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开往春天的地铁 觅之 我不再记得那些事,那幢小区深处的楼房,在明亮阳台的间隔处我曾经住过的地方。 绿萝一季又一季的保持原样,小泡仍然殷勤的每日为它浇水,我知道她用的是那把 瓦罐色的水壶,她还喜欢穿柠檬色格子的夏裙──那也是我给她的。小泡一直喜欢 对面阳台上的那个男孩,他总是抱着吉它在夏日的黄昏弹一些自己谱的曲子,似是 而非的音律小泡听起来却津津有味。我最后一次路过两面阳台的楼下时,看见绿萝 湿淋淋的滴着水,而男孩的阳台门紧闭着,一双白色的棉袜用夹子好好地夹在棕绳 上,有风的时候便摆动几下。 第一站 如火如涂的七月我随夏琳来到这个城市,我们穿越大街小巷寻找一个住处,之前夏 琳曾有一个朋友提供过住处,可当我们真正来到,她的朋友却失踪似的遍寻不着, 无奈我们只好接受这个事实。我在梧桐密布的马路边等夏琳,从我这里向前看,绿 色的树荫从脚下一直延伸到天边,实际上我知道“天边”不过是中山门的城墙,但 我宁愿想的再远一些,再远一些,在这个等待的时候──夏琳会给我带来什么样的 消息。 我们最后住在了“天边”──中山门旁的小区,单室间。夏琳咕咚一下瘫坐在租房 的木板床上,疲惫地看着我。于是我跑下楼拎了两份盒饭,四块钱的标准,我和夏 琳吃的津津有味,她一边狠命的嚼煎蛋一边信誓旦旦,小沫,我发财了一定请你吃 二十个煎蛋。 夏琳在一家网络公司就职,我去了保险公司。上班后的第二天我们就把对方加入到 自己网络寻呼中的好友栏里,夏琳叫泡沫宝贝,我就叫小沫,所以我叫她小泡。我 的顶头上司只长我五岁,却生了一副四十挂零的模样,夏琳催问我他的长相,我怎 么说,唉,语言是如此贫乏,小泡你自己来看吧。夏琳当天下午就找了个理由兴冲 冲地跑到我这里,上司正在参加公司会议,夏琳满怀期待地等了四十多分钟,上司 过来时,她以为这是公司的外勤师傅。 第二站 夏琳的男朋友在七月底的时候出现,他高高瘦瘦不太符合夏琳理想中男友的形象标 准。他是本地人。夏琳这个理由没让我摔倒在地。那个时候城市热的像个蒸笼,我 和夏琳整晚穿着T恤短裤坐在阳台上拍蚊子,一边拍一边聊天。最开心的是聊到一半 从水桶里拿出冰镇的西瓜,一人一半,嘴巴立刻就不够用了,夏琳嘟嚷着嘴巴把西 瓜子喷的到处都是。“二条”是我给夏琳男友取的绰号,他喜欢打麻将,却是逢赌 必输,每到这个时候,夏琳就乖乖地坐在他身边,一句话不说。等“二条”的气消 了,自然会转过脸来拍拍夏琳的后脑勺,说声乖宝贝。我从阳台上回过脸来,脚下 的蚊子尸体遍布,我的小腿全部贡献给了不怕死的蚊子军团。 三个月的试用期过后,夏琳涨了工资,我还在原地踏步。那晚夏琳请我去吃烤肉, 两个巴西留学生站在小小的演出台上把架子鼓敲的有声有色,夏琳随着节奏摇晃着 脑袋。那天晚上,巴西留学生中的一个成了夏琳的新男友,虽然他中文说的很烂, 夏琳的英文也呈现白字现象。他有一头可爱的小辫子,牙齿很白,我要夏琳打听他 用的牙膏品牌,夏琳白我一眼,没文化,他那是黑皮肤衬的,你真以为他牙白啊。 从此小辫子成了单室间的常客,偶尔还会睡在阳台上留宿,蚊子视力不好,黑暗中 看不见小辫子,所以小辫子从没被蚊子军团侵击过,恨的我真想在临睡前用墨汁把 自己染黑了。小辫子给我和夏琳看了许多他在家乡的照片,那是一个小镇,也有荒 芜的稻田和灰尘遍地的马路,村子里的棕榄长得很好,一丛丛像兵卫似的挨家挨户, 他小时候就满头的小辫子,黝黑的皮肤像他的父亲母亲和村子里的其他人。你生下 来就是满头小辫子吗。