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哪是我的工厂   盛丹隽   出了楼洞后伍木就愣了,他晃了晃手中布袋里的饭盒,问自己我这是去哪呀? 临出门前妻子杜春玲关照他说,晚上早点回家,今天是伍林的生日。当时,他从 妻子的手中接过饭盒,低声咕哝了一句知道啦,就神色慌张地出了家门。站在上 午的阳光里,透过车棚的铁栅栏,他一眼就看到了那辆锈迹斑斑的单车。里面单 车都被骑去上班了,因而他那辆大梁上被杜春玲缠了红布的车子,就显得格外醒 目。伍木抬头望了望刺目的阳光,迈开脚步走进了车棚。他把布袋放进车前的铁 筐,推车走过车棚大门时,看车棚的老万拖着一条跛腿,迎上来对他说,上班去 啊?   老万的那句上班去啊,在伍木听来好像充满讥讽的味道,他看也没看老万一 眼,左脚踏上车蹬,右脚往后使劲一踹,单车就带着伍木飞快地滑出了老万的视 线。他老万不就是看个车棚,有什么资格用那种口气跟我说话?就像是某种躲避, 伍木一口气骑出了住宅小区,心里还在生老万的气呢。住宅小区大门口停满了汽 车,一辆挨一辆的,将整个路面塞得水泄不通。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伍木捏住 了车闸,股屁依旧坐在车座上,两个脚尖踮着路面,晃晃悠悠地穿行在汽车与汽 车之间。这种骑车的姿势,让伍木觉得自己像一条游动在石缝里的泥鳅。   汽车里传出不耐烦的喇叭声,那声音得了传染病似的,迅速向路的前方响过 去,听起来如同夏天的蝉鸣,一阵一阵的。所有的司机都从车窗里探出脑袋,他 们无奈中蕴含愤怒的复杂表情,让伍木看了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看来干什么都 不容易啊!伍木正准备穿过眼前那群虫子似的夏利出租车的时候,他意识到如果 一直这样走下去,恐怕到中午也赶不到工厂。于是,他掉转方向,沿夏利出租车 首尾相接的缝隙,来到了马路的另外一侧。无法沿走了接近十年的老路去工厂, 那就选一条路吧,伍木迎着阳光,将单车骑进了一条名叫牛羊市的胡同。穿过胡 同就会到红墟大道,沿红墟大道再向南走一段,向左拐一直走下去就会交上东风 大道。伍木所在的红旗机械制造公司,就座落在东风大道的右侧。刚进厂当学徒 那会儿他们的工厂叫红旗机械制造厂,直到去年才改成了现在这名儿,经理说这 是为了迎接市场经济的挑战。叫什么名儿,对伍木来说是无所谓的,重要的是有 工资可领。但现在工厂内荒草萋萋,凡是有铁的地方都是锈迹斑斑的,哪还像个 工厂呀,简直快成一个废品收购站啦。还在没有改名之前,伍木组装的机器就卖 不出去了。由此他的工资越发越少,到现在只能勉强维持他们一家三口的日子。 就在昨天临下班时,正在专心给自己组装的机器上油的伍木,突然听到了吴丽英 的声音:伍木,厂里让我们去开会。   怎么让我们去开会?伍木放下手中的油壶,对吴丽英说。   吴丽英脸色不大好看,她抬起大红的皮鞋,踹了被伍木擦得锃光瓦亮的机器 一脚,她说,都是一堆废铁了,你还待候它做什么呀?   我只是看着心疼。伍木直起腰,眼睛盯着机器上被吴丽英踏上的那个脚印说, 它怎么就卖不出去了呢?   别瞎操心啦。吴丽英说,我一天都不想在这儿呆下去了。   伍木脱下手套,很勉强地对吴丽英挤出一个笑容。我在门口等你,吴丽英说 我讨厌这汽油味儿。吴丽英走进了工棚门口那片紫红的阳光。她转身离去时留下 了一股风,那风中蕴含着一种诱人的气息。那曾让我五迷三道的气息,难道又回 来啦?望着吴丽英伫立在工棚门口类似剪影的身子,伍木突然找到了某种哀怨动 人的感觉。厂里会找我开会?进厂快十年了,连厂会议室的门朝哪开都不知道, 怎么今天就让我去开会呢?伍木洗了手,锁上工具箱,迎着吴丽英的身影跑了过 来。   你知道,让我们开什么会吗?伍木气喘吁吁跟上吴丽英说,是车间主任通知 的?   去了你不就知道啦?