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不容错失 许敏  如果我向你要一个永远,你可以给我几天?    --题记      "我想离开广州。”致颂一边扒拉着盘子里的通心粉一边发牢骚,“自 己住在这,小说的背景也在这,够恶心的。”   我就笑。广州有什么不好?人多车多城市脏乱,可是满大街的鲜花与专卖店 跳楼价销售的名牌时装鞋帽不可以缓解一点怨气吗?当然,致颂应该愤世,能写 几行字的人大抵如此。象我这类看什么都理所当然的人无法将情绪转化成文字, 把心情摊开示众。   我吮了一口橙汁,故意岔开话题:“你怎么会喜欢吃这种塑料管一样的东 西?”    "不知道。名字好听吧,通心粉,心是相通的。”致颂把叉子放下,幽幽地 望着我身后。我知道流花湖的水,必定在月光下微波荡漾了。   我继续笑。这女子的好处在于不需要别人的安慰,无论情绪多么恶劣,几句 话说过,照样会写类似“我们的影子已经站在一起,心还会远吗”这样的句子, 按300--500元/千字不等的价格卖给那些被她贬损得一文不值的“时尚杂志”。   生存成了头等大事,任何劳动都成了刑罚。致颂每个月的稿酬除去房租水电 及电话费、上网费,所剩无几。那些赠阅的刊物,因为有她的字,我偶尔会看看。 每次见她换了无数个笔名介绍这种品牌的香水,那种品牌的唇膏,我会觉得悲哀 ——无数人在这些“时尚人士”的鼓惑下去买资生堂粉饼蓝蔻睫毛油,而这些纸 上谈兵者,大约连去名牌化妆品专柜站站的勇气都没有。一支圣罗兰彩妆唇膏 300来块人民的币,还要去友谊商店买,抹一次的费用几乎等于一只盒饭。都是 满足嘴的欲望,要做选择却是不难的。   致颂让我看了一本书,也是一位“自由撰稿人”的手笔,20几万字的“砖头” 里除了男人进入女人的身体,就是女人开冰箱酒柜。男女之事数十个场景的描述 大同小异,冰箱酒柜里的陈设却颇费心机——这个品牌的啤酒,那个年代的XO, 还有些不知所谓的汽水,无不仔细罗列。致颂笑得天昏地暗:“一定是穷人乍富, 见了几支名酒也忍不住要炫耀一番。”   二    "快来救我呀!”致颂来电话时我正陪着总部派来的审计人员在北京路的大 小店铺进进出出。女人陪男人逛街并不比男人陪女人逛街有新意,我如接了圣旨 般赶紧告退。    "你千万快点啊,早就约好是我买单的....."   致颂在机场接了初次见面的网友后就近去海南城吃饭,没想到简单的几只碟 碗已经足以令她举债。   海南城地方不大,有象征意义的大白鲨在橱窗里懒懒地游着,人也很少,我 没费一点力气就看见了致颂和她旁边身穿白色T恤背对着入口的男人。   我在他们邻座坐下,叫了服务员做状点菜。致颂突然发现我似的招呼了一声: “你也来了?这么巧,一块儿吃吧。”   我走过去,倾斜了上半身去拉椅子,顺势在台布下把钱包递到她手里后坐好, 朝那男人点了点头。    "介绍一下,NET,网上的朋友。这是我苗青姐姐。”   我又点点头,为致颂的紧张莞尔——怕我抢了她的镜头,早早将我束之高阁 以示区别。事实上我对整日泡在网上的男人没有兴趣——能有许多时间独处的男 人如果不是太优秀就是太龌龊,以至于被外界遗忘了。而与个性极端的人相处, 是乏味而困顿的。    NET抬头看了我一眼,我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已经翻江倒海——天啊!该不 会是他吧?   我识趣地沉默着,灌了满肚的菊花水。致颂眉飞色舞,NET不时点头、微笑, 眼到手到地照顾着桌上的茶杯。   凭直觉我知道致颂准备爱上NET。她对高大健壮的男人情有独衷,据说有一 种“大山一般的安全感”。   我的钱包没派上用场,NET坚持“男人买单天经地义”,致颂乐得两眼发光 地频频做掏腰包状。我的心隐隐痛。    NET叫了出租车送我们回家。致颂住得近,先下了车,我突然紧张起来,而 他没有说话。   终于到了我住的地方,我仓促地说声“谢谢”后匆匆下车。    NET在付车资,没搭理我——我即刻断定他就是张言康,六年前那个用一对 亮眼睛看得人无地自容的张言康,不再怀疑。   不由自主地站在路边等他。    "去小区里走走吧。”他说。   我点点头。附近工厂的打工仔和打工妹正充分利用这户外资源,双双对对的 把所有石凳石椅坐满,我和张言康绕着小区花园走了无数圈。    "五年对一个北方男人来说真是卓有成效——我是说我已经老得让你认不出 来了。”张言康将我推回到过去。    "人家说女人比男人老得快。”我回答。    "不比了。还没七老八十呢,何必一副不堪回首的样。这几年你过得还好 吧?”    "老样子,无所谓好不好。”    "结婚了吗?”他问。    "没有。你呢?”   张言康叹了口气,告诉我他结了一次婚,妻子因为宫外孕引起大出血不治身 亡。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准备告辞回去。   没等我开口,张言康说:“广州我来过好几次。不知道你在这儿。”    "哦。我偷偷跑出来的,以前的朋友都不知道。”    "学美国人不睬历史?也是,5年,那可是制定重大发展战略目标的年限。”   我笑笑,发现话题无法继续,就说:“不早了,你回酒店吧。我也该休息 了。”    "把电话告诉我。”他很有把握地命令。   