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若 说 无 缘---一个博士后和脱衣舞女的故事》   树 明   一   风林吾儿:   我和你妈一切都好。你哥你姐也好。你弟正忙着筹备十月一日国庆节完婚之 事。   现在,我和你妈及全家人最关注的就是你的婚姻问题了。你出国五年,获加 拿大博士及博士后学位,在国际英文刊物上发表十余篇论文,事业有成,为人类 做出了贡献,为祖国争了光。但美中不足的是,你尚未成家。随信寄去三张姑娘 像片。这是我和你妈、你嫂、你姐在四十九人中经过反复筛选剩下的。你可在三 人中任选其一。这次,一定要深刻理解全家人的良苦,郑重其事,切不可搪塞了 事。   (三位姑娘的简介、家庭状况。略。)   又,上次提及小麦组曹家风研究员之女曹秀秀之事,切望吾儿用心。曹氏仅 此一女,奉若掌上明珠。两年余音讯皆无,老夫妇俩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必要 时,可否与中国驻加大使馆联系?或者报警,请加国警察帮助寻找?   祝风林吾儿进步。   此致   父    XXXX年X月X日于省农业科学研究所马铃薯科研组办公室。   尚风林看罢信,随手拿起一张 3X4 寸的姑娘像片,眉黛眸明,鼻直唇薄, 他赞一声“哦,不错”,连同另外两张扔进了抽屉,里面铺了一层年轻女性的玉 照。   然后,他提笔写信。首先通报近两周来的工作情况。当然是科研获得了“重 大进展”,冰川对生物进化的巨大作用即将引起地理学、生物学的“九级地震”, 上帝就是冰川,冰川就是上帝。吹吧,反正老爷子见着“有科研成果”就高兴, 从来不追问成果在哪儿呢。   其次,把三位姑娘猛一顿贬斥。“如果我娶这样的女性做媳妇,实在是人生 价值的自我损害。”   第三,如实写了曹秀秀结婚又离婚出走的事。“寻她,就像大海里捞针。中 国大使馆很忙,不管此类事情。报警,我是她何人?再说,如果她明明好好活着, 我去报警,岂不是侵犯人权?在加拿大,人权为第一权利,谁也不敢惹这类官 司。”   第四,其它。   写好信,封好,贴上邮票和航空邮签,转身出了实验室,下楼。正要往邮筒 里塞,突然觉得良心不安。如果曹老先生看到这封信,不得脑溢血才怪!人家瞧 得起咱,让咱寻姑娘。写封信了事,这不是搪塞是什么?!咱老尚啥时候这样过! 侠肝义胆从肋旁生出来。   回到实验室,他提起公家电话,马上给西安大略大学的香港客打过去。他听 不懂广东话,港客听不懂普通话,中国人之间只能用英语沟通。   “曹秀秀的爸爸,就是你的前法律上的父亲(老丈人),来信。问他女儿的 情况。你为什么不把离婚的事情告诉他们。”   香港青年叫戴。“我看不懂官话(普通话)啊。她女儿把我当移民的桥,过 了河就拆我啊。我好惨好可怜啊。没心情告诉前法律上的父亲啊。”   “她离开你之后,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啊。她分去我整整两千加元,拎着自己的箱子,打出租走的。我 想开车送她,她都不肯啊。以后?以后就断了音讯了。谁知道她为什么不给她家 里人写信啊?”   “你不知道为什么?你知道!”尚风林大吼起来,“曹秀秀要离开你,你觉 得人财两空,你就杀了她,把她的尸体装进编织袋里,埋哪儿了!”   顿时,整个实验室内,所有人都把脑袋转向他,僵住了。尚风林丝毫不受影 响,声音再提高八度,“我现在就报警!”   戴那边快要急哭了,“我胆子很小,小小的蚂蚁我都不敢杀。昨天,厨房看 见有一只蟑螂,我不敢捉它。我叫出女朋友来,它就不见了。”   “那好。你有她照片吗?寄给我一张。我不要合影的。你把你铰下来,把她 放大,给我送来。”   “我只有一张,是我们结婚时照的。我要留做纪念呢。您知道,我非常爱她 呀。”   “我看不教训教训你不行。