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弑狗 訾非 叙述人:G.C. 1 一九九六年底, 我从南方一个武警部队退伍,回到家乡涂门市高桥镇时,发现什么都 变了。三年前,高桥镇还是个灰头土脸的小镇子,脏得像个垃圾场,并且没有一座建 筑超过四层以上。现在的高桥镇干净气派多了:中心街被拓宽、延伸,成了一条繁华 数里的商业街;在它最热闹的地段,赫然耸起了一幢十几层的写字楼。据说高桥镇不 久便要划归十几公里外的一个大都市N城,变成一座现代化的卫星城了。 从前在一块儿混的哥儿们都已鸟兽散。虽然还有几个继续在作奸犯科,但基本上各干 各的,活儿也大不一样了。听说青柱在搞盗版光碟,牛建军在走私汽车,民生往成都 那边贩了好几趟白粉......这帮人全对我守口如瓶,跟他们碰到一块儿也没什么好说 的。 当年我们在高桥镇为非作歹,不光是为钱,有时也为的是义气。现在不行啦,现在只 有钱是大哥。 我并不怀念从前的日子。我当了三年武警,立了功,还入了党,过去的那些事我也不 打算再干,过去的那帮子人我也不想再沾;我只是不习惯现在的高桥镇、现在的人。 但是不管怎样,我应该适应他们,他们是潮流。人要想活得象点样子,不光手脚要利 索、身子骨要结实,还不能跟什么都对着干--哪怕是一股潮水。当年我和民生、青柱 几个哥们在涂河里赛泳,规定谁先游到正对岸的大柳树低下谁就算赢。头几次我们瞅 着缓缓流动, 几乎静止的涂河,都不把它当回事儿。可一旦纵身入水,直冲着对岸大 柳树游过去,涂河便毫不留情地把我们往下游送--跟扫垃圾似的。要想达到目标,你 就得拼命逆流,朝上游斜着游过去,才能抵销涂河把你往下游推的份量。但是这么游 也特别费力气,有一回赛泳我就差点儿淹死在河中间。 我得重新适应现在的高桥镇,现在的人;我绝对不敢小看这个貌似平庸的世界。 可是知道该怎么干和真的动手去干之间还差得很远。干跟干成之间也是两码事。至于 干得干净利索,那简直就是崇高理想。回到高桥镇,我懵了好一阵子。 2 全变了,甚至老爸老妈也吵吵着买股票、盖房子之类的事儿。老爸本来就是个地主崽 子。几十年前,他老爹刚刚继承了几十亩薄田和镇上的几间平房,就让革命队伍没收 了。所以我老爸出生的时候是个穷光蛋地主崽子。但是这种人天生就是贪财好色之徒 ,不管他们家境一度破落到什么鬼样子,只要政策允许,一夜之间就能变得野心勃勃、 按耐不住。 我说我老爸是好色之徒也不冤枉他,这类糗事我就不提了。 我爸妈的长相倒也没变,实际上他们反倒比三年前看起来年青些了。这大概是做发财 美梦的结果。我家惟一变老的是艾虎。我走的时候,艾虎才四岁,对一条狗来说,才 是青壮年。现在艾虎七岁,眼看就要衰成一条老狗了。 从狗崽子长成健壮大狗,艾虎不曾离过我的左右。中学毕业以后我在一个街道办的食 品厂看大门兼做搬运,艾虎经常雄赳赳蹲在食品厂大门口,像个雕像似的一动不动; 不但街上的小玩闹们不敢进门,连上下班的女工也只敢从后门出入。艾虎是条高大威 风的狗,他蹲在地上,仰起头轻轻一纵便能舔到我的下巴--我可不是个矬子,我的个 头是一米七八。 有人说艾虎是条德国种狼狗,这我倒不能肯定。刘金祥把艾虎送给我的时候艾虎是个 没断奶的狗崽子;金祥没告诉我他是从哪儿弄来的,我也没问,反正他的东西一向来 路不正,他自己也是个狗杂种。 艾虎就算不是德国狼狗,也不会差得太远。他长得跟二战电影里被德国兵牵着四处捉 人的那种狗一模一样:高大威武、目光锐利、背黑肚黄、体形像善斗的蟋蟀、两只短 短的黑耳朵冷不丁会警觉地直竖起来。这种狗你一看就知道不是等闲之辈,跟那帮无 所事事、满街溜答的土狗不是一类。土狗们要么臃肿、要么骨瘦如柴,并且一脸的阴 险奸诈和卑躬屈膝相混合的神情。艾虎可不是这样。艾虎笃定安静,谁的帐都不买, 甚至对我也保持着一点点距离。我喜欢艾虎这样的狗:几分敌意和傲慢,但适可而止, 从骨子里透出高贵。 我的卧房里有一张大照片。照片里艾虎挺威严地一本正经地蹲坐在地上,脖子上套着 一只我给它打的带刺的黑铁项圈;我穿着一件深黑色皮夹壳,足蹬两只长统黑雨靴, 手里攥了一根铁链拉住艾虎--我们活脱纳粹冲锋队--就是少杆枪,我想我是为了一杆 画龙点睛的枪才去当武警的。 现在艾虎已经显出衰老的迹象,背上栗黑色的毛已经没有小时候光亮了,肚皮上黄白 色的毛也蓬蓬松松。反应更是比当年迟钝得多,看到猎物也懒得去追了。从前的艾虎 目光炯炯,总是毫不畏惧地朝我望着。现在我和它对视,不到十秒钟,他便将脑袋搭 拉下去,不敢瞅我了。一条狗是不是衰老,目光是最精确的指标。 但艾虎还是挺威风的。假如你对一只狗的衰老并不了解,你一定会以为艾虎依旧年轻 力壮,以为它庞大的身体里还暗藏着精力和威猛。 3 我当武警的时候干过好几种工作;有的工作我已经没什么印象,有的我这辈子都忘不 了。 我看了一年的监狱,到现在我还经常梦见自己背着一只七九式半自动狙击步枪,站在 B.H.监狱第二监区的岗楼上。 我在B.H.监狱的岗楼上站了一年,经历了四个季节。春天监狱周围的农田里开着金 黄的油菜花,朝四面八方洪水一般铺展开。远处几间白墙灰瓦的房子像古怪的船浮在 金黄的水面上,它们的桅杆--电线杆子和电话线杆子--全都插在波浪里。夏天,油菜 籽收了种水稻,先是碧绿一片,然后在碧绿之中生出嫩黄,最后又是一片金黄;稻子 的香气在B.H.监狱里弥漫,直到现在我还能闻到。秋天到了,收割后的稻田里站晒着 一捆捆土黄色的秸秆,它们被农人排列得整整齐齐,组成寒气逼人的方阵,朝地平线 延伸。入冬前后油菜籽种下了地,田里不久又是薄薄一层若有若无的嫩绿。在冬季站 岗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天天盼着下雪,可是温热的南方很少下雪。 我在B.H.监狱站岗时只下了一次雪,实际上下的基本上是米粒大小的“盐豆子”。许多 “盐豆子”砸在水泥栏杆上弹进岗楼,在水泥地面上欢天喜地地蹦跳,发出清脆悦耳的 声音。