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信》 ·鲁孜· 一、 “几点了?”阿兰揉了揉惺忪的眼问道。 “管它呢,这里白天晚上还不一样。”你环顾四壁被羊绒壁毯围定的房间说。 “早起来了?” “刚刚。” “你对我真好。”阿兰顿了顿,“可相识了几年今天才找我,还真以为你有病耶 ……” 阿兰这句话不由得使你想起初识她的情景。 那是浪潮宾馆,你晕晕糊糊被人推入雅间,就听到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你当时很 犹豫。她是那样温柔妩媚;况且厂长就在另一个雅间,如果拒绝逢场作戏,厂长 会判定你是异己。异己是无法生存的。不离开吧,这种赤裸裸的地方待上45分钟就 永远别想再说清。当然,从工作的角度,即使发生了该发生的一切,也没什么大 碍。这个时代,个个表面冠冕堂皇,却都有龌龊勾当。反正里外都是个玩的世界 嘛——玩股票、玩彩票、玩麻将、玩女人、玩虚玩假玩秀……都浊了都就清了。 这在你没来这屋子之前,甚至更早为你所认同。你犹豫的不是这些。你惦记的是 如何在马小丽面前保持坦然……想起这些,你就想到自己的身份,都是挂了个芝 麻经理,要不厂长拉你来这?你的公司肥啊……钱她妈的王八蛋。可你不给公司 挣点,不让职工感受一些温暖,民意测评梯队干部时能换来“对勾”?所以,接 了烂摊子你就如负重托使出浑身解数……那么,也像厂长“忙里偷闲,体验生活” 吗? 你斗争着、考虑着,她便坐到床边:“这样年轻,还用帮忙呀……?” 酒鼓噪得你确实亢奋。况且,你已注意到,她并不比马小丽逊色。多亏上帝,人 间尤物竟也千姿百态:她的前额宽阔而饱满而亮泽,这是迄今为止所见女人中最 能为你赞叹的地方,以前,你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前额也能摄魂夺魄;她的双唇红 艳欲滴——对于先天没能造化一双勾魂眼的女性,这样化妆当然会事半功倍,不 过,总是唇膏油性过大,象肯过鸡大腿。她的眉毛轻淡柔顺,这没什么更好描述 的,因为让眉毛巧夺天工在任何女人已是雕虫小技了,你无法辨认那个女人眉毛 更秀气,它不同前额,是自然美。你还感觉到,你端详她的同时,她开始搂你脖 子,并举着樱桃小口徐徐移来。 “谁老婆能给丈夫以持久的风骚与激情?”——厂长来时在路上豪情满怀地说。 她要先给自己一个深深的印记? 按说你没少去歌厅舞厅,可这样高规格而坦率的服务确实令你措手不及——钱必 然要出的。这地方,不管干不干或多少次,四十五分钟都是一个价,加时加钱… …而你思想的当中,一只玉手向你的下身探去: “快点啊,先生。” 你一下清醒过来:“我们聊聊可以嘛?” “当然,”她一副不屑的腔调。 看来道行不浅,想到这里你说,“我并不想干什么,真想同你聊聊,当然,欣赏 一下裸体也可。” 那时,你除了欣赏马小丽还没见过第二个女人是什么样子,按流行观点,这是生 之为男人的缺憾。 “有病耶?”她一脸疑惑。 “并不是,只是,只是……”你当时想说还没结婚或她这样小干这种事无异于自 毁,但你显示出情场老手的派头:“今天没激情。” “少见耶,”她将捏在手里的避孕套塞入乳罩,瞬即就脱了衣服。 那天你确实没做什么,尽管时间足够。不过,那天以后,只要稍高雅的应酬就传 呼她,好象要减少加载在她身上的罪孽,可她以为你腼腆多次说:“哥,想我就 打传呼,不同你要钱……” 二、 窗外灰蒙蒙一片,说不上黎明还是阴霾,总之这里早晨也不像儿时在农村,太阳 一露头,躺在土炕就能看到壁上被窗户隔成的一个个平行四边形亮斑。 你怀念那时,日子有些清苦,但你有理想、有抱负,一个劲儿地读书。书包由一 块手巾对折而成,可这不影响你的成绩。上了高中,受语文老师厚爱便萌生了当 一名作家的念头。你父亲说,作家固然好但不比教师,往讲台一站,下边是士兵, 所谓运帱帷幄决胜千里就是这种感觉。你在村里小学听过父亲上课。