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悲惨世界   聂尔   黑哥哥走上不归路   清明节回老家烧纸。上完坟,在堂哥家吃了中饭,下午回城。村中族人到街 口送行,热热闹闹。突然,人群中发一声喊,说,黑孩你到底回来不回来?   循声望去,看到是广孩冲着黑孩喊。广孩是我的本家大哥,黑孩是我堂哥。 黑哥哥一辈子与妻子不和,三年前有了外遇,一去不回,只有清明和七月十五回 乡烧纸,其余时间在百里外的另一个县与人同居。广孩自认为是老孩,即本族老 大,有责任训导误入歧途者,于是在此非正式的族人聚会上,仗着二两酒气,也 仗着城里体面的亲戚们在场,发此一声喊,颇有一点突然发起家族审判的味道。   广孩和黑孩都已六十上下,白发斑斑,像两座雕像,阅尽人间沧桑。广孩身 材高大,面貌敞亮,黑孩又矮又瘦,形容猥琐,二者刚好附合道德与非道德的通 常想象。此时,广孩直脖红脸,像一只斗架的公鸡,黑孩则低了头,坐在街边石 沿上,作受审状。其余人哑然沉默,不发一声。   我环顾左右,不禁想,幸亏没有外人在。   黑哥哥的出走已是家族里的老问题。起初刚发现时,他的人高马大的儿子把 他按在地上揍了一顿,打得头破血流。两年前我母亲去世,我们全家驻扎乡里办 丧事,我大哥就曾带人去“捉拿”过黑哥哥。我大哥的公安朋友走在头里,一头 撞到黑哥哥与其非法妻儿的住处,黑哥哥以为他的事儿终于惊动了衙门,吓得站 不住。等被带到汽车上,发现里面坐着我大哥,也就是他的堂弟,才稍稍松了一 口气。   那一天,我们知道黑哥哥就要回来了,我们都等着他。傍晚时分他被带回来, 低着头,满脸惶恐,一言不发,尽往没人的地方走。那两个公安局的跟在后面开 他的玩笑,说,吓坏你了吧?吓坏你了吧?啊__啊__啊__!   女人们都在背后嘲笑他说,想不到他那个样子还……真是想不到!人要是操 上那个心,也没有什么事是办不成的,真是说不清……   总之,所有的人都认为,黑哥哥是不配有情妇的,但是他却有。于是人们就 说,他只不过是给人家出苦力,把他的退休金交给人家,他哪里能占到什么便宜? 这几乎成为公论。但无论如何,黑哥哥成为了那几天里的焦点人物,所有的人都 在谈论他。人们说,这个貌似老实的人其实在十几二十年前就懂得勾引女人,人 们记得一些不同的情节,可是说到最后,原来竟只有同一个女人,就是他现在同 居的这一位。公安局的那两位还细细描摹老太婆的模样,什么衣著,如何走路。   我母亲的丧事办完后,全家人专为黑哥哥的事儿开了一次规模不小的会议。 会上大家愤怒声讨了黑哥哥的罪行,黑哥哥的妻子,我的堂嫂在会上进行了声泪 俱下的控诉,与会的所有家族成员都发了言。黑哥哥起初还想抵赖,但面对众怒, 很快就放弃了抵抗。   我因为心中不忍而中途退场,到另一间屋子里干坐,不时有人进来报告会议 进程,说黑哥哥的抵赖是如何的无效,等等。家族会议最终判定,黑哥哥再不得 离家出走,要一心一意和堂嫂居家过日子。我的大哥扬言说,他所主持的会议得 到完全的成功。第二天我们全家乘车离去,一路上笑谈此事。   第二年清明回去,知道那次出殡完,黑哥哥立刻就又跑走了,此刻也是刚从 百里之外回来。堂嫂见面又是对着我们作了一通冗长的控诉。而他们夫妻二人则 绝不对一言。   我发表的观点是,让他们离婚又能怎样?我的观点自然无人理会。   广孩哥以族中老大的身份断言,黑孩如果离婚,或者长期离家在外,死后是 进不了坟地的。他一再地软硬兼施要黑孩回来,实在是为他自己好,因为六十岁 的人余年无多,必须考虑自己身后的安置问题。他自己不考虑,同族兄弟也要为 他想好。   我自己是在母亲死后才第一次来到家族祖坟,一看果然好风光,一番流连, 恨不得筑屋而居,留下不走,但转念一想才意识到这是死后的居处。可惜的是, 这块坟地并不大,我的祖父两辈的两排坟墓已快要逼到悬崖边。我想,这里风光 虽好,并不能供人优游进退,山川共享,高蹈绝俗。   黑哥哥是否如我一样,不曾虑及死后呢?或者他觉得自己如此轻微,不配与 别人争夺坟地里的珍贵席位?   看他现在,低头蹲坐在石头上,在高大的广孩脚跟前,几乎萎缩到无,这个 毫不起眼的乡村里的出走者,家族中的叛徒,他在想什么呢?   痛在哪里   自从安了门铃,每一个客人的到来都显得大同小异。她最后一次来我这里, 是在我安装门铃之前,我至今记得那微风一般似有似无的敲门声。我疑疑惑惑地 拉开门,她瘦小的身影无声地飘了进来,落坐在我沙发对面的椅子上。   我说:“最近怎么样?”   她说:“不怎么样。”   她的脸上看不出愁苦,也没有欢乐,但我能感觉到她瘦小的身体透出一股阴 冷之气。她就是这样,以她小小的身体和持久的沉默散发出一种氛围。这与别人 是不同的,有的人大叫大嚷却不曾存在片刻,而她,这个小女人,把她的生活和 内心抽象地逼迫过来,使你不能无视她的存在。   她每年来我这里一到二次,把她内心的压力带来并也积压在我的心上。我不 知道我是否欢迎她的到来,但每次见到她时,我的心里确有一种真实的感觉。那 是我和市里的业余作者们在一起不曾有的。   我是一个文学刊物的编辑,我的任务之一就是接待那些从生活阴暗的角落里 走出来的人们。她就是他们中的一个。她生活在僻远的郊区。如果不是因为认识 了她,我心目中的郊区只是庄稼之上摇曳着阳光。因为她,旷远的郊野也成为一 个角落,她就是从那里走出来的,她为我带来了那里的信息和色彩。   她在我的刊物上发表过一些小说、散文和诗。她写了乡村的街道,纯属杜撰 的电影导演,出走又回来的乡村女孩,村边的河流,河边的孩子,等等。她所写 的一切都是那样的阴郁而不感人,包括河流,孩子,孩子们歌唱的童谣也都是这 样。她像削苹果一样把乡村里的阳光表皮削掉,然后细细咀嚼那腐烂的果肉。   去年她来的时候,手里捏着一本八几年的《收获》,已经破得不成样子。我 指着它问,这就是你读的书吗?她说是的。她说,她什么书也没有,进城来的时 候就买一本旧杂志,回去能看很久很久。   