你因爱而杀人。你说你没杀,她那么个大活人哪 去了?我可告诉你了,我一报警,警察找的第一个人就是你。”   也许,因为都是中国人,尽管语言不通,都不愿意和警察打交道。香港人吞 吞吐吐,“您告诉我地址,我把像片寄给您。”   尚风林一想,寄,起码得三四天才能到,若让那个混家伙再耽搁几天,就得 等到猴年马月了。“我下午一点半到你家。你在家等我。”   摔下电话,他出了实验室,进了勃鲁斯教授办公室,“我今天休假。”一句 话,扬长而去。   勃鲁斯教授摇摇头,又把灰白的脑袋埋进了一本摊开的杂志里。尚风林是他 的得意门生,从读博士开始,已经跟了他五年。风林,不像其他的亚洲人那样谦 恭,谨慎,小心翼翼,倒有点西方人那种想笑就笑、想怒就怒、坦率、自信的性 格。他给尚风林绝对的自由,一个月不上班他都不管,工资照开,唯一的条件是 把实验结果拿出来,还要高水准的。   尚风林下午一点十分到了戴住的楼下,车刚熄火,就见戴从一辆车上下来, 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小跑着,钻进楼里。他挺开心。平常就对香港人没有好印 象,俗气,显摆,兜里沉俩钱,就自以为天下老大,张口就是软绵绵的、轻飘飘 又有点像鸡啄米似的广东话。中国人不会说中国话!   这个地方叫“普拉斯巷”,西安大略大学的学生宿舍区,清一色的三层小楼 群,低租金提供给拖家带口的硕士生、博士生,每幢楼平均住十八家。目前,这 里已经成了第三世界留学生的天下,其中中国人居多,也叫小中国城。一位曾在 此暂住的中国作家,回国写了一篇报告文学《普拉斯巷的中国人》,如实描述了 这里中国留学生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冲突争斗。   其实,戴还是不错的。他猜想,尚风林可能没吃午饭呢,特意在学校咖啡厅 买了三份鸡肉炒米饭和三份蔬菜沙拉。“别客气啦,随便吃点。”其实,他的普 通话还可以。   尚风林“哈”一声笑,拉过一份,一口肉一口菜一口米饭一口可乐吃了起来。 那架式仿佛说,你看,我是客气的人吗?正要切入话题,戴的女朋友回来了,看 见他,狠狠瞪了一眼。他一指饭菜,“你到卧房里吃去,我们老爷们要说话。”   戴忙将一份饭菜搬进卧房。   尚风林特开心。一个月前,老爷子来信,提及曹家风委托之事。   三年前,农科所长到加拿大考察小麦育种,队员中就有曹秀秀。她一到多伦 多,就失踪了。两个月后,曹秀秀给家里写信,说她结婚了,丈夫是香港来的, 在西安大略大学读生物学,有加拿大绿卡。为此,她爹在所里好一顿检讨。她和 家里通信有一年,就再也没有音讯了。曹家风给她写了二十多封信,即不见她回 信,也没有信退回去。一次,所里开会,老爷子和曹家风坐在一起,老爷子提起 儿子,曹家风就托他找找姑娘,为什么两年了不给家写信。   尚风林认识这儿的一个留学生,很快查明了戴的住址。他也没事先电话联系, 星期六早晨六点,车轮子一转,刷----,直奔伦敦市,一百二十公里,七点 多钟就到了这儿,举起拳头,门上一阵猛擂。一个女的开门,还穿着睡衣呢。他 一把拽住她的领子,‘你爹让我找你呢!’那个女的吓的直噢噢。   这时,冲出来一个男的,手里拿着一根棒球棍。瘦小枯干,穿着T恤短裤, 一见尚风林身材高大,膀大腰圆,虎背熊腰,力大无比,就不敢上前。他放开女 的领子,说道:你老丈人让我问问你们为什么不给家写信。原来,那个女的不是 曹秀秀。曹秀秀已和戴离婚两年,离家出走,不知去向。   尚风林嫌炒饭太淡,要了瓶盐面,厚厚洒了一层,“你和曹秀秀怎么认识 的?”   这才叫千里姻缘一线牵,只是线太细了点儿,不经抻。三年前,戴一时心血 来潮,旷课去了“大灰狗”长途汽车站。去那里干嘛?不知道。反正就想去那儿 块。他把车停在汽车站对面的“叨那厮”咖啡店的停车场上,穿过马路,进了候 车室。