他从不带课 本,当然这不是自负,你父亲说,知识要先灌入脑子然后一泄而出。上了高三, 你得知那篇范文恰恰是授课老头儿的杰作,便说了自己的理想——这是不朽的事 业啊!可老头儿却极力劝阻:“不是学中文才可写作,也不是只有写作才好。因 为写,我进过五七干校,你看的是今天而非昨天。即或今天,人人忙搂钱,书又 算得了什么?你不见书店的书没两天就转到地摊?要抓钱!”你当时有些怀疑, 后来看到一个老伯伯在电视上做诗——‘祖国是我的爸,党是我的妈,我要用勤 劳双手为他们作最美的画……’就感到理想幼稚。是啊,既然文学这样简明,人 人都能著书立传,还用学吗?你将普希金、雪莱、泰戈尔……所有认为甘泉乳汁 的东西统统奉还那老头儿,到了T大经济系。 回顾过来的几年,这种选择改变了你的人生。你不学经济,就来不了这个厂子, 来不了这个厂子就来不了这个城市,许多同学不正是没有这样的选择或下岗或奔 波。特别你不学经济,就无法认识马小丽。对了,认识马小丽也是起源于你的专 业——这是五年前南下的列车。 那天,你无法判断她从哪里上车,因为你躺下时对面铺位空空荡荡,而你醒来, 她就躺在你面前。 没有女人是寂寞难耐的,有了女人又是让人烦躁不安的。你似乎完全忘记要参加 人才招聘会而全心全意地设计起那次绯色之旅。 车上多半是睡不实的。你无数次举目,由她优美的睡姿推测她匀称的身段、由她 皎洁的容貌想象她的逼人魅力。 如你所想,她用纤纤巧手轻轻搓了搓脸颊然后舒坦地伸展慵倦的柳腰之际,你就 营造起那个浪漫空间——“很累吧?!” 她警戒地审视了你一瞬问:“也到广州?” 你沐浴着飘忽而来的楼兰香息,便端出南下的全盘计划。 “大学不管分配?” “那是什么单位啊,亏我还出了‘中介费’。” ……那天,你觉得能迅速拉近两人距离还因为生在一块风水宝地。她说到过你的 家乡——“避暑山庄、外八庙、棒锤山、金山岭……” 那次邂逅,你就大把大把地给电信局送钱。特别有一次话筒说:“对不起,没有 这个电话。”你还一个劲儿吼,“有啊,小姐,麻烦您了……”而当那个声音无 数次重复时,你才知道是电话录音。人犯急了就容易不冷静,你暗自好笑了一阵 开始对她的行踪进行种种猜测——好女人太少了,尤其马小丽先天丽质。 怅然之余,你比拼心力写了一篇《致马小丽女士》发布到互联网…… 三、 “改革是为了大局。大局就是大家,小局就是局部就是部分,没有大局就没有局 部,为了大局,局部就要受到影响,就涉及到利益,我们总不能因为个人而影响 到大局……!” 厂长开完职工大会就住了医院,这是惯例。为了大局嘛,领导总是难以支撑。当 然,爱说风凉话的认为是变着法儿搂钱,说只要在医院坚持一周准有十万二十万 进项。其实何必呢,集资盖栋楼既给职工谋了福利又可免受吊针之苦……不过, 说归说做归做,探望的人仍是络绎不绝。 你估计厂长一天两天不出院,就急着外出签了一笔合同,而回来还未温热屁股, 厂长就招你到榻前。 你注视着吊瓶说:“千万可别累坏了身体啊。” “没办法呀,其它厂子早改了,我们大家却等着喝西北风。” “也是,人人应有紧迫感,单靠您怎么能忙过来?”你为厂长处心积虑地关心工 作有些感动。 “都象你我的担子就轻了,”厂长顿了顿继续道,“方才同财务科长谈过,让他 到图书馆……” “在国外,那是大学教授才配做的工作。”你知道厂长是打发他养老,但木已成 舟只好违心地奉承。 厂长似乎满意这种说法,格外同你拉了一会儿家常然后低低地仿佛为难而吃力地 说道:“想抽你写写改革材料。” 工厂两办有秘书,也不是离开自己不行,再退一步说,改革是领导决策指挥问题 怎么是写呢?果是伴君如伴虎,肯定是记恨自己没给人家处理那笔业务,要不会 让挪坑?好在年轻,否则步财务科长后尘该到工会、传达室了。你思量当中不由 地窜起一股无名之火。 厂长整天琢磨人当然能读懂你的心思,示意了一下旁边的椅子道,“这是组织对 你的考验,年轻人,什么工作不是工作呢?好好想想,啊?!路还长着呢……” “组织”这个词你不陌生,进厂时,厂长就用这个词——“组织认为你符合录用 条件,当然喽,双向选择。”