我就告诉了他,有点担心他会提出去我住的地方坐坐什么的。张言康将我的 号码录入后就道了再见,没告诉我他要去哪,怎么联系。   怎么会这样呢?我在电梯里问自己,一个淡忘了5年的人,被偶然的遇见, 却不觉得陌生,好象一直没有分开过。   三   自那晚分手后张言康再没联系过我,倒是致颂每次见了面都喜不自胜地说 NET多么有趣多么深刻多么.....几乎是言必称NET。   我有些不自然地听着、敷衍着,不太清楚自己心里想什么,只觉得有种模糊 的不愉快。   致颂22岁那天,叫我陪她去D厅。大约两三年前我对这类场所非常着迷,一 入舞池便不能自已,从天黑跳到天明也不过只需要补充点水分。去的次数一多, 这家与那家的音乐雷同,去年与今年的DJ手法相似,自家都觉得无聊起来。有些 游戏需要不断地注入新的力量,有未知者的介入才能激发参与者的兴趣——譬如 卡拉OK,唱来唱去都是那几首歌,走到哪也是那几个人,他会在哪个环节卡住你 都知道,实在乏味。    D厅里倒是每天都有新面孔,只是陌生得不愿彼此多看一眼,你的一颦一笑 都没着落,还是寂寞。应酬多的人到最后都住了脚,不是累,实在是缺乏兴致罢 了。   致颂来广州才一年多,又不出去工作,认识三五个网友也不是可以放心买醉 的,我当然不好拂逆她的意愿。   在XX门口见到致颂,我简直就没认出来——她穿了一件雪白的肚兜,黑色的 9分裤紧紧箍在身上,眼睛和嘴巴都涂成夸张的蓝色,眼角还贴了一只蝴蝶,头 发更是用彩色发胶弄得乱七八糟。    "穿成这样你也敢出门?”我忍不住地笑,递了一只小号的KENZO香水给她, 简单朴素的包装,清新淡雅的味道和彼此都没有压力的价钱,送她再合适不过。   致颂把香水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说:“有什么不敢的?我从来都只担心穿 不进去而不是穿不出来。”    "是啊,我老了,跟不上你的步伐。”    "还行,不太显老。”致颂恶作剧地白了我一眼,接着责备了一句:“你怎 么也不找点彩纸包一下让人拆起来慢一点?真没情调。”    "俗。”我拍了她一下。发现她的背上还贴着一弯蓝月亮,就在那印花的旁 边点了点,说:“够神的,怎么能够得着?”    "在楼下洗头时让小妹贴的,我照过镜子,还可以吧?”   点了一打冰镇的“百威”,没喝两口致颂已经围着吧台摇了起来。意识到今 天不可以令她失望,我朝舞池扬了一下眉毛,致颂开心地扭着挤进人群。   镁光灯照在白色上是一种难以言表的眩目,致颂象给人抽了骨头一样蜿蜒伸 展,旁边的人或嫉妒或欣赏地给她腾出了一片相对宽敞的地方,让她尽情舞蹈。 她很快引起了DJ的注意被邀请到表演台上去招摇了,我便回到座位上,也不是累, 只觉得吵而自己兴奋不起来。旋律与节奏不能感应就会成为噪音。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男人在耳边很小声也很小心地问我:“小姐戴表了 吗?”   我下意识地闪躲开,看了他一眼——是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子,穿了一身雪白, 看不清楚脸。   我摇摇头,没说话。那人弯了腰在我面前比划了个什么动作,我才反应过来 ——可怜的“小鸭子”,估计今天颗粒无收,把念头动到我这来了。可巧致颂晃 着过来要喝酒,看看他看看我,双从背后抱了我的腰悄悄说:“别理他,鸭子。”    "我知道。”   那人却不离开,致颂惊慌起来,咬着我的耳朵说:“你不能这样,我会跟致 鸣说的!”   我没说话, DJ宣布表演时间到,一男人穿了件不男不女的衣服在台上悲痛 欲绝地大喊“都是你的错,让你爱上我.....",引来一片也不知道是拥护还是喝 倒彩的尖叫。我眼皮也没抬一下,尽自朝舞池挤去。   回到住的地方已经凌晨4点。洗了澡换好衣服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打 算放点爱尔兰音乐,让风笛悠扬的倾诉令自己安静。手机响了,我很奇怪——虽 然按照公司的要求24小时开机,从来没有人在夜里12点以后早上9点以前给我打 过电话。   看了看来电显示,是个陌生的号码。    "你好。”我很平静而冰冷地接通。    "苗青。”    "怎么知道我还没睡?”眼睛出汗了,赶紧抬头。    "致颂打了我的电话。”    "说我?这么晚她和你说我什么了?”我顷刻平静下来,不复满脑空白而是 变得敏感多疑。    "没说你,她说刚和朋友从D厅回来,睡不着。”    "哦,没跟你说有只小鸭子想泡她的朋友?”屋子里开始弥漫轻柔而透明的 声音——是那支怀念故乡的曲子。    "你还有这样的经历?说说看。”张言康似乎饶有兴致!    "我没理他,让他喝我的酒还要给他500块,我多亏啊。”我莫名其妙地笑 着,又叹了口气,“真没劲,女人才300块,连这也做不到男女平等。”   张言康不惊讶不遗憾也不愤怒,只淡淡地说:“天快亮了,睡吧。”    "再见。”我迅速挂断,忍不住还是将那号码锁住,又觉得很没意思,躺在 床上大声地哭,泪水滑进脖子里异常的生硬与冰凉。   四   公司在XX路的内衣展示中心装修进入尾声,第一批驻足的“客人”竟是乘三 轮摩托而来的城管干部!   