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狗的故事 作者：杨川 威利图懒洋洋，无精打采地伏在丽雅德餐厅的门角，夕阳的光照暖融融 地照在他瘦骨嶙峋、 斑毛脱落的身上，他已经衰老到不堪触目的程度，眯缝的 老眼流着泪，眼角凝结着脓样的黄色分泌物。 他眯缝的老眼一直注视着餐厅里，期待着有掉地的食物。他早饿得饥肠 鹿鹿，头昏眼花，幸好求食的神志尚清醒。 餐厅里除了一条条油漆剥落的桌凳腿外，便是早些时候客人们进餐时丢 下餐巾纸，空烟壳之类的垃圾。厨师和店员一溜地靠在餐厅外的墙边烤着太阳闲 聊。 没人拉下半 点可让他吃的食物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威利图早已练就了顺其自然、 耐心等待的功夫。宁肯饿一整天也绝不会悄悄溜进厨房偷取食物，他对偷食物已 经有了血淋淋的、差点儿丧命的教训。 在这人类与狗类共存的世界上有什么比失去生命更可悲呢？他不愿象其 它饿狗一样见了食物就不分场合、不讲风度地扑上去，那样常被厌恶狗类的人们 脚踢，棍棒打。为嘴伤身得不偿失又何必呢？所以他有足够的耐心和从容不迫的 质，守侯至扔下残骨剩肉的 客人们走后，才跛着腿跳上去。 威利图是一条老迈残疾而又丑陋的狗，但却是一条得了些道的狗。人有 人的生存之道，狗也有狗的生存之道，但达到威利图这种境界的狗委实还有些难 找。 人们在形容狗类与人类共处时的情景总爱用摇尾乞怜、摇头摆尾一类与 狗尾巴密不可分的词句来形容。然而得道的威利图却反行其道，一直夹着尾巴做 狗。 聪明的威利图不敢炫耀他的尾巴，他给人的印象是可怜巴巴的、温顺的， 尽管他丑陋无比、肮脏至极，可仍然能唤起一些倡导博爱、爱护动物的人类的关 怀和同情。这些人会边进餐边扔食物给他。这几乎有了狗类和人类共同进餐的殊 荣，可他从不因此而喜形于色、得意忘形，依旧用一双流泪淌浓的老眼淡漠地看 着这一切，和一类保持着距离，同时也保持了他心府深处隐藏着的尊严。 当然也有那么一些人，见到他就用厌恶和恶狠狠的目光盯着他，随后又 暴戾地对他拳打脚踢，直至他远离这些人的视线。每逢遇上这等冤枉、委屈，他 跳着、闪着尽量避开他们，然后躲在某个角落用深沉的、看透一切的坦然目光研 究着这些人。 威利图深知人类的种种心态。他看惯了人类的虚伪、张狂、无知、恶毒 和残忍。他也悟出了人类是狗类不能战胜的，尽管有人非常怕狗，但人类总能轻 而易举地把狗类消灭掉。他清楚地意识到对于人类要时时表现出贡敬、温顺、退 让。他可怜巴巴地、沉默地应付他们。甚至张嘴汪汪汪地吓唬一下踢他的人的念 头，他都早就打消了。 他已经获得了与人类相处的要领，也可以说是其它狗没有的境界。他心 里厌恶、反感人类，精神上又不得不去淡化这种认识。他生理、温饱方面则绝对 离不开人类，离不开丽雅德餐厅。 威利图自己明白，他所获得的种种认识境界，是在漫长的岁月里，经过 多少坎坷乃至付出了鲜血、残疾了身体才换到的。而这种看似平淡，简单但富有 现实功利思想的认识，是那些年轻气盛的狗们所难以接受和理解的。 想当年威利图也曾是一条充满了荣耀与自豪，集傲慢与偏见于一身的狗。 活到今天记忆里不是对荣耀和傲慢的追忆，更多的则是对过去的批判和总结。而 生命之过程就是如此之荒诞，等有了清晰明了的正确认识和足够经验时，早已老 眼昏花、丑陋无比，或者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威利图是丽雅德餐厅老板从很远的地方偷回来的。那是一个小树发绿芽 的春天，威利图和他的母亲——一条丰满、健壮的母狗散步时走散了。丽雅德餐 厅老板把他揣进了提袋，然后火车汽车地折腾了几天才来到了小镇上。从此他就 在丽雅德扎了根。 