吴丽英的高跟鞋敲击着水泥路面,她前后翻飞的红色皮 鞋,在临近傍晚的阳光照耀下,弄得伍木有些眼花缭乱。   不会是让我们下岗吧?伍木说。   让你猜对啦。   真的?伍木追上吴丽英。   走完去厂办公楼的整个路程,伍木也没有听到吴丽英的回答。这个女人今天 咋啦?是或者不是,她总该有所表示呀。等走进厂办公楼的大厅,吴丽英兀地停 下脚步,她指着身后的玻璃橱窗说,看到了吧。橱窗里展示的是下岗再就业人员 名单,名单是用那种黄广告色写在红纸上的。伍木很容易就从那一堆名单里,找 出了伍木和吴丽英的名字。   到这种时候,伍木的心跳加快了。他在吴丽英面前低下了头。走吧,吴丽英 说,还愣着干吗。伍木移动起脚步,跟在吴丽英走进厂会议室的样子,就像一个 做错事的孩子。他们进来时,会议室烟雾弥漫,沿墙搁置的沙发上横七竖八地躺 了一圈人。经理见又进来两个人,他终止了慷慨激昂的即兴演说,问伍木他们: 你们也是头一批?伍木迅速抬头瞄了经理一眼,点了点头,退靠到墙角。   委屈你们两位了。经理抽了口烟,他对伍木与吴丽英说,你们看实在没地方 坐啦。   经理徐徐地吐出一口烟,他的目光渐渐潮湿了。他突然用平静的口吻说,从 明天开始,你们就别来工厂了。来了也没事可干,不如在家歇歇。厂里发给你们 的厂徽,等一会儿交到我这儿。留它,只能增加你们的精神负担。伍木听懂了经 理的话,从经理嘴里蹦出的每一个声音,都像针似的刺激着伍木的神经。手心手 背都是肉啊,经理说真是舍不得你们离开啊,但我们红旗机械制造公司怎么说不 行就不行了呢?他们凭什么不卖我们的机器?你们谁有办法把我们的机器买出去? 听到这时,吴丽英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听起来清脆悦耳。伍木被吴丽英不合时宜 的笑声吓了一跳,他伸手拽了拽她的衣服。她怎么可以在这么严肃的场合打断经 理的讲话呢。吴丽英没有理会伍木的提醒,她说,要是当废铁,我能卖出去!众 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到了吴丽英身上,这时候她不知来了什么劲,她甩了甩长发, 从工衣上摘下厂徽,将厂徽抛给经理。会议室顿时乱了,人们纷纷摘下厂徽,他 们嘟哝着:不就是个破厂徽吗有什么了不起的老子戴着还怕丢人呢?给你给你给 你!厂徽雨点似的砸向经理。经理左躲右闪,慌乱中碰翻了桌上的茶杯,茶水泼 到他的裤子上,他舞动着手臂对大家叫了起来:砸吧砸吧,你们砸吧。   见伍木愣在那儿,吴丽英从他的胸前一把拽下厂徽,用一种漂亮的舞姿移动 到经理面前,她伸出手掌缓缓地将伍木的厂徽托举到经理眼前,而后向上抛去。 伍木的厂徽,在经理的头顶划出一条美丽的弧线以后,开始下落。   下落的厂徽正好击中经理后仰的光亮的脑门。   伍木进入牛羊市胡同不久,他就感觉单车骑起来有些费劲了。可能是气不足 了,伍木想等遇到修车子的就停下来打点气,歇一会儿再走。人一过三十就是不 一样了,身上的肌肉松弛多了,动不动就气喘吁吁的。牛羊市胡同的沥青路面已 经老化,看上去就像一张老妪的脸,坑坑凹凹的。后胎一定是没气了,伍木跨下 单车,捏了捏瘪了的后胎,生气地朝后轮的辐条踢了一脚。看你这熊样,这可叫 我怎么去工厂呀?伍木骂道。现在,他只好推上单车往前走了。牛羊市胡同离伍 木的住宅小区并不远,要是没有记错的话,他还是第一次走进这条胡同。伍木之 所以选择走牛羊市胡同,是因为他相信自己对方向的准确判断,他觉得只要一直 向东走,就可以到达红墟大道的。望着胡同两边古旧的建筑,伍木这才发现胡同 里空空荡荡的,显得异常安静。沿墙生长的银杏树,高高地遮蔽了整个路面;从 树冠繁茂的枝叶间漏下的光斑,跳动在伍木眼前,就像儿子伍林在阳光下吹出的 肥皂泡。今天是儿子的生日,他五岁啦,时间过得真快呀。伍木想今天真不该出 来,经理把我们的厂徽都收走了,为什么还要去工厂呢?伍木无法回答自己的提 问。昨晚,他没有将那个消息告诉妻子,是怕杜春玲精神受不了那个刺激。