工人不怀好意地笑:“这里面可是卖女人内衣的!”    "内衣”二字说得血肉模糊。   干部们不介意,满面笑容地推门而入,要找“负责人”。我才知道商用室内 装修要报城管部门批准,违者判罚工程总造价20%以上的罚款。   牵动脸上的每一根神经把一伙人爷娘般哄着,好话说了几箩,人家直夸“小 姐嘴巴很甜,前途无量”后在玻璃门上贴了一张封条并留下通知书要我们五个工 作日内到他们的办公室“详谈”。   当天下午我就赶了去。高鸿限定展示中心一周内开张,我不敢怠慢。干部同 志们对我很热情,拉椅子、倒茶水,满脸笑容地说:“你们应该很有钱吧?报纸 上都说了,卖胸罩比卖彩电利润大。”    "没有,记者瞎说的。怎么会呢?”我努力地笑。   距离新铺开张还有三天,我往城管跑了N躺,说尽所有说得出口的好话, “违章建筑”还是不能过关,无可奈何,我把情况报到部门经理高鸿的面前: “以为自己可以解决,所以没有及时反映。”   稍微有点头脑的人都知道不必在高鸿面前撒谎,就算她低着头,也能让人觉 察那如刃的目光可以剥离所有虚掩。    "我知道了。”高鸿说了四个字。   展示中心如期开业。城管部门介绍来的中年妇女臃肿邋遢,和一班曲线玲珑 的青春女孩站在一起反差很大,高鸿叫我赶紧让那妇人学会使用收银机,最大限 度地将她隐藏。   让这些魅力四射的“新新人类”去包容与母亲同辈而缺乏母亲应有的慈爱、 尊严与智慧的女人,我对双方都感到歉疚。   小女孩们经常告状:“阿青啊,真的受不了....."   收银机那几个固定键并不比家里的微波炉洗衣机复杂,妇人花了一周时间还 是分不清子丑寅卯。   原本积极向上的团体因那妇人的介入出现了倾斜,打电话给张言康诉苦,他 说:“你着急也没用。”依然是四平八稳的语气。    "可是我有什么义务当调解办的大妈?我的任务是把那些内衣卖掉,越多越 好!”    "或者你可以找一项恰当的工作给那个女人去做,没有人是彻底的废物。”   我说不出话——张言康就是张言康,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习惯于把日常的 聊天也变得象学术讨论似的思维缜密。   再后来妇人成了我的“仓库主管”,成箱的文胸底裤堆成山,查货时只要说 出颜色和基本样式她就能迅速告知存放位置——当然,产品代码是记不住的。   到张言康打电话问我“现在处理好了没有”,展示中心再度歌舞升平。致颂 还写了一篇煽情文章介绍我们“蝶衣园”的东西“比情人更温柔,比丈夫更体 贴”,鼓吹“真正有品位的女人更在意内衣的穿着”。   五   日子恢复到波澜不惊的从前。蒙和偶尔来电话告诉说给我买了哪支股票,涨 势如何赚了多少。   世界真的太小,蒙和原是我母亲的得意门生,善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声色俱佳 地朗诵自己的作文而获得掌声。节假日蒙和负责的作文小组总在我家活动,我虽 然很不习惯那么多人故做深沉地在客厅里讨论什么段落大意中心思想,辅导结束 后端上茶几的糖果饼干却是我的最爱。初三上学期蒙家南迁广东,我母亲遗憾之 极——她原来指望蒙和中考给她抱个作文第一回来的。   蒙和到了南方后把恩师的疼爱扔得一干二尽,哪料到数年后会与师妹在一家 医疗器械销售公司重逢。当然,那时候他是区域经理而我要应聘办公室文员。   蒙和第一次请我吃饭时问:“人家讲女大十八变,怎么你好象没什么变化 的?”   他的普通话已经很不普通,“女”说成“铝”,“怎么”听起来象“芥末”。   我可是真的一点也没把他认出来,也许是当年没来得及留下印象也未可知。   母亲知道我在广州遇到蒙和,恨不能立刻将我的终生托付给他,一个劲地说: “啊,妈妈可算放心了!我早说过蒙和会有出息,我早就知道....."   我至今也没敢把他的号码告诉她,只在被追问起“你们现在怎么样”时顺带 着提提蒙和的名字,母亲零星地知道她曾经的高徒在“做自己的事情”。   我不知道什么事情是别人的,劳动在现阶段还只能是一种谋生的手段,我不 觉得推销医疗设备与专职炒股与卖内衣,有什么本质的不同。   母亲无法理解我与蒙和象没有性别的人那样和平相处,其实早些时候我也以 为他有什么企图,专等他开口就进行镇压,谁知晕晕忽忽一晃三年,我的警惕都 成了自做多情。   公司年庆,在东方宾馆搞大型推广活动,巨幅文胸广告下如潮涌动的大部分 是男人的头——公司生产部、广告部、市场调研部除文秘外一色的须眉。我暗暗 发笑,某日设计师遇见身穿自己作品的女人,怎样分辨是内衣还是穿那内衣的人 更令他心怀柔情?   高鸿带着十五岁的女儿高隽来参加活动。   高隽已经出落得起伏有致,耳朵上扎了三四个眼儿,绕了许多不明就里的饰 物,穿黑色高领的裸肩针织背心,黑色紧身长裤,黑色平底鞋,挂银灰的臀包。   我被荣幸地安排照顾高隽,假装热情地接受她不太以为然的敷衍。   发表讲话的老总迟迟未肯上台,一群人无聊地围着餐桌比赛喝水。有勇敢者 被高隽的“冷艳与前卫”打动,使劲逗她说话。小姑娘一点也不怯场,举手投足 有款有型:“我给大家出个智力题。”她说,十指随意在桌面上变换叠放的花样, “猎人和猩猩搏斗,匕首被猩猩抢了过去,猎人很害怕,猩猩很高兴,最后猩猩 还是死了。为什么?”   各式各样的答案都不对,高隽提示:“猩猩高兴了喜欢干什么?”   