后来真有几片雪花落下来,飘在我的制服和帽子上,或者凉生生毛绒绒地贴在 脸上很舒服。但是雪很快就停了,那些“盐豆子”也立刻化掉了没了踪影,就像根本没 下过一样。 下雪的时候天不是特别冷,甚至还有点暖洋洋的。但是下岗时我摸了摸枪管,发现 枪管冰凉刺骨。 第二年我被安排进执法队,处决死刑犯。我一共亲手枪毙了二十九个犯人。第一次处 决犯人的头天晚上,我在床上翻腾了一夜。处决犯人当天夜里我又做了一宿恶梦。第 一次杀人的恐惧是难以形容的。你在电影、电视上也许成百上千次看见过杀人的镜头 ,好像习以为常了,甚至喜欢那些血淋淋的场面像吃药的离不了粉(涂门人管吸毒叫“ 吃药”或“吃粉”--作者注),但真要你用枪瞄准,朝谁扣扳机的时候,你才会明白你 先前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杀人。世上的事只有落到头上你才知道那是什么样子,从来 都是这样。 指导员做思想工作时说:你们是在代表人民执法,是光荣的、正义的,必须战胜恐惧, 战胜自我......应该感到自豪。这是屁话。只有傻瓜才会对这种工作感到自豪。不过 指导员说的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我不是指“光荣、”“正义”之类,我的意思是:要 干这一行,你的确“必须”把自己“战胜,”变成一个不一样的人,得能承住事儿。有人 说这叫果断,也有人说叫冷漠。谁知道呢,反正你必须心一横、枪一端,其他的都让 它去他妈的。 如今我并不经常梦见处决犯人的情景,我倒是常梦见自己威风凛凛地站在B.H.监狱的 岗楼上,背着一挺七九式半自动步枪。 当年我在B.H.监狱站岗时,倒没有如今在梦里头那么威风。那时候我一个人很无聊地 站在岗楼里,对面号房的窗户口的犯人探头探脑。从来也没有什么意外或者紧急的情 况发生,如果那一年站在岗楼里的是块木头,大概也没什么不一样。 站岗的时候各种白日梦反复出现;一些梦里我是个大英雄,为了些大事大干了一场; 另一些白日梦里我老是碰见女人,她们死气白赖缠地上来,不怀好意地破坏我的姿势 和严肃--这样的白日梦通常在下午发生。 4 艾虎如今一日三餐都需要我们料理,俨然养尊处优的退休大老。而三年前,艾虎基本 上可以自食其力,有时它的猎物还能端上我家的餐桌。那时艾虎其实就是一条惟我独 尊的狼;南山北山上的野物,附近高桥乡农村的鸡犬牛马都对艾虎畏惧三分。连刘金 祥都曾经后悔把艾虎送给了我。 提到刘金祥,我又想起了B.H.监狱。我背着我的七九半自动,在岗上站岗的时候,刘 金祥就被关在第二监区的一间号房里。他被判了十年刑,判的是强奸罪。 刘金祥成天萎靡不振地缩在号子里,和他在高桥镇当大哥的时候比起来,真是一个天 上一个地下。当年在高桥镇,金祥算得上无法无天。他是那种没背景,孤儿出身的大 哥,起家全靠心狠手黑和会笼络人。但是他太好色,见了漂亮女人就要凑上去。这杂 种也是活该。 我有时下岗从刘金祥的号房前经过,他总是可怜兮兮地盯着我。我知道他想跟我搭话 ,可我一次也没有在他眼前停下来。我一直装着不认识他。 按说我们是同乡,我不该被派到那个监区,但是万事都有个疏忽的时候。谁知道呢, 反正就是这么回事。 每次从岗楼上走下来,我都要沿着金祥那一层的走廊往东走到头再下楼。起初,我经 过金祥的号房前的时候,瞥眼老看到金祥站在号门的铁栅栏后头。脸色阴沉难看,朝 外面盯着一丝不动。我也一声不吭从他面前走过去,感到他的眼光刺刺地射在后背上 。后来我下岗的时候金祥就在铁门后头消失了。我走过他的号房门前时扭头冲里头看: 他有时坐在床上翻一本不知什么书,有时趴在窗户口朝外面的农田呆望着。 5 我们执法队处决犯人时不打犯人的脑袋,而是对着前心开枪。据说这是南方的规矩, 为的是给犯人家属留个全尸,因为朝脑袋开枪,子弹会揭开犯人的天灵盖,掀掉半个 脑袋。 队长说,他在北方的一个监狱里处决过犯人,每回开枪之后脑浆和浓血都恶心地溅他 一身--我相信这才是朝前心开枪的原因。谁在乎犯人家属怎么想!那个时候犯人被处 决之后常被开膛摘掉一、两个器官,然后送去火化。犯人的家属接了通知交子弹钱的 时候犯人已经是骨灰了。 我退伍被分回那个做腊肠的食品厂。厂子现在很不景气,不少职工都在家里呆着。我 在那儿实际上没事可干;每天去厂里报个到,顺便给艾虎讨点食物,然后就走人。艾 虎尽管在衰老,胃口并没有小下去,还特别挑,一定要吃荤腥。我用骨头汤泡饭喂它; 它把鼻子凑过来懒洋洋闻了闻,抬腿就把食盆踢翻了。 现在艾虎对我几乎不理不睬了,我们的交情很淡。我认为这是我离家三年生疏了的缘 故,过一阵子就会好起来。谁知一两个月以后还是老样子。 艾虎始终早出晚归,中午只回来半个钟头吃顿午饭。他已经不怎么听我命令,尽管每 次我喂他食物的时候他还像几年前那样朝我感激地瞅上几眼。 有人说艾虎对我疏远是因为我一身杀气,这是胡扯。每个说我一身杀气的人都知道我 进过执法队。高桥镇人就这样,他们听说你杀过人,就说你一身“杀气”;听说谁考上 了大学,就说他一身“文气”。还有,升了官的人一定一身“官气”;发了财的人一定一 身“财气。”总之,他们总能根据你的身份地位瞅出各种各样的“气”来。 实际上,我除了比入伍前黑瘦一点,基本上还是文质彬彬的老样子,外地来的算命先 生都当我是个高中生。我甚至觉得自己比入伍前看还“文气”得多。不了解我的人,谁 能看出来我曾经朝二十九个人开过枪? 6 我当武警头一个星期就挨了十个耳光。 那天在靶场,我和另外九个新兵将匣子里的子弹打光以后,不见教官的影子,只好干 等。我就从裤兜里摸出一包烟,自己叼上一根,然后给每个战友都发了一只。我知道 这是违纪的,但是我刚入伍,不知道厉害。当年在高桥镇职业中学念书时,我在课堂 上都敢抽。教官和教师是两码事,这我后来才知道。 教官回来的时候我们正围坐一堆聊天。战友们的烟已经抽完,烟头扔了一地,我嘴里 还叼着最后一根。