我很白痴的问了一句,换来小辫子不解的眼光和夏琳差点昏 过去的表情。 第三站 小辫子教会了夏琳弹吉它,那段日子是我和夏琳最快乐的时光,她总是抱着吉它坐 在阳台上一遍遍的弹和弦,123,321,6656132我啪啪地拍着蚊子,偶尔跟着她的音 律哼起来,却总是在最有感觉的时候被夏琳的跑调打翻兴致。夏琳是在那个时候热 爱上音乐的──我回忆后的总结。她涨工资后,我们经常会去楼下的卤菜店称四个 鸭翅膀,一般划拳,谁输了谁跑腿,最后却总是我跑腿的多,夏琳理直气壮,是我 出的钱,自然你跑腿,分工合理。这个时候,夏琳才会放下吉它,我们满面幸福地 张牙舞爪大嚼鸭翅膀,嚼着嚼着,我突然问夏琳,你还记得欠我的二十个煎蛋吗。 夏天的星星比任何一个季节都要亮,像钻石似的铺陈在湛蓝色的天幕。我告诉夏琳 哪个是织女星,哪个是北极星,北斗七星的勺柄冲着哪头,牛郎星可不是放牛娃的 胸扣。听了半晌,夏琳一脸疑惑,那圣斗士星矢里的黄金战士在哪里,双子星座又 是哪一个。我拎起脚下的拖鞋毫不留情的向她丢去,却一失手丢到了楼下,我俩立 刻傻眼的怔住三秒,然后波涛似的叱责从楼下滚滚而来。在八百度的大嗓门里,我 和夏琳偷偷躬身拎着小板凳溜进房间,然后插上阳台门,那个晚上我们有始以来第 一次关着门睡觉,结果第二天早晨醒来时两人都跟长跑过似的满身大汗。 肇事拖鞋无辜地挂在小区进出口看着每日进进出出的我,我却不敢看它,直到一周 后它被丢进了垃圾桶。我把此事全部归罪于夏琳,谁让你问我那么白痴的问题,我 拿拖鞋丢你也是情不自禁。为了赎罪夏琳跑到超市买回两双星座拖鞋,我是双鱼, 她是双子。我蓝色,她红色。我们招摇着穿它走街窜巷,去小区门口买西瓜,去超 市买牙刷。小辫子很喜欢我们拖鞋,他认认真真的请求夏琳,分手的时候一定也要 送他一双。 第四站 小辫子果然和夏琳分手了,讲清楚的那天晚上,小辫子来单室间取走了夏琳的拖鞋。 怕她触景伤情,我把我那双拖鞋收了起来,结果洗澡的时候脚下打滑摔了一跟头, 没敢吭声,两分钟后夏琳疑惑着走到卫生间门口,有拖鞋你怎么不穿。我哇地一声 哭起来,还不是怕你难过嘛。夏琳从箱子底翻出她从前穿过的拖鞋,我和夏琳一人 穿一只,另一只脚套着我的双鱼。 没有恋情的夏琳更加卖力的工作。我开始习惯一个人傍晚逛街,吃泡面,周末去看 打折电影,晚上一个人坐在阳台上看星星。夏琳的吉它在墙角落灰,我拿软布擦干 净,夏琳回来的时候却看都没看一眼。 保险公司接了一笔大单,一家上市公司给所有员工买了医疗保险,来办这件事的是 董事助理。他姓杨,很年轻。工作关系,我们互留了网络寻呼号,他回去没多久就 在线上叫我,嘀嘀嘀,嘀嘀嘀,一直响到下班,第二天仍然继续。直到半个月后, 他在嘀嘀里说,小沫,你喜不喜欢周末场。我说,我总是去看打折电影。这个周末 有中影大片,打折呢,看不看,我有票。鬼才相信他有票,但我还是答应了,毕竟 总是一个人看电影,太寂寞了些。 第五站 杨抱着爆米花、汽水、薯片、牛肉干的样子真的很傻,所以我站在离他有二十公分 的地方隔着人群远远地看着他,一边看一边忍不住想笑。超出约定的时间有十分钟 了,杨脸上露出焦急的神情,他把食物堆到一只手上,用下巴夹住,腾出的手给我 打手机。诺基亚在我掌中跳跃,我笑着向他走去。那一刻我有些喜欢上他了,不知 道是不是安琪儿也腾出一只手向我们射了一箭,但愿那只箭刚好从我们的心中穿过, 而不要偏了方向。 夏天果然是恋爱的季节,我整天嗅着茉莉花、洋槐花、栀子花,各种各样花的香味 上下班。我的星星也终于又有人可以分享,我仅有的那点天文知识,杨却听不厌似 的说还要听,再讲一次。