一女孩恍然大悟:“知道了知道了,是这样的这样的!它就死了!”边说边 手舞足蹈地拍自己的胸部。   一桌人这才真正的恍然大悟,笑得东倒西歪。我望着高隽得意的样子,心里 突然抽了一下。   席散,在宾馆门口排队打车,电话响了,是蒙和,他说:“别排了,我送你 回去。”   我很奇怪地四处找他,松了一口气——这么多人,实在是够排一阵的。   找到高鸿告别,她今日多喝了几杯,脸上“红二团”明显,声音寂寞:“你 多幸福。快去吧,别让人久等了。”   蒙和说他和几个朋友在东方宾馆吃饭,看见我在排队才给我电话的。我没说 什么,虽然已经把他的关心当成一种习惯,我还是有些感动,为着他表露关心时 那点不经意的掩饰。   喝了酒照例头疼,下意识地给张言康打电话,占线。喝完牛奶刷了牙,还是 占线。我赌气地继续打。很久,张言康叫了一声“苗青”,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 来,我憋着,不出声。迷路的孩子,起先让恐惧骇得不知所措倒还平静,突然发 现已经到了家门口,看见母亲慈爱的笑颜,第一个反应只能是号啕。    "怎么了?”张言康问。    "我打你的电话打了半天都打不通....."我听见自己哭得异常理直气壮。    "我母亲的电话。她刚刚做了个不好的梦很着急所以打电话给我看看我有什 么事没有。”    "真的吗?”    "没有男人会拿自己母亲做行骗工具。”张言康说。    "对不起吗....."我吁了口气,和他谈我们今天的推广活动谈高隽的早熟和 高鸿的落寞。说完我又问了一句:“我老和你说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你烦不烦 啊?”    "不烦。那是你生活的一部分。”    "我怕你嫌我唠叨呢。”    "我早就过了以为生活应该写意优美的年龄。以后少喝点酒,去睡吧。”    "好啊。”我恋恋不舍地挂断电话。   七   出纳去电信局交电话费,我严重超支,电话单打了长长的一条附在付款申请 单的后面叫我自己去找高鸿签字。    "你直接从我工资里扣吧。”    "不可以的,青青姐,电话费是银行统一划的帐,就算要你补钱,也得高总 签字呀。你就去和她说一声吗。”出纳把单子放在我手上,咿咿呀呀地说了一串。   高鸿看着我递过去的东西,沉吟许久说:“坐。跟我谈谈。”   我只好在她面前的椅子上坐下。    "恋爱了?我看了看,通话时间较长的几乎是同一个号码。”    "都是晚上和周末打的,没影响工作。”我申辩。    "我没责怪你,不必忙着解释。”   我有点难为情,没说话。    "我很羡慕你。其实我的理想是找个男人让我依靠,我什么都听他安排,但 是不行,愚蠢的男人不懂我,聪明的男人逃避我,害我整天张牙舞爪。当然,没 办法,我要活下去,高隽也是。”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这么伤感,只好继续沉默。    "能和你有这么多话说的男人应该不差,好好把握。这个月的单子我签了, 你不必掏钱。装个座机比较好,IP电话三毛钱一分钟,没看广告吗?”    "还是从我工资里扣吧,免得其他人有意见。其实我,应该也不是你想的那 样。别羡慕我。真的。”    "准是那男人不肯山盟海誓?感情是可以体会的。看你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还说没有。”   电话费最后还是由公司交了,座机也没装。电池没电,是我说服自己睡去的 理由,若真的安了座机,我该把电话打到什么时候?然而我实在不好意思添乱, 和张言康商量尽量少通电话。联络密度变小,他的消息格外珍贵,每每听见他在 电话那头四平八稳地叫着“苗青”,我就象小学课文中那颗埋在泥土里的种子, “喝了一口水,觉得很舒服,就把身子挺一挺....."   一直疏于联络的致颂叫我陪她去名店城买东西。我惊讶地问:“怎么了?卖 黄色小说发达了还是傍了大款?”   致颂说她要去参加一个笔会,要在一间四星级酒店面见什么名人,柜子里的 衣服太小气。我想也是,整日教唆别人讲究品牌的人穿着“白马”批发市场一二 十块钱一件的T恤、短裤不太有说服力。   逛完街就近去麦当劳,致颂说:“你今天好象有点心不在焉。”    "怎么了?”    "那么多衣服都很适合你,为什么你看也不看?”    "买多了也没意思,根本没什么机会穿。”    "嘿,我得告诉致鸣,你现在多么的适合结婚。以前你哪知道节约这两个字 怎么写啊?”   我没理她。   致颂突然叹了口气:“哎,都不知道NET见了我会怎么样。”    "你说什么?”    "其实什么狗屁笔会,我主要是想借这机会去看NET。如果他原意叫我留下 我就不回来的。到时候你也不必整天替致鸣行使监护权了。”    "他叫你去的?”    "没有。我X,那个男人...."致颂放下手中的香蕉奶昔,心情沉重地说, “我就不相信他没有七情六欲,没事就把自己说得跟神仙似的。他老拒绝我。”   我的眉头拧在了一起,问她:“那你还要去看他干什么?”    "不知道。贱吧。妈的,我才22岁,居然要象个老娘一样的担心着不小心把 他给爱累了!”致颂说着恨恨地吸了一口香蕉奶昔。   我又何尝没有问过自己太多的“为什么”?   