教官冲我走过来,不由分说就煽了我一个耳光,然后喊我们全体起 立,然后命令我指认其他人。我心一横,说烟都是我抽的。教官又命我们站成一排, 推搡着我来到每个战友前面,挨个问我是不是他也抽了烟。我每否认一个,便挨一记 耳光。十个耳光之后我就成了老实疙瘩,什么违纪的事都不敢干了。涂门人说:“光 棍打不出村。”这话一点儿不假。出了高桥镇,我真是一天比一天熊。 教官其实是个矮个子,比一杆上了刺刀的七九半自动步枪高出不了多少,他打我耳光 的时候还得踮起脚。但是,他身上有某种东西我不敢冒犯。 什么是男子汉?就是别人煽你一个耳光,你可以回敬他两个,或者一拳把他揍瘪在地 上。我挨了十个耳光,却只能红着脸像根木头似的笔直地站在一个小矮子面前,这连 我自己都觉得奇怪。我大概天生就知道,小个子教官是某种类似涂河的东西,虽然其 貌不扬,但是你就是不能跟他对着干,不能不顺着它;它背后有某种力大无比的东西。 7 我爸退休前是个语文教师,所以我家里有不少书。从前我读书,最佩服书里的那些好 汉;他们讲义气,胆大包天,经常为朋友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劫牢反狱,救法场。 结果我却是当了武警,看监狱,进执法队。这就是造化捉弄人。我并不是说我后悔干 了武警这行,我是说,世事难料,理想这东西就是空想。 杀人也不是件简单的事。我第一次处决犯人就打偏了;他斜着身子翻倒在地,口吐白 沫,疼喊声把我的恐惧推到极点。副射手马上补了一枪。法医曹宪走上去,利利索索 地一把军刺(军用刺刀--作者注)插进犯人前胸的弹孔,在里面狠搅。当时我两腿发软 ,枪也在打颤。胃里像有一团硫酸把肠子穿成很多孔。十根手指头僵得像是竹管做的 ,握紧的时候还能听到骨节吡噼啪啪地响。 从压着五花大绑的犯人下车,到犯人被蒙上一块白布抬走,我一直稀里胡涂、紧张得 要死。我背着枪往回走的时候,喉咙里和嘴里是干的,舌头像一片干树叶,膝盖像是 有一碗铅水浇在上头滚烫。 我们执法队处决犯人用的是被淘汰的七九式微冲,这种微型冲锋枪比我在岗楼站岗时 背的那种射程千米、用7.62毫米步枪子弹的七九式狙击步枪威力小一大半。七九式微 冲只有半米长,四斤重,用的是手枪子弹,射程二百米,用它来打鸟还行,杀人简直 是开玩笑。有次一个被子弹击倒的犯人又从地上支撑起来,冲我喊:“X你娘,给老子 补一枪!”我立马懵住了,慌手慌脚地再上弹,怎么也推不上膛。那是我第十次执行任 务,我原以为自己已经有点胆了。没想到还是吓得要死。 犯人继续冲我骂,朝我踉跄过来。结果副射手开了枪。那个犯人栽倒在地上,被副射 手一脚踢翻,腿脚还抽个不停。 说真话,人要活得体面,死得干脆,这两样都不怎么容易得到,都要靠运气;多数人 的运气其实都不怎样。 8 高桥镇建在涂河北岸,背靠一座山,叫北山。正对北山,在涂河南岸,也有一座山, 叫南山。从前我经常领着艾虎爬上北山山顶,朝南山张望,看涂河从涂门流下来,绕 着南山折往南方,奔向远处长江。我老以为天边白蒙蒙的一片便是长江,其实那不是 --长江还在十几公里以外哪,根本看不到。那时我盼望有天能去一个跟高桥镇不一样 的地方活一回。现在我已经没有这样的雅兴了。这世界其实哪里都是一样的。当了几 年武警,我悟出个道理:你在这世上只有一个地盘,那就是你打小长大的地方;出了 这地盘,你就落进人家的地盘,你就得装熊,不然的话,连杀身之祸都能惹出来。“好 男儿志在四方”这话是扯淡,哪儿都是地盘,没有四方。 当年我老爸在高桥镇职业中学曾代过两节数学课,因为他是语文老师,上着上着课就 被学生们哄了出去。第二天老爸跟这些学生在语文课上见面,结果相安无事。我在涂 门市有个表哥,大学毕业以后狂得了不得,什么工作都不肯干,又是要当老板,又是 要当作家;后来出了国,去了美国人的地盘,听说现在也乖得很。 我在B. H.监狱看的犯人,我处决的死犯,其实都是手脚伸错了地盘的人。 艾虎天天往北山上跑。有天午饭后我跟着艾虎,试图搞清它到底在干什么。艾虎朝北 山上爬的时候回头张望。见我跟在后头,马上停下来,折过身对着我无声息地蹲坐着。 它的镇定反教我心慌,我也不时回头朝身后看--我读过蒲松龄写的那个关于狼的故事 --身后什么都没有。 北山刚刚开春,虽然草树已经开始发芽,但叶子还没有展开。如果这时你站在镇子里 朝北山远望,能看到隐隐约约一片浅绿、嫩黄、和粉红。此时我站在北山的山坡上, 因为离这些草木太近,满眼依旧灰蒙蒙的。我扭头南山望过去,南山已经出落得挺漂 亮,春天该有的俏颜色它都有了。我索性在石阶上坐下来,朝南山呆望,任艾虎朝山 顶跑上去了。 老爸曾说:年少望山,发誓要上去看一看;中年望山,还是望望更合算。我才二十出 头,但我觉得我比老爸还老。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搞的。 9 回到家,坐在我的房间里无聊地地翻看一本杂志。我不知道手里那本封面印着个半裸 女人的杂志是从哪来的,我怀疑是父亲的。他在街上看到封面有漂亮女人的杂志,动 不动就会买一本回来。这些杂志都有一本正经的名字:什么《家庭》、《健康之友》 之类。父亲就是这样的人,有贼心没贼胆,一辈子窝窝囊囊又不甘心。我真怕等我到 了父亲现在的年纪,也变成跟他一样的人。 我对这些杂志向来没什么兴趣--我不是假正经,这些封面女郎猫一样的眼睛毫无例外 地盯住你。虽然个个打扮得完美无瑕,可我能看出她们没安好心。越是光鲜的东西, 越可疑越假,这就是我的人生经验。 我喜欢那种有点腼腆,不怎么敢正视男人的女孩。这样的女孩子如今越来越少了。现 在的女人跟男人基本上没什么两样,并且个个都跟债主似的。我不是说女人就应该像 我喜欢的那个样子,我是说,如果女人从欠债的变成了债主,从被压迫的变成了压迫 的,那还有什么好喜欢的?将来,也许有一天,男人女人谁也不欠谁的,像狗那样在 巷子口幽会,完事就完事了。你信不信?这一天迟早会来的。 我把杂志扔在一边,考虑该不该读点什么“严肃”的东西。