这个 女人跟自己这么多年,一直患有轻度精神分裂症,正常的时候温柔贤慧,犯病后 又哭又闹,那样子就像世界末日快要来临似的。这种一会儿天堂一会儿地狱的日 子,经常使伍木头痛不已。因此,昨天整个晚上,他都处于一种神情恍惚、心不 在焉的状态。今天一早,伍木照例与往常一样从妻子的手中接过饭盒,想也没想 就出了家门。车间的工具箱里存放着一张活期存折,那上面有他外出帮人家修太 阳能热水器所挣的1000块钱。他想把那个瞒着杜春玲存下的私房钱取出来,然后 对她说,春玲,工厂不景气了,给我们发了1000元生活费,这钱你先拿着,过些 日子我们再想办法,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一定要笑着对她说,一定不能 让她有丝毫的精神负担。伍木想通了以后觉得身上来了力气,步履也变得轻松起 来。   往胡同深处走了半天,也没有见到一个修单车的铺子,伍木想怎么就没有修 车的铺子呢?以后在牛羊市胡同开个修车铺肯定能挣钱。管它呢,往前走走再说, 反正只是到厂里取个存折,早点晚点也没什么关系。叫伍木感到奇怪的是胡同里 的行人很少,胡同的两边大多是居民的门庭宅院。从伍木进入牛羊市胡同以后, 他记得至少已拐了5个弯,一路上没见有什么商店,偶尔见到的也不过是两三家 出售寿衣和鲜花的店铺。拐来拐去,弄得伍木失去了对方向的感觉,他已经分不 清东南西北了。看看表,已是上午9点33分。伍木走到一个红漆铁门跟前,停下 了脚步,他抬头望了望天空,看见太阳已被云层遮住,散发出一团昏黄的光亮。 这时,伍木身后的铁门打开了,出来一个30多岁的女人,她上上下下地把伍木看 了一遍之后,用不大友好的口气对伍木说,你站在我家门口想干吗?   伍木朝她笑了笑,说,同志,我想问个事儿。   同志?现在还有同志?她关上身后铁门说,刚才在楼上,我就看见你一路鬼 鬼祟祟的。   你怨枉我啦,伍木让开身子,提了提单车的衣架说,你看我车子的后胎可能 被扎破了。   不是可能。她看了看伍木的后胎说,是肯定!要不怎么会没有一点气呢?   附近有修车子的地方吗?伍木问。   可能有吧,她朝胡同深处指了指说,以前我见前面有一个老头修过车子。   噢,伍木说,那我就到前面去看看吧。   等眼前的女人把目光平静地投到伍木黑黑的脸上时,她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 些笑容,她说,看来你不像个坏人。   我怎么会是坏人呢?你看。伍木随手拽了拽胸前的工衣。他想把那十多年如 一日佩戴在胸前的厂徽亮给她看,以证实自己的身份。当伍木意识到那磨去了颜 色的铜质厂徽,已被吴丽英抛到经理光亮的脑门时,他无奈摇了摇头,接着对眼 前的女人说,我的厂徽被经理收走了。   什么厂徽?女人问。   红旗机械制造公司。伍木说,我有点弄不清方向了,你知道怎么走吗?   就在这时,铁门里面传来一个浑浊的声音。眼前的女人听到那个声音时,身 子有了明显的颤动,她向伍木挥挥手,转身推开铁门,闪了进去。她完成这一系 列动作的时间十分短暂。就在门裂开的那一瞬间,伍木看到院里的躺椅上坐着一 个男人,那男人起码有50岁了,他光着脊梁,肚子上搭有一条紫色的毛巾被。伍 木正准备推上车子离开的时候,院子里传来了那个男人的声音:你在跟谁说话呢? 是你的前夫吗?   跟一个陌生女人说了一阵话,伍木心中的疑惑没有得到半点解决,既没有明 确修单车的地方,也没有问清去工厂的路。离开那个铁门,伍木开始想象院子里 面正在发生的故事。他们是夫妻还是情人?总不会大白天也做那种事吧?一想到 女人离过婚,伍木的脑神经就有点兴奋,听车间的人说吴丽英也离了,离了婚下 了岗吴丽英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到目前为止,伍木除杜春玲以外,接触最多的 女性要算是吴丽英了。他喜欢吴丽英雪白整齐的牙齿,喜欢她高兴时诱人的笑容, 更喜欢她长发里蕴含的迷人的气息。