她还会画画,会服装裁剪,她有一双灵巧的手,但她更大的兴趣在剪纸。她 把那些剪纸夹在那本旧《收获》里,拿来给我看。她把写对联用的廉价的红纸剪 成窗花和《红楼梦》里的人物。红纸太脆,禁不起拿捏,一触即破。我把它们给 一位画中国画的朋友鉴定,他说,剪纸的价值在于民间的原始的朴拙,这里是没 有的。而我想,所谓民间,我们不妨认为是个人意识的边缘地带,每个人都有其 不同的民间乐园,对她来说,因其个人意识的窄小,反使边缘地带无比阔大,像 黑洞一样吸摄其生活的能量。   我看着对面椅子上的她,她轻微的身形,飘忽在我眼前,仿佛随时可能消失; 她受教育很少,只有初中文化程度,但她敏感的天性使她在乡村受着城市的拖拽; 她的写作是一种自我蒸发,她像田地里的墒情不肯为了庄稼作长久的滞留……   她终于说话了,她说:“老师,我喝安眠药了。”我说:“什么时候?” “前天。”“为什么?”“我男人出车,我整天一个人在家,我的孩子哭起来没 个完,我哄不住他,他能把肚肠子哭出来,我婆婆也不帮我,我一个人住在村边, 黑夜怕得要命,我连续几个月失眠,前天,我孩子又哭,我就吃了安眠药,吃了 五十片,结果睡了一下午,傍晚醒了过来……”“那现在呢?”“现在头有点痛, 身体有点轻。”我说,“你以后可不能再这样!”她说:“嗯。”   后来我又见过她一次,我问:“你的头不痛吧?”她说:“不啦。”她轻轻 地笑了一下,那笑容是从我认识她以后就没有看到过的,像合欢树的叶片一样。   中学生李峰之死   那天中午小晴放学回来,气喘嘘嘘地尚未坐稳在沙发上,突然说,我们学校 有个同学自杀了。我惊得跳了起来,一连串地问:谁?为什么?你认识吗?怎么 自杀的?他父母是谁?   小晴只说,自杀者名叫李峰,也是初三年级的,是另一个班的,他从教学楼 的四层上跳了下来,跳楼的那一瞬间,有人看见了,小晴听到喊声也挤到楼窗前 向下看,她看见李峰躺在血泊中,她只看了一眼,就缩了回来,没有敢再走到楼 窗跟前。   小晴认为,李峰自杀是因为中考的压力。这是一种最容易产生的看法,因为 这个时间离得中考太近了,只有一个多月。而我认为,不能凭空猜测一个人的死 因,因为这太事关重大了,任何一种不慎重的猜测都是对死者的亵渎。   李峰是初三年级学生,是我女儿小晴的同年级同学,是一个干部家庭的两个 儿子中的一个,是班上的优秀学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一个少年老成和沉默寡 言者。   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   事情发生在上午第一节课前,那天上午实验中学所有的班都没有上课。很多 老师都忙于处理这个突发事件,有的老师在课堂上和学生们谈论这件事。   小晴下午放学回来,带回来两个男生,他们三个脸色都很紧张,径直去了小 晴的房间,关上了房门。中间我敲门进去了一次,我问那两位男生,你们认识李 峰吗?其中一位说认识,不太熟。他们最新知道的情况是,李峰没有留下任何遗 言。   第二天是星期六,按照惯例初三本来要补课的,但这一天放假。下午,电话 铃响了好几次,都是向小晴通报李峰的情况,说,李峰没有死,正在医院紧急抢 救,但很危险……   小晴学不进功课,但也不愿和我讨论这件事。她一个人呆着。   我接了一个电话,是小晴的表妹,她是另一所中学的学生,但她认识李峰, 李峰是她姨妈的干儿子。她好像知道的情况多一点,但她不愿和我谈,她跟小晴 在电话里说了很长时间。   我知道小晴她们的心理,她们像我当年一样,把她们的世界与成年人的世界 对立起来,她们把我们叫做家长,而在她们眼里,所有的家长都意味着傲慢,冷 漠,漫不经心,自以为是和多嘴多舌。因此她们拒绝我对这个事情的关心,就好 像这个事情仍然只属于校园,而不是一个社会事件。   晚上我去了我嫂子家,她说,李峰的学习成绩很好,只是上了初三以后变得 闷闷不乐,神情悒郁。他母亲问他,你有什么事情可以讲出来,他说你们解决不 了我的问题。他的抑郁寡欢延续了一段时间,直到发生最后的悲剧。   一星期以后,医院里传出的消息说,李峰已经脑死亡。我孤陋寡闻,不知道 脑死亡是什么意思,单位的司机老李告诉我,脑死亡在欧美国家被认为已经死亡, 可以给医院捐献内脏了,我们国家尚没有相关法律。   这中间有一天我到报社,和那里的记者们谈起这件事。我认为新闻应给予这 个事情以严重的关注,为什么新闻反应这么迟钝?他们说,学校一定不会接受采 访,甚至一定会阻挠对这个事情的调查,上级主管部门也不会支持。   直到事情最终结束,报纸和电视都没有报道这件事。这可能正是小晴她们对 “家长们”采取对立态度的原因之一。我们的新闻机构有他们自己的规矩,而长 期在这里的记者们因为见多识广,变得愈来愈迟钝和冷漠。   几天之后,李峰的父母接李峰出院,为他举行了葬礼。   李峰自愿地结束了自己十五岁的生命。包括他的父母在内,没有人知道这是 为什么。没有人知道这颗突然流逝的星辰,对我们这些恬不知耻怡然闪耀者在质 问什么。   石头般的笑容   老赵拿来了他的大书,长篇小说,四十万字,砖头一般厚,作家出版社出版, 出版费用高达十万元。我把书托在手上,几乎托不动,心里惊得一跳一跳。老赵 坐在我对面笑着。他的笑没有声音,只是把五官更加集中,使得原本老相的脸更 像一个老头子。多少年来,他就一直这样冲我笑。   十五年前我刚到这个编辑部时,就时常听人谈起他的事迹,不久后我见到了 他,他那时就像现在这样冲我笑。我起初不理解他的这种笑,后来我的理解越来 越深,至于现在,目睹他雕刻一般的笑脸十五年后,约略了解了其中的魔法。   他是农家之子,在太行山最深处长大成人。我知道他的时候,他已经数度上 京城,给《当代》、《十月》、《人民文学》和人民文学出版社送审他的小说稿, 并和那里的编辑进行争辩。他还在省城的老作家们的家中作客,并毫无畏惧,怡 然自得。