打小我父亲就逼着我读经 典文学: 什么《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基督山伯爵》之类,后来是《飘》 、《复活》、《悲惨世界》、《呼啸山庄》。我老爸的意思大概是希望我通过读这些 东西改邪归正。可这些东西就是跟我没缘份。这类书的主角多半活得很体面,就算有 的落到社会底层,那也是自找的;有时候作家把他们先按进穷人堆里,再让他们像个 葫芦似的飘出来。全是白日做梦,再没什么比这类书更扯淡的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往往越是扯淡的东西越被抬得高。那些大作家,连自己都拯救不了, 却一本又一本装模作样地写。 我也翻过几本咱们中国的圣贤书;有阵子我老爸还逼着我念过《论语》。说实话,这 些东西不过是聪明人的信口开河,看看也就算了。我奇怪的倒是那么多人把它们宝贝 似的念了又念,以为可以济世救人。这只能说明:人多数是些蠢物,连猴子都不如。 你想想:猴子都不用为温饱而奋斗,更不用在几张纸面前卑躬屈膝。 我相信老爸是这么一种人:桌子上摆着圣贤书,抽屉里锁着半黄色杂志。我不是说老 爸的圣贤书只是摆样子,他的确读这些东西,不然他就不可能醉熏熏地在他学生面前 大段小段地臭摆那些著名的情节。但是他念了一辈子圣贤书,至今还不一样是小市民 一个?活得是不是体面,跟读书又有什么关系。 我还是没兴致翻那些书,就去中心街上走了走。又有几处工地开了工,到处是脚手架 、绞拌机、胡乱堆放的建筑材料;还有高桥镇特有的三轮机动车在街上蹦跳着横冲直 撞。这种车大家都叫“蹦蹦车,”因为即使在平地上开,它们也会上窜下跳,不把你屁 股颠成两半决不罢休。以前高桥镇人为省钱,不搭长途车,而是坐“蹦蹦”上涂门和N 城。现在高桥镇有了两三家长途车站,票价很便宜,这些蹦蹦车除了偶然往高桥镇周 围的小乡镇跑跑,主要是在镇上抢面的的生意。 但是坐长途汽车也不是舒服事儿。虽然大部分的长途车都号称“空调车”,但空调从 来不开,让乘客大夏天用臭汗把座椅染成黄兮兮的狗尿色。也有电视,偶尔放一场半 场VCD,片子无聊得让你恨不得把电视机砸了。更糟糕的是车里常年挤得像咸鱼罐头。 司机和卖票的不把车里塞满绝不肯抬脚。镇子口倒是有检查超载的检查站,但是超出 来的那些乘客在检查站百步之外下了车,徒步走过检查站,又在镇外涌上等在那里的 长途车。那帮检查站的人对这种猫腻当然清清楚楚,但是因为法不责众,或者因为收 了黑钱,检查站就成了摆设。这就是高桥镇,该管的管不了,不该管的拼命管。 以前坐蹦蹦要挤,现在坐汽车要挤,将来不管坐什么还是要挤,就是这么回事儿,高 桥镇就是这种鬼地方。 几年前高桥镇就已经升级为高桥县,可是本地人也好、外地人也好,没人把这里称作 高桥县。不仅是习惯的问题,大家都知道高桥镇还是高桥镇,再多几幢大楼也是一 样。高桥镇人改不了烂糟蹋的习惯就像狗改不了吃屎。 好多天没下雨了,街上垃圾箱发出的腐烂臭味越来越浓。一度干净气派的中心街又有 点灰头土脸的了。我走到鲜鱼巷口,人行道上反扣着一只木头板车,一堆香蕉撒在地 上,有的被踩得稀烂。又是执法队干得好事(这里G.C.指维护市容的那种执法人员,不 是执行死刑的武警执法队--作者注)。这帮人本来就有不少是街上的杂种,穿了制服更 成了无所顾忌的混蛋。 有几个行人正蹲在那堆烂香蕉周围拣,车主和执法队都不知去向。我走到蹲着的那几 个人面前,冲他们吼了声:“滚!”他们抬头看见我身上穿的武警制服,弹簧一样蹦 起来,像一群鸡似得跑散了。其中有个女的背对着我正在蹲下去,扭头看见我,吓得 扭着身子愣了半天,跑开的时候连身上挎的黑布包也丢在了人行道上。我走过去拣起 包,随手扔进了垃圾箱。 我在乱哄哄的中心街上由西走到东,又由东走到西,回家已是晚饭时间,艾虎也回来 了。 10 我处决到第十九个犯人时,行刑用的七九式微型冲锋枪换成了八一式自动步枪。八一 自动是一种突击步枪,用步枪弹,射程四百米;它的威力比用手枪弹、射程仅二百米 的七九式微冲大得多。但我最初用八一自动的时候不是很顺手。后来用熟了,发现它 杀起人来的确是把利器。 我处决的第二十个犯人是个女人。她穿着干净得要命的石榴色连衣裙,行刑前木愣愣 地一言不发,中枪后在地上翻滚;又是法医曹宪用军刺戳穿了她的心脏。 我不习惯朝女人开枪,那次我可能没打准。 她是个丰满漂亮的女人,栽倒在地,脸上被石子割出了不少口子,血和泥把脸染得很邋 遢。 都说女人的命硬,那次我是亲眼见了。她胸口中了我的步枪子弹,又被曹宪用刺刀在 冒着血泡的弹洞里猛戳,还是不死,胸口一起一伏,嗓子里发出古怪的呻吟。曹宪好 像也有点害怕,出了一头汗。当时天气炎热,大太阳结结实实地砸在脑袋上。我瞅着 一塌糊涂的刑场都快要晕过去了,不由自主地把垂下的八一自动步枪又抬起来,朝曹 宪的后脊背瞄过去;当我意识到自己的时候出了一身冷汗。 枪里头虽然没有子弹,我还是后怕得要命。我一直有这么个念头:如果当时我扣动扳 机,枪里头就一定会射出一粒子弹,把曹宪的后心射穿。这个念头一直缠着我,我不 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大概有点不正常了。 我真担心我会干出点什么出格的事出来。在部队,我这个人算是比较熊的,老老实实 不敢犯规。但是“心一横,枪一端”的爽快经常鬼使神差地出现。我耽心我正在变成个 自己对付不了的人。假如我的八一自动步枪里装满一梭子弹,我会不会在处决了犯人 之后,又朝四周的人一一点射? 11 我又一次偷偷跟着艾虎上了北山。在半山腰的地方,艾虎发现了我,转身朝我冲过来 ,把我吓了一跳。不过我并没有被吓跑,而是站在原地举起拳头。艾虎在离我几步远 的地方猛然刹住,一双眼睛冷森森地盯住我,跟我对峙了一会儿,然后熊了下来,趴 在地上,用一根后腿讪讪地搔着脑后的毛。这动作分明像一条低三下四的土狗,跟它 从前惟我独尊的样子可大不一样。看来艾虎真老了。 