也不留下 姓名,只说我下次再打吧。阿云就意识到这种联系办法实在糟糕,尽管眼下还不 至于引起她秘书的怀疑,但时间长了,肯定会惹事。她可不想因为这事弄得公司 里风风雨雨的,她必须维护她的女强人的形象。   她送给周翔BB机的同时,为自己寻到一套一室一厅的单元房。这套房子是她 下边的一个科长的,这位科长一家三口原来就住这里边,后来公司给他分了一套 两室一厅的新房,这套一室一厅的旧房便闲置起来。女经理对她的属下说她的一 个亲戚是拆迁户,一时找不到暂住的地方。这位科长当下就从他的衣兜里掏出了 单元门钥匙。他说你的亲戚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房子反正闲着。   两把钥匙,她和周翔一人一把。   交给他钥匙的时候,她又塞给他一叠脏兮兮的票子,嘱他抽空把这房拾掇一 下,添些必要的东西。   阿云离开后周翔点了点那叠票子,整一千。   于是他用了半天的时间将那套闲置已久的房子收拾干净,又用了半天的时间 将这叠脏兮兮的票子花净。他买了一张不很讲究但实用的双人床,买了一套现成 的被褥,买了枕头枕巾床单,买了脸盆毛巾香皂,买了烧开水的电热杯和暖壶, 买了窗帘和拖鞋,甚至还买了几卷卫生纸,买了一面小圆镜和一把木梳。   正是这面小圆镜和这把木梳令晚上来这屋里的女经理感动了好一会儿。   她说:”你怎么能想到这个?“   周翔说:”女人们办完事头发肯定都会乱,不梳一梳怎么能到外边去呢?“   阿云说:”真难为你想的这么周到。“   周翔说:”我只想你在这儿能感觉方便,愉快。“   阿云换了拖鞋在屋里走来走去,旋即又点了一支烟。她的眼睛里闪着光亮。 她说:”这个地方不错。“   周翔说:”和家里怎么也没法比,凑合吧。“   阿云说:”条件不条件的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这个地方只有你和我,没有同 事,没有下属,没有熟人,没有家里人……我没有必要再戴一副假面具,没有必 要再绷紧神经去演戏。在这儿我可以自由自在,我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可 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在这儿,我只是一个女人,一个37岁的女人……“   周翔说:”一个人如果没有一个可以轻松的地方,一天到晚绷紧了神经,那 他说不定会发疯的。“   阿云说:”好在我还没有等到发疯就找到了这个地方,为这我得好好感谢你。 “   她说着这话,三把两把就脱掉了自己的衣服,旋即赤条条躺到这张刚刚从商 店搬来的新的双人床上。   她说:”来呀周翔,今天咱们好好玩一玩。“   她的性欲旺盛得令人吃惊。周翔想她是过于饥饿了,她是想把这么多年应该 得到而没有得到的都弥补过来。于是他自然而然地想到自己的那个43岁的每日吃 粉笔沫的母亲,有了和阿云的交往,他就多少有些理解她和开东风车的汽车司机 之间的事了。他想他的并非真正的母亲的饥饿时间比阿云还要长许多,阿云毕竟 只有37岁,阿云好歹还有自己的孩子,也就是说好歹还有过那么一段快活日子。 母亲却从没有过,在连鬓胡子汽车司机之前,她几乎还是个处女。   周翔的床上功夫越来越地道。   阿云说:”我要死过去了。“   周翔说:”死要是这么快活的事,就谁都想死了。“   阿云说:”我没看错你。“   周翔说:”我早就说过,我会让你满意的。“   两人静静地躺着,各自点了一支烟抽,说着话。   阿云说:”我上大学工夫,班里有个男生,长得特别像你,也是这么高的个 子,也是这么精精神神的,刚见你那会儿,我直发愣,还以为你就是他呢,后来 稍稍一想,就知道这很荒唐,因为年岁上差着呢,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怎么可能 有你这么年轻呢?“   周翔从她的口气里听出了什么,便问:”你好像很喜欢他,是吧?“   阿云叹一口气,说:”都是过去的事了,提他还有什么意思?“   周翔说:”初恋总是最难让人忘怀的。“   阿云说:”你有这个体会,是吗?“   周翔说:”我还没这个体会呢,这话是我从一本书上看来的。“他停了一下, 又说,”我有过一个女朋友,我们相好了近一年,可我现在怀疑我那时的爱。“   阿云说:”初恋的确让人难以忘怀,如果那就是我的初恋的话。“   周翔诧异:”这是怎么说?“   阿云说:”他一直不知道。“   周翔”噢“一声,他明白了:这是单相思。   阿云抽着烟,继续说:”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喜欢上了他,那阵听见他说话 的声音都能让我好一阵心跳……“   周翔说:”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阿云说:”我的运气不好,我喜欢上他的时候,班里的一个女孩子早就和他 热火朝天了。“   周翔为她惋惜说:”你若是跟了他,肯定不是现在这样子了。“   阿云说:”这就叫命,现在我越来越相信命了,一个人该是什么样的命就是 什么样的命,逃不脱的。包括我能和你一起睡在这张双人床上,都是命中注定的。 “   周翔笑笑说:”这可有点不大像一个公司经理说的话。“   阿云说:”你没听说过毛老头在山西的一个香火极盛的寺庙里求签占卜的事 么?毛老头总该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了吧?这事又该怎么解释呢?“   周翔说:”听说过。那是个有名的寺庙,说是毛老头那次求到的是上上签, 签上的话是:日出扶桑。我还听说过老蒋也去那儿求过签,他求到的是下下签, 签上的话是:落花流水。后来果然都应验了。那个寺庙所以名气极大,香火鼎盛, 大概也与这两个大人物去那儿求过签有关。“   阿云说:”你说得对极了,这下你也应该相信命了吧?“   周翔说:”你怎么知道我不信呢?“   阿云说:”你相信我和你躺在这张双人床上是命中注定么?“   周翔笑笑,含糊其词:”也许吧。“   阿云说:”我没有和大学的那个我喜欢的男生相好上,上苍一定十分同情我, 就安排了你这个和他十分相像的男人作为他的替身来和我睡觉……“   周翔说:”这听起来很有意思。“   阿云说:”像小说,是吗?“   她的情绪又上来了。她掐熄了烟蒂,央求般说:”咱们再来一次,好吗?“   这只BB机和这间一室一厅的旧房不仅方便了女经理阿云,也方便了其他女人。   卖卤煮鸡卖素什锦的胖女人自在她家里享受了一次周翔的满意的服务后,尚 未寻到机会得到第二次销魂蚀骨的享受,原因是她的上着大学的儿子放暑假了。 周翔按照她的叮嘱逢了星期二和星期五便给她打电话,她都以晚上有事推了。这 样打过三四次后,周翔就不再给她打了,他以为她又寻到了比周翔更佳的男人。   谁想几天后拉皮条的阿凤找上门来,告诉周翔胡大姐正找他呢,让他无论如 何给她拨个电话。   阿凤并不是仅仅为这来找周翔的,他找周翔的真正目的是他又为周翔揽了一 个”活儿“。他说这位女士有点神经不正常,神经不太正常的原因是这位女士的 新婚不久的丈夫患白血病死了,从得病到死,前后没有几个月的时间。丈夫死得 唐突,她又极爱他,因而神经受了刺激。她始终不相信他真的死了,她天天等他 回来,吃饭时为他摆上碗筷,睡觉时也为他铺好被窝。这位女士的父亲是位大款, 极有钱。他曾将自己的女儿送到精神病院治疗了一阵,但效果不明显。精神病院 的一位主治医生告诉这位大款,说要想治好他女儿的病,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 需找一个和他女儿生前的丈夫差不多的男人陪她一个阶段,包括睡觉,让她相信 这就是她的丈夫,她的丈夫又回来了。这位大款一开始很难接受这个办法,但想 想为了女儿的今后,他决定照主治医生的嘱咐去做。他托阿凤为他女儿物色这样 一个男人。阿凤想来想去,觉得只有周翔合适。   周翔却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他说:”你开什么玩笑?让我去伺候一个女精 神病人!“   阿凤说:”你先别摇头,好好考虑一下,这里边的油水很大,这位大款答应 只要治好他女儿的病,他可以付一笔极高的报酬。“   周翔说:”给多少钱我也不去伺候女精神病人。“很坚定的口气。   阿凤说:”这其实和为其他女人提供服务差不了哪儿去。“   周翔说:”差得远着呐,正常的女人有正常的思维,精神病人能有正常的思 维么?她什么时候犯起病来说不定拿菜刀砍了我呢!“   阿凤说:”这你尽可放心,这女的是因‘爱’而病了的,她只要把你当作了 她的丈夫,她爱还爱不够呢,怎么会拿菜刀砍你呢?“   周翔不吭声了,似是被他说得没了话说。   阿凤便趁机进攻。   ”你怎么也得给我一个面子呀,我都应了人家,“他说,”就算帮我的忙怎 么样?我也不收你的费了。“   周翔说:”我可不能整天陪着她。“   阿凤忙说:”时间上可以商量。“   周翔说:”报酬上要说死,另外治好治不好我不管。“   阿凤说:”这都好商量,好商量。“   他喜笑颜开,感谢周翔帮了他的忙。   周翔心里清楚这事办成,阿凤肯定会在那位大款那儿得到一笔好处,否则他 不会说出不收周翔费的话。   周翔开了一个价,每月两千,少了这个数,他绝对不伺候。另外时间上要活, 不能固定时间,他每天抽空去陪她2 ̄3个小时,可能上午,可能下午,也可能晚 上,视情况而定。   阿凤说他把他的意思转告给那位大款,并说定两天后给他准信儿。   阿凤走后,周翔立马到外边给胖女人拨了一个电话。   胖女人正在自己的铺子里忙,听到周翔的声音,快活地叫一声:”是周翔呀! 我到处找你找不到。“   周翔就明白阿凤没骗他。   周翔说:”胡大姐找我有事吗?“   胖女人说:”当然有事了。“   周翔问:”什么事?“   胖女人说:”坏小子,你说呢?“   这边的周翔就嘿嘿笑,说:”我还以为大姐找了别人了呢。“   胖女人说:”大姐知道你行,还找别人干什么。“   周翔说:”你说吧,什么时候?“   胖女人说:”今天晚上你来吧……别去家里,到我的铺子来……“   周翔问:”为什么?“   胖女人说:”我的儿子放假回来了。“   周翔想了一下,说:”既然这样,我这儿有个地方,你来我这儿怎么样?“   这正是胖女人求之不得的,这些日子她所以没约周翔来,并非她不想那事, 而是寻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今天她约周翔来鸡铺,也是不得已的事:鸡铺里有 一张下夜的床。她可以放下夜的老头一夜假。当然,现在她可以不必这样做了。   胖女人问清了那套将为她带来欢乐的房子的位置,就放了电话。   吃过晚饭,她涂脂抹粉,把身上弄得香香的,又换了衣服,对正在看电视的 儿子说声:”你在家吧,我出去串个门。“便扭着肥臀颤着奶子兴冲冲出了屋。   在马路上,她拦了一辆出租车,不过半支烟的工夫,司机把她送到了目的地。   周翔正站在8路车的站牌下等她,那是他和她约好的地方。   她献给周翔一个迷人的微笑。”你早来了?“她问。   ”我当然要早来一会儿,“他说,”要不然胡大姐站在这儿晾膘那可是我的 过错。“   胖女人笑着斥一句:”贫嘴!“   他领她去那个地方。   他所以敢把她领到这儿来,是因为他知道阿云去了北京,她要明天或者后天 才能回来,两个女人至少今天绝对不会撞车。   ”怎么样?“开了单元门,拉亮灯,周翔问胖女人。   卖卤煮鸡卖素什锦的胖女人环顾了一遍这间只有一张双人床的陋室,笑笑 说:”比我的鸡铺要好多了。“她又说,”我肯定是沾光了,这是哪个小富婆的 地方?“   周翔说:”银行为储户保密,我也为我的主顾保密。“   胖女人说:”看不出你还真有两下,开了多少户了?“   周翔说:”我说开了二三十户了,胡大姐你信吗?“   胖女人笑笑说:”那还不把你这个傻小子累死!你忙得过来吗?“   两人说笑着,脱了衣服。   胖女人将自己的一堆肥肉摊在了双人床上。   周翔说:”你别把床压塌呀!“   胖女人说:”真要把床压塌了,谁都会以为那是你的本事。“   周翔说:”那可就替我做了广告了,说不定我真能开个二三十户呢!“   胖女人说:”那就看你今天的了,我等着把我漏下去呢。“   周翔的欲火便被撩拨得旺旺的。他说:”我来了!“   床板便在他们的身下嘎吱吱响起,由弱至强,由平淡至深沉,剧烈得犹如一 场大地震,犹如一场大风暴。   胖女人不停地轻轻喊着:”我的小亲亲,我的小亲亲……“   一个钟头后,地震停止了,风暴过去了。两人静静地平躺在双人床上,犹如 潮退后两条被冲到沙滩上的鱼。   周翔点了一支烟抽。   被服务得舒舒服服的胖女人开始考虑给周翔长钱的问题了,她的脑子里转着 60和65这两个数字,给他60好,还是给他65好?掂来掂去,她决定选择60。她想 长钱不能一下子长得过高,这次长高了下次再长钱的台阶就高了。   周翔想着另外的事。抽着烟,他问胖女人:”你没有再结婚的打算吗?“   胖女人说:”没有。“   周翔说:”你的岁数还不是太大嘛,完全可以考虑再嫁个男人。“   胖女人说:”我嫁了人,你不就少了一个主顾了么?“   周翔笑笑:”胡大姐敢情是为了我呀!“   胖女人说:”我看就这么着挺好。老了有儿子,现在嘛想痛快就花钱,要他 妈的鬼男人干什么?“   ”你很恨他,是吗?“   ”男人有他妈什么好东西!“   ”你连我也骂了,“周翔说,”你刚才还叫我小亲亲呢!“   胖女人不吭声。   周翔说:”昨天我路过D区的跃进路,看见魏家鸡铺里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 在忙,那女的挺苗条,眼睛挺大,模样怪秀气,那是谁呀?“   周翔其实是明知故问。   胖女人立即骂了起来:”那个臭婊子,我恨不得掐死她!“   周翔说:”是她把你的老头儿勾跑了?“   胖女人说:”当初只怪我瞎了眼,把这个小骚狐狸弄了进来……“她停了停, 又说,”那一年,我们魏家鸡铺的生意格外好,你可能也知道,买我们的鸡常常 要排队。“   周翔点点头,表示知道那情况。   她接着说:”人手明显的不够,我和我们老头儿就商量了一下,决定添两个 人。我们在报缝里登了条招人的消息,两天里应招的男男女女有一个班。那小婊 子就是那时候进来的。那工夫我们觉得她模样不错,人也机灵,站柜台是再好不 过的人选。何况她还托了人,她哥哥的一个朋友和我们老头儿关系不错。就这么 把这个小骚狐狸弄了进来,你说我的眼有多瞎,不到一年的工夫,她就和我们老 头儿睡到了一块儿去……   “离婚的事拖了很长一段时间,一开始我说什么也不同意,我同意了不是正 趁了那小婊子的心?我们吵闹得天翻地覆。后来我决定找那婊子谈谈,我提出给 她两万元,让她离开我们鸡铺,离开我们老头儿。那小婊子听后冷冷一笑,说这 事现在她一个人做不了主,她说她得问问另一个人,我问是谁,她用手指指她的 肚子。她怀孕4个月了,那工夫正是冬天,衣服穿得多,我楞是什么也没看出来。   ”有了肚子里的那个小东西,事情就复杂了。那小婊子每天挺着个肚子站柜 台,这不等于在我们家大门上抹屎么?这不说,她娘家人还三番五次的找上门来, 威胁着要去法院告我们老头儿骗奸罪。事情到了这一步,我只有同意离婚这一条 路了,我不想我们老头儿有个蹲大狱的结果……“   周翔说:”我明白了,你压根不恨你们老头儿,你只恨那个小婊子,对不对? “   胖女人说:”不是那小婊子勾引,我们老头儿怎么敢?“   周翔说:”你怎么敢肯定不是你们老头儿勾引的那女的?“   胖女人说:”那是非常明显的事,那小婊子在打我们家财产的主意。否则, 她肯嫁给比她大上二十岁的男人?“   周翔说:”那没准还是因为爱情呢!在恋人们的眼里,爱情可以超越一切, 这里边就包括年龄。你没见报纸上登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找了一个六十多岁 的老太太?并不是因为钱嘛!“   胖女人说:”你小子是成心跟我唱对台戏是不是?“   周翔笑笑说:”胡大姐怎么还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是劝你想开点儿,事情反 正早就过去了,别再去理会那女的。“   胖女人说:”我又没怎么她,恨她都不许了?“   周翔说:”你恨她就会生气,把自己气坏了你儿子该怎么办?你的鸡铺该怎 么办?“   胖女人笑了:”你小子的心肠倒不错。“   两人又说了些天气物价之类的话,渐觉无聊,就穿了衣服下床。   胖女人从她的小坤包里边取了一张50元的票子和一张10元的票子,一折,塞 给了周翔,旋即说声:”我先走了。“   周翔没有推辞也没有致谢,望着那匆匆离去的肥胖的身影,他的心头忽然有 了一种莫名的担心。担心什么?他不知道。他知道的是这个卖卤煮鸡卖素什锦的 胖女人的身上有着一种可怕的情绪:仇恨。”那个臭婊子,我恨不得掐死她! “她这样对周翔说。   第三章   九   两天后,阿凤准时给了回信儿,他告诉周翔,那位大款答应了他的所有条件, 并预付了一个月的报酬。周翔就再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他说:”好吧,我明天就去。“   在正式接触那位女精神病人之前,周翔见了那位大款,也就是那位女精神病 人的父亲。   父亲50岁的样子,秃脑门,个儿不高,一双不是很大的眼睛明亮而机警。他 是一位企业界的传奇人物,10年前,他靠了自己的一笔不足万元的部队转业费起 家,搞起一家供水设备厂,生产无需水塔就可以将水打到五楼六楼,甚至更高的 地方的那种东西。短短的10年时间,他经营的这家名为集体实为私人的供水设备 厂已发展为固定资本数百万元,每年上缴利税五六十万元的明星企业,他自己也 成为S市的优秀企业家之一。一时广为人知。   周翔是在一幢外面抹了一层淡绿色水沙石的二层小楼的客厅里见到这位父亲 的。这幢小楼位于S市的西南郊,稍稍偏远些,但这位父亲答应为周翔报销每日 的打车费。小楼的四周圈了一人多高的围墙,院里的水泥地上停着一辆红里稍稍 发些紫色的桑塔纳,那是这位父亲的私车。   客厅在小楼的底层,颇大,足有20平米,水磨石地面,枝形吊灯,壁灯,空 调,真皮沙发,电话,酒柜,茶几,音响,一应俱全。   父亲说他的女儿,也就是那个死了丈夫的女精神病人住楼上。父亲说话的声 音不高,似底气不足。周翔想不透这样的声音怎么能管理工厂,怎么能训斥工人。 父亲在说话前打量了好一刻周翔,然后他说他的死了的女婿叫石富,岁数和个头 都和周翔差不多,长得虽然不像周翔,但也是精精神神的;又说他的女儿叫方静, 石富活着的工夫叫她”静“。他说他的女儿是太爱石富了,要不怎么会有这病呢? 说着话时他轻轻叹息一声。   父亲旋即找出一身他的女婿生前常穿的衣服:一件砖红色真丝的短袖衫,一 条浅灰的西裤。他说他的女婿喜欢将短袖衫的下摆煞进腰里。说完这些做父亲的 就用一双鼓励的目光望着周翔,静静地等着。   周翔便明白他应该做什么了,他脱掉自己的衣服,换上他厌恶之极的死者生 前的衣服。妈的,什么事!他在心里骂着,阿凤这小子怎么不说清楚?他想他要 是事先知道一定要穿这身死者穿过的衣服,他是不会答应这事的。给多少钱也不 答应。可是现在一切都晚了,他已经收了女精神病人的父亲预付的两千元。他只 能硬着头皮做一回演员了。   他穿好衣服,将短袖衫的下摆煞进腰,然后挺直了身子在客厅里来回走了两 步,仿佛一个男时装模特。   ”好,挺好!“女精神病人的父亲赞扬着,又说,”你对她要耐心,要让她 相信你就是石富。“   周翔说:”可我对石富一点都不了解。“   做父亲的说:”你只要记住两点就行了,一是石富喜欢给她梳头,二是石富 常给她买小食品吃,什么巧克力豆,奶味酥,鱿鱼圈,华夫饼干什么的。这些东 西当然不用你买,我们买好了放在客厅里的酒柜里,你每天来了从里边拿就是。 “   这么说着的工夫,做父亲的打开酒柜的一只抽屉,从里边取出一包巧克力豆 和一包鱿鱼圈递周翔。   ”现在你跟我来,“他说,”第一次我领你去,以后你来了自己去就行。“   周翔”嗯“一声,便随着这位父亲上楼。   尚未敲门,就从门缝里传出一个女人轻轻哼唱的歌声,是一支正流行的歌曲, 叫做《纤夫的爱》:   ”小妹妹我坐船头,   哥哥你在岸上走,   我俩的情,我俩的爱,   在纤绳上荡悠悠……“   周翔惊奇屋里的这个女精神病人把它唱得很纯正,很有味儿,竟然毫不走调。   做父亲的在门外喊一声”方静“,说:”你开下门,石富回来了!“   屋里的歌声一下子停止了,但没有动静。   做父亲的便又说了一遍刚才的话:”方静,你开下门,石富回来了!“   屋里响起迟迟疑疑的脚步声,门开了。   立在周翔面前的是一个很年轻很美丽的女人,头发披散着,颇凌乱。她的面 色缺血似的有些苍白,她的目光象通常的精神病患者那样有些呆滞。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周翔:”不,你不是大富,不是大富……“   做父亲的给周翔使了一个眼色,提醒他赶快进入角色。   周翔便硬着头皮说:”静……是我呀,我是大富,我回来了……“他举了举 手中的巧克力和鱿鱼圈,又说,”你看,我还给你带了好吃的!“   很年轻很美丽的女精神病人依旧摇头:”不,你不是大富,不是大富……“   周翔将手中的小食品放到一边的写字台上,旋即走过去,双手轻轻扶住她的 肩头。这个事前毫无准备的纯属偶然的动作,使得周翔扮演的这个角色获得了成 功,事后周翔想也许死了的石富先前就是常做这个动作的。那一霎,他感觉她的 周身触了电似的震颤了一下。   他不失时机地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静,是我呀!我是大富,我出门 回来了。“   她直直地望着他,仿佛在回忆,在仔细地辨认。周翔相信那一刻的她肯定产 生了幻视。幻视的形象和她心中的石富的形象吻合了,重叠在了一起。于是女精 神病人的呆滞的目光泛活了,眼珠转出了一丝光亮。   她突然扑到他的怀里,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大富,我等你等得好苦……“   做父亲的悄然退了出去。周翔的令人满意的表现使他的心中充满了阳光:他 的女儿有望了。   周翔搂抱着她,将她拉到床边。他让她坐在他的腿上,随后伸出一只手去轻 轻抚摸她的苍白的脸颊,用手指去揩她的眼角的泪水。   她很快停止了抽泣,安静下来。   她抬起头来看他,眼睛直直地,周翔担心她的幻视消失,那他就又不是石富 了。   女精神病人忽然吃吃地笑起来,笑得周翔毛骨悚然。   ”静,你怎么了?“他问。   她依旧吃吃地笑,笑了好一会儿。   ”大富,你到底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她伸出她的一只手,去 摸周翔的脸颊,摸得他提心吊胆,他想她别顺手抓他一把。   ”是呀,我回来了,你好吗?“他敷衍着她,一眼看见刚才放在写字台上的 那袋小食品,又说,”你看,我给你买了巧克力豆和鱿鱼圈……“   这么说着,他松开怀中的她,走过去拿了那包巧克力豆。   ”尝尝好吗?“他撕开塑料袋,取了一粒棕色的包裹着一层巧克力的花生米 塞她嘴里,那样子像是哄一个孩子。   巧克力豆在她的嘴里嚼着,她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他。稍倾,她伸手也从塑料 袋里取一粒巧克力豆塞他嘴里。   ”大富,你也吃!“她说。   这一刻的她就似乎看不出什么病态。先前的石富和她常玩这一类把戏么?   互往对方的嘴里塞巧克力豆的工作持续了好一会儿,直至塑料袋中所剩无几。   周翔想把那包鱿鱼圈取来,但女精神病人拦住了他。   她说:”我不想吃了。“   两人相互对望着,一时没有话说。   周翔想找点什么话说,或者找点什么事做。他担心沉默时间长了,女精神病 人会又犯起病来。他便想起了梳头的事,那是做父亲的特意叮嘱的两点之一。   于是他起身去找梳子。   女精神病人用直直的目光追寻着他。她说:”你干什么?“   他说:”我找梳子,我想给你梳梳头。“   ”给我梳头吗?“她的声音里透出了明显的快活,”梳子在这。“   她起身去她的枕头边把一把粉色的梳子抓在手里。”我做梦都梦见你在给我 梳头……“她说。   ”是呀,你的头真该好好梳梳了。“   她坐在床沿上,侧过身去,把苗条的脊背和一头秀发给他。   ”你的头发真好!“   ”你总是这么说。“   他吓了一跳。我总是这么说吗?我除了今天说过,还有什么时候说过?他问 自己。但转念,明白了,生前的石富肯定常对她说这句话。石富的魂灵真的附到 了他的身上吗?   他愈发厌恶自己,或者说厌恶自己的这个角色,然而厌恶的同时,他表现出 的却是少有的耐心和少有的仔细。他想把梳头的时间尽量拖长,这样他至少可以 回避和这个女精神病人对望。女精神病人的直直的目光令他时时不安。   他给她梳头的工夫,她安静极了。没有一句话,他猜她一定微微闭上了眼睛, 沉浸在一种快乐的享受中。被人服务本身就是一种享受,何况又是异性的服务。 他想起他去理发店理发,如果碰上一位年轻的女理发师为他剪头,为他刮脸,他 的感觉就特别好。那一刻的他就是现在的女精神病人的样子,微闭着眼睛,美美 的,惬意非凡。   他几乎梳遍了她的每一根头发。他一直梳到他的两条胳臂微微地发起酸来, 方终止了这项颇枯燥颇乏味的工作。他一点都没有料到他的硬着头皮的毫无愉悦 可言的劳动,会唤起女精神病人的如此之大的激情。当那个被他用梳子梳了好半 天的女精神病人回过头面对他的时候,他一下子惊呆了:很年轻很美丽的女精神 病人苍白的脸颊上泛出了一片淡淡的羞涩的红晕,与此同时,她的呆滞的眼睛里 闪动着一种属于女人的渴求。   如果面对的是一个正常的女人,这一刻的周翔就会毫不犹豫地去帮这个女人 脱衣服。然而他面对的是一个产生了幻视的女精神病人,他和她睡觉虽然是被允 许了的,可他仍然觉得和她做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甚至是一种罪过。   在周翔愣怔继而犹豫的工夫,女精神病人伸出了她的双手去捧他的面颊,这 是一个爱抚的动作,同时也是一个发出求欢的信号。   她轻轻低语着:”大富,大富,我好想……“轻抚着他面颊的双手就滑了下 来,她开始帮他解那件砖红色短袖衫的扣子。   他已经毫无退路可言,这一刻的他若是拒绝了她,一切都前功尽弃,女精神 病人就再不会相信他是石富。   无论和哪一个女人做爱,周翔还从没有感觉过紧张,感觉过害怕。这一次例 外。从开始脱衣服的那一刻起,他的心便惴惴不安,便惶惶然。   他小心翼翼摆弄她,仿佛那是个易碎的东西。心理上的负担令他的水平得不 到发挥。   女精神病人感觉到了这点,便问:”你怎么啦?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   周翔不知她指的是什么,含含糊糊说:”是呀,可能是老毛病……“   她便轻轻把他推开,说:”让我来帮你治一治……“   周翔莫名其妙的工夫,女精神病人的一只手已经……   果然灵验,周翔感觉好多了。   女精神病人异常兴奋,她的呆滞的眼睛闪闪发亮,她的苍白的脸颊重现红润。 她微微喘息着,用眼睛渴求被她治好了的他再来一次。   周翔不再去想她是一个病人,他努力克服心中的紧张和胆怯,渐渐地周身涌 动起一股激情,他觉得他又行了。   办过事后,周翔又陪她说了会儿话,或者说周翔又听她说了会儿话。做过爱 后的女精神病人持续着她的兴奋,她变得喋喋不休,不断地唠叨着她和生前的石 富共同生活的一些往事。这些往事周翔自然一概不知,所以他只能洗耳恭听,插 不上一句话,最多含糊其词地嗯上几声。   告辞的时候到了,周翔对女精神病人说他要去上班,单位里很忙。依依不舍 的女精神病人说她晚上等他回来吃饭。周翔忙说他晚上可能不回来,他得明天的 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女精神病人听了这话,两眼直直地望着他,似是听明白了,又似是什么也没 明白,那样子痴呆呆的,怪让人怜悯。   周翔在楼下的客厅里换了衣服,对一个忙碌着的女佣说声”再见“,头也不 回地出了方府。   十   周翔的43岁的母亲和那个开东风车的汽车司机结了婚。婚后的母亲搬到了汽 车司机的家里去住,或者说她和汽车司机的家,安在了汽车司机的那套两室一厅 的有着潮霉味汽油味剩菜味和脏衣服臭袜子味的屋里。这是一个错误,意识到这 是个错误是在婚后的第八天上,那工夫连鬓胡子的汽车司机刚刚将五个红红的指 印留在了她的左侧的脸颊上。在火辣辣的疼痛中她想她和汽车司机的家如果安在 自己的家,他未必敢这样,25岁的几乎和他一样高大的儿子无论如何对他是个威 胁。   受了委曲的母亲那一刻便想家里只剩了儿子一个人,怪凄清,怪孤独。他还 没有成家,饭要自己做,衣服也要自己洗。想想光棍的种种难处,做母亲的便顿 生愧对儿子的内疚,她想她结婚多少有些匆忙了,她完全可以等到儿子成了家后 再嫁人。   汽车司机跑长途的工夫,43岁的母亲便锁了门跑回先前的家,对并非亲生儿 子的儿子尽一个做母亲的责任。有着内疚的母亲那工夫就把饭菜做得格外香,把 衣服洗得格外干净,到了估计汽车司机应该回来的时候再匆忙跑回去。享受到性 的欢乐的同时,她也品尝到了操持家务的劳累:现在她要惦记和照顾两个男人了。   如果仅止于此,倒也罢了。做了汽车司机妻子的43岁的女人并没有把这点牺 牲放在眼里,她真正无法忍受的是做了她丈夫的汽车司机对她人格的侮辱。   43岁的女人不可能把汽车司机回来的时间估计得很准,汽车毕竟不同于火车。 在她估计汽车司机还不该回来而事实上汽车司机已经回来的时候,她的处境就很 不妙了。   出长途车回来的汽车司机有一次因为回家没有吃上饭,便火冒三丈地赶到女 人的这边的家来。他进门二话不说,揪了女人的头发就往外走。   疼痛令白日里吃粉笔沫的女人尖声叫起来:”畜生,你放开我!你放开我! “   那工夫周翔正在家里,听见母亲的叫,他扑进厨房操了一把菜刀,逼近气势 汹汹的汽车司机。   ”你他妈的快松手,不松手我就劈了你个王八操的!“周翔用菜刀指着汽车 司机说。   做母亲的担心真的出事,斥责周翔:”这儿没你的事,你给我把菜刀放回去! “   连鬓胡子司机便得意地笑笑,对周翔说:”你听见了吗?你妈让你把菜刀放 回去,这儿没你的事。“   周翔不动。他说:”你松开我妈,我就把菜刀放回去。“   汽车司机揪住女人头发的那只手不仅没有松,反而更有力地使劲一拽,拽出 女人的许多泪水和一声忍不住的叫。   汽车司机对女人说:”把刚才的话再对你儿子说一遍。“   女人无奈,只好曲扭着脸又说:”周翔,这儿没你的事,你把菜刀放回去。 “   周翔沉默了一刻,克服着心中的愤怒,将菜刀放回了厨房。   没有了任何依仗的女人就只有听凭这个男人的摆佈了。他先是拳打脚踢,接 着他令她跪在那里,发誓再也不回她原先的家。   几日后,待汽车司机又一次出长途她又一次跑回家时,周翔依然能在她的脸 上寻出尚未消退的青紫。   面对为了受尽了男人虐待和折磨的母亲,周翔的心里痛楚而伤心。继之,他 的心底涌动着一股怒火,涌动着一股因怒火而生的强烈的欲望。他想他一定要好 好教训一下那个汽车司机。   汽车司机挨打的事发生在一周后的一天夜里,那工夫他刚刚收了车,骑了车 子从运输公司的大门出来,刚刚拐进一条胡同,一直尾随着他的一个小伙子突然 超过他,又突然用后车轱辘一别,身高马大的汽车司机立时连车带人滚到了地上。 紧跟着的另外两个小伙子迅疾地跳下车,挥了拳头扑过去。   汽车司机遭了突然袭击,又是三打一,尽管粗悍,尽管人高马大,也只有挨 打的份。   危险是没有的,因为三个小伙子的手中均没有刀子或者棍棒之类的东西,况 且周翔也作了交代,不能把他打坏。他想若是把他打坏或者打残,他的43岁的母 亲这后半辈子可就遭罪了。   因了这顿大快人心的教训周翔付了三个小伙子每人三张百元的大票。三个受 雇的打手是阿凤请来的,阿凤在这件事上表现得很够意思。他几乎一张嘴,阿凤 便大包大揽了下来。   ”你放心吧,这事交我了!“他说。   阿凤交游广阔,他认识不少黑道上的人。   王羚呼他。   BB机唧唧唧叫的工夫,周翔正在那个生产供水设备的大款家里陪他的精神病 女儿。他看了一眼BB机上显示的电话号码,对目光发直的女精神病人说:”你看, 我有多忙,回了家也不让我安宁会儿。“   旋即,他起身到楼下的客厅里给王羚打电话。   王羚在电话里首先抱怨他今天怎么没来,周翔说他本来想去的,但碰巧家里 来了人。王羚说你别给我编瞎话,我知道你在哪个小富婆的床上,话里就透出了 一股醋劲。周翔笑笑说你愿意怎么猜就怎么猜吧,我说什么你反正也不信。   两人在电话里贫了会儿嘴。   周翔催她:”你有什么事说吧,人家等我呢!“   王羚这才说起她打发孩子去了北京她大姨家,要九月一号开学的工夫才回来, 这样她就彻底自由了。她说她想利用这段时间好好玩玩,周翔问怎么才算好好玩 玩,她说她想出去转转。周翔说你想去旅游?她说对,她正是想旅游,又说她明 天就想去一个地方,而且还想让周翔陪她一块儿去。周翔问去哪儿?她说王八淀。 周翔说王八淀我去过了,而且不止一次。王羚说你和我去过么?她说我这不是求 你陪我去么,又说她听说这时候到淀里可以打鸪丁。   打鸪丁的事吸引了周翔,租上一条鱼船,手里握一枝双筒猎枪,穿梭在淀里 的芦苇荡中,看见扑啦啦飞起的鸪丁,放上一枪,那该是多么浪漫的事。   周翔说:”我上哪儿找枪?“   王羚说:”我早就打听好了,那儿就有租枪的,什么都不用你管,你空手去 就行了。“   周翔说:”那好吧,明天我陪大姐玩上一天。“   翌日清晨,太阳还没有出来,周翔出了家门来到胡同口的马路上。   工夫不大,一辆红色的夏利出租车停在了他的面前,他看一眼手表,正是昨 天约好的时刻。   王羚从车窗口探出头招呼他:”上车吧!“   车里的王羚今天穿了一件黑底白点的连衣裙,腰间有一条软带,没有袖子, 领口很低,敞露的脖颈上系一根水波纹的金项链。   车里弥漫了她身上的香水味。   周翔一上车,王羚便说:”你早晨还没吃饭吧,喏,吃个面包!“   周翔这才注意到他身边的座位上放着一个鼓鼓的里边装满了食品的旅行包。 王羚拉开拉链,从里边取出一个果酱面包和一根春都香肠。   周翔问:”你呢?“   王羚说:”我在家吃过了。“   周翔便不客气地吃起来。   一个面包和一根香肠进肚,夏利车已经飞驰着出了城。   这工夫太阳正从天边一点一点地弹出,红色的朝霞铺满了半个天。夏利车的 左右两边的车门玻璃都摇了下来,凉爽甘甜的晨风争先恐后钻进车里,吹拂着他 和她的面颊,令人爽心悦目,心旷神怡。   王八淀位于S市的东南,百十华里的路程,夏利车全速行驶了一个钟头,便 把这双好兴致的男女送到了目的地。   王八淀所以叫做王八淀,是因为这片一眼望不到边的茫茫水域里盛产一种东 西:王八。叫得雅一点:圆鱼。所以王八淀也叫做圆鱼淀。   这些年王八淀发展旅游事业,吸引了S市以及更远一些的京津两个大都市的 诸多游客,每年一进入夏季,游人如蚁,络绎不绝乘了车从四面八方来到这个远 近闻名的被称为华北平原上的一颗明珠的王八淀。   王八淀的码头泊着大大小小的漂亮的游艇,泊着开起来翘着脑袋拖一道水线 的速度极快的摩托艇,泊着无数的人工操作的或新或旧的古老的渔船。   周翔和王羚拎着旅行包从夏利车里一钻出,就被等待游客的肤色黝黑的船主 们包围了。   ”租船不?去淀里租船了。“   ”打不打鸪丁?想打鸪丁租我的船,我的船上有枪。“   ”看看我的船吧?我的船新,价钱也好商量。“   ”……“   吵吵嚷嚷声不绝于耳。   周翔和王羚很快选定了一条半旧的摇橹的渔船,船上有一枝虎牌双筒猎枪。 连船带枪,租一天一百,子弹另算,打一发十元。   船主是个颇年轻的渔民,他戴一顶污旧的草帽,光着脊背,穿一条黑色的长 裤,裤腿挽到小腿肚。   随着船主朝他的泊在码头边的船走去时,周翔嘀咕说渔民们也学会宰人了, 一发子弹干什么要十元?就是到渔民的手里买一只鸪丁也用不了十元。   王羚说:”这你就不懂了。好钓鱼的去养鱼的池塘里钓鱼,钓一天八十元, 八十元去鱼市上买,一斤左右一条的鲤鱼能买二十来条呢,他钓一天能钓二十来 条?“她又说,”这就叫花钱买乐,花上八十元,到天黑就是一条也钓不上来也 高兴。“   周翔说:”花钱买乐首先得有钱,没钱的人打死他也不会花上八十元去钓鱼。 “   王羚说:”这你说对了,花钱买乐首先得有钱。咱们兜里要是没钱,会跑王 八淀来玩?“   周翔笑笑,没说话。他想王羚的男人还是发傻,他只知道往家里搂钱,却不 知道怎么看住钱。   说着话,两人上了船。年轻的船主从船舱里取出双筒猎枪交给周翔,又对他 说了一遍操作的要领。   ”你打过枪吗?“船主问他。   ”我半自动都打过,“他说,”我打过十环呢!“   他在吹,吹给身边的王羚听。当着女人的面,男人们大多会吹吹牛皮。   船主笑笑说:”打霰弹不用那么准也行,瞄个大概,一搂火出去一片,说不 定哪粒铁砂就打着了。“   渔船驶出了码头,顺着一条河道,朝着那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巨大的水域驶 去。静静的浅绿色的水面上荡来一股淡淡的水腥味。一条载着几名游客的摩托艇 从后边追上来,昂首挺胸,呼啸而过,翻卷的浪花搅得周翔和王羚的这条船轻轻 摆动了几下。   摩托艇转眼消失了,受了惊扰的水面又渐渐复归平静。水面的空气里残留着 一丝淡淡的柴油味。   王羚对那条颇傲慢的摩托艇不屑一顾,她说:”真正有味的其实还是这种摇 橹的渔船。“   周翔表示赞同,他说他来过几次都是租渔船。   船主便高兴,插话说:”这话太对了,到淀里玩,还是坐渔船有意思。“他 大约想讨两位游客的欢心,接着又多了一句,”你们是姐弟吧?“   王羚的脸一红,没说话。   周翔说:”你够有眼力的!“   船主说:”你们俩长得太像了,一看就看出了。“   周翔说:”姐弟嘛,还有不像的?“心里却暗笑:我们俩长得像?   渔船在宽阔的水面上悠悠荡荡,驶了好一会儿,驶进一片芦苇荡里。密密实 实的芦苇荡边露出几个渔民们下的捕虾的提篓,提篓的旁边有白色的浮子飘着。 远处,一个渔民荡着小船,用一串罐头瓶去捞虾,罐头瓶们用一根绳拴着,一个 一个下水。   周翔和王羚觉得新奇极了。   船主告诉他们,这些罐头瓶里放些虾们爱吃的食物,比如芝麻酱什么的做饵, 虾们一旦钻进来,就出不去,道理是进来时它们的须没张开,出去时须要张开, 就卡住了。   芦苇荡里曲里拐弯,枝枝杈杈,仿佛一个迷魂阵,难怪抗日战争时这儿的民 兵们能驾着渔船将日本人的巡逻艇打得人仰马翻。   渔船在芦苇荡的巷子里钻来钻去,忽然不远处的水面上扑啦啦一声响,待周 翔举枪瞄准工夫,两只灰色的鸪丁已经飞远了。   船主说:”你的动作慢了。“   王羚说:”就这灰不机的小东西是鸪丁呀?“   周翔说:”看它也就鸽子那么大。“   船主说:”可它的肉比鸽子肉香多啦!“   这是唯一的一次可以放枪的机会,因为这以后,他们再没有听见扑啦啦的响 声。周翔就颇沮丧,说今天怕是白来了。   船主说:”打鸪丁一般都是早晨打,天蒙蒙亮,扛一枝枪驾一条船钻进芦苇 荡,那会儿的鸪丁们刚刚醒,都还没有飞走。“   周翔说:”你怎么不早说?“   船主狡黠地一笑,说:”早说了你不是就不租我的船了么。“他又说,”你 们俩可以住下嘛,住在鸳鸯岛,早晨四五点钟的工夫我去岛上接你们,一早晨保 你们打上十只八只的鸪丁。“   这正对王羚的心思,她用一双亮闪闪的眼睛望着周翔。”咱们就住下吧? “她说,”听别人说,鸳鸯岛上可有意思了。“   船主说:”是呀,岛上吃的住的玩的都有,还有舞厅呢!“   周翔说:”不行,晚上我还有事呢!“   王羚眼睛里的光亮就暗下来。她不高兴地说:”晚上你能陪别人,就不能陪 我?“   周翔说:”你怎么知道晚上我要陪别人?“   王羚说:”那你还有什么事?“   周翔说:”一个朋友托我办一件事,约好的今天晚上见面。“   王羚问:”什么事?“   周翔说:”生意上的事。“   王羚挖苦他:”你什么时候做起了生意?“   周翔笑笑,不说话。其实他的心里也很恼火,为晚上要陪那个女精神病人。 他白天没有去,晚上就一定要去。他不能失信,尤其对一个病人。   将近中午的时候,周翔和王羚在船上用起了午餐。王羚将她的旅行包拉开, 取出面包、香肠和听装饮料。船主也得到了一份。   坐在船上,一边吃着面包香肠,一边欣赏着王八淀的自然风光,那的确是一 种无法描述的享受,有味极了。   用过的面包纸塑料袋以及空饮料筒被弃在水里,悠悠荡荡飘浮在淡绿色的镜 子般的水面上。   王羚轻轻哼起一支港台的流行歌曲:   ”过去我俩常常街头碰面   只是彼此相视无言   你常回头对我多看一眼   我也对你看一看   表示对你情万千……“   她唱歌的时候,肩头歪到周翔的身上,周翔则把她的一只手攥在他的手里。   摇着橹的船主便扭转了脸,现在他有点明白被他误认为是姐弟的这双男女是 一种什么关系了。   远处的水面上出现了一块凸起的绿洲,隐约可见房屋和树木的轮廓。一只漂 亮的载着不少游客的游艇拖着一道白白的水线,正朝这块凸起的绿洲驶去。   船主告诉他们,这就是鸳鸯岛。   王羚朝那个方向望了一会儿,旋即附在周翔的耳边小声说:”咱们今天晚上 住鸳鸯岛,好吗?“   柔柔的,软软的,又夹了一丝央求的口气,周翔的心里好一阵温热,他真想 答应了她。这个大他11岁的女人对他也算够意思了,他想。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不行,今天晚上真的不行。“   王羚便怏怏的,不再吭声。   下午四点钟的时候,他们回到了码头。   王羚没有立即去叫出租车,而是拽着周翔进了镇上的一家看起来颇干净的馆 子。   周翔说:”我还没饿。“   王羚说:”没饿也要吃,到了王八淀怎么好不吃这儿的全鱼席不喝这儿的王 八汤呢?“   她猛丁又附到他的耳边悄声说:”王八汤可是壮阳的东西,男人没有不喜欢 的。“   周翔会意地一笑,说:”好啊,那我可真该多喝几勺。“   王羚噘着嘴说:”我给你喝王八汤,可你上的是别的女人的床。“   周翔说:”回去后我先去办事,办完事我回你那儿,这总该行了吧?“   王羚立即欢天喜地,说:”这还差不多。“   周翔似心有余悸,皱了皱眉头说:”你们老头儿不在家?“   王羚说:”我好几天没见他面了,弄不清他去哪儿了,不过你放心,他就是 在家也什么事都没有。我们俩说好了,谁也不管谁。“   周翔笑笑,说:”你们老头也算个新派人物了,可我总担心,这件事上他不 会容忍很长时间的。“   王羚说:”现在是我在容忍他。“   周翔说:”可毕竟你花着他的钱呀!“   王羚说:”财产是夫妻共有的,我花我那一半,名正言顺,理所当然的事。 “   他们择了一张桌子坐定,开票的小妞儿马上跑过来,问他们吃什么。   王羚说:”全鱼席。“   妞儿问:”你们几个人?“   王羚说:”都在这儿了。“   妞儿有点惊讶了:”两个人要一桌?“   王羚说:”让你们老板多挣点钱。“   周翔说:”你这是何苦呢,甩这个摊儿有什么必要?“   王羚说:”我说过了,让你吃一次全鱼席。“   妞儿说:”请稍等。“欢欢喜喜去了。   工夫不大,一道道菜流水似的端了上来。熘鱼片,糖醋虾,炒鳝丝,油闷虾, 红烧鱼丸子,熏泥鳅,清炖白鲢,红烧鲤鱼,浇汁鲤鱼……满满摆了一桌,热气 腾腾,色香味俱全,令人馋涎欲滴。   周翔为之赞叹不绝。   他说:”一桌全是用鱼虾做的菜,我还真是头一次见。“   王羚说:”你不是来过好几次了么,怎么不尝尝这儿的全鱼席?“   周翔说:”囊中羞涩,我敢进这里边么!“   王羚说:”那你今天一定要多吃点。“   她要了两瓶冰镇的啤酒,启了盖,先给周翔倒一杯,接着给自己倒一杯。   她端起泛着白色沫子的啤酒,对周翔说:”为我祝福一下,好吗?“   周翔端起杯子,有些发愣:”祝福你什么?“   王羚笑笑,说:”今天是我的生日。“   周翔”嗨“了一声,埋怨说:”你怎么不早说?“   王羚说:”现在晚了吗?“   周翔说:”怎么不晚?要不这顿饭怎么也该是我请你呀!“   王羚说:”有你这句话,我就知情了。“   两人碰了杯。周翔说:”祝大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王羚说:”你把大姐当成老太婆了是不是?“   两人开心地一笑,各自喝了一大口啤酒。   吃喝的工夫,不知怎么就又提起刚才的话题。   周翔说:”大姐,我问你一句不该问的话,行吗?“   王羚说:”如果是别人这么问我,我会对他说,既然是不该问的话就别问了。 可是你例外。“   周翔说:”我想问问你们老头儿到底趁多少钱,你清楚吗?“他没等王羚说 话又赶忙解释一句,”我一点儿别的意思都没有,我是为了你……不知为什么, 我总觉得你们现在这个样子不可能维持很久。“   王羚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不用解释。“她接着又说,”家里有几张定期 的折子,还有些国库劵,加在一起有五万的样子吧。“   周翔说:”就这些?“   王羚说:”我们现在住的这套房子值个十来万,另外,他不定期的给我点生 活费,三千两千的,给了就花了。其他的我就不清楚了。“   周翔说:”这就是说,算上这套商品房,你掌握的或者说你心里清楚的一共 是十五万,对吧?“   王羚点点头。   周翔说:”按照夫妻财产共有的这条法律,你们一旦分手,你只能得到七万 五,这套房子不可能全是你的。“   王羚说:”我很长时间不过问他生意上的事了,周转资金究竟有多少我一点 不清楚。“   周翔说:”周转资金就是你清楚你也得不到什么。他一旦准备跟你分手,他 会转移帐上的钱,帐上一分没有,他会告诉你他刚刚做了一笔赔本的买卖,赔光 了。“   王羚叹口气,说:”这种事他做得出来。“   周翔说:”所以我劝你一定要容忍他,分手的事一定不能从你的口里说出。 他实在没法容忍你的时候,他会提出分手的,这样你就占个主动,能提出点条件, 他要是不想通过法院的话,就只能让步。“   王羚笑笑说:”真看不出你还有点头脑。“   周翔说:”大姐对我这么好,我能不为大姐着想吗?“   王羚微笑着,定定地看了他好半天,忽然说:”大姐也问你一句不该问的话, 行吗?“   周翔说:”我也借用大姐刚才的那句话,这话如果别人这么问我,我会对她 说,既然不该问就别问了。但是大姐例外。“   两人都笑了。   周翔放了筷子,点了一支烟抽。   王羚说:”他一旦提出和我分手,你能永远陪着大姐吗?“她的脸倏地红了。   周翔有些发愣。   王羚又说:”我的意思是,我们一旦真的分手,大姐想和你生活在一起…… 行吗?“   周翔没说话。   王羚眼巴巴望着他,她觉出了些许尴尬。   王羚说:”大姐难为你了,是不是?“   周翔说:”大姐对我好,我心里清楚,可要我和你生活在一起,我觉得这…… 好像不大合适,你说呢?“   王羚轻轻叹口气,说:”我知道我这想法有些荒唐,我比你大11岁……可你 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总是做梦,梦见我嫁给了你,梦见我们天天厮守在一起,梦 见我又生了一个儿子,是我和你的……“   这工夫服务妞儿端来了最后一道菜:圆鱼汤。一只被砍了头的圆鱼静静地卧 在一只颇大的白瓷的汤盆里,圆鱼汤清清的,冒着缕缕热气。   周翔掐了烟蒂,拿起一只汤勺指指圆鱼汤,对王羚说:”来吧大姐,咱们尝 尝!“   这么说着,自己先舀了一勺汤喝了。   ”好鲜!我还从来没喝过这么鲜的汤!“他喊了起来。   十一   从王八淀回到S市已是万家灯火的时候了,出租车先送王羚回家,然后去送 周翔。分手的时候,王羚深情地看他一眼,说一句:”你可要说话算数呀!“   周翔说:”今天是大姐的生日,我不会扫大姐兴的。“   出租车直接把周翔送到女精神病人的家里,照例在客厅先换她丈夫生前的衣 服;照例从酒柜的抽屉里取两包她喜欢吃的小食品;然后上楼进屋。进屋后又是 一番照例:照例和美丽年轻的女精神病人拥抱,亲吻;照例和她说些着三不着两 的情话;照例拿出小食品给她吃;照例给她认认真真梳头;照例和她脱了衣服做 爱……一切都是公式化,程序化,戏剧化。如果和最初的那天相比,多少有些变 化的是面对女精神病人的呆滞发直的目光,周翔已经不再害怕,他所担心的女精 神病人会突如其来地袭击他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三个钟头后,周翔带着稍稍的倦意准时离开了方府。   在夜色蒙蒙,路灯光昏昏的马路上,他拦了一辆出租车。二十分钟后,他站 在了已经等得颇不耐烦的王羚的面前。   ”我的小亲亲,你到底回来了!“   ”我说过了,今天是大姐的生日,我要让大姐高兴。“   两人相互搂抱着,亲吻了好一会儿。   良久,王羚松开了他,去厨房忙夜宵。她说今天都累了,下午吃饭又早,睡 觉前怎么也得再吃点儿。   她煮了两碗掛面,里边各卧了两个鸡蛋,另外她切了一盘火腿肠,炒了一盘 油旺旺的花生米。   两人在餐厅里的方桌上用餐。   王羚说:”简单了点儿。“   周翔说:”夜宵嘛,垫补点儿就行。“   餐毕,两人先后去了一趟卫生间,冲了澡,然后凉凉爽爽地进卧室上了床。 那一刻周翔看了一眼表,已是深夜零点过五分了。   两人立即如胶似漆,抱颈叠股。席梦思上上下下震颤起来。   王羚说:”别白喝了圆鱼汤呀!“   周翔说:”肯定让大姐尽兴就是!