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大生产(前传)   笔名:momo妈(但是网友都叫我momo)   一   有人问起我生产的经过,我就言简意骇地回答:“羊水少,刨了。”对方听 了就吓个大跳,说:“刨了?你口气好恐怖。”我说不是恐怖,是疯狂。   我36周的时候,常规检查,医生说羊水少很危险,要马上住院,我当时特别 害怕,觉得肚子里的宝宝马上就要死掉一样,当时就给mo爸打电话还哭了。mo爸 说你在医院里更安全,你不要动,我马上回家收拾东西给你送去。   我的合同医院是甲级医院,床位很紧,单间是等不到的,六个人的房间挤进 了八个床,后来又另外塞进了两个,再有孕妇就没地方隔了,所以说能有床位就 很幸运了。住进医院以后,我却发现自己的情况好象并不严重,一来是我周围的 产友们各有各的问题,二来是我十万火急地住了进去,当天却没有受到任何抢救 处理。   又一次和五湖四海的姐妹们住在一起,感觉有点像回到了学生宿舍,一切都 是陌生的,等不及熟悉起来。我左边的这一位离异再婚的,肚子里的是第二个孩 子,属于高龄产妇的),刨了,天天掉着挂瓶,并不多说话。右床的这一位是过 期的(指过了预产期),再不生就要刨了。右床年龄也不算大,比较善聊,跟我 讲帮宝适哪天哪天买二送一机不可失,旁边人插嘴说促销已经过了,右床听了撇 撇嘴,对我说:“完了,你没赶上。可惜了。”   屋子里人除了生完孩子等出院的,剩下的大多都有问题,比如高血压,子宫 肌瘤,双胞胎,过期的等等。我属于羊水少的那一类。我总是觉得,人一住进医 院以后,就成了半个大夫,我们的谈话听起来都非常专业,比如,右床问我说: “你羊水多少?”我说“6。7”右床想想说:“6。7 还行,不算特别危险。” 我说:“低于7总是不安全。”右床说:“要看情况了,有的人是四个项区里, 只有一个项区指标特别低,把总数拉下来的。”我听了赞同地直点头。   有的时候,我们又好像比较愚昧。右床说:“咳,现在这事都不好说。过去 的人过期一个月的都有,生下来还不是好好的。怎么现在都非得让住院呢。”我 点头:“没错,你说我羊水少,可是过去据说好多人都是羊水流完了,干生下来 的。”右床说:“真是!过去没有高级机器,谁知道羊水少不少呢。现在拿这机 器一照,一下子这么多人羊水少了。”这时另一边的左床搭话说:“羊水少就得 多喝水,多喝汤,一喝羊水就上去了。”“噢。”我和右床脸上挂满了长学问的 表情,敢情儿院长在这儿呢。   我开始大喝酸梅汁,我妈和姨儿们每顿饭都给我做汤。后来又有人说,必须 是白水,带味儿的水不行,喝了反而促进排水。我妈立竿见影,买了好几瓶2升 的可乐,把可乐倒了不用,又怕矿泉水对婴儿有害,最后做了开水再凉凉了灌进 去。于是我整天坐在自己的床上,怀里抱着大瓶子,边说边笑地喝着。那时候, 小护士们瞧着我就笑弯了腰,手指头直指着我手里的瓶子,说:“你看momo的水 瓶子比她肚子还大呢。”我严肃地回答:“你哪里知道,这水瓶子就是我孩子的 命啊。”   二   这些小护士都是从护校来实习的,和我特别要好一些,一是因为我比较年轻 且善侃,更主要的是因为他们都很喜欢momo爸爸。mo爸的亮相出场比较酷,因为 我住院的当天,阴差阳错,mo爸到了傍晚才找上门来.而产科,为了保证宝宝和 妈妈们的卫生健康,探视时间是非常严格的,并且非常短。mo爸来看我的时候, 看门的老太太说:“你干吗的呀,这是产科,里头都是女的,男的不能随便进, 再说探视时间也过了,不许进谁都不许进了。”mo爸说:“我老婆今天住进去的, 我也不知道哪个房间,你知道吗?她叫momo,是,个子特别高的那个。”大家想 想,他们俩人一个说中文一个说英文,谁也不明白谁,这不打岔嘛!后来值班的 大夫出来,用英语讲了明白,才将mo爸轰将了出去。   第二天一个胖乎乎的小护士见到我就说了:“你老公是老外啊?昨天他来看 你了,跟门口大妈连说带比划的,套了半天瓷,大妈坚持原则,还是没有让他进 来。你老公末了儿倍儿沮丧地撤了。”然后小胖护士把脸凑得我近了些,说: “你老公哪儿人呐?听说特别帅。”我笑了:“呦,你前头说的绘声绘色的,敢 情儿没见着哇?”小胖护士冲门外努努嘴:“我昨天不当班儿啊。当班儿的护士 都这么说的。”我虽然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还是谦虚地说:“他加拿大的,就 一般人儿,咱们中国人脸平,所以一见着高鼻子深眼窝就觉得特英俊。”“成, 回头他来了你叫我啊。”   接着mo爸真来了,进门先是亲亲我,又头抵着头和我说了会子话,最后像在 家一样,开始给我按摩双腿。屋子里头鸦雀无声的。直到mo爸离开,满屋子的人 却忽然都笑了,包括小胖护士。小胖护士代表大家似的说:“这老外是哈,当着 人什么都不在乎,我都不好意思了。”众人被说中了心思,纷纷点头。小胖又回 头对我小声说:“他们没瞎说,你老公是够帅的。”   一会儿,宝宝们被车推着到各个房间里找妈妈。我们屋里有三个宝宝,我摸 着自己的肚子一一端详着宝宝们,有一个皮肤特别白,另一个则是黝黑的,我左 床的宝宝,头发乌黑,出奇的好,简直像个毛笔头。我惊诧于婴儿之小之弱,小 到任何洋娃娃都是庞大的,弱到任何洋娃娃都是粗壮的,这不禁叫我想起在围产 保健的时候见过一个新爸爸,当时他向医生询问如何消除初生宝宝的鹅口疮,医 生说用什么什么抹嘴唇,那爸爸说:“那么小的嘴唇,往哪里抹呢?”这个爸爸 又说给宝宝拍嗝拍不好,医生说你得稍微用点劲儿啊,爸爸说:“我抱着她还浑 身蹦着劲呢,叫我拍她我都下不了手啊!”我当时旁边听着,觉得这个爸爸不免 夸张,就和医生一起笑。现在回忆起来,我才有感他原来真是实诚。   左床等不及地给宝宝喂奶了,我知道她昨晚奶涨得睡不着觉,夜里起来用吸 奶器吸出了半瓶子油黄的乳汁。这是初乳,特别宝贵,可惜这家医院并没有母婴 同室,产妇来了初乳,总是不对时候,就白白地浪费了。我开始端详左床的乳房, 这对乳房让我想到了奶牛,她们硕大无比,沉甸甸地挂在胸前,上面隐现着青筋, 乳头犹如一颗葡萄,长圆且浓黑。此时的乳房毫无娇柔之美,但是也一扫平日的 造作,踏踏实实的,进行着自然赋予她们的原始工作。我忽然想自己生完了大概 也会这样的,我想着脸就红了。   左床的家人来接母子出院了,护士长用块襁褓,三下五除二地就把宝宝裹成 了规规矩矩的小粽子,然后大家简单的告了别,一家人拥簇着左床出门了。   左床“毕业”后,她的床马上就被一个新人补上了。新人进来的时候,我就 觉得她看上去不对劲,后来我明白了,她的肚子比我们都小的多,好像特别不足 月似的。聊上几句后,果不其然,她的孕期才五个月,是诊断出来怪胎,来这里 引产的。右床问她:“你怎么五个月才发现呢?三个月排畸的时候你干吗去了?” 新左床说:“咳,我那时候在地方小医院做的围产,为了让医生给我好好查查, 还特地找了熟人联系的呢,当时说一切正常。后来我想转到大医院生孩子,来了 先照片子,一边照大夫就一边摇头,后来告诉我这孩子大脑积水,心脏发育不良, 还六指儿呢,是多发畸形。”