也许感情这东西,原就没有任何理由可讲,总会在必然的情节里很偶然地遇 见某人并由此纠缠出一些故事。男人的爱情象风,来无影去无踪,他只要爱着她, 就有无穷无尽的想象力来维持彼此的感情;女人喜欢长时间地验证彼此的依赖程 度、眷恋的真假程度,她对他的感情真的是沙——在微风里浮动,随狂风飞扬, 终究是不断不断地堆积……可惜当那沙丘成型,他的想象力或许已经丧失。而她 一旦证实了自己是爱他的,再平庸的人也具备了文学创作的能力,给最平常的举 动也赋予最浪漫的意义,接着编撰出许多的情节,陶醉在不自知的欺骗中;大多 数时候女人都是被自己的谎言弄得七荤八素。   我常常为着这样的推理把自己逼到墙角,可是只要一想到他,一听到他,再 坚固的堡垒也顷刻瓦解。在那些我们互不相识和刻意彼此忘记的日子里,我的生 活何等张弛有度、条理清晰?这半年被他引出的泪水,几乎可以等同于一世的储 备——据说我自小是个乖孩子,母亲太忙,我无论寄放在乡下还是邻居家,都不 劳人操心;读书上学,虽不能名列前矛,对自己的要求和师长的期望倒也基本可 以达到,该恋爱时恋爱,到了法定年龄准备结婚……如果没有张言康,日子平平 淡淡地过了也就过了,张言康出现了,叫我意识到这许多年的坚持都在因循着他 人的安排,从来没有自问:“这是你愿意的吗?”   偏偏那引领者带你逃离家园后却不能再接近,令这背叛有了灾难的意味。   麦当劳里很意外地没有放那些轻快的曲子,BRYAN ADAMS子规啼血般唱着著 名的Everything I do--    .....    I would fight for you    I'd lie for you    Walk the wire for you    I'd die for you    you know it's true    Everything I do    I do it for you   我控制住自己,起身去洗手间搽干眼泪后催促致颂回家——无法再假装不认 识似的和致颂谈着她的NET,那个曾经极力阻止我成为她嫂子而一直被我藏在心 里的男人。   第一次见到张言康,被他深潭般的眼睛看得有些难为情,有种类似于急躁的 东西挠得脚板痒痒,隐隐觉得象是某种故事发生的预兆,而那时我连结婚的鞋子 都买好了,还能怎么样呢?偏是他的视线刚从我脸上游走,我的目光就开始奔波 起来:越过男同事的肩绕过女同事的髻,失神地找着、跟着、望着:那鼻梁、那 额头、那眉眼……   和致颂一分开我就拨通了张言康的电话:“致颂要去看你。”    "看就看呗,还能看少了什么?”    "你很得意是不是?”    "不知道你胡扯什么。”    "小姑娘爱上你了。她自己和我说的——就是刚才。”我歇斯底里地哭起来, 顾不上身边如芒的诧异眼光。    "见别人不献殷情就起了征服的念头,那是孩子气的虚荣。别告诉我你到了 广州以后智商下降得厉害。”    "你才是呢。你负数!”我又破涕为笑,心里鼓胀的嫉妒还没完全消失。   到了家,我们的电话继续。我说我将来要生个儿子,女儿太费心——长到高 隽那么大要担心她变坏,二三十岁要担心她嫁不出去,嫁出去又担心过不好;到 高鸿那样的年纪,又担心她被丈夫抛弃.....   张言康说:“社会都发展成这样了你还在扒历史的遗骨。男女的区别根本不 在生理上...."   我懒得和他争论——我常怀疑争论带来的快感比坚持真实的想法更令张言康 着迷,几乎我说什么他都反对。    "我想去看你!”想起致颂要穿了那条新裙子去看他,我突然又心乱如麻。    "还是我去看你吧。不愿意你太劳累。”    "可是你总不来。”   电话突然断了,我急着要听他的下文,换了好几块电池都是没电,气得我几 乎把它们砸碎。   八   笔会回来的致颂有些憔悴,想着也许是和张言康一起说了太多的话,我忍不 住又心乱,不愿意认真关心她,加上要收集资料准备年中总结,我和她没了见面 的机会,接到她的电话,也是三、五句讲完挂掉。   年中会议在一个僻静的山庄举行。总经理对“时间过半任务过半”计划的提 前实现大为嘉许,更增加了“大步向前”的信心。开会那十多天,所有人都沉浸 在对未来的憧憬当中,走到哪里谈的都是工作;我因为没带充电器,加上信号不 好,几乎与外界断了来往。回到广州,恍若隔世。门上的书报箱被报纸和传单塞 得几乎爆炸,致鸣的来信埋在一堆过气新闻背后:惨白的信封,漆黑的钢笔字, 不祥之兆扑面而来。我匆匆打开:    "苗青:    久违了。   思前想后给你写了这封信,致颂自杀了。   留了一张纸条给我说她无法忍受活一天痛一天的心碎感觉。可怜的孩子,她 回来那天我母亲高兴得象过年一样,看见她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我们还以为 她在广州闯荡一年已经学会照顾自己.....   这一年她经常和你在一起,我想看看是什么样的男人可以让她下这么大的决 心在手腕上划了三道?    ....."   我一下傻了眼。   六年前我原准备和致鸣结婚,鬼使神差地在一次互助交流活动中认识了张言 康,连见也没见过致鸣,张言康就断言:“苗青你不能和那人结婚,会生不如死 的。”   “为什么?”   他说:“不为什么。你提到他的时候平静得和说你们家邻居似的。24岁,如 果要和心上人结婚,应该浑身上下流淌着幸福和欢乐,你没有。”   