“   两人正玩得好,单元门的门锁响了一下,接着传来踢踢沓沓的脚步声,好像 是两个人,再接着卧室的屋门被推开了。   他们没有关灯。许多人做爱都不喜欢关灯。明亮的灯光使进来的人一眼看清 床上的人,也使床上的人一眼看清进来的人。   是王羚的那个其貌不扬的男人。他的身边依偎着一个二十出头的涂脂抹粉的 漂亮妞儿。两个人肯定是刚刚从哪个歌舞厅出来,跳够了,唱够了,现在需要找 个地方好好玩一玩了。   ”又打扰你们了!“王羚的男人微微笑着,说,”咱们换个地方吧,今天我 们俩要睡这张床。“   他搂着那个妞儿,一只手伸进她的衣衫里去摸她的鼓鼓的乳房。妞儿便矫揉 造作地哼哼两声,说:”快点呀!我等不及了……“   王羚和周翔立时慌着各抓了自己的衣服,遮掩着身子跑了出来,   两人钻进孩子的屋里。   孩子的屋里也是一张宽宽的双人的席梦思,王羚的男人和那个妞儿完全可以 睡这张床,可他偏偏要睡卧室的那张床。他是成心。他是想让那个他带回来的妞 儿看看,他才是这套房子的真正的主人。   周翔要走,王羚抱着他,求他今天无论如何留下来。她说夜这么深了,拦辆 出租车也不好拦了,又说他要是走了,剩了她一个人,她会害怕的。   周翔只好作罢。   他说:”不想碰见他,偏偏又碰见了他。“   王羚说:”他肯定是知道孩子去了北京,要不他不会晚上带女人来家的。“   周翔说:”彼此彼此,我不是也是因为孩子不在,才敢晚上来的么?“   王羚说:”现在没事了,咱们接着……“   那边的屋里早已传出席梦思的震颤声和那个妞儿的快活的浪叫声。   他和她都想着把被搅扰的好事办完,但耳闻着那边的大呼小叫,就一下子都 没了兴致。   王羚切齿说:”我恨死他们了!他是成心,他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周翔说:”我还真没想到这一层,看来他是早就琢磨好了的,这是他献给你 的生日礼物呢!“   停了停,他又说:”现在看得越来越清楚了,他在腻烦你,折磨你,你什么 时候受不了了提出离婚,就正好遂了他的心。“   王羚说:”你说得太对了。“   周翔说:”你千万要挺住,千万不能先他提出离婚。“   第二天一早周翔便匆匆离开了王羚的家,那工夫卧室里王羚的男人尚高一声 低一声地打着雷似的呼噜。过足了夜生活的这双男女肯定要睡到很晚才爬起。   他乘了早班公共汽车回家,这中间需换一趟车,换车的地方林立着诸多的大 大小小的餐馆和小吃部。周翔决定在这儿用早餐。   他择了一家卖豆腐脑和馃子的小吃部。因为是夏天,几张方桌摆到了小吃部 的外边。炸馃子的也在外边,支一口大锅,鼓风机呜呜响着,大锅里的油滚着, 一根根炸得焦黄的馃子从油锅里夹出,扔进旁边的铁网子里。铁网子坐在一只盆 上,馃子身上的残余的油便会滴到下边的盆里,一点都不会浪费。   晨风里飘荡着馃子的香味,便勾起来来去去的路人的食欲。   周翔找了一个位子,要了一碗豆腐脑和三根馃子。正吃着,腰间的BB机唧唧 唧叫了起来。谁这么早呼他?心里嘀咕着,看了一眼BB机上显示的电话号码: 518598。   是那个卖卤煮鸡卖素什锦的胖女人。她这么早找他干什么?周翔看了一眼表, 不过刚刚七点半。   他三口两口把剩余的豆腐脑和馃子塞进肚里,和老板结了帐,匆忙去附近的 电话亭打电话。他的脑中闪过一片不祥之云。   接电话的却不是胡大姐,一个陌生的稍嫌稚嫩的男人的声音。   ”你是哪一位?“周翔问。   对方告诉他他叫魏星,是胡大姐的儿子。   周翔”噢“一声,问他有什么事,又问他是怎么知道他的BB机号的。他的心 里警惕起来,担心这小子别找什么事。   魏星便说他妈出事了,被公安局的抓了起来。他说他正在到处求人,他说他 是在他妈的一个本子上看到这个BB机号的,他想既然是他妈记在本子上的,就肯 定是他妈的熟人或者朋友,于是他就呼了他,想看看他妈的这个朋友能不能帮上 忙。   周翔想魏星是对的,这个涉世未深的大学生碰到了这么个突然事故,能如此 去做,也算是机灵的了。   电话上说不清,周翔说他马上就过去。他想不管怎样,先把情况弄清楚。   半个钟头后,他赶到了胖女人的家里。   魏星正等着他,一脸的惶然和焦急。这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没有周翔高, 也不似做母亲的那么胖,脸上布满了长熟的和没有长熟的粉刺。   看见周翔是个不过比他大上四五岁的年轻人,魏星的眼里多少流露出些失望。 他原来猜周翔的岁数应该和他母亲差不多,朋友嘛。   两个年轻人握了手。   周翔自报家门,说他叫周翔,又说他和魏星的母亲是老朋友了。心里却说什 么他妈的老朋友!他想魏星若是明白他和他母亲的真正关系,肯定会抄一根棍子 把他赶出去的。   魏星客气地为他沏了一杯茶。   周翔说:”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他从自己的衣兜里摸出一支烟衔嘴里,旋即用打火机点燃。   魏星不抽烟,这件事上也显出了他的稚嫩。   魏星说事情的起因是他母亲和他父亲后娶的那个小媳妇在农贸市场碰上了, 他母亲骂了她,她也骂了他母亲,两个女人就抓挠在了一起。他母亲吃了亏,脸 上被他父亲的小媳妇抓了一道,破了,回来就越想越气,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昨天下午就不知从哪儿找了一瓶硫酸。她把硫酸装在随身拎着的包里,然后打车 去他父亲的那个门脸找那个女人算帐。那个女人没有防备,他母亲就将半瓶硫酸 泼在了她的脸上。   周翔问:”她伤得厉害吗?“   魏星说:”半瓶硫酸泼在了她的脸上,还有不厉害的?她这会儿躺在医院里, 听说她的一只眼睛要保不住……“   周翔皱起眉头,他知道事情不好办了。   他说:”你怎么不阻拦她?你一点没发现她准备硫酸的事?“   魏星悔之不迭地说:”这事也怪我,那天下午我妈在农贸市场被那女人打了 后,我还烧火来,我当时很气,我抄起家里的一把水果刀要去找她,被我妈拦住 了,我妈说这里边没你的事,你少掺和!“   魏星布满粉刺的年轻的脸上现出深深的内疚状,他又说:”现在想想,我当 时要是不烧那把火,我妈可能会好些,也许就不至于用硫酸去报复那女人了…… “   周翔说:”是呀,如果是单纯地打了那女人一顿,教训教训,没有大伤,事 情就好办了。“   魏星说:”周哥,你看还有什么办法吗?“   周翔说:”这事最后会怎样,现在谁也不敢说,我只能尽力了……我想法托 托人,疏通疏通,对了,她关在什么地方?“   魏星说:”昨天半夜公安局的来家里把她抓走的,关在了什么地方我说不清。 “   周翔说:”你想法打听一下,打听到了给她送点东西去,牙膏牙刷衣服手巾 肥皂什么的。“   魏星”嗯“一声,说:”我一会儿就去。“   周翔告辞了胖女人的儿子,走了出来。他的心绪烦乱。按说,他可以不管这 件事,胖女人不过是他的一个主顾,她给他钱,他为她提供服务,如此而已。他 不欠她的情,她对他从来没有大方过。然而眼下这种情况,他似乎不好说出一个” 不“字。魏星不过是个尚未毕业的大学生,没有任何关系,孤立无援,在突如其 来的横祸面前茫茫然,无所措手足。何况他对他寄于希望,他把他当作了他母亲 的一个朋友。   走在路上,周翔把他的所有朋友所有同学都挨个在脑中过了一遍,甚至还想 到了几个棋友,比如吴编辑,看他们哪个能在这件事上帮上点忙。琢磨了一阵, 琢磨不出个头绪,这些人都是平民百姓,且和公检法之类的部门不沾边。周翔明 白,胡大姐这个案子,必须要有头头脑脑的人物出面周旋,方能起作用。   他搭了一辆公共汽车回家。他坐在靠车窗的一个座位上,路边的行人自行车 路灯,以及马路一侧的机关学校商店企业拉洋片似的一一从他的眼前闪过。   他看见了一家什么公司的牌子,方形的金黄色铜牌,一半中文一半英文,极 洋气的那种。他的脑中就忽然一亮,他想起了阿云,阿云就是在一家很大的什么 公司里当经理的,这件事跟她说说,她也许能帮上点忙。再说,她的那个阳萎的 男人在市委的哪个部门当着处长,在政界混的人,肯定认识不少人。这么想过, 周翔的心中渐渐有了主意。   看清了前边的一站竖着一个公用电话亭,周翔便下了车。   他拨通了阿云办公室的电话,阿云刚好在。他们原是商定好的,阿云需要周 翔时,阿云会呼他。这就是说一般的情况下周翔是不会给阿云打电话的。因了这 一点,阿云听出对方是周翔的瞬间,暗暗吃了一惊,她担心周翔出了什么事。   ”怎么回事?“她问,口气里透着不安。   周翔说他想见见她,不是他的事,是帮一个朋友。他说他的一个朋友出了点 事,他想请她出出主意。阿云问很急吗?周翔说很急。那边的阿云沉默了一会儿, 随后说那好吧,中午12点你在千里香等我,咱们一边吃饭一边说。   千里香座落在S市A区的一条颇繁华的街道上,是一家中档稍稍偏上的馆子。   中午12点这个时间,正是馆子红火的一刻。几个雅间都满了。杯盘的叮当声, 劝酒的吵吵嚷嚷声飘荡在溢着菜肴香味的餐厅空间。   周翔择了一个靠角落的车厢座,刚刚坐定,阿云来了。她的半高跟皮鞋在餐 厅的水磨石地面上踩出一串匆匆的响。   ”你早来了?“她问。   ”前后脚。“周翔说,”真对不起把你叫出来,你肯定很忙。“   阿云说:”没什么,中午反正要吃饭。“   穿猩红色服装的女服务员递过一本菜谱。   阿云说:”周翔你点吧。“   她从自己的包里摸出一支细支烟,衔嘴里点着火。淡蓝色的烟雾很快丝丝缕 缕地缠绕着她。   周翔点了一个京酱肉丝,一个糖醋排骨,一个水煮肉片,正琢磨着再要一个 什么,阿云说:”来个熘肚片吧,这儿的肚片味道棒极了。“   周翔又要了两大杯扎啤,每人一杯。   等菜的工夫,阿云说:”现在你说吧,你的朋友到底怎么了?“   周翔说:”其实她也算不上我的什么朋友,可是我想帮她。“   周翔便把他和胖女人之间的关系,事情的起因、经过,以及胖女人的儿子魏 星是怎么找到他的毫不隐瞒地和盘端出。   阿云喜欢的正是这一点:不藏不掖。   她抽着烟,笑笑说:”没想到,你的心眼儿还挺好。“   周翔一时听不出阿云是在赞扬他还是在挖苦他,解释说:”我是看她的儿子 怪可怜,出了这样的事不知该怎么办,只是在那儿着急发愁。“   阿云说:”你是对的,应该帮帮他。“   她停了一下,又说:”只是……咱们可能帮不出什么结果来,依我看,如果 你说的那些情况没有什么大的出入的话,这位胡大姐蹲上几年班房是肯定的了, 可以这么说,谁也救不了她。“   周翔听呆了,说:”这么说,帮她没什么必要?“   这工夫,菜上来了。   阿云掐熄烟蒂,对周翔说:”咱们吃吧!“   两人都拿起了筷子。   阿云说:”帮她还是有必要的,只要帮到点子上,会少判几年的。“   周翔说:”你的看法是判是肯定的,只是个判多判少的问题,是吧?“   阿云点点头:”检察院会以故意伤害罪起诉她,故意伤害罪的刑期是6 ̄15 年,这就是说最多可以判她15年,最少也要判她6年。“   周翔说:”你学过法律吗?“   阿云一笑:”法律倒没学过,但我们公司聘了一个律师做我们的常年法律顾 问,他跟我聊起过这些。“   她用筷子指指刚刚端上来的冒着热气的熘肚片,对周翔说:”尝尝!“   周翔便用筷子夹了一块肚片放嘴里,细细嚼了一会儿,说:”味道好极了! “   阿云说:”雀巢咖啡呀!“   两人都哈哈一笑。   阿云沉思了一刻,说:”这件事对胡大姐稍稍有利的是许多人可能都会很同 情她,包括法官,就是她把那个女人杀了,人们也会同情她。中国的传统道德观 念令人们憎恨第三者,虽然她是受害者。人们会说怨不得人家拿硫酸泼她脸,是 她抢了人家的男人嘛!可是法律是无情的,故意伤害罪的条款在那儿摆着呢!“   阿云又说:”那女人的那只眼睛如果真的彻底完了的话,那么判胡大姐10年 以上的刑期的理由就十分充分了。“   周翔只能呆呆地听着,他插不上话。   阿云说:”现在要紧的是为胡大姐物色一个好律师,她很有钱,是吧?“   周翔说:”是啊,她很有钱。“   阿云说:”有钱就好办点儿,这事要由她儿子出面去办。一会儿我写个条儿, 让他拿着我的条儿去见那个律师,最好去家里找他,别空手去。“   周翔说:”是给你们公司当常年法律顾问的那个律师吗?“   阿云点点头,说:”这是个很不错的律师,他帮我们打过几个经济官司,都 干得相当出色。“   周翔说:”不用再找其他人吗?“   阿云说:”律师只要接了案子,他就会替你想办法的,到时需要找谁怎么个 找法,他都会告诉你的。“   周翔说:”那个律师怎么称呼?“   阿云说:”朱一生,一二三四的一,生命的生。“   周翔说:”怎么叫这么个名?叫他朱一生,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朱医生呢。 “   阿云也笑笑,说:”他自己也说,不少人都把他当作了医生。“   事情谈完了,两个人安安定定吃饭。   饭毕,阿云从包里掏出笔和纸,为胡大姐的儿子写条儿。   ”朱律师很忙,经济官司刑事官司手里一堆,一般的案子他根本不接。“阿 云递给周翔条子时这样说。   周翔说:”见了你的条子就是例外了,是不是?“   阿云笑笑,没说话。   结了帐,两人朝外走。   一个服务妞儿站在门口向他们微笑着致意,轻声说一句:”欢迎再来!“   等出租车的工夫,阿云说:”我今天晚上可能有空,陪陪我好吗?“她的眼 睛里闪动着一丝渴求的光亮。   周翔说:”好吧,我在老地方等你。“   十二   和阿云分手后,周翔乘了车去找魏星,把阿云写给朱律师的条子交给他,嘱 他抽空赶紧去办这件事,又嘱他最好去家里找朱律师,去的时候别空手。   脸上布满粉刺的魏星有些发怵,说:”周哥晚上陪我一道去好吗?“   周翔说:”不行,今天晚上我有事。“   魏星说:”给朱律师买些什么呢?“   周翔想了一下,说:”初次见面,也不必太破费,买两个西瓜什么的,对了, 你们鸡铺不是有鸡吗?你不妨给朱律师带两只鸡去,就说这是一点小意思,请他 尝一尝。总之,第一次不能送得太过,太过了他不会收也不敢收的。“   魏星说:”鸡铺关着门呢,我妈一出事,挺乱的,我就让煮鸡的和卖鸡的几 个工人都歇了。“   周翔说:”暂时关门倒也对,省得让人钻了空子,可是以后呢?你妈过些日 子没了事放出来就不说了,万一你妈放不出来怎么办?“   魏星一脸苦相,说:”我没有仔细想过。“   周翔说:”你静下来应该想想这事,做最坏的打算。“   魏星说:”我知道了。“   从魏星家出来,周翔去陪那个女精神病人。现在他发愁的不是去那个地方, 而是发愁去了以后怎么离开那个地方。每次陪伴完女精神病人,他都要花费好半 天时间来摆脱她的纠缠,她会哭着闹着求他留下来,她会抱着他死死不放。有好 几次,他都是硬把她的手指掰开,才跑出来的。周翔听她家里的女佣说,每次他 离开后,她都要哭哭笑笑的折腾好一会儿方能安静。   无论是发愁去,还是发愁离开,总是需要发愁。他后悔他当初把这件事情想 得太简单,也后悔他当初多少有些财迷,没有抵挡住这份颇优厚的报酬的诱惑。 他想不管怎样他把这个月熬下来,一到日子他马上辞了这份差事,那个制造城市 供水设备的大款就是每月给他一万,他也决不伺候了。   晚上八点,他准时抵达属于他和阿云的那套一室一厅的旧屋。   阿云还没有到。   他把屋子拾掇了一下,然后接了盆水,洗脸,擦身子,上上下下都擦到了, 还用了香皂。这套一室一厅的旧屋里就飘荡着一股淡淡的香皂的香味。   擦过身子后,他舒舒服服地仰到双人床上。他点燃一支烟,一边惬意地抽, 一边等阿云。   阿云终于来了,那一刻近九点了。   ”我迟到了,“她进门就说,”一个破会,没完没了的开。“   周翔说:”不是你主持会议么?“   阿云说:”我主持会议就好办了。是局里的会。“   周翔说:”主持会议的是一个老头儿吧?“   阿云问:”你怎么知道?“   周翔说:”家里等着一个老太婆,还着什么急呢?“   阿云笑起来。   她还没有吃饭,来这儿的路上她在一家小吃部买了几个豆沙馅的江米面炸糕。 她从包里将装在食品袋里的炸糕取出,准备办事前增加些热量。   可是这工夫周翔的情绪正好。他说:”一会儿吃不好?“   阿云37岁的女性身体里就仿佛被点燃了一堆干柴,呼一下腾起了熊熊的火焰。 她说:”好啊!“   她三把两把脱掉了自己的衣服……   一个钟头后,狂风暴雨过去了。   阿云去过厕所,洗了手,开始吃炸糕。炸糕已经凉了。   阿凤为周翔又介绍了一位新主顾。这是一位香港的女老板,40出头的样子, 稍稍有些发福,小腹微微隆起,她的左手的无名指带着一枚镶嵌着蓝宝石的金戒 指。她的衣着颇随便,不似内地的小富婆们那么讲究,她时常穿一件质地不是很 好的短袖蝙蝠衫,宽宽松松,花色也绝非艳丽;下身有时一条黑裙,长长的,裙 裾带着一条条的穗儿,有时干脆像男人一样,穿一条白色的短裤,露出一双粗粗 的白皙的大腿。她的脸上也从不浓妆艳抹,只施淡妆,自自然然,恰到好处。   阿凤告诉周翔,说这位叫做程思思的香港女老板要在S市搞一家独资的娱乐 城。他说程思思原是北京人,她的老家就在S市附近的N县,文革时她曾在那儿插 过队,后来她去香港继承了一笔她大伯留下来的遗产,在那儿定了居,做了老板。 他说他估计她的资产在一百万美元以上。   程思思住在S市的一家三星级的宾馆,一座老式的尖顶的灰楼里。五十年代 援华的苏联专家们就住这里。   她独自包了一套里外两间且有卫生间有空调有电话有彩电的房。   周翔第一次来见程思思是一个周末的晚上。阿凤事前给她拨了一个电话,程 思思说你让他来吧,周翔便来了。   周翔停在阿凤告诉他的201房间的门口,下意识地用手捋捋头,旋即按响门 铃。   门很快开了,两人相互打量了一眼。   ”是周翔吧?请进。“程思思微笑着,用一口纯正的北京话招呼他。   周翔在外间屋的沙发上坐定,程思思拆开一盒三五烟,递他一支,然后问他 喝茶还是喝饮料。   周翔说:”随便,我这个人很随便的。“   程思思说:”那就喝饮料吧,今天壶里的水好像不怎么开。“   这么说着,她从冰箱里取出一筒健力宝,啪一声拉开口,放到周翔面前的茶 几上。   ”喝吧!“   ”谢谢!“   程思思坐到周翔身边的沙发上,稍稍隔开一点距离。   她的身上散出一股淡淡的很好闻的香水味。   周翔抽着烟,说:”我怎么称呼您呢?程老板,还是程小姐?“   程思思笑笑,说:”叫我思思吧,我这个人也很随便的。“   周翔说:”那我就冒昧了。“他接着说,”听说您要在我们S市搞一个娱乐 城?“   程思思说:”一点不错,现在已经开始装修了,估计一个月后就可以营业了。 “   周翔问:”在哪儿?“   思思说:”过去的鸿宾楼酒家,听说过吗?在B区,那地方偏僻了,做酒家 不合适,老板正准备关门,我把它接了过来。“   周翔说:”你准备搞什么?大人们玩的777?“   思思笑笑,说:”777游戏机要搞,但那不是我的主要项目。那不过是支撑 门面的。“   周翔没有反应过来,愣怔着。   思思说:”我准备把S市的所有赌徒都吸引到我这儿来,说白了,我搞一个 小小的赌城。“   周翔看一眼这位曾经是北京人的香港女老板,问一句:”公开搞赌城,这行 吗?“   思思狡黠地一笑,说:”不错,大陆禁赌。赌的事谁管?公安局。我要是让 公安局的也掺和进来,和他们一块儿搞,说白了,让他们白分一份利,这赌城还 开不了张吗?“   周翔目瞪口呆,心中暗暗吃惊,这个看似随随便便的女人太不简单了!首先 是她能想到这个点子,如果她是一个单纯的香港人,从没在大陆生活过,如何能 想到把公安局的拽进来?再是即使能想到这个点子,如果公安局里没有硬关系, 又如何能把这个点子变成事实?公安局的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搭勾上的。   ”你在S市有点关系,是吗?“过了好一会儿,周翔问。   思思说:”这儿有我爸过去的几个老战友,他们帮了我不少忙。“   她又说:”大陆的情况我太了解了,没有点关系,我敢在这儿折腾么?“   周翔说:”听阿凤说,您原来在这儿的N县插过队,是吗?“   思思说:”N县是我的老家,从这儿坐汽车,还得一个来钟头。那阵插队, 从北京坐火车先到S市,从S市再坐长途汽车到N县。“   周翔说:”这么说,您受过不少苦。“   思思一笑,说:”都是过去的事了,提它没意思,咱们说点别的吧。“   她看周翔喝完一筒饮料,便说:”要不要再来一筒?“   周翔说:”我喝好了。“   她笑眯眯地望着周翔,说:”听说你的床上工夫很行,是吗?“   周翔笑笑:”我想我能使大姐满意。“   思思说:”我好久没有乐乐了,今天咱们好好乐一乐。“   她说过,去了卫生间。十分钟后,她穿着拖鞋从里边出来。腰间只围了一条 不算很宽的浴巾。她的上半身赤裸着,一双泛着光泽的丰乳上尚有几滴没有擦净 的水珠儿。   ”现在该你了!“她用女人特有的勾魂的目光望一眼周翔,转身进了里边的 卧室。   十分钟后,周翔也从卫生间出来,不同的是他的腰间没有围浴巾,就那么赤 条条一丝不掛地走了出来,又走进里边的卧室。   ……   狂风暴雨过去了,两人躺在床上休息。尽兴后的思思心满意足,周身沉浸在 高潮后的不可言喻的快活中。   周翔起身到外间屋把烟灰缸拿来,放在床头,旋即点了一支烟,重新躺在思 思的身边。   思思说:”这些天我没什么事,多陪陪我,行吗?“   周翔说:”我把我的BB机号给你,你需要我的时候呼我一下就行。“   思思说:”我想让你这两天就在我的身边,行吗?“   周翔想了想说:”大姐还是有事呼我吧,我要是整天在你身边,你肯定会烦 我的。“   思思说:”你可真会说话,你怕影响了别的主顾是不是?“   周翔笑笑,不置可否。   思思说:”好吧,我不强求你,不过明天中午你过来一下,咱们一块儿到外 边去吃饭。“   思思又说:”咱们初次相识,我怎么也得表示一下呀!“   周翔说:”让大姐破费了,我明天上午十一点半准时到这儿。“   两人又说了一气闲话,看看时间不早了,周翔起身告辞。   思思下床去找钱包。她取了一张百元的大票塞给周翔。   周翔说:”不好意思。“   思思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多劳多得,这不是社会主义的分配原则? “   两人都笑起来。   第四章   十三   第二天的中午,周翔跟了程思思坐出租车来到S市的一家颇有名气的餐馆: 蜀风酒家。事前程思思征询了周翔的意见,他表示不反对辣味。   蜀风酒家在S市所以有名气,是因为几年前中央的一个川籍的领导人来S市视 察,曾在蜀风酒家吃过一顿饭,据说饭后满意极了,曾多次表示下次如果再来S 市,一定再来蜀风酒家一饱口福。这番话自然不胫而走,流传颇广,蜀风酒家没 有花费一分的广告费用,却获得了比在电视上比在报纸上更具说服力和影响力的 广告效应。那以后,来省城S市办事的各地市的大小官员皆要慕名来蜀风酒家尝 一尝那位中央领导人品尝过的川菜。每日的中午和晚上,蜀风酒家的门口时时停 满一溜高级的和不太高级的小轿车。   两位穿着旧时旗袍的妞儿立在门厅的左右,向每一位光顾蜀风酒家的男女致 以微笑,轻声软语说一句:”欢迎您来蜀风酒家用餐!“   周翔和思思一进门厅,立即被另外一个服务妞儿领到里边的一个雅间。这个 雅间是思思提前打电话订好的,否则这个时间来,不可能有空闲的雅间等着他们。   偌大一张圆桌,只有两个人用餐,就显得冷清了些。   穿着旗袍的服务妞儿递上菜单,请这双男女点菜。   周翔说:”思思你点吧,我不大懂川菜。“   思思说:”那你就吃亏了,我点就点我爱吃的了。“   周翔说:”只要你爱吃就行。“   思思说:”今天是我专门请你的呀!“   周翔说:”吃上我也很随便的,没有那么多讲究。“   推让了一气,还是思思点了。她要了一个鱼香肉丝,一个麻辣鸡块,一个辣 子鱿鱼,一个麻辣蹄筋,另要了一个中拼和一个酸辣黄瓜,两凉四热。她虽然有 钱,但并不甩摊儿,要一桌根本吃不完的菜。   思思问周翔喝什么酒,周翔说扎啤吧,扎啤喝着痛快。   两道凉菜和两大杯扎啤很快就端了上来。   思思用筷子指指酸辣黄瓜说:”我每次来这儿吃饭,总少不了要它,好吃着 呢!“   周翔便夹一片酸辣黄瓜塞嘴里,品了一会儿,说:”酸中有点甜,甜中又有 点辣,还挺脆,倒有点象怪味豆。“   思思说:”尤其吃了油腻东西,再吃上几筷子这种清口的酸辣黄瓜,嘴里就 非常的舒服。“   跟着,四道热炒也相继端了上来。   思思说:”别的馆子的川菜我也吃过,确实没法和这儿的比,来,你尝尝! “   周翔说:”你也要给蜀风酒家做广告啦!“   思思说:”我又不是什么大官儿,做也是白做。“   周翔说:”可你是香港大老板呀,人家会说有一个叫程思思的香港女老板天 天来蜀风酒家吃饭。“   思思说:”我可不是天天呀,天天来,再好的饭菜也得吃败了胃口。“   周翔说:”你当然不会天天来,可传来传去,人家就会说你天天来了。“他 笑笑,又说,”人家还会说那个香港女老板身边的一个跟班或者保镖什么的也天 天跟着来蜀风酒家混饭。“   思思说:”人家干吗要把你当成跟班或者保镖?人家没准还以为你是我的先 生呢!“她笑了起来,露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   周翔稍稍愣一下,但旋即也笑了起来,笑得很不自然。   两人喝啤酒,吃菜,说着闲话。   半杯啤酒落肚,思思的脸颊袭了一层淡淡的红,这使得半老徐娘的她骤然有 了些光彩,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几岁。   思思说:”我就是这个样子,喝啤酒也要上脸。“   周翔说:”男人喝得红头胀脸的不好看,给人一个酒鬼印象,女人却相反, 稍稍喝点酒,上点脸,象是涂了些胭脂,才好看!“   思思说:”你可真会说话。“她微笑着,心里甜甜蜜蜜,快活极了。   她吃了几口菜,停下来,对周翔说:”我的娱乐城很快就要开张了,不瞒你 说,我现在正在物色几个帮我干事的人……你有兴趣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望着周翔,那里边有着信任和希冀。   周翔愣了愣,说:”大姐高看我了,我这个人根本做不成生意,我也不大喜 欢做生意。“   思思说:”其实那也算不上做生意,你只需帮着照看一下,做做管理方面的 工作,我再给你配上几个下手,你动动嘴,具体事让他们去干。“   周翔说:”不牵扯钱吗?“   思思说:”当然要牵扯钱,我开的是娱乐城,赌城,不牵扯钱怎么行?“   周翔便摇头,说:”我肯定干不成那事,我会给你弄得一塌糊涂的。“   思思叹一口气,说:”我看你挺机灵,又挺实在,才对你说这话的。不瞒你 说,愿意干这事的人很多,在我这儿掛着号的就有好几个,我也见了见他们,但 我对他们都不太满意,主要的一点是我信不过他们。“她停了一下,又说,”开 赌城,手下办事的必须要忠诚,否则的话肯定砸锅。“   周翔静静地听着,不吭声。   思思喝下一口啤酒,似是润润嗓子。她说:”我知道你很忙,不缺钱,手头 有好几个主顾,不错吧?“她望一眼周翔,又说,”可我觉得你长期这么下去总 不是事,不说别的,就说身体,时间长了,你也受不了的……当然,你现在很年 轻,还感觉不到这一点。“   周翔忙说:”大姐,你误会了,我如何不希望有一个挣钱多的其他的工作? 你不知道,我当初正是走投无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事干,才不得已走了这条路 的。“他又说,”我不是个不知好歹的人,我也十分清楚别人都是怎么看我的, 男人们怎么看那些卖淫的小姐的,女人们就会怎么看我。“   思思笑笑:”至少我不会这么看你,否则我也就不会找你来陪我了。“   周翔说:”大姐的好意我领了,可要我为你做事我恐怕真的不行。“   思思说:”算了吧,我不难为你了。“   事后周翔想他所以婉拒了思思的这份工作,归根结底他是过惯了现在的这种 浪荡日子,自由自在,谁也管不着。说起来是他陪着好几个女人,从另一个角度 去看,不是也可以看成好几个女人在陪着他?他以为他是世界上占了最大便宜的 人,既玩了女人,又挣足了钱。所谓的不愿意做生意的话不过是搪塞之词,如果 眼下他依然贫穷拮据,没有事做,那么他还会推掉这份工作么?当初他不是还寄 希望于那个比他上五六岁的张老板,盼着张老板恩赐他一份事做么?   饭后,两人在蜀风酒家门前分手。思思打车回宾馆,她说她有午睡的习惯, 中午不睡上一会儿,下午会没精神。她提出让周翔搭车,说出租车可以先送周翔, 再送她。周翔谢绝了,他说他坐公共汽车,没有几站路,很方便的。   思思上车的一霎,周翔朝她挥挥手,说一声:”有事呼我!“   晚上,周翔去新月歌舞厅。   几个钟头前他在大款家里陪那可怜的女精神病人工夫阿凤呼他,周翔回了电 话,问他什么事,阿凤说晚上你来一趟新月,周翔以为他在催要介绍思思的酬金, 便说我什么时候欠你的?这么急!阿凤说你想哪儿去了,不是这个事。他说你来 吧,来了你我告诉你。   买一张门票进了里边,周翔照老规矩坐在他常坐的那个视线极佳的位子上。   肉头肉脑的阿凤提前到了,看见周翔,匆忙从那边的人堆里走了过来。   周翔从钱夹里抽出一张百元的大票给阿凤。   阿凤说:”我跟你说过了,不是这事。“   周翔说:”拿着吧,早晚的事。“   阿凤便收起了票子。他说:”跟你打交道,放心。“   周翔摸出两支三五烟,一支给阿凤,一支塞自己的嘴里。   阿凤看一眼纸烟的牌子,说:”现在你比我阔多喽!“   周翔点燃烟,抽了一口,问阿凤:”找我到底什么事?“   阿凤眯缝着一双鼠眼,笑笑说:”找你还能有什么事!“   周翔说:”就这事,至于神秘兮兮的?“   阿凤说:”这个女人没有在我这儿挂号,但我看得很准,她肯定是来这儿找 伴儿的。“   周翔说:”哪儿呢?“   阿凤说:”她现在还没到,一会儿她肯定来。“   周翔说:”你这么肯定?她要是不来可就把我涮了。“   阿凤说:”她昨天晚上来了,没有收获,今天晚上就一定还会来。“   周翔说:”你没过去搭勾塔勾?“   阿凤说:”我去了,邀她跳了个舞。我问她是不是想找个伴儿?她说什么找 伴儿?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一副革命干部拒腐蚀的样子。我想她大概理解错了, 以为我要为她提供服务,她看我肉头肉脑其貌不扬,自然一口回绝了。“   周翔说:”你昨天惊动了她,今天她还能来?“   阿凤说:”如果她今天不来,那就是我打了眼。“   正说着,阿凤突然压低了声音对周翔说一句:”她来了。“   周翔没有立即扭了头顺着阿凤的目光去看,他知道她肯定要从他的眼前路过。 他用耳朵捕捉着愈来愈近的杂乱的脚步声。   她跟在一双男女的身后,但看得出这双男女和她毫无关系。她不过在进门的 一霎和这双男女走在了一起。   映入周翔眼帘的先是她的侧影,接着是她的背影。根据这个侧影和这个背影, 他估计她的年龄在30 ̄33岁之间,一个年轻的小富婆。她穿着不算十分惹眼,一 身普普通通的粉底白点的套裙,是那种椭圆形的好似一个个鹅蛋的白点,裙摆没 有绣花。她梳着披肩发,头发黑得发亮,透着柔韧和光泽。她的脚下不是半高跟 皮鞋,而是看上去极轻巧的富有弹性的白色旅游鞋。这鞋这发型这服饰令这个30 出头的小富婆周身透出一股青春的活力。周翔就想如果和她上床,肯定十分有味 儿。   穿粉底白点套裙的小富婆在距周翔不是很远的一个位子坐定,因为角度关系, 周翔看到的依然是一个侧影。   她肯定注意到了周翔的死死追逐的目光,但她从不往周翔这个方向偏斜一下 脸颊,仿佛有意不让他看清她的整个面目。   ”这个小富婆不俗呀!“周翔对阿凤说。   阿凤眨了眨他的鼠眼,笑笑说:”你从哪儿看出她的不俗来了?“   周翔说:”她的身上有一种气质,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可以装出来的气质。 “   阿凤说:”你应该比我更明白才是,女人脱光了衣服上床都是一样的。“   周翔点点头说:”是呀,按说女人脱光了衣服上床都是一样的。“   他想起了阿云,阿云的身上也有着一种脱俗的气质,可以想见,坐在经理办 公室的阿云会是一种什么样子,若是有人偶然看见在周翔身下的阿云,定会瞠目 结舌。   这工夫,响起了乐曲声,是一支舒缓轻柔的慢四。灯光一下子暗下来,舞伴 们成双结对步入舞池,一边的车厢座立时空荡荡,冷清清,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 男女尚坐在那里,穿粉底白点套裙梳披肩发的小富婆是其中之一。   她小口啜饮着一听什么饮料,漫不经心地望着眼前翩翩起舞的双双男女,脸 上有着不可思议的微笑。她并不左顾右盼,也毫没有身单影只的孤独的惶惑。   周翔说:”她看上去不像是来找伴儿的。“   阿凤说:”你被她蒙骗了,有些女人就是这样,明明是来找伴儿的,可偏偏 要装得像个修女。“他又说:”你看她这么沉稳,心里不定怎么着急呢!“   周翔说:”好吧,一会儿我去试试。“   阿凤说:”成了算你自己的,我不会擗你钱的,不成就算来这儿乐了乐。“   周翔笑笑说:”承蒙老兄关照。“   一曲终了,休息了会儿,第二支舞曲响起时,周翔捷步走到一直被他盯视的 小富婆的面前,微笑着,做一个极绅士的邀请的动作,问一句:”可以吗?“   她望了他一眼,立即就站起了。   是一支慢三。   周翔的舞技有了一些进步,他甚至还学会了几个花样,能不时地牵着舞伴的 手转上几圈。   ”您一个人吗?“跳着舞,他问被他搂着的这位女士。   女士笑笑,反问:”您不是也一个人吗?“   周翔说:”您怎么知道我是一个人?“   女士说:”您如果不是一个人,怎么肯丢下她,来找我跳舞呢?“   周翔一时无语,心说这女人可够聪明,也够狡猾的。   他意识到她一直在打量他。他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这个女人非常清楚他是干 什么的。于是他决定不再兜圈子。他直截了当地问她:”想找个伴儿陪陪你吗? “   她笑笑:”我不是已经有了吗?“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羞怯。他想如果她不是一个老手,那便是聪明绝顶。   实在说,她不很漂亮,远不及他过去的对象邢芬,甚至也稍稍逊色于王羚。 她的眼睛不大,额头稍稍有些鼓,像南方人。然而正是这个稍稍有些鼓的光洁的 透着灵气的额头,给周翔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甚至觉得这个女人的所有的魅力, 就在这稍稍有些鼓的与众不同的脑门上。   现在他不得不佩服阿凤的眼力了,他想就拉皮条这个行当来说,阿凤也算得 上一个奇才了。   确定了各自的身份,下边的事情就好办了。   跳着舞,周翔问:”一会儿咱们去哪儿玩呢?你有地方吗?“   女人说:”你跟我走就是了。“   周翔说:”能告诉我你的芳名吗?“   ”兰溪,小溪的溪。你呢?“   ”周翔,飞翔的翔。“周翔说,”你是南方人吗?“   兰溪笑笑说:”你看我长得像,是不是?可我偏偏不是南方人。“   周翔说:”北人南相,南人北相,大福大贵!“   兰溪说:”借你的吉言,我盼着这一天。“   慢三的曲子停了,周翔松了手。   兰溪说:”咱们走吧。“   两人便朝外走。周翔扭头寻见人堆里的阿凤,朝他得意地挥挥手。   兰溪拦了一辆出租车,是桑塔纳。   一路两人无话。   10分钟后,桑塔纳停了下来。付过车费,兰溪对身边的周翔说一声:”跟我 来吧。“   踏着路灯光,兰溪领他进了一片住宅区,又进了其中一幢楼的一个门洞里。   他们停在顶层也就是五楼靠右边的那个单元门前。楼道里很黑,没有光,这 给兰溪开门制造了点麻烦,钥匙串在她的手里哗哗响,她换了好几把钥匙才把门 扭开。   拉亮灯后,兰溪把周翔让进客厅。   ”坐吧!“兰溪用手指一指靠墙的沙发。   周翔点点头,却没有立即就坐,他站在那儿,环顾了一眼四周。   谓之客厅,这其实是一间屋子。屋里除去沙发茶几彩电冰箱,还有一张单人 床。单人床的旁边摆一张写字台。这是一套两室的单元房子,没有厅,只有一个 过道。这种格局的屋子大多是若干年前的产物,最近几年的住宅楼图纸上都有厅, 有的宁肯牺牲卧室的面积,而把客厅弄得很大。   很明显,客厅的这张单人床属于孩子。兰溪有一个孩子吗?周翔的脑中闪过 这样一个问号。   屋里隐隐地透出些凄清。   周翔坐了下来。兰溪忙着为他沏茶,但周翔发现她找不到茶叶筒,连着打开 两个小罐,里边都不是茶叶。后来总算找到了,但暖壶的水不开,杯中的茶叶都 浮萍般漂到了水面。   兰溪的那个充满灵气的额头上冒出些汗珠。她打开屋顶的吊扇。家里没有空 调。   这是兰溪的家吗?周翔的脑中闪过第二个问号。   兰溪的脖颈上没有项链,左手的无名指上也没有戒指。周翔不相信她没有, 现在的女人大多都拥有这两样东西,尽管说明不了财富,却是一种不可或缺的装 饰。兰溪没有,只能理解为她有意没有,或者是她有,锁在抽屉里,但不愿趋俗 将它们戴出来。   周翔点了一支烟抽,他抽烟的工夫兰溪坐在他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微笑着静 静地看他。当然也可以看作是她在等他,等他抽完这支烟,等他喝完这杯没有沏 开的茶水,然后两人脱光了衣服上床。   她望他时的目光很特殊,里边有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欣赏的意味。她在欣赏她 挑中的一件”东西“。她对他显然是满意的,否则她不会把他带到这儿来。对男 人她很挑剔,否则昨天阿凤就不会碰钉子。但周翔以为这种挑剔很正常,她花了 钱,当然要花得值。找一个她喜欢的男人和找一个她不喜欢的男人为她服务在感 觉上是不一样的,正如男人找一个漂亮的女人睡觉和找一个丑陋的女人睡觉的感 觉不一样一样。   周翔觉得她很内向,至少不像阿云那样对他刨根问底,当然也可以理解为她 不想知道他的其他的事。   他掐熄了手中的烟蒂,对一直静静地望着他的她说一句:”咱们开始好吗? “   她说:”你不喝一口茶?“   他说:”等办完事咱俩一块儿喝。“   她便站起身,说声:”那好,咱们开始。“那口气仿佛他和她要进行的是一 项真正的工作。   她领他进了旁边的一间屋。   她问他:”你觉得开灯好还是不开灯好?“   他笑笑说:”这全在你,你觉得怎样好就怎样。“   她就”啪“一声拽亮灯。她说:”开着灯情绪会好一些,是不是?“   周翔依然笑笑,不置可否。   屋里一张双人席梦思,床架是电镀的,有的地方稍稍生了锈。周翔猜这张席 梦思摆在这间屋里至少六七年了。除去席梦思,屋里尚有一张写字台,一张床头 柜,一个木衣架;写字台的对面是一排浅色的组合柜,它们几乎占了整整一面墙。 屋里很满当,是常见的三口之家的摆设,没有更特殊的地方。   兰溪开始脱衣服。她先脱上身那件和裙子配套的粉底白点有着垫肩的短衫, 接着脱裙子。脱了套裙的兰溪只剩了一个乳罩和一条三角裤衩。乳罩和三角裤衩 均是白色。她的身段苗条,乳房和臀部隆起得恰到好处;她的皮肤光洁、细腻, 闪着惑人的光泽。   她背过双手,去解背后乳罩的带子,但好像发生了一点麻烦,带扣一时没有 解开。   ”帮帮忙!“她瞥一眼在一边注视着她的周翔。   周翔便走过去,他轻轻一解就解开了,帮了忙的双手顺势摸到了前边去,摸 住了她的一双丰腴硬挺的乳房。她的周身轻轻震颤了一下。他猜她解不开乳罩不 过是她的一个小小的阴谋。   他的双手抚摸着她的双乳的同时,他稍稍俯下头,去亲吻她的乌黑、闪亮、 柔韧的头发。她的头发里有着一种他陌生的区别于王羚区别于阿云区别于胡大姐 区别于程思思也区别于那个美丽的女精神病人的发香。他弄不清她使用的是哪一 种牌子的发乳。吻过头发,他又去吻她的精美得不忍惊动的脖颈,吻她的柔软的 耳垂。   猛一下,她转过身来,紧紧地抱住他,并踮起脚尖,仰起脑袋,将她的嘴凑 近他的嘴……   两人都吻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良久,两张粘在一起的潮湿的嘴分开了。她用手为他脱衣服,他要自己来, 她说:”不,让我来。“   ……半个钟头后,两人躺在床上休息。他和她都满头满身的汗。她下床打开 落地扇,随后上床重新躺下。   周翔摸出一支烟来抽,屋里没有地毯,他就将烟灰直接弹地上。   ”你没有结过婚,对吧?“他看一眼身边的她,”当然,你不是处女,你对 性生活很在行。“   她也看一眼他,说:”你怎么知道我没结过婚?“   他一笑,说:”你的乳房很硬,你的肚皮上也没那种生过孩子的花纹。“   她说:”你观察得够仔细的,可这能够说明我没结过婚?“   他说:”当然你也可能结过婚,但肯定没有生过孩子。“   她笑笑,没说话。   ”离了吗?“他问。   ”对,离了。“她说,”这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这几年你一直独身?“   ”对,一直独身。“   ”为什么不再找一个?“   ”独身不是很好吗?“   ”他为什么离开你?“   她突然有些恼火:”你是警察吗?“   他愣了一下,旋即明白是自己错了,他不该问起人家的隐私。   他抱歉地说一句:”对不起。“   他自己也有些奇怪他怎么会犯这么个错误,在兰溪前,他从没有出过这类错。 是兰溪这个女人过于神秘了,令他多少产生了些好奇?他说不清。   好在兰溪没有怎样往心里去,她的情绪又好起来。”忘了告诉你,你挺棒的。 “她说,口气里透着满足。   周翔半开玩笑说:”竭诚为您服务。“   兰溪说:”需要付你多少钱?“   周翔说:”你看着给,多点少点都没关系。“   兰溪说:”我听说一次50,是这个数吗?“   周翔说:”好吧,就50。“   兰溪起身去拿钱,拿出的却是一张百元的大票。”拿着吧,“她说,”活儿 好,就该多给点儿。“   周翔照例客气一句:”不好意思。“   十四   周翔去看胡大姐。   他中学的一个叫做菜瓜的同学陪着他,菜瓜的姐夫在S市看守所做副指导员, 提前和他打了招呼,说是可以见面,但见面的时间不能超过10分钟。这已经是破 例了,因为按照惯例,人犯在收审期间,除去办案人员和律师,其他人一般不准 接触,主要是担心人犯在尚未定案之前和外边的人串供。   本来他想叫上魏星,魏星在他母亲进去后曾给她送过一次东西,但没有见上 面,后来仔细一想,觉得不妥,他担心魏星看出他和她先前的那种关系。那种关 系会令大学生难堪的。   周翔和菜瓜都骑车。看守所在S市的西北,途中周翔弯进一家食品店,买了 些面包饼干香肠之类的东西,装一个大食品袋里。   菜瓜问他:”关着的是你什么人?“   周翔说:”我的一个亲戚。“   菜瓜说:”早知道你有这么一个开鸡铺的亲戚,我也好沾点光呀!“   周翔说:”我都没沾上光,你能沾上光?“   看守所高墙电网岗楼,门口一名持枪的武警站岗。   菜瓜进警卫室拨了一个电话,工夫不大,他的姐夫也就是那个事先打好招呼 的副指导员匆匆赶了来。   副指导员看一眼周翔和周翔手中的鼓鼓囊囊的食品袋,说声:”来吧。“他 的脸上淡淡的,没有任何表情。   前边的院子里,一班武警士兵正在操练,拳来脚去,又滚又爬,一个个英勇 无比。   穿过这个院子,沿一条拐来拐去的窄巷朝里走,不时看见一个又一个牢牢锁 着铁栅栏门的小院,小院的门口有看守值勤,小院的里边便是关押犯了种种案子 的尚未判罪的男女人犯。   卖卤煮鸡的胡大姐关在大院里的最后一个小院。脸上毫无表情的菜瓜姐夫将 周翔和菜瓜领进小院外的一间屋子,随后便去叫值勤的看守把周翔要见的人犯带 过来。   这是一间专门的会见室,屋中间摆一张桌子,桌子的一边是一把供人犯坐的 椅子,人犯坐在那里时背朝墙,脸对着门。桌子的另一边的两把椅子是供会见人 员坐的。屋里没有其他设施。   胡大姐被带进屋后,值勤的看守将供会见人员坐的两把椅子往后挪了挪,以 便和人犯的距离隔得稍稍远些。这样做的目的是让双方的说话声音不能过小,以 便留在屋里的负责监视的看守能准确地听清每一句。   菜瓜姐夫没有留在屋里,他对值勤的看守交代了几句什么,便回了前院的办 公室。   胡大姐穿一身白粗布的号服,号服对于她来说稍稍瘦了些,她的肥胖的身躯 将那号服绷得紧紧的,胡大姐因而显得颇滑稽,似一个杂耍的小丑。   她的头发有些凌乱,像是刚刚发疯似的办过事,还没有来及梳理。她的脸色 苍白,眼神暗淡,不过短短的几天的时间,已全然不是过去的那个胡大姐了。   看见来看她的是周翔,她略略有些吃惊:”你……你怎么来了?“她的暗淡 的眼睛里转出些疑惑。   周翔带来的那鼓囊囊的食品袋已经放在了他和她之间的桌子上,他用目光指 指它,对她说:”给你带了点吃的。“   他所以特意说一句,是因为他知道这些东西她带不进号里,只能存在看守那 儿,想吃时需向看守申请。因了这个原因,事实上这包东西她将和看守共同享用。   她点点头,说一声:”谢谢。“   周翔见她的目光落在菜瓜身上,便解释说:”这是我的朋友,他的姐夫在这 儿当副指导员,要不我还进不来呢!“他又说,”是魏星找到的我,要不我还不 知道大姐出事了呢!“   胡大姐的脸上就有些紧张:”他怎么知道的你?“   周翔说:”你的本子上不是记着我的BB机号吗?你进来后,他挺着急,想找 些人帮忙,就呼了我。“   胡大姐轻轻”噢“一声,不再说什么。   周翔说:”魏星已经为你找了律师,估计过些日子那个律师会来找你的。“   胡大姐苦笑一下,说:”我不抱什么希望,我用硫酸泼那骚货的工夫我就豁 出去了……“   周翔说:”不管怎么说,你在这件事上考虑欠周。“   胡大姐说:”考虑周到的话,我就得被那骚货活活气死。“   周翔说:”事情我都听说了。“   胡大姐说:”我一点不后悔,不管怎么说,我出了气,我现在担心的是那骚 货的眼睛不瞎。“   她说这话时她的一张肥脸上现出些仇恨的狰狞。周翔就想起忘了听谁说过的 一句话:女人狠起来有时会比男人还狠。   一直立在门口进行监听的看守咳嗽一声,暗示会见的时间就要结束了。   周翔赶忙说:”你有什么话要对魏星说的吗?“   胡大姐想了一下,说:”两件事你转告他,第一不要因为我这件事耽误了他 上学,他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了,让他无论如何要上完大学。第二我这事反正就是 这样了,让他千万不要瞎花钱。“   周翔说:”我会把大姐的意思转告给他的。“   从看守所出来,菜瓜直呼他上了周翔的当了。他说:”那胖女人是你的什么 亲戚?我怎么就看不出你们之间的亲戚劲儿来?“   周翔笑笑说:”你没听我叫她大姐?“   菜瓜说:”叫大姐就是亲戚呀?车间里比我岁数大的女的,我都叫她们大姐, 她们就都是我的亲戚了?“他又说,”我可是在一边看着呢,那胖女人最后从屋 里出去时看你的一眼太意味深长了!简直是情人的目光!“   周翔说:”你开什么玩笑,她的岁数可以当我妈了。“   菜瓜说:”岁数可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岁数悬殊的情人有的是。“   周翔一笑说:”你是非得要我承认我们之间有事你才满足了,是不是?那好, 我告诉你。“   他凑到他的耳边,用戏谑的口吻一字一句说:”我干过她,干过不止一次, 趴在那张大肉垫子上可真过瘾!我还数过她那地方的毛,她那地方的毛一共是…… “   菜瓜听得目瞪口呆,脑瓜发涨,周身燥热工夫,周翔哈哈一笑,蹬车子跑远 了。   半个小时后,他出现在魏家鸡铺。   魏家鸡铺在胖女人出事后关了几天门,现在又重新开了门。一切如故,只是 少了女老板。替而代之的是她的儿子魏星,一个尚未毕业的大学生。   周翔见到他时他正在忙碌着。铝合金架子的玻璃柜台里边,一溜站着三个穿 白大褂的,一男二女,男的便是魏星。两个女的一个三十出头,一个四十出头, 均为胡大姐雇佣的工人。   三个人流水作业,魏星装鸡,将顾客选中的卤煮鸡装进外表印有魏家鸡铺字 样的食品袋,随后交给三十出头的女人;三十出头的女人负责过秤,计价,将装 着鸡的食品袋放进台秤的秤盘,旋即心算,准确地报出价格;最后的四十出头的 女人只管收钱。如此下来,有条不紊,且符合卫生条例,即抓鸡的不摸钱,摸钱 的不抓鸡。   买鸡的人很多,排队。   忙碌着的魏星终于看见了倚在门边的一直注视着他的周翔,便立即停止了工 作,找一条毛巾擦擦手,然后对旁边的三十出头的女人说:”我出去一下,有点 事。“   三十出头的女人没有二话,马上接过他的工作。现在她既要装鸡,又要过秤, 显得更忙了。   魏星和周翔站在鸡铺外边的一棵挨马路的老槐下说话。老槐的伞盖般的枝叶 为他们制造了一片惬意的荫凉。   周翔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燃后深深吸一口。”我去看守所了,见 了你妈。“他说。   魏星的眼睛立时放出了光:”你去看守所了?你怎么能进去?“   周翔说:”找了一个关系,他带我进去的。“他又说,”我本来想叫上你一 块儿去,可人家说去的人不能太多。“   魏星说:”你去了就行了,我妈怎么样?“   周翔说:”她挺好的。身体和情绪都挺好的。“   魏星愣了愣,又问:”她没说什么吗?“   周翔抽着烟,说:”说了,她让我告诉你两件事,一是要把大学上完,二是 不要为她瞎花钱。“   魏星听后半天不吭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第一件事我还没有考虑好,第二件事嘛我肯定不会 照她的意思去办的。我不在乎花钱,只要能把我妈放出来,花多少钱都行。我也 把这个意思对朱律师说了。“   周翔问:”朱律师怎么说?“   魏星说:”他说他理解我的心情,但要我做好坏的准备,不过他又说他会尽 力而为的。