这种喜欢,总是让伍木感到上班的时间不够 用,像雾一样来得快散得也快。有一阵子不知怎么就是闻不到吴丽英身上那种熟 悉的气息,是她结婚的缘故?难道结婚能将她身上的气息结掉吗?那些天他闷闷 不乐,总是躲着吴丽英,直到有一天吴丽英主动蹲到伍木的身边问他:这些天你 有心事?那天吴丽英垂下的长发触到了伍木的脸颊。出于本能的反映,伍木翕动 着鼻翼,想再次找到那种曾经让他怦然心动的气息,但是,伍木嗅了半天,也没 有找到,他失望地对吴丽英说,你嫂子的病又犯了。一定是你又欺侮她了,吴丽 英说。看你想哪去啦,伍木直起腰对吴丽英说。那时吴丽英正好抬起头,站在她 面前的伍木,自然就将自己的目光落到她领口里去了,他看见了吴丽英隐藏在工 衣里面的胸罩。那一刻,吴丽英的脸顿时红了起来,她起身不满地瞪了伍木一眼, 在他耳边低声说,小心回家害眼病!想起吴丽英当时娇嗔的表情,伍木在心里偷 偷地乐了,正因为有吴丽英的存在,他在过于沉闷的工厂生活中才找到了那种让 自己留连忘返的感觉。   也许是伍木沉湎于回想的缘故,他的单车压过了一片晾晒在路边的菊花。他 确实没有看到那片枯黄的菊花,因而继续往前走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的声音:你 给我站住!那个声音在寂静的牛羊市胡同异常响亮,使伍木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他回身向那个声音望去,一个满脸胡子的男人已伫立在他面前。他看见那个男人 抖动着胡子,用手指着晾晒的菊花质问伍木:你有病啊?有车子不骑瞎溜什么呀!   对不起,伍木说,我的车胎扎烂了。   你压了我的菊花!男人说,你说怎么办吧?   我去翻一翻,给你把菊花铺好,伍木支起车架对男人说。正当他向那片菊花 奔去的那一瞬间,那个男人一把拽住了伍木的衣服,大声喝道:不许你碰它!就 在伍木回头,再次看到男人扭曲的脸颊,他愤怒了,将脸贴近男人,随手推了男 人一把:你想干什么?啊?想打架吗?你打吧,老子早他妈活腻味啦。见伍木要 动真的了,男人松开手,身子晃荡了两下之后就跌座在地上,他抱头嘤嘤地哭了, 边哭边对伍木说,医生说菊花被别人碰了就会失掉元气,就没有了药力,我的病 也就没有希望啦。听到男人的哭声,伍木的怒气消失了一半,他对男人说,别哭 了,别哭了,过两天我采点菊花给你送来不就得了。那不行,医生说非要亲自采 的才行,男人说完对伍木挥挥手说,你走吧,只有我自己再想办法了。   离开那个嘤嘤哭泣的男人前,伍木本来想问问什么时候能走出牛羊市胡同, 但想到刚刚出现的这一幕,是因为自己的过失所至时,他就再也没有兴致说什么 了。他推上单车,想也没想腿就骑上后轮无气的车子,拚命蹬了起来。无气的单 车带着伍木箭一样离开了菊花和男人。快点,再快点。伍木的耳边有了呼呼的风 声,他想尽早逃出那个男人的视线,逃出牛羊市胡同。事情也正如伍木预想的那 样,当他再次抬头将视线穿过胡同两侧浓重的银杏树后,红墟大道空旷的天空与 那闪烁不止的红绿灯,已展现在伍木的眼前。   牛羊市胡同与红墟大道的交岔路口,是一片偌大的广场。那曾被云层遮蔽的 太阳,又重新出现在城市上空。过于妖冶的阳光弥漫了整个广场。伍木跨下单车, 站到广场中央一堆黑压压的人群后面,一眼就看到了那些悬挂于树上的肠子似的 旧轮胎。在随风晃荡旧轮胎下面,坐着一个戴眼镜的人。终于找到修车子的地方 啦。伍木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顾不上看看身后汇集的人群,就推着单车朝那 个铺子奔去。   修车啊?正在锉轮胎的戴眼镜的男人抬起头,对伍木说,先坐下歇歇。   伍木支起单车,在一个长条木凳上坐了下来。确实需要歇歇了。那一阵骑上 无气单车的飞速奔跑,已吸去了他肌肉里的大部分力气。这时,伍木感到肚子饿 了,顺手从单车的铁筐里提过布袋。他对戴眼镜的男人说,你吃饭了吗?