活动结束后张言康回了他冰天雪地的老家,我用一年的时间说服致鸣我不适 合做他的妻子,却不能说服自己不管不顾地去找张言康,最后无法免俗地到了广 州。   手机在包里闷闷地响,我没有接,不知道如果是致鸣或者张言康,我该怎么 和他们共同面对致颂的死。   致颂的小说里满是见了面就与人“亲密接触”,变起心来就算男人跪在地上 也不搭理的“每周一哥”式女人,到她自己,为一个不知深浅的NET就付出了生 命,我真不知道该感慨还是悲哀。   回想起那些天她欲言又止的闪烁,莫名的内疚扎得我心疼——如果那些天我 能够听听她的倾诉,替她解去心里的疙瘩,她还会死吗?   不,我不能这样想,冥冥中总有人在掌握着一切,我根本无法替代别人做出 任何决定。   包上的感应天使不停地闪,我知道,是母亲找我。她打我的电话,只要不遇 关机,一定是打通才放手。   母亲说:“你回来看看吧,奶奶好象不行了,五叔说她整天叫你的名字。”    "好的,妈妈,我明天就去请假。”我几乎要虚脱。    "工作太累就注意休息。院里的小颂自杀了。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么没良心 呢?也不怕她妈妈哭坏身体.....青青你千万不能糊涂,外面过不好就回来,有 妈妈在,家还在.....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妈妈也活不下去了....."母亲说着 说着泣不成声。   我默默地流泪,艰难地回她:“妈妈你放心,我会好好活着。”   九   他们说逛街购物可以缓解压力,我不知道。我只是下意识地记起这个夏天我 还没买过新衣服,于是打算去买条裙子。奶奶喜欢看我扎着小辫穿裙子的模样, 尤其是那种色彩艳丽的裙子。   在天河城广场晃了很久,买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很细的吊带,面前有一大 朵牡丹沿腰部放射性展开,是那种淡淡的粉红。我没试,知道我可以穿,知道我 穿了可以得到奶奶的称赞。   奶奶身体一直不好,从我大学毕业家里就在为她准备后事,奶奶每次重病又 都有惊无险,五叔说堂屋里那口寿材每年刷一次漆,已经长高许多;五婶更担心 到奶奶百年一旦乡下取消土葬,寿材只能用来囤放粮食。   每次听见他们谈论奶奶的身后事,我都觉得象在做梦。生与死何等悲壮,怎 么可以这样具体而平淡地絮叨?现在我也该去面对,面对一个整日叫着我名字的 亲人突然从此消失的现实。   给所有要去拜望的人(包括致鸣的父母妻儿)买完礼物, 千辛万苦地回到 住处,冲凉、收拾行李。打开衣柜,衣架上挂的是深色套装,隔板上堆叠的是浅 色便服,果真“四季衣裳,两种款式”,这才意识到致颂对广州的反感不无道理 ——日子单调雷同得令人绝望。   致颂小时候很瘦,特别怕冷,冬天比别的小孩穿得都“棉”,棉衣棉裤棉鞋 棉帽,象个小企鹅似的架着胳膊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谁曾想那样鲜活的生命会在 繁华都市过着不尴不尬的日子,最后竟然自杀?   致颂生日那天我穿去舞厅的白裙子依然耀眼地堆在那儿,眼泪不自主地流下 来——她的自杀对我来讲太突然,我不知道如果没有我,张言康会不会接纳她, 我不知道她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态选择了死亡……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这城市 太拥挤人们太忙,找不到一点空间和时间来整理自己的思绪。突然觉得很渴望关 怀,哪怕有人认真地问:“你在想什么?”   城市里的寂寞灯火般辉煌,却不能将彼此黯淡的心照亮。   平静以后,我把休假申请换成了辞职报告。   报告递到高鸿手中,她对“因个人原因辞去现职”大惑不解:“能详细点 吗?”   我说:“太累,脑子太乱,家里有点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的事情。”   高鸿点点头,说:“这样吧,先按休假处理,休息好了脑子不乱了家里的事 情了结了即刻回来怎么样?”   我想想也好,估且算是高鸿对我的一种挽留与回报吧,到时候再补办手续也 不难。   姑娘们在欢送席上闹成一团,尖声唱着那些别离的歌,我的腰被她们抱来抱 去,肩膀几乎给摇散架。唱到后来,大家都在点自己拿手的歌曲在那卖弄。    "啊,你不是回家结婚吧?”高鸿突然问。    "真的不是。结婚又不可耻,为什么要偷偷摸摸?”    "话又说回来,你别太苛求。”   我苛求什么?没有。只是想找个能够彼此温暖的人在一起真实地过日子,有 没有丰厚的物质,在哪里生活等等倒在其次。在这样的年代这还不够简单吗?至 于结婚,说到底是对社会道德的一种尊重,如果那人要有某种契约才肯尽义务, 还有什么爱的必要?如果那人要变心,有一千张婚书又怎么能约束?当然,把结 婚当作一种法律手段,对维护社会的安定是有效的,我不否认。   席散归来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想着怎么和张言康说我的离开,才开机,就有 电话进来。    "苗青。”