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哑少年   作者:姬祖   序   就象黑暗中的蜡烛头,在这间精神病室,比起那些分裂症,躁狂症的室友, 我是唯一残存的烛光——当然,也要在我酒精中毒后遗症的平静周期——这时, 我甚至恢复了阅读能力。凌晨,邻床的男孩开始呼呼地喷血,被他撒了一地的纸 片好几处沾了血迹。他二十出头,看起来却象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常常一个 人发呆,有时写些什么,我不知道这些纸片是不是他的遗嘱。   一   “那座青砖房就是住院登记处。”一个老女人在晾晒一张横条纹床单,她瘦 枯的手搭在竹竿上,一边回答我,一边撑起手腕,鸟爪似的指头晃了三下。   朝着她示意的方向,我走到一堵巴满爬山虎的砖墙。我走进去,喊了两声: “有人吗?有人吗?”阴暗的走廊墓道一般回响起来,“有人吗?有人吗?”   一股烟雾似的灯光射进了走廊,十米远处的侧墙推出一扇门,走出一个高头 大马的护士,她穿着黑色的皮衣皮裤,脸相很凶,象扑克中的老k,她枪筒似的 目光对着我,一字一顿地问道:“一个人来的吗?”   我一边点头,一边接过她递来的黄色卡片。   “行了,填一下表格,记住,你是7号。”   [此处有一滩血迹,大约有两行字]   我缩头缩脑地进了病房,有几个病友龇牙咧嘴地跟我打招呼,我没说话,找 到自己的床位,躺了下来。   二   [此处是全篇血迹最浓的地方,有十几行,“动弹不得”,“面影”几个零 星词汇隐约可辨,似乎记载了当晚的一个噩梦]   敲门声吵醒了我,我看见一个护士冲了进来,举着一根电棍,“不许闹,6 号回床上去!”   病室里早已乱了套,病人们扭成了一团,互相扯头发吐唾沫,又哭又闹。6 号是个胖墩墩的男青年,满脸粘呼呼的涎水,“新来的乍惊,不管我们事。”   小护士晃晃电棍,“现在各归各床,我来点名。”   “2号。”   “到。”2号是一个清癯的小伙子,一副忧郁王子的派头。   “3号。”   “到。”一个干瘪老头,嘴里念念有辞,忙不迭地画着十字。   “4号。”这是一个中学生,鼻子长长,象个感叹号。   “5号。”   “5号?!”   “5号!!”   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5号高高蹶着的屁股上,他跪在枕头上,手胡抓乱挠, 正津津有味地啃着什么。小护士慢慢踱过去,大家紧张地注视着,5号大概感觉 到什么,惊慌地转过脸,是个中年农民。   “拿出来。”小护士的电棍点了点5号的鼻子,5号掏出半截黑黄色的玩意儿。   “扔痰盂里,把大便扔痰盂里。”   病房里渐渐平静下来,小护士走到我面前,递给我两片粉红色药片,“吃了, 就睡吧。”   灯关了,第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三   “看你读书写字,一定是有文化的人吧。”2号的忧郁王子坐在我床沿, “我不喜欢和那些白痴说话。”   我说:“我有点怕陌生。”   “你会了解我的,告诉你,我的秘密。”他屈腿盘在我床上,梦呓般低语起 来。   “她是个又瘦又小又黄的女孩,留了一把又密又黑又亮的头发,在大街上踽 踽独行,象一丛会走路的美丽头发,那头发,夜里抚摩着,会爆出一粒粒火星, 总有一群打小灯笼的萤火虫缭绕着我们甜蜜的时光......”   病室的另一个角落一阵喧哗,滑过忧郁王子的肩头,我看见病友们围着圈, 在咒骂5号的中年农民。   6号的胖子揪着中年农民的颈子,“你这个笨蛋,干屎撅子能吃吗?”   3号的老头附和道:“生的不能吃,”他咂巴咂巴嘴,“红烧烧味道最好。”   6号的胖子扔下5号的农民,对准3号的老头一个大嘴巴:“胡说,清蒸最好 吃。”   俩人一声盖过一声,红烧,清蒸,红烧,清蒸。   2号的忧郁王子拍拍我,“甭理他们。”他眼神温柔,沉入回忆似的耳语起 来:   “她放了两年仍没腐烂,尸体透明象蜡像馆的珍品,可我的手一碰,她就化 成了细碎的云母屑。都怪我没注意——她惊慌地说,婚戒上镶着一只小骷髅。呵, 她是多美丽的新娘,雪白的婚纱,栀子花的花冠,那清爽动人的脸象一缕清烟, 飘在十里花香中......”   一声高过一声,清蒸清蒸,红烧红烧,4号的中学生一会儿帮腔“清蒸”, 一会儿高呼“红烧”,等到胖子和老头扭打在一起,他开始自己撕扯自己。   门外早诊的铃声响了,天花板上一只蜘蛛似的扬声器里,一个男人喊道: “1号,1号早诊。”   我琢磨着“哐”的关门声,问忧郁王子,“这儿有1号?”   “是个哑巴。”   3号老头跳上桌子,“你入了迷惑了。”