厂长将乱摊子公司交给你也是这个词——“你是组 织的梯队干部,组织相信你有这个能力……”查词典,组织是个集体概念,而生 活中,组织又是说了算的那个谁,这点知识你当然懂。何况你也起誓:“我是组 织一块砖,想往哪搬往哪搬。” 于是,你就只有感到堵得慌。沉默了一瞬,这个既具诱惑力又具强制力的词终于 将你压蔫了,含含糊糊不知说了句什么就步出病房。 从公司规模看,虽说不大,也有数百万资产。但自立执照那天,不是这个经理被 骗就是那个经理整出了呆账死账三角债,于是年年糟践几十万,你接手时,公司 已经贴了封条,好在它是国有资产也是厂子附属企业,打着官司还没被拍卖或破 产。上任伊始,你动用了各方关系启封条、拉业务,一年就令那个烂摊子扭亏为 盈。也就是说,如果组织有眼,你是功臣…… 边走边想,你与公司王五撞了个满怀。 原来人落魄时格外思亲。几乎天天见面的老乡,此时仿佛天涯逢知己,你本能地 拍着他肩膀道:“喝酒去。” “灰头土脸的,人欠你几吊钱了?” “何止。 ” 说话间你把他带到厂子对面,你公司接待客人的定点餐厅聚贤楼, “使劲点菜,今天是不吃白不吃。” 服务小姐退出雅间,王五浪笑道:“人说厂长在医院抽风,莫非你也染上了?” 你从窗户指着对面厂门两侧一手经营起来的门脸愤愤道:“真她妈的伤情。” “连你都悲观,咱公司百姓还有啥盼头?”王五夹了一粒水煮花生豆一边往嘴里 送,一边说。 “醉生梦死吧,”你以为王五并不知道厂长找你的事,深深蒙了一口酒道:“他 一句话,这个经理就当不成了。” “早同你说过要看《厚黑》,这年头那个乌纱帽能少了钱糊衬?就你会挣?!其 实职工大会一散就嚷烦了:‘这又是厂长借改革之名清障,年年还不这样?!’” “你说我和财务科长是厂长的眼中钉?” “动谁是个猜测,看你情绪不好准没好事。” “我要找焦点访谈。”你有些激动。 “这会儿的官别说有实绩,就是没实绩,只要尾巴不被抓是不能说免就免。我深 表同情!可问题是什么叫实绩?你混得应该比我清楚。以前公司赔了?全她妈进 了个人腰包。依你这守财奴劲儿,轮我厂长也早把你这头烂蒜拿远了……” “那就告他。”你愤愤不平。 “告吧,兄弟。以前有两个人背着证据上访,匿名信更象雪片一样。结果呢,俩 人一并被拿下。”王五抿了一口酒接着说,“咱厂是庙小神仙大,水浅王八多啊。” 四、 王五说得难听,但厂长嚷嚷企业没人才,从人才市场迅速挖来另一个接替你的角 色,你才终于承认是一头烂蒜。 “再找个支点吧,不要象我,无党无派混日子。”这是王五那天与你干杯时的忠 告。 可“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人遍地都是,”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这个支点呢? 职工学习《干部选拔任用条例》时,你思考着。 红头文件的“八个坚持、八个反对”没一条说的不对,说的不好,关键是厂长对 这些条条框框口是心非到了脸不红的地步。 你后悔没学中文。你深切体会到人生就是一部小说或一幕剧,很多人没将这些经 历展现出来,是没有中文支持。你现在急切想把自己的故事作一番记载。比如今 天,大家不情愿地抽出宝贵时间可又要故作耐心状围在一起听一个人朗读,然后 说些911事件或克林顿绯闻或住宅小区的鸡鸣狗盗,以证明自己学了,领会了精神 实质。务虚嘛,谁敢对照文件讨论厂长是否廉洁是否有严重的用人不正之风? 当然,想归想,当了作家也不能写这些,这可不同围坐一起扯淡,尽管它就象吃 了必然排泄,人人知晓。 那么,就这样同他们混吗?你看了看坐在沙发做半寐状的王五,忽然渴望像他横 竖三五年退休多好,问题是刚刚踏入人生征途,至少还有几个十年需要奋斗啊。 惆怅了一阵,你又想起了互联网。前几天托马小丽做了个求职网页。你深信这是 个知识时代、能人时代,发出声音应该有回应的…… 而就在这时,收发室李大姨敲开学习室的门把你唤出去,“信来三天了,连个办 公室也没有,找一趟可真不容易。” 