他的事迹在当地文化界传诵一时。   他的正式身份是农民,但他几乎没有种过地。他中学毕业即开始其文学生涯。 在地市和省级文学刊物发表了几篇作品之后,他在县里成名。因为钢笔字写得不 好,他贷款买了一台电脑,并被本省黄河电视台报道,称农民作家用上了电脑。 和全国各地的的专业作家相比,他甚至也属于最早换笔的一批。   没有谁比他更有资格被称为饥饿艺术家。他几乎没有经济来源。他全家住在 县文化馆的一小间房子里,终年受着被驱逐的威胁,因为他交不出房费。他妻子 在县环卫处扫街,能赚到二三百元钱,这是他们夫妻和两个孩子的全部生活费, 除此之外的补充就是他那更加微不足道的稿费。有两年,他的饥饿状态达到了顶 点。那两年他到复旦大学作家班进修,每天喝汤面,吃咸菜,但却能听到陈思和 教授的民间理论,他还见到过已经辍笔的作家里的神明马原先生。在复旦大学, 他读到了卡夫卡,福克纳,黑色幽默,和后现代主义。前两年他聊起这些的时候 兴致还很高,后来我和他再见面,他就只是露出那不可改变的无声无息的笑容, 而不再张口。   他当专业作家的愿望其实早已实现,因为他除写作之外再无别的职业。他的 另一个愿望是成为公家人,住县城,吃皇粮,坐办公室。这个愿望迄今尚未实现。 他为此奋斗十多年,他所有的饥饿可能都是为了这最后的富足和荣光。县委书记 答应过他,省作协主席鼓励过他,他自己花钱从河南省买来“蓝印户口”,在县 文化馆的小屋里从容不迫地等待着,已经等了五年,可能还要等待更久的时间。   现在他出版了长篇小说。这部长篇写的是文革前他家乡的一位县委书记,带 领群众如何种树,养蚕,修大寨田。在这部长篇里,他一点也不幽默,就像县委 书记手下的秘书科长一样亦步亦趋,循规蹈矩。   此刻他就坐在我对面,顽强地露出笑脸。他的鬓角已花白。他不到四十岁, 有孩子称他老大爷。他瘦骨嶙峋的身躯看上去光剩下脊梁。   他这样的人,让人看一眼就仿佛看见了他的一辈子,就像山崖上的石头跟天 上的电闪雷鸣呕气,看谁能熬到最后头。我看着他,觉得他那不变的笑十几年来 一直在嘲笑我,他在说,我就是你那人生的寓言,在讲述着变与不变。   身边就有音乐家   我称吕治平老吕。他年长我六岁。我们相识大约有八年了。在我们共同的朋 友圈子里,老吕的天真,爽朗,不谙世事,多才多艺,是非常著名的。他说的任 何话,人们大可不必当真。但他在音乐会排练现场的颐指气使,则大显音乐家风 度。   一九九一年,他作为作曲家,代表山西音乐界参加全国青创会。这是一种很 高的荣誉。但他开会归来,却并未因此闻达于世。在本市一次围棋比赛上他和我 相遇,他输棋后的谦虚态度,他对围棋的着迷与他棋艺之不精所形成的鲜明对比, 给我留有深刻印象。一位参赛棋手说,那个姓吕的是个音乐家。我听了大感意外: 我们所养成的习惯是,谦谦君子不会有好货色,因其包装陈旧也。   一九九五年的一天,我在凤鸣小区住宅楼前闲站,一人趋前躬身相问曰:你 是小聂吧?我作了肯定的回答。其人喜出望外说,我怎么不知道你也住这个小区, 以后我可以找你下棋吗?此即四年前赛场相遇的吕治平。此时我已经道听途说了 一些有关他的传闻。他成为我所结识的第一个音乐圈子里的人。   我的音乐修养之浅薄,与我对音乐之堂奥神秘的向往,使我对自己能结识一 个专业的音乐人士很感荣幸。当时我正在阅读前苏联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斯捷尔 纳克的自传《人与事》。帕氏自小接受贵族化教育,在音乐、哲学、文学三方面 都取得极高的造诣。他放弃成为音乐家是因为他缺乏绝对音高。他在决定自己发 展道路的时候,请教前苏联的一位著名音乐家:缺乏绝对音高,还有没有可能做 出音乐界的最高成就?回答是否定的。帕氏决定改修哲学。这是一次痛苦的蜕变。 我在阅读这本书的时候经历了与帕氏同样的痛苦。我这一代在文革期间接受初等 教育,改革开放之初进入高等院校的人,我们的人生道路最大的可能是,所有成 长的努力有可能最终无效,有可能经过毕生的劳作仍然摆脱不了文化小矮人的命 运。这就是我们必须承担的时代的和自身的局限性。   我向吕治平提出的问题是,什么是绝对音高?他为我作了尽可能详尽的解答, 几乎是上了一堂冗长的音乐课。这样的课程以后还有过多次。老吕是一个耐心的 才华横溢的教师,善于深入浅出地讲解,对于我这样的低级爱好者尤其适合。但 是,我又何尝不知,一些先天的缺陷早已无可弥补,我不过是借此方式享受一点 谈论音乐的愉悦的感觉而已。   老吕的特点是,如果没有别人提起音乐上的话题,他绝不主动谈起,真有一 点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意思。他倒是在别的方面多所表现。一见面,也不寒喧,直 接就说,下一盘吧?他不惧强手,见谁也是一句话,下一盘吧?他的围棋水平是 被我这样的业余四段让六子,有时还不止。但他其乐无穷,乐此不疲。因此成为 晋城围棋界著名的臭手之一。   他还是一名文学爱好者,最近大有发展为职业作家的趋势。在凤鸣小区初次 见面不久,他就拿来了他的一些作品。其中一篇早年的小说曾得到过著名作家郑 义的赞扬。我谓此话不可全信。他拿来了一九八三年郑义写给他的亲笔信。果然 字字确凿,不可不信。问他既得郑义之赏识,当年为何不在文学写作上多作发展? 他吞吞吞吐吐,语焉不详。最近两年我叫他参加了几次太行文学的笔会,他更是 一发不可收拾,小说散文一篇接一篇。见了我,除要求下一盘之外,再加一句话: 我的哪篇哪篇你看了吗?朋友们说他,不可把副业当成了主业。他扭着脖子,绝 不肯听。昨天他接到互联网上亦凡公益图书馆征文大赛主持人的通知,他的散文 《吃饺子》获征文大赛三等奖。他高兴得手舞足蹈,放声大乐,喝酒喝到大汗淋 漓。   他是晋城市用电脑制作音乐的第一人,并也因此爱上了电脑。各类软件无不 知晓,攻克硬件的功夫也下了不少。和我同一天上网后,又成为本市不可多得的 网虫,在网上一爬几小时,不断给人发送他所喜欢的网页,并不管对方能否接受。   