我抬头看看陪她入院的老公,浓眉大眼的,相貌颇 为英俊,不解地问:“怎么搞的知道吗?”`新左床的老公看出了我的猜疑,插 嘴说:“你问她。”新左床说:“我估计是我吃减肥药吃的。”我张大嘴:“你 怀孕还吃减肥药?”新左床说:“没有,我停了药一个月以后怀的孕。”右床说: “那之前的那个医院应该负责!”新左床说:“咳,熟人带着去的,回去找不是 得罪人嘛?”“哦。”我和右床若有所思的样子。真是,医院里什么事都有,怪 不得外国连续剧《急诊室》能拍出那么多集来呢。   三   当天又有人“毕业”了,人还没走,就有人抱着行李等了,人一走,床位马 上就占上了。我这时发现,才刚两天的时间,我已经从一只菜鸟,进修成了高年 级的同学了。   我们每天的课表是这么排的:   6点半起床洗漱,护理给收拾床铺,穿脏了“校服”的可以换干净的。被子 一定要叠起来,等主任查过房才可以再打开。小护士们同时给生完的产妇清洗阴 道。   7点钟吃早点,吃过早点护士长带着护士又来查一圈,叫我们把饭盒也收起 来,不能摆在明面上影响病房形象。   快8点的时候,实习大夫给每个人听胎心,对面的双胞胎最费时间,两个宝 宝在肚子里总换姿势,听完了一个,找不到另一个。   8点钟,主任带着众大夫护士来查房。   一天的重轴戏就结束了,然后除了定点的胎心监测,就是一日三主餐和两加 餐了,我最喜欢的是加餐鸡汤配豆包,鸡汤很淡,飘着几片西红柿,豆包甜甜, 我俩口一个。因为是加餐,大多数人吃上几口垫巴垫巴而已,我不行,我通常领 了加餐之后,赶紧狼吞虎咽下去,好赶在收摊之前再要一份。   第三天上,我又测了一回羊水,结果是羊水反而更少了,于是大夫处置我转 过天来开始引产。   夜里人声嘈杂,应该是来了急诊的产妇。产妇呻吟着被送进产房,家属忙前 跑后地办手续,我们的房间距离产房很近,所以听得特别真切。一番折腾后,忽 然一个急促而焦虑的声音说:“快点决定,要不要,快说啊,要还是不要?”随 之一个年老的女人的尖叫声,继而是一个男人的啜泣声,接着是一片低沉的呜咽 声。   我们房间的人都醒了,竖着耳朵听着。我打破了沉默,颤抖着问:“怎么 了?”对面的双胞胎应声说:“好像是孩子有问题,大夫让家里人作决定要不要 呢。”右床问:“不是说,只要孩子生下来,有什么毛病都必须要吗?”双胞胎 回答:“可能医院机动处理吧?你听他们哭的,大概没要。”我忍不住说:“真 惨。”双胞胎说:“不要就对了,要个病孩子,父母一辈子的拖累。我认识一家 人,孩子生下来有毛病,医生让当爹的决定要还是不要。本来那当爹的听说孩子 有毛病打算不要,谁知护士把孩子抱出来给他看,当爹的看了一眼就哭了,舍不 下心不要。后来孩子大了,爹妈不愿意看着自己的孩子和正常孩子差的远,一点 一点地教,可是孩子还是和人家有差距,你看看这爹妈一辈子就搭进去了。”另 一个室友也来了故事:“我知道一家,孩子生下来是脑瘫,家里人和乡下联系好 了,满了月就送到乡下人家养,往后儿自己再生。”我插嘴问:“给别人养,人 家能对孩子好吗?”室友说:“自己都不要,还能指望别人对孩子好?这就是保 证孩子不死,眼不见心不烦罢了。”我又叹道:“又是个病孩子,有苦自己都不 会说。”室友说:“你听我接着说啊,结果满了月,当妈的说了,孩子太小太弱, 养大一点结实一点再送吧!最后养到一岁,说什么也不送人了,也不再要孩子了, 说得照顾这个孩子,没有精力再养了。”   房间里一片唏嘘,踱着别人的经历,掂量着自己的故事。我想起怀孕期间, 自己常常想象着孩子的相貌,性格,未来等等,可是此时此刻,我心里就有一个 愿望,只要是个正常的孩子。   新左床忽然说:“看来我还是幸运的。”医生给新左床开了药,三天之内在 肚子里断了胎儿的命。   四   天亮了,我默念着这一天的日期,因为这将是我孩子的生日了。   一大早我被送进了预产室,肚子上搭上胎心监测的缆线之后,产房的医生开 始给我注射催产剂。过了一阵,医生问我有什么反应,我说没有,医生给我加了 码,过了好一阵之后又问,我说还是没有反应,医生又加了码,之后又问。我怪 委屈地说,还是没有反应。医生说该吃午饭了。   吃完了饭,准备下一轮的战斗,医生给我调好吊瓶,在一边候着。我所在的 预产室又加进来一个产妇,她的表现比我强多了,没过一会儿就哼哼起来,再过 一会儿就嚷嚷了:“大夫,我不行了,我要生了。”医生给她测了测开指,说: “你差的远呢。”过一会,产妇又嚷嚷起来:“大夫,我真的不行了。”医生说: “你不要叫了,现在叫多了,一会生的时候就没有力气了。”产妇忍不住地叫唤, 医生索性就不理睬她了,提话茬和我聊起来:“你怀孕前是不是挺漂亮的?”我 说:“还行吧。不算漂亮,一般人儿。”医生说:“别谦虚啊,我能看出来。” 我问:“您怎么看的?”医生一幅“看尽千秋雪”的表情:“人一怀孕啊,就变 胖变老,变得特别难看,像你这样怀着孕还能看得过去的,说明没怀孕的时候一 定漂亮。”   旁边的产妇长一声短一声地叫唤着,同是天涯沦落人,我看着她心疼,于是 就不停地安慰她:“你喘气,深深的喘,你别怕,一会儿你就能生了。” “我。。。疼啊。。。”产妇一腔凄惨。我想这个时候我别的忙帮不上,只能和 她说着话,让她知道有人关心着她,于是我不停地说:“我知道,我知道。”   过了不知多少时候,医生忽然插进嘴来:“momo,我给你把点滴拔了,你回 房吧。”我问:“不引了?”医生说:“第一天最大量只能这么多了,明天接着 引吧。”我回头看着产妇问:“那她呢?”医生说:“她得留在这儿,她都开了 6指了,今天晚上就能生了。”   我一回到病房,姐妹们都开我玩笑,说:“你真行啊,不用抬,自己走着就 回来了。男孩儿女孩儿啊?呦,还在肚子里呢!”   五   我感觉有人从我身边擦上来,我侧身想让她过去,这个人却转过身来对我说: “你怎么也住院了?”我说:“羊水少,你是?”这人笑了说:“我在围产的时 候见过你,你不也是看的刘主任?”“对对。”“你那时候穿着紧身衣,带着随 身听,英姿飒爽的,我就注意到你了。”“噢,”我想这个人倒是自来熟,可让 人觉得亲近,于是说,“那咱们算是熟人哈。”我偷偷打量起眼前的这个熟人, 用预产室医生的理论,熟人怀孕前也一定是个美妇,因为怀了孕的她虽然不施胭 粉,仍旧眉是眉眼是眼的,她身材高挑,隆起的肚子也不显累赘。   我总是觉得,作孕妇也应该做得敬业一些,就是说要做得时髦,做得前卫。 我特别不喜欢孕妇凑合穿条军绿裤子,我管这一套叫做文革余毒。我也很不喜欢 那些孕妇柜台的专服,样式要不就是太老气,过分宽大,把肚子遮起来之后,反 而让人以为是天生的臃胖邋遢;要不就是太天真,衣服上绣着水果动物大花补丁, 怀上孩子好像自己的情趣和智商也倒推n年。我爱穿松紧合适的紧身衣,把肚子 的形状包出来,我觉得肚子的弧线是女人最性感之处,怀孕本身是很令人骄傲的 一件事,首先表示你是有男人的女人,其次你是个有生育能力的女人,进一步说 明你是一个成熟的女人,完全的女人。所以为什么要把肚子挡起来,或者扮天真 呢?