还是他,还是那样波澜不惊的语气。   我叹了一口气,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心里却有莫名的委屈。    "你怎么了?”    "我去开会那些天,你和致颂有联系吗?”我把枕头塞在背后,抵着墙在床 上坐好。    "没有,刚好单位有事,我也没什么时间上网。怎么了?”    "她自杀了。”这话说完我再也忍不住眼泪。   张言康没有说话,由着我一个劲儿哭。   哭累了,我问他:“她去找你了吗?”    "找了。见了我就要去酒吧。”   致颂几乎没喝什么就醉了,满脸满腮的眼泪,抓住张言康的胳膊一个劲问 “你爱我吗?”得到“我喜欢你的性格”的答复后,致颂质问张言康“你不爱我 为什么每天耗那么多时间陪我说话?”酒吧打烊后致颂不肯回酒店,张言康陪她 在自己的家里待了一夜。    "我太困,在沙发上睡着了。天亮醒来家里只剩下我自己。本来想打电话给 她,怕她觉得尴尬,而且我确实也回答不了她的问题。所以……一直没联系。不 过有一点很明确,我从来没有给过她任何承诺。”   我想我明白致颂自杀的动机了——这是个男人的社会,喊破喉咙也无法做到 真正的平等。爱情是一场不符合游戏规则的狩猎,谁举枪谁就要遭受猎物的种种 折磨——本来她做好一切打算要做别人的猎物,怎么知道要反串猎人?她对他的 感情还远远达不到不要自尊,偏是要她一再地表达而他不断地退避,到最后剩下 的只是失望与挫败感。张言康没有错,因为被爱而要去爱本身就是一种压迫;致 颂也没有错,很多时候能我们能够活下去的原因是因为我们相信自己还可以爱与 被爱;错的是他和她不该相逢,他们在网上交流再多,也是他按照他的思维逻辑 自说自话,她按照她的感受爱着她的想象也想象着他的爱情!也许有一天致颂总 会明了这种误解的根源并报之一笑,可是她纯洁的生命里全是非此即彼的判断, 叫她如何能承受张言康的含糊暧昧?叫她如何低下骄傲的头来面对自己的“自做 多情”?    "张言康,我要离开广州了。”我很少叫他的名字,取其中任何两个字叫起 来都觉得很肉麻,连名带姓地叫又有一种恶狠狠的意味。   几乎没让我感觉到犹豫,他说:“哦。那应该是有更好的去处了?我祝福 你。”    "你有没有不理智的时候?”我气急败坏。    "我尽量避免。”他说。似乎不想介意我的不满。    "为什么你总是这样?”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悻悻地哭喊起来,“你明 明知道我喜欢你!从六年前你用手帮我拔文件袋上的订书钉时就喜欢的!为什么 你要这样?我有那么讨厌吗?”    "你知道自己不讨厌。”张言康尽量缓和语气,降低了音量。    "那你为什么老是这样吞吞吐吐?”    "苗青,六年前我问过你愿不愿意去北方的。”    "可是……那时候你说得那么漫不经心,我凭什么相信你?”    "现在你就知道我可信?”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对这种不温不火的交 谈厌倦透了——你永远理智我永远喜怒无常,每天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我烦死 了,真的要烦死了……”这无疑是些将心裸呈的话,与我在人前温和矜持的印象 大有冲突,说出来却有意想不到的痛快淋漓!    "不要逼我,苗青。我们之间几乎没有过任何实质性的相处,我没有把握可 以给你一个什么样的未来。”张言康的话中多了一种以前我从来没体会过的矛盾 与无助。   怔了怔,我说:“你的独到见解都叫狗吃了!我有手有脚有文化有独立人格 还有储蓄,为什么一定要你给我安排什么现成的生活?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有 把明天和我共同面对的打算和决心!”   这回轮到张言康沉默,我突然意识到今天的表现太激烈,看来女人天生是做 泼妇的料,无论平时怎么斯文,只要提供恰当的场合,都会有到位的表现。不知 道是这种省悟令自己沮丧还是哭得太累,话到嘴边都成了嘟哝:“为什么不说 话?”    "不知道说什么。给我点时间,说服自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可是明天我就要走了,我奶奶家乡下很偏,手机不会有信号的。”    "真要找一个人,不愁找不到。”   我把奶奶家的地址告诉张言康,关掉电话,睡了。   十   父亲兄弟姐妹五人,只有最小的叔叔留在故乡务农。等所有子孙聚齐,奶奶 再次有惊无险,拉着我的手细细摩挲:“青青啊,你还是一个人?”   大家都笑,看来她是真的清醒,我扎着两条辫子穿着花裙子,她还是看出青 青已经不是从前的黄毛小丫。   又过了几日,奶奶起身离床,大家的假期结束,忙着回去上学上班,五叔开 着拖拉机送他们去县城搭车,奶奶站在院子里叮咛:“要注意安全啊。”   一班老小嘻哈上路,屋子里弥漫多日的死亡气息被冲淡开去。   午饭后我坐在奶奶床前和她说广州的过山车、摩天轮、妃子笑、烧鹅仔、凉 茶、咬着牙签的男人和身长腿短的女人。奶奶笑得孩子似的天真和灿烂:“吓得 眼泪都出来了还要再坐一回?真是傻子!”她是说坐过山车有瘾的人。   