我发现周末去看打折场的恋人还真是多,怎么以前我没有 发现。杨一脸不屑,你身在此山中,当然不会发现。他越来越臭屁,我只好小小的 还以颜色,电影中场时我借口去洗手间,溜出影城逃之夭夭。拼命逛街,吃东西, 算准了时间回到宿舍,杨果然脸色铁青地坐在小床上等我。还没等我假装自我检讨, 杨一把跳起来捉住我劈头盖脸就骂,什么没有责任心,任性,自私,不讲理。说到 后来,连不爱国,不读书不看报都滔滔不绝蹦了出来。我昏头涨脑地听他发泄不满, 夏琳在一边偷笑,最后整整脸出来打圆场,停停!小杨,你怎么说的小沫像个不法 份子呀。杨停下嘴巴,一脸茫然,我刚说到哪里了,他问我。这家伙连自己要说的 主题都忘了,我只有昏倒的份。 第六站 秋天匆匆太匆匆,这个城市只有夏和冬,几场秋雨后我的鼻子不听话的堵了起来。 杨越来越忙,忙的可以和夏琳一比高低,经常杨不陪我吃饭,夏琳先说有空半途又 打电话来请假,或者夏琳出差的时候,杨也不知所踪的遍寻不着。我堵着鼻子窝在 被窝里翻小说书,偶尔溜下床站到阳台上去透透气,蚊子军团也不来光顾了,夏天 他们可是经常围着我转的。 我看小说书看的柔肠百断,自觉得越来越贴近黛玉角色,常常翻著书掉下几滴眼泪。 凉凉的液体从我脸上滑落的时候,我立即跳下床仰脸挪到镜子前面,然后微微垂下 脸看着眼泪的模样。夏琳回来后我告诉她我今天哭的,她问什么事,是不是和杨吵 架了。我说没有,是看小说看的。夏琳翻一个白眼,你越来越纯情了。什么话,我 从床上一跃而起,摆出准备理论的姿态。可她没高兴理我,公司给她配了笔记本, 她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挂线上网,唉,真□慕她的网友,有一个这么喜欢聊天的伙伴。 杨也有一个笔记本,他把我的相片做成桌面。快两个星期没有见到他了,我躺在床 上想杨的模样,却发现越是仔细想越是一片模糊。一阵吉它的旋律从开着的窗口飘 进来,夏琳从电脑前一个箭步冲到阳台上,我也趿着拖鞋跑去看。音乐来自对面阳 台上的一个男孩,很年轻的模样,拨着琴弦,一下一下,全没发现他正对面的我们。 他认真的神情让我想到若干月前的夏琳,那时她也是如此投入的拨着琴弦。兀自怔 了半晌才猛然发现自己竟然穿着春光乍泄的睡衣站在阳台上,尖叫一声冲回房间, 夏琳还在阳台上发呆,看着对面的男孩。 第七站 真正的冬天要从我和杨第一次认真的吵架那天算起,我怒气冲天的走在落满梧桐叶 的马路边,杨第一次没有追上来道歉,实际上我转头的时候他也转头而去,走出十 步远我偷偷回头,杨的身影刚好从街口拐弯,一瞬间消失。我忍着眼泪把高跟鞋踏 得山响,从新街口到中山门有四站,快到宿舍的时候风已经大了起来,从中山门的 湖面掠过,我给吹得打了一个抖,这才发现原来秋已是如此深了,冬天从日历上翻 开,黄叶把城市涂抹成深色了。 夏琳没有问我晚归的难看脸色缘于何事,她仍然沉浸在网上,只是对面阳台上的吉 它声一响起,她就任由网络寻呼拼命地叫着,而自己奔到阳台上静静地站着。我也 随她来到阳台上,没有说话。我忽然觉得夏琳离我好远,那个穿拖鞋的夏夜,那个 没有天文知识的夏琳,那个嚼着煎蛋对我信誓旦旦的小泡。夏琳,我叫她。夏琳转 头看着我,其实这几个月她变了很多,一头直发电成了小卷卷,繁忙的工作让她的 圆脸尖瘦起来,锁骨也明显地凸出。我还是梳着马尾,穿着橙色的T恤。 小沫。夏琳环起手臂,有件事,我想要告诉你。说吧。我不知道夏琳要对我说什么, 她严肃的神情让我无比慌乱,我把眼睛投向远方的天幕,那里没有星星,整个暗夜 像巫婆的斗蓬,星星都给她收进去了。杨在追我。