“   周翔说:”朱律师的话是对的,什么事都会发生,现在离开庭还有段时间, 谁知道最后结果会怎样?“看魏星的脸上有了愁容,他又说,”你是对的,该花 钱的时候要舍得花,办一件事花了钱和没花钱是不一样的。当然,你妈也不错, 她是为你着想,给你多留点钱。“   魏星的眼里转出了泪花。他说:”钱比人还重要么?人没有了,要钱又有什 么用?“   周翔说:”难为你一片孝心,你妈知道了会高兴的。“   他丢了手中的烟蒂,对魏星说:”鸡铺挺忙的,你去吧,有什么事完了再找 我。“   周翔转身去推车,魏星说声:”你等等!“   穿着白大褂的大学生匆匆进鸡铺,抓了两只卤煮鸡装食品袋。他举着鸡慌慌 张张跑出来工夫,周翔早就没影儿了。   踏进王羚的屋门时,已是近中午了。屋里弥漫着炖排骨的香味。周翔嗅嗅鼻 子,说一声:”好香!“   这顿午饭是昨天就约好的,王羚在电话上说她买了一块整猪排,让他第二天 中午来吃排骨。她知道他爱吃排骨。   除去红烧排骨,王羚还炒了一盘西红柿鸡蛋,一盘笋尖肉丝,虽都是大路货, 但端到桌上来,色是色,味是味,显示了王羚在操持家务方面的能巧。   红烧排骨盛在一只颇大的汤盆里,满满的杠尖。   两人在餐厅里围一张方桌开始吃饭。   ”味道怎么样?“看周翔咧着嘴啃一块排骨,王羚迫不及待地问。   周翔说:”大姐的手艺,还差得了!“   王羚说:”你就会拿好话嘘我!“   周翔调侃说:”我不能断了我的饭路呀!“   王羚说:”大姐巴不得你天天来我这儿吃饭。“   周翔说:”你们老头儿可别在饭口上冷丁杀回来,要不这盆排骨该不够吃了。 “   王羚说:”对他来说,已经没这个家了。什么时候他想起该腻歪腻歪我了, 就领个妞儿回来睡一觉,别的时候别想见他的面儿。“   周翔说:”他还给你钱吗?“   王羚说:”他不给得行呀!反正我豁出去了,他腻歪我,我还想腻歪他呢! 有一次早晨他睡醒了拽了妞儿要走,我拦住了他,我说住店还得交个店钱呢。他 看一眼身边的睡眼惺忪的妞儿,说一声好吧,就给你点店钱,从钱夹里翻出五六 百元,摔给了我。“   周翔说:”你可别把他吓得不敢回来了,住一夜丢下五六百,这店费也够可 以了。“   王羚说:”我就盼着他不回来呢。“   周翔说:”别发傻,他不回来你上哪儿哭钱去?“   王羚说:”地球离了谁也转,没了他我们娘儿俩还不活了?“   周翔笑笑,不再吭声,心里却为王羚的未来暗暗担心,担心的同时,内心里 又多少涌出些愧疚,不管怎么说,王羚的家庭到了今天这个样子,有自己的一份 原因。   饭后,王羚刷碗,收拾餐桌,周翔则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烟,喝茶,翻看当 天的S市日报。   王羚在厨房里一边忙,一边轻轻哼唱一首什么歌儿。她的心情好极了。   几分钟后,她也来到客厅,周翔已经为她沏好一杯茶,在那儿放着。   ”好长时间没玩五子棋了,今天玩会儿,怎么样?“她微笑着问周翔。   周翔说:”只要大姐高兴。“   王羚便取出围棋,在茶几上摊开塑料棋盘。   王羚执黑,周翔执白。   截来堵去,几个回合下来,王羚冷丁连成了五子。她快活地拍手叫起来:” 哈,我羸了!“   周翔说:”徒弟超过师傅啦!“   王羚说:”你是故意让着我。“   周翔说:”我干吗要让你?“   王羚说:”再玩一盘。“   这一次周翔执黑,王羚执白。   又是我连你堵,你连我堵,棋盘上渐渐黑黑白白铺了一片。   又是王羚冷丁最先连成了五子。   周翔说:”今天我输惨了!“   他腰间的BB机骤然”唧唧唧“叫了起来。他自语一声:”谁呼我呢。“   王羚的脸色一下子不太好看。   BB机上显示的电话号码是陌生的,但周翔立即就想到了她,那个脑门稍稍隆 起的有点像南方人但不是南方人的她。   ”谁呼你?“王羚问。她的声音有些不自在。   ”一个朋友。“周翔淡淡说一句,”我得用下电话。“   电话就在客厅。   周翔拨了那个陌生的号码,很快通了。对方问是周翔吗?周翔说是。对方又 说听出我是谁了吗?周翔说听出了。对方说晚上来我这儿,行吗?周翔说行。   接下来双方各说了一声”再见“,便挂了电话。   王羚一直用疑惑的目光注视着他。   周翔说:”一个朋友,托我办点事。“   王羚没说话。   周翔说:”咱们躺一会儿,怎么样?“   两人进了卧室,几下子脱得赤条条的,周翔抱起王羚,把她扔到席梦思上。   ……   办过事后,周翔发了会儿呆。   ”是不是想起别的小富婆来了?“王羚问。   ”哪能呢!“周翔说,”我是想起有一个老头儿头上光光的,一根毛都没有, 你猜人们管他叫什么?“   王羚猜不出。   周翔说:”叫他龟头。“   王羚笑起来,笑得周身发颤。   十五   晚上去会兰溪之前周翔提前在家洗了澡,洗去身上的汗臭味,又使了香皂, 周身上下包括那个地方都可劲抹了一遍。那是一种茉莉花香的香皂,洗过澡后周 身便散出淡淡的好闻的茉莉花香。   他所以提前洗个澡,是因为他们相会的那套房里没有卫生间。而带着一身汗 臭和女人做爱,会使对方扫兴,甚至会影响她做爱的情绪。   兰溪已经提前到了。他只轻轻叩了两下门,门便开了。   兰溪今天没有穿那身粉底白点的套裙,她穿了一件黑色的无袖无领的连衣裙, 连衣裙的质地颇好,薄薄的,软软的,摸上去手感极好。她的脖颈和手上依然没 有项链和戒指。但她稍稍施了些淡妆,描了眉,唇上抹了点口红,脸颊上也用了 一点粉饼和胭脂。看上去艳丽了一些,又绝无矫揉造作之感。她的头发依然披肩, 乌黑柔韧闪着光泽,整体去看,黑的披肩的头发,黑的婆娑的连衣裙,自然流畅, 凝重典雅,给人一种大家闺秀之感。   ”你今天好漂亮!“周翔发自内心地赞扬了一句,赞扬的同时,内心里不无 得意,他知道她所做的这一切全是为了他,因为今天晚上只有他一个人看她。   ”你喜欢这件连衣裙?“兰溪不相信地反问了一句,又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 展示了她的侧影和背影,犹如一个时装模特儿。   周翔说:”我可不是单单喜欢这件连衣裙,我喜欢的是你的整个儿!“   兰溪说:”你这话是出自你的内心,还是出自你的职业?“   周翔说:”我的职业虽然需要我讨好我的主顾,但我不是一个随随便便奉承 人的人。“   兰溪笑笑说:”那就谢谢你的赞美了!“她又说,”其实谁都喜欢听赞美话, 就是有时明知道对方在讨好你,虚假地奉承你,也喜欢听,这是人性的致命的弱 点,过去的那些奸臣为什么受宠,而那些忠臣反遭迫害的原因就在这。“   周翔说:”你是大学老师吗?教哲学的?“   兰溪说:”我可不是大学老师。你怎么会想到我是大学老师?因为刚才的那 几句话吗?那是人人都懂的道理呀!“   周翔说:”不错,那道理似乎人人都懂,但能够说出那是人性的弱点的话来, 好像还没有几个。“   兰溪笑笑说:”会说这话可不一定是大学老师呀!“   周翔说:”也可能是和大学老师相差不多的什么,总之,从你的气质从你的 谈吐来看,你肯定不会是工人,也不会是一般干部,更不会是油腔滑调的生意人。 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兰溪不上他的当,岔开话说:”我可是肚子饿了,来吧,帮帮忙!“   她说这话的工夫,打开一只尼龙绸的红提兜,从里边变戏法似的取出一堆吃 物,一只卤煮鸡,一包五香鸡杂,一包酱牛肉,一包刘家烧羊肉,一包卤煮花生 米,两瓶五星啤酒,四包康师傅方便面。   兰溪说:”这儿是我的表姐家,他们一家三口去北戴河旅游去了,要一个礼 拜以后才回来。“   周翔说:”他们回来了以后如果你仍然需要我,咱们该去哪儿呢?“   兰溪说:”那工夫也许我就不需要你了。“   周翔说:”那你会难受的,女人和男人一样,同样需要性生活。“   兰溪说:”天底下的男人不止你一个呀!“   周翔说:”如果你把我和别的男人作一番比较的话,你肯定会认为我比他们 更理想,忘了你赞扬过我,说我的活儿好了?“   兰溪笑笑说:”你是不是还要在报纸上登个广告呀!“   周翔说:”我还不想进去呢!“   两人贫着嘴,手里忙着,将那些吃物该切的切,该撕的撕,一一装进盘子。 兰溪又找来两只茶杯,洗净,启了一瓶啤酒,咕嘟嘟倒满,白沫子溢了出来。   杯杯盘盘的倒也摆了一桌。   周翔说:”中午电话上你告我一声,晚上我就留肚子了。“   兰溪说:”多少吃点,就算陪我吧。“   她端起了啤酒杯,说一声:”来!“   周翔也端起了啤酒杯,说一声:”来!“   两人都一口喝下少半杯。   兰溪夹给周翔一条鸡腿。   周翔问:”是魏家鸡铺的吗?“   兰溪说:”我去晚了,没有买上,这是别的鸡铺的。对了,听说魏家鸡铺的 女老板出事了……说是她用硫酸泼了一个女人的脸,那女人的一只眼睛瞎了。“   周翔说:”这事你也听说了?“   兰溪说:”这几天S市的大街小巷都在议论这事,我怎么会听不见?“   周翔关切地问:”人们都怎么说?“   兰溪看他一眼:”你好像挺清楚这件事,那女老板是你的什么亲戚吗?“   周翔愣了愣,说:”我常买她的鸡,挺熟的,另外,我和她的儿子也认识。 “   兰溪”噢“一声,不再多问。   她说:”人们还能怎么说?在中国这样的国家,女老板的同情者当然会很多, 别说女老板泼瞎了那女人的一只眼,就是泼瞎了她的两只眼,甚至用刀杀了她, 人们也会同情她,人们会说活该,谁让那骚货把人家的老头儿勾跑了呢!“   周翔说:”听你的口气倒好像很同情那个眼瞎的女人。“   兰溪说:”你说对了,我同情她。“她又说,”为什么不该同情她?她怎么 啦?做错了什么?说她勾跑了女老板的男人?女老板的男人就这么容易被勾跑? 如果女老板的男人很爱女老板,那么他会被别的女人勾跑?他所以能被别的女人 勾跑,这不正好说明了女老板的男人和女老板之间缺乏一种牢固的感情基础?“   周翔说:”其实我也同情被硫酸泼瞎了一只眼的女人。“   兰溪说:”可你更同情那个被抓起来的女老板,因为你和她很熟,还认识她 的儿子。“   周翔说:”你把事情看得很透。“   兰溪说:”谁知道呢?如果我也认识那个女老板,和她很熟,也许我也会同 情她的,人就是这么怪!“   周翔说:”来,咱们喝啤酒。“   女老板的话题就不再提起,两人喝啤酒,吃菜,说一些天南海北的闲话。   兰溪不似程思思,喝一点啤酒脸颊就飞红,她的脸上一点变化都没有。周翔 就想兰溪说不定白酒也能来上几杯,他忘了听谁说过,说是有的女人不喝是不喝, 一旦喝起来比男人还能喝。   唯一的周翔能感觉到的变化是兰溪的话稍稍多了。   饭后,兰溪沏了两杯茶。这回水是新烧的,茶叶不再浮萍似的飘在上面。   周翔知道喝过茶后就该轮到他施展本领了,他决定把兰溪心中的欲火撩拨得 更旺些。   喝着烫茶,周翔说:”想听故事吗?我这儿有个刚刚听来的故事。“   兰溪说:”真的吗?我这个人就爱听故事。“她的眼睛里闪出些光亮来。   周翔点了一支烟,抽一口,淡蓝的烟雾从他的鼻孔里冒出。   他说:”有这么三个城市兵,女性,有一天傍晚吃过饭后出来散步,出了营 房大门沿一条两边都是庄稼地的小路遛达,正是夏天,天还很亮,农民们大多还 在地里忙。一辆空驴车停在路边,拉车的驴是头叫驴,看见三个漂漂亮亮的女兵, 叫驴猛然间“喔啊喔啊”地叫起来,声音嘹亮。其中的一个女兵忽然用手一指, 说:‘看!那是什么?’另外两个女兵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几乎同时‘呀 '了一声。她们看见叫驴的肚子下边伸出一根黑黑的,粗粗的,长长的东西,比 擀面棍还长,几乎快触着地了。三个女兵一时面面相觑,不知那是何物。正在这 时,一个穿四个兜的连长从后边走了过来,最先发现新大陆的那个女兵拦住了连 长,问他:’那是什么?‘连长顺着她的手看一眼,说:’那是……战备腿! ‘连长说后,扭头走了。三个女兵欢欣鼓舞,都为自己长了见识而兴奋,嘴里一 个劲儿嘟囔着战备腿……“   讲完了,周翔问一句:”这个故事怎么样?“   兰溪一声不吭,站起身朝旁边的卧室走去。   周翔愣了一下,但旋即恍然,暗笑一下,掐熄了烟蒂,跟了过去。   兰溪已经一丝不挂地躺到了床上,乳罩、三角裤衩以及那件黑色的连衣裙被 弃在一边的椅子上。   他三下两下扒掉身上的衣服……   一场狂风暴雨过去了,两人瘫软在床上好半天都没有动。   ”真好呀!“兰溪说,”刚才就那么死去才好呢!“她又说,”我现在开始 考虑我的表姐一家从北戴河回来后咱们在哪儿相会的问题了。“   翌日一早,周翔来宾馆见那个香港女老板程思思。   思思是昨天晚上呼他的,BB机响的工夫他和兰溪还躺在床上。   兰溪说一声:”你够忙的呀!“口气里透着醋意的嘲讽。   周翔光着身子下床,BB机在他的脱下的裤带上别着,他看一眼,知道是思思。   他说:”一个朋友。“   屋里没有电话,他得离开这儿找公用电话才能和思思通话。   他重又上床躺在兰溪的身边,他怕匆匆忙忙离开兰溪,兰溪会不高兴。   兰溪却说:”你怎么还不走?人家会等急的。“   周翔说:”不会有什么事。“   兰溪说:”人家呼你就是有事,快去吧!“   周翔犹豫了一阵,说:”那好,我走了。“   他下床穿了衣服,收了兰溪给他的票子,朝外走。   兰溪在他的后边说一句:”去了别忘了给她先讲一个战备腿的故事!“说完 她开心地一阵笑。   周翔踏着夜色来到街上,寻了一个电话亭给思思拨电话。那工夫已是深夜了, 街上的路灯放出孤寂的光,路人稀稀,偶尔一辆汽车亮着大灯急驰而过。   两人很快听到对方的声音。周翔说你找我吗?我这就去。思思说你发昏了, 这个时候你进得来吗?宾馆大门关上了。思思又说我呼你是想让你明天一早来, 周翔问几点?思思说你睡醒了就过来,咱们一块儿到外边去吃早点,吃了早点咱 们玩去。周翔说去哪儿玩?思思说你来了就知道了。周翔说当天回来吗?思思说 当然回来。周翔便说好吧,明天我一早过去。   周翔进屋的工夫,思思正在卫生间洗漱。听见敲门声,她喊一声:”门开着! “   思思洗漱完,又梳了头,施了淡妆,方踢踢沓沓周身散着香气走出卫生间。   她下身穿了一条白的短裤,露出两条白白的大腿;上身还没来及穿衣服,只 一只箍住丰乳的乳罩。她的皮肤明显地松弛着,失去了青春的弹性和光泽。   ”咱们今天玩去。“她说。   她将那件宽宽松松的短袖蝙蝠衫穿在身上,绿底白碎点儿,软软的,和下身 的白短裤就颇协调。周翔想其实思思是很懂得一点审美的,看似穿衣随随便便, 却透出了一种不事雕琢的随意美。有的女人衣着讲究,色彩艳丽,大红大绿大紫, 到头来反而给人很怯很不舒服的感觉。   周翔正在抽烟。他问:”去王八淀?“   思思说:”王八淀我去过几回了,咱们今天去西边的山上玩玩,这个主意怎 么样?“   周翔说:”好啊,只要大姐高兴。“他又说,”鹰嘴上很好玩的,有好几个 景点值得看看。“   思思说:”鹰嘴上我去过了,我这次想往里边走一走,听说里边有一个白云 岭,也怪好玩的,是不是?“   周翔说:”白云岭还不算正式的旅游区呢,那儿很少有人去的。“   思思说:”人多了就没意思了。“她又说,”一辟作正式的旅游区,就会有 好多人工的痕迹,这反而破坏了山的自然美和原生美。“   周翔说:”没想到大姐还有这个雅兴!“   思思说:”人正经应该常到大自然里走一走,否则人在大城市里呆惯了,会 染上许多城市病。“   她和周翔说话的工夫,穿上了一双轻便的旅游鞋。   ”走吧,“她说,”有话咱们路上说去。“   两人锁了房门出来。   思思交给周翔一只可以折叠的天蓝色的旅行包,她说一会儿得去食品店买点 吃的和喝的。她自己拎一只精巧的棕色的真皮包。   他们先在宾馆附近的一家早点铺用早餐,豆腐脑和炸糖片儿。思思喜辣,豆 腐脑里放了许多辣椒。思思说她插队那会儿,每次探家从S市过,只要赶上早晨, 她总要到馆子里喝上一碗热乎乎的豆腐脑。她说北京的馆子里也有豆腐脑,但不 知为什么不如S市的味道好。后来去了香港,她还常想起S市的豆腐脑,在她的先 生面前不知提过多少次。   吃过早点,周翔进了一家早早开门的食品店,按照思思的吩咐,面包饼干香 肠方便面饮料矿泉水之类的东西装了半旅行包。他想若是跟了王羚出去,这些东 西根本不用他去准备,女人和女人看来就是不一样。   周翔拎着旅行包出来的工夫,思思已经找好了一辆出租车,是乃兹。   开车的是一位30出头的年轻人,蓄着小胡子。思思包了他的车,一天200元。 也就是说这个小胡子把思思和周翔送到白云岭后,不能走,要在山下等着,等两 人从山上下来把他们再送回S市。思思所以这样做,是因为白云岭尚未成为旅游 区,那儿不要说出租车,连班车都没有。   两人上车后,出租车箭似的窜了出去。   那工夫,正是人们骑着自行车或者搭乘公共汽车匆匆忙忙上班的一刻。望着 马路两侧潮水似的自行车流,周翔的心里就涌出些骄傲和惬意。他想人们去上班, 而他却去玩,坐着出租车,这是多么鲜明的对比。   他和思思聊天,说些道听途说的马路新闻,诸如哪儿的一个孩子让猫抓了一 下,抓破了,没在意,结果染上了狂犬病,没有多长时间就死了;哪儿的一个买 瓜的和卖瓜的打了起来,卖瓜的操起瓜刀捅了买瓜的一刀,肠子血呼拉的流了出 来……等等。思思则说些香港的事,香港的巴士,香港的大酒店,香港的黑社会, 香港的警察……   开出租车的小胡子便知道这位四十出头的女人是位香港姐,他后悔他刚才被 她的一口纯正的北京话蒙骗了。   出租车行驶了50分钟后,进入D县,不进县城,而是从它的边上擦过,随后 沿着一条傍山的曲曲折折的柏油路,朝着大山的深处驰去。   前边出现了一个岔路口,路标指示着一条通向鹰嘴山旅游区,一条通向白云 岭。通向白云岭的路已不再是光光滑滑的柏油路,而是坑坑洼洼的沙石路。乃兹 立时颠簸起来,犹如一条遇到了风浪的船。从这个岔路口到白云岭的山脚下,大 约10公里路。若是10公里柏油路,司机只消加加油,乃兹全速跑上10来分钟就到 了。可这是沙石路,乃兹跑不起来。   握着方向盘的小胡子便嘟嘟囔囔,抱怨这种沙石路毁轮胎,毁车。他说一条 轮胎好几百呢!   思思和周翔都明白这小子的意思,想长点儿钱,或者说想敲一杠。两人都不 吭声,不接这个茬儿。思思有思思的理由,二百元一天是事先讲好的,而且所以 给到二百元,正是考虑了这段不太好走的沙石路。   小胡子嘟囔了一阵,看看引不起香港姐的反应也就不再嘟囔了。   半个钟头后,出租车将这一双男女送到白云岭的山脚下。   小胡子提出先结一半的账。思思想了想,说声”好吧“,便从她的棕色真皮 包里取了一张百元的票子给小胡子。   思思环顾了一眼四周,看不远处有一棵浓荫遮蔽的参天大树,便对小胡子 说:”把车开到阴凉里,睡上一觉,我们不会太晚下山的。“   她又让周翔从旅行包里取些吃的喝的留给小胡子。随后两人沿一条曲弯的不 时被灌木丛遮掩的小路上山。太阳白花花的,天气很热。思思说她忘了买一顶草 帽,头上戴一顶草帽就不会这么死晒了。   小路曲曲折折,路边丛生着山胡子草,野菊花,山荆条,刺槐,山英子之类 的绿色植物。山荆条不时探出手臂,拦住去路;刺槐也需时时小心,否则说不定 什么时候会被它的尖尖的刺划伤。路上铺满了刺槐的落叶,落叶在他们的脚下发 出轻轻的呻吟,于是他们闻见了原生的枝叶腐败的气息。   山路时而崎岖,时而陡峭,好几次都是周翔抓住山荆条攀上去,然后伸出手 去拽下边的思思。道路越是艰险,思思就越是兴奋。她说小时候她曾梦想成为一 名地质学家,那会儿她觉得终日生活在大自然里,爬山越岭过沙漠的是件天底下 最有意思最有意思的事了。   周翔说:”那样的生活你过上三年,你就会觉得这是天底下最没意思最没意 思的事了。“   思思说:”也许吧,可毕竟这样的日子我一天都没有过过,所以儿时的梦想 至今吸引着我。“   周翔说:”这么说今天你是来圆儿时的梦的,是吧?“   思思说:”多少有点这个意思。不过我的确喜欢大自然,只要一有机会,就 不愿放过它。“   周翔说:”忘了带个相机,好不容易来一趟,留下点纪念才好。“   思思说:”相机我那儿没有,我只有一架M7。“   周翔说:”摄像机就更棒了!拍下来回去在录像机上一放,跟电影似的。“   思思说:”我想带来着,后来想想这只能增加你的负担,你想想你又要背旅 行包,又要扛摄像机,我怎么过意得去?“她又说,”如果再多一个人,我肯定 带上了。“   爬至半山腰,他们进入了一片密密的油松林,油松们棵棵碗口粗,枝叶繁茂, 太阳从林隙中跌跌撞撞穿进,撒下些梦幻般神秘的光斑。从林隙间往山下看,已 是白茫茫一片,大海一般,甚是壮观。   周翔就知道他们爬得很高了,这白茫茫一片是云雾。   思思喘息着,有些累了。她说:”咱们歇会儿吧。“   两人便相继一屁股坐到地上。周翔从旅行包里取出一瓶矿泉水递思思。   油松林里静静的,只有鸟儿们在不甘寂寞地鸣唱。因为它们的鸣唱,就愈发 衬出油松林或者说这整座山的静寂。   思思说:”弄不好这白云岭上只有我们两个人。“   周翔忽然想起什么,说:”那小胡子不会丢下咱们跑掉吧?“   思思说:”放心,他才不会跑呢!他这么着跑回去,他今天算是白干了,我 给他的那一百元也就够油钱。“   周翔不再说什么。他点了一枝烟抽。   思思喝下几口矿泉水,说:”这儿太美了!“   她突然歪过头,睁一双朦胧的闪烁着渴求的眼睛望着他,说:”你说,咱们 不该在这儿留下点纪念?“   周翔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笑笑说:”在这山上吗?这可太有意思了!“   思思说:”原始的山,原始的林,原始的山林里一双男女干着人类最原始的 事情……“   周翔说:”天人合一。“   他们迫不及待地甩掉各自身上的衣服,迫不及待地搂抱在一起。在大自然里 做爱这件事刺激得他们血液沸腾。   思思说:”这山上只有你和我。“   周翔说:”对呀,这山上只有我和你。“   他们将两人的衣服铺在一块平展的地方,铺成一块床单形,旋即思思躺下去。   那片密密的茅草地诱惑着他。林间的微风拂来,乌黑曲卷的茅草轻轻摇曳着。   周翔趴在她的身上,吻她的头发,吻她的脸,吻她的嘴,吻她的脖颈,吻她 的双乳,一路吻下去……   思思微闭着双眼,轻轻呻吟着。   ”这山上只有你和我……“她重复着这一句。   ”对呀,这山上只有我和你。“周翔也重复着一句。   周翔身下的思思呼吸渐渐急促,双乳起伏着,头上冒出了汗,脸色愈发的红 润。骤然她尖声喊叫起来,喊声之大,连周翔都吃了一惊。那是人类的最原始的 喊,毫无掩饰的喊,淋漓畅快的喊,绝无半点压抑的发泄的喊。喊叫声传得很远 很远,分明整座山都听见了。   思思喊叫了很长时间,直至精疲力竭。   办过事后,两人都不忙着穿衣服,就那么赤条条躺着,向苍天向大山向这片 原始的油松林展示着他们各自的躯体。   休息了片刻,他们坐起来吃东西。在他们刚刚发过疯的地方铺一块报纸,报 纸上摊一堆吃的和喝的。   周翔问思思:”还往上爬吗?“   思思说:”既然来了,怎么也得爬到顶呀!“   周翔说:”那咱们得抓紧,我怎么看天有点阴上来了。“   果然太阳不知什么时候躲起来了,山风也稍稍大了些。   思思说:”不会下雨吧?昨天我还是专门听了天气预报的,说是没有雨嘛。 “   周翔说:”预报也有没准的时候。当然,也可能这片云彩一会儿就过去了。 “   两人匆匆吃过东西,穿了衣服,收拾起旅行包,继续朝山上走。可是遮蔽了 太阳的那片阴云不仅没有过去,反而魔术般招来了更多的阴云,阴云们重重叠叠, 凝聚在一起,将天空眨眼间弄得像口巨大的倒扣着的黑锅。山风也越来越大,将 思思的那件绿底白点的短袖蝙蝠衫刮得啪啪直响。她的头发乱得像一团草。   周翔说:”糟了,大雨马上就要来了!“   思思说:”咱们往回走吧,一会儿雨下大了下不去山可麻烦了。“   往山下走的时候,周翔紧紧拉住思思的手,生怕她一脚踩空滚到山下去。天 很黑,他们几乎是一步一挪地往山下走。路边的被山风刮得呼呼作响的山荆条不 时抽到他们的身上和脸上,犹如挨了鞭打,火辣辣痛。   雨终于落了下来,最初的雨点稀稀的,但很大,很硬,直直地砸下来,砸在 山石上啪啪响,犹如砸下一阵碎石。   ”像是雹子!“思思说,她的头上挨了一下。   周翔说:”你把你的包举起来,护着点儿头。S市有一次下雹子,就把一个 人的头砸破了。“   思思就真的用空着的一只手举起了她的棕色的真皮包,顶在头上。那上边立 即发出了几声脆响。   果真是雹子,落在周翔脚边的几粒,圆圆的,泛着白光。   几秒钟后,夹在雨中的雹子密集起来,铺天盖地,周翔的头上实实着着地挨 了几下。好在雹子没有持续多久,雹子没有了,剩下的就全是雨。两人浑身湿透, 湿透的衣服紧紧地贴在各自的身上。下山本来就比上山难,又因了这突如其来的 一场大雨,山路就愈发难走。先是思思滑倒了,接着是周翔滑倒了,工夫不大思 思又一次滑倒了。好在两人相互紧紧拉着,否则说不定哪个真的滚下山去。   终于回到了不久前他们做爱过休息过的那片密密的油松林里。狂暴肆虐的大 雨在这片天然的屏障面前多少收敛了一些。周翔和思思躲到一棵粗大的油松下, 40出头的香港女老板泥一身水一身,冷得脸色苍白,周身发抖。周翔把她紧紧抱 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她。   思思说:”都怪我,选了这么个日子来山上玩。“   周翔说:”怎么能怪你呢?要怪只能怪气象台的那帮饭桶!“   思思说:”多亏了身边有个你,今天要是没有你,我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周翔说:”没有我也会有别人,反正你一个人不会跑到山上来。“   说话的工夫,天亮了些,风雨也似乎小了些,油松们的枝叶不似先前那样拼 命地摇摆了。   思思看了一眼腕上的小巧的金壳表,两点过五分。平时这个时间,她还在撅 着屁股午睡。   两人在油松下相互搂抱依偎了很长时间,各自的体温为对方增添了些许热量。 思思的身体已经不再抖动了。   思思说:”我插队那会儿,有一次队里派我去县里办事,我是借了人家的一 辆车子骑车去的,办完事从县里回村的路上赶上了雨。那雨下得大极了,有点像 今天的这场雨,也可能比今天的这场雨还要大,反正在我的记忆里那场雨大极了, 大得白茫茫一片,根本看不见路。我推着车子,浑身湿透,像只落汤鸡。后来我 好不容易跑到路边的一棵树下,那是棵杨树,细高,遮不住什么雨,我冷得要命, 浑身发抖。那工夫我就想,如果这时候有个男人来到我的身边,不管是谁,搂一 搂我,让我的身上暖和起来,我就和他结婚,嫁给他……“   周翔说:”男人们都傻了不是?放着这么便宜的事都不去干!“他又说,” 那工夫我要是路过那儿就好了,我肯定会给你一点温暖。“   思思说:”那工夫你多大?三岁还是四岁?还在撒尿和泥呢!“她开心地笑 起来。   这工夫天色更亮些,雨也更小些。   周翔说:”咱们走吧,那个小胡子在山下说不定早等急了。“   思思说:”有了这场雨,我倒想给他加点钱了。“   两人牵着手,匆匆忙忙出了油松林,顺着来时的那条时而崎岖,时而陡峭的 山路朝山下走。   雨虽然小了些,但没有停。雨水在头发上聚集多了,便流淌下来,时时模糊 了视线。   两人交替着摔了几交,满身满脸的泥污弄得他们面目皆非,这工夫有哪个认 识的看见他们,定会吓一跳。   他们花了两个小时走完了来时只花了一个小时的路程。当他们终于跌跌撞撞 时而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下了山,朝着停着出租车的那棵苍老的参天大树跑去时, 他们一下子傻了。   沐着雨水的参天大树下空空的,哪里还有出租车的影子?哪里还有小胡子的 影子?   周翔恨得切齿骂起来:”我操他小胡子的祖奶奶!“   十六   那一刻四点二十分。   如果是好天,这个时间一点都不晚,就是没有车,他们可以步行着走到那个 岔路口,10公里路,一个多钟头也就到了。只要到了那个岔路口就好说了,他们 可以拦一辆从鹰嘴山过来的旅游车或者班车,上了车再有一个多钟头,他们就可 以平平安安地回到S市。然而现在是雨天,雨天会为行走带来些困难,何况经历 了刚才的万般艰难困苦的下山后,思思的双腿几乎迈不开步了。他们能在天黑前 走到那个救命的岔路口吗?他们能拦上一辆晚归的旅游车或者班车吗?   思思说:”这事怨我,那个小胡子在抱怨那段沙石路不好走的时候,我应该 接茬儿,给他长上50元他肯定就不会把车开跑了。“   周翔说:”那小子是欠揍!下次别让我碰上他,碰上他我非给他点颜色看看 不可!“   思思说:”说什么都晚了,咱们现在怎么办?“   周翔说:”我记得咱们坐出租车进来的时候,山口那儿是有几户人家的,不 管怎么样,咱们先去老乡家里避避雨,歇一会儿,否则,在雨地里时间长了,你 会淋出病来的。“   思思是乏冷交加,自然一口应允。   眨眼间,雨又哗哗哗大起来。不能再有丝毫的拖延,周翔搀起思思的一条胳 膊,迎着扑面而来的风雨,踩着深深浅浅的水洼,朝山口走去。   山口并不远,越过一个干枯的河床,拐一个弯即是。一个稍稍隆起的小山坡 上,散落着八九户人家,俱是石砌的房屋,屋顶也是用薄薄的青石板铺就。几乎 家家的屋前都有羊圈,羊圈也用石头垒就,风雨里,湿透的羊们挤挤挨挨,瑟缩 在一个旮旯儿,时而发出一两声不安的”咩咩“声。一个石磨冷落在风雨里,雨 水将它冲刷得很干净,很鲜亮。   周翔叩开一户人家。开门的是一位很干巴很黑,看上去有五十老几的女人, 看见这一双仿佛水中捞出的狼狈之极的城市男女,她的眼睛里闪出些惊讶。   周翔叫她一声”大娘“。   他说:”大娘,雨太大了,让我们在你这儿避避雨吧?“   他后来才知道这个被他称为”大娘“的女人其实不过刚刚40岁,比思思还要 小上一两岁。可是从外表看,这两个女人之间像是差出了20岁。   这个不过刚刚40岁的山村女人已经做了婆婆。   山民们很纯朴,很好客。做了婆婆的40岁的山村女人没有因为惊讶而将这双 湿漉漉的城市男女拒之门外。她把他们让进了屋。   ”你们这是……从哪儿来?“她用一口他们听起来颇费力的山里话问。   周翔说:”我们是S市的,来这儿玩,爬白云岭,谁想赶上了雨……我们的 车也跑了,大娘,你没看见一辆小汽车从这山口过?“   山村女人说:”小汽车吗?看见的……刚下雨那阵,一辆小汽车从白云岭那 边开过来,唰一下跑了,跑得好快好快。“   思思说:”那就是我们的汽车,司机把我们丢下了。“   山村女人说:”作孽呦!这么大的雨,怎么好丢下你们呢?“她看一眼这双 浑身湿透的男女,又说,”这么着可不行,要淋出病来的。“   其时,周翔和思思的脚下已是一片水了,那是他们的湿漉漉的头发,湿漉漉 的衣服所为。   山村女人带一顶草帽跑了出去,几分钟后,她又跑了回来。跑回来的山村女 人的手中多了几件衣服。   她让周翔和思思赶紧换衣服。她说这衣服是她儿子和儿媳的,凑合穿,不一 定合身。   思思就顾不上体面,抓了一身属于山村女人儿媳的衣服进了里屋。   这是北方农村常见的那种对三间屋子,中间的是灶间,一只风箱傍一只灶, 灶上两口大锅,一口锅里烧饭烧菜,另一口锅里烧水。灶间有一张很矮的小方桌, 坐在板凳上吃饭的那种。灶间两边各有一间屋,一间大些一间小些,大些的砌一 条火炕,睡人;小些的盛粮食,农具和杂物。   思思进的屋子便是那间大些的砌着火炕睡人的屋子。她躲在一个旮旯儿,脱 去身上的湿衣服,又用一条毛巾擦干身子,最后换上山村女人儿媳的一身衣服。 是一条长裤和一件短袖的花衬衫。虽是旧衣服,但洗得很干净。思思猜这身衣服 怕是山村女人儿媳的很象样的一身衣服了。   果然不合身,山村女人的儿媳肯定不及思思这般丰满,否则穿在身上不会绷 得这样紧。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勉强扣上了裤扣。她担心什么时候裤扣会绷开, 绷开就好看了,里边没裤衩。   思思拎着自己的一身湿衣服出来后,周翔抓着山村女人儿子的一身旧衣服进 去了。   这一双男女倒换着换衣服的工夫,40岁的山村女人为他们做饭。她在面盆里 和了一团面,旋即在支在吃饭的小方桌上的一块面板上擀起面条儿,又切了炝锅 的葱花。这些事情做好后,她点燃了柴灶。她把风箱拉得呼呼直响,灶眼里的柴 草便熊熊燃旺,映红了她的看上去有五十老几的脸。   思思这工夫已经把两人换下来的湿衣服在脸盆里洗一把,拧干,搭在屋里的 一根铁丝上。   她对山村女人说:”我来烧火。“   山村女人说:”你们城里人烧不惯的。“   思思说:”我下过乡,下乡的时候天天烧这种灶。“   山村女人便让给她。思思一手拉着风箱一手添着柴草,果然熟练。   屋外依然大雨不止。天很黑,山村女人早早点了一盏带玻璃罩子的煤油灯。   山村女人说:”你们今天走不了了,住下吧。“她又说,”等明天天晴了, 看谁们家有去乡里的驴车,你们可以搭一段车。“   看来只能这样了,周翔和思思相互看一眼,脸上愁苦着,没说话。   ”你们是……一家子?“山村女人忽然问。思思猜她所以问这话,是在考虑 怎样安排他们睡觉的问题。   思思说:”我们是姐弟。“   周翔见思思这样说,也赶紧补一句:”她是我大姐,在北京工作,这一次出 差来S市,正好有点时间,我就陪她来山里玩玩。“   山村女人点点头:”是这样呀!“释了疑团的样子。稍倾,她又说,”你们 城里人真是发呆,山里有什么好玩的?“   思思说:”在城里住长了,就觉得山里新鲜,就跟你们在山里住久了,觉得 城里新鲜一样。“   山村女人说:”是这话,别说是大城市了,就是去县城转一转,就觉得好得 不得了了。“   说话的工夫,锅开了,下了面,山村女人又敲了两个鸡蛋在里边。   山村女人拿出三个大碗,每碗都盛得满满的。   端到思思和周翔面前的碗里各卧着一个鸡蛋,这使这双落难的城市男女十分 感动。周翔从旅行包里取出剩下的几个面包和香肠。装在塑料袋里的面包和香肠 经受了风雨的考验,均完好无损。   思思剥开一根春都香肠给山村女人。   山村女人受宠若惊,接过香肠的时候手有点抖。她的眼里放出光亮。她说:” 在县城里见过的。“   她见过,但没吃过。   吃着饭,山村女人告诉这双男女她的男人死了好几年了,是得肺癌死的。她 有一儿一女,儿子娶了媳妇,闺女嫁了出去,嫁到了山外边。她说儿子在县城里 打工,当泥瓦匠,一个月回来一次。   正说着,一个鼓着肚子的年轻女人从外边的雨中跑进屋,她戴着草帽,挽着 裤腿。推开门的工夫,从外边刮进些风雨的冷湿。   她摘下淌着雨水的草帽后,周翔方看清她的脸,这是一张多少有些丑的女子 的脸,丑就丑在她的两只黄黄的大板牙朝前撅着。她的肤色微黑。她看上去有25 或者26,但周翔猜她的实际年龄也就是20挂零,也可能20还不到。山里人的婚姻 不像城里人管得那么严。   山村女人对周翔和思思说,这是她的儿媳。   思思便笑笑说:”我穿得是你的衣服吧?“   大板牙媳妇说:”山里人,没什么好衣服,不合身吧?“她的脸上现出一丝 羞涩状。   思思说:”挺好的,没你这身衣服,我说不定冻坏了。“   做婆婆的问她吃了没有,她说吃了。   她是来接婆婆过她那边睡觉的,借了这个理由,她可以看一看这双来自S市 的陌生男女。对山里人来说,家里来了两个城市客,是件稀罕事。   大板牙媳妇见还没吃完饭,就搬了一条板凳坐到旁边的一个角落去等。   周翔问:”外边的雨还挺大?“   大板牙媳妇说:”大着呢!“她又说,”今年还没下过这么大的雨呢。“   做婆婆的说:”老下个没完,你们说不定明天都走不了。“   周翔说:”这话怎么说?“   做婆婆的说:”雨下得工夫长了,山水就说不定会把柏油路冲断。“   大板牙媳妇说:”那一年下过一场大雨,山水就把公路冲断了,班车好几天 过不来。“   思思说:”山水有这么厉害?“   做婆婆的说:”厉害着呢!山水下来的工夫连汽车都能冲翻。“   思思的脸上便忧心忡忡。   周翔说:”公路冲断了,什么时候能通车?“   做婆婆的说:”这就没准了,三天是它,五天也是它。“   思思说:”我的天,把咱们困这儿了!“   做婆婆的见这双城市男女着急了,又忙说:”这雨兴许一会儿就停了呢,雨 停了就什么事也没了。“   周翔说:”但愿吧!“   吃过饭,做婆婆的刷了碗筷,收拾停当,便戴了草帽随大板牙媳妇去了那边 睡觉。临走前,她叮嘱一声:”你们姐弟俩也累了,早点儿歇息吧。“   其时还不过7点多钟,山里人睡得早。   两个山村女人走后,周翔和思思又说了会儿话,渐觉无聊,就吹了煤油灯也 早早躺下了。外边依然大雨不止,耳闻这无休止的哗哗的雨声,两人都心烦意乱, 就无心思做爱。   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晨一觉醒来时,雨已经停了。两人都睡得很死,说不清雨是什么时 候停的。   见门开了,做婆婆的山村女人便从媳妇那边过来为他们做饭。   周翔和思思已经换上自己的衣服。   周翔急着要走,思思也说不吃饭了。   做婆婆的山村女人说:”别急,怎么也得吃了饭。“她又说,”我已经让媳 妇借了车子去公路上看了,咱们吃好饭她也就该回来了,到时候再定走还是不走。 “   思思说:”她鼓着个肚子,怎么好让她骑车跑这么远的路?“   做婆婆的说:”不碍,山里的女人没这么娇气,肚子再大点,也还下地呢。 “   只好作罢。   三个人吃过早饭,歇息了一刻,做儿媳的山村女人就骑着车子风风火火回来 了。   她带给周翔和思思的是不好的消息。她说公路被山水冲断了,冲断的那个口 子有好几米宽。她又说一早从县城方向开过来的一辆汽车被拦住了,司机下来看 了看冲断的口子,什么话也没说,调了个头,又把汽车开回去了。   做婆婆的山村女人说:”人不留客天留客,这是老天看你们姐弟俩还没玩够, 有意留你们在白云岭多玩两天。“   周翔说:”是呀,这回可就玩够了。“   第 五 章   十七   周翔和思思回到S市已是三天以后的事了。   离开那个只有八九户人家的小山村时,思思给那个做了婆婆的山村女人留下 了三百元钱。她告诉她其中的一百元是给她的儿媳的,她说让她什么时候去县城 买身衣服穿。   算上来时的那天,周翔和思思离开S市整整四天的时间。周翔知道,如果他 在S市,这四天里他的BB机不知要叫多少次。因而回到S市的第一件事便是打电话, 他要向所有和他有联系的男人或者女人通报一声他回来了,胡汉三又回来了!   他先给阿凤拨了一个电话,阿凤一听出他的声音,立时叫起来,他说天啊! 谢天谢地,你可回来了!周翔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阿凤说还能出什么事,你 失踪了,好几天不露面,女人们都管我要人呢!周翔听了就笑,说她们熬不住了 吧?离开这么几天就想我想得不行了?阿凤说你小子出门怎么也得打声招呼呀! 弄得她们找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她们。周翔说都谁找你了?阿凤说阿云,还 有那个女精神病人的父亲。他说尤其那个女精神病人的父亲,他来了好几次,对 你好几天没去他家里他特别生气,他认为你不守信用。周翔说这事是我的不对, 我退他钱算了,也省得再受这份洋罪。阿凤说这事恐怕没有这么简单,我听他的 口气,好像他的女儿有点离不开你了,你没去的这几天,她天天又哭又闹。周翔 说她哪是离不开我了,她是离不开她的大富。阿凤说具体的情况我不清楚,方大 款只是告诉我,让我一见到你,就让你赶紧去他的家。周翔说好吧,我知道了。   放下电话后,他点燃了一支烟,想了一下,又拿起电话,用右手的食指厾了 几个号码。   接电话的是阿云。   他说是我,周翔。阿云说你跑哪儿去了?到处找你找不到。周翔说电话上说 不清楚,等见了面再告诉你。阿云便说好吧,今天晚上我正好有空,咱们老地方 见。   周翔打出的第三个电话是给王羚的,他知道她不认识阿凤,如果她认识阿凤, 也早不知她找了多少趟了。   电话没人接。他又拨了一次,话筒里传来一遍又一遍的震铃声,依然没人接。 周翔便猜王羚上街了,说不定现在正在哪个商场里逛着。王羚没了事喜欢逛商场。 女人们其实都喜欢逛商场。他决定中午的时候再给王羚拨个电话,做出这个决定 的工夫他的内心里荡起了一丝莫名的不安。   第四个电话他想打给兰溪,但没法打。兰溪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电话号码。兰 溪来无踪,去无影,迄今为止,他知道的只是那套他和她做过爱的属于她表姐的 屋子。他不知道她的职业,也不知道她的单位。他想她肯定呼过他,不止一次。 可现在他该怎样和她取得联系,怎样找到她?他想她连着呼了他几次,呼不到, 就不会再呼了,这么想着,他的内心里生出些烦躁。他忽然觉得这几天他其实是 一直惦着她的,和思思在白云岭的那片油松林里做爱的工夫,脑子里也曾闪过她 影子。他说不清为什么,他和兰溪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她也并不比别的女人对他 更好,但她硬是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觉得她很有学问,很”各“,很神秘, 尽管和她做起爱来她没有什么和别的女人不同的地方。   在电话亭打过几个电话后,周翔进了一家叫做爱你的理发店。他很长时间没 有理发了,又经历了在白云岭的四天的落魄日子,头发乱糟糟,胡子也长了。无 论哪个女人见了他这样子都会吃惊的。   爱你理发店的老板是位女性,和周翔的岁数仿佛,浙江温州人,说一口南腔 北调的普通话。这是一家不起眼的理发店,门脸颇小,里边不过七八平米的地方, 正中一把理发椅,面对理发椅的墙壁上挂一面镜子。镜子的两侧贴满了各种男女 新潮发型的彩色图片。除此,屋里尚有一张单人床,一个光洁的供理发用的洗脸 池。洗脸池上方的墙壁上挂一只桶,里边兑上温水,桶底接一根胶皮管子。胶皮 管子平时窝着,窝一个死折,主顾需要洗头时,将它展直,兑好的温水便顺着胶 皮管子,淋到客人的头上。   靠墙角的单人床则属于老板自己,叫单人床,其实只是一块单人的床板,没 有床架。被褥卷着,露出大半截硬硬的木质不是很好的床板。卷着的被褥要到晚 上关了门后方摊开,白天的时间或者说营业的时间供等候的客人们坐。   眼下周翔就坐在这张卷着被褥的床板上。和他岁数仿佛的女店老板正在为一 个中年男人剪发。   她对周翔说:”你稍等,这位先生马上就好。“说过这话,她送周翔一个迷 人的微笑。   周翔在床板上坐了下来。他所以决定在这儿等,是因为附近的几家理发店里 的人都比这儿多。这些理发店的老板们大多来自浙江温州,又大多是年轻女性。 她们的生意都极好,极好的原因除了为北方的S市带来南方的新潮发型,不可忽 视的另一个原因或者说另一个秘密,是这些来自浙江温州的年轻女性们晚上关了 店门后都从事着出卖肉体的生意。   坐下来的周翔点了一支烟抽。   ”喏!旁边有报纸。“忙着的女老板说。她得给他找点事做,以免他等得不 耐烦了跑掉。   女老板圆乎脸,不很漂亮,个子也不很高。这或许是生意冷清的原因?   周翔不缺女人,所以不在乎她的长相。他抽着烟,翻起了身边的报纸。这是 一张隔日的S市日报,被坐在这儿等候理发的客人们翻来翻去翻旧了,第一版的 右下角还不知被谁撕掉了一块。   他先看了第三版上的一篇关于炒股的文章,接着又看起第二版上的一篇署名” 小溪“的文章。文章的四周被一道黑线圈起,圈成一个长方块。文章的题目叫做 《从一瓶硫酸谈起》,题目的左上角尚有四个小字:小溪茶座。   周翔知道这是栏目的名称,就像电视里的”综艺大观“”环球45“”人与自 然“这类的名称一样。”小溪茶座“其实就是这个叫做”小溪“的人的专栏,每 星期四的《S市日报》的第二版上必有他(或者她)的一篇文章。周翔想起先前 他是看过”小溪茶座“的几篇文章的,都是无所事事时瞎翻翻见的,当时只觉得 有点意思,并没有十分在意。他不是那种每天离不开报纸的人,书和杂志也看得 极少,就是有些人很迷的武侠书他也懒得去翻。   ”小溪“的这篇《从一瓶硫酸谈起》的文章,他一口气读完,读完后他深深 吃惊,吃惊的原因在于这篇文章的观点和兰溪的观点如出一辙。文章先是简要介 绍了卖卤煮鸡的女老板用硫酸泼那女人的经过和背景,接着笔锋一转,用一种嘲 讽的口气谈起S市的街头巷议,谈起人们对作案者也就是卖卤煮鸡的女老板的同 情。同情的潜台词是憎恨,不言而喻,人们憎恨第三者,那个被硫酸泼瞎了一只 眼的女人。至此,文章的作者忿忿不平地反问一句:这个瞎了一只眼睛的女人何 罪之有?何故既遭受了皮肉的痛苦,还要蒙受大众舆论或者说”道德“的谴责?   如果说文章前边的这些还只是引起了周翔的怀疑和猜测,那么紧跟着的后边 的这段话几乎使周翔深信不疑了:那个被硫酸烧瞎了一只眼睛的女人到底做错了 什么?说她勾跑了女老板的男人?女老板的男人就这么容易被勾跑?如果女老板 的男人很爱女老板,那么他会被别的女人勾跑?他所以能被别的女人勾跑,这不 正好说明了女老板的男人和女老板这间缺乏一种牢固的感情基础?   这是那天夜里兰溪对他说过的那段话,几乎一字不差。这么说这个”小溪 “是兰溪的化名或者说笔名?这么说兰溪是个作家?是啊,怪不得她懂得这么多, 怪不得他看她像个大学老师,怪不得她说出话来与众不同!坚定了这个信念之后, 周翔的心里骤然腾起一股洞悉了某个秘密的欣慰和激动,仿佛他用一把钥匙捅开 了一把一直捅不开的锈锁,又仿佛他解开了一道很难很难的数学题。   ”来吧,该你了!“年轻的不很漂亮的温州女人轻轻唤他,”你怎么在出神? “   那个中年男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女老板的手中举着刚刚从中年男人的脖颈 上摘下抖落干净的白围巾,正微笑着期待着他。   ”哦,哦……该我了吗?“周翔像是从梦中醒转,不好意思地笑笑。   他丢下那张被撕掉了一角的报纸,走过去,坐到墙壁上挂着捅的洗脸池面前。 他知道这种新潮理发店都要先洗头。   温州女人将那块白布围在他的脖子上,随后将他的头轻轻按低,展开窝着的 胶皮管,桶中的兑好的温水便淌到他的头上。她在他的淋湿的头发上打上洗头液, 随后她的两只纤手在他的头发里轻轻揉搓,抓来抓去,抓出一团香喷喷的白沫, 抓得他发痒的头皮舒舒服服,他恨不得这个温州女人永远这样抓下去。   她看出了他的心思,就有意延长了一点洗头的时间。   ”很舒服,是吗?“她问。   ”是呀,洗头是件舒服的事情。“周翔说。   ”还有比那更舒服的事情呢!“   ”什么?“   温州女人笑笑,不说话。但她的身体贴得更近了,洗着头的周翔能感觉得到 她温热的身子不时地贴他一下。   洗过头后,周翔坐到了理发椅上。温州女人用一条干毛巾为他擦净脸上的水, 接着又擦耳朵。她的两只纤手各抓了毛巾的一头,同时捂住两只被洗头水淋湿的 耳朵,稍倾,又同时将手指顶着毛巾轻轻伸进耳朵窝,那么转了一下,转得他痒 酥酥的舒服极了。   剪头的工夫,周翔问她来S市多长时间了,温州女人说一年多了。周翔问她 干吗要跑到这儿来,她说这儿的钱比温州的钱好挣。   干着活儿,拉呱着,温州女人的温热的身子仍有意无意地挨他一下。屋里没 有第三个人,周翔的手只消从围着的白布里稍稍伸出,就可以摸她一把,她或许 等待的就是这。   周翔却始终无动于衷。这使温州女人多少有些扫兴,周翔明显感觉出她后边 的活儿做得不如先前的细腻了。   一切都结束后,周翔付了钱。他递给温州女人的是一张五元的票子,理一次 发四元,温州女人应该找他一元。但他说:”不用找了。“   周翔收起钱包,用手指一指床铺上的那张缺一个角的《S市日报》,说:” 把这张报纸送给我好吗?“   温州女人说:”你拿去吧!“   周翔说声”谢谢“,抓起报纸朝外走。   温州女人不甘心地最后献给他一个飞眼,说一句:”不理发的时候也好来坐 一坐的。“   出了爱你理发店,周翔来到先前打过电话的电话亭。他按照报纸上注明的副 刊部的号码拨了一个电话。电话起先占线,他等了一会儿,拨第二次的时候,电 话通了。   接电话的是一位女士,听声音好像很年轻。   周翔问是副刊部吗?对方说是,您有什么事?周翔说我看了昨天报纸上第二 版的那篇《从一瓶硫酸谈起》的文章,想问一下署名”小溪“的这个人是不是叫 兰溪?对方沉默了一下,旋即问你打听这干什么?口气里有着明显的警惕。周翔 说我不干什么,就是想打听一下。对方便说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周翔听她有 挂断电话的意思,匆忙又说我是兰溪的朋友,我现在正在找她,请问能不能将她 的电话告诉我。对方依然一副警惕的口气,说既然你是她的朋友,她会不把电话 告诉你?随后又说对不起,我们不认识兰溪。电话立马挂断了。   听着电话里传出的忙音,周翔又气又恨。他骂一句:”小屄丫头,欠操!“   他定了定神,看一眼腕上的表,近中午了,就再次拿起电话筒,给王羚拨电 话。   这一次电话很快通了。王羚一听出是周翔,便说周翔你跑哪儿去了?我不知 呼了你多少次,口气里似是夹着哭音。周翔便吓一跳,说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王羚说你来吧,马上就来。周翔说你先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王羚说我们离 婚了,今天上午刚刚办完手续。周翔说怪不得我刚才给你打电话家里没人,我还 以为你去街上了,又说是协议离婚?王羚说不错,协议离婚。周翔说好吧,我马 上就到。   出了电话亭,周翔立即乘公共汽车去王羚家。   他不过离开了S市短短的四天的时间,就发生了这么多事。他想像得出王羚 找不到他时的焦急,如果他在S市,他至少能为王羚出些主意,就是到了真的非 离不可的地步,他也好为王羚在财产上多争一份。现在他担心王羚可能吃了亏。   他风风火火出现在王羚的面前,胸脯微微起伏着。下了公共汽车后,他是一 路小跑着来到王羚家的。