他扬手指着傻愣的胖子:“撒旦在 你的黑心筑巢了,你竟信仰清蒸,我告诉你,卖人子的有福了,在上帝的国里享 受红烧。彼得四次不认主,钉在十字架上的是西门,不是我主,我主在一边冷笑, 笑得肚脐眼里直淌尿,就象我这样。”   疯癫的老头掏出一截木炭似的生殖器,彪出一泡黄尿。   门响了,我抬起头,1号的哑巴孩子进来了,他发青的眼眶,象灰铁的栅窗, 突出的眼珠强烈地渴望冲出去,好象在它后面系着弹簧,既给它弹力,又拉住了 它,于是眼珠在一紧一松中震荡不已。   [此处一滩血迹,大约有三行]   四   大家坐在内廊的铁椅铁桌上晒太阳,2号的忧郁王子独自倚着院子的一根柱 子,强烈的阳光下,他英俊的脸变得象空空洞洞的夜。   院子的另一边有一段坍塌的土墙,茂密的茅草象一群越狱暴徒,铺展到墙根。   我看见那个1号的哑巴孩子正在爬土墙,两只破鞋子晃了晃,消失在土墙的 另一边,一股紧随他的风撞在土墙上,空气中散满了看不见的暗尘。   忧郁王子在喃喃自语。我走上去,指着土墙,问他:“那儿是什么地方?”   “只有哑巴孩子才去那儿,那儿有一棵老树。”   四处岔开的树枝,占据了一大片天空,风吹过,枝枝杈杈和满树寄生的黑穗 头,象扑腾的火焰。   他说:“我和她常在树底下,我们做起爱来昏天黑地,神游万里,我们都懂 穿墙术,互相渗透,穿越对方的身体,换个位置,从另一面出来。”   [此处一滩血迹,大约有两行]   五   下雨天,我们呆在病房里,有话没话地闲聊。   [此处一滩血迹,只有一行]   邻床的6号胖子趴在床上,自吹自擂起来:“这儿的医生护士都和我很熟, 那个大块头护士还没丈夫,她对我有意思,每次看见我就笑。”他停了停,在想 什么:“有一回,我盯她的梢,偷看她在治疗室换衣服,可只看见1号的哑巴被 绑在和他等身高的大针筒上,一会儿,听见医生说:‘吃早饭去’,我最怕那个 医生,吓的拔腿就跑。不知道她想不想我。”   我说:“你怎么和2号一样多情?”   他一下子跳了起来:“什么?——他最绝情绝意,整天在外鬼混,他老婆和 他‘日比’时,突然咬破舌头底下的毒药,抱紧他,两眼一翻,七窍流血而死。 他被吓成了神经病,从此看见女人就害怕。”   六   [此处一滩血迹,有五,六行]   实在睡不着,我偷偷溜进了院子,院子里还有个人,是4号的中学生。   他说:“你是本地人吧?”他用本地话招呼我,“我家住在南郊闹鬼的村子 里,每天夜里作业做到十二点,我就看见一个女鬼,在野火堆上撒尿,火堆把她 肥肥的大屁股映得通红,三十里外都能看见,她听着火堆吱吱的响声,哈哈哈地 大笑。”   他突然摆摆手,低声说:“我看见哑巴没出来,”他指着土墙的方向,“会 不会也有鬼?”   他猛地打住话头,拉着我躲在一根柱子后面,我也听出了动静。   土墙后面,有人走出来了,是那个哑巴孩子,黑夜里忽闪着他炭火似的小眼 睛——好象造物主有意留下的两个疑点,从那儿可窥出创世的奥秘。他象打嗝似 的笑了两声,接着是抑制不住的呜呜咽咽的笑声。他骷髅般脸上的笑纹,象黑暗 中波光粼粼的水纹,一圈圈漾开,两排牙骨绷着一个古怪的笑容,眼洞里的两粒 炭火,一阵亮似一阵。   我们吓得直哆嗦,好象内裤也湿了。   七   早晨,我被人来人往的混乱声吵醒了,惺忪中看见许多人围着1号床。   我挤进人群,看见1号的哑少年,羸弱不堪,躺在白色的床单上,好象几根 线条的素描。2号的忧郁王子在搭着他的脉搏:“他要死了,他要死了。”   这时,医生推门进来了,我第一次看见他,他几乎只是一件白大褂。   突然,哑少年一竖而起,他举起一根游丝般的手臂,向着医生尖叫一声: “你中毒了!”   医生吓得退了两步,靠在门上,哑巴孩子按着胸口,连连喘气,声音颤抖象 风中的枯叶,“你天天的早饭就是吸我的血,我天天去吃毒蘑菇,我的血里有毒, 你要死了!”他精疲力尽地倒在床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们都抬头望着医生,他慢慢滑倒在地上,我们听见皮肤的崩裂声,象春天 阳光下开融的冰河,一股腥臭冲鼻而来,一会儿地上只剩下一件白大褂和一滩黏 液。   哑少年吃力地撑起身子,盯着那滩黏液,突然,他身体后仰,脸上闪过一阵 阵痉挛,他也许想笑,但只来得及抽了一口冷气,张开的嘴里黑呼呼象个墓洞, 等他挨到床,他头一歪,死了。   尾声   在我的谵妄周期,我觉得每字每句都是血写的,这让我恐惧,我把那些纸片 都烧了。当我进入平静周期,我开始怀疑所谓的纸片是否存在过,现在的邻床是 一个老头,没有人记得有什么写字的少年,莫非一切只是我的幻觉?莫非我就是 写字的少年?莫非我就是死去的哑少年?莫非我从来就只在谵妄中存在?   我不知道。   <完>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