只这一句,夏琳便住了口。我还 是怔怔地看着远方,心里念叨着,快出来吧,快出来,巫婆你快把星星放出来吧。 好像星星出来了,一切便会回到夏夜,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出现。我和夏 琳还是穿着拖鞋,我拍打着蚊子,她拨着琴弦。 第八站 城市在修地铁,规划图上蜿蜿蜒蜒的轨道从最南边通往最北边。很快,南北主干道 上围起了地铁修筑工程围栏,一律的天蓝色,用白漆写着城市地铁由某某队施工的 字样。我乘着公交车从这些围栏的旁边绕过,心里算计着地铁建好的日期,其实那 也在五年以后。整个车厢包裹着穿着臃肿棉衣的人群,我像棉花中间的籽粒,懒懒 地把自己缩小再缩小。 夏琳更加频繁的出差,同在屋檐下,我们却偶尔才能见一次面。有一天她搬回一盆 绿萝,碧碧的植物似乎经不起风寒,夏琳把绿萝放在房间里,在家的时候她就扑在 绿萝前,仔细的浇水施肥。我很奇怪冬天为什么还有这样的藤科植物,夏琳也说不 清,反正人家送的呗,温室里养大的。夏琳不在家的时候绿萝就交给了我,我便不 敢在外面耽搁太久时间,下班总是急急回家。其实我也没什么需要耽搁的事情,而 心里总有一个预感,仿佛绿萝在等我回家,而她的生命是如此脆弱,我一天照顾不 周,也许某天回家后迎接我的就是她的死亡。 我是如此害怕生命的消失,于是我上网查询绿萝的养植方式。我在房间里生了煤炉, 没有东西可烧的时候,我就在炉上□一壶水。那段时间我的热水总是用不完,我就 干脆用热水擦桌子,擦地板,擦窗,擦一切可以擦的东西。整个房间热气腾腾,像 个浴室。 绿萝还是死了,夏琳回来的前一晚,它枯萎的样子十分难看。我愣愣地坐在床上看 着盆里的黄叶,炉上的热水又在突突地冒着气泡了,我想着,春天什么时候才能到 呢。 第九站 春天终于来了,夏琳在春季的某个周末去花卉又抬了盆绿萝回来。她现在升职到了 部门经理,已经不用频繁出差了,她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好好照料它。这个时候我才 明白,原来夏琳还是怪我冬天没有养好她的花,她用行动表示对我的不满。想到这 层的时候,我从头到脚叹了口气,这个春天到底怎么了。 保险公司的工作还在苍白而无力的继续着,像一场无爱的婚姻,双方都磨耗了所有 的激情与耐力,剩下的只有一些责任与习惯。我麻木的做着工作,麻木的领取工资, 麻木的把工资换成衣食,再麻木的从衣食中品尝心情。 夏琳整晚守着她的绿萝待在阳台上,她拖了一根长长的电线把笔记本也放在阳台上, 我坐在房间里看电视,听她啪啪地敲字,听对面阳台时而懒懒散散时而热情奔放的 旋律。关掉电视和灯的时候,我听见绿萝滴水的声音,轻微的啪嗒,夏琳俯身在阳 台上,随着她的眼光,对面房间的男孩向我们这里望着,指尖的琴弦越发灵动,然 后就是一支情歌飘了起来。 我决定离开这个城市。 第十站 我数过规划图上的地铁站数,暂定的是十五站,第十站停在一个叫蓓蕾村的地方。 我嗅着蔷薇花、茉莉花、杜娟花,各种花的香味上下班,却发现这个春天不是我想 像中的春天,又或者这个春天不是我的春天。 递交了辞呈,终于解脱了名存实亡的婚姻一样,双方都皆大欢喜,松了一口气,我 拿着补助的三个月工资离开就职了一年的公司。上午十点,搭公车的人都显得懒散 和闲适,松松荡荡的车厢里阳光占领着每个角落。透过车窗,我看着一路上地铁的 围栏,第一站,第二站,第三站,第十站会停在一个叫蓓蕾村的地方,不知道五年 后载着我的地铁是不是能把我带向春天,而道旁的桃花已经红艳艳的煞是好看了。 