王羚见状心中淌过一道暖流,她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猛 丁扑入周翔的怀抱,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周翔搂抱着她,又用一只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她的背,她的臀,好半天,离 了婚的王羚方渐渐安静下来。   周翔松开她,说:”还没弄饭吧?我可是饿了。“   王羚用手指擦去眼角的泪水,说:”放了电话我就准备了,就等你了。“   两人进了餐厅。方桌上果然饭菜都已摆好,散着缕缕的热气和淡淡的香味。 两双筷子两碗米饭,一盘肉丝青椒,一盘西红柿鸡蛋,一盘五香鸡杂。   王羚又从冰箱里取出两瓶五星啤酒,她洗了两只杯子,咕嘟嘟每人倒满一杯。   两人在方桌前坐定。   王羚说:”来吧!“   周翔说:”来吧!“   两人都端起飘着沫子的啤酒。   周翔说:”祝贺你到底挣脱了不幸福的婚姻的羁绊!“   王羚苦笑一下,说:”怪文绉绉的。“她又说,”你不是一直在劝我不离婚 的吗?“   周翔说:”开始我是那么想来,但后来我就看出,你们离婚是早晚的事。“   两人都喝了一大口啤酒。   王羚说:”尝尝这鸡杂!“   周翔便夹了一块鸡肝放嘴里。他望着王羚,说:”现在好好说说吧,到底怎 么离的?“   王羚说:”是他突然提出来的,我猜他准是急着要和哪个小妞儿结婚。“   周翔说:”他怎么说?“   王羚说:”他说咱们好说好散,条件由你提。“   她夹了一筷子青椒放嘴里,嚼着,咽下后又喝下一口啤酒。她接着说:”我 就提了这套房子归我,家里的所有折子归我,孩子也可以归我,但他每月至少负 担200元的生活费,否则孩子就归他。“   ”他怎么说?“周翔问。   ”他连个磕绊都没打,就同意了。“   周翔松了一口气,说:”比我想像的要好。“   王羚说:”我早想过了,别的钱我提也是白提,我一分都得不上的。“   周翔叹息一声,说:”不管怎么说,你坐在家里当富婆享清福的日子与你无 缘了,靠折子上的五万元吃利息是肯定不行的。“   王羚说:”其实我也早过腻了这种无所事事的所谓的享清福的日子。“   周翔好奇地看她一眼:”你好像有了打算了,是吗?“   王羚说:”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好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   周翔定定地望着她。   她说:”我准备把这套房卖掉。“   ”你要卖这套房?“周翔有些吃惊。   王羚点点头:”这套房值15万,还不算装修的费用。我卖个13万或者12万总 没问题吧,这房住了也就一年多的时间 。“   周翔说:”卖了房你们娘儿俩到哪儿住去?“   王羚说:”我再买一套两室一厅的旧房,花个六七万就行,这样我就有10万 元的资金。“   周翔的嘴里正嚼着一筷子西红柿鸡蛋,听了这话,他一下子停止了咀嚼。他 忽然觉得这个大他11岁的小娘们不那么简单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想做买卖?“   王羚说:”我想开一个饭馆。“   周翔说:”开饭馆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辛苦着呢!“   王羚说:”这我知道。“她又说,”其实我们两口子最早就想开饭馆来着, 只因为当时没这么多资金,才相中了倒腾服装这条路。“   周翔放了筷子,点了一支烟抽。他似乎陷入了沉思,好半天没说话。   现在王羚定定地望着他。她说:”这会儿我只愁一件事。“   周翔笑笑说:”我已经猜到了你愁的是哪件事。“   王羚说:”你钻到了我的肚里不成?“   周翔说:”你发愁没一个好帮手。“   王羚说:”你果然灵性,接着说下去。“   周翔说:”你其实已经物色好了一个人,只可惜这个人没这份本事。“   王羚说:”不,这个人有这份本事。他要说自己没有这份本事,那就是他在 这关键时候不肯帮我一把。“   周翔说:”我不是开饭馆的料。“   王羚说:”我只求你留在我的身边,帮帮我,饭馆是咱们俩的,赚了钱咱们 对半分……“   周翔说:”这是什么话,你开的饭馆,我怎么好分你的钱?“   王羚说:”这个饭馆就算是咱们俩的,这10万元里有你5万。“   周翔愣住了,看王羚的表情,他知道她是一片真心,绝非玩笑。   他好一刻没有说话,只是抽烟。   王羚也不再吃饭,只是不错珠地乞求般地望着他。   周翔抽完了这支烟,掐熄了烟蒂,随后冲王羚笑笑说:”大姐的一片好意我 领了,不过我怎么好平白要大姐的5万元钱呢?“   王羚说:”你怎么还不明白大姐的意思?你非让我把话说得那么透亮才行? “她的脸颊刹那间飞红,她的眼睛里闪射出无限的情意。   她说:”你看不出么?大姐已经离不开你了,明白吗?大姐喜欢你……大姐 甚至做梦都梦见你……“她猛丁用双手捂住脸,泪水便从她的指缝里一点一点淌 出。她的双肩微微抖动起来,便抖出一阵低低的呜咽声。   周翔吓了一跳,急忙起身抚慰她,他想像刚才那样把她揽到怀里,她却挣脱 了,转身跑进了卧室,砰一声关上了门。   周翔知道他伤了她的心,知道这个大他11岁的女人动了真情。这份真情其实 他早就感觉了,也早就看出了,只是他一直在躲闪,一直在回避,他想用躲闪和 回避来淡漠她的这份情,却谁知她在感情的陷井里愈陷愈深,到了拔不出脚来的 地步。   他摇了摇头,愣了一刻,跟过去,扭开卧室门。   王羚趴在席梦思上,她的双肩依旧微微抖动着,便依旧抖出一阵伤心的呜咽 声。   周翔轻轻唤她一声”大姐“。他说:”大姐,你这是何苦呢,有话好好说, 我又没说一定不帮你,我只是说我不是开饭馆的料。“稍倾,他又说,”要是大 姐一定需要我,我帮大姐干就是了。“   这两句话传入王羚的耳朵,她的双肩就渐渐停止了抖动。几秒钟后,她翻身 坐起,不好意思地看一眼周翔,孩子似的”扑哧“一声破涕为笑了。   周翔见状,挨着她坐到床上。她将她揽到怀里,他用手替她抹去脸上的泪痕。 稍倾,他的手一滑,便从浅浅的领口滑入她的胸脯。他的手在她的一双软软的奶 子上摸来摸去,摸得她不时周身抖颤一下。   王羚便索性脱去自己的衣服。她说:”咱们今天痛痛快快干一回吧!从今以 后,咱们不用担心那王八会闯进来了。“   周翔说:”离了婚了也好,至少咱们办事的时候不会再受到惊吓了。“   他也脱去自己的衣服。   她问他:”大姐好吗?“   他说:”大姐好。“   ”答应大姐的可不能变卦呀!“   ”我什么时候骗过大姐。“   办过事后,两人躺在床上休息。王羚说:”我知道你的身边还有几个小富婆, 这种事你瞒不了我。我虽然没有看见过,但我能感觉到,女人在这方面有着天赋。 我不想指责你什么,我只是内疚,是我把你领到了这条路上。我对不起你,知道 吗?对不起你。“   周翔说:”你这是什么话,大姐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王羚说:”这次我拉你做我的帮手,也有让你洗手不再吃这碗饭的意思,一 个好小伙儿不能总做这种事呀!“   周翔沉默着,没吭声。   王羚又说:”我早想过了,我们之间的岁数悬殊太大,我和你结婚是不现实 的,我不强求你。但我真的喜欢你,我还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男人……没有你在 我的身边,我真不知道我会怎么样。“   周翔说:”我已经答应过你了,帮你开饭馆。“   王羚说:”可你没有答应我,从今以后,不再去挣那份钱。“   周翔说:”你给我一段时间。“   两人又说了一气闲话,周翔忽然想起一件事,翻身坐起,问王羚:”我记得 你家里订着《S市日报》的,是吧?“   王羚说:”订着的,每天都有。“   周翔说:”过去的报纸你没有丢吧?“   王羚说:”也短不了擦个什么包个什么,不过报纸大都还在。你干什么?她 的眼睛里闪出些好奇。   周翔说:“你帮我找出来。”他又说,“我找几篇文章。”   王羚说:“没见你对文章感过兴趣嘛!”   周翔说:“我现在感兴趣了。”   王羚说:“这可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话虽这么说,但她还是很快从一个旯旮儿,翻出蒙着些尘土的厚厚的一摞报 纸来。   她说:“请翻吧,今年的报纸都在这儿了!”   十八   晚上,周翔和阿云相会于“老地方”。   周翔到的早些,提前用电热杯烧好开水。他又收拾了一下屋子,该扫的扫, 该擦的擦,末了,他点燃了几根从外边带来的檀香。点燃的檀香分别插在门框上, 窗框上,以及双人床的床架上。屋子里立时弥漫了幽幽的令人心旷神怡的檀香的 香气。   阿云进屋后的第一个动作便是夸张地耸动鼻子,使劲嗅了嗅,说一句:“真 香!”   周翔说:“我们好几天没在一起了。”   阿云说:“你没忘了我呀?”嘲讽的口气。   周翔解释说:“事出有因,去了一趟白云岭,本来想当天回来的,谁想赶上 了一场大雨,山水把公路冲断了……”   阿云说:“敢情去了白云岭了呀!总不可能一个人去的吧?”   对于阿云,周翔知道不该有半点的藏掖。他说:“是陪一个香港女老板,这 个香港女老板原是北京人,后来继承她伯父的遗产才去了香港的。”   阿云说:“玩得很开心?”   周翔说:“开心得有点过了头了,你想像不出下雨那会儿我们的狼狈样。”   阿云笑笑说:“落汤鸡呗!那是老天在跟你们逗着玩呢。”   她躺到了床上,没有脱衣服。她从自己的小包里摸出一支细支烟,衔嘴里。 周翔见状寻了火柴,划着火为她点燃。   “咱们也巴结巴结领导。”他说。   她一笑,说:“你不想抽支女人烟?”   周翔说:“我这儿有劲儿大的。”他定定地望了她一会儿,又说,“你今天 的脸色好像不怎么好,是不是累了?今天开会来?”   她说:“你的眼睛够尖的。”   她抽一口烟,待淡蓝的烟雾从她的鼻孔里全部钻出后,她轻轻叹息一声,说: “有时候不顺心的事,躲也躲不开。”   周翔说:“当领导的,能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阿云说:“当领导的,不顺心的事才正经多呢!哪如单纯干自己的专业。”   周翔说:“可人们还是都愿意当领导,当了领导的还想当更大的领导。”   阿云说:“正因为这样,才有麻烦事。当领导的如果不用点心思来巩固自己 的位置,不用点心思来防别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家一脚踢下去了。”   周翔说:“我有点明白了,是不是有人在搞你?”   阿云说:“他现在还搞不动我,他倒是想着呢。”   周翔说:“告诉我是谁,我找点儿人给他点颜色看。”   他想起被他教训了的那个开东风车的司机,后来老实了很长一段时间。   阿云说:“你开什么玩笑!这可不是小孩儿打架。”   她抽完了手中的烟,将烟蒂轻轻一丢,丢到床下的水泥地上。她说:“不提 那些烦人的事了,咱们好几天没在一起了,今天好好玩一玩。”   周翔说:“让大姐开心。”   两人便脱去衣服。周翔使尽浑身解数,来来去去折腾出一身汗,可阿云似乎 还没有尽兴,没有像往日那样快活得叫出声来。   阿云说:“咱们歇会儿吧,抽支烟。”   周翔便从她的身上下来。他下床用毛巾擦了一把汗。   两人各自点了一支烟抽。都没有穿衣服,就那样赤条条平展展躺着。   阿云说:“今天怪我,主要是没有情绪。”   周翔说:“如果大姐愿意,一会儿咱们再来一次。”   阿云说:“不要累坏了你。”   周翔说:“你看我壮的像牛一样,怎么会累坏?”   阿云说:“那就随你。”   周翔抽一口烟,想起了什么,说:“给你讲个故事吧?”          阿云说:“什么好故事?你讲吧。”   周翔一笑说:“给你讲个来情绪的故事。”   于是他就把给兰溪讲过的那个“战备腿”的故事又细细对阿云述说了一遍。   阿云听过,开心地哈哈大笑。“好个'战备腿!’”她说。   她的情绪果然好起来。   他立即丢了烟蒂,翻身压到阿云的身上。   这一次工夫不大,阿云的呼吸便急促起来,胸脯起伏着,终于猛一下,她尖 声叫起来……   战斗结束后,她回报以周翔一阵雨点似的吻,她的脸颊飞红,似抹了一层淡 淡的胭脂。“周翔,你真好!”她喃喃说。   周翔笑笑,说:“你是不是又想你那个大学同学了?”   阿云说:“现在我只想你。”   两人又抽起烟。   阿云脸颊上的红晕一点一点地褪去,她恢复了常态。她说:“过几天我在秦 皇岛有个会,我想让你跟我一块去,咱们可以好好在海边玩玩。”   周翔一愣,他想起答应王羚开饭馆的事。他说:“我跟你去,方便么?”   她说:“公司里只我一个人去,如果有别人去,我也就不会叫你了。”   周翔说:“得好几天吧?”   阿云说:“一来一去,五六天吧。”   她见他在犹豫,又说:“你能陪那个香港女老板在白云岭呆四天,就不能陪 我去秦皇岛玩几天?”   周翔说:“你一定需要我么?”   阿云说:“这样的机会很难得,这一阵我觉得很累,就算陪大姐出去散散心, 怎么样?”她用一双期望的眼睛眼巴巴望着他。   周翔说:“你让我想一下,好吗?”   阿云说:“好吧,反正还得过几天才去。你想好了告诉我,我只是希望你别 让我失望。”   第二天周翔一觉睡到近十点,其间,他醒过一次,大约早晨七点多钟的时候, 枕边的BB机唤醒了他。他睁开眼睛看一眼BB机上显示的电话号码,见是阿凤,便 没有当事儿,去厕所撒了泡尿,回来倒床上接着睡。   他昨天晚上没有回家,阿云走得很晚,阿云走后他就没有动窝。   周翔起来后洗过脸,抽了一支烟,抽烟的工夫便记起阿凤呼他的事情。他猜 得出阿凤为了什么事,那位方大款肯定又去找了他,其实方大款今天不找他,他 也会去找方大款。他和那个美丽的女精神病人之间的故事应该结束了。   他锁好门后下了楼。他先乘车回了一趟家,取2000元现金放身上。都是百元 一张的票子,装口袋里不显山不露水。拿钱的工夫他看见母亲留给他的一张条子。 母亲的条子用一只空水杯压在写字台的正中,一眼就可以看到的地方。   条子上只有一句话:“你回来后给我打一个电话,切切。”   周翔看条子上的日期,知这是前天的事了。他反复念了两遍条子上的话,隐 约觉出母亲的话里似有着另外的话。母亲像是为了什么事急着找他。   他从楼下的小房里推出自己的车子,打上气,随后一骗腿蹬车子上了街。   他找到一个闲着的电话亭,锁了车子。他先给母亲的学校拨了一个电话。母 亲在带毕业班,暑假没放几天假,便提前开了课。接电话的说他母亲正在上课, 请他10分钟后再来电话。于是他给阿凤拨电话,阿凤刚好在。阿凤听见他的声音 说我7点就呼了你,你怎么这会儿才回电话?很不满的口气。周翔说晚了吗?阿 凤说你再晚点来电话,事情就过去了。周翔问什么事?阿凤说方大款今天中午在 “天天香”请你吃饭,他让你11点半之前务必赶到。周翔说方大款不是生气了吗, 怎么还会请我吃饭?阿凤说这我就不清楚了,他请你吃饭你就吃呗。周翔沉吟了 一下说也好,我正要找他呢。他问阿凤是不是也去,阿凤说人家可没有请我。   放了电话后,周翔又等了片刻,估摸着够了10分钟方又拿起电话。   这一次找到母亲了。43岁的吃粉笔沫的母亲听见他的声音在电话里喊了起来, 她说你可回来了!周翔说我看见条儿了,有什么要紧事吗?母亲说我有事要和你 商量,电话里说不清。她又说晚上我回家,咱们见面说吧。   放了电话后,周翔出了一会儿神。他猜母亲要和他商量什么事,开东风车的 汽车司机又打母亲了吗?还是她在为他张罗对象的事?她曾经对他说起过她的学 校有一个很不错的女孩儿。   肚子有些饿了,他看了一下表,11点了,就骑了车子直奔“天天香”。   “天天香”是一家新近开张的中档餐馆。只因为餐馆老板雇了一位当年曾为 周总理做过饭的老厨师,而广为人知。其实这位老厨师并不亲自掌勺,只是指点 指点。许多人慕名而来,也不一定多么想尝尝他烧的菜,而是想看一看他,仿佛 看见了他就看见了当年的周总理。餐馆老板深深理解食客们的这种心理,因而在 一定的时候,他总会让这位老厨师从灶间出来,在几个雅间里来回转一圈,和食 客们见见面。那情景多少有点像一出戏演完,演员们从台后来到台前,亮一亮相, 向观众们谢幕。   周翔骑车到达“天天香”时11点20分,比方大款约定的时间稍稍早了一点。 他正犹豫着是不是在门口等一会儿,方大款已经在里边喊他了。   “周翔,进来吧!”方大款向他致以亲切的微笑,老远就伸出右手,仿佛周 翔是他期待已久的佳宾。   周翔不忍心让方大款伸出的右手尴尬,便也伸出自己的右手。“方厂长早来 了?”他问。   “我怎么也不能落在客人的后边呀!”方大款说。   两人握过手,方大款说声“请”,便将周翔领进一间他事先订好的雅间。   周翔说:“何必破费呢,方厂长有什么事尽管说好了。”   方大款说:“我一直想和你坐一坐,总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机会,我忙你也 忙……”他忽然觉得不妥,又连忙改口说,“噢,主要是我忙,我忙。”   这工夫餐馆的一个服务妞儿进来,递给方大款一本菜谱。   方大款将菜谱转递给周翔。   “周翔点!”他说。   周翔说:“也好,我先点。”他翻着菜谱,又说,“咱们一个人点两个,再 多了就浪费了。”   他点了一个糖醋排骨和一个盐爆百叶。点完他把菜谱一合递给方大款。   方大款点了一个炸腰果,一个油闷大虾,一个红烧鸡翅,一个浇汁鱼。另外 要了一个中拼,一个素什锦,两升冰镇扎啤。   服务妞儿在她的小本子上一一记下,转身要走时,方大款又说:“再来两盒 三五烟。”   扎啤、凉菜和烟眨眼间就送了上来。   方大款扔一盒烟在周翔面前的桌上,旋即拆开剩下的一盒,取出两支,递一 支给周翔,自己的嘴里衔一支。   周翔赶忙划着火,先凑过去给方大款点,随后给自己点。这样就显得颇亲热。   两人抽着烟。周翔等方大款开口。   方大款却迟迟不开口。一支烟抽完,第一道热菜盐爆百叶送了上来。   方大款拿起筷子对周翔说:“来,尝尝!这可是你点的菜。”   两人吃喝起来。稍倾,糖醋排骨和炸腰果也相继端了上来。   方大款仍没有开口的意思,仿佛今天他请周翔就是一个内容:吃。   周翔便有点沉不住气了,他喝下一口啤酒,说:“方厂长今天这么破费,莫 非有什么事需要我周翔出力?”   方大款满脸堆笑,他放下手中的筷子,又从烟盒里取出两支烟,一支递周翔, 一支衔自己嘴里。   “也没什么事,没什么事。”他说。   周翔自然不会相信他没什么事。   两人开始抽起第二支烟。   周翔说:“前几天我陪一个朋友去山里玩,不想遇上了雨,发了山水,把公 路冲坏了,我们被阻在山里,好几天……耽误了去陪方小姐,我很抱歉。”   方大款说:“这事我已经听说了,既是山水把公路冲坏了,就怪不得你。” 他停了停,又说,“今天我把你请来,是想对你说……我们方静有点离不开你了, 这几天,你没去,她又是哭又是闹的……”   周翔笑笑说:“方小姐怎么会离不开我呢?她是离不开她的石富,你忘了我 每次去都要换上石富的衣服了?我不过是一个演员。”   方大款抽一口烟,说:“你错了,我们方静早就知道你不是石富。”   周翔一怔,但马上说:“这不可能,我每次去她总是管我叫大富。”   方大款说:“她一开始的确的你当作了她的大富,否则你也不可能接近她, 但后来时间长了,她就发现你不是大富,我也说不好她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只是 发现的时候她已经喜欢上了你。”   周翔的样子有些呆,他一口咬定:“这不可能!”   方大款说:“我干吗要骗你?其实我也不希望有这一幕,原来我以为找一个 假的石富陪她一阵,等她的病好了,神志正常了,就没事了。谁想她会喜欢上你 呢?”   周翔狐疑地问:“你怎么知道她喜欢上了我?”   方大款说:“我和她谈过了,谈话的工夫她的神志非常正常,她问我你叫什 么名字,我告诉了她,这几天她的嘴里就总是周翔周翔的。”   周翔不再吭声,只是抽烟。   这工夫最后的几道菜都端了上来,满满的摆了一桌。   方大款掐熄了手中的烟蒂,重新拿起筷子,对周翔说:“来来,吃菜!”这 么说着,他夹了一筷子浇汁鱼放嘴里。   周翔没有动。他将抽剩的烟蒂用手一弹,那烟蒂翻着跟头滚到了一边的墙角, 冒着最后一缕淡淡的不甘灭亡的青烟。   周翔将疑惑的目光移到方大款的脸上,问:“那么,方厂长是什么意思呢?”   方大款的脸上笑出一朵花,他说:“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方静的母亲又去 逝得早,你也看得出,我很疼爱她,她是我的一切,或者反过来说,我的一切全 是她的……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有一个工厂,工厂的固定资产在三百万元以 上……”   周翔已经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但他佯装不知,不动声色地问:“方厂长到 底是什么意思呢?我一点也不明白。”   方大款就一下子涨红了脸,结结巴巴说:“周翔,我想……求,求你留在方 静身边,永远……明白了吗?我,我的一切都是你们两个的……明白了吗?”   周翔冷冷说:“你是要我和您女儿结婚,是吗?”   方大款说:“方静很喜欢你。”   周翔说:“可我并不喜欢她。”   方大款说:“我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方静的病是暂时的,只要你在她的 身边,她的病很快就好了,将来你们两个会幸福的……”   周翔却再也听不下去了,他腾地站起。他的脸色稍稍有些苍白,那是他的自 尊心受到了某种程度的伤害所致。他从他的裤子口袋里摸出他事先准备好的20张 百元的票子,朝方大款面前的桌上一拍,说声:“对不起了!”   他再没有解释什么,扭头拉门出了雅间。他听见方大款在后边急着喊他,但 他没有回头。   出了“天天香”,周翔觉得浑身一阵轻松,仿佛卸下了一个什么包袱,又似 是解开了缠捆在他手脚上的一根什么绳索。   十九    踏着夜色,周翔骑车来到一片住宅区。他环顾一眼四周,辨认了一下方向, 然后在里边拐来拐去,最终停在一幢旧楼的一个楼道门口。   他仰起头朝楼房顶层的一个长方的窗户望去。窗户里亮着灯。亮着的灯光透 过窗帘将一个长方的淡绿展示给夜色。   周翔锁了车子来回踱了几步,旋即走进楼道。楼道里没有灯,很黑。他摸索 着一层层朝上走,走得很慢。最后他停在顶层靠右边的那个单元门前。他记得他 第一次跟兰溪来时,兰溪换了好几把钥匙才把门扭开。   他定了定神,把要说的话在心里想一遍,随后敲了几下门。   门开了,但他没法进去,一个陌生的高个子女人站在光亮处,堵住了门口。   “你找谁?”她问,警惕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   “请问,小溪在这儿么?”周翔彬彬有礼地问。高个子女人背着光,他看不 清她的脸。   他猜她是兰溪的那个去了北戴河旅游回来的表姐。   “你找小溪?”高个子女人的口气似有些惊奇,“小溪不在这儿。”她忽然 想到一个问题,便问,“你怎么知道来这儿寻小溪的?”   周翔笑笑,说:“您是小溪的表姐吧?小溪对我说起过您……噢,是这样, 她告诉过我一个电话,我忘了记在本子上,结果现在忘了一干二净。”   高个子女人说:“她的电话呀……”已经是到口的话了,但她又一下子警觉 起来。她换了一种口气说,“真对不起,她最近好像新换了电话,我还不知道号 码呢。”   听高个子女人这样说,周翔就知道不会再有什么收获了。他想兰溪肯定叮嘱 过她,不让她把她的电话随便告诉于人。   于是周翔不无遗憾地说:“既然这样,就算了……对不起,打扰您了。”道 过歉后,他转身下楼。   高个子女人在他背后突然喊了一声“等等”。   周翔惊喜地转过身子,以为她改变了主意。   高个子女人说:“忘了问你的名字了,你怎么称呼?”   周翔说:“周翔。”   他像来时一样,摸索着小心翼翼下了楼。他骑车出了住宅区。回家的路上, 他回味着刚才和高个子女人的所有对话,心中不免沾沾自喜,他并没有白来。他 至少弄清楚了兰溪就是小溪,小溪是兰溪的笔名,同时可能也是兰溪的小名,或 者也可以这样说,兰溪用她的小名做了她的笔名。   他略施了一点小伎,高个子女人上了当。她说:“你找小溪?小溪不在这 儿。”仅此一句就足够了。   高个子女人还问了他的名字,用意自是一目了然,她肯定会什么时候把今天 晚上的这件事告诉给兰溪。你认识一个叫周翔的小伙子吗?喏,高个子,宽肩膀, 精精神神的。你认识吗?   兰溪会怎么说呢?这样的一个小伙子来找她,当然不会丢她的人。她肯定会 说是周翔吗?认识的,我正要找他呢。她说不定还会埋怨她的表姐没有将她的电 话直接告诉他。这么想着,周翔在心里笑了笑。   回到家,已是近九点的样子了。   43岁的母亲正等着他。   母亲的身上穿得很少,上身只是一只乳罩,下身一条淡绿的短裙。丰满坚挺 的乳峰将乳罩高高地顶起,肥厚圆滚的臀部将淡绿的短裙撑得很圆。母亲的身上 散着一股刺鼻的香气,那是一种劣质香水的味道。她分明刚刚洗过澡,头发尚湿 漉着。   几天没有见到母亲,周翔蓦然觉得有些陌生了。在他的记忆里,母亲从来没 有使用过香水。穿得少的时候倒也有过,天气热,周翔又不在家,但只要周翔从 外边一回来,做母亲的就会马上寻了一件褂子穿上。   可是这一次,43岁的母亲似乎没有马上穿上点什么的意思。看见周翔,她亲 切地问一句:“吃饭了吗?我给你留着饭呢!”   周翔愣怔了一刻,说:“我在朋友那儿吃过了。”   母亲说:“那就沏杯茶。”不等周翔表示什么,她便扭着颇性感的臀部在周 翔的面前忙来忙去。   她沏了两杯热茶,周翔一杯,自己一杯。   两人坐在开着电视的客厅里,电视的声音拧得很小,只有图像在忽明忽暗的 变来变去。这样便于谈话。母亲在电话里说有什么事要找他商量。   周翔点了一支烟抽。   母亲坐在沙发上,他坐在母亲对面的一张木椅上,中间隔了一张放着茶水的 小小的茶几。   周翔几次想提醒母亲身上应该穿上点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想这 样也许会让母亲尴尬,母亲肯定是忘了自己身上没有衣服。   抽着烟,周翔问:“妈到底有什么事和我说?”   母亲叹息了一声,说:“我好苦呀!”   周翔正诧异,做母亲的又说:“我想和他离婚。”   周翔愣了会儿,问:“那畜生是不是又欺负你了?”   母亲的眼睛里转出些泪花,一副苦不堪言的样子。   周翔说:“那畜生是不是又忘了挨打的事?”   母亲说:“他挨了那次打以后,没有再打过我。”   周翔说:“那你这是为的什么?”   母亲说:“他倒是不打了,但他折磨我……”   周翔一时不解:“他怎么折磨你来?”   母亲低了头,脸颊微微泛出红晕。她说:“他根本不碰我……”   周翔明白了,对于一个性欲旺盛的女人来说,身边守着一个男人,但这个男 人碰都不碰她一下,这的的确确是一种折磨。这折磨甚至超过打骂,有的夫妻白 日里大打出手,寻死觅活地闹,到了晚上两口子照样亲亲热热钻一个被窝,照样 抱颈叠股,将双人床干得山摇地动,谓之曰:夫妻没有隔夜仇。   她又说:“他知道我需要,可他就是不碰我……有一次,他当着我的面手 淫……”   周翔打断她说:“妈,我知道了,你不用再说了。”   做母亲的便不再吭声。   周翔也不再吭声。他将目光盯在没有声音的电视图像上。那是一出言情的电 视剧。   过了一会儿,43岁的母亲说:“离得成离不成我还不知道,这事我没有和他 提起过,但从今天起,我不想回那边去了……”   周翔说:“也好,你在家里住一段吧。”   他站起身回自己的屋。   母亲说:“你再坐一会儿嘛。”   她望着他。她的眼睛亮亮的,闪动着周翔十分熟悉的属于女人的那种渴求。   周翔扭了脸。他说:“我要睡去了,妈也早点休息吧。”   他回了自己的屋,关了门。   他躺在床上抽烟,头枕着没有展开的被子。他的心里很乱,很烦躁。   客厅里传来些响动。他用耳朵细细捕捉着,这些响动告诉他母亲关了电视, 离开了客厅。接着母亲去了一趟厕所,随后回了自己的屋,关了门。   一支烟抽完,他掐熄了烟蒂。他先去了厕所。从厕所出来,他进了厨房。   他打开水龙头,擦脸,擦身上。他尽量把声音弄得小些,他知道母亲躺下了。   擦洗完,他重新回到自己的屋。他只穿着一条三角裤衩。他想再抽一支烟, 抽完这支烟便睡。   这时他听见母亲喊他。   母亲说:“周翔,你帮我倒杯白水,再从客厅的电视柜抽屉里拿两片吗叮宁, 我的胃不怎么舒服。”   周翔应了一声。这种事他先前也做过的,母亲哪儿不舒服了,喊他一声,他 便为她倒一杯水,找上两片药送过去。他没有往其他的地方想。他只是犹豫着就 这样穿着三角裢衩过去,还是穿上点衣服再过去。放了往常,他不会产生这种犹 豫,在母亲面前穿着三角裤衩也是常有的事。但今天似乎不同,他觉得他和母亲 之间有了一种一时还辨别不清的距离。母亲并不是他真正的母亲的事实仿佛他今 天第一次知晓。   他慌着穿上了衣服。   母亲听他没有动静,就又喊了他一声。   周翔说:“就来!”   他先在电视柜的抽屉里找好两片吗叮宁,旋即又倒了一杯白开水。   母亲的屋门虚掩着,他一只手端水,一只手拿药,推门而入。   他一下子傻在那里。   床头的落地灯亮着,亮着的落地灯经那粉色的灯罩的折射,就将一片弧形的 柔和的光投到双人的席梦思上。   女人裸体于现在的周翔来说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他什么样的女人裸体没见过? 胖些的或者瘦些的,年轻的或者不很年轻的美丽的或者不甚美丽的,乳房高耸的 或者不太高耸的,小腹平平的或者稍稍鼓起的,皮肤白得耀眼的或者稍稍有些泛 黑的,等等。也许是从事的职业的原因,无论怎样的女人裸体都会对他产生一种 刺激,都会令他在短短的几秒种之内产生一种冲动。然而眼下,面对43岁的可以 说绝对性感的母亲的裸体,他不仅毫没有任何的冲动,毫不感到任何的刺激,他 甚至还多多少少有着一种恶心感。不错,他曾经被母亲身上的那股淡淡的奇特气 味,以及她的丰满的双乳和她的快要绷破裤子的肥厚圆滚的臀部所诱惑过,那一 霎他心跳剧烈血液沸腾,但仅仅是一霎,他很快就意识到这念头的荒唐和丑恶。 他深深谴责了自己。   那时他还根本不懂女人。   好一会儿他无所措手足。   “来呀,你还等什么?”43岁的母亲说。她的声音里有着他陌生的挑逗和放 荡。   他忽然醒悟,意识到自己应赶快离开这间屋子。他朝前走两步,将手中的水 和药放在母亲身边的床头柜上,旋即转身朝外走。   “等等!”母亲喊住了他。   “你转过身来。”母亲又说。   他没有转过身。他不想再看到母亲的裸体。   “我现在需要你,我也可以给你钱。”母亲说。   他浑身寒冷似的哆嗦了一下。他觉得他的心被什么尖利的东西狠狠刺了一下, 刺得好痛。   母亲窸窸窣窣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说:“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我不是你的母亲,我们之间没有半点血缘关 系。”她又说,“你不是告诉我你在跟一个老板做生意么?到底在跟哪个老板做 生意?做的又是什么生意?你以为我相信过你的话么?我曾经跟过你,想看看你 到底跟了一个什么样的老板……”   周翔的脸色骤然变白,白得没了一点血色。他猛丁转过身来,说:“妈,你 太过份了!你有什么权力跟踪我?”他又说,“不错,你不是我的真正的母亲, 我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但在我的眼里,你永远是我的母亲,我永远叫你 ‘妈’……”   他的胸脯起伏着,停了一下,他换了一种无限痛心的口气说:“妈,你睁开 眼睛好好看看你自己,看看你干了些什么?!”   周翔跑了出去,跑出去的工夫将母亲的屋门砰一声带上。他回到自己的屋, 他想抽一支烟平静一下,划火的时候手抖得划了好几次才划着。   这工夫他听见母亲屋里传出低低的啜泣声。   他觉得屋里的空气很憋闷,憋闷得有些喘不过气来。25岁的周翔就掐熄了手 中的还没有抽几口的纸烟,随手丢到水泥地上,随后他跑了出来。   单元门被带上的时候,声音很大。很大的声音告诉正在哭着的43岁的母亲: 他走了。   周翔按响王羚家的门铃时已是深夜了。   王羚睡了,好一会儿的门铃声方把她从睡梦中唤醒。她没有想到是他,隔着 门警惕地问了好几遍是谁,直到听清真的是周翔,方把门打开。   睡眼惺忪的王羚立即投入周翔的怀抱,亲吻搂抱了好一会儿,方想起周翔这 么晚了来她这儿应该是有些缘由的。   “出了什么事?”她松开了周翔。   “没什么事。”周翔说,“只是想你了,就跑了来。”   “怎么不早点儿?”王羚似有些不信,依然一脸的狐疑,“是不是陪哪个小 富婆在歌舞厅刚刚疯够?”   周翔说:“不管怎么说,这会儿我在你这儿,而没有在别的女人那儿。”   这么一说,王羚就笑了。她说:“至少今天晚上你别想走了。”   周翔说:“也许明天晚上后天晚上我还会在你这儿,不会烦我吧?”   王羚说:“我盼你永远住我这儿。”   她把他让进客厅。她说:“你先歇会儿,我去煮荷包蛋。”   周翔说:“半夜三更的,算了吧。”   王羚说:“别算了呀,咱们一块吃,我也有点饿了。”   这么说,周翔就不再拦了。他为自己沏了杯茶,又点燃一支烟。他的心就渐 渐得以平复。他想王羚这儿今后说不定会真的成为他的一个“家”,或者叫做栖 身地。   一支烟抽完,王羚的荷包蛋也煮好了。她喊周翔去餐厅。   每人的碗里两只荷包蛋,散着缕缕热气。王羚又拆开一包奶味酥饼干。   她说:“吃吧,荷包蛋不够,吃饼干。”   夜宵吃过,两人又喝了一会儿茶。喝茶的工夫王羚说起她在S市日报的报缝 里看到一则转租餐馆门脸的消息。   她把那张报纸拿出来让周翔看。   周翔有些困了,草草看了一眼,说:“这个地段好像还可以,这家餐馆开得 好好的怎么要转租呢?”   王羚说:“我看了报纸就打了个电话过去,接电话的说餐馆的老板是个南方 人,钱挣得差不多了,又正好赶上家里出了点事,就想赶快收摊回家。”   周翔说:“这倒是个机会。”   王羚说:“找个合适的餐馆门脸不容易,我想明天就过去看一看,陪我一块 去好吗?”   周翔想了想明天好像没什么事,就一口答应了。他说:“好吧,咱俩一块 去。”   王羚立即在他的脸颊上印了个吻。“咱们睡吧。”她说。   两人将该洗的地方洗了冼,便一道进卧室,脱衣上床。   因为时间晚了,因为第二天还要去看门脸,两人便没有怎样玩花样,只按传 统方式草草交战了几个回合。   两人旋即进入梦乡。一夜无话。   第二天两人醒来得很晚,周翔看看表,都10点了。   王羚要去弄饭,周翔说:“咱们先去看门脸,留着肚子中午多吃点儿。”   王羚说:“也好,咱们中午在外边吃。”   两人草草洗了一把脸,便匆匆下楼。   王羚从小房推出她那辆黑色的迪爵125。   她对周翔说:“你别骑车了,我带着你。”   周翔不放心地说:“你行吗?咱俩别一块钻了汽车轱辘呀!”   王羚说:“咱俩真的钻了汽车轱辘,那是天意。”   摩托车突突突响起来。   周翔坐到了王羚的身后。他说:“大街上少见女人骑摩托带男人的。”   王羚说:“那就让没见过的见一见。”   这么说着,摩托车窜了出去。扑面的热风将她的裙子鼓荡得似一面飘扬的旗 帜,旗帜温温柔柔又似一只女人的手,抚慰着周翔的胳膊和身子。   车速不快,但很稳。坐在王羚身后的周翔便渐渐放心了。   报纸上登的那家急着要转租的餐馆座落在S市的A区,一条颇繁华的商业街上。   王羚将摩托停在餐馆对面的一个存车处,她将车存了起来。   餐馆已经停业,上着门板。   门虚掩着,两人推门进去。   听见响动,一个中等个子,瘦瘦的,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从后边的灶间钻出, 迎了过来。   “二位是……?”他用不很纯正的普通话问。   王羚打量了他两眼,断定他就是那位在S市挣足了钱急着回南方的老板。她 笑笑说:“我们看了报纸上的广告来看餐馆。”   瘦老板“噢”一声,说:“昨天打来电话的那位女同志就是你吧?他们对我 说起的。”   两人寒暄说话的工夫,周翔便独自在餐馆里转来转去。   这是一家中档规模的馆子,四个雅间,六张散桌,加起来一共十张桌子。灶 间很大,足有20多平米,另外还有几间闲屋,作了库房、办公室和宿舍。   有一个小小的院子,或者叫做天井。   四处转悠的工夫,他腰间的BB机响了。他看了一眼BB机上显示的阿拉伯数字, 知是胡大姐的儿子胡星在呼他。   周翔有些日子没有和他联系了,不知他母亲的案子进行得怎样了。   他对瘦老板说一声:“我用一下电话。”   瘦老板连连允诺,笑容可掬:“用去吧,在后边的办公室。”   只是王羚狐疑地望他一眼。   电话很快拨通了,胡星说他母亲的案子还没有最后的结果,离开庭还得有段 时间。他说他花了些钱,该送的都送了,本来形势很好,朱律师也很卖力气。主 管他母亲案子的刑庭的法官也表示十分同情他母亲,朱律师和他私下交谈时,他 表示尽力而为,暗示胡星的母亲不会判重。可是这时候突然冒出一篇文章,一个 署名“小溪”的人在S市日报写了一篇叫做《从一瓶硫酸谈起》的文章。这篇文 章完全站在那个骚货的立场上,虽没有对胡星的母亲直接谴责,但它所表达出来 的意思已经十分明确了。这篇文章一出,主管他母亲案子的那位法官的态度就有 了变化,朱律师似乎也有点儿一筹莫展了,他说这篇文章来得太不是时候,又说 胡星的母亲很可能会因为这篇文章而多蹲七年八年甚至十年的牢。   听胡星电话里的声音情绪很低落,周翔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他。他一点没想 到兰溪的这篇文章会对胡大姐的案子产生这么大的影响。他问胡星是不是需要他 帮什么忙?胡星说你能帮我查一查这个署名“小溪”的人是谁吗?周翔就吃一惊, 说你想怎样呢?胡星说他猜这个“小溪”说不定是他父亲那边的人花钱雇的,要 不平白无故的他帮她说什么话呢?周翔说事情不一定就是你想的那样,也许写文 章的人既不认识你母亲,又不认识你父亲那边的人,他不过是对这件事有着自己 的看法。胡星说他可以有自己的看法,但他干吗一定要写出文章来呢?周翔说你 没见文章的栏目标着“小溪茶座”吗?这是专栏文章,这个叫“小溪”的人每礼 拜都会有一篇文章在“小溪茶座”上发表的。胡星说我知道这是专栏文章,可他 干吗一定要写这件事呢?他什么事不好写?   周翔就知道这个尚未毕业的大学生钻了牛角尖,他没法说服他。   周翔便说好吧,我帮你查一查,便说一声再见,放了电话。   王羚和那个南方老板在灶间,她查看着包括冰柜在内的所有炊事设施,她甚 至还拉了开关,试了鼓风机的好坏。看样子,这个精明的南方老板是想把所有的 破烂都甩给王羚。   看见周翔,王羚说一句:“你这个电话打得时间够长的!”   周翔说:“一会儿我告诉你。”   王羚转身对南方老板说:“杜老板,我们回去商量一下,接还是不接这个餐 馆都会尽快给你一个回音的。”   杜老板说:“好,我等你们的回音。”他停了一下,眨动一下狡黠的小眼, 又说:“不过,你们要抓紧,不瞒你们说,昨天一天,我们就接了20多个电话, 今天算上你们已有五拨人来这儿看过了,估计一会儿还会有人来看。我的条件刚 才已经和你说得很清楚了,谁尽早接受我的条件我就和谁尽早成交。”   杜老板说到这儿,冲办公室方向喊一声“小张”,一个20多岁的圆脸妞儿便 跑出来。这个叫做小张的女孩子周翔打电话时已经和她照过面,他猜她和杜老板 之间肯定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餐馆的所有人马一夜之间都被杜老板遣散了,只 留了这个小张帮他看门接电话,料理善后。若没有非同寻常关系,杜老板何故单 单留她?   杜老板说:“小张,你去拿一份咱们的资产估算表来。”   小张应一声,去了。只几秒钟,她再次出现,再次出现的小张的手里多了一 页纸:复印的餐馆资产估算一览表。   她将这页纸交给杜老板,杜老板转手交给王羚。   王羚收了起来,说声:“好吧,我们回去核计核计。   杜老板忽然笑笑说:”咱们真要是成交的话,我还可以把小张介绍给你们, 这姑娘原是我们这儿的领班,人机灵,老实,许多老客户她都熟悉,是个打着灯 笼也难找的好帮手。“   听杜老板这么说,小张的圆圆的脸上便涌上一抹红晕。她微笑着朝王羚和周 翔点一下头,大大方方说一句:”请关照!“   王羚对她就多留意了一眼。从餐馆出来,王羚对周翔说:”这个女孩儿咱们 要了。“   周翔说:”这么说你决定接这家餐馆了?“   王羚说:”你的意见呢?“   周翔说:”干吗要问我的意见,你是老板,你决定。“   王羚说:”咱俩都是老板,你怎么忘了这里边有你的一半?“   周翔说:”我只答应做你的帮手。“   王羚说:”那还不一个意思?不管怎么说餐馆是咱们两个的而绝不是我王羚 一个人的。“   周翔叹一口气,说:”大姐呀大姐,你是要我这辈子都还不清你的情是不是? “   王羚笑笑,岔开话,说:”咱们找地方吃饭去,我的肚子早就咕咕叫了。“   她取了摩托车,插了钥匙一扭,摩托便突突突响了起来。   她带着周翔在街上的车流里钻来钻去,犹如一条欢快活泼的鱼儿。几分钟后, 她将摩托停在一家叫做”888酒家“的餐馆门前。   王羚说:”咱们今天就这儿了,图个吉利。“   周翔看一眼餐馆门前的牌匾,说:”倒让它抢先了,路上我还琢磨咱们的餐 馆也叫个‘888’呢!“   王羚说:”叫‘时运'怎么样?人走时运马走膘嘛。“   周翔想了想,说:”’时运'这名字不错,比888还好,888有点俗了。“   王羚锁好摩托车,旋即和周翔一前一后走进餐馆 。   早有一位将嘴唇抹得艳红异常的服务妞儿在门口恭候他们:”吃饭吗?里边 请!“   这是一家中档偏低的餐馆,两个雅间,四张散桌,门面和里边装修得都不够 理想。没有空调。餐馆的卫生状况似乎也差劲,一只苍蝇在空中飞来飞去,最后 瞅准机会落在一张餐桌的台布上。   他们没进雅间,选了一张靠角落的看起来稍稍干净些的餐桌。   还没有到正中午,食客不是很多,餐馆显得有些冷清。   王羚要了一个糖醋排骨,一个盐爆百叶,一个熘肚片,一个京酱肉丝,基本 上都是周翔爱吃的。   她又要了一升冰镇扎啤。她对周翔说:”你的。“   周翔说:”你不喝?“   王羚说:”你想钻汽车轱辘?“   周翔说:”一点啤酒,不会有事。“   王羚说:”真出点事就晚了,咱们的餐馆还没办,人没了。“   周翔便不再坚持,说一声:”随你。“   等着上菜的工夫,他点了一支烟抽。   王羚想起那个电话的事,对周翔说:”你不是说一会儿告诉我吗?现在你说 吧。“   周翔说:”也没什么,一个案子的事。你没听说魏家鸡铺的女老板用硫酸泼 瞎了一个女人的一只眼睛的事?“   王羚说:”那事呀!满世界的人都知道。“   周翔说:”你怎么看这事?“   王羚一笑,反问:”你怎么看?“   周翔说:”我先问的你呀!“   王羚说:”你怎么看我就怎么看。“   周翔说:”我可是同情那个瞎了一只眼的女人。“   王羚说:”那女人的确怪可怜,可细想想,事出有因,那魏家鸡铺的女老板 怎么不用硫酸去泼别的女人?“   周翔说:”你看看,跟我的看法不一样了不是?“   王羚说:”你真的一点不同情魏家鸡铺女老板?“   周翔说:”我认识她的儿子,怎么能不同情。那会儿的电话就是她儿子打来 的,他说他母亲的事挺麻烦,说是主管他母亲案子的法官原来很同情他母亲,现 在突然发生了变化。“   王羚说:”为什么?“   周翔不想告诉她文章的事,那样会把兰溪扯进来,便说:”谁知道,也许对 方活动了吧。“   这工夫菜上的差不多了,扎啤也送了过来。   王羚说:”咱们吃饭吧。“   周翔掐熄了烟蒂,也说:”吃饭吧。“   筷子刚刚拿起,腰间的BB机响了起来。   他匆忙摘下BB机,显示的电话号码却是陌生的。他立即想到了兰溪,只有兰 溪的电话变化莫测。他曾经按她先前呼过他的那个电话给她又拨了一次,对方却 说是物资局,又说他们那儿从没有过叫兰溪的人。   周翔问一个刚好从他身边走过的服务妞儿:”你们这儿有电话吗?“   服务妞儿看一眼他手中的BB机说:”有的,里边。“   周翔便冲王羚笑笑,说:”我去去就来。“   王羚酸溜溜说一声:”去吧,别误了你的好事。“   果然是兰溪。周翔说我去你表姐那儿找过你,你大概听说了吧?兰溪说你找 我有什么事吗?周翔说也没什么事,只是想告诉你我回来了,如果你还需要我的 话。兰溪说等我找好地方的吧,周翔说如果你想玩,地方我这儿有。兰溪说你家 里?周翔说怎么能在家里,你放心好了,一个谁都不知道的秘密地方。兰溪似有 些不信,问真有这么个地方?周翔说真有,你今天晚上就可以来。兰溪说好吧, 晚上我去。接下来,两人商量在什么地方见面。兰溪说这样吧,晚上7点钟咱们 在”沙锅居“见,先一块吃点儿饭,吃了饭再去你那个地方,怎么样?周翔说我 正愁晚饭没地方吃去呢。   放了电话回到餐桌,周翔对王羚说:”一个朋友,约我晚上吃饭。“   王羚说:”你是自由的。“   两人就都不再吭声,闷着头吃饭。   过了一会儿,周翔忍不住,对王羚说:”你答应过的,给我一段时间。“   王羚说:”我什么也没说呀!“   周羚说:”可你不高兴。“   王羚说:”你陪别的女人吃饭,睡觉,还要我高兴?“   周翔说:”对不起。“   王羚淡淡说:”吃饭吧,吃完饭咱们回家。“   二十   华灯初放的时候,周翔骑车来到位于市中心的沙锅居。这是一家老字号,国 民党时期就有了它一席之地。馆子门脸不大,但在S市颇有名,提起沙锅居,几 乎没有不知道的。   兰溪已经来了,坐在一个角落的车厢座上。沙锅居没有雅间,也没有那种惯 见的可以围坐10来个人的大圆桌。沙锅居全是车厢座,贴着墙壁转一圈,和”新 月“歌舞厅里的车厢座仿佛,稍稍的区别是”新月“的车厢座是软座,沙锅居的 车厢座是硬座。   这种车厢座的好处在于适合情人,恋人,三口之家或者四口之家。一男一女 如果使用10人坐的大圆桌,就显得十分冷清,要的菜少了让人觉得贫气,寒酸, 要上十盘八盘摆一桌又吃不了,好好的一筷子没动的菜丢掉了怪让人心疼。如果 使用的是散桌,还需忍耐别的男女和你同桌,那种场合就只能是闷着头吃饭,悄 悄话要另寻别的地方去说。   周翔进来的工夫车厢座几乎满了,餐馆里沸沸腾腾的怪热闹。他想兰溪若不 是早来会儿,他们说不定还要站着等。   兰溪看见了他,向他挥挥手。   今天的兰溪将披肩发扎了起来,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的样子,就愈发显出她 的稍稍隆起的光洁聪慧的脑门。周翔觉得她这样反比披肩发时好看。   今天的兰溪衣服也换了,她穿了一件藕色的透着端庄的连衣裙,前边系扣子 的那种,说不上有袖子也说不上没袖子,给人的感觉是恰到好处。因了连衣裙前 边的那一排非同寻常的扣子,就愈发的给人一种脱俗典雅的印象。   周翔微笑着走到她的面前,说一句:”你今天好漂亮!“   兰溪一笑,说:”你这话我的耳朵都快听出膙子来了。“她又说,”要想恭 维女人,你得多学点词汇才行。“   周翔便有些发窘,喃喃说:”你今天真的很漂亮,这件连衣裙很适合你…… “   他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   她不再难为他,笑笑说:”你怎么来的?“   周翔说:”骑车。“   兰溪说:”正好,我也骑车,省了打车钱了。“她又问,”那地方离这远吗? “   周翔说:”不很远,骑车15分钟吧。“   这工夫开票的服务妞儿走了过来,请他们点菜。   兰溪对周翔说:”这儿的拿手好戏是沙锅羊杂碎,我吃过的,味道好极了, 咱俩一人来一个,再来上三瓶啤酒,你两瓶我一瓶,完了每人一碗牛肉面,怎么 样?“   周翔说:”好啊,尝尝这儿的羊杂碎。“   开票的妞儿一下记下后,转身去了。   周翔将自己的烟拿出来。抽出一支衔嘴里,随后划着火点燃。   抽着烟,他静静地望了一会儿对面的兰溪,忽然说:”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 了。“   兰溪也微笑着望他:”干什么的?“   周翔说:”你是个作家。“   兰溪的一条眉梢微微一跳。她问:”你从哪儿知道我是一个作家?“   周翔笑笑说:”我看了你那篇《从一瓶硫酸谈起》的文章,还看了你的登在 '小溪茶座'那个栏目里的一些别的文章。“他停了一下,抽一口烟,又说,”署 名'小溪'的只能是你,因为我亲耳听过你的一段话跟那篇文章里的一段话一模一 样,总不会有那么巧合吧?“   兰溪笑笑,说:”这么回事呀!“她没有再说什么,算是默认了。   周翔说:”我早就觉出你不是一般人。“   兰溪说:”作家又怎样?这会儿谁还把作家当回事?作家只能讨人嫌,写点 儿谁都不喜欢的文章,还挣不上几个稿费。“   周翔说:”可在我的眼里,作家很崇高,很神圣,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对了,作家是灵魂的工程师。“   兰溪说:”其实你根本没有必要知道我的职业,当然,你现在知道了就知道 了,但你千万别把作家看得很崇高,很神圣,在你面前我不过是一个女人,一个 出来花钱寻欢的女人,一个和你接待过的其他女人没有任何区别的女人。“   周翔说:”脱了衣服的女人是一样的,但穿上衣服就不一样了,就跟脱了衣 服的男人是一样的,但穿上衣服就不一样了一样。“   兰溪说:”你这话说的有点儿意思。