戴眼镜 的男人笑了,露出两排坚实的牙齿说,还没有呢。我想在这吃个饭行吗?伍木拉 开布袋的拉链,提出保温饭盒说。吃吧吃吧,戴眼镜的男人说,这有啥不行呢。 杜春玲给他准备的午餐相当丰盛,米饭上面放有一个红烧鸡腿、一堆萝卜丝炒肉、 几片乌江牌榨菜、一砣鲜红的辣椒酱。吴丽英就喜欢吃杜春玲做的饭,在车间吃 饭时她的筷子总忍不住伸进伍木的饭盒。吃着吃着,伍木想要是有点啤酒就好了。 在他吃饭的过程中,伍木听见人群汇集的地方传来一阵阵喧哗,他真想知道他们 在那里做什么。很快,伍木就把饭盒的东西全部扫荡完,他直起腰打了个饱嗝, 对戴眼睛的男人说,我过去看看。   人群围绕着一个不大的讲台,讲台后面垂挂了一块深蓝色的布。上面写有 “就业咨询”四个白色大字。一看是与就业有关的活动,伍木就来了情绪,他从 人群的中找到一个缝隙,一点点磨蹭到讲台的附近,站到了一个长发披肩的女人 身后。这个位置能让伍木的视线很好地掠过女人的头顶,看到站在讲台后面的咨 询工作人员。女人身上的气味很好闻,她裸露在伍木眼前的脊背,在阳光的照耀 下闪现出奶油似的光泽。由于后面人群的推动,伍木的身子不时会触碰到女人的 后背。因为当时天气还很热,大家的衣服穿得很少,再加上面前伫立是一个陌生 的女人,因而那种触碰很容易让伍木的裤子顶起来。第一次当后面的人群再次涌 过来,他那明显膨胀的地方不得不触及到女人的臀部时,他会疾速离开,屏声敛 息地竭力保一个相对稳定的距离。可那一碰不要紧,却使伍木的心怦怦地跳起来, 那感觉就像偷了女人什么东西似的。讲台后坐有两女一男,伍木挤进人群时,他 们正坐在那里喝水。时间一点点过去,人群又开始蠕动和喧哗了。在外力的作用 下,伍木的那地方又一次贴近了女人的臀部,他慌乱地将身子向后仰去,嘟囔着 对眼前的女人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女人从长发后面转过半个脸对伍木嫣然 一笑,又回头将目光移向讲台。就在这时,讲台后面的男人突然爬上桌子。站在 桌子上的男人明显比大家高出一截。他手持话筒,把自己的声音通过悬挂在幕布 两侧的JBL音箱传出来:女士们、先生们,大家静一静,第二场再就业咨询马上 就要开始啦。现在,由我们聘请的两位小姐,向大家散发传单!   这时候城市的广场一片静寂,只有喇叭的声音在伍木的耳畔轰鸣,他看见原 先坐在讲台后面的两个女人,在喇叭的声音里爬上了桌子,手里捧着五颜六色的 传单。她们身穿长裙,迎面挥舞着传单。那样子就像天女散花,将一张张色彩不 同的纸片抛向台下的人群。当一张黄色的纸片飘过伍木头顶的时候,他伸手接过 一张;与此同时,他看见面前的女人也接过了一张白色的纸片。散发完传单后, 整个广场的喧哗顿时消失了,只有JBL音箱传出低徊的乐曲。人群的目光开始阅 读传单上印刷的内容。当然,伍木也不例外,他看见传单上写着:   朋友,你需要重新工作吗?我们可以提供最优质的服务,让你在失去希望的 时候,重新找到希望。我们靠工作而生活,谁不想有一份稳定的经济来源呢?那 么请加入我们再就业咨询中心的行列吧。中心将为您提供以下服务:一、随时为 你提供就业信息,供你选择,直到你满意为止;二、开办职业培训,有100种专 业供你选择;三、利用高科技心理诊疗仪,帮你克服就业前的心理障碍;四、有 美国原装进口电脑,帮你挑选最适合你的专业;五、组织散心者俱乐部,不定期 外出免费旅游;六、代办简易人身、医疗保险,谁能保证自己的身体不出意外呢? 七、代办城市暂时居住证、计划生育证、就业证、健康证、摊位证等证件,这是 获得工作的首要条件;八、随时提供零星工作机会;九、帮助寻找住房;十、可 为无家可归无食可餐的人员提供三天免费食宿。   朋友,哪是我的工厂?你们知道吗?不知道,就让我们告诉你吧。请附咨询 费100元。快到我们咨询中心来吧,朋友们!   伍木阅读完传单所描述的内容,他嘿嘿地笑了,对前边的女人说,我看关键 在那100元。女人转过身晃了晃手里的纸片,对伍木说,不就是100块吗?