我转身慢悠悠下山。回头看时,艾虎又跑得无影无踪。 北山上的树木已经相当茂盛,遮住了视线,也不知道艾虎朝哪个方向去了。上次我尾 随艾虎来这里才是一两个星期以前,当时草木刚刚发芽,叶片都还没有展开;而现在 突然到处都是茂密的绿油油的新叶子,一些桑叶已经长成婴儿手掌般大小,肥嘟嘟的 很好看。一些藤子从土里冒出来,正准备朝树上爬。对比一、两个月前的冬天,漫山 遍野的植物都灰蒙蒙、光秃秃的像死光了一样,现在的景色真是出人意料。看来一草 一木都不简单,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它们都攒足了劲儿,突然就叫你刮目相看。 我下了山,老爸告诉我,他帮我找了关系,在镇上的计划生育办公室谋了个差事。老 爸宣布这个消息时,高兴得像拣了金条。当然,他也不是瞎高兴,高桥镇的计生办确 实是个挣钱的地方。我父亲教过的一个学生曾在计生办当主任,干了几年就在涂门市 买了新房,他手下的人也很快脱了贫。 我去计生办上班的第一天早上,高主任说,小G,来得正好,正需要你这样的。弄得 我摸不着头脑,但当天下午我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下午一点左右,我们七八个人闯进镇上一间平房。房里有个男人正坐在桌边吃面--一 看便知道他是个乡下来打工的土里土气的农民。他见我们闯进来,又听说是“计生办 ”的,马上扔了碗,跪下冲我们磕头。我们不由分说冲进里屋。里屋床上缩着个孕妇 ,肚子高得像座山,也在吃面。这个女人还有不到一个星期就要生了。 我们把女人抓进妇幼保健医院,给她做了人流。 那个男人没敢动粗,只是尾随着我们,磕头、大哭、求饶。那个女的死命挣扎,尤其 是在打胎的时候,几个人都按不住。流下来的男婴搁在盘子里,手和脚蜷在一起,跟 睡着了似的。 我的同事个个铁面无私--这场面在他们眼里一定是司空见惯吧--那个打胎的中年女医 生也动作老道,看不出一点恻隐之心。我稀里糊涂地跟着一干人东跑西跑,站一旁袖 手旁观,并没有象高主任期望的那样帮他们一手。这事真他妈的操蛋。我原以为退了 伍,就可以过正常一点的日子,没想到这世道还是一样的疯狂。 晚上我回家,把白天的事跟老妈说了。老妈劝我别干了,她说做这种事伤天害理,要 遭报应的;还说女人怀孕,肚子里的东西看得比自己的命还精贵,谁害了它,谁就要 一辈子挨她咒了。 第二天我就没去上班。一个星期之后的一天晚上,高主任在离他家不远的街口遭了暗 算--他的后脑被一块青石打了一个窟窿,当晚就死在医院里。高主任被袭的时候,天 还不是很晚,街上还有不少行人,高主任向来也特别谨慎,没想到脑袋还是给打了个 窟窿。 打死高主任的就是那个被流了儿子的男人,他是在高桥镇做小生意的高桥乡农民。老 高死了这人突然成了高桥镇的名人,到处都是印着他的照片捉拿他的布告。人们议论 纷纷,尽量掩饰着幸灾乐祸和惟恐天下不乱的心理。这个男人在外地潜逃了一年多才 被捉拿归案,判了死刑。 我在“计生办” 只上了一天班,此后就一直没去,不过我照拿他们的工资。有老高 的先例,新主任对计划生育的事半心半意,也拿我这样的人没办法。后来我再次离开 高桥镇时已经白领了他们一年多的工资。这一年,我先是在家闲呆着,后来帮一个高 中同学开了家卡拉OK厅。那种歌厅很能挣钱,生意好得出乎我的意料。但是我这个 同学胆子越干越大,惹的麻烦也越来越多。岂止是他,整个高桥镇都疯了似的:卡拉 OK、桑那浴、茶楼的一家接一家地开张,把N城和涂门的好色之徒都苍蝇似的招了过 来,在高桥镇大胆地纵酒、唱歌、玩女人。高桥镇也因此越来越出名,已经有人把高 桥镇称作红灯镇了。我帮着开的那家歌厅越来越成了是非之地,整个高桥镇也变得越 来越像个是非之地。青柱说:高桥镇是块红起来的蜂窝煤,指不定哪天就哧楞一下蹦 出火苗子整个地毁了。这话大概不错。 12 每回处决犯人前,法官、检查官、法警等等一大堆人都围到犯人面前,问:“最后 还有什么话要留下?”--无聊透了--这种话在看守所,在公审会上,在其他地方都被 问了一百遍,还有什么好问的。如果死刑由我一个人来执行,我肯定不问这种鬼问 题。我要给死犯点一根烟,我自己也点上一支,我们面对面坐着聊会儿天,或者一 言不发地把烟抽完,然后再开枪......。 这当然是胡扯,不少犯人被拉到法场已经吓得半死,木木瞪瞪的,有的早就瘫了。就 算有几个撑得住的,要的也是赶快一死。看来我还是受了一些傻瓜小说电影的影响了 。不过,我也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更体面的死法。 就是这么回事,你得听一大堆废话,然后把子弹推上膛,举枪瞄准,把一个人打出个 窟窿,看那个人像一袋面粉翻在地上,看血和泡沫从那个洞里流出来,再瞅着法医-- 有时候还有军医--在死人身上血乎乎地刨来刨去......。 有一次,几个小护士,跟着一个军医来法场,说是实习,其实是想看杀人。这一堆女 人个个长得漂漂亮亮,水灵灵的像一群天使,可她们就是想看枪毙人;“啪”地一声 枪响、小脸吓得煞白还是要看。 13 艾虎在北山上冲我扑上来被我镇住之后,三天没有回家。第四天中午艾虎回来,瘦得 皮包骨头,尾巴脏兮兮拖在地上像把旧条帚,低着头在它的食盆里翻找。见我走近也 不吭一声,只是斜我一眼,仍旧低头翻它的那只空食盆。艾虎越来越像条野狗了。 我找到了艾虎的铁项圈和一根铁链子,趁艾虎不注意的时候将把它的脖子套住,拴在 门前的泡桐树干上。艾虎绕着泡桐树不停地冲撞,低声吼叫,直到傍晚才安静下来。 傍晚的时候我出门查看,发现泡桐树下有两条狗,正在大庭广众之下干那种事。我看 到艾虎的那个传宗接代的东西不争气地噘着,红蜡烛似的又挺又硬,并且热气腾腾。 艾虎身下是一只深棕色土狗,顺从地、悄没声地站着,一点儿也不像艾虎那样急不可 耐。 我赶走了母狗,刘金祥的舅舅高顺明来了。我想他又是来打听刘金祥的情况的。