转了一圈,看见一个东方姑娘站在投币电话机前发呆。姑娘衣着朴素,身 材修长,头发梳得顺顺当当光光溜溜的。这样的姑娘在香港是绝对找不着的。他 心里一动,心里一动,操着两年前去深圳、北京玩学来的几句生硬普通话问她, 小姐,需要效劳吗?就这样,他们认识了。他吃惊地发现,曹秀秀一句英语都不 会说。她从考察团的驻地走出来,看见了一个大概像汽车站的地方,看了半天, 确定了售票口。她送进窗口一张十加元,也不知售票员说了一句什么,她点点头, 售票员递来一张纸。她走进停车场,却不知应该上哪辆车,她朝一个外国老太太 晃晃票,老太太朝一辆车指了指,说了一大堆,又把着她的胳膊送到车门口。车 到了地方,她看车里一个人也没有了,才下车。下了车,又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 这时,她害怕了,想回多伦多,又不知道怎么回去,看别人挂电话,自己不会用。 戴的出现,几句半生不熟的普通中国话,成了她的救命草。她就跟他走了。那时, 戴一个人租住着一套有室无厅的单身公寓。当时,曹秀秀的签证只有一个月,唯 一的办法就是嫁给一个有绿卡的人。戴具备这个条件。他们就结婚了。说到这儿, 他脸红了,那时真幸福,他做梦也没想到能找到这样漂亮的姑娘当太太。   “你小子乘人之危!”尚风林骂他。   他听不懂。尚风林用英语解释。他摇头:“我帮了她。如果不是遇到我,遇 到黑社会的,她的下场就不好说了。如果那样的话,也许,你就好找她了,晚间 你开车到红灯街转,就可以碰上她了。”   他们结婚了。他以丈夫的名义张罗给她办加拿大永久居留权。由于她的身份 比较特殊,让移民局查出来可能麻烦,只好花了八千五百加元请律师。每天早晨, 曹秀秀到附近一所中学学英语,那里有政府专为外国人开办的免费英语学习班。 下午两点放学,四点到附近一家洋人餐馆打工,十一点下班。九个月后,她拿到 移民纸。当婚姻接近一周年之际,她向他要了二千加元,甩下一张离婚协议书, 然后,就不知去向了。戴的脸上现出被欺骗被伤害的极度痛苦表情。   “就你这样,还想让人家姑娘跟你一辈子?她走头无路之际,让你捡了个便 宜。”   “我的条件很好哇。家父是香港一家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伯父是中国政 协委员。我是博士,毕业在大公司找到工作,起薪就是五万多。”   “你以为大陆女人有钱就能嫁吗?相片呢?”   “我这里只有一张,送给你了,我的第一次婚姻就没有纪念品了。”   “你可以再洗一张吗。”   “曹秀秀不喜欢照相,一年只照了几张相,全让她销毁了,底片也毁了。这 一张是我偷偷保留下来的。”   “说你笨,绝对不冤枉你。你拿照相机来,照它一个胶卷。”   戴从铁皮档案柜里取出一个黄色牛皮纸口袋,再从里面取出一个棕色牛皮纸 口袋,然后掏出一个淡灰色蜡纸袋,里面藏着一张新艳的结婚照。新娘子头系白 纱,身披白色婚礼服,与新郎臂挽臂。由于是全身照,整个面目虽然很清楚,但 眼睛一离开像片,你就回想不起来她是什么样子。缺乏特征。他仔细看了一会儿, 除了她明显比丈夫高一截外,就是眼睛比较大。他盯住她的眼睛。她的眼睛突然 悄悄罩了一层淡淡薄薄的云雾,眼仁儿漆黑,眼白儿乳青,流淌出一溪涓涓的朦 胧,就像明月下的远山和田野,草叶和花瓣。   为了表示对戴的尊重,尚风林只带走了胶卷,回到哈市,直奔“魔术师奥帕 斯”照相馆。店老板、店员们和他很熟,一见他进店,立即热情和他打招呼。他 每年要在这里冲、洗、制作两千多元的照片。   他把胶卷扔给店老板,“(每个底片)各洗一张,制作两张 3X4 的新娘子 半身照片。”   店老板记下来,“洗一。制二,3X4,新娘子。个人付钱?”   “是啊。私人照片。”   “百分之百打折。别不好意思。这是我送您的中国国庆节礼物。”   两天后,照相馆以专递的方式把像片送给了他。