我觉得熟人也是个讲求时髦的妈妈,大概这也是我们自来熟的原因吧。   我问熟人:“你什么毛病?”熟人说:“我也是羊水少。你羊水多少?”我 说:“6。4了。今天开始引产了。你呢?”“我7。1,擦边儿。”熟人和我住一 个房间。   吃饭,探视,洗漱,然后睡觉吧。可是睡不着,我们几个就聊起天来。我们 讨论是自己生还是刨妇产,右床说,她已经等不及了,再没有动静她就打算刨妇 产了。熟人说她不,只要羊水不下降,她就熬着自己生,没有经历过产程那能叫 生孩子吗?我说我也想自己生,从前的妇女不都自己生吗,她们行我也应该行。 我的左床怀了畸形的那个,肯定需要自然生了,她今天已经开始服药了,主任医 生说三天后胎儿就一定会死掉了,然后作引产,到时候反正是死婴了,用工具把 脑袋顶戳个洞,把大脑里的积水放了,然后用产钳夹出来就行了,加上胎儿本身 只有五个月,个头儿小,所以生产过程应该很快,痛苦小。同时考虑她将来还要 要孩子,所以不采取刨妇产。   我们又问左床:停了减肥药你多等几个月,让药性都过去了再怀啊。左床说: “是意外的,日本话讲,我是未婚先有子。”黑暗里听到一声闷闷的“嗬”。毫 无疑问,堂而皇之地把未婚先孕摆在桌面上,简直是自揭伤疤,这一声“嗬”是 表示“真不要脸”的意思了。路见不平,我是要拔刀相助的,于是我说:“我也 是未婚先孕啊!”熟人接口:“我也是。”月光照在她的脸上,我看见她冲我眨 眨眼睛。我的右床也开口了:“人都说未婚先孕生的孩子特聪明。因为是高潮的 产物,所以才是真正的爱的结晶。”那声“嗬”没有再开口,于是自由战胜了陈 腐,空气里弥漫着年轻的味道。我喜欢这个味道。   睡到半截子,右床的呻吟叫醒了我,她过期的孩子终于要降生了,不由得替 她高兴,因为她终于可以免去刨腹产的一刀了,现在看来她可以自己生了。我连 忙替她按了铃,护士医生来了一测,说开了两指了,这就给她送到产室了。   六   引产第二天早上的探视时间里,mo爸竟然没有来,打电话说刚起床,恐怕在 我入预产室之前,赶不过来了。我心里特别委屈,都什么时候了,起床还起晚了, 我在这里要命呢,他倒睡上懒觉了。我不容说挂了电话,就入了预产室。   不知道妈妈们生孩子的时候最怕什么。我最怕肛测开指。这里给爸爸们讲一 下什么叫肛测。就是医生把手指伸进肛门,到了深处拐个弯儿去摸宫颈口,看看 开了几个手指大的缝,通常开到十指小孩就生了。绕道从肛门伸进手指是为了卫 生和婴儿安全的考虑。医生们大概是测习惯了,忽的伸进去,搅合搅合,再忽的 伸出来。我却觉得肚子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强烈忍耐着要解手的欲望,测完之后 感觉大肠被拖了出来,好久回不过味来。所以如果别人说“生孩子疼,侧切的时 候都没感觉了”,我不害怕,要是人家说“生孩子疼,肛测的时候都没感觉了”, 我就真信了。   这回预产室陪我的是个农村女人,岁数挺大的了,医生安排她在肚子下面垫 个枕头,因为她羊水破了,可还没有开指。农村女人真的很坚强,她用很低很低 的声音呻吟,和我说话的时候还陪着笑。她说她结婚一直不孕,领养了个女儿, 第二年自己就怀上了,今天上厕所的时候,忽然觉得肚子沉了,低头就看见流血 了,家人就赶紧把她往城里送。我发现好多人家都是这样,领了孩子自己就怀上 了,于是我说:“你做人要有良心啊,生了孩子,可别亏待领来的女儿。”她说: “那当然,俺和俺家那口儿都不是那人!”吃饭的时候,她不能立身,我就自告 奋勇给她喂饭,她很感激,吃了一半不肯吃了,叫我去吃,我说:“不行,你吃, 都吃完了,攒了力气一会儿好生孩子。”“你也是啊,你也得吃了生孩子啊。”   我想想自己觉得很灰心,打了一上午的催产剂,现在也没有动静。不生的话, 羊水少,不安全,生又生不出来。我从来没想到生孩子是这么麻烦且折磨人的一 件事。   一个医生进来问我:“你老公是不是老外啊?”我说是,医生说:“他一直 在门口站着,也不说话。”我说:“您能让他进来吗?”医生说:“产房可不能 进人,这样,我给你搬把椅子,你到门口和他说话吧。就十分钟啊,到时候你赶 紧回来,我是看着你老公一人傻站着怪可怜的才破例的。这人还真痴情呢。”我 说成,谢谢了。   出门一看,mo爸果然站在门口,眼睛直盯着产科的楼道,却一声不吭。看见 我眼睛就亮了。我问他:“你叫护士去叫我的?”他说没有。我说:“那你站着 干等着?”他说:“我估计你出不来,也没指望谁去叫你,我就想在这里站会儿 陪陪你。”当下谁也不提早上的事儿了,我坐着,他蹲着,手挽着手。   第二天的引产还是以失败结束了。我回房间的时候,看见昨晚送走的右床已 经回来了,却没想到是做的刨腹产,问为什么,她说:“我都开了七指了,我还 想这回我是顺产了,可是医生说我羊水三度浑浊,婴儿有危险,问我刨不刨,我 就赶紧刨了。”大家伙儿都同情她说:“你真惨,两重罪都受了。”我出门又碰 上第一天在产房遇上的产妇,捂着肚子正溜肠子呢(手术后走动以防肠粘连)。 一问她竟然也是刨的,原因是太疼了,一跟大夫商量,大夫就给送上手术台了。 我就是觉得挺纳闷,怎么至今为止我还没遇上顺产的呢?   晚上mo爸又来了,我一见他就哭了:“怎么办呢?生不出来怎么办呢?”mo 爸说:“会生出来的,你想想过不了多久我们就是人之父母了,多么奇妙而令人 兴奋啊!”我说:“我现在就想让他赶快出来,不在我肚子里就成。”mo爸说: “我们的孩子是个淘气的宝宝,从怀孕到现在,给我们找了好多麻烦,所以等他 出生,我们好好地宠爱他就是了。”我当时是什么感觉呢?人说怀胎九月,瓜熟 蒂落,我却觉得我的孕期永远也完不了了,我天天泡在这样或那样的恐惧里,我 只希望能把宝宝安全的弄出来。   七   第三天上,我和左床一起去了预产室,据说她肚子的孩子已经死了,可以引 产了。前一天,左床摸着肚子说:“儿啊儿啊,不是我不要你啊,是你生下来也 没好命啊。”然后她抬头对我说:“昨天还动呢,今天不动了。”她脸上看上去 还有几分戏谑的态度,可我听了心里特别难受。都是怀胎好几大月,其他人一朝 分娩,得个结果,可是她却是前功尽弃,只会是一份失落。   我们两个人分到不同的预产室,临分手我们拉拉手说道“保重啊”,好像各 自赴刑场一样。最后一天引产,我带了好几本杂志,就这样静静地看了一天的杂 志。   夜里左床终于回来了,肚子上已经轻松了,看来她的一关是过了。   第二天早上,左床悠悠地醒来,第一句话是:“他妈的!你们不知道我受的 罪呢!”我们这才知道了她引产的经过。原来昨天催产剂对她很见效,到了夜里, 已经开了全指可以生了,送进生产室后,先是一腔血水喷了出来,喷到助产士的 衣服上,助产士很不高兴,唠唠叨叨埋怨。然后发现因为胎儿是大脑积水,脑袋 堵在宫口出不来,助产士叫左床使劲,可胎儿的脑袋比一般的都大得多,就是卡 在宫口不出来,助产士慌了,说从没见过这种情况,跑去找主任,把左床一个人 留在产室一个多小时,左床就生生地疼了一个多小时,用左床自己话讲“叫天天 不应,叫地地不灵。”