试一把 也未尝不可。伍木没有听懂女人的意思,他对背朝讲台的女人说,快往台上看! 就在这时,人群里有人振臂高喊:这都是真的吗?不会是骗我们的吧? 伍木的 身子又开始向后仰去,他不想让自己碰到眼前的女人,如果她喊起抓流氓来,那 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伍木一边竭力撑出一个的距离,一边将目光投向讲 台。他看见那个男人低头对两个小姐耳语了一阵之后,JBL音箱传出了伍木熟悉 的旋律。台上的男人手持话筒,对台下的人群说,请跟我唱!听到JBL音箱里传 来的乐曲声,伍木觉得旋律很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是哪一首歌。等台上的男人吼 出第一音节后,伍木就找到了感觉,随广场所有的人一起唱了起来:从来就没有 什么求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国际歌》。 伍木想这可是从小唱大的歌,怎么会一时想不起来呢?整个广场情绪激昂,人潮 涌动,一个个手举传单,挥舞在城市明媚的阳光里。那情景很容易使人失去理智, 置身于人潮中的伍木对那个距离的控制能力越来越弱了。他的身子不断触及眼前 的女人。歌声中许多人已泪流满面,他们的身子不知怎么就颤栗起来。伍木也有 了类似的感觉,他感到自己与女人的身子越贴越紧了。女人这时候回眸对他露出 媚人的笑容,与此同时她的手隔着裤子摸到了伍木的下体,她用耳语般的声音对 伍木说,我们走吧,找个地方。伍木没有理会女人的要求,他在意识到女人所从 事的工作时,脸上出现了某种只可意会的轻蔑的表情。伍木退回了自己的身子, 刚才从身体内部升起的那股邪念,使伍木的脸找到了某种发烧的感觉。伍木甩了 甩头,让声音通过声带的震动喷礴而出。伍木感到浑身精神抖擞,他想断续引吭 高歌。   人有时候真难以想象,伍木想不就是一首从小唱到大的国际歌吗?怎么就唱 得人热血沸腾?怎么就把人唱成高速运转的机器想停也停不下来了呢?眼前的女 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一起站了半天她怎么说走就走,起码也得招呼一声呀。 广场的人群稀少了,伍木回身看看,这一看不要紧,他再次看到了那堆肠子似的 旧轮胎。一看见旧轮胎,他就想起了自己的单车。一想起单车,他就拔腿左冲右 撞地跑出人群。他的慌乱的奔跑,引来了身后的一片漫骂声。让他们骂去,骂两 声又不少块肉。其实伍木跑出没几步,除了骂声之外还听到有人叫喊抓住他抓住 他的声音。他边跑边回头往身后看了看,心想他们要抓谁啊?人群迅速散开了, 只有讲台与讲台后面的幕布孤零零地堆在城市广场的中央。就在伍木快要临近修 车子的那个戴眼镜的男人时,不知从什么地方出来两个巡警,他们以迅雷不及掩 耳动作,眨眼之间就将伍木的两臂拧到了背后,望着脸色苍白嘴唇半张的伍木, 他们说,叫你跑叫你跑,你还跑不跑啦?   那一刻伍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努力回头想说什么,又一时不知说什 么好,他的嘴巴不停地一张一动,就是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围观的人群早已将伍 木他们团团围住。伍木感到反拧到身后的胳膊很痛,他极力挣扎了两下,想寻找 一个能够解决痛苦的姿势。但他的努力在那两个骠悍的巡警手中失败了,他们说, 叫你再动叫你再动,看你还动不动!   伍木痛得哎哟哎哟叫了起来。因为他的挣扎,巡警加大了手中拧转的力度。   站好,跟我们走!他们神情威严地对伍木下达命令。   巡警一左一右,架起伍木走近了围观人群。人群散开一个通道。在他们穿过 足有两百米长的人群通道时,伍木流泪了,泪水无声地涌出眼眶,在他脸上画出 了一道道泪痕。