那个年代的威利图天真活泼，毛茸茸白雪般的皮毛，一幅乖巧玲珑、逗 人怜爱的模样。丽雅德的老板待他就似亲生儿子一般，不好的东西不喂他，每天 都要给他洗澡梳毛，主人像仆人一样侍候着他。他学会了翻跟头，还会象人一样 立着用两条退走路，对人拱起双脚作揖。他甚至根餐厅里每个员工握手而让那些 人欣喜若狂。他的主人常抱着他在小镇上炫耀威利图的超凡不俗，并以此为骄傲。 那个时候餐厅里上上下下的人谁也不会忘记他的一日三餐和冲澡一次。 后来威利图长成了一条健壮、威武的大狗。那会儿他总蹲在餐厅大门一 侧，抖着一身光滑漂亮的皮毛，瞪着一双雪亮而又威严的眼睛，不动声色地守候 着餐厅。如果哪条野狗胆敢窜进丽雅德餐厅觅食的话，必定带有伤肝痛心的、血 淋的伤口狼狈逃出餐厅。别说野狗，就连人他也不放在眼里。 曾经有一个衣衫褴褛、遍体肮脏的家伙在偷厨房里的烤鸭时被威利图一 口逮住。直到餐厅主人发现有贼进了厨房赶来，他才放了那人，他才放了那人舔 着满嘴咸咸的人血退到一旁。那贼眼雪亮的小偷被店里的人揍得呼天叫地，然后 象条野狗似地窜出了餐厅。主人把贼啃过一口的油光闪亮的烤鸭赏给了他。从此 他得到了一个错误的偏见：人类并不比狗类高尚，不如狗类的人也大有人在。他 常用傲视人类的目光审视着他认为不值得尊重的那一类人。 这些都是威利图生命力量最强盛时所发生的事。忠实地守在餐厅门口的 威利图，雄纠纠气昂昂的那种风度无不显示出他潇洒、倜傥的气质。小镇上的狗 们对他羡慕、崇拜，很多母狗也想跟他亲近。可威利图认为他们都是劣等种族根 本不屑一顾，任凭那些母狗挑逗、引诱，他始终矜持地傲视着她们。曾经也有些 还算健壮的公狗们想跟他挑战，想窜进餐厅觅得一点残骨剩肉，但在领略了他闪 电般的出击和锋利的爪子后，只好带着伤痛灰溜溜地走开了。 一天，小镇上出现了一条棕黄皮毛、举止优雅、性感十足的母狗，那气 质风骚、矜持的母狗所散发出的气息威利图闻所未闻。那是一个非常有钱，回乡 闲居的阔老带来的一条欧亚混血******母狗。 每天傍晚，那母狗昂着藐视一切的头，迈着矜持的欧州方步，目不斜视 地在小镇街上走过。她的主人腆着肥肚跟在母狗身后，从街头走到街尾。威利图 做梦也没有想到过这世上还会有比他高贵、比他更有气质的狗。他由嫉妒变得敌 视。特别是每次她从丽雅德餐厅门口经过时总是对威利图视而不见，这刺伤了他 的自尊，也激发了他天性好斗的本能。 终于他壮着胆，迈着阴沉的步子跟上阔老，又追上母狗。他用寒闪闪的 目光逼视着母狗，想看看她在他锐利的目光下如何颤抖或者怎样狼狈逃窜。他要 用他的气质彻底打垮这头傲慢的、无视他存在的母狗。 当母狗看清了和她并肩而行的公狗时，惊讶之余不免赞叹起威利图健壮、 倜傥和潇洒的男子汉气慨，并且对自己的高度近视表示遗憾；末了连连对威利图 发出友好、爱慕的气息，并用鼻子亲呢地吻了吻他。当原来那种视而不见的误会 消除后，威利图愣傻了，待他被母狗吻得猛然省悟后灵魂都差点出了窃，他兴奋 地围着母狗颠狂不已，哼哼唧唧、语无伦次地对她表示了爱慕。 狗类的爱情远不如人类那么浪漫、婉转、含蓄。一旦味儿相投便直接相 邀，当夜他们便在母狗窝里嬉戏、调情乃至造爱。这一来威利图才知道，这美高 贵的母狗生活待遇实在与其身份悬殊太大，狗盆里尽是发臭的剩饭，连油星子都 没有一点，那狗窝更是风雨不遮地寒酸。想不到越有钱的人越吝啬，威利图决心 帮助她改善生活。 仲夏夜，蝉鸣唧唧，威利图勇敢地叼起一只烤鸭，跑到母狗那简陋而又 令他舒心、掉魂的狗窝。他们共进夜餐，餐毕便是缠绵的亲吻、舔抚……他们的 爱情如火如荼。 丽雅德餐厅老板终于发现，厨房里每天都要丢失一只烤鸭。当他守伏在 餐厅里抓贼时，威利图从墙角洞里钻进了餐厅。老板万万没有想到，是他最信任、 最引以为荣的威利图所为。