原来主任当晚不值班,助产士最后跑到儿科终于找到一个 当班的儿科主任,可是儿科主任正接着一个急诊手术,所以等着儿科主任作完了 手术,直接就拉到了产房,这才救了左床的命。我问:“咱们刘主任那天不是说 得挺清楚吗?给胎儿杵个洞放水然后揪出来吗?”左床说:“是啊,我还奇怪她 们怎么不知道呢!”   一会儿又送进来一位,急诊的已经生完了,可是家里人全沉着脸,一问,说 小孩才七个月,因为胎儿体位不好,撅着臀部薰草药,想把体位转过来,结果早 产了,生的时候助产士把小孩的一条胳膊弄折了,现在在暖箱里,过两天送到北 大医院去。我的老天,我们听了浑身冒冷气,这哪里是生人,简直和杀人差不多, 人人都经过一道鬼门关。   第二天会诊,这天是主任的班儿,到了右床那里看了病历问:“你都开七指 了,干吗要求刨腹呢?”右床说:“大夫说我羊水三期浑浊。”主任说:“三期 混浊并不定危险啊,羊水浑浊有时候是胎儿完全成熟的标志。”右床说:“我哪 儿懂呢,大夫说危险,问我刨不刨,我敢不刨吗?”   主任没再说什么,走到下一位跟前,先让实习医生看了病历,然后提问: “如果她生的时候遇到什么什么情况(很多术语我记不住),怎么处置呢?”实 习医生想了想回答:“切除子宫。”这回轮到主任倒吸凉气了,她说:“子宫是 女性的生殖器官,还担负着免疫等各项功能,不到万不得已,哪能说切就切呢?” 实习医生赶紧点头,我这边已经晕厥了。   等到主任到了我面前,说:“你羊水值有回升,休息两天接着引吧。”我问: “我能赶您值班的时候引吗?”主任说:“那不好说,早上我在,晚上也不在 啊。”我说您让我考虑考虑吧!主任说行。   主任到了左床,左床说:“主任我可受苦了。”主任点点头,握握她的手。 大概知道了她的遭遇,助产士没有按照主任说的办,弄不出死胎,把坐床一个人 留在产室,要不是儿科主任,左床大概就没有命了。   然后主任到了熟人的床前,熟人上来就一句话,央求着:“主任,我约您的 手术,给我刨了吧!”想起她前天还信誓旦旦自然生产,现在却头捣蒜一样央求 刨腹,我看她是真给吓坏了。   八   是刨腹还是引产,实在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如果刨腹,可以点主任的刀, 一刀五百,和从前给大夫塞红包比起来,不只便宜了,也不用偷偷摸摸的了。最 主要的是,心里踏实。产妇们普遍点主任的刀,五百块钱对现在的人来说不贵。 所以主任天天不停的做手术,就算她每次就拿其中的两百,我们算算她一个月下 来,怎么也得挣个两三万。   可是如果刨腹的话,有个另外的问题,就是生完了三年之内不能再生,而且 下一次也必须刨腹,这辈子只能最多刨两次。我和mo爸虽然没有最终目标,但是 起码是想要两个孩子的。再说以后我要是离异再婚呢?不就没有指标了?后一句 是玩笑,谁能在那种情况下想离婚呢,可是被人限定了生育能力,总是一件很难 过的事。所以我是特别的犹豫。   不刨引产自己生呢,一切就要碰运气了,赶上主任值班万事大吉,否则碰上 个二把刀大夫怎么办?从前人的经验看,不管开不开指的,最后都挨了刀,受了 两重罪还不算什么,万一给孩子骨折,甚至残疾才是要紧的大事。   我妈说还是刨了吧,我爸说能生还是自己生,我姐姐看着我傻笑,她没孩子。 轮到mo爸发言了,mo爸说:“我们先不考虑下一个孩子,现在做选择应该选择对 你,对这个孩子最好的办法。下一个孩子,我们下次再去担心,如果这次有了什 么意外,连下次担心的机会都没有了。”我妈觉得说得好,我爸觉得也有道理, 我姐说:“妹子,那就刨了吧!”然后我们就约了第二天下午的主任刀。因为mo 爸不懂中文,我妈代表家属去签的字,没一会儿她就回来了,我问她都写着什么, 我妈说:“咳,就是做手术这个危险那个危险的,我都没看。”我爸爸做过八次 手术,我妈习惯了。   生之前,还有件事情老在我心头:我特别担心momo是个有毛病的孩子。怀上 momo时,我染上了感冒,稀里糊涂吃了不少药,虽然后来拿着药帖子,看了北京 最好的医生,得到安慰说我吃的药都没有关系,可是我还是特别的担心,于是我 就追着医生们挨个问:“要是孩子生下来有毛病,能不要吗?”医生们说:“当 然不行,生下来就是人了,不要了就是杀人了。”我接着问:“那前几天有个产 妇生了有毛病的孩子,为什么产科的人问家属要不要呢?” 医生说:“你从哪 里听来的?那孩子多发畸形,肺部发育不良,生下来一会就死了。”医生这么说 我也未必信,于是我想还不如做个检查呢,就改口请求医生给我开个条子再检查 检查。当天值班的大夫说:“你有什么病也晚了,下午就刨了。”我说您行行好 吧。值班医生摇着头答应了,正开着呢,主任打旁边过,停下来看看,值班医生 说:“momo给她们屋儿的畸形儿吓着了,非要做个比超。”我纠正说:“彩超。” 值班医生说:“您听,还要彩的呢!”主任笑着:“捣乱。”   小胖护士带我去楼上做彩超了,她和我妈妈一边一个护着我。上了电梯,有 人往进挤,小胖护士把手挡在我的肚子前面,叫着:“别挤别挤,这有孕妇,碰 上了你付得了责任吗?”一电梯的人都把目光注向我的肚子。我怪不好意思地向 小胖护士道谢。   进了比超科,人呜央呜央的,我真佩服我妈,一眼从人堆里认出了个远房亲 戚。亲戚正好是比超科的护士,于是热热情情的,亲戚说,给大夫垫个话,好好 超超,又问我要不要看看男女。我是一直不知道男女的,医院规定不许说,因为 怕有的人知道是女孩子打掉。比超的大夫果然查得很细“脊椎正常,四肢正 常,,,正常,,,正常,,,,大肠内有阴影。”我的心咯噔一下,是什么毛 病呢?比超医生说不知道,得问妇产科的。最后还告诉我是个男孩子。   我拿着单子回去找主任,大肠的阴影都挂在我脸上了。主任看了说:“现在 这比超报告一点意义都没有。大肠内还能有什么?胎粪呗!”   九   手术前,我妈来了,我大姨也来了,陪我妈,当然还有mo爸。我备过皮,插 了尿管,等着的时候,我对mo爸说:“我知道宝宝性别了,你猜是什么。”mo爸 说:“是男女都好。”“那要是个二椅子呢,怎么办?”“momo,要是宝宝真是 个同性恋,你说我们还能有什么办法吗?”“也是,那么你是无所谓宝宝是同性 恋了?”“我当然希望他或者她不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希望他能结 婚生子,过正常人的生活。我不希望他受歧视,要知道同性恋的生活相对说还是 不稳定的,吸毒,艾滋病,很多很多问题。”“哪那么多废话,你快说男的女 的。”“女的。”“不对,是男的。”   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大家都说男女都一样,可是落实到了人心里男女就是不一 样。好比怀孕的时候,大多数人会端详你的肚子好半天,然后列举出如何如何的 理由,说你肯定是生儿子,为什么?因为预言你生儿子,事实上是一种祝福,表 示友好;而预言你生女儿的客人总是给人说话不着调,暗地里扯后腿的感觉。大 家说这难道不是重男轻女?再好比你生了儿子,祝贺人说“恭喜恭喜。”生了闺 女,祝贺人则说“啊呀,女儿也不错啊。”大家说这难道不是重男轻女?