这个 老东西,刘金祥都死了一年多了,也不知道他到底想知道什么。 高顺明该有五十多岁了,长得又高又大,有点南人北相。他是个酒鬼。虽然看起来还 挺壮,可是肝脏早就硬得像石头了。这人年轻的时候在高桥镇也风光过一阵子。据说 在他最得意的时候,许多高桥镇人都被他搞得很惨。后来在那场运动结束之前他还是 被别人搞下来了,也是因为女人。 现在这人越来越糊涂,说话颠三倒四,脸上永远一副将信将疑又诚惶诚恐的表情,弄 得你老想在上头好好煽几个耳光。 高顺明的老婆赵萍是个小学教师,说话做事都小心翼翼,温温吞吞,像一壶永远烧不 开的水。从来没听见她高声说过话,有时说句话还噎住了似的停半天。这跟很多受过 一点教育的高桥镇女人一样,既不温柔,也不强悍;既不想占别人的便宜,也绝不吃 什么亏;成天犹豫不决,苦思冥想。在高桥镇,这样的女人迟早会落到高顺明这样的 人手里,天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刘金祥八、九岁的时候死了妈,就被送到高桥镇的高顺明的家里来了。刘金祥从被人 骑在头上捉弄的外地人变成在高桥镇自称头号大哥的人物,说来话长,只跟你说一件 事吧。 小时候因为刘金祥是个外地人,口音跟我们不一样,也有点古怪,大家便按耐不住要 欺负他。刘金祥十岁出头的样子还是高桥镇其他孩子捉弄的对象。一年夏天,在涂 河边我亲眼看见几个高桥孩子把刘金祥放在岸上的衣服全拿走。刘金祥脱光了正在涂 河里游泳,见状赶忙光着屁股爬上岸。但是几个孩子拿着衣服一溜烟就不见了。刘金 祥光着屁股在涂河边傻坐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把衣服送回来。后来还是我脱了里头的裤 衩给他。他比我大好几岁,高半个头,勉强穿上我的裤衩,扭扭捏捏地回了家。 自从那孩子拿走了刘金祥的衣服以后,他对金祥的捉弄更是变本加厉,经常趁金祥不 注意把他的书包或别的什么抢走扔进涂河,或者招一帮人把金祥拦在路口暴打一顿。 我觉得那孩子有病,高桥镇的孩子都有病。 领头捉弄金祥的孩子第二年淹死在涂河里,据说是赛泳时被一根水草缠住了脚脖子。 那年夏天确实热得要命,涂河里水草疯长,密密茬茬在水底下危险地缠在一起。但是 我还是怀疑那孩子的死跟刘金祥有关。 高顺明在我对面坐下来,和我聊了一些跟刘金祥无关的事,聊着聊着又提起他自己当 年的风光--这家伙总是三句话不离自己。我妈给我们一人端了杯绿茶来,他兴致更高 了,连过去的风流事也抖落了出来......。 高顺明在我家里混了顿晚饭才走,但始终没提刘金祥。 送走高顺明,我不能不想起在B.H.监狱的事。我知道刘金祥想让我帮他一把。当年我 入伍的时候金祥请我吃饭,就问过我,如果他哪天“被人害进去了,”我会不会拉他一 把。我当时信誓旦旦地回道:“既然是兄弟,就不该问这种话!” 可是我当时想的是: 就要离开高桥镇这个鬼地方了,再不想跟这帮人有什么瓜葛了。 如果看监狱的不是我,而是金祥那帮“兄弟”的一个,或许就不一样了。这也说不定, 那种两肋插刀的好汉大概只在书上有。事到临头,有几个人不会变成孬种?我得承认 :我不放走刘金祥不是因为遵纪守法,是没那个胆。况且金祥也不是什么英雄。 当年在高桥镇,我是个“街上人。”(“街仔”或“痞子”的高桥镇说法--作者注)“街上人” 如果不去当兵,多半就要混到金祥那帮人里头去--当然也有不少“街上人”娶了老婆生 了孩子从此过上老实巴交的生活--金祥一直怂恿我入伙。他说我这人沉得住气、点子 又多,能帮着他成点大事。那阵子我们谁都心急火燎地想折腾点大事。我念的书多, 就更想折腾。我佩服金祥他们想哪儿就干到哪儿的利索劲儿。但是等我跟他们混熟了, 又越来越烦他们。金祥那帮人也不过是瞎折腾罢了。高桥镇是由两种乌合之众组成的 :胆大包天的乌合之众和胆小如鼠的乌合之众。金祥他们是前一种。大部分的高桥镇 人是后一种。 我跟民生、牛建军、青柱这几个“体面人家”出来的“街上人”大概属于既胆小又想大 干的那一类。有件事我很清楚:人不是变得越来越胆大妄为,就是一天天地孬种下去, 变得窝窝囊囊。人人都是如此。 我听到院子里铁链撞击的叮当声,艾虎正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 14 我离开B.H.监狱第二监区时,刘金祥的有期徒刑改判了死刑。新的证据证明他杀过人。 刘金祥是我处决的第二十六个犯人。他被拉向刑场的时候我和他在同一辆刑车上。我 背着枪,坐在离金祥一步之遥的地方。刘金祥被五花大绑塞在座位上,眼睛盯着窗外, 始终不朝我看一眼。进入刑场之前,车队经过一段石子路,刑车剧烈颠簸,跟在我们 后面的警车、救护车也都东倒西歪。我被弹起来又落下去--这时我突然看见刘金祥也 同时被弹起来落下去,跟我的姿势一模一样。突然我就很难过。当时就是这样,我们 同时被颠起来又掉下去,近在咫尺,那情景让我不由得就难过起来。 刘金祥当年在高桥镇缺德事的确干了不少,但有件事却出我意料。在我去当武警前半 年的样子,刘金祥看上了高桥镇中学的一个教师的女儿。那阵子他像个绅士似的追这 个女孩子;又是送花,又是去女孩家帮忙。刘金祥的正式身份是镇粮站职工,女孩家 是无论如何看不上的。而且在高桥镇只有傻瓜才不知道刘金祥的黑道背景。但是刘金 祥总是厚着脸去女孩家。女孩父母又都是胆小怕事的人,也不敢把金祥往外推,由着 他帮他们干这干那。 女孩叫高小敏。我当武警离开高桥镇的前一天跟刘金祥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时,高小敏 也在场,文静得像大清早的涂河,几乎一言不发。刘金祥人模狗样地穿着套黑西服, 对高小敏细声细气地说话,温顺得像头绵羊。刘金祥打扮起来倒也体面--跟他混的那 帮人真有几个是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但刘金祥却是那种小鼻子小眼的小白脸,看上 去还有几分弱不禁风。 