我被那笑感染着,开玩笑说:“就是,脑子有病。诶,奶奶,你想不想坐, 我带你去广州吧。”    "哎,下辈子了……”   这一声长叹让我浑身一激灵,心里恐惧得不得了,却还是强作轻松地继续说 着一些所谓的趣事,直到奶奶慢慢睡熟。   黄昏时奶奶醒来,突然问了一声:“小五怎么还不回来?”   五婶正好挑水回来,应了一句:“谁知道死哪去了。每次去县上都叫那些前 翘后翘的破烂货哄得团团转。”   我有点发愣,难道距故乡50里地以外已经是别样的世界?   奶奶破口大骂,骂五婶不该诅咒她的幺儿。骂着骂着开始喊五叔的乳名,一 声长似一声,哀怨凄凉。   我想不出一句安慰的话,紧张地看着她们。    "青青不哭。来,给奶奶再看看。”奶奶在床上向我招手,我正准备走近, 听见她突然恶狠狠地叫着五婶的名字:“快把我的椅子搬来!”   五婶满脸官司地从堂屋搬来一把红木靠椅,边服侍奶奶坐上去边说:“你就 少闹几句了,我去做饭给他姐吃。”   奶奶似乎有点神志不清,拉住五婶的手不说话,过了一会就开始挨个叫着子 女的名字,每个名字的后面加一句“儿啊,你在哪里?”   当晚,奶奶坐在那椅子上终止了呼唤与呼吸……   从此,我与绿竹掩映着茅屋,数十年不见变化的故乡就断了联系。纺织娘永 远在村口低吟,深夜的犬吠一如既往,玉米高粱还会在深秋的夕阳里轻轻唱,谁 还惦记扎着小辫身穿花裙子的姑娘?奶奶,这就是永别吗?   丧棚搭在村里最大的晒谷场上,巨型的煤块儿砌成火堆,就算没有棚架上临 时安插的大功率灯泡,熊熊火光也足以把黑夜照亮。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狗,那么 多孩子,那样互不干涉而又同样猖狂地穿行于火光及大人们的呵斥之间。   这与我想象的死亡场景太不一样,可是我已经无力去感受它的不同,无力去 验证我的想象。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在灵前陪哭,与吊唁者唱和着回忆奶奶的过 往,惹得旁观的女人们眼泪涟涟,我的悲伤不同于他们的悲伤,我没有泪,没有 表情,身心麻木而且没有重量……觉得自家象个孤儿,流浪在几兆光年以外的陌 生星球,双目失明,两耳失聪,冰冷绝望;只把手无助地探着、伸着,得不到任 何眷顾与回应。   众亲朋分手那天,在公社小学教书的堂弟给了我一封张言康写来的信,雪白 的A4纸上打了这样的话:    "苗青:   见信好。   你很轻易就进入了我的内心。这些年来我并没有放弃过对你的想念,我喜欢 你,但我做不到没有距离。这不是你认为的拒绝,接纳是心之低语,拥抱才是张 开双臂。   人的存在是上帝的一个恶作剧:他赋予人意识、思考的能力,区别于其他物 种,但并不给予他们真正的自由---可怕的是并不是上帝直接限制他们,而是通 过人们彼此来实现这种控制。这与羊和狼的自然法则不同。   同时人又是彼此依赖的,这种依赖在没有了共同的敌人后是尴尬的。人性的 根本弱点在于他们有太过强烈的自我意识--一切感受都以自身的存在为前提,在 这个前提下,幸福、快乐等所有的个人愉悦追求不得不限制于群体的共同利益。 冲突在人与人之间,任何关系的建立都必须符合互利原则,而是否互利,并不取 决于你是否付出了什么,而在于对方认为你能付出什么和已经付出了什么。这太 脆弱了,你知道,我们可以控制自己,但控制不了别人。   人们走到一起,是因为在走到一起的那一刻,他们认为彼此吸引。引力存在 的条件是距离,距离消失后,在一起的理由逐渐蜕变为相互妥协,并不排他的依 赖。我妥协过,但这妥协没有带来期望的快乐与幸福,而是内疚、自责和不愿审 视内心的虚伪与矫情。   我的生活慢慢地变得不真实起来——和同龄人相比,我缺乏具体的计划,缺 乏对未来有所把握的信心,相反,我的心中随时有一种走向别处的冲动,尽管这 些年以来我一直在家待着,也不知道以后会去哪里。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我越来 越象一具尸体。也许世间的行尸走肉不止我一个,但我说服不了自己漠视这种绝 望,我做不到假装不知道自己的无知与无能。   尽管你不说,我仍然可以感觉到你对未来的满怀期望。你的观点是‘幸福很 难找寻,但最终是可以找到的’,我不这样想,我认为幸福只存在于回忆之中。   我们也许不必以具体的形式靠近,不是有句话叫‘天涯若比邻’吗?   相信我,一切都会归于平静,无论你曾经怎样的挣扎过。   张言康。”   什么叫“天涯若比邻”?“当我需要拥抱的时候,你在哪里?”我见过的都 是咫尺天涯的男女!    "一切都会归于平静”?我的眼前交替闪现着致颂和奶奶的面孔,都是顷刻 间告别了这个世界,难道她们的感受没有区别?如果没有区别,活着的意义在哪 里? "没有把握可以给你一个什么样的未来”,就索性让你从未来的日子里走开?通 常男人到了一定的年纪总觉得没有一点诸如房子车子之类的实物握在手中,会很 慌张,可是,谁保证了每个人的努力都必须达到预期的目标?有人说过不能成功 的人没有幸福生活的权利? 如果真的不爱,还需要解释吗?我得去找他,生活已经千疮百孔,谁还有权让爱 伤痕累累?   我去找他。    2000年9月2日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