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没有五一节的女孩子 杜导斌 在黄陂的最北边,滠水河畔,大别山南部逶迤的丘陵中,散布着一些十分贫穷又十 二分自尊的村子。曾经,这里人们求助的说词几乎千篇一律的是一句话:这(怎)么办 呢?要麻烦你来。对付城里人的礼节也几乎只有一招:递烟。如果你不接,求助的人会 不知如何是好。然后一而再,再而三的把烟递过来。如果递支烟给他,你会受到对方加 倍的礼敬:弯腰,站起来,脸上堆起笑,右手在前,左手附在右手后一指节,双手接 住。对读书人的尊重是这里最根深蒂固的民俗。我曾经是这一带的骄子,也因此被人们 寄予过某种厚望。在我进城工作一段时间后,便不时的有人找来。每个人每次寻找帮助 的态度并不是毕恭毕敬,而是有点大大咧咧,有点大头入脑。小瞧这些人那些不起眼的 尊敬是没道理的,面对这“一支烟”的攻势,我很快就溃不成军。违纪为某人买紧俏化 肥,违规为另一某人办食盐准运,辗转求助于同学为某某某某安排子女进城工作。在为 某些乡亲做过几件事后,特别是找到两份工作后,找我的人自然更多。直到刘小云这事 发生,我终于辜负了家乡的厚望。 五年前,一个远房姑父找到了我家里。算起来,我还是读初中时见过他的。他的妻 子,我喊姨姨。姨姨的婚姻是我父亲做的媒。然而,她嫁过去不久,我就听说了那家人 的穷状,婚床上的新被子在婚后第三天就还给了别人。记忆中的姑父是个头发梳得油光 水滑的青年,每年的正月初三会提了一大块糍粑到我家拜年,与父亲扯起家常来给人能 说会道的感觉。十余年不见,重逢时的他应该是四十余岁,却像个五、六十岁的老头, 脸上又黑又皱,花发枯萎地零乱在头上,一双郓裂的手指甲黑乎乎的,唯一没变的是依 然能说会道。他是求助来的。他说大老表叫刘小云,在市里一所商业成人中专已经读了 一年,马上就面临毕业分配,可是一点门路也没有,只能来找侄子帮忙。说话时,他坐 在我身边的矮椅上,上半身前倾,背呈弓形,双手交叉叠在小腹前,眼睛大部分时间看 着脚尖,只偶尔抬起来直视我一下。这时我才知道。姨姨如今已有四个孩子,读中专的 刘小云是老大,老二正读初三,老三读初一,最小的一个读小学。除了四个孩子,家里 还有个老人。姨姨还好么?我问道。姑父连连摇头,神情苦恼地说,不好,肺病拖了多 年,没有钱治。往日农村生活的经验使我不用多想就能想象这家人过得何等样的艰难。 他在说姨姨的疾病时没有悲伤,语气平静得仿佛在叙说别人的故事,我内心却没有责怪 他的念头,当痛苦持续不断时,人人都会变得麻木。不是稗子不沾泥,他多次重复着这 句话,么样办呢?哪叫我们生近了呢,只好来麻烦你。没等他说完,我内心已经强烈地 希望自己能帮他一帮。读这么多年的书,不就是为了能对社会做点什么吗?但我知道这 年月已非昔日可言,就业的形势一天比一天严峻,而我既不是法人,也没有能板上钉钉 的话语权。我推却着。我实在是毫无半点把握才推辞的。他固执地说:这个忙你非帮不 可,除了你,我在外面再是一个拉得上边的亲戚也没有。说着说着他直起腰来,很有点 恢复年轻时的气象似地说,这个年月办事,没有钱行不通,要用钱你只管说,小云的小 叔叔这些年做生意赚了几个,为了小云的工作,花点钱我心甘情愿。民风那么淳朴的僻 壤里的人们是何时明白贿赂的重要的?我至今想起来都奇怪,当时居然连一点惊讶也没 有。见我还在沉呤不答应,他又补充说:你试着找,只要你尽了力,万一找不到也不怪 你。话说到这个份上,我没有任何退路,没有任何推脱的道理了。我支唔着,退缩着, 婉拒着,猥琐着,终于还是答应了。为什么要答应呢?后来我不只十次、百次地问自 己。求人时问,请客时问,送礼时问,无奈时问,内疚时更是问个不休。