异想天开奇思不绝的吕治平有时也不得不为生计而奔波。有一段时间他和年 青的妻子双双在舞厅里演出,一晚上可收入五十元。他为此受到朋友们的奚落, 被认为有伤风雅。另有一个原因是,他这个大玩家,因为每晚都得到舞厅伴奏, 没有一次喝酒不中途逃掉,令人痛恨。等到舞厅终于解散,老吕又可以每晚在家 作曲,写小说,听音乐,浏览网上文章,喝酒则是随叫随到。果然自得其乐,风 雅无比,只是每晚少得五十元。   有段时间,凤鸣小区回来一位上海广播交响乐团的长笛手,因发生车祸在家 养病。每天上午长笛手家的窗户都传出长笛练习曲的声音,老吕在对面楼上听得 如痴如醉,下楼来对我如此这般评价一番。长笛手后来成了我的朋友,他们有时 在我家中相遇,两人却各自说话,并不交流。莫非这正是沧桑阅尽,大美不言乎? 我不知道。   我内心里希望着朋友们的真诚交流。人世原本寂寞,如果所有人都甘于做 “沉默的大多数”,世界将如死水,搅不起半点微澜,那样又岂是遗憾二字可以 了得。当在排练现场看老吕指挥,听音乐的巨大声响,我平日里自觉老去的心有 活泛起来的感觉,年青人们兴奋的面庞则叫我相信,音乐强大的力量确可拉升我 们这个堕落的时代,而日益隔膜的人心终于能够离得更近。我想,至少在音乐响 起来的时候是这样吧?   仅仅因为音乐的存在,人世便沦为一场无尽的苦难;仅仅因为音乐的抚慰, 一切的苦难都是值得忍受的。音乐家是有福的人!老吕新近购得钢琴一架。这个 从童年时代开始学习钢琴,经历了一整个音乐人生的汉子,直到今天才拥有了自 己的钢琴,这个悲怆的事实拽直了我的双耳,使我时刻倾听着意料不到的鸣响。   他将从沉默中走出吗?我这样指望着。   活下去,并且要记住   从衣著打扮就可以看出他属于打工一族。他浓重的陕西口音我有时听不太懂。 他是陕西咸阳地区人,年龄大概三十岁上下。他推销一份叫做《家庭主妇报》的 报纸。他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在我们这里以推销报纸为生的人,而且是我从未听说 过的什么《家庭主妇报》__我所认识的我们这里的家庭主妇们我何曾见过她们 读书看报,他怎么可能以此为职业呢?这叫我感到一丝惊奇。   他来我这里是来投稿的,他还把他在报纸上发的稿子拿来给我看。我看过他 写的诗、小说和小言论。他认识了我们这里好几家报社的副刊编辑。他还了解这 个城市里别的一些事情,比如业余足球比赛的战况,手机销售的提成和折扣等。 我看过他的一篇小言论,就是写的有关手机销售策略什么的。我觉得他所做的 (写诗写小说)和关心的(足球和手机)应该是属于有闲阶级或有钱阶级的事情。 有一天他在我家遇到一位家电公司的老板,这位老板同时也是一个足球爱好者, 他们俩立刻就手机销售和足球比赛聊了起来,他甚至表示说他要采访这位家电公 司的老板,仿佛他是什么晚报花边新闻的职业记者。我忍不住问他,他的《家庭 主妇报》销售情况如何?他说不太好。他说,在陕西的一些城市,西安甚至咸阳, 有很多青壮年男子站在街头卖报,那是一份足以维生的工作,在这里不行,他在 街头站过几天,竟然没有一个人朝他手中的报纸看一眼。我想说那你又何必大老 远地跑来这么一个地方?   我很清楚,这些年业余文学写作者成了一种稀有动物,我所编辑的刊物也像 别的所谓“纯文学”刊物一样,很难收到什么像样的自由来稿。而且,真正的衣 食无忧之人很少有爱文学的,倒是像他这样的打工族、下岗工人、各类穷愁潦倒 者会不时冒出来一些。他们来我这里投稿的时候,我总是给予同样的奉劝:先解 决温饱,再弄文学。我这样说的时候其实内心里是矛盾的,在社会公正亟待解决 的今天,难道无产者自己的声音不应当让更多的人听到吗?但另一个问题是,在 写作上,他们都依然受的是中学课本的影响,他们自己的情感和欲望在他们的写 作中遭到更深的压抑,他们不懂得如何写出真正的现实,属于他们自己的现实。 我对他也发出了同样的奉劝,我看出他对我的奉劝并不以为然。   他来过两三次以后,我们算熟悉了。我问了他一些个人生活方面的问题:结 婚了没有?家庭经济状况如何?为什么从咸阳跑到这里来?我仔细听他用不太好 懂的咸阳方言讲述他的来历。   他在家乡农村办过一个养猪场,赚钱多的时候达到近百万,而他的父亲是个 赌徒,二三年时间差不多输掉了大半个猪场,嫖娼的时候又被当地派出所抓住, 罚款五千元,他从四川进猪仔回来恰巧遇到派出所两个警察又来他家,要私自再 罚他父亲两千元,他和两个警察发生争执,他叫来村里人打了两个警察,他亲手 用砖块砸了警察的头,并关了警察的禁闭,关了四十八小时。这一下搞到沸反盈 天,派出所要抓他,他把派出所告到了正在举行的人大代表会上,他们的纠纷持 续了几个月,后来终于平息了。但他的鲁莽所招致的结果是,猪场完全赔光了, 他惹了派出所也不敢在家乡呆了,即将跟他结婚的对象跟他吹了,他的父亲骂他 是败家子,把家庭败落、与警察结怨全归咎到他身上。他走投无路,带了一百多 元钱跑到了我们这里,想的是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来这里也有一年多了,眼看着路子并不宽广,《家庭主妇报》推销不下去了, 给一个陕西老乡的饭店帮忙打工,人家从不提工资二字。现在,他的全部资产就 在口袋里,总共一百一十元钱,而房东正在催他要上月欠的六十元房租。   这个走投无路者为什么要弄文学呢?他娓娓道来的原由叫我哭笑不得。他原 来只是有空闲时偶而写写画画,他的以前的一位房东跟他索要房租而他交不出时, 以为他这个不自量力者企图以写作为生,骂他说你写的是狗屎,鬼才要看你写的 东西,怪不得你交不起房租。一顿臭骂严重地伤害了小伙子的自尊,《家庭主妇 报》不推销了,别的工作也找不上,索性坐在新租的房子里写诗写小说。他说我 就不信我写的东西真的就没有人看,我一定要写出来试试看。