生儿子 是弄璋之喜,生女儿就是弄瓦之喜了。凭什么男孩子玩璋,女孩子就配玩瓦呢? 这难道不是重男轻女?哦,这一条是古代的成语,不能算在现代人头上,那就用 我姨儿的话说:“第一个是儿子好,之后就没负担了,下一个男的女的就无所谓 了。”这绝对是赤条条的重男轻女了。更不要说我一个很好的男朋友后来知道我 生了儿子,竟然举起大拇指夸赞:“牛B!”不生孩子不知道,生完了孩子谁告 诉我“现代社会男女各撑半边天”我就上去一巴掌扇醒了他。所以我说,无论是 历史渊源,还是经济形式的影响,人心总是向着儿子的。比如mo爸猜是闺女,其 实是冲着相反的地方猜的,心底里说不准还是喜欢儿子的。最低限度,mo爸是知 道中国人喜欢儿子的,所以猜是女儿表明立场,怕我吃心。   十   手术车推来了,我说我走着去行吗?因为我不喜欢被推着上楼下楼的。回答 “不行,脱光了躺下。”当然是盖上单子的。于是我从命了。躺在车里,没有枕 头,睁眼看见的是天花板,在我眼前快速移动着,一种异样的感觉,好象,好像 什么呢?我说我脚冷,mo爸就把衣服脱了盖在我脚上,然而很快就被护士一把扯 了下来,不许。妈妈姨妈和mo爸一直跟着我跑,我觉得挺好笑的,我终于明白这 个一样的感觉是什么了,就是有点像我快不行了,或者已经没有救了,往那个地 方拉呢。反正那个感觉好像自己不是自己,好像是在看电影的特效镜头。   拉进了手术室,我是有点害怕的,尤其是看到中间的那个被我叫做“案板” 的手术台,知道马上我就要中刀了。我就自己对自己说:“我不是孤独的,我有 我的孩子陪着我呢。”低头看见自己高高耸立的大肚子静悄悄地立在那里,实在 是得不到什么安慰。我又想,我的肚子看上去好像怀孕哪吒的大肉球球啊,然后 我眼前浮现了动画片里李靖用刀来劈肉球球的画面,我是胡思乱想呢。   当大夫测试我的麻药效果时,我说疼,真疼,特疼,大夫您先别下刀哇!医 生说不能等了,我叫别呀,我还疼呢!然后我发现眼前一片绚烂(后来知道是医 生给我下药了),比绚烂要有趣的多,各种色彩像万花筒一样在我眼前展现开, 又好像是时间隧道一样延伸着,扭曲着,变化着。耳边听到医生问:“你干什么 呢?”我迷迷糊糊地想说却只说出了半句:“我。。。我。。玩。。。电子。。。 游戏。。。呢。”随后就人事不知了。   momo嘹亮的哭声吵醒了我,醒来时肚子一揪一揪的,医生在缝线呢。一个护 士把momo抱到我嘴边,我亲了亲,烫烫的,像刚出炉的包子,还没有看得清这个 红通通的肉球球,momo就被抱走了,我说:“再让我看一眼吧,再让我看一眼 吧。”得不到任何回应。   我就这么生完momo了。据我妈说,她和我大姨还有mo爸当时在医院的吧台等 着,mo爸买了咖啡饮料,我妈和大姨都没喝,mo爸一人全喝了。我妈问mo爸是不 是太紧张了,mo爸不懂,拿出字典来,三个人查来查去也闹不明白,这时momo就 被抱出来了,那个时候快到傍晚了,mo爸早上剔干净的胡须又长出了茬茬,mo爸 带着茬茬去亲momo,被我妈和我姨一把拽了回来。mo爸索性回身搂住两个老太太, 三个人笑啊笑啊笑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生产(后记)   送给好友萍萍   一   回到病房的时候,我神志很清醒,mo爸,后来赶到的我爸,我小姨,手术室 跟下来的男大夫,还有比超室遇到的远房亲戚,几个人脑袋胳膊腿的就把我转到 了病床上。我对屋子里的姐妹们打招呼:“同志们好哇!”把跟下来的男医生逗 乐了,接口:“首长好!首长辛苦了!”   我发现我不只是神志清醒,是神志特别清醒,我不停的说话,我妈说歇歇吧, 我说我不累,着了这许多天的急,终于生了个大活宝贝儿,真是一件特别奇妙的 事情,我,momo,升级成了妈妈了!我妈又说:“刚做完手术不能喝水,省省吐 沫免得嘴干。”我意犹未尽地闭上了嘴。   我这时看mo爸,依在楼道里,拿着我的号码本,正给我的朋友们打电话呢, 笑得非常猖狂,一张脸都笑走了样儿。不过我看了心里还是喜滋滋的。   我脑袋往左转,看见左床正亲亲热热地靠在她帅老公的怀里说着话,看见我 瞅她,冲我点了点下巴,她老公也转过头冲我乐。失去了怀了五个月的孩子,他 们夫妻俩倒是没什么所谓的样子,难怪,他们本来人就年轻,孩子也没有看上一 眼,没有什么感情。   我脑袋往右转,看见右床捧着一个大碗,碗里足足有十个以上的鸡蛋,她婆 婆在一边含情脉脉地催促她,快吃,都吃了。右床经过了“开七指”和“刨妇 产”,历尽艰险,生了个男孩子。婆婆当然欢喜,老公倒是在一边念叨:“太多 了吧,吃不了别吃了。”   我往远瞧,七个月早产,孩子还被折了胳膊的那位姐姐,正闷着头,一点一 点地挤着自己的乳房,挤出乳汁来,好给在暖箱里的孩子。母亲的乳汁含有抗体, 可以帮助新生儿抵抗各种疾病。事已至此,别的母亲可以抱着自己的孩子细心端 详,而她只被获准隔着暖箱看了一眼刚离开自己身体的孩子。剩下的,也是现在 她唯一可以为孩子做的事情,就是尽可能的多挤出乳汁来。   我抬起头,看见双胞胎妈妈打我眼前走过,两只手托着肚子,步履缓慢。怀 上双胞胎的通常会早产,孩子们生下来个头儿也不会大。但是我们屋子里的这一 位。孕期已经十分接近正常预产期了,还没有早产的征兆,所以她几个星期前就 住进医院了,一直等着破水,一破就打算往手术室送。可是住了这么长时间,她 肚子里的一对双胞胎还是好好地稳坐着不出来,于是双胞胎妈妈的肚子就越来越 大,大到直挺到眼皮底下。她平时坐在床上的时候,肚子上盖条被单子,你就觉 得她面前明明是摆着一张小桌子。   我转回头,看见对面的熟人眼巴巴地看着我,一脸的愁眉。于是我对她说: “你怎么样?决定了吗?”她说:“我妈劝我刨,我老公劝我生。”我发现每次 面临这个选择,多数女人劝刨,男人劝生。大概是因为女人经历过生产的痛苦, 因此上觉得,能够免去这份疼痛,简直是阿弥陀佛;而男人就不好说了,他们常 常是相信瓜熟蒂落,觉得女人天生是要过这一关的。但是男人嘴上有理由,他们 说:“手术有危险,自然分娩是顺应自然,疼一会就过去了,母子平安。”男人 这个东西真是口是心非,其实他们是听了谣言说“经过母亲阴道的孩子今后大福 大贵”。其实这倒是有点科学根据的,小孩子经过母亲阴道,通过阴道的挤压可 以把肺里面的肺水挤出来。不过你看刨妇产的孩子一个个也挺健康的,没见到哪 一个一边喘大气儿,一边鼻孔里往外冒肺水的。男人的这个口是心非还表现在另 一个例子上,那就是有的男人总是满脸柔情地说:“我不想要孩子,我不愿意让 我老婆受那份疼。”我倒是要坏笑着问一句了:“初夜破身也是疼的,你闲着 了?”其实要我说,这样的男人,要不就是还不具备物质条件,挣来的钱自己玩 乐还嫌不够;要不就是还不具备心理条件,觉得自己还没有脱了孩子脾气,不敢 为人父母。   我经历了生产还弄明白了一件事情,就是生产本身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现在的医学发达了,保驾着产妇的孕期和产程,为了生孩子死掉的女人是几乎没 有了。