这时候,人群通道中有人说,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啊;是啊,最近 我们城里治安越来差啦,真到好好管管的时候啦。在人群的议论声中,伍木脸上 露出的愕然、无奈、恼怒、悔恨、丢人现眼、不知所措、哭笑不得等多种成分羼 杂一起的复杂表情,与巡警受群众表扬后脸上表现出的自豪、威严、得意的神色, 形成了异常鲜明的对照。   走出人群通道以后,伍木发现自己又重新走进了牛羊市胡同。从人墙的眼神 里,伍木看出了某种兴灾乐祸的味道。为了躲避他们的眼神,伍木低下头,以免 被熟人看到,要是传出去叫他以后怎么做人啊。牛羊市胡同布满皱折的沥青路面 上,已有了银杏树青黄的落叶。那随风飘零的叶片,从伍木眼前飘过的时候,他 的身子忍不住跟着哆嗦起来。这时候,他听到了自己隐隐的哽咽声。他知道那股 憋在心里高压气流,这会儿正控制不住地往外窜呢。叫他惊愕的是:走入牛羊市 胡同不久,他眼睛的余光就看到了那个曾经盘问过自己的女人。她挽着那个50岁 男人的手臂。他们迎面而来的样子显得非常亲密。看到他们越走越近,伍木真想 在地上找个洞钻进去。但是,那怎么可能呢?   她一眼就认出了伍木。   啊,她先是尖叫一声,头突然靠在50岁男人的肩头,又接着啊了一声。   沿来时的路,伍木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他才被带进了一个狭窄的巷道和一 间低矮的屋子。在拐入那个狭窄的巷道之前,伍木走过了一段大约有5米距离的 撒满枯黄菊花的路面。看来那个男人说的是真话,他真是不要晾晒的菊花了?不 就是让我的车轮碾了一下吗?进屋后巡警松了手,伍木垂下手臂,他感到两眼昏 花,脑际犹如开锅的粥一片糊糊涂涂。   启辉器跳了两下之后,悬挂在梁上的电棒就亮了。过亮的灯光将伍木的脸照 得一片煞白,他不敢正视已坐到审讯台后面的巡警。在一种极具威慑力的“坐下” 的吆喝声中,伍木慌乱地跌坐到了那把经常在电视里看到的坐椅上。他的目光在 审讯台后面发黄的布满蜘蛛网的石灰墙上滞留很长时间,那上面写有坦白从宽抗 拒从严八个大字。伍木领会到那八个大字的深刻含义后,他的嘴唇开始了莫名其 妙的抽搐,额头上渗出的虚汗也一滴滴滑过他的脸颊。   你叫什么名字?长脸巡警问;圆脸巡警在作审讯笔录。   伍木。伍木说,队伍的伍,木头的木。   我看你真是木头的木,与木头为伍非常适合你的实际情况。长脸巡警板起来 脸,严肃地说,把眼泪擦了,哭什么哭?   问:今年多大啦?。答:33岁。   问:有老婆吗?答:有。   问:有孩子吗?答:有,是儿子,今年五岁。   问:有工作吗?答:原来有,昨天刚下岗。   问:什么单位?答:红旗机械制造公司。   问:是工人?答:是。   问:身份证呢?伍木一听问身份证,他立即开始摸裤兜,摸了左边摸右边, 边摸边对自己嘀嘀咕咕地说,糟了糟了,钱包怎么不见了?一定是被那个女人摸 走啦。他想不就碰了她屁股几下让她摸了下自己那个地方,她怎么就可以把我的 身份证和100块钱摸走了呢?   问:你嘀嘀咕咕在说什么?答:没说什么。我的身份证忘带啦。   问: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要老实交待!听清了吗?答:听清了。我不知道 我干了什么。   问:在广场,好好的你为什么起身就跑?答:我想起我的自行车我就跑了。   问:为什么一想起自行车你就要跑?答:我要去工厂。   问:你不是下岗了吗,还去工厂干什么?答:我想取我的存折。   问:你没偷人家的钱包?答:我怎么会偷人家的钱包呢?   要是不信,伍木起身掏起衣兜,一个个翻过来让他们看,然后说,你们看, 什么都没有吧,要是偷了钱包总要有个地方放吧。   问:你敢对你交待的问题负责吗?答:我敢。   那你过来摁个手印。长脸巡警起身,对伍木说。   伍木走上审问台,看着血红的印泥,他心里一阵发怵,愣怔了半天也不知道 用哪只手哪个手去蘸印泥。