“   这工夫三瓶啤酒送了上来,服务妞儿还捎来两只啤酒杯和一个啤酒瓶盖起子。   稍倾,两个沙锅羊杂碎也相继端了上来。沙锅很大,热气腾腾,里边的水还 在吱吱响着。羊杂碎的香味立时弥漫了这双男女四周的空间。   周翔动手开了啤酒瓶盖,为兰溪和自己各倒了一杯啤酒。啤酒的白沫一直溢 到杯口,恰到好处地停了下来。   他端起自己的啤酒杯,对兰溪说一声:”来,咱们喝酒。“   沙锅里除去羊杂碎,还有木耳,黄花,鲜蘑之类的东西,味道的确好极了, 羊杂碎没有一点膻味。   周翔吃得满头是汗。他说:”以前光听说这儿的沙锅羊杂碎好,没吃过,这 回算是饱了口福。“   兰溪说:”一个人要一个沙锅,一碗面,再来上一瓶啤酒,花不了多少钱, 吃的还挺舒服。“   周翔说:”你常来这儿吗?“   兰溪说:”来过几回。“   周翔说:”一个人吗?“   兰溪说:”有必要向你汇报这么详细吗?“   周翔说:”对不起,我不过是随便问问。“   兰溪见他又有些发窘,便岔开话说:”关于那篇文章,你没有听到些什么吗? “   周翔想起魏星的电话,说:”有些人好像不太高兴。“   兰溪说:”不止有些,可能很多人都不高兴,报社的副刊部已经接到好多读 者电话了,有的还扬言要给我点颜色看看。你瞧,我这作家当的,快挨揍了。“   周翔说:”有这么严重吗?“   兰溪说:”这一点儿都不新鲜。你没听说一个作家写了一篇报告文学后,有 人给他寄去一粒子弹的事吗?“   周翔说:”我……没有,我原来不太关心这些事。“   他想怪不得他打电话给报社的副刊部问小溪是不是就是兰溪时,对方的声音 那么警惕,他们肯定也把他当作要给兰溪点颜色看看的读者了。   周翔停了停,又说:”我很喜欢你的文章,真的,尤其当我翻出今年的《S 市日报》,读了你的好几篇‘小溪茶座'上的文章后,一下子就喜欢上了。“   兰溪一笑,说:”你用不着讨好我。“   周翔说:”我干吗要讨好你?我真的很喜欢,我觉得你的这些文章有点像中 央电视台的'焦点访谈',针贬时弊,透着思想的光芒……“   兰溪说:”你读那些文章的时候,已经带着感情色彩了,因为你认识我。你 在不认识我之前,对那些文章感兴趣吗?喜欢了吗?“   周翔说:”我原来不大读书,也不大看报,所以没有注意过你的文章,不过 我想只要我注意了,读过了,就是不认识你也会喜欢的。“   兰溪说:”那好吧,我接受你的恭维。“她想了一下,又说,”我的文章怎 么好跟中央电视台的'焦点访谈'相比呢?我只不过在文章里表达了一些我个人的 想法和看法,很片面很主观的,也不一定就对。有时和一些读者的看法相似时, 这些读者就喜欢我或者说喜欢这篇文章,有时和一些读者的看法不一致时,他们 就骂我或者说骂这篇文章,这很正常的。“   周翔说:”不管怎样,我反正觉得读你的文章和读报纸上的其他文章不一样, 报纸上的有些文章我看上几句就倒胃口,看不下去。“   兰溪说:”光顾说话了,羊杂碎都凉了,羊杂碎凉了就不好吃了。“   于是两人不再说话,一心吃喝。   饭毕,兰溪结了账,两人一前一后步出沙锅居。   15分钟后,周翔带兰溪来到属于阿云的那个秘密的地方。   夜色里,兰溪格外注意辨别四周的景物。她说:”任何地方我只要来过一次, 第二次我就不会找错。“   周翔说:”不愧是当作家的。“   兰溪说:”这跟当作家没关系。“   周翔说:”怎么没关系,观察力强呗!“   两人来到屋里。   周翔拉亮灯,旋即拉上窗帘。   兰溪四处看看,说:”我这是沾了哪个女人的光?“   周翔说:”你真的想知道?“   兰溪说:”不,我一点儿也不想知道。我只是随便这么一说。“   她躺到了床上,说:”这个地方不错。“   周翔说:”我烧杯开水怎么样?“   兰溪说:”我不想喝。我想听故事,还有战备腿那样的故事吗?“   周翔不好意思地说:”让你这当作家的见笑了。“他又说,”那天我要是知 道你是作家,说什么也不会给你讲那个'战备腿'了。“   兰溪说:”这会儿我不是作家。刚才吃饭的工夫我就对你说了,在你面前我 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出来花钱寻欢的女人,明白了吗?“   话说完,她坐了起来,几下就将身上的包括乳罩裤衩之类的东西都脱掉。旋 即,赤条条的她重新躺下,在床上摆一个”大“字。   她说:”你说过的,女人脱掉了衣服就都一样了,是不是?“   他说:”是的,女人脱掉衣服就都一样了。“   她柔声说:”那你还等什么呢?“   周翔便匆忙甩掉自己身上的衣服。   他的动作变得小心翼翼,缺了往日的那份勇猛,也似乎少了些往日的自信。 他觉得今天的自己忽然有些笨拙了,笨拙得有点像一个初上游泳场的毫无经验的 新手。   ”你今天怎么了?“兰溪感觉了,不满意地嘟囊一句。   他也说不清自己今天到底怎么了,做爱的工夫他的脑子里总是浮现出他看过 的兰溪的那几篇文章,怎样驱赶也驱赶不掉。   他用了些力气,努力克服着自己的笨拙。身下的双人床嘎吱吱响起来,震颤 起来,兰溪微闭着眼睛,胸脯起伏着,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周翔知道,只要他再 努一把力,用不了几分钟,兰溪就会轻轻呻吟,轻轻喊叫起来。然而就在这关键 的一霎,他失去了控制,闸门提前打开了,奔涌的潮水一泻千里……   兰溪气得用手狠狠在他的身上拧了一把,立即拧出一块青紫。   周翔像是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脸颊涨得通红。   他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   兰溪说:”我凭什么花钱来找你?因为你的活儿好,因为你能让我舒服,让 我快活,让我要死要活的叫上两声,可是你今天……“   周翔说:”我不要你的钱,一分都不要。“他又说,”不瞒你说,我伺候的 女人不止你一个,从来没失败过,从来没出现过今天这种情况。我也不知道我今 天怎么了。“   兰溪坐了起来,穿了衣服。   她轻轻叹息一声。   周翔说:”一会儿我想再试一次。“   兰溪说:”算了吧,我要回去了。“   周翔说:”还不晚呢。“   兰溪站了起来,责怪地看一眼周翔,说:”你知道你的错误在哪儿吗?你不 该看见我的登在《S市日报》上的那几篇文章,更不该喜欢它们,明白了吗?“   周翔也穿好衣服。他没有吭声。他摸出一支烟。衔嘴里,旋即划着火点燃。   ”再坐会儿,好吗?“他对兰溪说,口气里有着一丝恳求。   兰溪犹豫了一下,坐下了,坐在床沿上。   她愣了一会儿,说:”记得我对你说起过,我结过一次婚,后来离了。“   周翔抽一口烟,说:”你说起过。“   兰溪说:”那好吧,我来告诉你。“   周翔茫然地望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突如其来地说起这件事。   兰溪说:”他是个文学青年,一个极好的小伙儿。他比我小两岁。他是我的 崇拜者,爱我爱的发疯。他收集我的所有发表在报刊上的文章,好多篇他可以一 字不落的背出来 。他性格内向,多少有点腼腆。一开始他总是远远地望着我, 我能感觉到他眼睛里的火热。后来我收到了他的情书,他在情书上说他无论是睁 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他的脑中想着的永远是我;他说他得不到我他会疯,会死; 他说他将一辈子做我的奴隶,一辈子服侍我……情书几乎每天一封,雪片一样, 我终于被他感动了,我想我能嫁一个爱我爱得如此深沉的男人,是我的福分。我 们结了婚,我期待性生活带给我的快活和甜美……可是我失望了,他的那玩意儿 根本挺不起来,我掐他,骂他,我羞辱他,我说你他妈也算个男人!他没有失言, 他对我很好,甚至愿意为我擦身,为我洗脚。他在家里洗衣做饭扫地刷碗,无需 我做任何事,但我仍然和他分了手。我对他说我需要一个男人,不需要一个保姆。   “我们的婚姻只维持了三个月。离婚后没有一年,我听说他又结了婚,找了 一个郊区户口的女工。我当时十分惊奇,他怎么能结婚?又想他肯定蒙骗了那女 人,过上三两个月跑不了又是一出离婚闹剧。哪个女人肯守活寡?我却想错了, 人家两人不仅没有离婚,且小日子过得十分甜蜜,一年后有消息传来,做过我三 个月丈夫的他当上了父亲。他的郊区户口的女人为他生了一个儿子。   ”我当时好生纳闷,和我在一起连性生活都过不了的他如何能种下儿子?后 来我读了一本佛洛伊德的书,就明白了。做过我三个月丈夫的他并没有什么病, 他的错误仅仅在于他太爱我太崇拜我了,以致他把我当做他心目中的偶像,女神, 也就是我在他的眼里过于伟大,过于神圣了。他怎么好和他的偶像他的女神一道 做爱呢?他那玩意儿举不起来就一点不奇怪了。那是一种由于心理方面的原因所 造成的性障碍。和我离了婚,无论他再娶一个什么样的女人都会制造出儿子或者 女儿来。“   兰溪一口气讲完了她的故事。   周翔听得有些发傻,呆呆地好半天没有说一句话。   兰溪用手理了理她的稍稍有些凌乱的头发。她说:”好了,我要走了。“   她站起来,说一声”再见“,送周翔一个迷人的笑,随后朝单元门走去。   周翔想起什么,说:”我怎么找你呢?“   兰溪停住了,回过头说:”我记得我对你说过,我如果需要你我会呼你的。 “   周翔说:”昨天你呼我的那个电话是你的电话吗?“   兰溪说:”那是一个公用电话。“   这句话说完,她开了门走了出去。周翔用耳朵捕捉着她下楼的渐去渐远的脚 步声,直到完全消失,再也听不见。   第六章   二十一   一连两天,周翔帮着王羚搬家。   王羚卖掉了位于S市C区的那套三室两厅的高档商品房,买了一套普通的建筑 面积只有70多平米的两室一厅的二手房。以大换小,以高档换低档的结果是王羚 的手里多了五万元现金,加上她折子上的五万元,共是十万元。有这十万元,她 的”时运洒家“就有了眉目。   她的伟大计划正一点一点的得以实现。   王羚的新家位于S市的A区,离末来的”时运酒家“很近,骑车子不过几分钟。 王羚对这一点很满意。虽说有摩托,但她仍不愿意将时间都浪费在马路上。   这套两室一厅的旧房和原来的三室两厅的新房相比,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 下。虽说也有一个客厅,可现在的这个客厅的面积也就只有过去的那个客厅的三 分之一。小得只能用它作餐厅,摆一张方桌,一个冰箱,几张方凳。两间屋子, 一间作卧室;一间作客厅兼孩子的窝,在一个角落支一张单人床,单人床的旁边 摆一张写字台。稍稍的变动是,王羚将彩电挪到了卧室,她说这样就不会影响孩 子的学习了。深一层的意思她没有说,但周翔猜到了,王羚喜欢弄两盘黄带子看, 电视机在孩子的屋里怎么看?   由过去的大家搬入现在的小家,东西没怎么扔,就自然拥拥挤挤。   王羚对周翔说:”等咱们赚了钱,重新买一套好房就是。“   家里没有顾上怎样拾掇,王羚便投入于”时运酒家“的缔造。   她脱下了过去做富婆时常穿的那些高档时装,穿一件普普通通的浅色短袖衫, 下身也是一条质地不是很好的普普通通的花裙。   她和周翔要做的事情很多,餐馆刚刚接手,需要按照新的设想彻底改造,装 修,购置设备,同时需要跑工商局税务局防疫站之类的部门。   他们吸取了沙锅居的某些长处,四个雅间保留不动,六个散桌全部废弃,改 为围墙转一圈的车厢座。这样大桌小桌兼备,可以满足不同层次不同需求的食客。   他们的第一个雇员是那个曾经效力于南方老板的圆脸姑娘小张。王羚把她留 下来继续做餐馆的领班。   说是两人忙,其实主要是王羚一人忙,任何事情都需她来操心,她来作主。 周翔不操心,干一些跑跑颠颠的事,王羚说周翔你去一趟工商局,他便去一趟工 商局,王羚说周翔你去找一下装饰公司的刘经理,他便蹬着车子去找刘经理。   王羚对此倒也满意,她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帮手,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绝不 自作主张。这样至少两人不会因为工作的事发生不同意见乃至争吵。   这一天的下午,周翔办完事回餐馆,骑车走在一条叫做”光辉路“的马路上。 这是一条远离市区颇背静的马路,马路的一侧是郊区的庄稼地,马路的另一侧是 工厂、学校和住宅区,楼房高高低低,鳞次栉比。马路左右的便道上昂首挺立着 两排粗粗高高的北京杨。北京杨们用自己的茂密的枝叶为马路两侧的便道制造了 诸多的荫凉。   正骑车走着,周翔右侧的便道上,一个女人牵一条雪白的小狮子狗迎面走来。 周翔最先没有怎样去注意那个女人,只是将目光落在那条只有板凳那么高的小狗 上,小狗的颈间系着一只小铃,跑动的工夫,那铃铛便一路摇响,清脆悦耳。小 狗在前,女人在后,那情景倒有点像是狗牵着女人在走。   因为是迎面,双方的距离就很快缩小。待到小狗快要跑到眼前时,周翔跳下 了车子。他是想再仔细看一眼这条浑身雪白的活泼可爱的小狗。在市区,他也时 而见到一两条牵在女人手里的小狗,但似乎都不如眼前的这一条顺眼。你瞧,它 的身上没有一根杂毛,它的主人一定常给它洗澡,身上干干净净。因为它的毛很 长,就几乎看不见它的四条腿,跑动时,像是一只雪白的球在滚来滚去。   小狗到了他的眼前,猛一下停住了,脆耳的铃声也就不响了。小狗睁一双好 奇的眼睛望着他,像是在问:”你是谁?“   小狗其实不是自己停下来的,它是被颈间系着的绳子拽了一下方停下来的。   ”周翔!“牵着小狗的女人唤他一声。   周翔这才抬起头去看狗的主人,他立时愣住了:面前溜狗的女人竟是邢芬。   ”是你?!“他喃喃着,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邢芬穿一件蜡染的漂亮至极的连衣裙,脚下一双半高跟白皮鞋,发型也变了, 头发剪得很短,是那种在女孩子中颇流行的”阿敏头“。   她变得更迷人,更漂亮了。   周翔一点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她。自那次他在”新月“的门口看见她一个背 影后,他就没有见过她,也再没有听到过关于她的消息。   ”真没想到……你怎么在这儿?“他问。   ”我嘛……“邢芬的脸颊微微一红,”我就住在这儿。“她转了一下身子, 用手指一指不远处的一片住宅楼。   周翔弄不清她指的究竟是哪一栋楼。这片住宅楼他是知道的,报纸和电视上 一直有关于它的销售的广告。   周翔问:”你结婚了?“语气里有着略略的惊讶。   邢芬的脸颊似乎更红了:”哦……不,我没结婚,不过我住这儿。“   周翔见状,就不再难为她了。他说:”这是你的小狗?“   邢芬说:”你喜欢它?“   ”可爱极了。“   ”我也喜欢它。“   ”它叫什么?“   ”墩布。“   ”怎么给它取这么个名字?“   ”你看她不像个墩布?连腿也看不见,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就像是用墩布擦 地。“   周翔听邢芬这么一说,就笑了,说:”你别说,它还真有点像墩布。“   两人说话的工夫,墩布就摇着颈间的铃,在周翔的腿边转来转去,时而抬起 头用一双怀疑的眼睛望一眼他。   邢芬说:”[这小东西可灵性呢!有一次我那儿来了一个客人,带着一把伞。 进屋后他把伞撂到一边,等走的时候他再去拿伞,墩布就瞪着眼拦着他,汪汪地 叫。那意思是你经过主人同意了吗?我只好走过去,拿了伞交给客人。我拿伞它 就不叫了。“   说起这小狗,邢芬的话就多了。停了一下,她又说:”还有一次,比今天这 个时候还要晚一点,太阳落下去了,我带着墩布也是在这条道上溜弯儿,碰见我 过去的一个同学,多少年没见了,我那同学亲热得张开手臂来搂我。墩布在一旁 瞅着,以为她要来伤害我,立即叫着跳起来咬了我那同学一口,皮肉倒不怎么的, 衣服却是撕了一个口子。吓得我那同学的脸儿都白了,她说你的保镖好厉害。“   周翔听了笑笑,说:”这小东西怪有意思。“   接下来,两人不知该说什么,沉默了会儿。   马路上的汽车穿梭似的来来去去,空气里飘荡着从它们的排气管排出的没有 燃烧尽的汽油味。   ”你很恨我,是吗?“邢芬忽然问。她走进一棵北京杨的荫凉里。   周翔跟了过去。   墩布和他有些熟了,不时用嘴咬咬他的裤腿,用舌头舔舔他的皮鞋的鞋面。 它在和他玩呢。   ”是的,我恨过你。“周翔说。他从兜里摸出一支纸烟,衔嘴里,又摸出火 将它点燃。   抽一口烟,他又说:”我始终不明白,我哪点儿使你不满意了?“   邢芬笑笑说:”算了,都是过去的事了,算我对不起你,行吗?“她想了一 下,又说,”去家里坐一会儿,认认我的门,怎么样?“   周翔说:”改日吧,改日我再登门拜访。“他想王羚还在餐馆等他,他答应 她办完事就回去的。   邢芬问他:”你成家了?“   周翔说:”没有。“   邢芬说:”那你急什么呢?家里又没人等你。“她又说,”走吧,去我那看 看,既然走到这儿了。“   他认真地看一眼她,邢芬的眼里有着他陌生的隐隐的凄清。这使他的心里一 怔,她不幸福么?   他犹豫了一下,说:”也好,认个门。“   墩布摇着颈间的铃,依旧摇摇摆摆走在前边。两人并肩走着。   他问她:”你不在医院了?“   她说:”你怎么知道?“   ”你的身上没有医院的味儿了。“   她笑笑:”你的鼻子怪灵。“   周翔问:”你现在在哪儿?“   她说:”在家。“   ”不上班了?“   ”干吗一定要上班?“   周翔明白了:如今的邢芬已是一个不愁吃喝不用为生计操劳的小富婆了。刚 才的话他问得有些发傻,其实看到她手里牵着这条叫做墩布的小狗那会儿,他的 心里就应该清楚了。价值上万元的小狗不是随便哪个女人都能玩的。   邢芬的家在一幢新楼的三层。两室一厅,阴阳面,卫生间,双阳台,铝合金 门窗。厅很大,足有20平米,可以开家庭舞会,转得开三四对男女。   房不错,屋里的摆设却简单。客厅里彩电录像机电话,一起置于一张宽宽的 白色的写字台上,另就是一张三人的沙发,写字台和沙发直直地对着,厅里再没 有其他东西。   两间卧室一间空着,另一间也只有一张双人席梦思,一个衣橱和一个床头柜。 床头柜上摆一盏台灯,再就是些女人用的镜子和化妆品一类的东西。   因为这简单的摆设,家里就显得空旷,冷清,甚至可以说不像家。   邢芬将周翔让进客厅。”坐吧!“她指指那张三人沙发。   她为周翔沏了一杯茶,又端来一张方凳,将沏好的茶置于方凳上,权作茶几。 随后,她挨着周翔坐在沙发上,墩布在屋里跑来跑去,撒了会儿欢,最后依偎着 主人的腿,蹲了下来。   周翔喝茶,抽烟。”他呢?“周翔问。   ”谁?“邢芬装着糊涂。   ”还有谁?张老板。“周翔说,”有一次在'新月'门口我看见过你和他一起 从车里出来。“   邢芬避开他的目光,不吭声。   ”张老板好吗?“周翔问。   ”他……挺好。“   ”他每天晚上过来?“   邢芬忽然转过头,说:”说的别的吧,说说你,你最近怎么样?“   周翔愣了片刻,他从她的眼睛里望出些烦乱和失意。   ”我还不是老样,我能有什么出息呢?“周翔说。   ”还没找到事儿干?“   ”我在帮一个朋友弄餐馆。“   ”你在弄餐馆?“   ”是我的一个朋友在弄,我帮忙。“   ”他雇你吗?一个月给你多少钱?“   ”餐馆还没开张,眼下正在跑执照装修。“周翔说,”给多少钱还没说。“   邢芬”噢“一声。她说:”弄餐馆很辛苦的。“   说着话儿,天色渐渐暗下来。周翔掐了烟蒂,站起来,说:”我该回去了。 “   邢芬说:”吃了饭再走,我去弄饭。“   周翔说:”不了,我的朋友等我呢。“   邢芬见他真的要走,急了,过去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她说:”陪我多坐一会 儿,好吗?“   恳求的口气。她的脸刷一下红了。她松开了攥他胳膊的手。她又说:”给你 朋友拨个电话,就说吃了饭回去。“   她定定地望着他,眼睛里有着难以描述的可怜巴巴的内容。在他和她相好的 近一年的时间里,他从没有看见过她这种眼神。   墩布早已看出主人的意思,用牙咬着周翔的裤腿往回拽。   周翔就犹豫着,问邢芬:”他今天晚上不过来?“   邢芬反问他:”你说呢?“   周翔说:”那好吧,既然墩布都在留我,我就再坐会儿。“   邢芬说:”我去做饭。“她的眼睛里转出喜色,快快活活,扭着身子进了厨 房。   周翔拿起话筒,给王羚拨电话。   王羚刚好不在,接电话的小张说王老板被一个人叫走了,那个人给王老板介 绍一个厨师。王羚不在,周翔想好的那些谎话便暂时被冷落在肚子里。他对小张 说等王老板回来告诉她我碰见一个朋友,晚上晚回去会儿,小张应了一声,旋即 两人互道一声再见,撂了电话。   邢芬在厨房里忙着的工夫,周翔打开电视,厾了几个台,选了一个孩子的节 目,抽着烟,有一搭无一搭地瞎看,并不往心里去。他想世界上的事有时就这么 奇怪,那天晚上他看到邢芬和张老板一道从奥迪车里钻出来那会儿,他以为邢芬 永远离他而去,邢芬再不会回到他的身边,谁想不过两个多月的时间,邢芬又回 来了,又回到了他的身边。不错,他曾经恨过她,也不止一次懊悔和她相好工夫 没有睡了她,可是待到今日见了面,两个月的恨消失得无影无踪,邢芬眼睛里透 出的那种无奈的孤独和无法述说的凄苦令他动了恻隐之心。他觉得她很可怜,是 那种富有的可怜。是的,她不愁吃,不愁穿,有一套价值八九万的宽宽敞敞的房, 房里有彩电有录象机有电话有冰箱有席梦思,但她不幸福,不快活。不幸福不快 活的原因在于这不是真正的家。真正的家应该有男主人,有丈夫,可她没有。张 老板一个礼拜来几次?邢芬不愿说。但周翔能想像出,像邢芬这样的”金丝雀“, 张老板肯定还养着好几个。   半个钟头后,晚饭好了。邢芬在客厅支起一张折叠的圆桌,摆两张方凳。她 炒了一个青椒鸡蛋,一个土豆肉片,一个烧茄子,又切了一盘四川香肠,凑齐四 个菜。随后她洗了两个茶杯,从冰箱拎出两瓶啤酒。   周翔说:”我来!“   他拿起一瓶啤酒,问:”有起子吗?“   邢芬说:”有的。“   她找来找去,一时没有找到。   周翔说:”别找了。“他用牙咬啤酒瓶盖,咔一下,开了,冒出些白沫。   他为两个杯子倒满啤酒。   现在万事俱备,两人在各自的位子上坐定。   周翔说:”邢芬,你还记得吗?那次我们在望莲楼吃饭的事。“   邢芬笑笑,说:”怎么不记得?那会儿咱们认识的时间还不长,你硬要冒充 一回绅士,请我在外边吃顿饭,你看菜谱上的大虾标着20,就要了一个,都以为 这是一盘大虾的价钱。端上来时盘子里一共四只大虾,一人两只,饭后一算帐, 光这四只大虾就要80。那天不是我兜里还有几个钱,咱们可就丢丑了。“   周翔也笑笑,说:”这是饭馆宰人的招儿,宰了你还让你说不出来,菜谱上 并没有写错,在'单位’一栏里明明标着‘只’而不是‘盘',一般人都不会去注 意,因为每道菜的单位都是’盘',只有大虾是‘只’。不注意就上当了,这叫 宰人没脾气。“   邢芬说:”来吧,尝尝我的手艺。“她夹了一筷子烧茄子放周翔面前的碟子 里。   周翔匆忙说:”我自己来。“他端起啤酒,对邢芬说,”先喝口啤酒。“   邢芬说:”你是知道的,我不能喝,最多一杯。“   周翔说:”随你。“说着,一仰脖子,半杯啤酒倒进肚。   邢芬喝了一小口。   周翔吃一口菜,说:”这儿平时总你一个人?“   邢芬点点头,说:”我,还有墩布。“   她眼睛里的光暗淡下来。她说:”开始他常来,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来,他答 应我要和我结婚……“   周翔说:”他这么答应过?“   邢芬说:”答应过。要不我不会住到这儿来。“   周翔说:”张老板还没有结婚?“   邢芬说:”他结过婚,后来离了。“   ”真的离了?“   ”真的离了,这事我了解过。“   ”那么,张老板后来变了卦?“   ”他对我说,干吗一定要结婚?我们这样不是跟结婚一样么?“   邢芬看周翔的杯子空了,就拿起啤酒瓶为他斟满。她苦笑一下,说:”后来 我就明白了,他压根就没想着和我结婚,他只想和我睡觉……“   周翔说:”你没想到他除了和你睡,也和别的女人睡吗?“   邢芬说:”他那样的人,当然不会老实得只和我睡,可我能怎么样?我不是 他名正言顺的媳妇,自然不可能干涉他。他不结婚的道理大概也在这,图个自由 自在,腰包里有钱,想和谁睡就和谁睡。“   她说完这话,喝下一大口啤酒。   周翔说:”你后悔了?“   邢芬一笑,说:”我不知道什么是后悔,我干吗要后悔?我损失了什么?我 什么都没损失,相反我得到了很多,一套两室一厅的产权属于我自己的房子,还 有房子里的这些东西,另外他每月给我一千元。我去哪儿上班每月能挣一千?“   她又喝下一大口啤酒,脸颊渐渐地袭上些红。她见自己杯中的啤酒不多了, 便抄起旁边的啤酒瓶咕嘟嘟倒满。   周翔提醒她:”你最多只喝一杯的。“   邢芬说:”不要紧。“她停了停,又说,”这回你该明白了吧?你不是总在 问我为什么离开你么?为什么?就因为我知道你不会给我带来这些东西,永远也 不会。你不是张老板那样的人,不是会折腾的人,当然,你是好人……有时我也 内疚,觉得有点对不起你,我们毕竟相好了近一年,而且……“   周翔知道她要说什么,打断了她,说:”这样也好,否则我还以为我真的爱 你,如果我真的爱你,你猛丁的离开了我,我会受不了的,那工夫我说不准会干 出什么傻事来,杀了你也不一定。“   邢芬笑笑说:”这么说我倒要感谢你不爱我喽。“   周翔也笑笑,没吭声。他忽然想起了兰溪,好几天了,她一直没有呼过他。 他知道这全是那次他的失败的原因,他没有令兰溪满意,兰溪以为他不行了。他 好恨自己。他还没有失败过,那是唯一的一次。那天晚上回到王羚家里,他在王 羚身上重新检验了一下自己,发现完好如初,半点毛病都没有。两人在床上翻来 覆去的折腾了很长时间,王羚的快活王羚的呻吟王羚的尖叫令他恢复了男子汉的 自信。他想兰溪只要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肯定会令她满意。   邢芬看他有些发呆,说:”你想什么呢?“   周翔一下子醒转,说:”哦,没什么,没什么。“   邢芬说:”吃菜呀!都凉了。“她又说,”喝完啤酒,一会儿我去煮两碗挂 面。“   周翔说:”不急。“   他抽起一支烟。淡蓝的烟雾悠悠荡荡,缠绕在他的身子四周。   墩布在两人的脚下跑来跑去,忽而拽拽这一个的裤腿,忽而舔舔那一个的脚 尖。   邢芬说:”它饿了。“她从盘子里夹了几片香肠,丢地上,墩布匆忙舔着吃 了。   邢芬说:”谁也别想害死它。“   周翔说:”为什么?“   邢芬说:”它只吃我扔给它的东西,不信你也扔两片香肠,看它吃不吃?“   周翔说:”这小东西这么灵?“这么说着,他用筷子夹了两片香肠,扔到墩 布的面前,墩布看了看,又抬头望一眼周翔,掉头走开了。果然不吃。   周翔说:”这小东西太棒了!“他又说,”怪不得有钱的女人们都爱养个小 东西,确实有意思。“   邢芬说:”没这么个小东西陪着我,我可能更受不了。“   周翔说:”看得出,你很寂寞。“   邢芬没说话。   周翔忽然说:”你为什么不找个人陪陪你呢?“   邢芬有些吃惊地望着他。   ”你没听说过?“   ”没有。“   周翔便笑笑,说:”现在有一种男人的职业,专门提供为有钱的女人服务, 当然这种职业是不便公开的。“   邢芬说:”都提供些什么服务?“   周翔说:”一切,比如说话,比如喝酒,比如睡觉。“   邢芬笑起来:”真有这样的男人么?我还真没有听说过。“   周翔说:”你怎么能听说?张老板把你关在屋子里。“   邢芬说:”怎么个行市呢?“   周翔说:”一般每次50,女人如果觉得满意,也可以稍稍大方点,给上一张 百元的票子。“周翔又说,”不瞒你说,我认识好几个有钱的女人,她们都找了 从事这种职业的男人为她们服务。“   邢芬的脸喝得通红。她顺下眼睛,想说什么,但羞于启齿。   过一会儿,她说:”你认识他们?“   周翔说:”看在过去我们相好过的份儿上,这事我可以帮忙。“   邢芬说:”允许挑挑么?“   周翔说:”当然。“   邢芬说:”最好帮我找一个像你这么高像你这么精神的小伙子……“   周翔说:”像我这么高像我这么精神的小伙子世界上恐怕只有我一个。“   邢芬说:”那我就找这一个。“   她说这话的时候,送他一个明白无误的那种意思的微笑。   周翔的周身便有些燥热。他想过去的没有得到她的懊悔今天好得到补偿了。   饭毕。   邢芬在厨房的水槽子里洗碗,周翔抽着烟走了过来,站到她的身后。   ”我一会儿就来!“她扭头望他一眼。   他没吭声,掐了烟蒂,朝前走一步,冷丁伸出两条胳膊,搂一棵树一样将邢 芬搂在他的怀里。旋即,他的两只手朝上移动了一下,摸到了两座隆起的小山。 邢芬的周身轻轻震颤了一下,她闭上了眼,一动不动。小山被衣服和衣服里边的 乳罩包裹着。他觉得不尽兴,两只手就从衣服的下摆处钻了进去。进屋后邢芬已 脱去了那件蜡染的连衣裙,穿了一件短袖的宽宽松松的蝙蝠衫。他的不安分的两 只手先解除她的武装,摘下她的带着她体香的乳罩。周翔将那东西放到自己的鼻 子下边嗅了嗅,旋即挂到邢芬的脖子上。他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环顾了一下四 周,一时没有寻到可放那东西的地方。这样子自然有些滑稽,所幸的是没有第三 者在场。   这下方便了。他的前胸贴着她的后背,两只手蛇一样在她的隆起的软软的奶 子上滑来滑去的工夫,他略略弯下一些头,去吻她的散着发香的”阿敏头“,吻 她的一侧的脸颊,一侧的耳垂,一侧的脖颈。她依旧闭着眼睛,默默地接受着他 的有条不紊的吻。单是她的周身不时地抖颤一下,表明了一个血肉之躯的感情变 化。终于,猛一下她转过了身子,她紧紧地搂抱住他。两只湿漉漉的手在他的衣 服上擦干了。   被撩拨起来的欲火令她昏天黑地的在他的脸上狂吻了一气,他差点喘不过气 来。   ”我要你,现在我就要你……“她喃喃着。   ”好吧,我马上就满足你,可咱们总不能就在厨房吧。“周翔说。   他一把抱起她,朝有着席梦思的卧室走去。挂在她脖颈的乳罩掉在了地上, 他和她都没有再去管它。   他把她扔麻袋一样扔在了软软的充斥着弹性的席梦思上。旋即他帮她脱去衣 服,脱得赤条条的,一丝不挂。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的裸体。过去不是没有这样 的机会,但他竟然天真地认为这样的事情过早的发生,会使真正的婚姻到来时失 去它应有的神圣和神秘,因而他眼睁睁看着财大气粗的只大他五六岁的张老板抢 了先。   他居然没有怎样的激动,尽管面前的女人的裸体要比他睡过的那几位更美丽, 更年轻,更白皙,更柔嫩,更丰腴。她的皮肤闪烁着青春的光泽,她的红枣似的 乳头发出惑人的召唤。   他沉稳地脱掉自己的衣服。那一瞬间,他看见了张老板,身材矮小且瘦瘦的 张老板正趴在赤裸的邢芬的身上……他的心里就骂一声”贱货“,旋即他咬着牙 发狠地扑过去……   谁知,他愈是发泄般地粗暴,她愈是满意,愈是快活。完事后,她对他说:” 你太棒了!比他强多了!“   他笑笑,没吭声。   二十二   周翔回到王羚的新家时近十点了。王羚还没睡,一个人在屋里看电视。   周翔说:”小张跟你说了吧,路上碰见了一个朋友,死拽活拽把我拽他家里 坐了会儿。“   王羚说:”你的朋友好多。“   周翔说:”我的这个朋友的裆里可是长着东西的。“   王羚笑一下:”你编谎话也该把脸洗洗干净回来再编。“   周翔一愣,赶忙跑到衣橱的镜子前去看,镜中周翔的左腮上残留着邢芬的吻, 一道淡淡的不规则的口红印迹。   他进厨房洗了把脸。   ”对不起,“回到客厅后他对王羚说,”今天我碰见的是……“   王羚打断他:”算了,我不想知道是谁。“   周翔便有些尴尬,点了一支烟抽。   隔了会儿,王羚说:”饿了吧, 我去弄点夜宵。“疼人的口气。   周翔放心了,王羚没有真生气。她还没有跟他真的生过气呢。   周翔说:”不吃了吧,我还不饿。“   王羚说:”怎么也得吃点,要不,吃点饼干?我再沏杯茶。“   王羚转眼间沏好两杯茶,又搬出一小箱广东产的奶味酥。   吃着夜宵,王羚说:”我找好了一个厨师,这人原是‘天天香'的,手艺不 错。“   周翔说:”他干吗要跳槽?“   王羚说:”干吗?我给他的钱比'天天香'给他的多呗!“   周翔说:”多少?“   王羚说:”一千五。“   周翔说:”你够大方的。“   王羚说:”在'天天香'他每月一千二,我不出一千五这个数,他肯过来? “她又说,”一个厨师还不够,我得再找一个面案的,一个配菜的,这两个厨师 就用不多钱了。“   周翔只有听的份儿,他不懂这些事,也不想懂这些事。   吃过夜宵,又说了些别的闲话,随后两人洗了洗,进了卧室。   周翔脱光了衣服要和王羚做爱,王羚说:”不行,你会累坏的。“   周翔说:”你不想么?“   王羚说:”我今天不想。“   周翔愣了一下,旋即心底一热,他知道王羚是真的心疼他。   王羚凑过来亲他一下,说:”你累了,早点睡吧。“   一夜无话。   第二日早晨起来吃了饭,两人照例去餐馆。   装修的活儿包了出去,从昨天开始,餐馆的里里外外按照王羚的意思动起了 工,拆的拆锯的锯钉的钉,乒乒乓乓的声音不绝于耳,屋里屋外一片狼籍。   营业执照办了下来,税务登记尚缺最后一道手续。王羚让周翔再辛苦一趟, 并嘱咐他问清楚今后管他们的是哪一个,她说餐馆开张的工夫一定要请他。周翔 应一声,蹬车子去了。   出门不久,他腰间的BB机”唧唧唧“叫了起来,他匆忙捏了闸停车。摘下BB 机看,知是思思在呼他。他多少有些失望,他现在盼着呼他的只有一个人,那便 是兰溪。他像是一个没有将活儿做地道的匠人,内心里总有一种愧疚和缺憾。那 是一种丢了什么东西的感觉,那东西于他很重要,他总想将它找回来。一日不将 那东西找回来,他的心一日不能踏实。   周翔就近寻了一个公用电话。他有几天没见思思了,他知道她这一阵很忙。 从山里回来后他只陪过她一次。   电话很快拨通了。思思说周翔吗?我好想你。周翔说你光忙了,还有空想我 吗?   周翔现在和她说话很随便,山里的那场大雨缩短了他和她之间的距离。两人 除去商业性质的陪伴关系外,多了一层患难之交的友情。   思思在电话上说她的娱乐城已装修停当,明天正式开张营业,她请了不少人 捧场,她在蜀风酒家包了三桌。她说本来也想邀周翔明天来的,但一想,那个场 合太乱,说不上话,她就改了时间,今天提前请他,只请他一个。   周翔说:”什么时间?中午吗?“   思思说:”你最好现在就过来,我领你先参观参观我的娱乐城。“   周翔犹豫了一下,说:”好吧,我这就过去。“   放了电话他想餐馆开张反正还早,税务登记不是着急的事,可以放一放,下 午再去或者明天再去。   他骑车奔了宾馆。   思思正在打电话,和对方最后敲定一件什么事。看见周翔,她笑笑,用手做 了一个稍等的手势。   思思还是老样,随随便便一件碎花的短袖蝙蝠衫,下身一条白短裤,脸上施 了淡妆。   放了电话她问周翔进来的时候是不是看见一辆伏尔加出租车。   周翔说:”伏尔加吗?看见的。“   思思说:”那好,咱们现在就走。“   她拎了自己的包,带上门,和周翔一道出屋,下楼。   一辆浅灰色的伏尔加出租车果然静静地恭候在宾馆的院子里。   两人上车后,她对司机说一声:”鸿宾楼酒家。“   司机说:”哪儿还有鸿宾楼呀?现在那地方改成777娱乐城了。“   思思说:”就去777娱乐城。“   伏尔加便驰向B区,眨眼间停在装修一新的娱乐城的门口。   思思付了车费打发了司机,对周翔说:”看看这门脸,装修得怎么样?“思 思一副得意的样子。她又说,”我是这个娱乐城的总设计师,包括门脸。“   周翔抬头认真地看了一会儿,见777娱乐城几个大字的下边,另有一行用有 机板做就的稍小一号的字,叫做:777伴您大吉大利7乐无穷乐在7中。   这是一句诱惑S市赌徒的绝妙的广告词,妙就妙在后边的两个”7“上,这是 故意用错的字,却错的巧妙,错的含蓄,错的心照不宣。   门脸装修得五彩缤纷,种种现代的装饰材料在这儿尽显风骚。777娱乐城做 成了霓虹灯,极艺术的几个字,到了晚上,闪闪烁烁的定是十分华丽。娱乐城上 下两层,所有的门窗均是铝合金,茶玻璃。从马路上过,透过典雅的茶玻璃,一 眼可望见里边的两排新崭崭的777游戏机。   周翔说:”装修花了不少钱吧?“   思思说:”不算游戏机,光里外的装修就花了五十万。“她说,”走,咱们 里边看看去。“   一个和周翔岁数仿佛个子不高的小伙子恭候在门口,见思思进来,点头哈腰, 说:”程老板来啦!“   思思”嗯“一声,问:”准备的怎么样了?“   小伙子说:”差不多了,正在忙。“   果然看见几个男女楼上楼下的忙,搬的搬,擦的擦,扫的扫。一个瓜子脸的 女孩儿长得很标致,身段也苗条。周翔想这样的女孩儿化化妆,打扮一下,做个 陪客女是个再好不过的人选。   那小伙子在和思思说话的工夫,一双贼溜溜的眼睛不时地觑一眼周翔,仿佛 在猜度周翔的身份以及周翔和他的老板的关系。   思思偏偏不把周翔介绍给他,只对周翔淡淡说一句:”我找来的领班,小孙。 “言语之间,端出了老板的架子。周翔猜思思是有意对下边的雇员制造些距离感, 距离感可提高老板在雇员心目中的地位。   周翔”哦“一声,傲慢地朝小孙点点头。   思思领周翔参观777游戏机。   她朝周翔认为可做陪客女的那个瓜子脸女孩儿要了一把光闪闪的币码儿。   她说:”客人来了要先到换码儿台用现金换成码儿,两毛钱一个,换多少都 可以。“   她指了一下里边角落的装修成一道弧形的多少有点像巴台的换码儿台。营业 的工夫,将有两个女孩儿坐到里边,一个收钱,一个付码儿。反过来说,赢了的 客人拿着码儿来兑钱,就是一个收码儿,一个付钱了。   思思坐到一台777的面前,将手中的一把码儿依次塞进吞码儿孔,旋即她按 动几个机关,777显示的三排数字便相继转动起来,转动的工夫,777发出”唧唧 唧“的声音,有点像BB机发出的声音,但要比那声音响亮。   思思说:”什么时候三个7横看斜看都对齐了,吞进的码儿才会吐出来 。“   她玩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吐出一个码儿来。   周翔说:”这玩意儿不赖,只进不出。“   思思说:”我不会玩,会玩的就出来了。“她又说,”要是永远只进不出, 谁还来玩呀!“   周翔数了一下,两排777,一排八台,一共十六台。可以想见,这十六台777 如果同时操作起来,一片”唧唧唧“的声音,定是十分壮观。   思思离开了那台777,领周翔上楼。   楼梯铺着红地毯,踩上去很舒服。   所有的墙壁和屋顶均贴着浅色的壁纸。   思思扳开一盏壁灯的开关,壁灯亮了,发出柔和的光辉。她旋即又将它关上。   楼上是一个大间,三个小间,一个巴台。思思说三个小间供赌徒们休息用。 无论大间小间,里边一律地毯,沙发,茶几,空调,换气扇。大间里只多一个掷 色子台,样子和楼下的码儿台相似,同样地弧形,同样地靠一个角落,只不过它 的台面更宽些。台子里边置一个虎牌保险柜。   掷色子,也叫做一翻一瞪眼,输赢都是眨眼之间的事。   思思打开大间的空调,随着嗡嗡的响声,一股冷气迎面扑来。   思思说:”坐会儿吧,空调开了,至少运转5分钟才好关上。“   两人便坐在面对空调也面对掷色子台的沙发上。   周翔抽起一支烟。   思思说:”感觉怎么样?“   周翔说:”不错。“   他抽一口烟,翘起二郎腿,尽量使身子靠得更舒服。他说:”那个叫小孙的 领班,你从哪儿找来的?我怎么看像渣子。“   思思说:”别人介绍的,确切点说,是我父亲过去的一个老战友介绍的,小 孙是他的一个亲戚,好像是他兄弟媳妇的侄子。我父亲的老战友说小孙很不错的, 到底怎么样,我无从了解。“她停了一下,又说,”你那会儿没看出我对他那么 冷淡?我讨厌点头哈腰的人。“   周翔说:”你父亲在S市有很多老战友吗?“   思思说:”有一些,有的已经死掉了,活着的也早就离了休,不过这些人靠 着自己培养起的接班人,靠着过去的老部下,以及自己的亲戚朋友子女,在S市 还有一定的活动能力。我办这个777娱乐城全靠了他们。“   周翔”噢“一声,点点头。   他问思思:”你父亲还在北京?“   思思说:”我父亲早就不在了,我插队那会儿就不在了……“   周翔说:”那你母亲还在,对吧?“   思思说:”母亲比父亲晚些,父亲不在了以后,母亲很孤独,后来便患了胃 癌……“   周翔说:”你的命也够苦的了。“他又说,”当然,你这会儿是苦尽甘来。 “   思思笑笑,没说话。   周翔没有再问下去,尽管他很想知道她在香港的情况,比如她的先生,她的 孩子,她在香港的产业。   思思也没有再往下说。两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儿。   周翔一支烟抽完,思思过去关了空调。   思思说:”咱们走吧。“   两人踩着红地毯下楼。那一刻领班小孙正指挥着另一个小伙子往一面墙上钉 一块铁皮牌子,牌子白底黄字,上面写着:娱乐场所严禁赌博,右下角一行小字: S市公安局。   思思看一眼,一笑。   小孙见思思和周翔朝外走,丢下钉牌子的小伙子,赶快跟在屁股后面堆着笑 送出来。   ”程老板还有什么指示吗?“他问。   思思没有看他,只说:”你去吧,抓紧点!“   小孙应一声,转身去了。   思思在马路上拦了一辆夏利出租车,对司机说一声:”蜀风酒家。“   周翔在车上问:”那牌子怎么回事?“   思思说:”花钱买的,50元一块,所有的娱乐场所都要钉这种牌子。“她又 说,”公安局才好挣钱呢,这铁皮牌子成本能超过5元去?10倍的利润。“   周翔说:”听说他们还卖警车的牌子,挂摩托车上,100元一块。开始我在 街上看见挂着’警备'牌子的摩托车,还以为是真的警车呢,后来有人告诉我, 骑这‘警车'的十有八九都不是警察,因为这’警备'牌子可以花钱买。“   思思似有些不信,说:”真要是这样,还不满街都是警车了?“   周翔说:”当然他们不会公开卖,公开卖还了得,但肯定他们卖过,也肯定 有人买过。“   思思不再说什么。   几分钟后,出租车将他们送到蜀风酒家的门口。   周翔看一眼表,不过10点多钟。他对思思说:”咱们这么早吃饭?我还没饿 呢。“   思思说:”咱们一边喝啤酒,一边说说话。“   她从包里掏出钱正要付车费,周翔说:”要不,咱们换个地方吃饭?“   思思愣了一下,旋即说:”听你的,你说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   周翔说:”咱们去沙锅居怎么样?那儿的沙锅羊杂碎味道棒极了,也便宜。 “   思思犹豫着,说:”那小馆子,行吗?“   周翔说:”前些日子我和一个朋友吃过的,两人一个车厢痤,面对面,说话 也方便。“   思思说:”好吧,听你的。“   两人便没有动窝。夏利车拉着他们拐一个弯,重新下了马路。   数分钟后,老字号沙锅居出现在两人的面前。   思思说:”沙锅居我倒是知道,但从来没来过。“   周翔说:”你吃一回就知道了。“   思思付了车费,随周翔走进沙锅居。   还是稍稍早了一点,餐馆里很清静。   周翔直奔上次他和兰溪坐过的那个靠角落的车厢座。   ”咱们今天第一拨。“他说。   ”这个地方卫生条件好像多少差一点。“思思环顾了一眼四周后说。   两人刚刚坐定,一个服务妞儿扭了过来,手中拿着个开票的本子和一支圆珠 笔。   ”吃点什么?“她问。   思思拿起摆在茶几桌上的菜谱。   周翔说:”咱俩一人一个沙锅羊杂碎,三瓶啤酒,我两瓶你一瓶,完了一人 一碗牛肉面,怎么样?“   他记得上次和兰溪吃饭,就要的这些,吃得很舒服。   思思说:”太简单了,怎么也得再来两个凉菜。“   周翔说:”沙锅羊杂碎可实惠了,咱们一人一个管够了。“   思思说:”那怎么行?太寒酸了。“   她对服务妞儿说:”除了刚才这位先生要的再加上一个中拼,一个海蛰丝。 “   服务妞儿一一记下,去了。   两道凉菜和三瓶啤酒很快就送了上来。   周翔动手开了啤酒瓶盖,旋即斟满两只杯子。   周翔说:”咱们一边喝着一边等沙锅羊杂碎。“他端起啤酒朝思思示意了一 下,旋即凑到嘴边,喝下一大口。   思思也喝下一大口。   思思说:”我常想起咱们在山上的那回,整个山上只有咱俩,天人合一,太 痛快了,想怎么喊就怎么喊。“   周翔笑笑说:”可咱们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那几天咱们多狼狈。“   思思说:”是啊!天公不作美。“   她端起啤酒,对周翔说:”娱乐城明天开张,提前向我祝贺一下吧!“   周翔连忙也端起啤酒,说:”该死该死!怎么忘了向你祝贺了?“   他想了一下,在脑中措了一句词,说:”祝程老板事业发达,财运亨通!“   思思说:”借你吉言。“   两人碰了杯,周翔一饮而尽,思思喝了一大口。   思思的脸上现出些忧愁。她说:”娱乐城明天开张,可我的心总有点儿不踏 实。“   周翔问:”为什么?“   思思说:”身边没有一个可靠的人做帮手,我的心里怎么能踏实?“   周翔说:”那个小孙不行吗?“   思思说:”你觉得他可靠?“   周翔不响了。   停了会儿,思思说:”周翔,你不能帮帮我吗?哪怕是帮我一段也好,等我 物色到了可靠的人就好办了。“   周翔依旧不响。他抽起一支烟。   思思说:”现在我什么都有不缺,就缺你这么个帮手。“   周翔抽一口烟,脸上一副爱莫能助的苦样,说:”思思,你不知道……我这 会儿在帮一个朋友弄餐馆。“   思思说:”好呀!你能帮别人弄餐馆,就不能帮我弄娱乐城吗?“她的脸上 便现出些不悦。   周翔说:”你不知道这里边的情况,我原也不想弄的,我不是做那些事的人, 可后来怎么推也推不掉……“   思思说:”噢,别人的事你怎么推也推不掉,我的事就可以推掉,是不是? “   周翔说:”那个人曾有恩于我。“   这么一说,思思不响了。   热气腾腾的沙锅羊杂碎端了上来。   周翔说:”来,尝尝!“   餐馆里的人渐渐多起来,嗡嗡营营的声音不绝于耳。   思思已经上脸了,脸颊绯红。   这一刻,周翔腰间的BB机忽然响了起来。他摘下来看,是阿云。   他对思思说:”一个朋友呼我,我去打个电话。“   思思说:”请便。“她的脸上依旧挂着些许不悦。   周翔便起身,问一个服务妞儿电话在什么地方,服务妞儿指了指后边的灶间, 说一声:”里边。“   电话在挨着灶间的一间小办公室里。   周翔很快和阿云通了话。周翔问阿云什么事,阿云说中午我想到外边找个地 方去吃饭,你来好吗?周翔就说真对不起,我现在正吃着呢!阿云说这么不巧? 我还想吃饭的时候跟你说事呢。周翔说什么事,你现在说好了。阿云说我去秦皇 岛开会的事定了,明天走,我已经托人定了软席票,咱俩的。周翔说这一阵我在 帮一个朋友弄餐馆,很忙的,阿云说帮一个女朋友吗?周翔说是。那边的阿云沉 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这样吧,你再考虑一下,票反正我已经给你买了,你要是去 的话,明天早晨7点到车站,我等你一刻钟,7点15你若还不到,我退掉一张票就 是。周翔说好吧,就这样。   放了电话,周翔回到思思身边。   思思说:”快吃吧,羊杂碎要凉了。“   她没有问谁来的电话也没有问电话的内容,但周翔想告诉她。   他说:”我明天可能要出门。“   思思问:”去哪儿?“   周翔说:”海边。“   思思就一笑,说:”陪女人,是不是?“   周翔老实地回答:”是。“他又说,”就像那次陪你去山里玩一样。“   思思说:”那你的餐馆怎么办?“   周翔说:”我还没有跟我的朋友说,不过眼下餐馆还没开张,正在装修,每 天的事不多。“   思思点点头说:”那女人比我还会浪漫,想到了海边。“   周翔说:”她是借一个开会的机会。“   思思不再说什么,一心一意吃羊杂碎。   周翔也不再说什么,喝啤酒,吃羊杂碎。   他只是觉得今天的羊杂碎没有上一次他和兰溪在这儿吃的味道好。   饭后,两人打车回宾馆。   饭吃得早,回到201房间的时候还不到一点钟。   思思回屋后的第一件事是拿起话筒,在电话的键盘上厾了几个号码,旋即放 下话筒。她说:”省得一会儿咱们办事的时候烦人。“   周翔知道她办了一个免打扰的服务,这样在一定的时间里外边打不进电话来。   思思沏了两杯茶。   她问周翔:”你先洗还是我先洗?“   周翔说:”我想先抽支烟。“   于是思思先进了卫生间。   在哗哗的淋浴的水声里,周翔抽一支三五烟,间或喝一口思思沏好的烫茶, 是龙井,有一股淡淡的粽子叶的清香。   他想,卫生间里冲凉的是兰溪就好了。那样几分钟之后他会献给她一个惊喜, 她会发现他又是过去的周翔,上次的失败不过是一次偶然的并不能说明什么的失 误,正像中央电视台的播音员偶尔打了一个磕巴一样。   那次以后几天了?周翔问自己,五天了还是六天了?抑或一个礼拜了?周翔 记不太清了,只觉得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了,这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几乎天天盼着兰 溪呼他,盼着兰溪能给他一次机会,可是兰溪没有呼他。兰溪消声匿迹,除了每 星期四可以在S市日报上读到她的一小段登在”小溪茶座“上的文章,他再也无 法听到她的声音,再也无法一睹她的芳容,再也无法和她山摇地动捣海翻江地做 爱。兰溪不再需要他。不再。   抽着烟,周翔轻轻叹息一声。   哗哗的水声忽然住了,稍倾,湿漉漉的思思从卫生间里出来。她穿一双拖鞋, 浑身一丝不挂。周翔记得他第一次来这儿时,思思从卫生间里出来时腰间是缠着 一快浴巾的,可这一次连浴巾也没有了,她也许觉得这样更刺激,更富于情趣。   