开往春天的地铁 浅绿 我不再记得那些事,那幢小区深处的楼房,在明亮阳台的间隔处我曾经住过的地方。 绿萝一季又一季的保持原样,小泡仍然殷勤的每日为它浇水,我知道她用的是那把 瓦罐色的水壶,她还喜欢穿柠檬色格子的夏裙──那也是我给她的。小泡一直喜欢 对面阳台上的那个男孩,他总是抱着吉它在夏日的黄昏弹一些自己谱的曲子,似是 而非的音律小泡听起来却津津有味。我最后一次路过两面阳台的楼下时,看见绿萝 湿淋淋的滴着水,而男孩的阳台门紧闭着,一双白色的棉袜用夹子好好地夹在棕绳 上,有风的时候便摆动几下。 第一站 如火如涂的七月我随夏琳来到这个城市,我们穿越大街小巷寻找一个住处,之前夏 琳曾有一个朋友提供过住处,可当我们真正来到,她的朋友却失踪似的遍寻不着, 无奈我们只好接受这个事实。我在梧桐密布的马路边等夏琳,从我这里向前看,绿 色的树荫从脚下一直延伸到天边,实际上我知道“天边”不过是中山门的城墙,但 我宁愿想的再远一些,再远一些,在这个等待的时候──夏琳会给我带来什么样的 消息。 我们最后住在了“天边”──中山门旁的小区,单室间。夏琳咕咚一下瘫坐在租房 的木板床上,疲惫地看着我。于是我跑下楼拎了两份盒饭,四块钱的标准,我和夏 琳吃的津津有味,她一边狠命的嚼煎蛋一边信誓旦旦,小沫,我发财了一定请你吃 二十个煎蛋。 夏琳在一家网络公司就职,我去了保险公司。上班后的第二天我们就把对方加入到 自己网络寻呼中的好友栏里,夏琳叫泡沫宝贝,我就叫小沫,所以我叫她小泡。我 的顶头上司只长我五岁,却生了一副四十挂零的模样,夏琳催问我他的长相,我怎 么说,唉,语言是如此贫乏,小泡你自己来看吧。夏琳当天下午就找了个理由兴冲 冲地跑到我这里,上司正在参加公司会议,夏琳满怀期待地等了四十多分钟,上司 过来时,她以为这是公司的外勤师傅。 第二站 夏琳的男朋友在七月底的时候出现,他高高瘦瘦不太符合夏琳理想中男友的形象标 准。他是本地人。夏琳这个理由没让我摔倒在地。那个时候城市热的像个蒸笼,我 和夏琳整晚穿着T恤短裤坐在阳台上拍蚊子,一边拍一边聊天。最开心的是聊到一半 从水桶里拿出冰镇的西瓜,一人一半,嘴巴立刻就不够用了,夏琳嘟嚷着嘴巴把西 瓜子喷的到处都是。“二条”是我给夏琳男友取的绰号,他喜欢打麻将,却是逢赌 必输,每到这个时候,夏琳就乖乖地坐在他身边,一句话不说。等“二条”的气消 了,自然会转过脸来拍拍夏琳的后脑勺,说声乖宝贝。我从阳台上回过脸来,脚下 的蚊子尸体遍布,我的小腿全部贡献给了不怕死的蚊子军团。 三个月的试用期过后,夏琳涨了工资,我还在原地踏步。那晚夏琳请我去吃烤肉, 两个巴西留学生站在小小的演出台上把架子鼓敲的有声有色,夏琳随着节奏摇晃着 脑袋。那天晚上,巴西留学生中的一个成了夏琳的新男友,虽然他中文说的很烂, 夏琳的英文也呈现白字现象。他有一头可爱的小辫子,牙齿很白,我要夏琳打听他 用的牙膏品牌,夏琳白我一眼,没文化,他那是黑皮肤衬的,你真以为他牙白啊。 从此小辫子成了单室间的常客,偶尔还会睡在阳台上留宿,蚊子视力不好,黑暗中 看不见小辫子,所以小辫子从没被蚊子军团侵击过,恨的我真想在临睡前用墨汁把 自己染黑了。小辫子给我和夏琳看了许多他在家乡的照片,那是一个小镇,也有荒 芜的稻田和灰尘遍地的马路,村子里的棕榄长得很好,一丛丛像兵卫似的挨家挨户, 他小时候就满头的小辫子,黝黑的皮肤像他的父亲母亲和村子里的其他人。你生下 来就是满头小辫子吗。我很白痴的问了一句,换来小辫子不解的眼光和夏琳差点昏 过去的表情。 