那阵子刘金祥经常请我还有高桥镇中学的一两个年青教师吃饭,每次他都带上小敏。 我猜他是想让小敏看看,他的朋友也有挺体面的,人模狗样的,不都是些莽汉。不知 道金祥这个办法有没有效果;要知道,从我读高中的时候起,分到高桥镇中学来的年 青教师多半是些疯子,既没本事又不务正业,根本就不体面。而像我父亲那样的老教 师,除了神经还算正常,我也看不出体面在哪儿。把那两个在学校里惹事生非的小老 师和我这样的“街上人”当体面人真是笑话。不过话又说回来,高桥镇这个鬼地方, 你到哪儿去找体面人? 看样子刘金祥就要跟小敏成亲了--如果金祥一两年前干的那事不是被谁告了上去。此 后金祥的运道便一天不如一天。 我当上武警之后没多久刘金祥就给抓起来了。那也是早晚的事。高桥镇的头号大哥都 难逃一死,虽然死法各样,这劫数是躲不过去的。跟其他的大哥不同的是,刘金祥是 主动爬到头号大哥的椅子上去的。以往的大哥,都是因为心狠手黑树了威信,在老大 哥出了事后被推上去的。被推上大哥的位子,就等于被推上断头台。但是一旦大家认 定一位大哥,便鬼使神差地聚拢在他旁边,他不当也不行了。金祥是个例外,他好像 根本不在乎前几个大哥横死的先例,也不听我的劝,一意孤行地自称“刘哥。”虽然高 桥镇有人不买金祥的帐,但金祥被抓走的时候在高桥镇也差不多是头号。 我最后一次看到小敏是在B.H.监狱。那天我正在站岗,听到一扇铁门“咣当”一声打开 ,低头看见金祥被带出号房。金祥回来时,手里大包小包拎着一堆东西,脸上也光彩 了一些。我朝监狱门口通向远处的水泥马路看去,见一个女人背着一只巨大的红色塑 料袋离开监狱。那一定是小敏,因为那身衣服就是我们在高桥镇的时候她常穿的:深 蓝色牛仔夹克,灰色牛仔裤。 当时是冬天,地里油菜已经发了苗,远远看去像一大块绿色灯芯绒忽明忽暗。小敏越 走越远,越走越小,最后融进隐隐约约的绿色里了,只剩那只轻飘飘的红色塑料口袋 还在一闪一闪。后来那点红色在远处停下来,停了很久。那儿是从城里来的一路公交 车的站头,标牌已经倒在地上,小敏站着一动不动,那点红色就停在空中,直到车来 了把那一点红色收了进去。 刘金祥被处决以后,高小敏便离开高桥镇去南方的N城谋生去了,再也没回过高桥镇。 在枪毙刘金祥之前,我脑袋里乱哄哄地想的就是这些事,刘金祥干得那些勾当我倒不 会去想了。一个人要死的时候,你最容易想到他的好处,他的坏处要等到过些日子才 会卷土重来。 枪毙刘金祥的程序非常正规。打从我处决第二十四个犯人开始,执刑人员已经不在刑前 全围上去假惺惺地问犯人的遗言,而是代之以执刑法官的一句例行公事地简单讯问:“ XXX, 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 那个法场离一个水库不远,周围是一大片丘陵,山丘连着山丘把这一小块开阔地兜起 来。据说多年前在这里处决犯人时,附近的农民就站在、蹲在丘上看热闹;也有从城 里赶来的人预先等在这里,夹杂在那些农民中间兴致勃勃地看。我进执法队时,处决 犯人的时间地点都是保密的,这种围观的场面倒从来没有。 处决刘金祥是在深秋初冬的样子。刑场周围除了几棵马尾松,其他树全光秃秃东一个 西一个地站在小山包上;整群整群的麻雀在山丘之间黑压压地移动。它们忽儿落定的 时候像沙子撒进草丛全都不见。我们的车辆横七竖八地停在开阔地西端一个高坡下面 不熄火,把那一带搞得热气腾腾。 我押着刘金祥下了车,来到开阔地东端的坡下。众人正在各就各位,副射手还没有跟 上来,我就对金祥小声说:“金祥,跪吧。”金祥愣了一下,身子转过来一半,朝一边 跪下了。他不肯正冲着我下跪。 当众人全都各就各位的时候我才绕到金祥的正面,跟副射手并排站着,这时执行法官 已经开始说话了。 “刘金祥,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 “没有。” “检查人员有什么意见?!” “没有。” “交付执行!” 我将子弹推上膛,冲金祥的胸口瞄准。听到口令的时候我并没有扣动扳机,而是像块 木头似的愣在那里。过了不知多久我的八一自动步枪走火似地响了,当时副射手已经 准备推弹上膛。 15 我杀了那只母狗,那是在它第二次跑来泡桐树下和艾虎干那种事的时候。我用一根 绳子做成套索,将母狗的脖子勒住拉出了院子,吊在院外的一棵槐树上。它要吼叫, 可喉咙里发不出声音,只有舌头绝望地伸出来,口吐白沫。母狗的身体很轻,跟庞 大的艾虎比起来就像只猫。它死定以后我就势在槐树上把它剥了。 老妈从镇东串门回来,看到我正血淋淋地剥狗,大惊小怪地数落起我来。不过这次 她倒没提什么因果报应之类的。老爸晚上回家也直摇头。但是他们喝了我的狗肉汤 之后就没再说什么。煲汤的时候老妈还皱着眉朝铁锅里搁了一大把干辣椒。 艾虎在泡桐树底下呻吟了一个晚上。那天晚上高顺明又来了,当时我和爹妈正坐在 客厅喝狗肉汤。妈也给高顺明盛了一碗汤。他扒在饭桌上哼哧哼哧地吃,吃得很烦 人。我对他说,狗肉火气大......。后面的话我打住了没说。我本想说这汤对他的 肝不好,可话没出口我突然就烦得要命。 高顺明没理我,继续扒桌上喝汤吃肉,嘴摸得油乎乎的,额头上尽是汗粒子,那样 子就像一条老狗。 喝完汤高顺明揉着肚子坐进我屋里的一把藤条椅子。老妈照例端上茶。高顺明拨弄 着茶碗盖子,对我颠三倒四地说开了: “毛弟,金祥是你杀的--你执的法。对--对吧。打听过了。金祥舅妈老做梦,赵萍胆 小,一点点。一辈子怕出事怕出事,什么事都出了,到现在还胆小。老梦见金祥他 妈--顺子。顺子说,把戒子(高桥镇人把“戒指”称作“戒子”--作者注)还给我吧,把 戒子还给我吧。赵萍早上醒过来就慌--哪儿去找啊!你在监狱看过金祥?” “顺明伯,什么戒子?” “金祥的戒子。顺子在医院给赵萍,叫她替金祥管着。她连我都不放心,就信赵萍, 说她老实,又是教师,信得过。她一辈子都不信我。顺子说儿子娶媳妇,这戒指就 是礼啊。她一辈子穷,就是翻不过来,死的时候就那个戒子值点钱。