她的沾着水珠的赤裸身体上散着幽幽的法国香水味。她微笑着望着他,刚才 在沙锅居时的不悦一扫而光。她调侃一句:”周先生,请吧!“   于是周翔掐了烟蒂,伸一个懒腰,换上拖鞋,进了卫生间。   数分钟后,他踢踢沓沓从里边出来,进了卧室。一切和第一次一样,思思早 早在席梦思上平展展摆出一个大字。   他忽然觉得床上躺着的是兰溪,而不是思思。一周前的失败的愧疚噬咬着他 的心,心底便骤然膨胀起一团属于男人的”狠“,他切齿说一句:”我来了。“   二十三   第二天早晨7点多一点儿,周翔乘了公共汽车急匆匆赶到车站。   他没有睡够,眼睛里网着红血丝。在公共汽车上他哈欠连天,那样子像是垒 了一夜”长城“。   昨天下午从思思那儿出来后,他急着去税务局办了上午就应该办完的事。晚 上王羚拽他去泡歌舞厅,她说这一阵两人都累了,又是搬家又是弄餐馆的,现在 好不容易有些眉目了,该到外边散散心,消遣消遣才是。泡完歌舞厅,两人又找 了一家小馆子吃夜宵,回到家里已是午夜了。   两人喝茶的工夫,王羚开了录像机,放一盘黄带,电视屏幕上的刺激镜头令 这双男女浑身躁热难耐,看了不到一刻钟,两人便如胶似漆粘在一起,种种花样 轮番玩个遍,直玩得大汗淋漓,昏天黑地。   王羚说:”明天没什么事,咱俩可以多睡会儿。“说这话的工夫,两人刚刚 结束战斗,收拾了脏物,正仰面躺在床上休息。   周翔抽着一支烟。他说:”大姐,明天我得出趟门。“   王羚一怔:”出门?去哪儿?“   周翔说:”我天津的一个姑姑病了,我妈打发我去看看。“   王羚说:”你天津的姑姑病了?什么病?你怎么不早说?“   周翔说:”我也是今天下午刚知道,说是什么癌……“他一边说这话,一边 想亏了没这么个姑姑,若是真有这么个姑姑,知道了他在这儿咒她,没有癌也得 得了癌。   王羚说:”我要是知道你明天出门,那会儿就不拽你去歌舞厅了……“   周翔说:”没关系,上了车我还可以打会儿盹儿。“   王羚说:”快睡吧。“   关了灯后,周翔却没有马上睡着。他的脑子很乱,他总是在骗王羚,骗得他 都有些于心不忍了。可是他又不得不骗,如果照实说他明天陪一个女人去秦皇岛, 她当然不会阻拦,但说不定真的伤了她的心。周翔能体会到她爱他爱得很深,王 羚不仅给了他肉体,也给了他心。这是周翔始料未及的,大概也是王羚所始料未 及的,因为事情的最初,她不过是需要一个能陪她睡觉的男人,这样的角色周翔 可以充当,别的男人(只要那玩意儿没有毛病)也可以充当。但事情发展来发展 去,就发生了质的变化,王羚离不开周翔了。她爱上了他。这是一厢情愿的单相 思的爱,周翔所能回报她的不过是肉体的慰藉。他不爱她,但他也绝不想伤害她。 于是25岁的周翔陷入一种进退两难的颇微妙颇尴尬的境地。   阿云老远就发现了他,朝他招手。   她还是老样,齐耳的短发,脸上施了淡妆。上身一件胸前绣花的白短袖衫, 下边一条式样不算怎样时髦的白裙,脚下一双白的半高跟皮鞋,周身素洁,一眼 可知绝非庸庸碌碌的平常女性。多少有些变化的是她的白皙的颈间系了一条水波 纹的金项链。   阿云的手里除去一只土黄色的公文包,尚有一只鼓鼓囊囊的装着替换的衣服 和女人用品的旅行袋。   周翔的手里也有一只拎包,那是王羚为他准备的,里边装了些毛巾牙刷牙膏 喝水杯香皂以及裤衩背心之类的东西。她还往他的身上塞了五百元钱,嘱他无论 如何不可空手去,好歹为他的患了癌症的姑姑买些什么吃的。周翔开始坚持不要, 他说他身上有钱,后来看王羚要生气的样子便收了。收下那五百元钱的一霎他的 心里又一次滚起温热,也又一次深深地愧疚。   周翔接过阿云手中的旅行袋。   阿云说:”我还担心你来不了了呢。“   周翔说:”哪能呢!别说大姐带我去海滨,就是带我去刀山去火海我也得去 呀。“   阿云说:”刀山火海我可不想去。“她又说,”你的嘴可是越来越会说了, 哪个女人教的你?“   周翔一笑。和阿云在一起,他感受到的是一种轻松,是一种无拘无束。在他 眼里,阿云没有秘密可言,阿云是透明的,一览无余。同样,在阿云眼里,他也 没有秘密可言,他什么都可以告诉她,用不着半点遮掩。   周翔说:”你这次到底开什么会?“   阿云说:”一个行业的厂长经理会,说白了,玩的会。要不,干吗要跑到秦 皇岛去开?“   周翔问:”要交钱吗?“   阿云说:”当然要交,每人五百元的会议费,管吃不管住,住宿费回自己单 位报销。“   周翔说:”公费旅游一趟,倒是没有白当一回经理。“   阿云说:”其实这会我可以推掉,不是非去不可的,再说秦皇岛北戴河我都 去过。“   周翔说:”可你没推。“   阿云说;”你该明白为什么。“   周翔装傻说:”为什么?“   阿云说:”你现在可够坏的了!“   两人说了一气闲话,开了开心。这工夫开始检票了,拎着大包小包的旅客们 排成两列,一点一点地朝检票口移动。   几分钟后,两人坐在了软席车厢里。   25岁的周翔还是平生第一次坐在这种高级车厢里。这儿看不见拥挤,看不见 肮脏,每个男女旅客都有拥有一个套着洁白座套的座位。列车员的脸上挂着微笑, 拎一只长嘴壶殷勤地为旅客们倒水。宽松和舒适令素昧平生的男女们变得礼貌而 优雅,他们频频使用着陌生的”请“和”您“之类的字眼儿。   周翔和阿云拿出各自的水杯。阿云又拿出一袋装在信封里的茶叶。   阿云说:”尝尝吧,今年的新毛尖。“   微笑的列车员为他们在装了一撮新毛尖的水杯里注满滚水。新毛尖立时飘起, 一点一点地舒展开自己的身子,随后相继沉入杯底,杯中的滚水也就渐渐地变作 令人舒心的淡绿。   周翔启开盖,便闻见了一股淡淡的清香。他说:”好茶。“   阿云说:”你还没尝呢!“   周翔说:”闻就闻出了。“   在一阵轻松欢快的乐曲声中,车轮动了,S市的站台缓缓朝后移动。   他忽然想起了兰溪,他想这一刻坐在他身边的是兰溪就好了,他和她一起去 秦皇岛一起在海边痛痛快快地玩上几天。那儿远离S市,没有一个熟识的人,兰 溪尽可以放心大胆地和他在一起。在S市,兰溪是那么谨慎,可说是来无踪,去 无影。周翔至今不知道她的单位,不知道她的家或者说她的住处,甚至不知道她 的电话。但周翔不怪她,他理解她,名人嘛,众矢之的,那么多眼睛在盯着她, 这种事一旦露些马脚,被人捅出去,势必舆论大哗,影响她的声誉,弄不好声败 名裂也未可知。   ”你怎么发呆?“阿云说。   她从自己的包里摸出一支细支烟,问一声周翔:”你也来一根?“   周翔说:”男人抽男人烟。“   他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盒云烟,拆开封着的锡纸,从里边取出一支,衔嘴 里,旋即划着火,欲先为阿云点,一看阿云自己用打火机已经点着了。   两人在火车轮子的哐噹声中,悠悠哉哉抽烟,喝茶。   阿云依然用左手的中指和无名指夹烟,极优雅的样子。   ”咱们得在火车上坐一天,傍晚才能到秦皇岛。“阿云说。   ”我倒不怕坐车,“周翔说,”我只怕坐车没个伴,想说话都没地方说。“   他忽然想起什么,问阿云:”对了,你出门开会,公司怎么办?“   阿云说:”工作的事我都安顿好了。“她抽口烟,又说,”书记和副经理们 都在,不会出错的。“   周翔说:”想搞你的那小子最近怎么样?“   阿云说:”没怎么样,抓不住我的把柄,他没办法的。“   周翔说:”他是副经理?“   阿云点点头。   ”他很有背景?“   ”算是有点背景吧。“   周翔不吭声了。   阿云抽着烟,沉默了会儿,说:”其实,我这个公司经理早就当腻了,挺没 意思的,但是在中国,当上了什么领导,就不好随便下来的,人家知道的是你自 己不愿当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犯了什么错误。“   周翔笑笑说:”那是因为在中国,无论谁只要一当上什么领导,就没有一个 愿意下来的。“   阿云说:”我刚才的话也可以反过来说,那就是一个当领导的,只要他(她) 不犯什么错误,他(她)就不会轻易地被搞下去。“   周翔说:”可谁不犯一点错误呢?“   阿云说:”对于当领导的来说,可怕的错误或者说丢掉乌纱帽的错误只有两 样,一是经济事,二是男女事。不贪污不受贿,又没有男女事的把柄,怎么可能 下去呢?“   周翔说:”这话是不是还可以这样说?对于一个当头儿的来说,那两样事只 要做得不露马脚,天衣无缝,就谁也奈何不得,是不是?“   阿云笑笑,但她马上又正色说:”经济上的事我是绝对不沾的,这种事遭人 恨。“   周翔说:”你算得上我党的好干部了,这会儿当官的不贪的可是太少了。“   阿云说:”你这话就有点偏激了,无论什么时候总还是好人多,坏人少。“   周翔说:”看看,身份不同站的立场就不一样了不是?“   阿云一笑,一再争辨。   窗外的田野、村庄、树木、电线杆之类的景物或迅疾或缓慢地朝后移去,于 是周翔视野里又迎来了新的田野新的村庄新的树木新的电线杆之类的景物。   两人停止了说话,困意就不失时机地钻了出来。他打了个哈欠,眼皮渐渐沉 重。在火车轮子的哐当声中,他将头靠在靠背上,闭上了眼睛。   他很快睡着了。   傍晚六时零五分,火车准时抵达了终点站--秦皇岛车站。   在火车上坐了一天的周翔和阿云随着拥拥挤挤的拎着大包小包的旅客们走下 火车。   他们立即感觉到了这座海滨城市所特有的凉爽。   周翔说:”我说怎么一到夏天人们都往这儿跑,倒是不一样嘛。“   阿云说:”这个地方主要是早晚凉快,夜里离不开被子。“   出站口,不少接站的都高举着一个方牌子,上面写着种种会议的名称。是参 加会议的就都往那些牌子跟前凑。   周翔对阿云说:”你瞅瞅有你参加的会么?“   阿云不瞅,说:”走吧,先把你的地儿找好。“   在车站广场上,她叫了一辆出租车。司机问去哪儿?她说出一家旅馆的名字。   坐在车上,周翔问:”这个城市你来过很多次?“   阿云说:”来过几次。“   出租车行驶在一条很宽敞的街上,马路两旁的高楼大厦疾速地朝后掠去。   见周翔东张西望,阿云问:”有什么感觉?“   周翔说:”这个城市看起来很干净。“   阿云说:”给人的感觉很舒服,是不是?“   周翔说:”没错。“   工夫不大,出租车将他们送到旅馆的门口。   这是一幢四层的旧楼,临街。看牌子,周翔才知这是一家大厂的招待所。   阿云说:”这儿离海边近,走过去,十几分钟的路。“   周翔说:”我已经感觉到海风了,好像有一股咸腥味。“   阿云说:”你的鼻子可真够灵的。“   办登记的时候,服务员问他们俩谁住。   周翔说:”我住。“   服务员问阿云:”你呢?“她上下打量一眼阿云,又瞥一眼她手中的公文包。   阿云说:”我是来参加会议的,不住这儿。“她又说,”有两人的房间吗? “   服务员说:”有。“   阿云说:”一天多少钱?“   服务员说:”十五。“   阿云说:”好吧,我们包一间。“   办过登记,服务员抓一串钥匙领周翔和阿云上楼。钥匙们栓在一个铁板的圆 盘子上,对着钥匙的地方依次标着房间的号码。   周翔的房间是307。   他的身份证被压在了登记室,得到的是一张塑料的住宿证。不给钥匙。服务 员说所有住这儿的都不给钥匙。这意味着每次从外边回来都要由值班的服务员开 门。周翔想她们可真不嫌麻烦。   服务员开了门后便下去了。   房间的条件不是太好,两张硬板床,一张桌子,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没有 卫生间。   阿云说:”好一点的旅馆都在市里,可住市里来海边玩就远了。“   周翔说:”这儿挺好的。“   阿云说:”咱们休息一下,一会儿下去吃饭。“   周翔说:”你开会的地方离这儿远吗?“   阿云说:”五站地。“   周翔仰到床铺上,抽起一支烟。   阿云说:”我得先洗洗。“   说过,她从公文包里取出毛巾和香皂,又从铺下拖出一只脸盆,转身开了门 去了外边的洗漱间。   几分钟后,她回到屋里,对周翔说:”洗洗去吧。“   周翔掐了烟出去洗脸的工夫,阿云从旅行包里摸出她的化妆盒,对着里边的 小镜,重新施了淡妆。   这工夫天就渐渐黑下来。   两人关了屋门,下楼吃饭。   招待所的旁边,就有一家很有些模样的餐馆。   餐馆很洁净。食客三三两两,人不是很多。两人寻了一张空桌,刚刚坐定, 一个服务妞儿跑了过来,请他们点菜。   阿云将桌上的菜谱递给周翔。   周翔没有推辞,点了一个京酱肉丝,一个鱼香肉丝,一个海米油菜,一个麻 辣豆腐,都是大路货。   阿云说:”怎么尽点些咱们在S市能吃着的?到了海边,咱们尝尝海味才行。 “   她问服务妞儿有没有海蟹,服务妞儿点头说有。   阿云便说:”麻辣豆腐不要了,上四只大海蟹吧,咱俩一人两只。“   周翔说:”再来三瓶啤酒。“   阿云说:”主食忘了要了,一人三两米饭吧。“   服务妞儿一一记下,去了。   等饭的工夫,两人都点了一支烟抽。   阿云望一眼周翔,说:”坐了一天的车,累了吧?“   周翔说:”我睡了一路,不累。“   阿云说:”吃了饭我去会上报个到,今天晚上就不过来了,你好好睡一觉。 “她又说,”明天上午你随便转转,我参加半天会,中午的时候我赶过来,咱们 还在这儿吃饭。“   周翔说:”你干吗不在会上吃呢?“   阿云说:”会上吃有什么意思?再说下午我就溜号了,咱俩去海边玩。“   她想起什么,说:”对了,你没带游泳裤衩吧?“   周翔说:”你没说呀!“   阿云说:”那你明天上午就转商店买游泳裤衩好了。“   周翔说:”听说国外有裸体游泳的地方。“   阿云说:”是啊,裸体游泳,体现了一种自由,其实谁也未必就在水里办事。 “   周翔想起了他和思思在山上办事的事,笑笑说:”水里办事,也许别有一番 滋味呢!“   阿云也笑笑,没说话。   这工夫啤酒和菜相继端了上来。   阿云掐了烟,说:”咱们吃。“   晚餐结束,已是九点多钟。   阿云上楼取了自己的公文包和旅行袋,旋即打车去了会上。   出屋前,她留给周翔一个吻。她说:”早点睡。“那口气犹如叮嘱一个孩子。   剩了周翔一人,无事可做,单是抽烟,喝茶,看电视。电视没意思,看了一 会儿早早关了。   他躺了下来,胡乱想些在S市的事,渐渐沉入梦乡。   二十四   第二天早晨,他起得很晚。他是被一个清扫房间卫生的服务妞儿的突然闯入 吵醒的,若不是这个服务妞儿的突然闯入,他肯定还要再睡一会儿。   不是昨天登记的那个服务妞儿,昨天的那个服务妞儿要比今天的受看。今天 的服务妞儿生着一张柿饼子脸。   柿饼子脸手中拿着昨天那串栓在圆盘子上的客房钥匙,一扭便扭开了周翔的 房门。扭开后的房门大敞着,不再关上。   柿饼子脸瞥一眼躺在床上刚刚醒转的周翔,冷漠的脸上毫无半丝歉意。   周翔见她忙着扫地,便说:”放着吧,一会儿我扫。“   柿饼子脸没有答话,也没有就此罢手,例行公事地将地扫完,又收拾了一下 桌上的东西,方关了门出去,留下些在空气中悠悠荡荡的被惊扰的尘土。   周翔看一眼表,已是九点多钟。他起了床,先去厕所,接着进洗漱间洗脸刷 牙。十分钟后,他关了门下楼。   他想起昨天晚上阿云的叮嘱,就遛达着奔了附近的一家商场。   和省城S市相比,秦皇岛这个城市要小得多,相应地人也就少。商场里没有 熙熙攘攘的顾客,颇冷清。   周翔极顺利地完成了阿云交给的任务。他为自己买了一条深蓝颜色的游泳裤 衩。为了打发时间,他在商场时逛来逛去,转遍了每一个角落,直到实在没理由 再逛下去为止。   他走了出来,可时间还早。站在商场门口环顾一眼左右,周翔看到不远处有 一家新华书店,心里一动,便走过去。后来他想心里的那一动多少和兰溪有些关 系,因为看见新华书店的那一霎他先是想到书,接着想到那些写书的人,想到写 书的人时他便想到了兰溪。于是莫名其妙地他就对这家新华书店有了一种亲切感, 当然他不否认他更主要的目的是打发时间。   书店里同样人不很多。这是一家开架书店,顾客可以直接站到书架面前,可 以直接从书架上随便取下某一本书翻一翻。   周翔因为拥有时间,所以他将每一本书都看得很仔细,这种很仔细的结果是 他在标着散文类图书的书架上寻到了一本署名小溪的书。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或者说在这个陌生的海滨城市的这家书店里,看见小溪的书这件事来得有些唐突。 他一点没有想到这儿会有兰溪的书,且他压根不知道兰溪还有书。他知道的仅仅 是S市日报上的”小溪茶座“。   兰溪的这本书属于散文集子,书名叫做:《雨夜遐思》。   这本印得很漂亮很精美的散文集子所带给周翔的惊喜是无法描述的,尤其当 他翻开扉页,看见里边有一张兰溪的彩照,以及这张照片下边的一段作者简介的 文字时,他简直要振臂高呼了。   那段文字是这样的:   小溪,女,原名兰溪,1963年9月10日生,祖籍山西太谷县。1985年毕业于 北京大学中文系。1984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作品有报告文学集《明日这里辉 煌》;杂文集《马路新闻》;散文集《秋之惑》、《柿叶红了》、《雨夜遐思》; 共计一百余万字。   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S市作家协会副主席,S市文联专业作家。   这里边,除了没有电话号码,没有家庭住址,该有的都有了。真可谓踏破铁 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至此,对于周翔来说,兰溪不再是一团谜。他已经 把她看得很清楚,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甚至看清楚了她身上的每一根骨头。   周翔买了一本《雨夜遐思》。他没有找到兰溪在那段文字里提到的另外几本 书,找到的话,他同样会毫不犹豫地将它们一一买下。   他回到招待所,看看快中午了,就没有上楼。   他寻了招待所楼前的一处荫凉,那是一棵粗粗高高的泡桐树为之制造的。他 置于树的荫凉里,一边翻兰溪的《雨夜遐思》,一边等阿云。   他的肚子有点饿了,咕咕叫。   12点10分的样子,阿云出现在周翔的面前。   今天的阿云穿了一件束腰的连衣裙,鹅黄色,上边有些碎花。周翔猜它是真 丝的,或者是水洗丝的,多少有些透亮,可隐隐窥见里边的乳罩和粉色的三角裤 衩。   这件鹅黄色碎花束腰的连衣裙令阿云年轻了,她的脸上溢着欢快溢着活力。   ”你在看书?“她略略惊奇地问,瞥一眼周翔手中的书。   周翔”噢“一声,说:”上午出去买游泳裤衩,顺便逛了逛书店。“   阿云说:”买了本什么书?武侠的?言情的?“   周翔说:”这是本散文集子,是咱们S市的一位女作家写的。“   周翔说这话时,将书递给阿云看。他说:”小溪写的,你听说过小溪这个人 吗?“   阿云翻开扉页看了一会儿那段作者简介的文字,说:”小溪吗?我知道的, 电视上好像还专门播过她,另外,报上也常见到她的文章,笔头子挺厉害的。“   她把书还给周翔,说一声:”走吧,咱们去吃饭。“   还是昨天晚上吃饭的那家餐馆,今天用餐的人颇多,没有闲桌,周翔和阿云 便和另外两对男女挤在一张桌上一起吃。那两对男女中有一对年龄仿佛,俱很年 轻,另一对为男大女小,但差距不是很大。只有周翔和阿云这一对是女大男小, 尽管阿云今天换了一件显年轻的鹅黄色的束腰连衣裙,但一眼看去,阿云依然要 比周翔大出许多。这种男女年龄的悬殊倒置,就较容易引起旁人的注意和猜测。 是同事?是姐弟?是女领导和她的男秘书?还是其他的什么关系?   周翔注意到和他坐对面的那对青年男女就不时在觑他们,且不时地小声嘀咕 一两句什么。   阿云也注意到了,脸上便浮出些阴云。   席间无话。   饭后出了餐馆,阿云对周翔说:”我真不明白,咱们碍他们什么了?“   周翔说:”中国人就这样,大姐值不得为这生气。“   阿云:”看猴的眼光我怎么也受不了。“   周翔说:”管他呢,反正谁都不认识谁。吃完饭,抹抹嘴各走东西,互不相 干。“   这么一说,阿云的气便消了。   她说:”咱们上楼休息会儿,还是直接去海边?“   周翔说:”看你的,我反正睡够了。“   阿云说:”那咱们去海边吧,到了这个地方不去海边真是罪过。“   两人便走进太阳地,顺着海风吹来的方向,朝着咸腥味朝着一望无际的蓝色 的诱惑走去。   十几分钟后,他们离开马路,穿过一片密密的白桦林,眼前突然一亮,他们 看见海了。   在白桦林和大海之间,尚有一大片宽阔的软软的沙滩,人走上去,细软的沙 子就不住地往鞋里灌。   阿云干脆脱掉她的半高跟皮鞋,脱掉袜子,赤着脚在沙滩上走。周翔为她拎 着公文包,公文包里没有什么公文,只是一件红色的缩成一团的游泳衣以及女人 的化妆盒和两瓶矿泉水。   大海平静得似一面巨大的蓝色的镜子,它像是一个好脾气的老人,又像是一 个有着博大胸怀的母亲。走到它的身边,方感觉到它的不露声色的活力。海浪轻 轻地一下又一下地亲吻着海滩,发出好听的极有规律的”哗--哗--“的响声, 仿佛它在向每一个走近它的人诉说着什么。   湿漉漉的海滩上留下些大大小小的白色的贝壳和绿色的海藻海白菜之类的海 生植物。   不少人赤着脚在海滩上拾贝壳。   热闹的游泳区,女人们身穿五颜六色的游泳衣,展示着各自美丽的大腿;男 人们则穿一条简单的或红或蓝的游泳裤衩,展示着他们的发达的肌肉。游泳区由 防鲨网圈起,圈一个很大的长方形。会游的人便游得很远,一直游到防鲨网的顶 端。更多的人则在没不了脖子的浅水处扑通,抑或找一个救生圈橡皮垫之类的东 西玩。在水里玩够了,便爬上岸来,躺到阳光下发烫的沙滩上,舒舒服服地闭上 眼,享受着紫外线的抚慰。   沙滩上有一个简陋的更衣室。   周翔和阿云先后进里边换了泳装。   周翔看了会儿身着泳装的阿云,笑起来。   阿云莫名其妙,问:”你笑什么?“   周翔说:”你检查一下,露出什么了没有?“   阿云急忙弯下身去看,原是右边的大腿根处露出了几根不安分的毛发。她脸 一红赶紧背了人,将那几根毛发塞进泳装。   阿云说:”谁像你?总往人家这地方看。“   周翔说:”男人看女人,不往这地方看往哪儿看?“他又说,”其实女人看 男人,也是往这地方看,你说是不是?“   阿云没有回答他。   两人走进海水。鼓荡的海浪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他们的脚丫。   阿云问周翔:”你的技术怎么样?“   周翔说:”游个二三十米不成问题,你呢?“   阿云说:”我嘛,可能比你多少强点儿。“   她说着,朝前走去,海水先是没了她的腿,接着没了她的腰,这工夫她朝前 一扑,游了起来。   游了几米,她停下来,转过身看周翔还站在那儿发呆,便喊道:”快来呀! 追我来!“   周翔受了鼓舞,朝前跑几步,也扑入水中。他如何能追上阿云?阿云比他游 得好多了。   阿云游到一边的防鲨网,扒着防鲨网的缆绳,向周翔挥手。   周翔见状,拼了力游去,总算游到阿云的身边,挨着她抓住那根粗粗的缆绳, 喘着气。   周翔说:”你的蛙泳游得好漂亮,在哪儿学的?“   阿云说:”大学。我还参加过学校里的比赛呢!“   周翔说:”得了冠军?“   阿云笑笑说:”倒数。“   周翔说:”倒数的冠军也不赖,说起来当过一回运动员,也算过了一把瘾。 “   阿云说:”我那算什么运动员。“停了一会儿,她又说,”还记得我对你说 起的他么?“   周翔说:”你那个长得有点像我的大学同学?“   阿云说:”应该说你长得有点像他。“   周翔笑笑说:”彼此彼此。“   阿云说:”他游泳游得才好呢!自由泳,蛙泳,仰泳,蝶泳,四种姿势都会, 他是我们大学里的泳王,我这蛙泳也是跟他学的。“   周翔说:”你们大学里有游泳池?“   阿云说:”当然。那游泳池好棒,比咱们S市的几个游泳池都好。“   周翔说:”我明白了。“   阿云说:”你明白什么了?“   周翔说:”你想在大海里找回一点过去的感觉,是不是?“   阿云笑笑说:”我没说错,你真是够灵性的,不过,这种感觉恐怕永远也找 不回来了。“   周翔说:”我要游得好一点就好了。“   阿云说:”不是因为这。“   停了一刻,阿云说:”咱们游回去吧,我有点想喝水了。“   两人便离开防鲨网的缆绳,一前一后朝黄灿灿的海滩游去。   从海里上来,两人躺在堆放他们衣物的旁边。沙滩烫烫的,很快吸干了他们 身上的海水。   阿云喝水,周翔抽烟。   周翔说:”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见识大海,以前只是在电影电视上见过, 电影电视上看见的感觉和亲眼目睹的感觉大不一样。“   阿云说:”那自然,感觉如果一样了世界上就没有旅游业了。“她又说,” 你说说看,你今天到底是怎样一种感觉?“   周翔抽一口烟,说:”到了海边,我只觉得心胸一下子宽敞了,也舒服了, 有一个词儿怎么说来着?“   阿云说:”是心旷神怡吧?“   周翔说:”对对,就是心旷神怡。“   阿云笑笑说:”那咱们这几天每天都来这儿心旷神怡一下好了。“   两人说笑了一气。阳光将他们身上的水珠一点一点吸干,周身暖暖的,舒服 极了。   休息够了,两人就又扑进海里,来来回回游上一会儿,觉得累了,便爬上海 滩,依旧躺在他们衣物的旁边,抽烟,喝水,聊天,依旧承受阳光的抚慰。如此 往复,直至太阳西斜,直至他们的肚子感觉有些饿了,方换了衣服打道回府。   回到招待所时六点多一点儿,那个柿饼子脸服务妞儿为他们开了门,开门的 时候柿饼子脸一个劲地打量阿云。那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可惜这危险的信号没有 及时引起这双男女的注意或者说警惕。如果他们注意了,警惕了,也就没有了后 边那个令他们十分难堪的故事。   两人洗了脸,躺床上休息了会儿。   七点钟的时候,他们下楼去吃饭。为了避免再让服务妞儿开门的麻烦,他们 这一次将暗锁从里边别上,然后带上门。这样如果不推一下,看不出是锁了门还 是没锁门。就是偷儿真的闯了进来也不怕,因为屋里没有什么东西可偷--阿云 的东西都在会上,两人的人民币都揣在各自的身上。   晚饭依旧要四个菜,三瓶啤酒,四个菜里依旧有煮熟的海蟹。   两人悠悠地喝啤酒,悠悠地吃菜,间或悠悠地抽一支烟,充分体会和享受着 吃饭的乐趣。   一瓶啤酒落肚,阿云的目光变得恍惚而朦胧,她含情脉脉地望着周翔,向他 发出无言的求欢的渴望。   周翔在心中一笑,他知道这个37岁的女强人的性欲强烈得令人吃惊。   吃过饭,两人离开餐厅,回招待所。   进屋后周翔拉亮日光灯,身后的阿云随手锁了门,又啪一下别上。这样即使 外边用钥匙捅也捅不开。   日光灯的整流器发出嗡嗡的响声。   无需再说什么,也无需再暗示什么,两人匆忙脱下各自的衣服,甩到那张空 床上。赤条条的一双男女立即如干柴烈火,相互搂抱着滚在周翔的那张单人床上。 单人床地震般抖颤起来。没有几分钟,阿云便呼吸急促,胸脯上下起伏着。周翔 凑在她的耳边说:”你千万不能叫,明白吗?“   阿云便忍耐着不叫,只轻轻地耳语般地哼哼,她的脸因而憋得通红,骤然降 至的快活令她的赤裸的身子不住抖颤。那一霎,她将周翔搂抱得很紧,周翔的骨 头都有些疼了。他暗暗惊奇这个37岁的女人竟会有这么大的劲。   一场风暴过去了。   两人双双瘫软在床上。因为床窄,两人不得不紧紧挤在一起。   ”不怎么痛快,是不是?“周翔问。   ”还好,“阿云说,”我总不能嚷得让人家来咂咱们的门吧?“   周翔说:”什么时候找个没人的地方,让你使劲嚷一次。“   阿云说:”咱们有条船差不多,开得远远的,船上只有咱们俩。“   休息片刻,阿云看一眼表,说:”我得去会上了,明天我还是中午过来,你 上午随便转转吧。“   这么说着,阿云下地穿了衣服。她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拎了公文包,对 周翔说声”再见“,转身开了门出去了。   阿云走后,周翔抽了一支烟,随后拿出那本《雨夜遐思》来看。   在日光灯的嗡嗡声中,他渐渐走进了一个文化女人的内心世界。他发现,他 虽然和这个女人做过几次爱,洞悉她身上的每一个部位,但他远没有真正了解她。 《雨夜遐思》里的每一篇文章都是这个女人的真情实感的流露,都是这个女人的 丰富的内心世界的一个侧面。于是,25岁的周翔窥见了她的爱,窥见了她的恨, 窥见了她的同情,窥见了她的忧思,窥见了她的欢乐,窥见了她的痛苦,窥见了 她的孤独……   第二天早晨,他没有等到柿饼子脸来打扫卫生,便起了床。他先到外边吃了 早点,旋即乘了公共汽车来到市中心。他寻到一家书店,后来又寻到一家书店, 他想看看别的书店里是不是有兰溪的另外几本书,但一无所获。   近中午时,他回到了靠近海边的那家大厂的招待所。稍倾,阿云也从会上赶 了来。于是两人一道下楼吃饭,吃过饭两人一道步行去海边游泳。   重复的事情不再一一赘述。   傍晚太阳西落的时候,两人拖着疲乏的步子饥肠辘辘地回到招待所。充足的 紫外线令这双男女的脸上和身上添了些黑色。   依旧是那个柿饼子脸为他们开门,开门的时候柿饼子脸依旧冷冷地打量了一 眼周翔身边的阿云。这一眼依旧没有引起这双男女的注意和警惕,于是注定在这 天的晚上发生些什么事。   回屋后的周翔和阿云照例先躺一会儿,照例抽烟,喝茶,照例轮换着去洗漱 间洗脸,洗过脸阿云照例对着化妆盒里边的小镜在脸上施些淡妆。   这些事情都做过,两人方精精神神下楼去招待所旁边的那家餐馆里吃饭。   席间无话。   饭后两人上楼回屋,周翔拉亮日光灯,阿云锁好门,又啪一下别上。   危险正一点一点朝他们逼近,可是他们一无所知。   他们重复着昨天的那一幕,迫不及待地甩掉各自身上的衣服,迫不及待地搂 抱在一起。酒足饭饱的这双男女很快沉醉于性的欢乐中,他们变换着种种姿势, 忽而坐忽而立忽而仰忽而卧忽而侧,他们将他们身下的硬板床弄得嘎吱吱响。   他们没有关灯。他们习惯于开着灯做爱,开着灯做爱会产生更多的刺激,会 使性的高潮更早的到来。   蓦然有人敲门。敲门的一霎,阿云正面颊通红,呼吸急促。钥匙在锁孔里扭 来扭去,但扭不开。有人便扒着门扉上边的那块玻璃朝里边看。   他们忽略了那块长方的玻璃。他们迅速地分开了。他们穿上了各自的衣服。   周翔看阿云,阿云的脸色惨白,却出乎意料地镇静。她对周翔说:”别怕, 有我呢!“那口气,倒仿佛她是男子汉,而周翔是个弱女子。   她平静地问外边:”什么事?“   外边说:”查房!“   于是她开了门。   门外站着四个人,三男一女。女的便是那个柿饼子脸。三个男的里,两个穿 着警服,一高一矮。另一位男的五十朝外,戴一副度数颇大的眼镜。周翔后来知 道这位戴眼镜的是招待所的所长。   高个子警察扫视了一眼阿云和周翔,问:”你们两个谁是住宿的?“   周翔说:”是我,什么事?“   高个子警察说:”请出示身份证。“   周翔伸手要去掏。   阿云说:”等等,你们是干什么的?请你们先出示证件。“   阿云身上的一种特殊的气质令高个子警察一怔。   这边的矮个子警察说:”哟喝!还挺横,你他妈身上痒痒了?“他恶狠狠瞪 着阿云。   戴眼镜的男人说:”这二位是平安里派出所的。“   阿云说:”我怎么知道你们是真警察还是假警察?请出示证件。“   高个子警察和阿云对视了一会儿,说:”好吧,那就请你先看看我的证件。 “   他从衣兜里掏出绿皮的警员证在她的眼前晃了一下,说:”看清楚了?“   阿云不再吭声。   高个子警察暂时撇开阿云,对周翔说:”请吧!“   周翔掏出身份证,递给他。   高个子警察看一眼,说:”你叫周翔?“   周翔说:”对,周翔。“   高个子警察将周翔的身份证装了自己的兜,转身对阿云说:”你的身份证呢? “   阿云说:”我没在这儿住宿,你没有权力检查我的身份证。“   旁边的矮个子警察搭腔说:”你他妈没在这儿住宿,怎么会在这屋的?你们 是什么关系?“   周翔说:”她是我大姐。“   一直没开口的柿饼子脸听了这话便”哼“一声。   高个子警察笑笑说:”姐弟俩光身子睡一块,乱伦是不是?“   周翔说:”她是我表姐。“   高个子警察说:”走吧,你们俩跟我们走一趟。“   阿云说:”有什么事就在这儿说好了,一会儿我还有事呢!“她索性坐在了 床铺上。   矮个子警察说:”哟喝!这个臭娘们还挺不好请!“   他上去一把将阿云拽了起来。   阿云厉声说:”放开我!“她又说,”你侵犯了一个公民的人身自由,你要 为你的行为负责任!“   矮个子警察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她。阿云的沉稳阿云的胆略阿云的领导人的气 质以及阿云的懂法,令这一高一矮两个警察的心里直发虚,他们弄不清她是干什 么的,或许是个什么领导?很有些背景也说不定,要不她怎么敢这么横?敢向警 察要证件,敢冲警察喝斥。   争吵声惊动了左邻右舍的住宿的男女,他们纷纷跑出屋,拥在周翔的屋门口 探脑袋朝里看。   高个子警察正要说什么,阿云说:”请允许我打个电话。“   两个警察相互看一眼,旋即高个子警察朝眼镜使个眼色,眼镜马上说:”打 电话吗?跟我来吧。“   屋里的人便随着眼镜来到一楼招待所的办公室。矮个子警察遣散了围观的男 女。   阿云在一张办公桌前坐好,拿起电话,厾了几个号码,电话很快通了,她 说:”我找陈部长。“   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阿云的脸上,所有人的耳朵都细细地捕捉着阿云 的每一句话,包括周翔。   阿云对这个陈部长说她在这个招待所遇到了一点麻烦,她简单说了一下事情 的经过,她承认她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周翔从未听阿云说起这个陈部长,陈部长是市委组织部部长?还是宣传部部 长?抑或别的什么部长?阿云和他什么关系?他肯帮忙吗?周翔的心里敲着小鼓, 他知道这件事如果闹大了,将会很糟糕,他自己倒没什么,关键是阿云。阿云是 公司的经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对于有头有脸的人物来说,声誉是他(她)的 生命。   几分钟后,阿云撂了电话。她对那个高个子警察说:”咱们等一下吧,一会 儿会有电话找你们的。“   说过这话,她对周翔说:”给我支烟抽。“   周翔赶忙从衣兜里摸出一盒云烟,先递一支给阿云,接着递高个子警察,递 矮个子警察,递眼镜。   柿饼子脸扭头出去了,她的脸上多少有些失望,因为期望发生的事情没有发 生而失望。   周翔递烟的工夫脸上堆着殷勤的微笑,说一声:”大家辛苦了,抽支烟。 “那口气像是屋里的这三个陌生男人刚刚帮他和阿云办了一件什么事。   三个陌生男人都没有拒绝抽烟。阿云极优雅极有气派地抽烟,抽烟的工夫她 看都不看别人一眼。   一支烟抽完,电话却没有来。周翔心里没有底,用眼觑阿云。阿云若无其事 地坐在那里,仿佛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她依然不看任何人,也不看周翔,她用 右手的一只手指有节奏地轻轻叩着办公桌,像是在思索着一个什么问题。   高个子警察有些不耐烦了,他在屋里走来走去,旋即冲矮个子警察使个眼色, 两人便出了屋。只留下一个眼镜。周翔猜两个大盖帽去外边商量对策去了。   几分钟后,两个大盖帽踅了回来。他们的脸上有着统一思想后的坚定和酷冷。   周翔慌着掏出云烟,再次上前给两位大盖帽递烟。   矮个子警察粗暴地推开了他的烟,说一声:”你他妈放老实点,少来这一套! “   高个子警察走到阿云的面前,嘴角牵动着一丝嘲讽,说:”这位女士,根据 我市公安局颁布的治安规定,你必须跟我们走一趟。“   阿云说:”很快就会有电话通知你们应该怎么做的。“   高个子警察说:”对不起,我们没有闲空陪着你在这儿等电话。走吧!“   阿云没有动。   矮个子警察说:”我还从来没碰见过这么难请的佛呢!怎么着?得让我费点 力气是不是?“   他一步步捱近阿云,正要用手去拽,电话忽然响了。屋里的人一时都有些发 呆,眼睁睁望着它无拘无束地响了好一会儿。   阿云说:”请吧,电话响着呢!“不动声色的口气。   五十多岁的眼镜赶忙抓起了话筒,听了一会儿,把它交给了高个子警察。   周翔后来知道,这个电话是市局的一个负责治安的副局长打来的,对于这两 个大盖帽来说,这已是顶了天的人物。他们可以不尿市长,不尿市委书记,但不 可以不尿这个副局长。   放下电话后,高个子警察对阿云说:”你的面子不小呀!“   他掏出周翔的身份证,啪一下丢到办公桌上。   周翔赶忙捡起装了起来。   高个子警察离开这间屋子前丢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今天的事就算了,以后 你们捡点儿,省得咱们都麻烦。“   一场风波平息了。谢天谢地。   两人回到三楼的屋里,阿云瘫了似的倒在周翔的床了,几分钟前的刚硬荡然 皆无。   她和周翔每人点了一支烟抽。   周翔说:”今天亏了你,要是跟他们去了派出所,不会有咱们的好果子吃。 “   阿云说:”电话总算赶趟。“   周翔说:”那个陈部长是你的亲戚吗?“   阿云说:”不是。“她又说,”这个陈部长原是咱们S市的,前年调了这儿 来。他在S市的时候,是组织部的副部长,他和我们那口子关系不错,常来常往。 “   周翔说:”亏了他帮忙。“   阿云说:”在会上我给他拨过一个电话,他让我去他家里,我说会期短,就 不去了。现在出了这么档子事,人家又帮了忙,我就不能不去露个面了,否则该 说我不懂事了。“   周翔说:”是呀,该去谢谢他。“他想起什么又说,”对了,咱们是不是应 该换个地方住呀?“   阿云说:”不用换,咱们不会有事了。“   第七章   二十五   几天后,周翔和女经理阿云回到了S市。   正如阿云所说,在以后的几天里,他们没有再遇到麻烦。最后的两天,阿云 的会上包了两辆豪华旅游车,拉了参加会议的厂长经理们到周围的几个旅游景点 转了转。不少的厂长经理们都是带家属来的,男的带老婆和孩子,女的则带丈夫 和孩子。这些家属平时和周翔一样,住在别的旅店里,到了会上组织旅游的工夫, 便从四面八方钻了出来,拥上豪华旅游车。阿云本不想让周翔来凑热闹,她想单 独租一辆小车拉着她和周翔转转,后来一想,似无必要。会上的人来自全国各地, 大多萍水相逢,再加上诸多的家属乱哄哄的,没人会去注意周翔。就是有人问起, 她说他是她的表弟,搪塞一句也就过去了。这样既方便,又能省下一笔钱。周翔 也觉得这样好,他不想让阿云甩摊儿。他知道阿云虽是公司经理,但公司是国家 的,不是她个人的。她又不似有些头头脑脑,善于将公款装进自己的腰包。   他对阿云说:”大车小车还不是一样坐。“   这样便铸成了一个错误。这个错误后来葬送了阿云的前程。   参加会议的家属们中有一个是和周翔住一个招待所的,那天晚上周翔和阿云 发生麻烦事时,她曾是看热闹的围观者之一。阿云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巧的事。 当她和周翔相继认出这个女人时,这个女人也认出了她和周翔。于是就有了一系 列的连锁反应,这个女人的男人很快知道了这件事,或者说这个女人的男人很快 将她和周翔与他脑中的那对男女对上了号,因为他的女人肯定在这之前就对他讲 述了这件事。噢!原来是她呀!是她呀!于是又很快,这个男人周围的另外几个 男人也知道了这件事。旅游活动中能有这种事助兴,实在也是一乐。人们传播着, 议论着,用无比兴奋的目光在人丛里搜寻着阿云和周翔。不过一天的时间,所有 会上的人就没有不知道这件事的了。   如果仅止于此,倒也罢了。这儿毕竟不是S市,会议一散,人们各奔东西, 就是知道这件事又怎样呢?他们损害不了阿云的半根毫毛。偏偏参加会议的人里 有一个是阿云公司的那个副经理的同学,这位副经理的同学在散会后的几天后, 给这个副经理写了一封信,信的主要内容是一件另外的事,信中只是顺便提到了 秦皇岛的这次会,提到这次会时又顺便提到了属于阿云的那件桃色事,他说阿云 成了这次会上的新闻人物。这位副经理的同学绝对没有故意伤害阿云的半点意思, 因为他本不认识阿云,和阿云无怨无仇,且他也根本不知道他的同学和阿云之间 的矛盾。他所以在信中顺便提及,是因为觉得这件事怪有意思。他甚至还在信中 叮嘱他的同学,千万不要扩散这事,你一人知道就行了,扩散出去对阿云没有好 处。   如此,就有了那个副经理的好戏。他的同学无意之中送给了他一发可以致阿 云于死地的炮弹。他正愁寻不到阿云的把柄呢!   周翔回到S市后,自是依旧住王羚家。自从那天晚上他和母亲之间发生了那 样的不愉快的事后,他还没有回过家。   王羚的孩子,那个上着五年级的女孩儿从北京她姨家回来了。在这之前,周 翔曾见过她两面,但从未当着她在王羚那儿吃过饭,更不要说住在那儿了。因此 当周翔从秦皇岛回来的当天晚上,看他很晚了还没有离开她们家的意思,她便问 她妈:”周舅舅要住在这儿吗?“   王羚说:”对,周舅舅住这儿。“   女孩儿问:”他睡哪儿?“   王羚说:”和妈妈睡。“   女孩儿说:”他不是我爸爸,怎么能和你睡一块呢?“   那一刻的周翔尴尬极了,他真想一走了之。他不是没有地方,他完全可以睡 在阿云的那个秘密的地方。   王羚说:”大人的事不用你管,你快睡去吧!“她将女儿赶上床,旋即和周 翔从那间兼做客厅的屋里出来,回到自己的屋。   王羚说:”孩子不懂事,你千万别介意。“   周翔说:”我不会生孩子气的。“   吃饭的工夫两人就已经互通了情况,周翔自是先编一套他在天津看他姑姑的 谎言,那是他在路上就想好了的。他说他姑姑得的是胃癌,吃不下饭,还一个劲 的吐血,人已经皮包骨头,瘦得不成样子。他还说他把王羚给他的那二百元钱交 给他了的姑夫,让他随便派个用场。给她买吃的东西已是浪费,周翔说听医生说 他的姑姑活不过两个月去。谎言编得很圆,可谓滴水不漏,值得怀疑的只有一点, 那就是他的皮肤晒得那么黑,周翔对此的解释是那几天他天天的出去为姑姑找药。 王羚显然信了这话,或者说从表面看她信了这话,因为她没有再问下去。接下来, 王羚讲了这几天家里的情况,时运酒家装修的进度,厨师和服务员找了几个,还 缺几个,桌椅、餐具以及其他一些设施的准备情况,等等。   两人好几天没在一起了,晚上自是要好好亲热一番。没了卫生间,王羚将热 水端屋里。她插了门,让周翔先洗。   周翔便脱了衣服,先洗脸,洗了脸擦上身,擦了上身再擦下身,整个身子擦 完,已是一盆黑水。王羚开了门,倒掉脏水,为自己换了一盆新水。程序相同, 先洗脸,洗了脸擦上身,擦了上身再擦下身。稍稍不同的是,王羚用了两盆水, 第二盆水专门洗了那个地方,且用了香皂。   洗净了身子的这双男女立即如胶似漆地粘到了一起,周翔施展着种种炉火纯 青的床上功夫,王羚配合默契,只一个眼神或者一个手势,她便知道该去怎样做。 床上游戏为她带来的是难以言传的快活和愉悦。她的身子轻轻抖颤着。   周翔一边卖着力气,一边问她:”想我了是不是?“   王羚娇羞作答:”想了,想死我了……“   周翔逗着她:”哪儿想了?“   王羚呻吟着,说:”心里。“   ”还有呢?“   ”……“   周翔便不胜快活,愈发地卖力,席梦思上下颠颤着,发出阵阵怪叫。   办过事后,周翔躺在床上抽烟,王羚则依偎在他的身边,一只手轻轻抚摸着 他的宽阔厚实的胸脯。她依然陶醉在尚未全部消失的性的快活中。   周翔问:”这几天S市有什么新闻吗?“   王羚说:”你想听哪方面的?“   周翔说:”随便。“   王羚想了想,说:”前几天一个骑摩托的女的死了。“   ”怎么回事?“   ”也怪她没有经验,正骑着摩托,突然刮起了一阵大风,大风将她的长裙兜 起,一下子蒙住了她的脸,这时候她赶紧刹住车就好了,可是她慌了,加着油撞 到了路边的墙上,人被弹出去,碰着了头,当时就没了气。“   周翔停了抽烟,叹息一声,说:”红颜命薄。“他又说,”大姐以后骑摩托 可千万小心。“   王羚说:”放心,我命大,不会有事的。“   周翔抽一口烟,说:”还有别的吗?“   王羚说:”对了,B区新开张的777娱乐城被赌棍们砸了,就是过去的鸿宾楼 那个地方……“   周翔一怔:”什么?B区新开张的777娱乐城让人砸了?!“   王羚说:”那是个香港女老板开的,装修得可漂亮了,可开张了没两天,完 了。“   周翔问:”怎么回事?“   王羚说:”这几天人们都在念叨这事呢,说是关键是那个香港女老板没用对 人,她手下的帮手和大赌棍们勾着,捉弄了她。那天晚上,S市的几个出名的大 赌棍都去了,玩什么掷色子,愣是赢了女老板七八十万,女老板当下拿不出这么 多钱,保险柜里只有五十来万,赌棍们就砸了楼下的游戏机……“   周翔惊得好半天没出声,也忘了抽烟。过了好一会儿,他喃喃说,”怎么会 有这种事,怎么会有这种事……“   他想起什么,问王羚:”那……女老板人呢?“   王羚说:”谁知道?没准回了香港了吧。“   她看出周翔的脸色有些异样,疑惑地问:”你认识这个香港女老板?“   事情已经这样,他不想再骗王羚,便点点头,说:”我认识。“   王羚发愣,没吭声。   周翔说:”这事怪我。“   王羚说:”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周翔说:”思思一直想让我帮她,可我没应她,后来她就找了个姓孙的做帮 手,那个姓孙的一看就不地道,像个痞子,思思也看不上他,但她在S市又找不 到更合适的人……临开张的头一天她还要我帮她,她说她不放心那个姓孙的,可 我怎么能帮她?我告诉她我已经帮了一个朋友在弄餐馆,她这才死了心。“他又 说,”思思这下可惨了,一百多万扔了进去,连个响都没听见。“   王羚说:”这叫做强龙斗不过地头蛇。“   周翔说:”思思不是一点背景都没有,她原就是大陆人,是后来才去了香港 的。她父亲原是老干部,北京的,在S市有些老关系,没有她父亲的这些老关系, 思思也不敢在S市开娱乐城呀!“   王羚说:”现在的事复杂得很,她父亲的老关系毕竟不是她自己的关系。她 孤身一人,又这么有钱,谁不琢磨她?“   周翔叹息一声,说:”是呀,她孤身一人……她毁就毁在孤身一人上了。“   两人说了一气闲话,渐渐困了,便拉了灯睡了。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晨吃了饭,孩子背了书包去上学,王羚骑了摩托去餐馆,周翔则骑 了自己的车子去寻思思。兵分三路。   周翔对王羚说,他无论如何要见思思一面。王羚在这事上表现得颇豁达,她 说这个香港女人也委实可怜,栽这么个大跟头,她说她要是栽这么大跟头,说不 定会自杀。她的言外之意是周翔如果寻见了她,该好好安慰安慰她才是。竟然毫 没有半点醋意,女人的侧隐之心由此可见一斑。   周翔骑车先奔777娱乐城,他想那儿或许会有一个留守人员,在事情没有彻 底结束之前,看看门听个电话什么的。找到这个留守人员就好办了,思思的行踪 他(她)一定清楚。   20分钟后,他立在了777娱乐城的门前。他怎么也没想到一纸封条将个777娱 乐城封了。周翔扒着茶玻璃朝里看,里边一片狼籍,几乎所有的壁灯都碎了,灯 的碎片张张扬扬躺了一地,几台777倒在地上,身子瘪了,操作的键盘碎了,零 零碎碎滚了出去,几把散了架的椅子横在地上,一条椅子腿躺在一台倒地的777 身上……   周翔不敢想信眼前的事实,一个礼拜前,这里还漾溢着开张前的喜庆,几个 男女雇员们忙忙碌碌地准备着。擦的擦,钉的钉,搬的搬。请柬发了出去,几桌 酒席早早订好了,五百响的大地红买了整10挂。周翔没有赶上开张,开张的那天 他和阿云正在开往秦皇岛的列车上,但他能想像出开张的喜庆场面,鞭炮震响了 一条街,红的纸屑厚厚地铺了一地,硝烟久久不散,身着红装的礼仪小姐守候在 娱乐城的门前,向每一个前来光顾的客人致以微笑。礼仪小姐的身边摆一溜花篮, 花篮里鲜花盛开,芳香扑鼻。777游戏机响了起来,一片”唧唧唧“的响声,此 起彼伏,清脆悦耳……   周翔最后看一眼霓红灯下的那一溜用有机板做成的广告词:”777伴您大吉 大利7乐无穷乐在7中“,心中苦笑一下,旋即蹬了车子离开娱乐城。   他来到宾馆,按201房间的门铃,出来的却是一位年近六旬的老头儿。   ”你找谁?“老头儿狐疑地上下打量他。   ”请问,“周翔说,”住这屋的程女士在吗?“   老头儿笑笑说:”这屋只有我一个人,哪来的程女士?“   周翔连忙说声”对不起“,转身下楼。他来到登记室,问一个脸上布满雀斑 的服务妞儿是否清楚思思的去向。   ”程思思?那个香港女人?“雀斑问。   ”对,程思思,住201房间的那个香港女人,“周翔满脸堆着笑,”您知道 她去了哪儿了吗?“   雀斑看了一眼登记薄,说:”走了,昨天下午结的账。“   周翔说:”她没说去哪儿吗?“   雀斑说:”没说。“   周翔说:”她没留下什么话或者什么信吗?“   雀斑奇怪地看他一眼,仿佛在看一个神经病。她冷冷地说:”没有。“   周翔怏怏地离开登记室,离开宾馆。思思走了吗?回了香港?周翔觉得不大 可能,回香港要提前几天订机票,思思没有回香港的准备,不能说走就走吧?当 然她也可能先去北京,在北京等机票,北京是随时都可以走的。可封了的娱乐城 怎么办?总得把它了清,有个结果吧?   周翔有个感觉:思思还在S市。他想她所以离开这家宾馆,是怕那些赌徒们 再寻她的麻烦。他想她只要仍在S市,他总会想法找到她的。   回时运酒家的路上,周翔绕了个弯儿,这样就可以路过魏家鸡铺了。他想路 过魏家鸡铺时往里瞭一眼,看看魏星还在不在,这几天正是大学开学的时间,照 理魏星应该回学校了。   魏家鸡铺前还是那么多人,并没因为女老板的被捕而有所冷清。   周翔停了车子,探了头朝里张望一眼,见只有两个女人在张罗着卖鸡,没有 魏星,便想他一定回了学校。心里一时有些欣慰,他想不管怎样,总该把大学读 完。