你道了谢返进会议室就像那个给大家捧读报纸的人,专心致志读起了来信—— 阿磊: ……给你发的电子邮件一直没有回复,可能你的邮箱又被“客人”侵扰。网页发 出后我天天更新资料,记录上点击率较高,不知你是否收到过加盟邀请函。 一些朋友说网上招聘多是炒作或想使用廉价劳动力,这几日我市劳务输出正火, 是否考虑一下…… 自从官场失意,马小丽不止一次鼓励过你出国,她说人不能成为笼中鸟,况且你 外语不错。 出国当然是改变命运的一条途径。你将信收好深思。问题是钱。尽管当了三年经 理,可只混了了肚饱腰圆。这不是说自己不会腐败不懂腐败,学经济的。再说腐 败还用学,那时想的是事业,好比孔繁森造福一方。现在看是过了这个村就没这 个店。你忽然讨厌起自己的家庭,都是老爷子那套仁义理智报恩报怨说,令你有 权时也与职工拿一样的奖金;为谈成业务不得不喝成醉鬼,可还要坚持深入职工 家庭问寒问暖……职工中是有口碑了。可谁能阻止了你被卸磨杀驴? 不管怎么说,这样下去是自戕,你想。 五、 “你为什么流泪?” “一场噩梦。” “常做这样的梦吗?” “最近是。” “你梦见了什么?” “失去了一切。” “不是有我嘛!” “还有她。”说完,你从旅行包抽出厚厚的一封信交给阿兰—— 阿磊哥,提笔真不知说些什么——她可能沦落风尘。 你是表姐的男友,我知道她的努力也包含了你们玫瑰般的未来,但是,恐怕她再 也不是你想象的那么明媚、灿烂。 你大概不相信或知道了很痛苦,可这是没办法的事。 一个月前,她给我寄来一笔可观的学费。你知道,对穷学生来说,这是多么让人 铭心刻骨的帮助啊。可是,当我了解了她们出国的事情,这份意外的惊喜几近令 我窒息。 也许,你此时急着想知道她的所在,她的境况,或者你会埋怨,为什么不早点告 诉你。其实一切是那样突然,确切地说现在还不知道她在哪里—— 她那次电话中说不几天有一笔学费寄到,我只顾千恩万谢。表姐吗,用得着“天 气啊、吃饭啊”寒暄?况且我已准备,收到款就饱蘸笔墨给她一封回信。可那次 电话后,表姐便成了一个影子、一个符号。你说,如果不是电话在先,汇款单署 着“吗啡”的人会是我表姐马小丽?! 姑母说表姐是收到一条劳务信息走的。当时报名人很多,表姐一面试就被南方老 板委以助理并免缴了20000元抵押金。当然了,姑母说表姐对这次劳务也是颇有顾 虑,因为老板面试的标准好像就是外表。后来陪南方老板的严局长专门开会,说 出国形象要求严格,特别居委会主任为了娇滴滴的儿媳也加入高薪行列,大设宴 席,大家才释然。 晚上,姑母与表姐在旧礼堂看了南方老板播放的当地风光和工作环境录像,更是 激动不已。姑母说,她再年轻几十岁也会去的。 我从网上调过当地资料,文字介绍它是沙漠与大海间凸起的一块绿洲,有灿烂的 阳光,有璀璨的星空,可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再看图片,象上海象香港更象纽 约。如此,我们也就可以理解表姐的激情了。 有关表姐的消息,姑母那边知道的至今还是这些。 不过,收到款我总有些不安。你说,国外那怕遍地黄金,她出国仅仅才一个多月 啊。再说,她也不能对我隐名埋姓。 我给外贸局挂了电话,严局长说有问题吗?我说没问题是怕有问题。严局长说每 年劳务输出几百人没问题就她有问题,有事找有关部门,还要学三个代表,就挂 了电话。 俗话说怕中就有鬼。半个多月后,都市晚报登出一条消息——“十姐妹国外蒙辱, 二律师讨法维权。” 原来她们下飞机就被软禁了。 报上说阿靓是第一个蒙辱者。她婚姻受挫,孤儿寡母,原来经营着理发馆,想到 孩子的未来便踏上这条航船。据说,9岁的女儿听妈妈出国,曾流着泪一个劲儿阻 拦:“妈妈不能去,妈妈不能去,我再也不与其他同学比买悠悠球、买赛车、买 小吃了。”可阿靓认为机会不易,说多亏严伯伯,妈妈要挣多多的钱供你上大学。 需要补充的是,严伯伯自然是严局长。 