果然是愤怒出诗人, 他在一家报纸副刊上连着发表了两首诗,在另一家报纸上发表了两则小言论,他 还写出了一沓子小说。与此同时他也眼看就要没有饭吃了。但他没有眼泪,没有 悲哀,依然从容不迫。我建议他到我的住宅小区对面新开那家桑那馆试试,看他 们要不要搓背的,他对我的建议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趣。   后来他没有再来找过我,他留给我一个悬念,他使我想起一部苏联小说的名 字,《活下去,并且要记住》,活下去,记住你的追求,你的理想,记住你作为 普通人的尊严。   路在何方   报纸上看见一则群众来信:“我在老狐狸和大白狼之间被恶人殴打”。因为 标题扎眼,我竟看了下去。老狐狸和大白狼是繁华地段两家餐厅,其间有穿戴如 白衣天使者“免费”给人查眼疾,配眼镜。一位深度近视者因为不愿接受检查而 遭殴打。就像所有这类事件一样,围观群众照例不管__或者甚至都没有能够吸 引到人围观?信中对此没有提及。   一看落款,患近视遭殴打者是我认识的一位。他姓刘,大约三十五岁,深度 近视患者。何为深度近视,我竟是从认识他时才稍微知道。他戴一千八百度的近 视镜,仍然无法从事田间耕作,这使他成为农村完全失业者中的一个。他是我老 家附近一个村庄的,这使我对他再加一分同情。我曾与他讨论他的就业问题,他 说他已学会按摩,但要以此就业尚需一些条件,他没有。我知道按摩是部分盲人 从事的职业,大概也算所谓的特种行业,首先需要耳聪目明者给予引领,还需卫 生、工商、民政等部门办理手续,更需他离开亲人进得城来。他不能够。   他是一位诗歌爱好者,他来找我是来投稿的。我在家里接待过他两次。他正 襟危坐在沙发上,厚厚的眼镜片亮闪闪的,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那是我们 在盲人的脸上经常看到的神情。盲人对外部世界不确定的把握,使他们的表情从 不单纯。刘也一样,他坐在我的对面,却并不将我注视。他的脸上挂着笑意,我 却知道他并不像有的作者一样是在为编辑而笑。   他还没有成家。我劝他试着找一个对象。他说找过,没有谈成。他的对象远 在山东,他们都是诗歌爱好者,他们没见面先恋爱,互寄情书和情诗,终于有一 天,他到山东去找她。他去过两次。最后他们确认,他们克服不了一系列的具体 困难,因此谈婚论嫁就没有能够进行到底。   刘作不了农活,也干不成按摩,只能写诗。他的诗简单明白,易于诵读,字 里行间没有悲观无聊之气。因为写诗多年,他已经能够比较熟练地用诗句表达他 的一些想法。他往全国各地的报刊投稿,偶或能中,得到一点微薄的稿酬。他的 村庄离市区不远,车费三元可遍寻各家报刊社、电台、电视台。前次遭殴打,即 是在怀揣诗歌,前往报社途中。   我妻子在一家报社工作,也曾遇见过他前去投稿。因在家中接待过他,便认 作熟人殷勤招呼,但看他表情似乎以为陌生人,妻大惊愕,才确切知道深度近视 等于盲目也。妻子骑摩托上下班。刚在报社遇见刘,等她的摩托呼啸到家,刘却 已经先期抵达,正端坐沙发上与我对谈。妻更惊讶于神行太保竟不需辨别道路。   我于是想到,最早的行吟诗人如古希腊荷马,较近的诗人如阿根廷博尔赫斯 等,的确不需要世界之五颜六色,一切出自胸臆之间。如刘这样的普通爱好者恐 难与上述大诗人比附,但他们在无视道路,不知障碍,一意孤行上,则并无二致。 我为刘祷告,愿世界给他以粮食,不要“饿死狗日的诗人”。   哭泣的舅舅   舅舅坐在我家沙发上,手里端着一碗卤面,向我和我妻子诉说他那不幸的婚 姻,说着眼泪就流下来,洒在了卤面上,他放下碗,双手掩面,只管哭了起来。   这是中午。舅舅是上午九点多就来的。昨天晚上我就接到他的电话,今天上 午打破惯例拚命起床,以最深厚的同情心接待我那可怜的舅舅。他带来一张离婚 协议书,让我看看这张五年前的烂纸究竟是咋回事。那张纸上的字迹完全模糊不 清,折叠处已然要断裂,最要命的是缺了后面一页,没有了人民法院的大印。经 我反复询问,确定后面一页是确实存在过的,只是被他“老婆”不知藏掖到哪里 去了。我马上拨通一位律师朋友的电话,并用电话免提让我舅舅和我共同聆听。 我舅舅听清,他的婚姻在法律上已无挽回的余地,而且他的一切钱财方面的损失 也同样如此。我问,舅舅你听明白了吗?他不看我,把头扭向一边,慢慢点一下。 我挂断了电话,为我的律师朋友那种权威的,骄傲的,冷漠的口吻对我舅舅的再 次侵害,不知如何是好。   我舅舅是一家水产门市部的采购,他每星期跑一次郑州,买回大量的鲍鱼、 甲鱼、龙虾等高档水产品,并把它们送到各家饭店去,以满足我们这个城市无底 洞似的口腹之欲。我每年至少有一次和我舅舅开玩笑的机会,那就是清明上坟时, 因为我们家和我姥姥家就在一个村,坟地相距不远,每年清明两大家族汇聚一处。 清明上坟,男人们只管说笑,女人们负责哭泣。在女人们嘹亮的哭声中,我大声 说,舅舅你可是遍尝天下美味了。舅舅说他买的东西自己从来什么也没吃过。他 转而一想,又说,他的确喝过多次甲鱼汤。那是他几年前在另一家饭店当采购时, 他跟饭店经理据理力争说,他辛辛苦苦买回甲鱼应该可以喝一口汤,他得到应允, 连续一个多月每天可以喝一勺甲鱼汤,最后喝得流了鼻血。这就是我舅舅,一个 蛮不错的有幽默感的男人。我一向就喜欢和舅舅谈话。   现在舅舅坐在我的旁边,大放悲声,让我感到狼狈不堪。我妻子一个劲在安 慰我舅舅,就仿佛她是我舅舅的慈祥的长辈,而我舅舅倒成了幼稚的晚辈。这更 让我难堪。我从来只知道这个孔武有力的男人是我舅舅,我知道他年轻时一口气 往玉米地挑二十担茅粪不用休息,而我哥哥差不多和他一般高时挑半担茅粪还需 中途休息而遭他训斥;他在文革期间做了一名矿工,顶着矿灯走在大巷深处,成 为我所羡慕的工人阶级的一员;改革开放后他是长途货运汽车司机,在无数个夏 日的长夜里驶下太行山弯曲的盘山公路,为了赚钱所向披靡;他强壮的体格尤其 成为对我这个一介书生的重压,我和他掰手腕,无论如何禁不起他那劳动者青筋 暴突的手臂,从而更加无可辩驳地证明我是一个无用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 子”……   现在,他在我面前掩面哭泣。