第三站 小辫子教会了夏琳弹吉它,那段日子是我和夏琳最快乐的时光,她总是抱着吉它坐 在阳台上一遍遍的弹和弦,123,321,6656132我啪啪地拍着蚊子,偶尔跟着她的音 律哼起来,却总是在最有感觉的时候被夏琳的跑调打翻兴致。夏琳是在那个时候热 爱上音乐的──我回忆后的总结。她涨工资后,我们经常会去楼下的卤菜店称四个 鸭翅膀,一般划拳,谁输了谁跑腿,最后却总是我跑腿的多,夏琳理直气壮,是我 出的钱,自然你跑腿,分工合理。这个时候,夏琳才会放下吉它,我们满面幸福地 张牙舞爪大嚼鸭翅膀,嚼着嚼着,我突然问夏琳,你还记得欠我的二十个煎蛋吗。 夏天的星星比任何一个季节都要亮,像钻石似的铺陈在湛蓝色的天幕。我告诉夏琳 哪个是织女星,哪个是北极星,北斗七星的勺柄冲着哪头,牛郎星可不是放牛娃的 胸扣。听了半晌,夏琳一脸疑惑,那圣斗士星矢里的黄金战士在哪里,双子星座又 是哪一个。我拎起脚下的拖鞋毫不留情的向她丢去,却一失手丢到了楼下,我俩立 刻傻眼的怔住三秒,然后波涛似的叱责从楼下滚滚而来。在八百度的大嗓门里,我 和夏琳偷偷躬身拎着小板凳溜进房间,然后插上阳台门,那个晚上我们有始以来第 一次关着门睡觉,结果第二天早晨醒来时两人都跟长跑过似的满身大汗。 肇事拖鞋无辜地挂在小区进出口看着每日进进出出的我,我却不敢看它,直到一周 后它被丢进了垃圾桶。我把此事全部归罪于夏琳,谁让你问我那么白痴的问题,我 拿拖鞋丢你也是情不自禁。为了赎罪夏琳跑到超市买回两双星座拖鞋,我是双鱼, 她是双子。我蓝色,她红色。我们招摇着穿它走街窜巷,去小区门口买西瓜,去超 市买牙刷。小辫子很喜欢我们拖鞋,他认认真真的请求夏琳,分手的时候一定也要 送他一双。 第四站 小辫子果然和夏琳分手了,讲清楚的那天晚上,小辫子来单室间取走了夏琳的拖鞋。 怕她触景伤情,我把我那双拖鞋收了起来,结果洗澡的时候脚下打滑摔了一跟头, 没敢吭声,两分钟后夏琳疑惑着走到卫生间门口,有拖鞋你怎么不穿。我哇地一声 哭起来,还不是怕你难过嘛。夏琳从箱子底翻出她从前穿过的拖鞋,我和夏琳一人 穿一只,另一只脚套着我的双鱼。 没有恋情的夏琳更加卖力的工作。我开始习惯一个人傍晚逛街,吃泡面,周末去看 打折电影,晚上一个人坐在阳台上看星星。夏琳的吉它在墙角落灰,我拿软布擦干 净,夏琳回来的时候却看都没看一眼。 保险公司接了一笔大单,一家上市公司给所有员工买了医疗保险,来办这件事的是 董事助理。他姓杨,很年轻。工作关系,我们互留了网络寻呼号,他回去没多久就 在线上叫我,嘀嘀嘀,嘀嘀嘀,一直响到下班,第二天仍然继续。直到半个月后, 他在嘀嘀里说,小沫,你喜不喜欢周末场。我说,我总是去看打折电影。这个周末 有中影大片,打折呢,看不看,我有票。鬼才相信他有票,但我还是答应了,毕竟 总是一个人看电影,太寂寞了些。 第五站 杨抱着爆米花、汽水、薯片、牛肉干的样子真的很傻,所以我站在离他有二十公分 的地方隔着人群远远地看着他,一边看一边忍不住想笑。超出约定的时间有十分钟 了,杨脸上露出焦急的神情,他把食物堆到一只手上,用下巴夹住,腾出的手给我 打手机。诺基亚在我掌中跳跃,我笑着向他走去。那一刻我有些喜欢上他了,不知 道是不是安琪儿也腾出一只手向我们射了一箭,但愿那只箭刚好从我们的心中穿过, 而不要偏了方向。 夏天果然是恋爱的季节,我整天嗅着茉莉花、洋槐花、栀子花,各种各样花的香味 上下班。我的星星也终于又有人可以分享,我仅有的那点天文知识,杨却听不厌似 的说还要听,再讲一次。我发现周末去看打折场的恋人还真是多,怎么以前我没有 发现。杨一脸不屑,你身在此山中,当然不会发现。