他是阿靓的老主顾,阿靓与丈夫分道扬镳后月月光顾理发馆。不同别的顾客,他 常常给孩子买娃哈哈或冰糕之类。孩子上了学,就给买学习用具或画册。当然, 以阿靓的姿色也有理由让任何一个男人效力。 那天,严局长理完发说:“离婚都三年了,不寂寞?” 阿靓停下活计捋了捋掩下的一绺乌发:“习惯了。” 严局长就说有个不错的挣钱机会,开开眼界吧。 以阿靓的经历,本认为值得信赖的男人已是凤毛麟角,但对严局长的话却宁愿相 信。因为几年来他总是彬彬有礼。于是道,“不是玩笑吧,我还能出国?” “只要你愿意,我保证。” 阿靓注视着镜子中异常热烈的目光,意识到一些什么,但想到出国的美好,就多 了一份激情:“究竟咋回事呀?” “就是打工,指标很紧,你都快成了冷面美人,也是我自作多情……”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我听参加工作的同学说,严局长 根本不是个好东西。他们单位当时跑一笔贸易贷款,什么手续都齐了,严局长压 着就是不签字,后来他们找了替身秘书令严局长在高级宾馆三天三夜没下楼才算 解决问题…… 当然,正如那句名言“幸福是相似的,不幸却各有各的不同”。这些姐妹都有一 串辛酸复杂的故事,一封书信是无法说尽的。 我知道你深深爱着表姐,我还看过你发在互联网的情书—— 今天是二月十四日,我静静地坐在电脑前给你写信。 亲爱的,或许你看不到我的文字听不到我的声音,请允许我这样称呼,允许我真 诚地打开心室。 那是半年前吧?薄暮像金黄的麦浪从身后一直铺向前方,我们脚踩落叶忘情地徜 徉在玫瑰色的天空下——那是一路风尘赐我最美好的一瞬啊! 确切地说爬上卧铺前,我们还天各一方。可你的芬芳拂起我的温情巨浪,我咚咚 的心律终于谐和上你动听的声音。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当你柔情的眸子不再象暗夜的光明照耀到我心 头,告诉我,你在哪里? 请传来你家乡的信息,就在那次旅行,你说路旁的小花正悄悄地熄灭着它摇弋了 一个季节的火焰,那该是个收获的日子啊!它现在究竟怎么样了——告诉我—— 我渴求解救生命的甘露——如果不能象上次奇遇,那么,当我独行在午夜的旅途 上,你就坐一次互联网列车——无论天涯海角。 来吧,人生就是旅行。让我们打开尘封的日子舒放往日的快慰与温馨,让爱火燃 起熊熊的烈焰。 这沉醉的时刻,你知道我是谁,你知道我在哪,让我们高兴,让我们畅谈,让我 们的生命永远停留在那擦肩而过的瞬间……” 表姐说冥冥中是有信息的。她有意与你中断联系想等有了工作再给你一份惊喜。 可那天沉沉闷闷上了网,你的文字就闯入眼帘。她拿着打印稿问我:“你说,这 是不是写给我的?!” “你认识阿磊?”我问。 “当然,”表姐脸上飞满红霞,“就像文章说的。” 我见她羞羞涩涩,就说,“都什么时代了,感觉好就牵手吧……” 你看,扯远了。或许这就是女人的天性。不过由于对表姐的思念,那些幸福的往 事总浮现在面前…… 俗话说人离乡贱,物离乡贵。起初在简陋的空间苟延,她们还有一些幻想,闷得 慌宅院里走走。伴随着色情教育的纵深推进,才意识到面临的厄运。 第一个被拖出去的是阿靓。她苦苦求情,南方老板便破口大骂:也不掂量掂量, 挣不了这钱还能挣什么?第二天,这一幕又降临到居委会主任儿媳身上…… 羊入虎口,几个弱女子有什么法子?特别一个姐妹借手机偷偷给严局长打电话被 老板知道后更加变本加厉:谁通的电话?谁逼你们为娼?告诉你们,这里一边是 大海,一边是沙漠,死几个并不算什么……! 姐妹们欲以死相拚。老板便把她们集中到一起:“我很同情你们,问题合同上那 个单位人满,你们即无技术又不通语言能干什么?出国不易,你们实在不愿这样, 就写个自愿解除协议的声明,我从人情份上,推荐给另一个单位。” 有的姐妹争辩,“合同还没履行就解除?!” “事情就是这样啦,有事找严局长,我也没挣上你们的钱。” 威胁利诱,她们就被转卖到另一个保健中心。 