可他的悲恸打动不了我,因为我知道,问题并 不在于那个比他地位高的女医生抛弃了他,问题在于他还不老,他只有四十六七 岁,他的双臂像以前一样强壮,却不再能为他的自尊而战斗。这是为什么?我曾 跟随别人千百次地鼓吹劳动者的道德,我们把劳动者的道德吹得像猪尿泡一样大, 现在它无声的破裂甚至让我听不到清脆的一声爆响。   我想,到底谁能可怜谁?我自己就是一个孱弱者,我舅舅的肩膀却耸动得越 来越剧烈!   高春磊   在街上遇见高春磊,很感意外,因我不知他什么时候从监狱里出来。他轻描 淡写地说,出来四五天了。   高春磊是我小时的邻居,同学,玩伴。他身材瘦长,微显佝偻,骨多于肉, 薄嘴唇,面容有残忍之色。长大后学习摔跌,据说身手了得。有一年,他偷得一 辆摩托车,不久被查获,原来这辆摩托竟是公安局的,他被判刑八年。我到监狱 里去看望过他。他要求我给教导员送一车炭,以使他提早出狱。我对这一要求略 感意外,因我不知大墙内外道德风尚之异同竟至如此。   偶然相遇,我心下惊喜,要拉他要舍下小坐。他说以后罢。他指着自己发红 的面孔说,他正在生病,需要就医,问我能否借给他一点钱,以买药。我给了他。 他飘然而去。   那几日,我惦念着他会来家里找我,但没有。又一天,我在我二哥家闲坐, 忽听门外响起轻微的悉索之声。其时正停电,屋内只一支蜡烛照亮。当二哥警觉 地盯住房门,我顿觉屋内暗影憧憧。这时二嫂轻声笑曰:定是高春磊。我问何以 见得。二嫂说,他在搜索门铃__出狱之人不想贸然敲门以显鲁莽,要按门铃以 表明自己已全懂“外面”规矩。话音未落,门铃骤响。开门一看,真是。   高春磊大大咧咧走进来。二哥小时是孩子王,我和春磊均在其统领之下。寒 喧之后,春磊大谈如何在狱中争夺霸主地位,话语中充满血腥色彩。二哥面有不 悦。我不忍听恐怖故事,进里屋找二嫂聊天。二嫂说,已经给过他五百元,今天 又来,恐怕还有事端。果然,不一会儿,春磊提出说,需要二千元(如果不方便, 一千元也可),打点入狱前的化肥厂厂长,以恢复工作。二哥断然道,那厂长他 认识,可以说说让春磊上班,不必花钱了。春磊再生一计,巧言令色。看来他并 不真想上班。   我看话不投机,及早告退。不想,春磊看要钱没有希望,和我一起离开。他 推着自行车与我走在路灯下,边走边聊。他似乎很是推崇监狱里中队长的权力。 中队长是犯人们自己的头目,握有惩罚别人的权力,并可与监狱当局直接打交道, 因而减刑首选中队长。春磊热烈地说,我若进去的话,肯定是中队长无疑,因为 我有文化。我为自己具有如此的文化价值哑然失笑。春磊大声强调说,你不相信? 我说的是真的,省报记者某某某在我们那里一进去就是中队长,还给我们上文化 课。他急忙地搜索衣袋,掏出一笔记本向我展示。其上用恭恭整整的钢笔字写满 了马克思和高尔基等人的格言警句,劳动就是幸福,人生只有一次等等。他说, 这都是那记者教他的。   我夸他钢笔字有进步,他说他还学了经济管理,还有别的很多知识。他甚至 出语惊人地说,监狱也是一所学校呵。但我已经听出,他干涩的喉音中杂夹着一 丝狡黠和犹豫不决。我问,你想抽烟吗?他说,来一支吧。我掏出烟盒递给他, 他点着一支,又给我一支,然后把那包烟装进他自己的上衣口袋,嘟哝了一句什 么告别的话,一偏腿上了自行车。   他八年没有骑自行车,现在还不太熟练,摇摇晃晃的,但他很快就掌握了平 衡,徐徐汇入了远处路灯下的人流之中,拐了一个弯,不见了。   有关死刑犯的见闻   一位摄影师朋友从死刑执行现场回来后,给我讲了一个不完整的故事。他说, 死刑犯差不多都是外地的,差不多都是年青人。他说其中一个年青的死刑犯被处 决前,家里人只有他的哥哥来了,他哥哥和他商量后,决定不把他的死讯告知父 母,因为他们的母亲正在生病。随后,死刑被执行,他的哥哥也走了。这个异地 的青年在一声枪响之后消失了。   我听了这个故事,久久不能平静。几天之后,我根据摄影师朋友讲的这个故 事梗概,写了一篇不足三千字的小说,名字就叫《死刑犯》。这篇小说发表后, 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够好。发表这篇小说的那家刊物的编辑认为,这篇小说写出 了一个将死的死刑犯“内心世界的荒芜与冷漠”。如果真有一点这种效果,那也 只是我对我的写作对象最初的一种猜测而已。   一段时间之后,我看到我的摄影师朋友的一些照片,其中一个场景是死刑犯 们最后的早餐。六个死刑犯围坐在看守所院子里的一张临时餐桌上,他们吃的是 油条、米汤和五个菜。这是一顿丰盛的早餐。看上去,六个人胃口都很好。有一 个人还正站起来盛米汤,他的动作非常地自然,就像我们在家里盛米汤的动作一 模一样。这时候,死刑犯的餐桌边站满了人,看守所院子里站满了人。他们都是 警察,只是有的没穿制服。他们的表情非常放松,成双结对地站在那里聊着天。 光从照片看,没有任何死亡的迹象,有的只是浓郁的生活气息。接下来的场景是 死刑执行完毕之后的。有一个法警的枪口冒着烟。更多的法警正在从死刑犯的脚 上取下脚镣。周围站着的人仍然有轻松自在聊天的。   我突然醒悟到,那脚镣是还要准备再用的。那些脚镣将不止一次地用于前仆 后继的死刑犯们的脚踝之上。不知为什么,我在这样的一个细节问题上,仿佛遭 遇了震惊之类的感觉。那些倒地而死的人们,那个冒着烟的枪口,都没有突然领 悟到的脚镣的用途使感到我震撼。   当我认识了一位刑警朋友后,我便拿这个问题向他请教,因为他说他经历过 多次死刑执行现场,并且他们刑警总在现场的最里圈。我的问题首先是,那些脚 镣是不是重复使用的?回答是肯定的。下一问题是,那些脚镣是用什么做的,成 本高吗?就是用生铁简单铸成的,成本极低,非常粗糙而又沉重。脚镣的话题到 此结束。   