但是在过去,靠着产婆接生的时代,母子平安就是碰运气的事情了。很多 女人为了生孩子送了性命,生孩子是女人们性命的一道关,一场喜事说不好就办 成了丧事。过去的时候,也有不少婴儿生下来,活不了几个时辰就断气的。我姥 姥本人就生过十个孩子,死了五个,所以那个时候要多生,因为不知道最后会剩 下几个。现在想想,人类即便经历了这么多挑战,还是世代繁衍了下来,但是在 繁衍的历史中,却有多少女人为之冒风险,甚至为之牺牲呢。我说牺牲一点都不 过分,女人,仅凭生孩子这一件事,就是一个伟大的性别。说起来,现在多数女 人还是愿意自己生的,感受生产也是人生的一大财富。   书归正传,我听了熟人的话,禁不住说:“妈和老公就是不一样!”说完了 又后悔,这不是挑拨人家夫妻关系嘛。谁知熟人眼睛一亮,说:“就是!就我妈 心疼我!”我一看她赞同,添油加醋地感叹:“那是!那是亲妈啊!”我妈在一 边说:“别胡说,医生都说她头位低,骨盆大,应该自己生。”我说道:“也是 哈,你当时不是特有决心自己生吗?”熟人还没来得及搭话,右床停下嘴里的第 十一个鸡蛋,言语了:“要是忽然来了胎动,急诊来生,什么都不知道,傻大胆 的那个,倒是可以自己生的;就怕住院天天看见这些事情,越看越胆小了,反而 不敢自己生了。不过你说我倒是开指了呢,最后还不是给刨了?你们知道为什么, 大夫都希望刨,省事儿,不用在产室守着,一小时完事了,而且还多挣钱。”   “嗯,现在的医院,吓人哪!”我妈感慨地作了总结。   二   没有生之前,我就听说了,分娩生是“受前罪”,就是说当时虽然疼,过后 轻松;刨妇产是“受后罪”,就是说手术的时候麻药了,术后把那份罪还要补回 来的。临睡前,护士跟我说,要是麻药劲儿过了疼起来,就叫她给我吃片药,好 歹睡个整觉。我听了就老惦记着这个事儿,想想就觉得下一分钟马上要疼了,最 后我索性管护士要了药吞了,我想,反正孩子已经出来了,不怕给孩子什么副作 用了。   说起来,我生了孩子,母爱的感觉并没有接踵而至,只是当初的焦灼恐怖一 扫而光,现在觉得满身心的轻松,再看那些大着肚子的,觉得自己就是前辈了。 当晚我睡了个好觉,一夜无话。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就惨了,我感觉一条脊椎骨贯穿着身体,酸痛不止。那是 因为我一直平躺着,整个身子的重量一直叫脊椎独自担负着。可是换个姿势躺着, 我哪里敢?伤口是用高科技膏药粘上的,我老觉得侧侧身,肠子肚子就会把伤口 崩裂涌出来,还是老老实实平躺着吧。   这天早上,医生来查房了,到了我面前,一边撩开我的上衣,摸我的肚子, 一边闲聊说:“手术很顺利啊!”我说:“是啊,尤其是打完麻药,我就晕了, 跟玩电子游戏似的。”医生说:“这个麻药好吧?好多人之后都说特好玩,以前 有个产妇,打了麻药后,整个手术一直唱歌呢。”   我忍不住要大笑了,可谁知,说时迟那时快,医生两只手掌咔咔,就狠狠地 在我肚子上按了下去,我的身体好象是个沙司瓶子,被人按了按,下体就被“扑” 的挤出好多酱料,我知道那一定是子宫里的血水。可是伤口这叫一个疼啊,就像 是给崩裂了一样,我撕心裂肺的叫声久久在产科病房回荡,不知情的一定会以为 杀人啦。医生到是不见怪,微笑着说:“排出血来就好了。”   然后我爸和mo爸来了,我爸见了我就吆喝:“不成,老这么躺着哪成?起来, 起来活动活动,以防肠子粘到一块儿去,我那会儿做手术,跑着步子进的手术 室。。。”我耳朵竖了起来,莫不是也跑着步子出来的?还好,我爸后面接的是: “手术当天就下床自己打饭了。”我听话,两只手搭在mo爸的脖子上面,缓缓地 就坐了起来。还没有坐正,只觉得身下一个巨痛,那是插了尿管的尿道口,躺着 的时候,尿液哗哗流进尿袋都毫无知觉,这一坐起来,好像千万个小针扎了下去, 我紧接着就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先看见mo爸的一双焦灼的眼睛,听见我爸的声音:“身体素质 太差。”然后mo爸严肃地对我说:“不要逼你自己,给自己时间恢复,好好躺着 休息,不许起来了。”我爸同时唠叨着:“一看就是平时缺乏锻炼,我年轻的时 候国家二级运动员呢,看看你跟你姐,一个个跟豆芽菜似的,还要加强锻炼!做 人要顽强!要和疾病作斗争。歇一会再试试坐起来,争取今天自己打饭。”我觉 得我还是不给他们双方翻译的好,于是就看着这对丈人和女婿,一个壮烈,一个 忧虑,向着对方连连点头。   然后momo被推进房间了,同时护士长带领护士们给妈妈们上一小课,题目是 “如何给新生儿按摩”。   小momo被裹在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包裹里送到了我的面前,像一只包装得当的 小酥糖。旁边摆着一张表格,上面写的是我的名字,后面紧跟着一个“性别男”。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被标注成“男”。再往下,是吃奶和拉撒的纪录。每顿momo 吃三十,二十,嚯!还吃过五十呢!   在手术室里刚生完的时候,我没有对momo瞧仔细,当时觉得红红的,烫烫的, 像个刚出炉的小包子。这会儿仔细看看,却原来是只小烂包子,头发稀稀拉拉的, 眼睛闭的紧紧地,脸蛋很肥,耷拉到脖子上,嘴角下扯着,一幅“没头脑不高兴” 的样子。“怎么这么丑!”我忍不住说。“不丑!”mo爸轻轻地抱起momo,坚定 地说:“一点也不丑,他是我见到的最漂亮的宝宝了。”mo爸这个人感情用事, 不讲求实事求是。于是我转过身又跟我爸说:“真难看!”我爸双目注视着momo 说:“不难看,你和你姐小时候那才叫难看呢。”   据说,我妈刚生完我姐的时候,亲戚朋友前往探视,看见我姐的三角眼和两 根毛,纷纷疑虑地说:“你们两口子长相都不错,怎么这个孩子。。。不会是抱 错了吧?”更有甚者索性建议:“我医院有熟人,还是查一查保险。”我姐的身 世直到我的出生才弄个水落石出:她肯定是我们家人,因为我和她简直是一个模 子刻出来的,一样的丑,据说我当时比我姐相貌还好一点。可是后来女大十八变, 我姐姐很快就出落成佳人了,追求她的人,从街上的路人到学校里的老师,踏破 了家门。最后我姐还摇身一变,在时尚圈混的小有名气,不少时尚杂志把她请去 讲女人的时髦打扮,把她家拍下照片来,讲个性的家庭设计。当然说这一类的采 访非常没有意义,我姐的言辞总是:“护肤品嘛,我总是用某某牌子的,不过眼 霜我更信赖某某牌子,哦,彩妆就不同了,某某牌子的彩装更能烘托出我的个 性。。。”看的我浑身起鸡皮疙瘩,因为这些牌子,要嘛是在中国买不到的,要 嘛是中国人买不起的。我姐说没法子,杂志的定位高,总不能说是“灯塔”的吧。   说到我的十八变,虽说也有进步,但是进步不大,中等平常人,指着年轻, 靠着化妆,追求者还是寥寥可数。有的时候我特虚心地向我姐请教漂亮的秘诀, 我姐说:“咳,其实我也不比你漂亮。”说得谦虚,一句话给了我无穷的希望, 下一句她接着说:“我就是比你有气质罢了。”