新老板是旅居华人,一番热情寒暄就安排用餐,姐妹们看到香喷喷的饭菜,激动 的涕不成声…… 阿磊哥,看到这里你该知道她们是多么不幸。 我不明白表姐如花似貌,也遭此劫难。说到这里,我想起与表姐的五台山之旅。 那会儿或许年龄使然,游玩之际激发了卜卦的兴致。老和尚端详表姐半天,摇摇 挂筒,让她抽出一根竹简,念念有词道:“三八劫难”。表姐当下不悦。我说, 信则有不信则无,最大的难就是当小姐说不定还成为名星。表姐拍了我一把嗔怪 道,“人不大,什么邪门歪道都敢想。” 现在回想,真是一语成箴——她仅仅二十四岁,该有多长的路、多么美好的幸福 啊…… 吃完洗尘宴,按照“忠告”将签证让老板“保护”并安然睡了个痛快,事情就发 生了逆转。原来这根本不是什么保健中心,而是十足的“妓女经纪中心”。 老板训话:想打工我知道。但我从来没有承诺过你们,也没这个义务。你们所以 到这里,是接洽你们的人认为不听话,且旅游签证过期,这就相当偷渡,按本土 法律要坐牢的。当然,我也同情你们,可又不能白养你们。听话嘛,我保你们带 一笔钱安安全全地回去……接着就是淫秽的英语会话训练、鉴别各国钞票等业务 培训,晚上则集体化妆,然后让她们袒胸露背地到迪厅钓客,对于不愿招徕业务 的,就以专车押到客人别墅施暴…… 千禧就要到了,阿磊哥。当人类欢呼、惊喜、当我们用双手承接那个诱人字眼、 诱人希望之际,谁想到几个姐妹从灰坑又跌进了火坑。 阿靓就如祥林嫂,她说常常梦见女儿留着泪呼唤妈妈。特别想到为了出国押房子、 卖家产凑那笔保证金,几次欲寻短见。居委会主任儿媳是被蹂躏最为频繁的一个, 常常车拉走一宿无归,以至无法落座。 在沦落的生活里,在死神的包围中,她们呼唤祖国、呼唤母亲、呼唤高高飘扬的 五星红旗…… 我看到报纸,这批姐妹已经回国。通了几次电话,谁也说不出表姐的下落。按居 委会主任儿媳提供的情况,她可能被首领看中,她是惟一没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蹂 躏的人,新老板那儿也没她。也有人说被送到另一个中心。不管怎样,有一点可 以肯定,表姐知道她们的出逃计划——正是表姐悄悄送去一部手机,几个姐妹捧 若至宝地给国内打完电话,晚上乘看守熟睡之际逃到领事馆的…… 六、 “倒也浪漫,只是太伤情。”阿兰将信放到床头,长叹了一声:“她没工作?” “职校学了几年电脑,后来就加入SOHO一族。” “现在的学校就象商场,顾客来时用电梯将你送上去,等你消费完,它就再也不 管了。” “太形象了。” “我几乎天天逛商店,”阿兰有些得意,“话又说回来,即使你们两地传情,她 出国也总应该同你商量吧?” “我们争论过——” 她说我们要结婚、要买房子,是没有钱,可又有多少人生活在富裕家庭?我们没 钱不是命中注定,我们应该有个梦,一个实现自我价值的梦,一个致富的梦。退 一步说,成功人士开始又怎样?他们之所以有今天,原因自然很多,不过有一点 是相同的,那就是积极的心态。你的厂子失却了公平好歹月月还能拿到薪俸,而 我呢,连个厂子都没有,不做劳务做什么…… 这不应了一句话:“男人浪漫常常走向辉煌,女人浪漫常常步入陷阱。”阿兰说。 “那天争来争去,我们就去了彩票投注站。” “运气不错?”阿兰的眼睛忽然一亮,“我买彩票买得心痛,算算最少搭进一辆 摩托车。” “最好么也别祈求。当时,正有个人卖号,说不中就退钱。我摸了摸兜的几百元 正想探个究竟,一个男彩民就插到卖号人身边”—— ‘你是干什么的?’ ‘大学生。’ ‘有这本事还念书啊,要我早把学校炒了。’男彩民说。 ‘是啊,念书什么劲?傻的,一天赚一万,一年就三百六十五万啊!’女士也插 话了。 ‘大概是没牛吹了,疯子,疯子……’众人起哄。 ‘买不买由你,念不念由我,不信上网查查——大名济世活佛…… “我们就进了网吧。当时想,果是如此就买他的号。” 帖子还在—— 济世活佛:‘ 大家没发现所有特等奖都是省城?彩球是人控制的,彩票数据收集 完都要统计,严格称过重量!!!!