培养一个大学生无论从家庭还是从国家的角度去看,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蹬了车子正准备离开,一辆拉达出租车减了车速,缓缓停在魏家鸡铺的门 前。   一个脸上满是粉刺的小伙子从车上下来,是魏星。   今日的魏星有些变样,一扫过去的大学生的青嫩,他穿了一条浅色的西装裤, 上身一件水洗丝的短袖衫,砖红色,短袖衫的下摆煞进裤腰里,系一条真丝的黑 领带,脚下是一双棕色的皮凉鞋,刚刚吹过了头,喷了发胶,几日不见,已是一 副小老板的模样。   魏星也看见了周翔,脸上露出些惊喜,喊一声”周哥“,跑了过来。   周翔说:”我出了一个礼拜的门,今天路过这儿,看看你在不在。“他又 说,”怎么,你没去学校?“   魏星说:”我不上了。“他这么说着,从裤兜里摸出一盒阿诗玛,抽出两支 烟,递一支给周翔。自己的嘴里衔一支。   周翔说:”你抽烟了?“   魏星说:”出门办事不会抽烟不方便,就学着抽抽。“他想起什么,又说,” 对了,我正说一会儿呼你呢,我母亲……明天开庭,喏,我刚从朱律师那儿来。 “   周翔说:”明天开庭吗?几点?“   魏星说:”早晨八点半,你来吗?“   周翔说:”好吧,我来。“他又问,”朱律师怎么跟说的?“   魏星抽一口烟,布满粉刺的年轻的脸上现出些忧郁。他说:”朱律师尽了很 大的力,我也找了一些人,最后定的是10年……“   周翔说:”还没开庭,刑期都定好了?“   魏星说:”开始我也觉得奇怪,可后来别人告诉我,在咱们国家,所在的刑 事案子基本上都是这么弄的,开庭只是走走过场,开庭前的活动才是最重要的。 “   周翔轻轻叹息一声,他想魏星的母亲服完10年刑,出来就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魏星说:”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如果不托人,不活动,那是肯定判15年的。 “   说到这儿,他忿忿骂了一句脏话。他说:”若没有那篇文章,我母亲判个七 年八年到头了,妈的!写文章的那个臭娘们得不了好死!“   周翔见魏星提起了那篇文章,赶忙说:”噢,我忘了告诉你,你托我打听那 个写文章的人,我一直没有打听到……“   魏星说:”算了,没打听到就算了。“他又说,”这事我侧面了解过,这个 叫小溪的好像跟我父亲那边没什么关系。“   周翔便说:”没关系吧?我跟你说过的,这事不一定跟你父亲那边有什么关 系。“   魏星说:”那臭娘们才是!吃饱撑的,没什么关系打那么一横炮干什么?“   周翔不爱听这话,岔开话说:”你真的不打算上学了?可惜了你这个大学生。 “   魏星说:”我上学去这个鸡铺怎么办呢?我原来想着找个人替我管一下,可 找来找去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把鸡铺交给一个不可靠的人,等于让他挣了钱去。 “他停了一下,又说,”其实,这个大学上不上的也没什么意思,就是大学毕了 业又怎样?分到一个企业里,每月二三百元的工资,有什么意思?我这鸡铺,一 天的利润就有二三百元。“   周翔说:”是呀,鸡铺没人管也不行……“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忽然觉得挺乏味,这魏星,年轻轻的身上就有了一股 铜臭味。还有哪儿也让周翔觉得不舒服,对了,他管他叫”周哥“。当然,从年 龄上说,叫他一声”周哥“似不为过,可是不要忘了,他周翔是魏星母亲的朋友, 他是先认识魏星的母亲,然后才认识魏星的。周翔管魏星的母亲叫”大姐“,魏 星却管周翔叫”周哥“,这不是乱套么?   周翔弃了烟蒂,说声:”好吧,就这样,明天开庭我一定去。“   魏星说:”八点半!“   周翔说:”我记住了。“   二十六   从魏家鸡铺出来不远,周翔见路边有公用电话,便下了车子。   他先给邢芬拨了一个电话,邢芬在电话里一听出是周翔,便高兴得叫起来, 说你跑哪儿去了?我呼了你好几次都呼不到你。周翔故意逗她,说你呼我干吗? 有事吗?邢芬说别的女人都呼你干吗?周翔沉默着不吭声。邢芬说你骗不了我, 不是吃这碗饭的你的活儿能做得那么好?周翔说可你上次没给我钱呀,邢芬说就 算我记账好了。周翔说跟你开玩笑,实话跟你说,我已经准备不干这个了,上次 在你那儿我不是告诉你了么,我在帮一个朋友弄餐馆,很快就要开张了。邢芬说 来我这儿玩玩也不行吗?我好寂寞……这儿只有我和墩布。周翔的心里一动,说 你真的想我了?邢芬说真的想你了,你来吧,你现在就来。周翔便说好吧,你准 备午饭吧,我一会儿就到。   放下电话后,周翔只觉得周身舒畅,心里漾着发泄后的甜美。他想若是别的 女人这个时候约他,他说不定就推了,可邢芬不同,他一点儿也不想她,只想干 她,发狠地干她。干她一次,他的心里就平衡一次。   他接下来拨了一个”114“,询问市文联的电话号码,那边沉默了一会儿, 旋即电脑发出声音,将一个电话号码清清晰晰重复了两遍。   周翔记住了,立马拨了这个电话号码。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周翔说我找兰 溪,那男的说兰溪不坐班,在家呢。周翔说她家有电话吗?能不能告诉我她的电 话?男的便问你是哪儿的?找她有什么事?周翔说我是北京新星出版社的,来找 她谈一本书稿的事。男的听是这事,便说你稍等,几秒钟后他说你记一下: 3257693,他像刚才114的电脑一样,将这七个阿拉伯数字重复了两遍。周翔说声” 谢谢“,放了电话。   周翔开心极了,他终于寻宝一样寻到了兰溪的电话。兰溪对他封锁得那样严 密,可是他还是得到了它。现在他可以马上将电话打到兰溪的家里,只要他愿意。 这一刻的兰溪或许正坐在写字台前伏案疾书,当然也可能正歪在床上读一本什么 闲书--作家也不可能总是在工作。不,这工夫还是最好不要打扰她,何况他要 对她说的话还需好好想一想。   这么想着,周翔离开了公用电话亭,蹬了车子去邢芬那儿。他浑身轻松,腿 脚有力,感觉天地焕然一新。他一边骑着车子,一边轻轻哼起一支流行曲。   30分钟后,他出现在邢芬的面前。邢芬正围了一条围巾在厨房里忙,她让周 翔进客厅里先坐会儿,她说她马上就完。   墩布显然认出了周翔,围着他的腿跑来跑去,忽而用牙拽拽他的裤腿,忽而 伸出舌头舔舔他的皮凉鞋的鞋面,显出了异乎寻常的亲热。   周翔将它抱起,翻过身子看了看,看见了小小的雄性的标志。他说:”是只 公狗呀!“   邢芬在厨房里说:”和你一样。“   周翔说:”和我一样,你干吗还找我呀?你找它就行了!“   两人相互挑逗着,开着心。   邢芬在厨房里忙着的工夫,周翔开了录像机,选了一部美国西部片放。   他一边抽烟,一边看录像。墩布蹲在他的脚边,也睁着一双眼睛傻看。   工夫不大,邢芬摆了桌子端上菜来。一只炸得焦黄的美国风味的炸鸡,一盘 酱牛肉,一盘青椒肉丁,一盘油菜海米。炸鸡和酱牛肉是邢芬到外边买回的现成 货,另外两道菜则是她的手艺。   她从冰箱里又取出两瓶啤酒,启了瓶盖,斟满两只玻璃茶杯。   ”来吧,咱们喝啤酒。“她招呼还在盯着电视屏幕的周翔。   周翔便掐了烟蒂,将录像的声音拧小,这样吃喝的工夫,还可以随意地瞭上 几眼。   邢芬向周翔推荐美国风味的炸鸡。她说:”你尝尝,味道不错的。“   她掰了一条鸡腿放在周翔面前的碟子里。   ”张老板这几天没来吗?“啃着炸鸡腿,周翔问。   ”他出门了,去南方了。“邢芬停了一下,说,”他出门前来过的。“   邢芬显然不想提起张老板,岔开话说:”你还没有告诉我呢,前几天你去哪 儿了?“   周翔看一眼录像(那上边的一个美国牛仔正掏出左轮手枪朝一个匪徒射击, 枪响人倒),说:”去秦皇岛了。“   ”你一个人?“   ”你说呢?“   ”陪女人去的?“   ”说对了。“   ”你不是对我说你洗手不干了么?说是在帮一个朋友开餐馆。“邢芬说。   周翔笑笑,说:”这是最后一次,回来就洗手不干了。“   邢芬说:”怪不得你变黑了,敢情是和那个小富婆天天去海里游泳吧?“   周翔说:”说得非常对,我们天天去海边玩。“他这话里多少有些气邢芬的 意思。   邢芬不再说什么,她的脸上果然现出些不悦,或者说是醋意。周翔便十分得 意。   周翔想将这幅杰作完成得更好。他说:”那个小富婆只有30多岁,长得有点 像刘晓庆,又漂亮又性感。她不怎么会游,我就托她的肚子,教她……“   邢芬的脸色有些发白。她说:”说点别的怎么样?“   周翔开心得想笑,好不容易抑制住了。   接下来两人都不再吭声,只是默默地喝啤酒,吃菜。倒也不觉怎样尴尬,因 为放着录像,两人都可以不时地将目光投到电视屏幕上。   饭后,邢芬恢复了先前的情绪,她为周翔和自己各沏了一杯茶。   西部片已经放完,邢芬关了录像机和电视机。   邢芬说:”一会儿咱们一块休息会儿,行吗?“   周翔喝着茶,笑笑。他明白”休息会儿“的含义。   他故意说:”一会儿吗?一会儿我还有事呢。“   邢芬说:”大中午的,能有什么事?“   周翔说:”餐馆还缺一个会计,约好了今天中午跟她去谈谈。“   邢芬说:”打个电话,告诉她改个时间。“   周翔说:”人家家里没有电话。“   邢芬说:”晚上去吧,就说你中午突然有件事拖住了,给她道个歉。“她用 明亮亮的可怜巴巴的眼睛望着他。   周翔说:”这样……好吗?“他又说,”我晚上再来你这儿不是一样吗?“   邢芬突然歪到他的怀里,她伸出两只光滑的胳臂,蛇一样紧紧的缠住他的身 子。她小声地昵喃般地说:”不,我就要中午,我就要现在……答应我,周翔, 行吗?“   周翔心里得意非凡,但不吭声。他想继续折磨她一会儿。他搂住她,将自己 的脸颊贴着邢芬的脸颊,一会儿,又用温热的舌尖去舔邢芬的耳垂。邢芬的欲火 就被他撩拨得愈加旺盛,她周身轻轻地抖颤。   周翔说:”好了,我得走了……“   邢芬紧紧地箍住他,没有半点松开的意思。她说:”我要你,我现在就要 你……周翔,我不让你走,我不管你什么会计不会计,我反正不让你走……“   周翔一下子来了情绪。他说:”那好吧,我就失一回约,谁让咱们相好过 呢……走吧,咱们去床上……“   第二天的早晨,周翔跟王羚打了一声招呼,说是他的一个朋友的母亲今天开 庭,他无论如何得去一下。这件事王羚多少知道点儿,便没有多问。   她说:”这几天放你假,把该办的事办办,过几天咱们餐馆开张了就忙了。 “她的意思是:这几天你还可以再自由几天,过几天餐馆开了张你就不要再到处 跑了。   为了这句话,临出门前周翔献给王羚一个几乎喘不过气来的热吻。   八点二十分,他骑车来到S市C区法院。这是一个临街的院落,院子里一幢旧 式的尖顶的四层楼,一个小礼堂,一排车库,一个宽敞的自行车棚。   院子门口分别戳着三块显赫的大牌子:   S市C区人民法院;   S市C区人民检察院;   S市C区律师事务所。   一楼属于律师事务所,二楼以及三楼的一半属于法院,三楼的另一半以及四 楼则属于检察院。   自行车棚和小礼堂三个单位公用。小礼堂大多时间闲置,只在审理大案时方 用。一般的案子只在各庭的办公室开庭,这叫做简易庭。   魏星母亲的案子虽在社会上影响颇大,但仍不属那种大案,故照例在三楼刑 庭的办公室开庭。   这是一间足有24平米的大屋,屋里的办公桌略略调整了一下:朝北的一头放 了几把椅子和凳子,算是听众席;屋子的中间孤零零置一把椅子,那是被告的位 子,届时魏星的母亲将坐在上面;和听众席相对的也就是朝南的一头并排摆了三 张桌子,三张桌子上置着几个纸板的牌子,上边分别写着”审判长“”审判员“” 陪审员“”公诉人“”书记员“的字样,这便是审判台了。   另有两把椅子放在被告席的旁边,靠着墙。那是辩护律师和证人的席位。   周翔进来的时候,屋里已经不少人了。魏星没在屋里,魏星在楼下的院里, 是魏星告诉的周翔在三楼刑庭的屋里开庭。和魏星在一起的还有一个近70岁的头 发花白的老妪,魏星告诉周翔那是他的姥姥,也就是魏星母亲的母亲 。老妪不 似她的女儿那么胖,多少有些驼背,戴一副老花镜。她的脸上蒙了一层凄苦。   一老一少所以等在楼下的院里,为的是押解犯人的囚车一到,两人好最先见 到自己的亲人,如有机会,还能说上几句话。自母亲被捕进了看守所,魏星还没 有见过她。   母子以及母女想见的场面周翔没有目睹,不过他能想像得出。他看见的是后 来的一幕,那一刻胖女人被两个女大盖帽一左一右带进了屋,魏星搀扶着他姥姥 从后边跟进来。胖女人和魏星的眼圈都红着,头发花白的老妪则一只手摘下老花 镜,另一只手不住地颤颤抖抖地抹泪。   胖女人依旧穿一身绷得紧紧的白粗布号服,滑稽得似一个杂耍的小丑。看守 所里的窝头咸菜竟然没有使她瘦下多少,只是过去的神采过去的光泽过去的有钱 人的骄傲在那张臃肿的胖脸上荡涤干净,代之而有的是暗然是悲哀是苦涩。   两个女大盖帽把她带到屋中间的那把椅子前边,随后用钥匙打开她手腕上的 铐子。   审判员示意她可以坐下后,她坐了下来。   完成了押解工作的两个年轻的女大盖帽退了出去,退到了门外,在宣布休庭 之前,她们暂时无事可做。   听众席的椅子和凳子准备得不多,因而不少人站着。周翔在这些站着的人里 忽然发现了兰溪。她怎么也来了?周翔先是有些纳闷,接着便有些担心,因了那 篇文章魏星恨死了她。如果有人告诉他这就是那个写文章的人,魏星出了这个屋 门肯定会指着她的鼻子臭骂一番。   兰溪也看见了周翔,她朝他点点头,微笑一下。那是在不便使用语言的场合 下的一种极普通的致意方式,却莫名地在周翔的心底荡起些感动。他觉得有股温 暖瞬间涌遍全身。   今天的兰溪依旧穿着周翔上次在沙锅居见过的那件藕色的前边系扣子的连衣 裙,端庄而典雅。她的头发没有扎,披散着。乌黑闪亮的头发透着青春的活力。 周翔觉得她美极了,在这间24平米的屋子里,她简直可以说是光彩照人。   周翔不由自主地挤过去,站到她的旁边。   他用细小的只有她才能听到的声音问她:”你怎么也来了?“   她说:”来看看。“声音同样细小得只有他才能听见。   这工夫审判员宣布开庭。审判员是个和周翔岁数仿佛的年轻人,宽脸盘,高 颧骨,像个蒙古种。   第二个发出声音的是一名被称之为”公诉人“的检察官,同样戴着大盖帽, 大盖帽上同样有着一枚国徽。周翔很长时间一直将检察官和法官混淆,现在总算 区分开了,衣服和大盖帽的颜色发黄的是检察官,发蓝的则是法官。这个收获使 他觉得今天没有白来。   检察官是一名女性,长脸大眼高鼻,五官端正,皮肤也算白皙,但不知为什 么,周翔觉得她一点也不可爱。她的脸上有着一种职业的酷冷。   女检察官宣读了事先草拟好的”起诉书“,胖女人的罪名是”故意伤害罪“。   ”起诉书“里称胖女人的罪行为”蓄谋已久,手段残忍“。   这工夫人们的目光就都朝证人席坐着的毁了容且又瞎了一只眼的那个年轻女 人望去,那女人的位置正好和被告席上的胖女人成丁字形,她的因疤痕累累而变 得丑陋无比的半边脸以及那只瞎了的眼睛刚好跃入人们的眼帘。周翔原是匆匆见 过那个女人一面的,今天又目睹了她的被毁了容的样子,强烈的反差令他震惊不 已。于一个女人来说,还有什么比毁容更可怕的事呢?由此去想,卖卤煮鸡的胖 女人也确有点”手段残忍“了。   魏星的父亲不知为什么没有来,或许是有意回避了。周翔原以为坐在被害人 旁边的那个瘦削的中年男人是魏星的父亲,后来轮到辩护人发言了,他才明白这 是朱律师。   审判员进行法庭调查时耽误了一些时间,反反复复询问一些细枝末节,诸如 被告是怎样认识被伤害人的,认识的时间,因何而怀恨在心,被告和其丈夫离婚 的时间,被伤害人和被告的原夫结婚时间,被告和被伤害人第一次争吵的时间地 点起因,以及后来作案的时间地点动机手段工具等等。这是固定的法律程序,所 有的这些细枝末节其实早就被记录在案,一问一答重复一遍只是给听众们听,或 者说给无形的听众们听。   胖女人背对着听众,因而无论谁都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她的声音听起来有 点疲惫,有点失真,好像不是出自周翔所熟悉的那个胖女人之口。   接下来是陪审员的询问,坐在陪审员席的是两个和魏星岁数仿佛的大学生模 样的年轻人,一个略胖,一个略瘦,略胖的戴一付近视镜,俱稚气未脱。周翔猜 他们或许就是S市哪所大学的学生。   这也是固定的法律程序,无论两个大学生询问什么或者不询问什么都无法改 变胖女人的早就内定了的刑期。   朱律师的辩护是最后的节目,瘦削的朱律师照本宣科地读着一份事先准备好 的辩护词。中国的律师某种程度上说只是一种象征性的,和电影电视上看到的西 方律师相去甚远。他们所有的才智所有的能力更多表现在没有人看见的庭下。   朱律师的辩护词主要从两点上为胖女人辩护,一是作案的动机,也就是她为 什么要用硫酸去泼那个女人,二是作案后主动投案的表现。在谈及被告作案的动 机时,朱律师做足了文章,他认为被告的行为虽然违反了法律,但事出有因,若 不因为第三者插足,若不因为被伤害人夺去了她的丈夫,她何故去伤害她?   这篇洋洋洒洒的辩护词语言流畅,逻辑性强,结构严紧,引经据典,语词之 间闪烁着律师的狡黠,甚至可以说多少带点煽动性,令听者一时忘记被告的残忍, 对她动起同情之心。   兰溪的嘴角牵动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朱律师的辩护词尚未全部读完,她 便退了出去。周翔见她走了,也马上跟了出去。   他在楼下的院子里追上了她。   ”你去哪儿?“周翔问。   ”回家“她说。   ”快中午了,如果你不反对的话,咱们一块找个地方坐会儿,“周翔说,” 我做东。“   兰溪调侃一句:”你发财了?“   周翔说:”发财不发财的,请你吃顿饭还是请得起,你说吧,去哪儿?“   兰溪说:”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还是头一次请女人吃饭吧?“   周翔有些发窘,说:”我只是……想和你聊聊……“   兰溪犹豫了一下,随后说:”那好吧,我接受你的邀请了。“   周翔的脸上转出喜色:”咱们去哪儿?要不……还是沙锅居?“他征询地望 着兰溪。   兰溪说:”好吧,就去沙锅居。“   于是双双去自行车棚推车子,朝院外走。   C区法院离沙锅居不是很远,20分钟后,两人已经面对面坐在了车厢座上。 不是上次的车厢座,上次的车厢座已经有人坐了。   正是接近中午的时候,餐馆里渐渐热闹起来。   周翔照老规矩每人一个沙锅羊杂碎,每人一碗牛肉面,另外要了两道凉菜, 三瓶啤酒。两道凉菜是:卤煮花生米和凉拌百叶。   凉菜和啤酒眨眼间就送了过来。   周翔用起子开了啤酒,将两只杯子斟满,先兰溪后自己,啤酒沫恰到好处地 溢到杯口,但不流出来。   周翔说:”咱俩先慢慢喝着,沙锅羊杂碎还得等一会儿呢!“   兰溪说:”你后来又来过这儿?“   周翔老实地回答:”来过。“   兰溪”噢“一声,笑笑,没说什么。   周翔岔开话说:”今天你怎么也去庭上了呢?“   兰溪说:”我怎么就不能去庭上呢?你不是也去了吗?“   周翔说:”我去是因为我认识那个胖女人和她的儿子。“   兰溪说:”庭上可没规定一定要有什么关系的人才能进去呀!“   周翔说:”你不知道,那个胖女人的儿子托我在打听你呢!“   兰溪说:”你告诉他你认识我了?“   周翔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能做那种事么?“他又说,”看见你的 时候我真有点担心,别有谁认识你,然后再告诉胖女人的儿子……“   兰溪说:”那又怎么样,他总不至于当着检察官和法官的面给我两下吧?“   周翔说:”可你不出屋了?到了外面人家骂你几句,你能怎样?“   兰溪一笑,说:”那是他的权力,他愿意骂就骂好了,在美国,骂总统都可 以。“   周翔不吭声了。他吃一口菜,又喝一口啤酒。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在体 验生活,对吧?“   兰溪说:”你挺聪明的。“   周翔说:”前几天我去了一趟秦皇岛,有一天没事的时候我去一家书店转了 转,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兰溪说:”你也有闲空转书店?“   周翔说:”我看见了你的《雨夜遐思》。“   兰溪喝一口啤酒,淡淡地”噢“一声。她说:”你会觉得它很没意思。“   周翔说:”恰恰相反,那天晚上我在旅馆里看它看得很晚,我觉得它很有意 思。“他又说,”读了那本书,我觉得我一下子走到了你的心里……真的,读了 那本书,我觉得我离你近了,我的文化不高,可我觉得我还是读懂了那本书…… “   兰溪岔开话说:”聊点别的吧?谈那本书有什么意思?“   这工夫服务妞儿端来了开着锅的沙锅羊杂碎。沸腾的水吱吱响着。   羊杂碎散出诱人的香味,令人谗涎欲滴。   兰溪说:”趁热吃吧。“   两人默默地吃了一会儿,彼此都不再说什么。周翔就忽然觉出了一种别扭, 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时没有,和先前的兰溪在一起时也没 有。这是一种说不出的很特殊很特殊的别扭,或者说叫做不自在。他想对她再说 些什么,可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嘴笨,感觉到了自己 的无知。   吃着羊杂碎,他抬头望她一眼,脸莫名的红了,心也莫名地有些跳。   兰溪却根本不看他,香香地吃着沙锅里的羊杂碎,间或喝一口杯中的啤酒。   沙锅羊杂碎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服务妞儿又端来了牛肉面。   半个钟头后,茶几桌上盘杯狼籍。周翔结了账,随后这双酒足饭饱的男女来 到外面。   两人相继开了车锁,推了各自的车子。   兰溪说:”谢谢你的款待,咱们……各奔东西吧。“   周翔忽然涨红了脸,说:”再……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兰溪愣了一下,随后笑笑说:”以后吧,以后我需要你的时候我会找你的。 “她又说,”中午我有午睡的习惯,我想回去睡一会儿,再见!“   她转身蹬了车子汇入熙熙攘攘的自行车流。   周翔扶着车子立在那里发呆,兰溪的骑车的背影渐去渐远,消失在他的视野 里。他的心底涌出一股无法言喻的怅惘。他弄不清今天的自己究竟怎么了。   二十七   他想一个人呆一会儿,就没有回王羚那儿,骑车子奔了属于阿云的那个秘密 地方。在那套绝对安全又绝对安静的一室一厅的屋子里,周翔美美地睡了一个午 觉,醒来的时候已是下午三点半了。   他用电热杯为自己烧了点水,沏一杯茶,旋即又点燃一支烟,这样,他一杯 茶喝完,一支烟也正好只剩了烟蒂。   从屋里出来后,他觉得精力充沛,浑身有劲。他骑车奔了附近的一家白天鹅 宾馆。S市共有宾馆20多家,档次和规格不一,思思原来住着的S市宾馆属三星级 宾馆,在S市已是塔尖。剩下的诸多宾馆虽也算得上豪华,上乘,但都够不上星 级。   昨天下午从邢芬那里出来后,周翔已经去了几家宾馆,它们是:金桥宾馆, 东小园宾馆,华龙宾馆和邮电宾馆。周翔在每家宾馆的营业室里都仔细查看了所 有这几天登记住宿的人,均不见程思思。   他想今天再去几家宾馆。   白天鹅宾馆距阿云的秘密地方只隔一条街,不过三五分钟,周翔便出现在白 天鹅宾馆登记室的窗口。   值班的是一位很秀气的妞儿,她有一双令人印象深刻的丹凤眼。   ”请问小姐,“周翔弯下身子问丹凤眼,”这几天在咱们白天鹅住宿的有一 个叫程思思的吗?“   他的脸上尽量绽出微笑,以便留给对方一个好印象。   ”男客还是女客?“丹凤眼看他一眼问。   ”是女客。“周翔说:”麻烦您查一下好吗?我找她有点急事。“   ”好吧,您稍等。“   丹凤眼打开桌上的一本厚厚的登记薄:”您再说一遍她的名字。“   ”程思思。“    丹凤眼很认真的一页一页查看,末了,她抬起头抱歉地一笑,说:”对不起, 我们这儿没有程思思。“   周翔说:”是前天或者大前天。“   丹凤眼说:”这一个礼拜的我都查过了。“   周翔愣怔了一会儿,旋即说:”那好吧,麻烦您了。“   他转身离开了营业室。   从白天鹅宾馆出来,他骑车去煦园宾馆。   正走在路上,忽听有人叫他。   周翔捏闸跳下车,寻声望去,原是住周翔家对门的邻居,一个退了休的老头 儿,姓宋。宋老头去年突然中风,半边身子不能动,住了半个月的医院,好了, 但留下些后遗症,一条腿不太听使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一瘸一拐的宋老头坚持锻炼,每天顺着马路边上的人行便道走很远的路。   周翔叫他一声”宋大伯“。他说:”宋大伯,有什么事吗?“   宋老头一瘸一拐走到他的面前,说:”周翔呀,这些日子怎么没有看见你? “   周翔说:”我出门了,去了一趟秦皇岛。“   宋老头说:”你还没有回家吧?“   周翔说:”还没呢,我昨天刚回来。“   宋老头说:”那你赶紧回家看看吧,你妈好像病着呢,我看她好几天没去学 校了……“   周翔吃一惊,说:”我妈病了?“   宋老头说:”前两天我在楼道里碰见她,看她气色不好,问她去哪儿了,她 说去医院了,不病她去医院干什么?“   周翔说:”好吧,我这就回去。“   他朝宋老头挥挥手,蹬了车子忙着朝家赶。   路上他买了些苹果香蕉以及麦乳精芝麻糊桔子汁之类的东西,鼓鼓囊囊装满 一个大塑料袋。   43岁的母亲果然病了,躺在床上,脸色腊黄。   周翔吓了一跳。他将东西放在母亲床边的床头柜上,说:”妈,你这是怎么 了?“   看见周翔,43岁的母亲不自在地一笑,脸颊稍稍红了一下,瞬间又消失了。 自那天晚上后,两人还没见过面。   母亲坐了起来,靠在床头上。她说:”我没什么,有点儿感冒……另外,我 有了……“   周翔的脑瓜一时没有转过弯来,问:”你有什么了?“   母亲说:”我怀孕了,这几天有点反应,不想吃饭,吐。“   周翔半天没吭声,只是木木地站在那里。43岁的从未生过孩子的母亲怀孕了, 要有自己的儿子或者女儿了,该为她高兴,还是该为她担忧?   周翔点燃一支烟抽。淡蓝的烟雾悠荡在母亲的屋子里。   过了一会儿,他问:”你打算怎么办?“   母亲说:”我想要孩子。“   周翔说:”你不和他离婚了?“   母亲说:”离。我一天都不想和他在一块儿。“   周翔说:”你既然想着离婚,那你就该把孩子做了去。“   母亲不吭声,似在思考着什么。   周翔又说:”除非你离了婚后不再结婚,如果想着再结婚,就坚决不能要孩 子。“   43岁的母亲离了婚后能不再结婚吗?她的性欲那么强,她会熬不住的。他想。   母亲说:”让我再想想。“   周翔问:”他知道你有了么?“   母亲说:”不知道。“   周翔说:”不知道就好,知道了还麻烦。“   母亲说:”回家住两天,好吗?“   她望着他,一脸羞愧的样子。她说:”是我不好,忘掉那天晚上的事。“   周翔抽着烟,说:”我这一阵很忙,我在帮一个朋友弄餐馆,再有几天就要 开张了。“他停了一下,又说,”我会经常回来看你的,你有什么事也可以呼我。 “   43岁的母亲就不再说什么,眼睛暗淡下来。   周翔回自己的屋看了一下,拿了几件替换的衣服,随后过来跟母亲告别。他 说:”我得走了,我还有事……怀孩子的事你自己考虑,我的意见是你尽快做了 去。“   母亲要下地送他,被他拦住了。   母亲的眼睛里转着亮闪闪的泪花,他的心一动,暗自责问自己母亲病着的时 候不留下来是不是有些不孝?母亲虽不是他的亲生母亲,可毕竟把他抚养成人, 其间倾注了她的多少心血?若不是因为那天晚上的事,他周翔如何会忘记她的养 育之恩?那天晚上的事,在他和43岁的母亲之间筑起了一道无形的高墙。他依然 承认她是母亲,依然可以叫她”妈“,但要他和她再在一个屋顶下睡觉,便觉得 那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带上了门,小跑着下了楼,仿佛害怕有人追他。   他是在座落在S市A区的商业宾馆寻见思思的,寻见思思的工夫已是傍晚。在 这之前他去了煦园宾馆和东方宾馆,加上他昨天下午去过的几家宾馆,合在一起 差不多S市的一半宾馆都留下了他的足迹。   一开始他只是在商业宾馆的营业室查到了思思的名字,但思思出去了,屋里 没有人。他便守株待兔般坐在宾馆前厅里的沙发上等,工夫不负有心人,一个钟 头后,他终于等见了从外边匆匆而归的思思。   思思看见他时,稍稍愣了一下,问他:”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周翔说:”你的事我都听说了,从秦皇岛回来后的第二天,我就去市宾馆找 你,可人家说你已经结账走了,我不相信你这么快回了香港,我有个感觉,你还 在S市,就满世界到处找你,你看,我的感觉还准吧?“   思思说:”来吧,咱们进屋里说话。“   思思的房间在307。这是一间双人的客房,和思思先前住过的市宾馆的201房 间相比,相去甚远,没有套间,没有冰箱,没有电话,彩电不是21寸的,而是14 寸的,卫生间的面积也稍小,没有每天都有人送的牙膏牙刷和香皂……     周翔问:”包房吗?“   思思说:”包房。“她又说,”凑合住,我反正住不了几天。“   周翔在沙发上坐下后,点了一支烟抽。   思思进卫生间洗了两只杯子,沏了茶。   她坐在自己的床铺上。”你到处找我,有什么事吗?“思思问。   周翔抽着烟,凝视着她。思思瘦了些,也憔悴了些,她的眼睛里闪动着疲惫 和无可奈何的愁苦。   周翔说:”我只是想看看你,陪你坐一会儿,说说话。“   思思勉强地一笑,说:”真难为你了,找了这么多地方。“   周翔说:”只要能找到,再多跑点路又算什么?“   思思说:”秦皇岛玩得好吗?“   周翔说:”挺好的,天天去海里游泳。“   思思说:”难怪你晒黑了。“   说了几句话,思思看一眼腕上的小表,说:”肚子饿了,咱们一块儿到外边 吃点饭去,商业宾馆斜对过有一家馆子很不错的,我吃过两回了。“   周翔说:”我有点儿像是来你这儿赶饭来了。“   思思说:”你这是什么话!我正想和你说说话呢。“   思思进了卫生间,解手,洗脸,化妆,几分钟后,她从里边出来,对周翔 说:”你也去洗把脸吧?“   周翔正想方便一下,便进去了,同样地解手,洗脸,只比思思少一样事:化 妆。   他从卫生间出来后,两人关了门下楼。周翔从家带出的几件替换衣服就先放 在思思的屋里。   只有几步路,两人步行着去餐馆。   正是吃饭时间,雅间满了,两人便寻了一张无人的散桌。   一个服务妞儿过来开票。   思思对周翔说:”你点吧。“   周翔说:”还是你点吧。“   思思说:”这样吧,我点三个,你点三个,凑六个,图个吉利。“   周翔想着思思一败涂地,上百万的票子打了水漂儿,不忍让她破费,便说:” 我看四个菜就可以了,六个菜咱们吃不了。“   思思说:”我今天有点儿饿了。“   她点了一凉二热,凉的是中拼,热的是虾仁黄瓜和浇汁鲤鱼。   她把手中的菜谱递给周翔,说:”该你了。“   周翔草草翻了一下,点了一个酸辣黄瓜,一个盐爆百叶,一个糖醋排骨。   酸辣黄瓜他是为思思点的。   思思又要了四瓶啤酒和两碗米饭。   周翔说:”我有两瓶啤酒足够了。“   思思说:”我今天想多喝点儿。“   周翔说:”你可是一沾酒就上脸的。“   思思说:”上脸不一定就是醉。“   周翔便不再说什么。   须臾,两道凉菜和四瓶啤酒送了过来。   周翔动手启瓶盖,倒啤酒。   两人对饮起来。   周翔说:”我昨天去过娱乐城了,见那儿封着。“   思思说:”是我要求公安局封的。“   周翔说:”这事公安局插手了吗?“   思思说:”怎么说呢?这事很复杂。在大陆,赌这件事本身就是违法的,我 不可能要求警方去追究那几个闹事的赌棍。“   思思喝一口啤酒,叹息一声,又说:”我被他们算计了,到头来吃个哑巴亏, 还声张不得。“   周翔说:”那个姓孙的一看就不地道。“   思思说:”我原来只是觉得他不可靠,但没有把他想得那么坏,我怎么也想 不到他会和那几个大赌徒勾结在一起,一块儿算计我。在香港,这样的事黑社会 才干得出。“   周翔说:”那会儿我要帮帮你就好了,可我……“   思思说:”这里没你的事,你用不着内疚。我前前后后想过这事,我的错误 是不该在这儿投资,换个地方,比如北京,我也许不会栽这么大跟头。“   周翔说:”什么地方都有这类坏蛋。“   思思说:”北京有我不少过去的同学,他们都会帮忙的,在这儿,我两眼一 抹黑。可在北京,这样的事又绝对搞不起来,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阴错阳差, 就是这么不尽人意。“一杯啤酒落肚,她的脸颊渐渐红起来。   周翔为她满上,他知道她不胜酒力,但对付两杯啤酒还是绰绰有余。   四道热菜相继端上来。餐桌上溢着扑鼻的香味。   周翔说:”吃菜!“   思思也说:”吃菜!“   两人便都伸筷子。   周翔说:”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思思说:”把几台777处理掉,然后回香港,我的老公让我回去呢。“   周翔说:”找到主儿了?“   思思说:”有一个茬儿想要,但出的价很低。他这是趁人之危,想狠狠宰我 一下呢。“   周翔说:”他看准了你急着要走,当然要宰你。“   思思不吭声了,只是喝啤酒,眨眼间,第二杯啤酒空了。   她抓起桌上的启了瓶盖的一瓶啤酒,要往自己的空杯里倒。   周翔说:”你不能再喝了,你的脸红得快成红布了。“   思思说:”我还没喝够呢,我今天要喝个够。“   说话间,她的杯子满了,溢出些白沫。   思思说:”这几天我总是想起咱们去白云岭玩得那几天,虽说那次天不作美, 下了大雨,又发了山水,可那几天我觉得痛快极了……还有,咱们在白云岭的那 片油松林里,天人合一……那是我最痛快的一次,现在我想起来骨头还会发酥…… “   周翔不由得有些紧张,环顾一眼乱哄哄的四周。思思的声音很大,不过还算 含蓄,不明真相的人不会知道她在说什么。   周翔打断她的话,说:”吃菜!“   思思说:”吃菜!“   她的筷子却没动,只是端起杯子,又往肚里倒了一大口啤酒。   她想起什么,问周翔:”你和你那朋友的馆子开张了吗?“   周翔说:”快了,再有个三五天吧。“他又说:”等开张那天,大姐去捧个 场好吗?“   思思说:”你们开张那天,如果我没走,我肯定会去的。“   她端起啤酒杯说:”来!周翔,咱们提前为你们的馆子干一杯!“   周翔说:”你表示一下就可以了,千万别干,你会喝醉的。“   思思说:”我还没醉过呢,我倒想醉一次试试。“   她一仰脖子,第三杯啤酒进了肚。   这一次周翔提前将桌上的一瓶刚刚启了瓶盖的啤酒抓在手里。他说:”你无 论如何不能再喝了,你的眼睛都有点红了呢。“   思思乞丐似的乞讨说:”我再来半杯,半杯总可以吧?“   周翔犹豫着。   思思说:”你是个好人,好男人,心眼儿好,没坏心,床上功夫也好……倒 回去二十岁,我说不定会嫁给你的。“   周翔便又一次紧张地环顾四周,思思的啤酒喝多了,嘴上没了把门的。这是 什么地方?餐馆,公共场所,众目睽睽的,说话这么放肆还了得?这酒不能再喝 下去了。   周翔招呼一个服务妞儿上饭。他想尽快结束饭局,然后好把思思送回商业宾 馆。   两碗米饭端上来后思思却说她不想吃饭了。她说她已经饱了。   她只是将杯中的少半杯啤酒倒进肚里。   周翔匆匆吃了几口饭,放了筷子。   他站起身要去结账,思思拉住了他。   她说:”是我请你……明白吗?“她站起来,还没迈步,便摇晃了一下。   周翔忙着将她按在椅子上。他说:”你喝多了,你现在不能动。我去结账, 结了账我搀你回商业宾馆。“   思思说:”也好。“   她抓过她放在桌上的坤包,要掏钱,周翔却趁机脱身,去了结账的柜台。   半分钟后,他回到思思的身边。   他吓了一跳。   思思正趴在桌边埋着头低低地啜泣,立时就有无数道箭似的目光从四面八方 射过来,射到思思的身上,也射到周翔身上。   食客们猜测着,相互小声嘀咕着什么。   这儿半刻都不能再呆了。周翔搀起思思,对她说:”咱们走吧。“   好在不过百多米,好在不过只隔一条马路,没费什么劲,周翔搀扶着思思回 了商业宾馆的307房间。   思思喝多了,但还没有醉得不成样子,至少没有一滩泥似的扶都扶不起来, 也没有哇哇的直吐。她只是受了委屈似的小声啜泣,或许女人喝醉了就是这个样 子?   周翔将思思弄上床,给她脱了鞋,又忙着进卫生间拧湿了一条毛巾,为思思 擦去脸上的泪痕。稍倾,他又沏了一杯热茶,放在思思伸手可及的床头柜上。   思思说:”周翔……你不要走……“   周翔说:”我不走。“   思思说:”我的头晕得很……“   周翔说:”我说让你少喝点,你非要喝。“   思思说:”我没醉……“   周翔说:”你睡一会儿吧,睡一会儿就好了。“   思思便闭了眼,和衣睡了。周翔轻轻给她盖上被子。旋即他也躺下来,躺在 旁边的那张空床上。他点了一支烟抽。他知道他现在不能走,就是思思没说那句 话他也不能走。   抽着烟,他想起兰溪。两人上午刚刚见过面,中午还一块儿在沙锅居吃了饭, 分手不过半天时间,他就又有点想她了。他说不清这是为什么。想起兰溪时,他 的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像是一件什么事情没有办牢靠,又像是一根断了的绳子没 有来得及将它系上。他一直等着兰溪再给他一次机会,可是仅仅是因为那次床上 的失败吗?他怎么会在她的面前感到有点别扭?那是一种从没有过的感觉。和王 羚在一起,他感受到的是一种家庭的温馨;和兰溪在一起,他感受到的是一种无 须半点遮掩的坦诚;和思思在一起,他感受到的是一种无拘无束的随意;和邢芬 在一起,他感受到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和畅快的发泄……这么想着,他的心 底蓦然亮了一下,像是滑过一道手电筒的光亮。光亮处,他看见了一个叫做爱的 东西。他爱上她了吗?这就是爱吗?   一个钟头后,思思醒了过来,去了趟卫生间。她是被尿憋醒的,若不是因为 尿,她这一觉到了天亮也未可知。   从卫生间出来,她喝了一杯热茶。头已经不晕了,啤酒的醉劲随着尿排了出 去。   看着周翔一直守在她的身边,思思十分感动。   ”我刚才真的醉了吗?“她问周翔。   ”你记得起你哭了的事吗?“周翔说,”记得起就说明你刚才没醉。“   思思说:”我刚才哭了吗?“   周翔说:”看看,你哭了你都不知道,还不承认自己醉了。“   ”那我出丑了,“思思说,”我真没用,几杯啤酒就醉了……“   周翔说:”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   思思说:”不说那事了。“   她望着他,眼睛里闪射出迷朦的渴求。她说:”咱们玩会儿好吗?“   周翔说:”只要大姐高兴。“   思思便起了床,脱去外衣,身上只剩了乳罩和裤衩,重又进了卫生间。   她说:”我得洗洗。“   立即就有淋浴的水声从卫生间传出。   哗哗的水声里,思思提高声音喊周翔。她说:”你也进来吧,咱们一块洗, 快点!“   周翔正要点一支烟抽,听见喊,就放下了。   他脱了衣服,脱得一丝不挂,然后趿一双拖鞋,去水声处寻思思。   水的温度调节得不冷不热,恰到好处。   水幕里思思的身体闪烁着水的光泽,就仿佛比往日更白净,更丰腴。   挨着思思的身体,周翔也钻进水幕里。   两人都觉得很新鲜很好玩,很刺激。   10分钟后,两人用毛巾擦干了身子,回到了屋里。   他们将战场挪到了床上,又继续上上下下的折腾了个把钟头,直至筋疲力尽。   ……   二十八   第二天的一天,周翔没有出去,帮王羚的忙。时运酒家里里外外的装修已接 近尾声,应该添置的设备也陆陆续续买了回来。三个厨师和五个服务妞儿都一一 谈好,单等开张那天来正式上班。剩下的是一些零零碎碎的临时想到的事,比如 五个服务妞儿的服装,哪儿还缺一个插销,排风扇的安装,米面油以及各种调料 的准备,等等。   近傍晚的时候,周翔在后边的办公室里给兰溪拨了一个电话,那工夫王羚为 一件什么事出去了,领班小张在前边的餐厅。   电话几乎没有怎样振铃就通了,因而周翔猜兰溪家的电话就在兰溪的写字台 上,她正在工作,电话一响她便抓了过来。当然也有可能电话在兰溪床边的床头 柜上,那么这一刻的兰溪就该在床上躺着,睡觉或者看书。可是根据现在的时间 看,后一种可能似不大,谁近傍晚了还在床上躺着?   兰溪问是谁?周翔说是我,周翔。兰溪的声音就有些变了,她说你是从哪儿 找到我的电话的?口气里有些狐疑也有些不悦。周翔说我把电话打到你的单位, 是你单位的一位先生告诉我的。兰溪说你对他怎么说的?周翔说我就说找你,他 就告诉我了。兰溪说他没问你是干什么的吗?周翔说问了。兰溪的声音便有些紧 张,追问说你怎么说的?周翔说我告诉他我是一家出版社的,找你来约稿。兰溪 说你可够聪明的呀!嘲讽的口气,但刚才的紧张没有了。   停了一下,兰溪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周翔说你晚上有事吗?要是没事我请 你去歌舞厅玩玩,新月,富康,艺海,任你挑。兰溪说对不起,晚上我有事。周 翔愣了一霎,随后说那明天呢?明天晚上怎么样?兰溪说明天晚上我也有事,旋 即她又说你还是找个别的女人吧,不是你身边有好多小富婆吗?口气里又有了嘲 讽的意思。周翔说我只想和你去,明白吗?我只想和你去。他把这句话重复了两 遍。那边沉默了一会儿,似在考虑什么。兰溪最后的回答是:不,我不想去,今 天不想去,明天也不想去,后天同样不想去。明白吗?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关 系了,我不再需要你……好吧,就这样,再见!   不等周翔再说什么,她挂了电话。   耳听着电话里的阵阵忙音,周翔痴呆了好一会儿。他只觉得一阵狂风刮过, 所有的东西都刮没了,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他放了手中一直握着的电话,坐下来,旋即点了一支烟。他浑身瘫软无力, 仿佛身上被谁抽去了一根筋。他的心里隐隐作痛,似是刚才被什么东西狠狠戳了 一下。度过25个春秋的他,刚刚在心底的角落寻到了尘封已久的那个叫做”爱 “的东西,却不想兜头一盆冷水泼他个透心凉。是的,他不缺女人,只要他愿意 他随时都可以和她们中的一个做爱。他也并不缺少女人的真心实意的爱,比如王 羚,为了他,她甚至愿意奉献一切。他当然也喜欢她,他欠她很多很多,他把她 当作他的朋友,他的大姐,可他并不爱她。这里边并不仅仅是年龄的原因,兰溪 也比他大上五六岁,要紧的是和王羚在一起时没有那种”感觉“,那种在一起时 有些脸热心跳,别别扭扭不自在的感觉,那种一旦分开便朝思幕想魂不守舍的感 觉。   晚上,他依旧住王羚那儿。吃过晚饭,看会儿电视,看电视的工夫孩子做作 业。为了不影响孩子做作业,他们将彩电挪到了他们的卧室,孩子做完了作业早 早睡了,他们也就关了电视,洗洗涮涮,做着上床的准备。   两人先是默默地抚爱,相互用手或用舌头撩拨着对方的情绪,半个钟头后, 估摸着11岁的女孩儿睡熟了,方抱颈叠股将双人床弄得嘎吱吱地震似的响,方一 个气喘吁吁一个哼哼唧唧,间或要死要活不顾一切地叫上几声。   办过事后,周翔照例躺床上抽一支烟,这一刻的王羚绵羊似的依偎在他的身 边,陶醉在尚未消失的性高潮的余波中。她的一只温温软软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 年轻而宽厚的胸脯。   ”周翔,你想什么呢?“过了一会儿,她问。   ”没想什么。“周翔说。   ”真的没想什么?“   ”真的没想什么。“周翔想了想,又说,”跟你在一起,我觉得很踏实,很 舒适……我还想什么呢?“   王羚像小猫一样用舌头舔他的粗粗的胳臂,添得他痒兮兮的。她说:”可我 怎么觉得这几天你不对劲?“   他愣了一下,说:”我挺好的,没有什么不对劲。“   王羚说:”你常常愣神,有的时候还丢三落四,你肯定有什么心事。“   周翔说:”我有什么心事?“   王羚说:”那本书是怎么回事?“   周翔说:”那本《雨夜遐思》?那是……我在天津的一家书店里买的,有一 次我去给姑姑买药,路过一家书店,弯进去转了转,看这本书是咱们S市的一位 作家写的,就买了它。“   王羚说:”是一位女作家。“   周翔说:”对……是女作家。“   王羚沉默了会儿,说:”你真的以为我相信你去了趟天津?“   ”……“周翔无语。   王羚用手继续轻轻抚摸着他的宽厚的胸脯。她说:”你出门了一个礼拜,脸 晒得那么黑,身上也晒得那么黑,只有三角裤衩那个地方是白的,我一看就明白 你去哪儿了。“   周翔说:”对不起……我是怕伤害你,所以……“   王羚说:”我本来不想说破这件事的,可我觉得这几天你不对劲,就猜想这 一定和你那次出门有关。“她又说,”你是和写这本书的女作家一块儿出去的吗? “   周翔说:”不,不是。“见王羚没吭声,他又说,”是一个女经理,她去秦 皇岛开会,一定要我陪她去,我推不开……“   周翔丢掉手中的烟蒂,转过身来,面对着王羚。这一次轮到他用手轻轻抚摸 王羚的圆滑的肩头了。   ”那个女作家叫什么?“王羚问。   ”兰溪。“周翔说,”不过写文章时她用的名字是‘小溪',’小溪‘是她 的笔名。“   王羚说:”我知道,你不是总在找S市日报上的'小溪茶座'看么?“   周翔没吭声,心想女人真是敏感细心得可以,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眼睛里。   沉默了会儿,王羚忽然问:”她多大岁数?长得漂亮吗?“   他听出了她话语里的酸味。   周翔说:”她比我大个五六岁,人嘛,一般,说不上漂亮也说不上不漂亮。 “   王羚说:”我还以为她漂亮得赛过天仙呢,要不怎么就把你给迷住了呢?“   周翔说:”我也不知道……她反正……有点儿与众不同。“   王羚说:”有什么与众不同的?不就是会编点文章?“   周翔说:”不光是会编文章。“   王羚说:”她那玩意儿好使?活的?“   周翔一笑,说:”你想哪儿去了?“   王羚说:”那怎么就把你给弄得神魂颠倒呢?“   周翔说:”我真的不知道……“   王羚说:”她对你很好,是吗?“   周翔说:”论对我好,再没有超过大姐你的了。“   王羚说:”你这不是挺明白的?“   周翔说:”我欠你的,我下辈子也还不清。“   王羚说:”我不要听这个。“过了会儿,她轻轻叹息一声,又说,”我怎么 就拴不住你的心呢?“   周翔划着火,点燃上床后的第二支烟。抽着烟,他说:”那是另一回事…… 明白吗?另一回事。“   两人都不再吭声,仿佛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完。   一支烟抽完,周翔说:”咱们睡吧。“   王羚说:”睡吧。“   数分钟后,两人都轻轻打起了鼾声。   第二天周翔照例在时运酒家忙,近中午的时候,阿云忽然呼他。   他立即拨了电话,问阿云什么事?阿云说你在忙什么?他说在忙餐馆的事, 餐馆再有一两天要开张了。阿云说中午你能出来吗?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疲惫。 周翔便有一种出了什么事的预感,他说怎么回事?阿云说中午咱们找个地方一块 吃饭,吃饭的时候我再慢慢告诉你。   接下来两人在电话上商量去哪家餐馆,周翔说要不去沙锅居吧?那儿有车厢 座,说话方便,另外沙锅羊杂碎的味儿好极了。阿云说好吧,咱们就去沙锅居。 旋即两人互道一声再见,放了电话。   王羚正在前边忙。   周翔对她说:”那个女经理出了点麻烦事,让我去一趟。“   王羚说:”不是那个女作家找你?“   周翔说:”我倒盼着是她。“   王羚说:”就是那个女作家找你,大姐也不会拦你的,你去吧。“   周翔说:”她们都知道我在弄餐馆,没有要紧事不会找我的。“   王羚说:”我知道,你去吧。“   周翔转身出去了,内心里装着一份内疚。如果王羚冲他发一通火,或者至少 现出些不满,那么他的心里还说不定少一点内疚。   他比阿云到的稍稍早些,寻了一个闲着的车厢座坐了。他已是这儿的老顾客 了,几个服务妞儿都冲他微笑。   他点了一支烟抽。   一个服务妞儿为他倒了一杯免费的茶水,以示对老主顾的优惠。   他一边抽烟,一边喝茶,一边想些闲事。   沙锅居食客盈门,若不是他早来一步,占一处车厢座,他和阿云说不定还要 站着等。   一支烟抽尽,阿云出现了。   她朝他走来时,他注意到她的气色不好,生了病的样子,脸上暗然无光,全 无往日的神采。他的心里便咯噔一下:出了什么事。   阿云坐在了他的对面,将手里拎着的包放茶几桌上,靠着墙。   ”给我一支烟,“阿云说,”我忘了带烟。“   周翔就忙着从烟盒里取出一支阿诗玛递给阿云,又忙着为她划火。随后周翔 静静地望着这位具有知识妇女气质的女经理,等着她说话。   先前为周翔提供免费茶水的服务妞儿见周翔要等的客人到了,便过来开票。   周翔照老规矩要了两个沙锅羊杂碎,两碗牛肉面,三瓶啤酒。   他对阿云说:”你点两个凉菜吧。“   阿云说:”你点吧,我随便。“   周翔便要了一个卤煮花生米和一个五香鸡杂。   服务妞儿在小本上一一记下,去了。   眨眼间,卤煮花生米和五香鸡杂和啤酒相继送了来,置于两人中间的茶几桌 上。   周翔用启子开了啤酒,斟满两杯,一杯给阿云,一杯给自己。   周翔说:”来!咱们喝。“他端起啤酒,朝对面的阿云示意一下。   阿云便也端起啤酒,但没有掐掉手中的烟。   她喝下一口,放了杯子,继续抽烟。   