我不为答应而 后悔,给最需要帮助的人以帮助一直是我为人处世坚守的少数几条原则之一。我只为自 己的个性缺点而自责,为什么遇事常不经意地屈服于感情而放弃理性地审时度势呢? 人生不能轻易承担责任,一旦承诺下来,就得履行。我开始为这责任奔波,找那些 我认为可能答应而且可以帮上忙的朋友和熟人,向每一个人介绍刘小云家的困境。单位 找了一个又一个,客请了一次又一次,够格在交际场所拿出的烟买了一包又一包,她家 主动要求给我办事用的几百元很快花光。我倒贴着,咬牙支撑,希望在这个农村青年踏 上社会第一步时,能避免曾让我吃足苦头的极低的起点。结果是可以料到的,收效全 无。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我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书呆子,不想用钱,而想靠感动对方 来达到目的。这时代是个讲究实利的时代,一个没有足够的权力资源可供交换寻租的书 生,能活动的余地本就很小,却既想办成事又想保持清白,真无异于沙漠中寻水。 在刘小云临近毕业的前几个月,我收到她那做生意的叔叔的一封信。刘小云的这位 叔叔是个很了不起的农民。虽然从外表上看,只是个矮壮的中年汉子,平日里常穿些廉 价的化纤布衫裤,皮鞋脱下后,里面的袜子从来都有几个破洞,看不出什么过人之处。 然而,在几年来不断的交往中,他却赢得了我的尊敬。他有妻子和孩子,虽然做点小生 意,却并不富有,但为了让刘小云姐弟们接受到一定的教育,倾注了极大的心血,刘小 云姐弟两人读自费中专和买户口的近两万元全是出自他的腰包。信是一位已退休的高干 写给我所在城市的一位副市长的。听这位小叔叔说,高干也是黄陂老乡,曾是这副市长 官场发迹的恩人。这之前的办事,我始终把握一个底线,决不行贿!在他叔叔的执着下 ,在求副市长办事的过程中,这个底线也告突破了。现在,每当回想起整个事情的前前 后后,最让我不满意的,不仅是未能使一个求助者如愿,而且还有这个突破。它给我清 白的人生抹上了污点!虽然不是为了我自己,虽然不是我亲手去做,曾与贿赂合谋却是 我无法逃避的,尽管比起别的贿赂来,这次充其量只能算是毛毛雨:两瓶茅台。 她家里以为这回靠上了大树。户口被提上了议事日程。农村孩子读成人中专是不解 决户口的。这意味着原已差不多赤贫的她家必须再为户口付出一笔巨款。1998年,户口 的毫无意义我已深知。工作还没确定下来,要户口干什么呢?掂量交到手里的4000元, 我拖了六个月没行动。我在苦苦地等着副市长。她家里却不能等待。我向她的两个长辈 反复劝说:放弃买户口,把这笔钱留下来。得到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催促。城市户口为 何就有那么大的魅力?值得用辛辛苦苦勤扒苦做勒紧裤带省吃俭用的所得去买那价值才 不过2、3元钱的一个红本本?4000元对3元,公民与政府间的交易是多么的不公平!然 而,不论我怎么忠告,说服,都不起作用,在户口这个问题上,刘小云的两个长辈惊人 的肯花钱,愿花钱。我们常喜欢说户籍政策导致农民的二等国民待遇,其实,导致这个 政策长期行之有效的,不仅是政策制订者和城市里的既得利益者的强权维护,也有农民 的认同和自动合作。 当为办户口要照片初次见到刘小云时,我才发现命运对一个人的不公可以达到何等 的不讲道理,这个女孩不仅出身贫寒,造物主还赐与了她一副无论怎么打扮都与美丽无 缘的容貌。在找过许多关系后,特别是背后有个市长的硬纸板作支撑后,终于等来一个 机会。我的一位昔日同事到一家半停产企业接手法人代表,向副市长询问,得知那个企 业将在短期内复工。