顺子托梦给赵 萍,说:把戒子还给我吧,把戒子还给我吧。你说怪不怪,不说把金祥还给她,要 把戒子还给她。金祥坐牢,赵萍把戒子给金祥了。娶什么媳妇!金祥他娶一个不就 害一个?!金祥的遗物里又没有,怎么会没呢?那么小,丢了也不怪,顺子要,上 哪找去?” “不是金祥送人了就是他自己弄丢了,”我说。 “......" “死刑犯身上根本就不准戴东西。顺明伯,你说的那个戒子怕是找不到了。” “毛弟别见怪,就是赵萍老做梦,想给顺子上坟,把戒子送去。你要不知道,我们也 死心了。毛弟别见怪,啊?” 高顺明说话老是装出一副替人着想的假惺惺的口气;已经刻在脸上的将信将疑的表情 更让你猜不透。我不晓得他信不信我说的。 16 最后一次处决犯人,任务执行得很顺利。因为是最后一次,印象也就特别深。那是初 夏的早上,也是处决单个犯人--集体处决通常是在秋天,就像古书上说的“秋后问斩” --地点跟处决金祥的一样,连执行法官都是同一个人。那个人有一张发面团一样轮廓 模糊虚胖的脸,但是宣布死刑时的口气却简单得像刀子削过似的: “XX,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 “没有。” “检查人员有什么意见?!” “没有。” “交付执行!” 我把子弹推上膛,一心一意地瞄准。每个细节都已熟透,我觉得这样的射击我可以闭 着眼进行。我已经习惯了八一自动比七九微冲多一倍的份量。 我听到枪响,才知道自己扣动了扳机。子弹飞出去时,我觉得是自己在冲出去。我能 感觉到那颗直径七点六二毫米的步枪子弹瞬间撕破空气,钻入犯人心脏,然后击碎他 后背上的肋骨。我感到步枪后坐力猛烈地一推,军鞋与石子地面突然地一摩擦。我还 能看到:犯人的心脏在被击中的一瞬间仍保持着完整,然后血突然涌向那两个圆整的 孔。 太阳高悬,但不是很热。抬头看去,法场四周的山丘上草树茂盛,但是乱遭遭的,有 如当年我在涂河里潜泳时在水下见到的一团团水草。一大群麻雀被枪声惊起,黑压压 地朝东南方那个水库的上空拥过去;它们的叽喳鸣叫和拍动翅膀的声音将空气撕裂成 亿万个碎片向我们投过来将我们包围。 曹宪走进我的视线里来了,他戴着一双刺眼的鹅黄色手套,蹲下身,手套上很快就粘 了紫红的血,而他胳膊上的袖套鲜红耀眼。 我突然对所有的人怀恨在心,包括那个躺在地上胸口冒着血泡的犯人。刚才我一定是 带着愤怒朝他开的枪,因为我把步枪重新背回背上时还觉得余怒未消。如果我有一梭 子子弹,我要将所有的人干掉;如果我有更多的,我要把天上飞的大群麻雀全部处决。 17 艾虎对我的敌意越来越深了。在母狗被我吊死后的第三天,我把铁食盆端到艾虎面前, 正弯腰往地上搁,艾虎突然扑了上来,立起身,两只前抓搂住我的脖子,坚硬的牙齿 在我的脉管周围轻轻咬了一下,留下热乎乎的口水。它虽然没有真咬下去,我还是怕 得要命,手里的狗肉汤也翻倒在地上。我退到一边,拽起袖口擦脖子上的口水,艾虎 便灰溜溜伏在泡桐树根上,眼睛直愣愣盯住掉在地上的几根狗骨头。我心有余悸,站 在艾虎够不到的地方,将一根伏在脚边的骨头朝艾虎踢过去。艾虎狂吼一声又扑过来 ,被铁链子猛地勒住了。我们头上的泡桐树花苞被震得吡噼啪啪砸在地上;有一颗正 好砸到我的耳朵,钻心的疼。 清明节那天傍晚,我去镇上的食品厂拿了件东西出来,在中心街的那幢十层高的写字 楼前头正好碰上高顺明和他老婆赵萍。他们正从一辆长途公共汽车上跌跌撞撞地挤下 来。高顺明先瞧见我,冲我扬了扬手:“毛弟,给你爷奶上坟了没?” “我没工夫,老爸老妈去了--赵老师、顺明伯,出远门了?” “给顺子金祥上坟刚回来,”赵老师答道。 “戒子找到了?” “没哪,”高顺明凑过来,给我又是递烟又是点火,有点嘲讽似地说,“顺子又给赵老师 托梦啦,说那宝贝已经送人了。” 赵老师没听出高顺明话里的嘲讽,一本正经地纠正道:“是金祥,金祥说了,戒子送了 该送的人了......。” 我跟高顺明赵老师分手后又沿着中心街一个人往回走。由中心街朝南山上望过去,可以 看到寥寥青烟从山腰的位置升起来,那是有人在山里的坟头上烧纸。镇子上也有人在路 边烧纸,把铺了瓷砖的人行道烫出了黑一块黄一块的印子。一阵风刮过,漫天飞扬的都 是纸灰。眼看就要下雨了,清明节高桥镇没有不下雨的。空气已经潮透,栽在道旁的梧 桐树正湿漉漉地往下滴水。高桥镇的道旁树全都长得东倒西歪,没一棵笔直挺拔的。街 上行人稀少,仅有的几个也都哭丧着脸一言不发;每年到了清明节这一天,镇上总是冷 冷清清。 正在建造的几幢大楼里还有零星几个工人在干活,他们把每一幢露着钢筋的半拉子大楼 都敲得叮当作响,跟谁赌气似的。我快步往回走,时不时抬头提防着头顶上方,害怕会 有砖头钢筋之类的东西砸下来。 回到家,我套上退伍时带回来的一件草绿色军大衣,用领子把脖子裹起来,双手背在脑 后,来到院子中央,离艾虎几步之遥看着他。艾虎蹲在地上,仰头望着我。它的目光温 顺多了,但还是透出怨恨的神色--一条狗的怨恨还是很容易辨认的。 我站着,犹豫了一会儿,突然举起藏在身后的铁棍,在空中划了个弧,打在艾虎的脑壳 上。 艾虎轻微地哼了一声就瘫在地上死掉了。艾虎的脑壳很硬,铁棍打上去像打在石头上, 把虎口震得生痛。 院子里静悄悄的,泡桐树正在开花,整朵整朵的花很干脆地从树上直落下来,硬硬地砸 在地上。泡桐花的形状像很小的浅紫色瓷器,很优雅很漂亮,但是气味却很臭很难闻。 18 枪毙完最后一个犯人,取了红袖套,队长照例带我们去了十公里外的一个县城“放松。 ” 我们穿着便衣,在一个茶楼的包厢里喝啤酒,每人挑了一个女孩子坐身边,听她们唱 卡拉OK。有的女孩子唱得很好;而有的女孩子很罗唣,追问我们是些什么人。队长望着 天花板,笑眯眯地说道:“都是生意人啦。” 我反复查看我的右胳臂,老觉得那只红袖套还没取下来。 [完] 1999.6记录及初稿 2001.6终稿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