接着我的刑警朋友给我讲了他刚刚破获的一起杀人强奸案。案犯姓李,这当 然又是一个死刑犯。李是在与公安局周旋了四十天之后才被抓获的。李尽管被抓 获,但他不认为自己是失败者,他与提审他的警察谈笑风生,他津津有味地详细 地讲述他作案的全过程,以及他与警察周旋的全过程,讲到得意处他还纵声大笑。 警察在疲惫不堪的四十天追捕之后,在几乎绝望之时,才偶然地幸运地抓住了他。 就案件的进程来说,这好歹也算有了个圆满的结局。所以,警察们和李一起笑着, 他们佩服这个家伙的聪明劲和胆大劲。   我的刑警朋友还说,他所见到的几乎所有的死刑犯都没有因为自己被判死刑 而惊慌失措,不能自持,直到被枪毙前的那一刻他们都是从容镇定的。他说,这 多年来他只看到过一个死刑犯是被警察连拖带架弄到刑场上去的。他的话使我想 起一个看守所所长给我讲的一个死刑犯,因为那个死刑犯特别能说会道,看守所 所长便要求该死刑犯跟电视台合作,做一个死刑犯忏悔的节目。结果这个死刑犯 非常积极,非常配合,表演非常到位,节目做得非常好。而这个死刑犯之所以这 么卖力地做这件事,并没有任何目的,也并非是出于真诚的忏悔。没有人知道是 为什么,没有谁知道那些人他们为什么对自己的生命毫不留恋。   我在和摄影师、刑警、看守所所长多次交谈之后,暂时改变了“深入地写一 写”那些被抛弃的灵魂的打算,因为我知道自己还远未望见那黑暗风景之一角。 我所做的充其量只是稍稍靠近了他们,远远地窥探了一下,尽管如此,我自己的 灵魂(我假定自己有)却已经战栗不已。   影影儿   我童年生活过的一个村庄,有一个人叫影影儿。我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我 只听到那个村子里所有的人都叫他影影儿。   影影儿是个弱智者。他的父母给他找了个同样弱智的女人。女人有一天在茅 厕里大叫,影影儿冲进了自家茅厕。女人惊恐地指给他茅梁上一团模糊的蠕动着 的血肉,影影儿马上返身出去找来顶门杠,将那团血肉扫进了深深的茅坑。   村里的人们嘻笑着相互转述这样一则笑话,并不以为残酷。   我那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可笑的,但也没有觉出其残酷,我正在逐渐地将成 人世界的法则内化为我自己的。   日常生活正在必然地培养着一个儿童的价值观念。日常生活是这样的:在革 命委员会的院子里批斗地主的儿女们是全村人的节日,膀大腰圆身有蛮力者能够 为自己赢得英名,弟兄众多并能在家族武斗中取胜者受人敬畏,流氓无赖敢作敢 为者必被羡慕,村支书是不折不扣的土皇帝,民兵营长威风凛凛……   这就是当时的领袖所倡导的斗争哲学下的现实主义。一切都是斗争。   甚至在学校里也同样,班长无一例外地由最野蛮的人来担任。   儿童们不可避免地从小学习如何相互战斗。如果说儿童们本来就具有未经驯 化的邪恶天性,则现代社会制度之一部分的足球可以使其斗争的欲望发展为一种 无害的技巧。非常可惜的是,那时候没有足球。因此,在斗争中,凶猛狠毒,无 所不用其极,能屈能伸,能做狗腿子,善于利用周遭环境因素,想出克敌致胜的 简捷有用的办法,成为必须的。   最可怕的情境是,一个儿童告诉影影儿说,谁谁谁说你是傻鸟。这时候,那 个被指的儿童便惟有逃命之一途。相比于影影儿,任何一个哪怕是蠢笨无比的儿 童都可称为智者。在原野上,小小的智者被庞大的无理性所追逐,几乎没有能够 逃脱的。这是我经常看到的情景,它总是那样的惊心动魄,令人余悸无穷。在这 种情况下,除非有村子里的人群出现,否则灾难不可避免。不知道为什么,影影 儿在大人们的吆喝下,立刻变得安静起来。这是不是因为,他面对了更加强大的 无理性的力量?   我那时对于别的儿童的恐惧,很大程度上并不是对他们本身的恐惧,而是害 怕他们中间有谁到影影儿那里去指控我。我做梦都不敢想,哪一天若受到影影儿 的追逐我该怎么办,因为我比所有的人都跑得慢。幸运的是,这样的情况从未发 生过。但是我总是怀疑,这样的幸运究竟能够持续多久。   可是,影影儿竟是难以逃避的,学校里就有影影儿的弟兄(他们并非同宗, 我只是指他俩智力上的相似之处),他就在我们班上。这使得我苦心积虑的对影 影儿的逃避几乎成为徒劳。他叫铁忽。三年级到四年级上学期,他就和我在一个 班里。他不认识二位数。但是,他对人与人之间的恶意却有着铁一般的信念。人 造小平原的时候,每次都是我负责给担土的同学计数,这正是我面临威胁的时候。 儿童们肩挑小箩筐,在凛冽的寒风中欢快地奔跑,铁忽也不落后,他所创造的数 字和别的同学一样很快就超过了二位数。但他对他所创造的数字不能确切掌握, 于是,他的疑虑加深,他阴冷的目光一次又一次盯住我和我手中的记数本。这使 得我不寒而栗。   如果他因为疑虑而减慢了速度,导致他落后于那些较高的数字,我就必须考 虑给他加分,并考虑如何为这样的加分瞒过老师和同学们。我出于恐惧犯下最初 的罪行。而且我不要求我所付出的代价得到他那一方面的补偿,他则仍然用阴冷 的目光注视我。   后来铁忽因为踢了怀孕老师的肚皮而被学校开除。这对他是一桩高兴的事情, 对我也同样。这位校园里的影影儿兴高采烈地扬长而去,我则注视着其背影,惴 惴不安地梦想着从此可以开创一个新的时代。   但这是不可能的。我的同学们津津有味地议论着铁忽朝向女教师肚皮那毫不 犹豫的一脚,甚至教师们里面与女教师不对劲的,也都喜形于色地窃窃私语。我 的班长在没有了铁忽的情况下,越加肆无忌惮,横行霸道。   影影儿则在村里生下了一个儿子,这一次他的妻子为他把儿子生在了床上而 不是茅厕里。一个新的影影儿正在迅速成长。   看到这些情况,我变得越来越理智,越来越快速地出人意料地成长为一个大 人。这就是说,我越来越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恐惧所在,并懂得如何去寻求规避它 的方法。   