后一句噎死我!又说得远了。我 其实是想说,别看momo刚生出来一脸烂包子样,可现在不到两岁,唇红齿白的, 已经出落得十分迷人了。   momo忽然大哭起来,mo爸认为是尿布湿了,于是打开momo的襁褓,就露出了 momo的小身子。奇怪momo猪一样的肥脸,身子骨却小得像老鼠,连在一起,头大 身小,白白净净的,像孙悟空偷吃的人参娃娃。momo的脚趾头和手指头,细长的 一排排,透明也似。mo爸说:这是momo(指我)的指头啊!我从头到脚地看,却 并没有看出momo像mo爸的地方,所以也没有回应,嘻嘻地微笑着。这时,我爸咔 嚓咔嚓开始给小momo照相了。然后mo爸发现自己根本换不了尿布,就张牙舞爪地 着起急来,一边的小瘦护士看不过去了,过来帮忙,护士长的脸都拉下来了,准 是心想:这帮人不好好听讲还不算,还把“助教”拉跑了。   小momo不停的哭,哭着哭着还打上嗝儿了。小瘦护士给momo换好尿布,托起 momo拍着,还不见好,于是说:“我回去给他喂点奶吧。”我那个时候还没有下 奶,就答应了,mo爸提出推车送momo,就和小瘦护士一起走了。   写到这里我要停一下,我刚刚收到了好友萍萍的老公的email, 附着一张 新生儿的照片,萍萍终于生了,女孩儿,六斤八两,眉清目秀的,是萍萍的模样。 萍萍是我的大学好友,好到什么地步呢?那时候我们俩个夜里逛酒吧,宿舍锁了 门回不去,跑回酒吧,囊中空空,要了一份薯条还饿得肚子叫,有个中年男人过 来要买酒给我们,我张嘴说我还是来碗面吧,萍萍说你没事儿吧?然后把男人轰 走了。我和萍萍好到什么程度呢?人家给萍萍介绍对象,萍萍拉着我去,小伙子 是清华的研究生,一表人才,谈吐不俗,家世也高级。我强烈地克制了勾引之心, 就只暧昧地冲他笑了笑,被他回馈了一个白眼。结果他最终成了萍萍囊中之物, 作了萍萍孩子的爸爸。我和萍萍好到什么地步呢?一知道我怀孕,萍萍就大本小 本地给我买育儿书籍,我生完了孩子,她又大包小包地送尿布。我和萍萍好到什 么程度呢?我写信给她抱怨说:“我们家马桶堵了,大便从浴池里涌了出来。” 萍萍回信说:“至于便便嘛,中午不要吃咖喱就好了。”   想想当初我生momo,属于先锋队,在同学里面拔了头筹,现在萍萍也生了, 发现原来我们这一代人原来长大了,像孩童时盼望的那样,真的成为社会栋梁了。   在此遥祝萍萍和她的兜兜(宝宝小名,源自一个动画片里的猪样小朋友。) 身体健康,共享母女之乐。   三   小瘦护士和小胖护士是同学,一起来实习的,和我关系特别好。说到这个小 瘦护士,“一针见血”的功夫了得。所谓“一针见血”就是说她给病人挂吊瓶的 时候,一针扎下去,一准是血管,不像有些技术差的护士,扎了八百针,把你胳 膊都扎穿了还没找到血管。小瘦护士的这门绝活据说是疗养院练就的,住在疗养 院里的老头老太太,袖子一撸上去,皮肤全是褶子,在褶子堆里找血管,实在是 需要一番练习的。   刨妇产后,产妇要打三天六次的吊瓶,这么频繁的吊瓶,医院里通常不是回 回扎针,而是“打飞机”。就是用一个飞机形状的针管固定在手背上,每次打完 吊瓶,就把“小飞机”封上,针头还留在皮肤里,下次吊瓶的时候,把吊瓶管子 和小飞机连上就可以了。可是每次我打完吊瓶,血液总是凝固在小飞机的针头里, 下一次打的时候,吊瓶先是不走,待开大一点流量,药液忽的冲破凝血,浑身的 血管涨得生疼,疼得直要晕过去。后来小瘦护士知道了,就把小飞机给拆了,每 次打吊瓶,她都亲自给我扎针,由她来扎针,真的一点都不疼。可惜小瘦护士的 志向并不是护士,而是专业化妆师,我奇怪她为什么学了护士,答案是爹妈选的。   晚上小瘦和小胖结伴来看我,其实是向我讨教“套老外”的秘诀的。她们两 个看上了momo爸爸,小瘦护士说:“他真喜欢孩子哩,他今天推车推到产科门口, 有个门槛,他怕扰了宝宝,竟然把婴儿车举了起来,跨过了门槛。”小胖护士说: “他也真心疼老婆呢,看你老躺着不舒服,把手垫到你身子下面给你按摩。”小 瘦说:“心疼老婆,疼爱孩子,人还帅,我男朋友里一个也比不上,momo,你还 认识别的老外吗?给我介绍介绍。”小胖说:“你歇了吧你,你一打男朋友还让 人介绍哪?我一个都没有,介绍也得先给我介绍。”   我说:“你们这是偏见!这个屋子里的丈夫哪一个不疼老婆不希罕孩子?我 看一个个都模范,只不过鼻子没有mo爸高,引不起你们注意罢了。要说相貌,俺 家mo爸也就是一般人,你们看惯了中国人的平脸,有个高鼻子深眼窝,就觉得特 帅。其实你们这叫种族歧视知道吗?”嘿嘿,要是小瘦和小胖知道我和mo爸之后 为了momo,天天吵得鸡犬不宁的,估计小瘦会从她男朋友堆儿里,扒拉一个就嫁 了,小胖说不准从此对男人丧失信心,终身未嫁也是大有可能的。可惜那个时候 我还没有前瞻的本事,否则倒是对她俩有一番说教的。   小瘦说:“嘿!再怎么说还生混血儿呢。混血儿多聪明多漂亮啊!”   说到混血儿,我们家momo打着混血的招牌,招来了不少不相识的探视者。有 医生,有护士,有其他病房的病人,还有病人家属。他们团团地围住momo,禁不 住地品头论足:“不像,一点都不像。”“要说不像外国孩子吧,可也不大像中 国孩子。但是也不像混血孩子。四分之一的混血?也不大像.”妈的,我心里骂, 那就是说我们家momo是“四不像”了。有的护士还说:“头些年,咱们医院生过 一个中法混血,那小孩儿一生下,眉毛眼睛就是外国人的模样。”话里透着那个 中法混血的妈妈肚皮实诚,不打诳语。而我就是在“挂羊皮卖狗肉”了。这一班 人等呼啸着来,砸抹着嘴而去,一幅失望的样子,好像还是怨我白白诓了他们走 这一趟。   我得说中国人有混血情结,这混血却不是往中国人方向混,而是要往外国人 方向混才算标准。那些不相识的探访者,还有我的家人朋友,甚至包括我自己, 都满心期待着从momo身上看到深眼窝高鼻子的外国宝宝的模样。没有见到就很是 失望。   说到这里,我先想起了一个科学话题,那就是多年前,各国科学家联合起来, 发起了著名的人类基因工程( Human Genome Project),探索人类基因的秘密。 经过多年的研究,科学家发现,人类在肤色和外形上虽然有着明显的区别,但是 从他们的DNA里看,是根本分辨不出各自的人种的。这说明一个什么问题呢?这 说明人类是一个大家庭,人种的变化是随着地域条件不同而形成的,从根本上来 没有优劣之分。   可是为什么我们中国人还是喜欢外国宝宝的模样,我想了很久,首先说,外 国宝宝的样子其实也有美有丑,良莠不齐的,我们看见的外国宝宝,多是电视杂 志上的宝宝模特,模样自然俏丽可爱,所以心里就认定外国品种是可爱过于国货 的。其次呢,大概是因为我们的民族从历史上看,相对来说是封闭的,老老少少 几代人居住在一个屋檐下,甚至河东的人家和河西的人家老死不相往来的。对于 外域人,我们祖先称他们为鬼子,毛子,总之和自己不同,简直就不是人类了。 现在知道外国宝宝与我们长的是那么的不同,身边的活物又不常见。这里不免有 点“物以稀为贵”的意思了。   没有生momo前,我问过mo爸“混血宝宝”英文怎么讲,mo爸挠挠头,说不知 道。