他越来越臭屁,我只好小小的 还以颜色,电影中场时我借口去洗手间,溜出影城逃之夭夭。拼命逛街,吃东西, 算准了时间回到宿舍,杨果然脸色铁青地坐在小床上等我。还没等我假装自我检讨, 杨一把跳起来捉住我劈头盖脸就骂,什么没有责任心,任性,自私,不讲理。说到 后来,连不爱国,不读书不看报都滔滔不绝蹦了出来。我昏头涨脑地听他发泄不满, 夏琳在一边偷笑,最后整整脸出来打圆场,停停!小杨,你怎么说的小沫像个不法 份子呀。杨停下嘴巴,一脸茫然,我刚说到哪里了,他问我。这家伙连自己要说的 主题都忘了,我只有昏倒的份。 第六站 秋天匆匆太匆匆,这个城市只有夏和冬,几场秋雨后我的鼻子不听话的堵了起来。 杨越来越忙,忙的可以和夏琳一比高低,经常杨不陪我吃饭,夏琳先说有空半途又 打电话来请假,或者夏琳出差的时候,杨也不知所踪的遍寻不着。我堵着鼻子窝在 被窝里翻小说书,偶尔溜下床站到阳台上去透透气,蚊子军团也不来光顾了,夏天 他们可是经常围着我转的。 我看小说书看的柔肠百断,自觉得越来越贴近黛玉角色,常常翻著书掉下几滴眼泪。 凉凉的液体从我脸上滑落的时候,我立即跳下床仰脸挪到镜子前面,然后微微垂下 脸看着眼泪的模样。夏琳回来后我告诉她我今天哭的,她问什么事,是不是和杨吵 架了。我说没有,是看小说看的。夏琳翻一个白眼,你越来越纯情了。什么话,我 从床上一跃而起,摆出准备理论的姿态。可她没高兴理我,公司给她配了笔记本, 她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挂线上网,唉,真□慕她的网友,有一个这么喜欢聊天的伙伴。 杨也有一个笔记本,他把我的相片做成桌面。快两个星期没有见到他了,我躺在床 上想杨的模样,却发现越是仔细想越是一片模糊。一阵吉它的旋律从开着的窗口飘 进来,夏琳从电脑前一个箭步冲到阳台上,我也趿着拖鞋跑去看。音乐来自对面阳 台上的一个男孩,很年轻的模样,拨着琴弦,一下一下,全没发现他正对面的我们。 他认真的神情让我想到若干月前的夏琳,那时她也是如此投入的拨着琴弦。兀自怔 了半晌才猛然发现自己竟然穿着春光乍泄的睡衣站在阳台上,尖叫一声冲回房间, 夏琳还在阳台上发呆,看着对面的男孩。 第七站 真正的冬天要从我和杨第一次认真的吵架那天算起,我怒气冲天的走在落满梧桐叶 的马路边,杨第一次没有追上来道歉,实际上我转头的时候他也转头而去,走出十 步远我偷偷回头,杨的身影刚好从街口拐弯,一瞬间消失。我忍着眼泪把高跟鞋踏 得山响,从新街口到中山门有四站,快到宿舍的时候风已经大了起来,从中山门的 湖面掠过,我给吹得打了一个抖,这才发现原来秋已是如此深了,冬天从日历上翻 开,黄叶把城市涂抹成深色了。 夏琳没有问我晚归的难看脸色缘于何事,她仍然沉浸在网上,只是对面阳台上的吉 它声一响起,她就任由网络寻呼拼命地叫着,而自己奔到阳台上静静地站着。我也 随她来到阳台上,没有说话。我忽然觉得夏琳离我好远,那个穿拖鞋的夏夜,那个 没有天文知识的夏琳,那个嚼着煎蛋对我信誓旦旦的小泡。夏琳,我叫她。夏琳转 头看着我,其实这几个月她变了很多,一头直发电成了小卷卷,繁忙的工作让她的 圆脸尖瘦起来,锁骨也明显地凸出。我还是梳着马尾,穿着橙色的T恤。 小沫。夏琳环起手臂,有件事,我想要告诉你。说吧。我不知道夏琳要对我说什么, 她严肃的神情让我无比慌乱,我把眼睛投向远方的天幕,那里没有星星,整个暗夜 像巫婆的斗蓬,星星都给她收进去了。杨在追我。只这一句,夏琳便住了口。我还 是怔怔地看着远方,心里念叨着,快出来吧,快出来,巫婆你快把星星放出来吧。 