一颗悬了半年的心终于落下地来。要成为计划内的合同工就必须办 齐相应的手续,于是,在两个星期内,我经常请假外出,在派出所、轻工局、计划生育 站、居委会、劳动就业培训中心等大大小小的衙门间反反复复地跑来跑去。这些老爷机 关,高挂着“为人民服务”的金黄牌匾,当刘小云找不到接收单位时不见它们有什么帮 助,当我说得口干舌燥跑得晕头转向时没有提供任何支持,在交足它们需要的钱后也从 不曾给予什么服务,却掌握着不容置疑不容商量细致入微的权力。填张一毛钱的纸要收 资料费3元,盖个章要收工本费10元,从未管过什么的居委会收去管理费加集资费50余 元,不曾提供培训的就业培训中心得交上培训费180元。农民也是这个国家的主人,宪 法和法律上写着这个国家的所有公民在政治经济文化各个方面都享有同等的主人翁地位 ,但一旦农民真的要享受这种平等,要与城里人一样时,方针政策法律法规制度规定却 像合谋好了似的齐声高喝:拿钱来!否则,就休想从低等的农村籍上升为高等的城市 籍。我听说印度有种种姓制度,把国民按出身分成高中低等级森严不可逾越的社会阶层 ,在亲身体验过我国户籍制度的实际运作情形后,我觉得这种制度与种姓制度其实是差 不多的东西。 好不容易办完一切手续,手拿一件不缺的档案袋来到经理办公室。平时谈笑风生的 老同事已没有了昔日的神采。他伤感而又无可奈何地告诉我,由于银行贷款市政府一时 协调不下来,复工的事得往后拖。 这一拖就是5年。5年中,收了刘小云血汗钱的市政府对她没有问过一次冷暖,从没 管她是否已经就业。5年来,某种意义上说,她一直属于这个城市,但从根本意义上来 说,她又从不曾属于过。她既不是农村人,也不是城市人,她成了一个隐身人。副市长 早已高升离开,刘小云的母亲在贫病交加下,也许还有女儿进城受挫的打击下撒手西去 ,整整5年,一个女孩子的青春年华就这样被荒废着。5年中,刘小云一天班没上过,一 分钱工资没拿过,花大价钱买来的教育和户口都没半点作用。 这5年间,刘小云也曾南下深圳打工,却不愿在那个城市扎下根来。我不放过一切 机会,三番五次再次设法为她寻找新的工作。其中一次是在同学的酒店里。那是一家小 型的非常正规的酒店,同学开出的条件并不差,可刘小云对这种地方骨子里有种恐惧。 前几天,我又一次为她找了份工作,在一个朋友开的私人企业里做蓝领工人。她干了两 天,第三天就多次打电话找我没找着。等我从同事和家人嘴里得知消息时,她已经带着 行李卷回到了农村。是自尊使她不屑于与一群文盲半文盲为伍,还是其它的什么促使她 逃走?我只能凭借猜想了。 5年中,我最无可奈何的尴尬,我最是纠缠难解的情结,我唯一的忏悔,都给了这 个叫刘小云的女孩子。她成为我内心深处一根不可碰触的弦,一旦触及便会颤抖不止。 5年中,我甚至都没好好地回老家待过一个夜晚,不是害怕什么,是惭愧。我知道自己 已经尽力而为了,却依然感到惭愧。我不止一次的拷问自己:如果彻底弃守不行贿的底 线,情形会不会改变?我原本不应将别人想得那么坏,贿赂毕竟是每一个受贿者本人都 明了的罪恶。可周围公行的贿赂价格告诉我,安排一个好点的岗位,没有一万元以上根 本不可能。我知道不行贿没错。可在如今这个失范和价值观颠倒的时空背景下,这个 “没错”的本身是不是就是个错误? 转眼就要到五一,国家对干部职工继续放长假的政策自动继续,我已计划出去,带 薪休假,在青山绿水间盘桓,享受一个城市人的优渥待遇。可是,即使在游山玩水时, 我也不会彻底忘怀远方那个逃走的女孩子。假日对她是没有意义的。她失去社会位置的 存在,已不可能完全从我的生活中抹去。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