而且他说他不喜欢这个概念。原来他们的词典里没有这样一个特定的词。他 们的祖先为了挖金子,为了圈土地,为了开发新大陆,带着一家人不惜万里迁徙。 现代的年轻人更是无国界的来来往往,这途中,通婚混血就数不胜数了。所以说 到底,西方人个个是混血。mo爸自己,就是乌克兰,瑞典和英国的组合。仔细想 想,我也应该算是混血,我是说,我父母来自不同的省区,要是搁战国时期,就 是俩个国家,那也是异国情缘呢。   人要混血的,狗却不要杂种。前者我知道,地域越远的通婚,一些遗传上的 毛病就不容易继承下去,后者我是白思不得其解。于是去问mo爸,mo爸说,人类 养狗,通常是为了狗的某种特性,比如聪明灵敏,是牧羊犬,比如长毛短鼻,是 观赏犬。这些特性都属于某种特定的犬类,如果犬类之间通性,生下的小狗可能 还保有这种特性,也可能没有,这样人就不好判断这些混血的小狗是不是具备自 己需要的特征。所以养狗的人喜欢纯种狗,高级的纯种狗还是有家谱可查的。哇 哇!混血的问题,我就说到这里吧。   四   熟人终于下决心刨了,因为决心下的急,安排在第二天最后一个主任刀,到 了傍晚,熟人被推了回来。熟人两口子都是外地来京工作的,熟人的母亲也是从 外地现赶来的,所以在手术当天,并没有亲戚来帮忙。熟人被推回来的时候,大 概因为天色已晚,手术室的男大夫也没有跟下来,又因为不是探视时间,屋子里 也没有其他的病人家属可以帮忙,所以把熟人从手术车上转移到病床上就缺了人 手。手术室的护士倒是跟下了两个,却站在那里不肯帮忙,吆喝着熟人的母亲上 手抬。这样,熟人的丈夫抬着身子,老太太托着腿,狼狼狈狈地把熟人抬上了床。 等护士走了,老太太忍不住埋怨起来:“她们两个大人手指都不肯动一下,叫我 个老太太来抬,居心何忍啊!”   没过一回儿,产科的护士来轰了,熟人家人说:“她刚做完手术,我们盯着 她的吊瓶完了就走。”护士说:“知道她刚做完手术,才让你们呆了这么久的。 她的吊瓶打完得九点了,你们在这里呆着别人还睡不睡觉?吊瓶你们不用担心, 我们护士会看着的。”熟人的家人刚刚受了手术室护士的气,连同产科的护士也 不信任起来,双方争持不下。于是我插嘴说:“我看着她的吊瓶,你们放心走 吧。”熟人的家人这才离去了。   到了九点钟的光景,我看着吊瓶快没有了,于是按了钮叫了护士来,说: “她的吊瓶快完了。”这位护士没有忍住地“哎呦”了一声,显然她是把这事儿 给忘了。正卸着吊瓶,门开了,熟人的丈夫进来了,原来还是不放心,等到时间 差不多的时候又往医院跑了一趟。等护士和熟人老公都走了,左床禁不住对熟人 说:“看你老公还是关心你吧?昨天还说人家不好呢。”我也禁不住感叹说: “那是。这是亲老公啊!”熟人听了迷迷糊糊地笑了几声,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五   谁要是说我天生胆小,我准跟谁急。可是到了手术过了两天,我还是保持平 躺着不敢动换。由于不敢动,我只吃流食,因为怕有大便。后来连熟人都颤颤悠 悠下床了,我也雷打不动地在床上吃,床上撒(尿管扯了,有尿的时候叫护士拿 便壶)。终于,我跟mo爸说:“我要便便。”这回没法子了,mo爸扶着我,先坐 起来,再站起来。这一站起来可了不得,肚子生完了,还留着一堆的肥肉,都压 着伤口上,需要用双手交叉,紧紧托着伤口才能走动。这个姿势就是典型的刨妇 产后遗症。你看楼道里步履轻松的,都是自己生的,看见双手托着肚子,靠着墙 边一点一点挪步子的,就准是刨的了。   到了厕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坐在了马桶上,mo爸就陪着我。我低下头看自 己,放眼却看不见伤口,却是一堆肥肉横在眼前。心里一片暗淡,莫不成我momo 也成了大肚婆?暗下决心,一定要把肥肉练下去。紧接着,我体会到了排泄的快 感,抬头兴奋地向mo爸汇报战果:“拉了拉了!”mo爸也跟着我高兴起来。这样, 我终于过了下床的一关。第二天我就要“毕业”了,我真高兴我不用人抬,可以 体面地自己走出病房了。   第二天我毕业,在医院度过的最后一个晚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 己住在大学的宿舍里,宿舍忽然失火,我跳起来从门口水缸里抱起momo就往外跑, 一边跑一边低头看momo,小momo张开嘴叫到:“妈妈,妈妈。”我心里顿时大喜, 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两块石头砸在了身上。醒来的时候,石头好像还压在 胸上,琢磨了一下,才明白是奶来了,低头看,发现双乳历史空前的巨大。想起 上大学的时候,买过的橡胶乳垫,垫在胸衣里,带给我无比的骄傲,后来好友萍 萍总是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当众用手指头杵我的胸部,垫子厚我又常常感觉不到, 警告过她数次,死不悔改,我后来索性就不带了。这会儿低头看见巨大的双乳, 不敢相信自己有生之年,还有加入波霸队伍的一天,真是喜从心来。   可是大有大的难处,巨大的乳房,不光是沉重得叫人喘不过气来,而且涨得 生疼,摸摸自己,硬邦邦的,可不是两块石头嘛。于是缓缓坐起来,乳头一晕, 一股奶水就涌了出来,衣襟顿时湿了一片,感觉也舒服了一小点。我学着姐妹们 的样子,把准备好的一次性哺乳纸垫垫在胸衣里,等不及喂给momo喝。   我爸我妈,我姐我姨,加上我表姐,浩浩荡荡地就来接我了。姐妹们和我依 依惜别,小瘦和小胖护士还给我留了电话号码。本来我想跟主任告个别,但是双 胞胎夜里见红了,主任一早就进了手术室。   最后只有mo爸迟到了。等了一会儿mo爸终于出现了,一脸的瘟色。一问才知 道,原来交通堵塞,他一路径直地往病房里赶,忽然半路出来个程咬金,拦住他 问他是否需要帮助,mo爸说不用,那个女人还是拦着他打听,你干什么来了,看 病吗?你哪里不舒服?挂号处不在这里,我带你去好吧?我一听就说:“人家是 好心,老外很少到普通医院看病,人家冷不丁儿地看见一个老外,又深知医院里 布局如迷宫一般,热心帮你,你怎么反而生气呢?”mo爸说:“我都说我不用帮 助了,可她就是拦着我不让我走。我怎么老碰上这样的热心人?这些热心人十有 八九是想拿我练口语的。”这里打岔说一句,在国内的老外总是感觉中国人的热 情是带有目的的,这个目的就是免费拿他们练口语的,所以很厌烦。我是这么想 的,中国人接触外国人的机会不多,所以即便真是怀有练口语的居心,也是完全 可以理解的。   且不说了,快走吧!我妈我爸我姐我表姐,提着行李,(奇怪这几天我怎么 有这么多行李,简直快成搬家了)。我姨抱着momo,我托着肚子,mo爸扶着我。 前脚刚迈出门,后脚双胞胎已经手术完毕推回来了,母子平安,一对小子,一个 七斤七两,一个六斤六两,我的乖乖!这个斤两也够吓人的吧?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