好像星星出来了,一切便会回到夏夜,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出现。我和夏 琳还是穿着拖鞋,我拍打着蚊子,她拨着琴弦。 第八站 城市在修地铁,规划图上蜿蜿蜒蜒的轨道从最南边通往最北边。很快,南北主干道 上围起了地铁修筑工程围栏,一律的天蓝色,用白漆写着城市地铁由某某队施工的 字样。我乘着公交车从这些围栏的旁边绕过,心里算计着地铁建好的日期,其实那 也在五年以后。整个车厢包裹着穿着臃肿棉衣的人群,我像棉花中间的籽粒,懒懒 地把自己缩小再缩小。 夏琳更加频繁的出差,同在屋檐下,我们却偶尔才能见一次面。有一天她搬回一盆 绿萝,碧碧的植物似乎经不起风寒,夏琳把绿萝放在房间里,在家的时候她就扑在 绿萝前,仔细的浇水施肥。我很奇怪冬天为什么还有这样的藤科植物,夏琳也说不 清,反正人家送的呗,温室里养大的。夏琳不在家的时候绿萝就交给了我,我便不 敢在外面耽搁太久时间,下班总是急急回家。其实我也没什么需要耽搁的事情,而 心里总有一个预感,仿佛绿萝在等我回家,而她的生命是如此脆弱,我一天照顾不 周,也许某天回家后迎接我的就是她的死亡。 我是如此害怕生命的消失,于是我上网查询绿萝的养植方式。我在房间里生了煤炉, 没有东西可烧的时候,我就在炉上□一壶水。那段时间我的热水总是用不完,我就 干脆用热水擦桌子,擦地板,擦窗,擦一切可以擦的东西。整个房间热气腾腾,像 个浴室。 绿萝还是死了,夏琳回来的前一晚,它枯萎的样子十分难看。我愣愣地坐在床上看 着盆里的黄叶,炉上的热水又在突突地冒着气泡了,我想着,春天什么时候才能到 呢。 第九站 春天终于来了,夏琳在春季的某个周末去花卉又抬了盆绿萝回来。她现在升职到了 部门经理,已经不用频繁出差了,她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好好照料它。这个时候我才 明白,原来夏琳还是怪我冬天没有养好她的花,她用行动表示对我的不满。想到这 层的时候,我从头到脚叹了口气,这个春天到底怎么了。 保险公司的工作还在苍白而无力的继续着,像一场无爱的婚姻,双方都磨耗了所有 的激情与耐力,剩下的只有一些责任与习惯。我麻木的做着工作,麻木的领取工资, 麻木的把工资换成衣食,再麻木的从衣食中品尝心情。 夏琳整晚守着她的绿萝待在阳台上,她拖了一根长长的电线把笔记本也放在阳台上, 我坐在房间里看电视,听她啪啪地敲字,听对面阳台时而懒懒散散时而热情奔放的 旋律。关掉电视和灯的时候,我听见绿萝滴水的声音,轻微的啪嗒,夏琳俯身在阳 台上,随着她的眼光,对面房间的男孩向我们这里望着,指尖的琴弦越发灵动,然 后就是一支情歌飘了起来。 我决定离开这个城市。 第十站 我数过规划图上的地铁站数,暂定的是十五站,第十站停在一个叫蓓蕾村的地方。 我嗅着蔷薇花、茉莉花、杜娟花,各种花的香味上下班,却发现这个春天不是我想 像中的春天,又或者这个春天不是我的春天。 递交了辞呈,终于解脱了名存实亡的婚姻一样,双方都皆大欢喜,松了一口气,我 拿着补助的三个月工资离开就职了一年的公司。上午十点,搭公车的人都显得懒散 和闲适,松松荡荡的车厢里阳光占领着每个角落。透过车窗,我看着一路上地铁的 围栏,第一站,第二站,第三站,第十站会停在一个叫蓓蕾村的地方,不知道五年 后载着我的地铁是不是能把我带向春天,而道旁的桃花已经红艳艳的煞是好看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