他眼睁睁地看着大摇大摆的威利图跳上案板，伸长脖 子将挂在铁钩上的烤鸭逮下来，又循墙角洞的来路起溜。愤怒的主人提着棍子跳 起来堵住威利图劈头盖脑一顿乱打，打得威利图满厨房乱窜。惊惶中威利图一脚 踏进了火炉上熬着的肉汤里，疼得他满地打滚、哀嚎不已。愤怒的主人早不念及 他平日给他带来的荣耀和好处，依旧疯狂地对他乱揍一气，直至主人累得气喘吁 吁，威利图奄奄一息。 从此威利图落下了残疾，外在气质、风度随之尽失，剩下的是伤痛和反 省的心。每日跛着腿在餐厅里觅桌下的食物，主人再不对他有什么特殊的优待， 甚至改用拳脚跟他打照呼，要么冷不防一板凳扫开碍脚步的他。 人类的俗语对狗类也有相同的作用，什么祸不单行、福不双至等等。令 威利图气急攻心双眼昏花流脓的是那条曾为之倾慕、爱恋，付出了伤残代价的母 狗见他变得那么丑陋之后，就对他不哼不哈冷若冰霜了。 每当母狗随阔姥出来散步时，无论威利图怎样去亲近她、嗅她，对她摇 尾乞怜，她都无支于衷，不理不睬。威利图眼流脓，心流血，眼看母狗怀着自己 的种却不屑一顾地把他晾在一边。在这种种残酷的现实中，威利图悟出了道道， 只有他的主人才是终生的依托、衣食的父母。什么这些狗那些狗，其本性都是为 争夺食物而自相残杀的互不讲狗道的动物。于是他下定决心把这一切怨恨和气愤 埋进心里让它淡化。他要寻求机会让他的主人回心转意，他要在人类面前讨回原 有的尊敬和友好。 机会终于来了。 一外又脏又臭的小子，先是伸长脖子伸出又细又黑的手向餐厅里进食的 人们乞讨，尔后他发现了厨房里的烤鸭，一双轱辘直转的亮眼直瞟着那些令人流 涎的东西。威利图期待的就是这种事发生，他默默地用冷眼观察那小子。 那些进食的、衣冠楚楚的人们对小子的乞讨充耳不闻，或愤愤地瞪着 眼让他滚，没有半点同情、怜悯。那小子磨磨蹭蹭地挪到了烤鸭架旁。那时厨房 里的人正忙得自顾不暇，除了威利图谁也没发现那小子正摘了只烤鸭，飞快地塞 进怀里转身便走。威利图跛着脚一跃横在餐厅中间拦住那小子，用锋利的牙齿咬 住了他的腿拼命把他往主人那儿拖。那小子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咬吓得惊叫连声， 把餐厅里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 一阵唏嘘，噪动，人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了。餐厅老板从那小子怀里揪 出了烤鸭。这回威利图是下了狠咬住那小子的，地下到处是血。威利图眼巴巴地 盯着餐厅老板手上的烤鸭，希望主人能赏给他。 人类的神经往往是突然一下就短路了的，用狗理很难推断。正当威利图 期待着唤回主人从前对他的恩宠时，那些刚才还对那小子视而不见的人们纷纷指 责餐厅主人，扬言不把那小子送去医治就砸他的餐厅。并且还把愤怒迁到威利图 身上。疯狂的人们用凳子、用皮鞋在餐厅里对威利图进行了一次惨无人道的车剿， 直到员工们送那小子上了医院，威利图有气无力地哀鸣着趴在地下，人们才散去。 这件事发生后，威利图活着也与死了一样，整日价一动也不动地趴在餐 厅一侧，用他那理性的、智慧的心观察着餐厅里每日上演的各种闹剧。他已无力 再去与任何一条窜进餐厅的劣等狗争夺食物。他趴在太阳下、风雨里、黑暗里与 上帝进行着睿智的对话，精神的粮食让他满足得不屑一顾尘世的一切…… 冬日的早晨，餐厅员工清扫大门口的积雪时发现死得僵硬的威利图，便 怨艾地拖起他的后腿，把他扔进了垃圾桶。后来阔姥的母狗带着她花白相间的小 狗走过垃圾桶时，小狗汪汪地对员工们叫了两声。 大雪纷纷扬扬，城市和街道在大雪的笼罩中成了白茫茫一片……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