测算赔本时,彩票中心就出动人马将钱洗回。 普通百姓也中,只能说凑巧、幸运。本人有内线专司卖号…… PPA:‘济世活佛,如果你有良心,就将信息发到所有地方,为无数付出血本的百 姓呐喊!’ 老百姓:‘恐怖,愤怒!我操他妈的破坏规则的舞弊者!曝光、曝光——杀杀杀!!!!’ 美女:‘同意!!!’ 二百五:‘卖号骗子,别理他。我见数个普通彩民拿奖了。’ 美女:‘哈哈哈, 爪牙~~~~’ PPA:‘《低级推理兼答二百五》从济世活佛预言上期开奖结果推定他必知内情; 从二百五所说普通百姓拿奖推定,普通百姓不拿奖,都是中心将钱搂走,就不会 有人买彩票,普通百姓是幸运的支流;二百五辟谣大有线人之嫌……’ 空手道:‘《一辈子没中过奖除非我死!!!》(当地新闻)一辈子就攒那么点 钱十有八九买了彩票,从没中过,连5元的也没有。前天,他把仅有的二百元换做 彩票,捏着念叨,啊,是不是到死才中呢?! 第二天他确实死了,两眼紧闭,两腿微缩仿佛还想说什么,手里紧紧攥着那些彩票。 人们掰开数了数,整整100张,每张都是19 04 08 09 04,正中当期三个号,每注5 元共五百元。 他生于一九四八年九月初四,卒于19 04 08 09 04……’ 二百五:‘没证据不要乱说,没证据不要乱说……’ “看完贴子气得我冲出网吧,去他妈的证据吧!厂长在大会就嚣张过:‘谁愿告 就告,有本事拿证据来’——法律明明写着行贿罪,作证不是傻瓜?!” “我对彩票寄予希望那会儿……”阿兰正要讲她的买彩经历,一阵敲门声惊得拖 着衣服拐入盥洗室。 你捂着嘴笑了一刻,不慌不忙穿衣并大声应道:“就来,就来。” 如你所料,是吧台小姐,问定不定饭,说一天没下楼以为不在房间。 “当然要,双份的,外加一瓶二锅头”你说。 “天啊,我还以为……”服务小姐走后,阿兰冒了半句。 “越是高级宾馆越文明,再说,挂了‘请勿打扰’除了服务员会有谁来?”你看 她落魄的样子挖苦道,“睡觉趴着、性交关灯,刚才的动作更象经过特种部队训 练——纯粹是个神经病。” “瞧你说得,人家是怕添麻烦,也不是没进去过耶。” “什么麻烦,穿制服的来了就说未婚妻,怎么,这点方便也不给?” “那是,这叫非法同居。”阿兰调弄道。 “少同我提法,”你忽然产生了辩论的激情,“瞧你们这些菜瓜,法是一种宣传。 我同学就是执法者,到他头上什么事也办不成。他的理论是谁也不会说不对,什 么是能力,当官就是能力。再说,一层一层就像网,能惹起谁?稀里糊涂触动了 某根神经饭碗也不保……该违心就违心,该说谎就说谎,就象学假唱当歌星,揭 露了也有理由还是歌星。” “我可没惹你啊,阿磊哥。”阿兰不知你说什么,乞怜道。 你立即感到气馁。是啊,这是你一周前借宾馆打折之际,预订的温柔小屋,而不 是会场论坛。可你的愤懑苦恼远未释放,“现在全她妈的说一套做一套,想抨击 现实吧,又遮遮掩掩引出什么‘后现代’,就不能说某年某月……” “我可不想听这些,马小丽究竟怎么样了?”阿兰的娇柔,再次将你从峰巅拉入 深渊。 七、 马小丽怎么样,你确实还说不清。她从国外打电话说假日来看你,你预定好房间 前一周,她却突然出现。 你以为阔别两月,会与你尽情缠绵。然而,面对面坐到饭桌才知道她仅仅是路过。 她的长碎发已被微微卷曲的小平头取代,在那张流露着难以描绘其风韵的圆脸上 附上了厚重的粉红色胭脂,可能是怕晒,你想。她的两只大眼睛黑白分明,两道 弯弯细长的眉毛,扑上了不知什么颜料,与那双眼睛相衬托有如晶莹闪烁的星星 与月亮。眼睛上盖则是浓密而上翘的长睫毛,眼帘下垂,粉红色的脸颊就被投上 一抹淡淡的阴影;细腻的小鼻子挺秀圆润,仿佛艺术大师的杰作,一张轮廓分明 的樱桃小口涂抹了淡青色唇膏,更象娇艳欲滴的鲜花。她是由无数女人的优点而 集中起来的另一个充满魅力的特殊女人。 你一边等服务小姐上菜,一边端详着这副即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不要这样看我。”她说。 “这样说我会多伤心?” “我不喜欢你盯着。”她说。 “不是盯着,而是读,知道吗,读。” “那你读出了什么?”她似乎有些不安。 “不能再完美的艺术。” “不要忘了自己的理想,还不到而立之年。”她差开话题。 你隐隐感到一种无名的酸楚:“不能与你在一起的事业是晦涩的窒息的。” “我说错了什么?”她问。 “定好了假日房间,这次果真没时间?” “更希望相会在你留学的国度,今天还要陪那两个黑人谈业务。”她说。 你接站时见过那两个黑人,他们去了麦当劳,究竟是吃不惯中餐还是有意给你一 点自由空间,你当时没有细想。现在看来无论那种情况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马小 丽就给你分配了一顿饭时间。想到这里,你不无怅然地说道:“也罢,只要以心 相许,何争朝朝暮暮。” 那天酒吧播着何静的《不要让我走》——“往日的温柔还哽着我的咽喉,可在这 寂寞中,我仍愿陪你走到尽头……” 马小丽的心情也很悲凉,你不知道。她崇拜你,甚至第一次接吻时,就做了迎接 任何可能的心理准备;你事业失意那段日子,她到广州看你,也希望你重重地压 在身上,吮吸、释放,可你却认为冲动摧残花期,神圣的事情必须放到神圣的时 刻。 现在离启程还有两个钟点,减去到机场的时间也就只能忆旧。你见她黔默不语就 打破沉闷的气氛:“记得那次往互联网发完信,彻夜想着我们相会的场景,比如 北京西客站或某个机场、码头,当然也不排除在王府井或任一条大街……我与一 个失掉了十几年音讯的小学同学就是这样邂逅的……” “我也有过类似的体会。但我关心的是,你设想过今天的重逢吗?” “有些突然,见了面又觉得正常,所以只想着宾馆的房间,”你见她没有愠色, 接着道,“真的就不能呆上一段时日?” “或许这是一次错误的会面,”她掠过一丝黯然,接着问:“还想吃点什么?” “要走吗?”你看了看表。 “时间确实不多。” 天空游荡着淡淡云丝。她打了个冷颤道:“广州也冷啊。” 你知道这是改善餐桌的气氛,应着:“不比赤道,刚刚过了秋分,所谓时令不饶 人。” “今天几度呢?”她问。 “谁知道,这鬼天气。” “你真逗……差点忘了,给你带来一张照片。” 显然要分手了。然而,饭桌上都没讨论出结果此时还能说什么呢?你见一辆出租 车正行近身边,想着圣经心硬的法老对摩西,就将她推进车里…… 而你跌跌撞撞跑到宾馆退房间时,收发室李大姨却拨通了你的手机:“没办公室 的人真难找,你在哪里?” “街上,”对着手机说谎是从厂长学来的。他常常与小姐尽兴告老婆在加班…… “那就快来吧,急件。” 心情再不济也不能耽误急件,你匆匆打车直奔厂子。 邮件厚厚的象书,打开就是那封长信。 你获得了马小丽判若两人的缘由就径往车站、机场…… 会是诀别吗?当你与她再度失去联系,当你奔波一夜一无所获,重心头置的这把 剜心利剑,便将你逼到了通宵酒吧。 从法律的角度,她没向你承诺过什么;从会面的情况,她也没向你否定什么。讨 厌的只有时间,仅仅几个月,天堂地域就泾渭分明。你晕晕糊糊想了一阵不知从 哪又冒出一句:“夫妻百夜有何恩?见了新人忘旧人。甫得盖棺遭斧劈,如何等 待扇干坟。”踅回宾馆就给阿兰打了传呼。 八、 ——后来的情况是,关于维权,就象同学说你,谁也不能说谁不对:之一,案件 错综复杂;之二,劳务输出经过一定程序,并不存有明显欺诈行为;之三,未使 国家利益遭受重大损失;之四,当事人也有辨别什么签证啊,南方老板的身份啊 云云…… 当接二连三的变故折腾得你精疲力竭,当阿兰教会你怎样做一个优秀男人,而那 最原始的行为依然无法释放你的愤懑,你给马小丽母亲讨回几万元说法,就去了 葫芦岛。 是要找个环境了。除了冷静地考虑如何处置自己,也该与那里读书的表妹讨论一 下如何追踪马小丽。 亚热带风光旖旎,繁花似锦,空气中则弥漫着无边无际的芬芳…… 完稿于二○○二年十二月十五日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