周翔终于有些忍不住,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阿云说:”我恐怕要让位了。“   ”让位?“周翔吃一惊,他猜到了什么,”那小子搞了你?“   阿云抽一口烟,待丝丝缕缕的淡蓝的烟雾从她的鼻孔和嘴里散尽时,她说:” 咱们在秦皇岛的事传到了公司。“淡淡的口气。   周翔愣了半晌,说:”这怎么可能?那儿没人认识咱们,尤其是你,你连身 份证都没有给他们看。“   阿云说:”会上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停了一下,她又说,”我现在说不清 这事到底是怎么传过来的,能够肯定的只有一点,想搞我的人手中有了把柄。“   周翔想起了阿云曾经说过的话,她说在中国,对于当领导的来说,可怕的错 误或者说丢掉乌沙帽的错误只有两样,一是经济事,二是男女事。   他不由地为阿云捏一把汗。他说:”是哪个混蛋吃饱了撑的,传这种闲话! 我知道了非放平了他!“   阿云说:”其实当不当这个经理对我来说没什么,不当经理我可以去搞我的 专业,我是学机电的,我这个人的性格恐怕更适合于搞专业。可是这么让人搞下 去总觉得挺窝囊……“   阿云掐熄了烟蒂,开始喝啤酒。   周翔说:”还有什么挽救的办法吗?需要我做点什么吗?“   阿云摇摇头,说:”你帮不上什么忙。“   周翔说:”你完全可以不承认这件事,反正派出所也没有怎样咱们。“   阿云说:”我当然不会承认,但这种事无论你承认或不承认人们都会相信, 一旦上上下下有了这种舆论,你还怎么在经理的位置上继续坐下去?自己就先没 了底气。“   周翔一时无语。   这工夫服务妞儿端来了热气腾腾的沙锅杂碎。   周翔说:”尝尝吧,味道不错的。“   阿云说:”那间屋子不能再用了。“   周翔明白了什么,从裤兜里摸出一串钥匙分辨了一下,摘下其中的一把,递 给阿云。   阿云又说:”我的一个大学同学,原来在北京,前两年去了海南,两口子一 块儿去的,双双受雇于一家外企,每人每月工资四五千,她早就来信想让我去那 儿看看……“   她说这话时,没拿筷子的一只手把玩着那把钥匙。   周翔说:”大姐有意去海南?“   阿云说:”我也不知道……也许吧,过些日子我想先去看看。“   周翔望着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跟我一块去,怎么样?“阿云微笑着,忽然说。   周翔愣了一下,但立即明白,阿云在和他开玩笑。她那微笑着的眼睛里分明 隐藏着一种无奈的苦涩。她这次去海南绝不同于她上次去秦皇岛,她如何有心思 带周翔一块儿去?   于是周翔笑笑说:”大姐是怕路上不安全,想找个保镖吧?这样的话我得赶 紧进武馆先学上两招。“   他也和阿云开了一个玩笑。   两人相视一笑,那种会心的笑。   阿云收起了钥匙,说:”我还没尝你推荐的羊杂碎呢。“   周翔说:”快吃吧,要凉了。“   和阿云在沙锅居分手后,周翔骑车回王羚家。刚刚拐一个弯,忽听路边有人 喊他。   周翔扭了头看,见是阿凤,匆忙捏闸下了车。   阿凤的两片厚厚的嘴唇上油亮亮的,他正用一根细细的牙签剔着牙。他的背 后是一家川菜馆,那景象分明刚刚结束了一场饭局。   肉头肉脑的阿凤朝他走来,脸上挂着些事事顺遂的得意。   周翔已有些日子没有见到他了。   ”去哪儿了?“阿凤眨着一双鼠眼问周翔。   ”和你一样,“周翔说,”喂脑袋。“   他把车子支在便道上,随后掏出烟,抽出两支,递一支给阿凤,自己嘴里衔 一支。   阿凤便赶忙丢了牙签取了身上的打火机,打着火,先点周翔的,再点自己的。   两人的嘴里鼻孔里便都冒起了烟。   ”又有小富婆请你了?“阿凤问。   ”托你的福。“周翔说。   寒暄了几句后,阿凤提起了方大款和方大款的女儿。他说:”周老弟呀周老 弟,你可把我害苦了。“   周翔问:”怎么了?“   阿凤说:”你把事情一推,二千块钱一还没事了,可把我窝在了里边,方大 款后来见了我,这个不高兴。“   周翔说:”不高兴就不高兴呗,他要是事事高兴了,别人就不高兴了。“   阿凤说:”方大款这点儿难听话!“   周翔说:”他还有什么抱屈的?我一分钱没要他的,白陪了他那个精神病女 儿这么多日子。“   阿凤说:”人家就不这么说了,人家说你占了他女儿这么多日子便宜呢!“   周翔说:”妈的!他说这种话!换了我,谁陪他的疯丫头?“   阿凤说:”算了算了,事情反正过去了,不提它了。“   周翔想知道那个年轻的女精神病人后来究竟怎样了。他问阿凤:”方大款为 他女儿找到女婿了?“   阿凤说:”上哪儿找去?人家方静就要你。“   周翔抽着烟,不响。   阿凤叹口气说:”你不去了以后,说是方静整天又是哭又是唱,反而更厉害 了,弄得方大款没法,只好又把她送进了精神病院。“他又说,”这种痴情女人 还真是少见,原来是爱她的丈夫,现在又爱你。过去常听人说谁谁爱谁谁爱得发 疯,可从来也没见谁真疯,这回我算是看见了一个真疯的。“   周翔心中挺不是滋味。他的眼前展现着那个年轻又美丽的女精神病人的胴体, 赤裸着的她美艳惊人,她的身子白嫩得仿佛可以掐出水来,她的一双乳房丰腴而 硬挺,她的小腹平坦而滑润……   他丢了手中的烟蒂,用脚狠劲碾死,碾碎。他问阿凤:”你没事吧?“   阿凤说:”这些日子你怎么不去'新月'了?我手头又有好几个小富婆。“   周翔说:”你找别人吧,我准备洗手了。“   阿凤眨着一双鼠眼,颇觉奇怪,说:”你小子这是又犯什么病呢?明摆着挣 钱的道儿,洗什么手呀?“   周翔说:”我在帮一个朋友开餐馆,顾不上了。“   阿凤说:”搂草打兔子,你就是开餐馆也误不了那事呀。“   周翔说:”我反正不打算干了。“   阿凤愣了一会儿,说:”你那朋友每月给你多少钱?“   周翔说:”很多。“   阿凤说:”你那朋友女的?“   周翔说:”女的。“   阿凤说:”我认识吗?“   周翔说:”你不认识。“   阿凤便”噢“一声,说:”是这样,我明白了。“   周翔看一眼表,说:”你没事了吧?“   阿凤说:”没事了。“   周翔说:”没事了我就走了,回去休息会儿。“   他推了车子,下了便道,朝阿凤挥一下手,说一声”再见“,一骗腿,蹬着 车子汇入川流不息的自行车流。   阿凤目送着他,万事顺遂的脸上蓦然跃上些惘然若失的神情……   第八章   二十九   时运酒家开张的那天,门前燃了六挂五百响的大地红。大地红们一律悬挂于 门前靠马路的两棵老槐树的枝杈上,噼噼啪啪鞭炮炸响时,引来了诸多围观的路 人。缭绕的硝烟久久不散,老槐树下铺了厚厚一层红的纸屑。   六个高高的花蓝分列于门前的左右,靠墙。花蓝里鲜花灿烂,绿叶红花,含 苞欲放。仔细看,鲜花是绢做的,这样可以常看常新,常开不败。   门前一个服务妞儿微笑着恭候每一个前来祝贺或者光顾的客人。服务妞儿红 裙子,白衬衫。白衬衫很短。   六挂大地红一起炸响的工夫,四个雅间里的酒宴开始了。服务妞儿们进进出 出,不断地上着菜。每上一道菜时,她们的嘴里轻轻报一声这道菜的菜名,诸如” 鱼香肉丝“,”红烧鸡翅“,”水煮肉片“,”炸腰果“,”四喜丸子“,等等。   四桌酒席全部为免费招待。单为送请柬,周翔就骑车跑了整整两天。佳宾名 单是王羚和周翔共同拟定的,工商、税务、防疫、派出所以及周围的机关、厂矿、 商场,所有今后用得着的男女,都列在了里边。四桌四十个人,两人一气列了三 十二个,剩下的八个名额,王羚交给周翔去处理。   她说:”你的朋友里,你觉得该请谁,就请谁,凑个热闹。“   王羚给了他一个做人的机会,周翔感动不已。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兰溪,接下来是思思,阿云,邢芬。他也想到了魏星,但 考虑到有兰溪,便又把他排除了。除此,他还想请他的老棋友,《健康》杂志的 吴编辑。他和吴编辑许久没见面了,自那次一块儿在新月歌舞厅玩过后,后来他 只在街上碰见过他一次,因为匆忙,当时只寒暄了几句,没有顾上好好说话。剩 下的,他想请和他关系不错的几个同学。那阵子他四处找工作的工夫,他们都不 同程度地伸出了友谊之手,尽管都没有帮成。   八个人的名单里,单是没有阿凤。周翔不想请阿凤的原因除去他不再想做陪 伴女人的事外,是他觉得他不欠阿凤什么。阿凤虽然帮过他,但他都按规矩付给 了他”皮条费“,一分都没少过。   然而,周翔反复斟酌的这八个人的名单,最终兑现的却没有几个。   他首先在兰溪那儿碰了壁。兰溪在电话上对他说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恐怕 去不了,这一阵我在写东西,很忙。周翔说捧捧场吧,占不了你很多时间的,不 过是吃顿饭,又说要是你觉得路远的话,我可以找辆车去接你。兰溪说我跟你说 过了,我很忙,我去不了。不容周翔再说什么,她冷冷说一声”再见“,放了电 话。   接着他去商业宾馆找思思,思思是答应过他的,说是只要她还在S市,她肯 定会去捧场的。他在307房间找到了思思,找到思思的工夫思思正在整理她的行 装。   看见周翔她说她正要打电话呼他。她说她明天一早去北京,然后坐飞机回香 港,她说她的一个北京的同学已经给她定好了机票。   周翔愣怔了一会儿,说:”这儿的事都处理清了?“   思思说:”处理清了。“她看见了他手中的烫金的请柬,又说,”你们的餐 馆要开张了?“   周翔说:”明天。“他又说,”我是特意来请你去捧场的。“   思思一脸的歉意。她说:”真不巧,我的机票都定好了,要不然我可以晚走 一天。“   随后是阿云,阿云那不能去找,只能打电话。电话打过去,阿云却不在,接 电话的是一个男人,问他是哪儿的,他说是市政府的,不等对方再问什么,他放 了电话。两个钟头后,他又一次给阿云拨电话,接电话的依然是那个男人,周翔 一句话都没说,听了对方的一声”喂“后,便撂了电话。   他不想打第三次了,阿云的情况不明,是不是已经被解职都很难说。退一步 说,即使她没有被解职,依了她目前的处境,估计也很难来赴席,他还是别给她 添乱的好。   这样,他最初的想法就全打乱了。邢芬他也无意去请了,她本来就是有一搭 无一搭的事。他想也好,女人索性一个都不请了,这样也省得王羚心里不舒服。   于是,周翔重新调整了属于他支配的八个人的名单,吴编辑不动,加一个魏 星,剩下的是他的过去的同学。他的同学里,好几个都做着跑业务的事,因为业 务往来,人家断不了请他们,他们也断不了请人家,吃吃喝喝的事如家常便饭。 见周翔弄起了饭馆,这几位哥们俱表示今后再有这样的事,一律领到时运酒家来。   周翔把这话告诉了王羚,王羚高兴得什么似的,说咱们餐馆有这样的哥们朋 友支持,就肯定能兴旺。   席间,周翔问魏星他母亲是不是还在看守所,魏星说不在了,判了刑的当天 就解到了山里的一个劳改队。他说他已经去看过她了,到了劳改队就允许看了。   ”她在那儿干什么活儿?“周翔问。   ”那儿有一个雨衣厂,做各种雨衣,“魏星说,”比我想像的要好,我原来 以为山里的劳改队一定是干那种敲石头的苦力活。“   周翔说:”你妈没有埋怨你没去上学吗?“   魏星说:”她当然不高兴,不高兴就不高兴呗,我也想把大学上完,可鸡铺 怎么办?她要有办法她给我指条路看看。“   周翔说:”是呀,都是没办法的事。“   和魏星寒暄了几句后,周翔又去吴编辑的身边坐了会儿。   吴编辑开他的玩笑,说:”你小子是鸟枪换炮,说发就一下子发起来了。“   周翔说:”哪儿的事,餐馆是王大姐的,我是伙计,帮忙的。“   吴编辑说:”你不用瞒我,我再蠢也分得清老板和伙计。不说别的,单冲你 把我们这些人请来坐到这张桌子跟前,你也不可能是伙计。“   周翔只好笑笑,不再分辨。   吴编辑忽然把嘴凑到他的耳朵,压低了声音说:”那个王大姐我看怪不错 的……“   周翔说:”以前我们一个厂一个车间的。“   吴编辑说:”我看出了你们之间的不寻常关系。“   周翔说:”我们有什么不寻常的?她比我大11岁。“   吴编辑说:”岁数说明不了什么,我看她总是敬着你,看你的眼光也不一 样……“   周翔只好又笑笑,不吭声。   吴编辑说:”你小子这回总算是开了窍。“   周翔岔开话,问起《健康》杂志的情况。   吴编辑说:”我这回是彻底清闲了,每天只两件事:下棋和钓鱼。“他又 说,”一个书商承包了我们的杂志,每月给我们一万,一年十二万。我每天下棋 和钓鱼,工资和奖金一分都不少,哪儿找这样的好事去?“   周翔说:”你们什么都不编了?“   吴编辑说:”什么都不编了。“他停了一下,又说,”也邪了,我们编《健 康》的时候,销不动,赔钱,可到了人家书商手里,愣是畅销,赚钱……“   吴编辑那天喝多了,喝得脸红脖子粗。   周翔的一个同学也喝多了,差点儿没有钻到桌子底下去。   四个雅间招待佳宾的同时,外边的车厢座开始对外营业,零零散散的食客络 绎不绝,到了晚上打烊结账,竟然当日收入了五百多元。   王羚喜上眉梢,说:”第一天我是没指望怎么收入的,还闹了这么多!“   周翔说:”这叫开张大吉。“他又说,”我注意了,散客对于这种车厢座都 比较满意,这说明咱们这步棋是走对了。“   王羚说:”这可是你的功劳。“   晚上收了摊回到家里,时间已不早了,周翔忙了一天,颇觉疲倦,抽一支烟, 想早点睡觉。王羚却毫无倦意,开张大吉带给她的兴奋尚未全部消失,她的脸上 依然漾着酒席上的喜庆,她的一双眼睛依然闪闪发亮。   她说:”咱俩今天应该庆贺一下。“   周翔装糊涂说:”咱们不是庆贺过了么?“   王羚说:”我是说咱俩……应该乐一乐。“   周翔说:”我好像有点累了。“   王羚说:”那好吧,累了就算了。“她的脸上立时涌上些许扫兴。   周翔觉得有点对不住王羚,便过来搂她,亲她。他说:”跟你逗着玩呢,你 弄水去吧……“   王羚说:”你真的累了就算了。“   周翔说:”真的跟你逗着玩呢!“   这么说着,他的一只手伸进了她的衣服里……   她挣脱了他,说:”我去弄水。“   10分钟后,两人相继洗涮干净,上了床。   时运酒家一天只开中餐和晚餐,没有早点,因而所有的人都不用早起,可以 稍稍睡个懒觉。   在餐馆,周翔的一个重要的任务是买菜。每天上午九点,他和配菜的厨师一 块去菜市场,厨师骑三轮,他骑自行车。厨师买菜,他付钱。说白了,是不相信 厨师。这是王羚的点子,她说这个环节如果不把严了,那咱们赚的钱就都流进厨 子的腰包了。周翔想想这话在理,如果把钱交给厨师,那就什么数都没有了,他 买回一堆东西,又没有发票,你知道他花了多少钱?肉是多少钱一斤买的?买了 多少斤?鱼是多少钱一斤买的?买了多少斤?有数吗?每天从菜里卡个三五十元 那不是太容易了?   菜买回来,周翔的事就不是太多了,愿意在餐馆里坐会儿,就在餐馆里坐会 儿,不愿在餐馆里坐,便可以出去遛达会儿。他遛达有遛达的理由:拉客户。餐 馆如果没有几个固定的经常花公款请客的客户支撑着,便不好生存。王羚深知这 一点,因而她有时看周翔在餐馆里呆着,还会故意把他往外轰。   她说:”是不是闷得慌?闷得慌就出去转转。“   去哪儿转?周翔和阿凤已经断了往来,不再接待他介绍的新的小富婆。过去 的和他发生过关系的几个女人也已经作鸟兽散,各奔东西了。卖卤煮鸡的胖女人 蹲了大狱;思思回了香港,是他把她送上的火车;阿云自那次在沙锅居和他吃过 最后一顿饭后,便再没了音讯,或许她早已去了海南;邢芬倒是时时盼着他去, 但他懒得去,除非遇了不顺心的事,恨着谁,才骑了车子跑过去,发泄般强奸般 的睡她一通。   他心里时时装着的只有一个女人:兰溪。兰溪却根本不理他。这几天,他几 乎天天给她拨一个电话。开始,兰溪还冷冷地和他寒暄几句,问他什么事,他支 支吾吾地说没什么事,他说他只是想和她说说话,兰溪说我忙着呢,我可没有闲 空和你聊天。后来,兰溪干脆连这几句冷冷的寒暄话也没有了,电话里只要一听 出是他,立即挂了电话。她自然一点也没料到一场灭顶的灾难正朝她一点一点地 走近,这场无法挽救的灾难是她最先埋下的种子,又使它一点一点地发芽,成长。 这场命中注定的灾难将在S市产生一个空前的轰动。   事情总是这样:越是容易得到的东西,越是把它看轻,把它看得很无所谓; 反之,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是想得到它,也越是把它看得很重。   洞悉世态炎凉的聪明透顶的女作家兰溪单单在周翔身上犯了一个大大的错误, 对于周翔的固执的”纠缠“,她感到恼火,乃至愤恨。她以为她已经表达得很清 楚了:她和周翔之间的关系已经结束了,她已经不再需要他。她不欠他什么。对 于周翔的服务,她已经付出了报酬。她甚至不想再见到他。她一点儿也不喜欢他, 她只是”需要“他。她需要一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男人,她可以付他钱,但 绝对不可以付他”情“。如果周翔只对她的钱感兴趣,而不是对她这个人感兴趣, 那么她肯定不会离开他。应该承认,除去最后的那次”失败“,对于周翔的服务, 她还是感到满意的。而最后的那次”失败“,正是由于他对她发生兴趣的缘故。   从周翔这方面说,在兰溪之前,他从未真正体验过什么是爱,或者说他从未 真正爱过谁,尽管他和邢芬有过近一年的”相好“,尽管他和七个女人(包括兰 溪)发生过性关系。这是一种迟到的山洪暴发式的爱,这是一种不屈不挠的不达 目的誓不罢休的爱。兰溪那边如果明白这一点并做出些让步,不再拼死拒绝他的 爱,一场灾难说不定就会避免。其实,周翔也没有一定想怎样,他并没有一个准 确的目的。比如说,他从没有想过他一定要和兰溪结婚。他觉得这是很不现实很 不现实的,兰溪的社会地位比他高出不知多少,兰溪是作家。他越是爱她,就越 不会提出这样的荒唐念头。他甚至不一定要求兰溪也爱他,正像王羚那么爱他, 他不爱王羚一样。他只求兰溪接受他的爱,或者说不再拒绝他的爱,他只求能够 经常见到她,能够经常和她在一起,说说话,吃一顿饭,玩一玩(包括做爱)。 他觉得他这点要求并不过分。只可惜,兰溪一点也不理解他,而且一点也不给他 表达这点并不过分的要求的机会。这就使得25岁的周翔陷入深深的苦恼乃至无法 自拔的痛苦之中。得不到发泄的爱在心中越积越多,迅速而可怕地膨胀起来,犹 如一场暴风雨后涨满的河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冲破堤岸。   一天的傍晚,周翔在餐馆里呆着烦闷,便又骑了车子出去遛达。他并无一定 的目的,先是逛了一家刚刚开业不久的商场,里里外外转了个遍,却没买一分钱 的东西。从商场出来,天已擦黑,眨眼间,街灯齐放光辉,种种店铺、餐馆以及 种种娱乐场所的霓虹灯也闪闪烁烁,流光溢彩,发出惑人的召唤。   路过一家歌舞厅时,他想进去转转,后来觉得时间尚早,歌舞厅的外边还看 不见停放的小轿车,自行车也没有几辆,便又放弃了。   他不知怎么就来到了沙锅居。离沙锅居的门口还很远,他便闻到了沙锅羊杂 碎的香味。这香味唤起了他的一种很亲切很温馨的回忆,这地方他是太熟悉了, 他和三个女人在这儿吃过饭,是兰溪最先领他来这儿的,是兰溪最先向他推荐的 沙锅羊杂碎。回想着他和兰溪两次在这儿吃饭的景情,周翔的心胸弥漫着一种淡 淡的甜蜜。   他一点不饿,他不想吃饭,想吃饭在时运酒家他随时都可以吃。可他还是忍 不住下了车子。   他推车上了便道,停在了沙锅居的门前,准确点说,是停在了沙锅居左边的 那扇敞亮的窗户前。窗玻璃虽是茶色的,然而因为里边灯光明亮,故诸多的男女 食客依然尽收周翔的眼底。周翔并没有意去寻找什么,他只是随便瞭上一眼。如 果一定要说他在寻找什么,那么他多半是在寻找往日的永远不会再现的欢快。   谁知这无意的随便的一眼却使他大吃一惊:他看见了兰溪。兰溪和一个年轻 的男人正脸对脸坐在一对车厢座上吃喝,中间隔一张茶几桌,茶几桌上置些零乱 的杯盘、沙锅和啤酒瓶。吃喝的内容跟周翔和兰溪在一起吃喝的内容几乎一样, 且这车厢座正是周翔和兰溪第一次来这儿吃饭时坐过的。地点一样,座位一样, 吃喝的内容也一样,稍稍差异的是陪伴兰溪的不是周翔,而是另一个比周翔稍稍 大上几岁的男人。   周翔把目光落在这个陪伴兰溪的男人的脸上。周翔在窗外站着的位置和屋里 的这双正在吃喝着的男女的位置成一条斜线,兰溪多少有些背对着周翔,看不见 她的正脸。认出兰溪完全是凭了他对她的身影的熟悉。而兰溪对面的那个男人则 多半个侧面暴露在周翔的视线里,他把他看得一清二楚。   周翔觉得在哪儿见过他。这个男人看上去中等个儿,方脸盘,微胖,肤色微 黑。在哪儿见过呢?周翔一时想不起了。他是她的同事?还是她的恋人?   周翔在窗外站得稍稍久了些,引起屋里靠窗户坐着的一双男女的注意。他便 赶快推车离开了。   他来到马路对过的一棵泡桐树下,支好车子,旋即从衣兜里摸出一支云烟衔 嘴里。他决定在这儿等一会儿,等兰溪和那个方脸盘的男人吃完饭出来。   隔一条马路,不过三二十米的距离,进进出出沙锅居的人他可以看得很清楚。 而他刚好置于这棵泡桐树的一小片阴影里,则不太为人注意,何况中间还有一条 穿梭着无数车辆和行人的马路。   骑车的路人从他身边擦过时,不时朝他望上一眼。他给人的印象是在等一个 什么约会,一个姑娘什么时候将会来到他的身边。   一支烟抽完,兰溪和那个男人还没有出来,周翔便又点燃一支烟。第二支烟 抽到一半时,兰溪和那个男人出现在沙锅居门前的光亮处,猛然间,周翔的脑中 似是划过一道闪电,他一下子记起兰溪身边的这个中等个子方脸盘的男人是谁了。 他不认识他,但知道他。他是一个和周翔没有二样的为女人提供服务的男人。周 翔在新月不止见过他一次。两人碰见时相互点点头,但并不犯话,彼此明白对方 的身份。如此说来,兰溪甩掉了周翔,又换上了他。这个方脸盘的小子成了周翔 的替补队员……   那一霎,周翔目瞪口呆,傻了似的,继之,一股不知从哪儿冒出的怒火在胸 腔翻滚起来。他的脑瓜有些发蒙,脸颊有些发烧,那景况就像是有谁当众羞辱了 他一样。   周翔在心中发狠地骂了起来,用尽了种种肮脏的词儿。他恨着谁,是兰溪? 还是充当了替补队员的这个方脸盘的男人?他说不清。   兰溪和方脸盘的男人在存车处取了各自的车子,随后双双推车下了马路,顺 着车流朝北而去。   周翔见状也匆忙推了车子,小心地避开往来的汽车,穿过马路,汇入北去的 自行车流,紧紧地跟在这双男女的后边。他们拐弯儿他也拐弯儿,他们直行他也 直行。如此这般,20分钟后,他尾随着他们来到一片生活小区的一幢六层楼前。 两人将车子支在楼下,锁好,旋即双双钻进一个楼洞口,从东边数是第四个,从 西边数是第三个。他没有再跟上去,跟上去恐怕容易被他们察觉。   这天晚上没有月亮,小区里又颇昏暗,没有路灯,周翔就极好隐蔽。他选择 了一个距那个楼道口百十米远的黑暗处,那儿刚好有一堆碎砖,他便挑了几块平 整些的,码好,制造一个临时的小凳,旋即一屁股坐了下来。   他没有抽烟。他知道若是抽烟,火星一明一灭的,老远就会让人看见这儿有 个人。   他决定在这儿等,等这双男女办完事出来。他知道这儿既不是兰溪的家,也 不可能是替补队员的家,做这种事,谁也不会把对方领进自己的家门。这儿多半 是替补队员的一个秘密窠穴,专门用来接待小富婆的,当然也可能单独属于某个 小富婆,替补队员的身上有一把钥匙,那个小富婆不用时候,他便可以用来为别 的女人服务,就像阿云借来的那套单元房一样。   于周翔来说,等待是一种痛苦,是一种折磨。他熟悉办事的全过程,他想像 得出他的替补队员正在和兰溪做着什么。他便觉得有只虫子在噬咬着他的心。他 想和兰溪做爱的如果不是这个方脸盘,而是另外的极有身份的兰溪爱着的某个男 人,那么他的心里会好受得多。他或许会酸溜溜,但肯定不会这么痛苦。兰溪拒 绝了他,而接受了另外一个分明还不如他的”鸭子“,这比当众甩他两记响亮的 耳光还要令他难堪。   爱和恨近在咫尺,可谓一双孪生兄弟。没有爱便没有恨。爱得愈深也就恨得 愈深。爱火在心底点燃的工夫,恨火也不知不觉地悄悄点燃了。无法发泄的爱火 愈燃愈旺,无法扑灭的恨火也就愈燃愈旺,它最终将冲出周翔的心底,那工夫便 是一场灾难的降临。   一个钟头后,这双发泄了欲火的男女下了楼,在黑暗中开了车锁,旋即双双 蹬了车子离开小区。   两人在小区门口的马路上分了手,兰溪朝东,替补队员朝西。   周翔毫不犹豫地跟在兰溪的后边。他并不发愁找到他的替补队员,但兰溪他 却很难找到。他想他今天无论如何要弄清楚兰溪的准确的住处。   他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不远也不近。路灯光将他的骑车的身影一会儿拉长, 一会儿又缩短。马路上汽车来来去去,夜的空气里飘荡着淡淡的汽车排出的废气 味。   15分钟后,周翔尾随着兰溪来到位于S市D区的另一个生活小区。在小区门口, 周翔分辨了一下周围的景物,以便保证下一次来这儿不致弄错。   他看准了兰溪将自己的车子推进一幢楼前的一间小房里,随后她锁了小房门, 进了一个楼门洞。这个小区的每幢楼前都有一排小房,小房的门上标着号码。每 家一间小房,专门用来放车子和乱七八糟杂物的,因而每间小房门上的号码也就 是每家单元门上的号码。   周翔跟过去,划着火柴,看清兰溪刚刚锁好的那间小房的号码是:10-2- 203。   至此,兰溪对于周翔,再没有任何秘密可言。兰溪的家是10号楼2单元203室。 记准了这几个数字,周翔转身蹬车离开了这个小区。   他在不远的马路边上看见了一个公用电话亭,便支了车子进去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是打给邢芬的。听到邢芬的声音,他问就你一个人吗?邢芬说可不就我一个 人。周翔便说那好,我一会儿过去。邢芬立时欢天喜地,说太好了,我刚才还在 想你呢。周翔说你给我准备点饭,我还没吃饭呢。邢芬说饭还不是现成的,你来 好了。周翔说给我煮碗面就行,说完挂了电话。   三十   ”怎么回事?“周翔一进门,邢芬便说,”你开着饭馆呢,怎么还到我这儿 来讨饭吃?是不是跟你那位大姐闹翻了?“玩笑的口气,里边透着些企盼什么的 猜测。   周翔黑着脸,不吭声,只是用眼睛发狠地望着邢芬,望得邢芬骤然间周身起 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的脸色怎么这么不好看?没有……生病吧?“邢芬又说。   周翔依然不吭声,走近她,猛地一下将她抱起,朝睡觉的那间屋子走。   邢芬在他的怀里挣扎了两下,说:”该死的!你把我弄疼了……“   周翔不理她,走近席梦思,狠劲将她掷到床上,犹如掷一袋粮食。席梦思的 弹簧令邢芬的身体在床垫上弹跳了两下。   邢芬说:”该死的!你不饿啦?面条我都给你做好了,在锅里呢……“   周翔像是耳朵聋了,他发着狠扒邢芬的衣服,只几下,便将邢芬扒个赤条条, 一丝不挂。旋即,又三下五除二甩掉自己的衣服。   没有10分钟,周翔身下的邢芬便快活地哼哼起来……   事毕,邢芬歪在周翔的怀里撒娇,品尝着性高潮带给她的那份甜美。她说:” 周翔,你真好……你天天来我这儿就好了……“   周翔点了一支烟抽。狂风暴雨后他觉得气顺了一些。他说:”别说傻话了, 我要是天天来这儿,张老板还不拿刀宰了我?“   邢芬说:”干吗要让他撞见呢?他白天不来这儿的……“   周翔不接她的话茬儿,只是抽烟。   ”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过了会儿,邢芬问。   ”没什么……“   ”碰着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没什么不顺心的事。“   邢芬说:”好吧,你不愿说就算了。“   周翔掐熄了烟蒂,说:”我这会儿倒有点饿了,给我盛碗面条儿去吧。“   邢芬说:”八成早坨了吧?我去再给你煮一碗。“   周翔说:”我就吃坨了的面。“   隔日的上午,周翔在时运酒家给阿凤打电话。阿凤听出周翔的声音后说怎么 着,是不是又改变主意了?周翔说我跟你打听一个人,阿凤说你说吧,打听谁? 周翔说是个男的。阿凤就在那边笑,说你小子怎么又对男的发生兴趣了?周翔说 那小子也干那事,中等个儿,方脸盘,有点胖,脸有点黑,他叫什么来着?阿凤” 噢“一声,说是老庆吧?周翔说他叫老庆?阿凤说对,老庆,又说你找他什么事? 周翔说是我的一个朋友在找他,好像为一笔什么生意。阿凤说老庆这小子还悄悄 做着生意?周翔说这年头谁不想做点生意。停了一下,他又说我怎么找到老庆, 你有他的电话吗?阿凤说那小子和你一样,只有BB机,没有电话。周翔说你告诉 我他的BB机号就行,我呼他。阿凤说声好吧,便把老庆的BB机号告诉了周翔。   老庆的BB机号是:127--356678。   周翔立即拨电话呼老庆。五分钟后,老庆回了电话,他问是谁呼我?周翔说 是我。老庆说你是谁?我怎么听不出。周翔说我是周翔,咱俩见过,在新月,但 没说过话。老庆沉默了会儿,说你找我什么事?周翔说你伺候的女人里有个叫兰 溪的?老庆说怎么了?有没有的跟你有什么关系?周翔说咱们抬头不见低头见, 都吃这碗饭的,都不容易,该相互照顾着点儿是不是?老庆说我听不明白,你有 话直说好了。周翔说那好,我实话告诉你,这个兰溪是我的,你最好离她远点儿。 那边的老庆便沉默不语。周翔停了会儿,又说你真要是缺钱花,从我这儿拿走点 儿,三百五百的,没关系的,只是别干撬墙角的损事。老庆忙说误会误会,我一 点儿也不知道兰溪已经找你了,知道的话我不会理她的……   两人相互客气了几句,老朋友似的,旋即互道一声再见,挂了电话。   这一天周翔没有出去遛达,一直守在餐馆,帮王羚的忙。   第二天上午他照例先和配菜的厨子去菜市场买菜,买过菜后他依旧不出去, 守在餐馆,帮王羚的忙。   近傍晚时,他腰间的冷寂了许久的BB机忽然叫了起来,摘下来看,BB机上显 示的号码是:3257693。他立即明白是兰溪呼他。3257693是兰溪家的电话。   他故意耽搁了会儿,好让兰溪着着急。   一刻钟后,他拨通了兰溪的电话。他问兰溪什么事,兰溪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缠着我不放,还监视我,干涉我的私生活,我问你,你有什么权力这么做?分明 恼怒的口气。周翔便知道他打给老庆的电话奏效了,心里就舒坦了几分。周翔说 我可不敢监视你,我也没有干涉你的私生活。兰溪说那你找老庆干什么来?周翔 不吭声。兰溪说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了,我不欠你什么,你 不要再纠缠我,再纠缠我我可要……后边的话她没有说出。周翔说你要怎样?你 要告公安局吗?你告去好了!你敢告吗?……   他忽然发现对方早就放了电话,话筒里传来阵阵嘲弄的忙音。   ”妈的!“他轻轻骂一声,挂上电话。   他胸中的恨火又窜了起来。他想她怎么可以这么对待我?我的话还没说完她 就放了电话!于是他重又抓起电话,厾了那几个号码,话筒里传来一遍又一遍的 振铃声,却没人接。兰溪出去了吗?还是她猜到是他打来的电话,故意不去接?   王羚出现在他的面前。她说:”你的脸色怎么不好看?“   周翔点了一支烟抽。他说:”没什么。“   王羚说:”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周翔说:”没有。“   王羚说:”你刚才好像在打电话?“   周翔说:”对……打电话。“   王羚笑笑说:”给那个写书的女作家?“   周翔抽一口烟,没说话。   王羚说:”她不理你,你很痛苦,是吗?“   周翔看她一眼,没好气地说:”你忙你的去吧,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王羚叹息一声。她说:”何苦呢?想开点儿,世上好女人有的是……“   周翔突然发起火来,提高声音说:”你烦不烦?!“他的眼睛瞪得溜圆,恶 狠狠地看着王羚。他又说,”跟你说过了,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一个人呆一会 儿……你走吧!“   王羚愣在那儿,颇惊讶颇陌生地望着周翔,不认识了似的。她的脸颊一下子 涨得通红。   她一句话都没说,转身出去了。   每天晚上,打发走了最后一位食客,结了当日的账,里里外外收拾清楚,关 了门,王羚方和周翔一起回王羚的家。王羚的新家离时运酒家不是很远,但她依 然一直骑摩托。通常都是王羚带周翔,偶尔两人倒个个儿,周翔带王羚。夜里没 有警察,没人查他有没有本子。夜里行人也少,车技差点儿也不致于出事。   因了白日里的事,这天晚上王羚就没有喊周翔,赌着气自己骑摩托一溜烟跑 了。   周翔忽然意识到自己无家可归,连个睡觉的地方也没了。他一个人坐在餐馆 的一张车厢座上,发了会儿呆,旋即点了一支烟抽。   厨子和服务妞儿们都早已下班,住在本市的回了家,不是本市的回了后边的 自己的宿舍。餐馆的前厅里只有他一个人。   当然,他并非绝对的无家可归。母亲随时都欢迎他回家,只是他不想回。王 羚那儿更是这样,别看她赌气把他扔在了餐馆,内心里她肯定暗暗盼着他骑车自 己回去。他只要一出现在她的面前,她说不定立即会投入他的怀抱。反之,如果 他今天一夜不归,那她今天夜里说不定就会通宵难眠。   他决不是成心想让王羚通宵难眠,相反,他觉得他很对不起她,他伤害了她。 他欠王羚的很多很多,他不该冲她发火,他不该那么对她。可他今天不想去她那 儿,一点儿也不想。胸中的恨火正熊熊燃烧,他的周身蓄积了一股无法发泄的蛮 力。他想打架,他想狠狠揍谁一顿,他想用刀子捅谁一刀,他想杀人……杀人这 个词儿在他的脑中一跳出,他吓了一跳。我怎么会想到要杀人?杀人是要挨枪子 儿的,是要偿命的。他对自己说。   一支烟抽完,他站了起来。他回到后边的办公室,抓起了电话。他不加思索 地厾了一串阿拉伯数字--那是邢芬的电话号码,他想如果张老板不在那儿的话, 他今天晚上就在她那儿过夜了。   电话很快通了,那边”喂“一声,却是一个低沉的男人的声音,周翔一句话 都没说,放下了电话。   他锁了办公室的门,推了自己的车子从后院的小门走了出来。路过领班小张 的屋门时,他喊一声:”小张,记着一会儿插门呀!“   小张在屋里尖声尖气地应一声。   那工夫已是近11点钟,街上的车辆和行人明显地少了。明亮的街灯显得寂寞 而无奈。S市正渐渐地沉入梦乡。   25岁的周翔骑着车子在街上悠悠地转,他神使鬼差地来到一个生活小区。这 个地方他只来过一次,而且是夜里,今天再来却毫没有费力。他只觉得冥冥中有 个什么东西在牵引着他,忽而往左,忽而往右,不知不觉中便来到了这儿。   他停在一幢楼前,抬头朝二楼的一扇窗户看,窗户是黑的,没有一点光亮。 于是他又推着车子转到这幢楼的后边,辩别了一下位置,寻到了一扇窗户。这扇 窗户亮着,向漫漫的长夜展现出一个方形的淡绿。方形的淡绿包裹在一个阳台里 边。据此周翔断定这是一套两居室的单元屋子,一间阳面一间阴面。阳面的这间, 也就是有着方形的淡绿的这间一般说应该是卧室,卧室的灯亮着,这说明她还没 有睡。周翔猜她正躺在床上看书。洗涮干净,躺到床上,入睡前翻一本喜爱的书, 什么时候眼睛乏了,昏沉沉倦意袭来,丢掉书顺手关掉床头的落地灯,便可以很 快进入梦乡,周翔这样想。当然也有可能做着另外的事,比如做爱,在这个接近 深夜的时间,一双男女在床上折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凡是这个时候亮着灯的 家里,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在做爱,周翔这样想。但兰溪似乎不大可能做着 这件事,她是单身。她结过一次婚,可是又离了。她即使寻欢也从不把男人带回 她的家,她和周翔交往是这样,她和老庆交往也是这样。可是她是不是还有另外 的男人呢?比如她深深爱着一个很有地位很体面的男人,这个男人不可能和她结 婚,他有着自己的家庭,有老婆有孩子。这样的男人她是不是把他带回家呢?   这么想着,他的周身就腾起一股燥热。他的眼前浮现出兰溪的赤裸的胴体, 她的头发乌黑、闪亮而柔韧,她的一双尚未生育过的乳房丰腴而硬挺,她的脖颈 白皙、精美得令人不忍惊动,她的下体的毛发曲卷着,乌黑而茁壮,蓬蓬松松……      那一刻,他就忽然有了一种想走近她身边的念头,这念头一经诞生,便强烈 得再也无法将它赶去。是的,他想走近她,他想和她做爱,他想把她睡得尖声叫 起来。可是,他如何走近她?   兰溪家的阳台没有封。现在许多人家的阳台都封了,这样可以将封了的阳台 当做厨房,居住面积便无形中多了几平米。兰溪没有封阳台的原因大概是她不需 要增加居住面积,另外也可能是家里没有男人的原因,那可是应该男人干的事。   周翔接着又注意到阳台里边的一扇窗户开着。天气还没冷,又没有风没有雨 的,家里如果有人一般都会打开窗户,这样室内的空气可以流通,保持新鲜。   周翔便想只要他能攀上阳台,他不就可以进入兰溪的家了吗?他不就可以走 近她的身边了吗?周翔感觉了发自心底的一阵小小的激动。   可是怎样才能攀上这二楼的阳台?暗夜里,周翔环顾一眼四周,他发现兰溪 下边的这一家在他们的屋后是圈了一个院子的,且借着一面院墙盖了一间小房。 那院子里探出一株蓬蓬勃勃的不是很高的树,因为是夜里,周翔看不清,但他猜 可能是石榴。那间小房的屋顶就在兰溪家的阳台的下边,周翔用眼估了一下两者 之间的距离,他想如果是他,踮起脚尖,踩着那小房顶,差不多能够着兰溪家的 阳台边。他想他只要能双手抓住阳台的边,他就可以攀上去。   正想着,他听见了自行车的声音。他推着车子赶快离开了那儿。一个骑车的 黑影奔了旁边的一幢楼,大概是下夜班的工人。那黑影离他还很远,可自行车转 动的声音听起来很大。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咚咚的,似是擂响一面小鼓。   那骑车的黑影进了楼,旋即复归宁静,只听得见墙角旯旮的秋虫在鸣叫。夜 已经很深,环顾四下,小区里所剩无几的亮着的窗口已相继一一隐去,隐入黑夜。   周翔推着车子围着10号楼转了一圈,又重新回到刚才的地方,抬头望去,他 发现属于兰溪的那个方形的淡绿消失了。这就是说,兰溪关了灯,睡了。用不了 多长时间,她便会进入梦乡。想到他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睡熟了的兰溪的身 边,周翔的心底便又一次涌出一阵小小的激动。   当然,眼下还不能动,他必须等她睡熟,等她进入梦乡。   他把车子支好,支在那个院墙的边上,这样他只消踩着自己的车子的后衣架, 便可毫不费力地攀上院墙,攀上依着院墙的那个小房顶。做好了这个准备工作后, 他离开了那儿,隐入不远处的一个更黑的地方。在那里,他可以看见别人,而别 人看不见他。   他在那个黑暗的地方蹲了足有一个钟头,蹲得腿都麻了。在这一个钟头的时 间里,他想了很多很多,他想他是怎样认识的兰溪,想他和兰溪每一次做爱的经 过,包括那次失败,也想他和兰溪吃过的几次饭,甚至兰溪说过的每一句话…… 当然他也想了其他的几个女人,想了王羚,想了阿云,想了思思,想了魏星的母 亲胡大姐,甚至还想了那个美丽而年轻的女精神病人。所有这些,都发生在短短 的三两个月的时间里,这短短的三两个月的经历,胜过了他二十五个寒暑的所有 经历。他的头脑被这些纷乱的来不及仔细咀嚼的经历充塞得满满的。他想他所有 的这些经历最最值得回味的是他懂得了什么是爱和什么是痛苦。他没有去想以后 的事,他也不愿去想。他可以对天发誓那一刻他的脑子里绝没有半点的杀人的念 头。他甚至没有好好想一想走近兰溪的身边后他究竟要怎样,睡了她,还是只是 坐在她的身边好好看一看她的睡熟的样子?他当时的一心的念头是等她睡熟了, 攀上小房顶,攀上阳台……   现在他开始行动了。暗夜里,他先站起来稍稍活动了一下发麻的双腿,觉得 非常自如了,方一步步朝那个院墙走去,朝他的早已支好在那里的自行车走去。   他的自行车不是那种不牢靠的单车梯,他的自行车支得稳稳的。   他小心翼翼地踩在自行车的后衣架上,伸出双手,扒在院墙的冰凉的砖上。 他用手轻轻摸了一下,没有摸到尖利的碎玻璃。刚才他蹲在那个黑暗的地方时, 他一直耽心院墙上插着碎玻璃。他知道许多人家都喜欢在院墙上插碎玻璃,为的 是阻止偷儿从墙上跳过来。   他暗自庆幸了一会儿,旋即很轻松地攀上了墙。他的心咚咚地有些跳。他想 偷儿做案时可能也是这个样子。他站直了身子,踮起脚尖,果然就双手抓住了兰 溪家的阳台。他运了运气,双手扒牢阳台的边,两臂用力弯曲,身子便悬空,便 缓缓升起。这是一个引体向上,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他的头渐渐地越过了阳台, 旋即,他猛地一用劲,身子朝上一窜,他的一只胳膊的小臂便横在了阳台上,再 一用力,他的身子又朝上一窜,一条右腿便搭在了阳台上……   不过短短的几分钟的时间,他已经稳稳地落在了兰溪家的阳台里,而且没有 弄出一点响声。他的心咚咚跳。夜很静。S市睡熟了,整个小区整幢楼都睡熟了。   他稍稍休息了一下,好使自己的心跳得平稳一些。随后,他朝阳台门摸过去, 脚下忽然”哗啦“一声,他吓得立时呆在那里,好半天没敢动。他屏住呼吸,静 静地等待着,等待兰溪在屋里问一声”谁“,等待兰溪拎了一根棍子打开阳台门 看个究竟。可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夜依旧那么静。无边的暗夜里,只听得见 楼下的哪个旯旮的秋虫在浅浅地鸣唱。   兰溪睡熟了,他想。   他蹲下身子,摸到刚才碰响的东西,是一只冰凉光滑的空罐头瓶。   这一次他变得更谨慎了,每挪一步,必用手先将脚前的地方摸一摸。他无论 如何不能再弄出些响声来,否则便会前功尽弃。   他终于摸到了阳台门,阳台门从里边插得很牢,拉不开。他便又摸到阳台门 旁边的窗户上,亮灯的那会儿,方形的淡绿就是从这儿向夜的世界展示的。   一扇窗户依旧开着。敞着窗户的地方有一道纱窗,周翔从裤兜掏出一把拴在 钥匙串上的小刀,将纱窗捅一个窟窿,旋即伸进手指去,勾开里边纱窗的插销。 纱窗里边是那层淡绿色的窗帘,纱窗是朝里开的,这样就必然遇到拉着的窗帘的 阻力。另外窗台上是不是放着什么东西?如果放着什么东西,推开纱窗的时候就 必然要碰倒它,就必然要发出声响。有一只袖珍手电就好了。周翔没有那东西。 如果这事是预先谋划好的,他肯定就会带上那东西了。但他的身上是有打火机的, 打火机打火的时候会发出微小的声音,不过他想他在室外,这点微小的响动不致 于惊动一个睡熟的人。   他到底使用了打火机。打火机的光亮使他看清楚里边的窗台,窗台上有一只 墨水瓶和一瓶胶水。看清楚墨水瓶和胶水的位置,他便又一次使用了钥匙串上的 小刀,将纱窗划破,划一个窟窿,然后伸进手去,将墨水瓶和胶水一一取出,轻 轻丢到外边的阳台上。   这个工作完成后,他开始轻轻地推纱窗,纱窗将淡绿的窗帘顶了起来……他 成功地钻了进来,落在窗帘后边的写字台上。   好一阵他没有敢动,他想适应一下自己的眼睛,屋里比外边还黑,黑得他什 么也看不见。他不得不再一次使用打火机,随着轻轻的”嗒“一声,打火机的火 苗照亮了屋里的一切。他吃了一惊,这间屋子竟然不是卧室,是书房。屋里除去 在他脚下的这张宽宽大大的写字台,尚有整整一面墙的书橱,书橱里全是书,五 颜六色的书。25岁的周翔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书,他觉得他像是来到了一个图书 馆。   一面墙的书橱的对面,是一组深绿色的真皮转角沙发,沙发的前边是一张长 长的茶几,茶几上堆些杂乱的报纸和杂志,再就是茶杯和烟灰缸。烟灰缸当然是 为来访的客人准备的,周翔这样想。   他觉得他的脚下不怎么舒服,借着打火机的光亮往下看,原来他踩着一叠铺 开的稿纸,稿纸的方格子里有着兰溪不久前写就的娟秀的字。周翔便恍然那会儿 亮着灯的工夫,兰溪正伏案工作,写着一篇叫做报告文学或者散文的什么东西。   他匆忙挪了脚,甚至用手轻轻拂了一下稿纸,拂去鞋底留在上面的浮土。   他收起了打火机,从写字台上下来,落到铺着漂亮的纯毛地毯的地上。他摸 索着朝前走,摸到了书房的门,旋即将门拉开。他朝前走两步,摸到了几乎正对 着书房门的另一道门--卧室门。   卧室门虚掩着,他将它轻轻推开,门扉的合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屋里漆黑 一团,他怕撞着什么东西,便站在那儿没有动,单是用耳朵捕捉着一种声音。他 很快捕捉到了,那是发自兰溪肺腑的轻轻而均匀的呼吸声。那声音表明兰溪对于 他的造访毫没有任何察觉,她睡得正香。她说不定正做着一个甜美的梦。   他朝着那个轻轻而均匀的呼吸声摸去,摸到靠墙角的双人席梦思的床边。根 据呼吸声的位置,他知道他现在和兰溪近在咫尺。他只要一伸手,便可以摸到她 的润滑光洁的脸,摸到她的乌黑、闪亮而柔韧的头发……他终于来到了他朝思暮 想的女人的身边,因了心底的好一阵激动,他的周身轻轻颤抖起来,仿佛骤然患 了一种什么可怕的病。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那一霎,他的头胀得好大好大。他 胸腔里的爱火愈发燃旺,发出听得见的噼噼啪啪的响声。燃旺的火焰炙烤得他灼 热难耐,他觉得他会昏厥,他觉得他会发疯……   他摸索着坐了下来,坐在了床边。双人席梦思不情愿地轻轻扭动了一下。现 在他看得见兰溪的朦胧的脸的轮廓了,她平躺着,盖着一床薄被的胸脯轻轻起伏 着。   他弯下身,将脸凑近她的正在发出均匀的呼吸的脸。他闻见了她的发香,那 股区别于王羚区别于思思区别于阿云区别于胖女人,也区别于那个美丽的女精神 病人的很奇特的发香。他看见了她的微微张开的嘴的轮廓,他觉得它正在向他发 出召唤,它说来吧来吧,我等你等得多时了……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嘴贴过去,贴在向他发出召唤的地方,他感到了 一种温热,那温热迅疾地传遍他的全身,电波一般。骤然,那轻轻的均匀的呼吸 声停止了,薄被下边的身子剧烈地扭动了一下,温热倏地离他而去。与此同时,” 啪达“一声,屋里亮了--光亮来自屋顶中央的一盏漂亮的圆形的吸顶灯。那是 一种暖色的光,光线柔和极了,因而25岁的周翔没有感到怎样刺眼。   他看了一眼发出”啪达“响声的地方,那是吸顶灯的开关,就在靠床的墙壁 上,躺着的兰溪伸手便可以够着。   醒转的兰溪没有发出喊叫,她只是将自己的一双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她的又 大又圆的眼睛里凝聚着突如其来的惊恐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茫然。   她认出了面前的这个男人是周翔。她说:”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周翔朝她微笑。他说:”兰溪,我爱你。“   兰溪眼睛里的惊恐并没有因为这句情意缠绵的话而有所减少。她重复着刚才 的话:”你……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周翔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他继续说:”兰溪,我爱你,你明白吗?我爱 你……“   他这么说着,就又俯下身去,用自己的嘴去寻找被中断了的温热……猛地,” 啪“一声清脆的响,他的一边的脸颊火辣辣地挨了一记。他愣怔了一下,望一眼 她的刚刚发泄了愤怒的手,旋即又猛然扑在她的身上,他的两只虎钳一般的手牢 牢扼住她的两只纤弱的拼死抵抗的手腕,接着,他的急风暴雨般的发疯似的吻雨 点一样落在她的脸上。她拼命躲闪着,脑袋扭来扭去。   她愤怒地骂他:”混蛋!畜牲!放开我,放开我……“   回答她的是他的固执的更加疯狂的吻。   她扯着嗓子喊叫起来:”混蛋!流氓!畜牲!放开我……“   喊叫的同时,她的整个身子都扭动起来,他想挣脱他的双手的钳制,她想将 他推下床,可是她的一切的努力都等于零,她不可能挣脱他,也不可能将他推下 床。她唯一能做到的是不顾一切的喊叫:”混蛋!流氓!畜牲!来人呀……“   宁静的深夜里,她的疯了似的喊叫显得愈发的恐怖和瘆人。他想她的左邻右 舍肯定都听见了,他想他们要不了多久就会都来砸她的门。   她的不顾一切的喊叫终于激怒了他。他突然松开她的两只手腕,两只铁钳似 的大手朝着她的美丽得不忍惊动的脖颈围拢而去,只一两秒钟,她的喊叫便被扼 死在她的喉咙里……   刚刚得到解放的两只纤弱的手去拼命掰那两把疯狂的铁钳,她的一枚长长的 指甲嵌进他的一只手背的皮肉,一缕鲜红的血丝悠悠然淌了出来……   现在是25岁的周翔在喊叫。他说:”我爱你,你明白吗?我爱你!我爱你…… “   伴随着他的喊叫,两只酷冷的铁钳在不断地用力。女人的脸先是苍白,接着 变红,最后又由红变紫,变成猪肝一般的颜色。她的一双眼睛凸出来,又大又圆, 仿佛随时都会睁出,落在床上,滚到地上。那一刻,她的两只拼死去掰那两把扼 住她喉咙的铁钳的手就渐渐地乏力,发软,最终一动不动了。   此时传来了震耳欲聋般的砸门声。   他松开了他的手。他看到她的瞪着的又大又圆的眼睛里有着他的影子。他很 满意这个结果,他的影子将永远印在她的眼眸里。   熊熊燃烧的火焰正一点一点地熄灭,他的心底流淌着无法言喻的畅美,他的 整个身子都陶醉在发泄后的酥麻中,那景况就仿佛刚刚和一个女人做完爱……   他从床上下来,下意识地用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稍稍有些凌乱的头发,然后 走出卧室,去开单元门。   ……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