长脸巡警看他迟迟疑疑的样子,有些生气了,他一把 拉过伍木的右手,拽过食指就向印泥盒摁去,而后在伍木还没找到丝毫感觉的时 候,长脸巡警就将伍木右手食指摁在审讯笔录洁白的纸上。伍木缩回手,依然愣 在那儿。两个巡警合上审讯笔录,对伍木说,我们走啦,你先在这呆着。   他们走了。屋外传来插门栓和摁铁锁的声音。那声音响完以后,伍木就知道 自己被关起来了。原来关一个人就这么容易呀,伍木想这还真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呢?坐在椅子上,伍木眼前浮现出那个摁在纸上的手印,红红的一片,看上去就 像一个被人咬了几口的烧饼,豁豁牙牙的粗俗不堪。长脸巡警也真是的,一点耐 心都没有,要不是他捣乱,我一定会把那个手印摁成一面日本国旗。不就是摁个 手印吗?什么了不起的?我连机器都组装出来了,摁个手印还不会吗?就这样伍 木胡思乱想了一阵,头一歪,靠在木头椅背上就睡着了。在整个虚幻的睡眠过程 中,他都在一遍遍练习摁手印。他真的就摁出了一面面日本国旗,望着那迎风招 展的日本国旗,伍木嘿嘿地乐了,以至他根本没有听到屋外的开门声,也没有感 觉到长脸巡警已来到自己的身边。   还笑呢还笑呢。长脸巡警推醒伍木说,快回家去吧!   我说我没有事吧。伍木睡眼惺忪地对长脸巡警说。   没事就好谁希望有事呢?长脸巡警说。   伍木走出那条狭窄的巷道时,天已经黑透了。牛羊市胡同的两侧有了星星点 点的灯光,透过银杏树的枝叶,可以看到一轮细长的月牙,它过于微弱的亮光无 法穿城市厚重的夜色,照亮伍木脚下的路。回想一天的经历,伍木不相信那都是 真的,他怀疑那是一场无法言说的梦境,现在回忆起来,只有一些模糊不清断垣 残片晃悠在自己的眼前。往前走吧。走了整整一天了也没有走出牛羊市胡同。说 给杜春玲吴丽英听她们会相信吗?听任脚步的移动,伍木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前方, 他想赶快找到修自行车的地方,好早点回家给儿子伍林过5周岁生日。   等伍木再一次来到牛羊市胡同与红墟大道的交岔路口时,他站在路边,眺望 了很长时间,也没有看见悬挂肠子似的旧轮胎的地方,显然修自行车的那个戴眼 镜的男人收摊走了。他把我的单车饭保温饭盒也收走了吗?明天,明天再来取吧。 即使那个戴眼镜的男人在,他会把修好单车的给我吗?我已经身无分文啦。   接下来,伍木加快了步子,他走出白天演唱过国际歌的广场,沿红墟大道的 北则走进了城市闪烁不止的霓虹灯。在那如水的色彩迷离的灯光下,走动着成双 成对的青年男女。男的西装革履,女的香味四溢。她们的衣服越穿越少,能够露 出了地方,看起来恰到好处,再露就很容易让人产生不好的念头啦。要是那个女 人不露出诱人的脊背,我的钱包会让她摸走吗?走到一个名叫鸟人酒吧门口时, 城市不知怎么搞的突然停电了。路灯霓虹灯只闪了一下,它们迷幻的光亮就消失 在城市的夜色之中了。整个红墟大道顿时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境地,这时伍木正 好走到鸟人酒吧门口的一棵广玉兰树下,他顺势靠到了广玉兰粗大的树身上,想 等眼睛适应了城市黑色的光线以后再走。伍木靠到树上不到一分钟,他的肩头就 被人轻轻拍了一下,接着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先生,找个地 方玩玩吧。伍木回首的那一瞬间,那个身着一袭长裙的女人突然转身离开,向前 飞奔而去。   她的身影在离伍木而去的时候,被身后传来的汽车的灯光照得异常清晰。望 着视线里奔跑的那个身影,早已惊若木鸡的伍木,还在一遍遍问自己:怎么会是 她呢?   1998.11.4-8   写于河南油田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