影影儿和铁忽这两个人,是导致我一生对于暴力持有某种态度的重要原因。 这种态度就是:恐惧又敬畏,卑视又向往,既渴望着能得到理性的提升,进入光 明的乐园,又希求手提双拳蹂躏所有,坠下黑暗的深渊享有堕落的快感。   乡村诗人杨凤楼   杨凤楼,高平米山镇东栈村农民,高高的个子,面皮白净,说话先笑,谦虚 腼腆,年龄大约在五十岁以上;如果不知道他是一位诗人,他的行为状貌便毫不 会引人注意。但他是诗人,他的诗歌在《诗刊》、《人民文学》、《星星》诗刊 等全国主要的诗歌刊物均有发表。   而他的存在本身好象正为了不招人注意:他的开口说话都是在有人问他时, 他满面的笑容仿佛随时在向任何人道歉,不仅是任何人,而且还包括任何物__ 他对世界满含着歉意,不知道为什么。他从来不曾也不会议论时事,臧否人物, 指点江山,他都不懂得这些,他知道的事情很少,他于是无话可说。他的口头语 言就象秋天收割过后残存的庄稼,与他充沛的诗歌语言形成鲜明的对照。   他写了一辈子的诗,至今仍在写。我这里就不断地收到他寄自东栈村的诗稿。 他的字也写得不错,干干净净,拙中见巧,仿佛他的人。《太行文学》开笔会时, 我总通知他参加,他也总是能够到会。凡与他写诗相关的事情,他都极重视,象 对待他的农活儿一样。我们通常称他这样的人为农民诗人。别的人写诗,我们直 接称为诗人,并不在其前面加身份或行业的限定,惟有农民,我们说他们是农民 诗人,农民科学家,农民天文爱好者……这是因为,直接与土地打交道的这个阶 层具有土地的习性:处于下方,承载一切,任人践踏,不能言语,朴实之至,遭 人蔑视,他们中如果有谁突破土地的阻力,顽强进入上一层的社会文化,仍然难 以免除其“种姓”的烙印。   杨凤楼的谦逊和沉默直接与他安身立命的土地相关。他一辈子居住在他的故 乡东栈村,那个村子里无人能懂得他的诗歌,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为什么几十年如 一日地在纸上写字,在那个村子里,他仍旧只是一个象他的祖辈们一样的农民, 他辛辛苦苦的写作没有对生活做出邻居们能看得见的任何改变。这样,他就更加 只是一个农民,一个有着天生怪癖的农民,一个孤独的农民。他原先是手工砖窑 的窑工,他根据蓝色火苗的变化判断砖的成熟与否,他的这门手艺极佳,使他在 故乡四周享有名声。但现在机械化已经废除了他的手艺,使他随着农村经济改革 的深入而逐步陷入贫困之中。他的儿子们也不需要他那些无用的诗歌,但他们要 娶媳妇,要新房子,要他为他们承担我们社会所普遍理解的那样一种父亲的责任, 这使他更加窘迫,一种精神和物质的双重窘迫。去年的某一天,他告诉我说他承 包了一片果园。这个年过半百的贫困之极的诗人,这个对身外之事大多不懂的人, 他必须勉力做家庭经济事务的主角,并承担其全部后果,他没有别的选择。后来 我没有见他,不知道他的果园到底收获如何?   我读过他的很多诗,以为了解他和他的诗,早就想写一点有关他的文章,让 更多的人知道他的存在,但因为对当代诗歌的日益生疏,因为有时觉得寂寞一生 的杨凤楼仿佛一个不堪扰乱的轻轻晨梦,任何外力的侵入都会使本来的完整变为 缺陷,我终于没有使冲动变为现实。现在之所以违反初衷,是因为在编辑下期稿 件时,从一大叠来稿的底部发现了他的《蝴蝶庙会(外五首)》。这是一次不期 然的相遇,它给了我不小的惊喜。乡村里寂寞的智者突然把大自然的盛景展现于 我空虚无聊的书房,使我从酒肉之林的浑噩中悚然惊醒,我的喜悦和感激之情顿 然而生。   《蝴蝶庙会》写的是“七佛山蝴蝶王国的盛况”,他说这一天是“阴历六月 二十四日”:   好奇者   每年一度总作早行人   赶在太阳之前   又终未获蝴蝶集聚的秘密   第一只冒出草尖   倏忽千万只已随着草色   流过视野   诗人是早行的人群里的一个,他站立在蝴蝶王国的下方,睁大了敬畏的双眼。 与其说诗人善于观察自然,不如说诗人是大自然的谦卑之子。杨凤楼的诗中随处 可见这种自然的灵性。他没有借用自然,来感时忧国,来咏叹历史沧桑人世无常, 他就在自然之中,他是一棵站在乡村路旁的浑身沾满露水的老树,他具有阳光一 般的明朗,而没有现代城市的阴郁。他的诗风接近于狂飙突进时期的歌德,而非 唐宋诗词,也非陶渊明一路的所谓山水田园诗。   下面一首叫做《隔着那块返青的麦田》:   我与斜阳   隔着那块返青的麦田   完全像面临一场筵席   谁是主人 谁是嘉宾   倒没有分清的必要   诗人想说的是,他有丰盛的食粮,绿色的生机,天虽久旱,麦田里墒情仍在, 他感激:“老龙依旧生意盎然/它的土名叫老墒/同样可以养活诗人”。   这里的最后一首诗叫做《序幕》。这是对时光突进的震惊和恍惚之感。时间 突然进入了又一世纪,仅仅因为一道简单的加法题1999+1=2000。诗 人惊叹:   原来数字中   布满禅机   上帝虽死   新的上帝早已诞生   用绝代的睿智   织网   数字的宗教   叫所有的天才 超人   英杰 博士   臣服 狂热   诗人为自己几乎要洞悉这禅机既高兴又困惑,困惑的是这数字里所包藏的玄 机究竟有何预言?高兴的是他自己又何尝不愿随众人一起来到一处时间的新起点, 于是当   太阳如期鸣响了汽笛   我为辉煌的序幕   等在山岗上   此处用一“等”字,简直妙极:谦卑的诗人为自然而歌咏,其形象融入于自 然之中,与万物一起接受初升的太阳的照耀。   这就是杨凤楼的诗。   已逝的诗人海子曾称自己为“乡村知识分子”,杨凤楼或可当得起“乡村诗 人”这一称谓。“乡村诗人”是我们这个浮华时代里最为朴实清新的人类,他们 接近自然,远离命运,端坐于尘嚣之外,却拥有具体可感的生活场景,这或许已 接近于哲学家海德格尔所要求的“诗意的栖居”?   我对“乡村诗人”们致以深深的祝福,并借以表达我和我同类的无比真实的 感激与羞惭。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