大实验室里有一块他自己的 小天地,办公桌对着墙,左边和后边是各种各样仪器和装满各种物品的大壁橱, 右边的一半是入口,另一半是顶棚的玻璃门大立柜。他双脚放在桌子上,扯开厚 厚的牛皮纸袋,撕开相袋,抽出照片,最上面一张是结婚照,手指一弹,扔到桌 子上,第二张又是,又扔到桌子上。一连扔了二十八张,手里剩下两张姑娘的半 身照。“嘿!”他弹了一下她的后背。这姑娘真纯,一双眼睛一汪水儿似的,瓜 子脸,鼻子嘴恰到好处。他盯着她看,又发现她的眼神里涵着无限的抑郁和哀愁, 他也跟着心酸起来。好一阵,心酸才消失,他又觉得曹秀秀的这张像片似曾相识。 他放下脚,拉出抽屉,放到桌子上,把以前爸爸、哥哥、姐姐甚至还有弟弟给他 寄来的姑娘像片一一翻看起来,看着看着,他停住手,抬起头,左手出掌,右手 握拳,拳与掌击,蒂儿·李!李娜!她像李娜。   二   尚风林和麦大经济系副教授郭化民是好朋友。郭化民与中国学、政两界交往 甚密。每当有官员和学者来访时,郭化民都出钱请尚风林陪他们逛夜景,一年至 少有那么两三次。一个月前,某省一位黄主任来加拿大考察,顺道拜访郭化民。 酒足饭饱后,郭化民拿出三百加元,麻烦尚风林领他们转转。哈密尔顿是个三十 万人口的中等城市,晚景有什么好看的!那只不过是托辞。他开车把黄主任和秘 书小章带进了这幢灰乎乎的大建筑物。   建筑物大约有三层楼高,墙上方四周是一圈闪烁的黄色霓虹灯,上面写着大 红字:皮斯卡娅大剧场。一群小小的黑色女郎图案,臀尖向下,抻直脚尖的长腿 举向上。黄主任下了车,尚风林为他们推开里层厚重的大木门,一股激荡人心的 高分贝音乐猛灌进耳朵,大厅昏暗,人头攒动,一个全身光溜溜的白色女郎正在 灯光最亮处的台子上扭动。黄主任脚被钉住一般,“这,这不好。”   尚风林挺直高大的身躯,长臂大手向着里面和舞台一挥,“这是加拿大的一 种文化。你看,这里有多少中国人。凡是到哈密尔顿来的中国人,没有一个没到 这里来过。”   黄主任对秘书小章说:“我看不妥。上两年,津天市轻工局长到外国考察, 就因为观看脱衣舞被撤职开除党籍。”   小章大概觉得主任对自己还不够信任,“这里只有我们俩个。我不对外说, 谁也不知道。”   黄主任犹豫片刻,扫一眼台上的舞女,咽下半口唾沫,“就呆十分钟。十分 钟就走。决不多呆。”   尚风林领他们坐在靠近舞台的一张小圆桌旁。女侍过来,他要了三瓶啤酒。 一人一瓶,边饮边欣赏。很快,黄主任和小章的那瓶啤酒就喝光了,尚风林又给 他们俩人各要了一瓶。脱衣舞场的啤酒价格是啤酒店价格的四倍,同时还要给侍 应的女侍小费。   舞女们每次上场下场都要从他们的桌旁经过。特别是下场舞女,穿着半英尺 高的高跟鞋,身上一丝不挂,每次都迎着黄乐同的目光走来。也许,他那目光太 特别了,也许,他那特有的大派头吸引了她们,她们故意在桌旁转个小弯,绕过 秘书小章,用乳房,或者是肚皮,或者是大腿碰他一下,擦他一下。   每个舞女出场十五分钟,已有四个舞女上场下场了,黄主任早己忘了“十分 钟就走”的指示。   这时,高音喇叭又猛喊起来,“这是戴安娜·李,蒂儿·李(戴安娜的爱 称)!东方美人,来自中国,特邀表演。”接着,是一连串的什么“奶子特大”, “身材苗条”,“性感甜人”,“私处与众不同”,“舞姿淫荡”,“与君共度 好时光”等乱七八糟的言辞。   蒂儿·李上场了,一头长长的黑,一张红润亮丽的东方面孔,一双亮晶晶 的大眼睛,黑色紧身衣,黑色超短裙,黑色半透明连裤袜,黑色高跟鞋,颈是红 红白白的,上胸是红红白白的,袜孔里透出来的腿是红红白白的。一圈舞罢,紧 身衣飞了下来,释放出红红白白的一对。一般来说,舞女的乳房都比较小,所以 她的就显得非常出奇。她且歌且舞,边扭边摆,整个剧场口哨声连成片,喝彩声 此起彼伏,渐呈高潮。一圈又罢,裙儿和袜儿被扔在舞台一角。第三圈开始,窄 窄的裤衩甩了出去,浑身上下不见一丝儿布了。她绕着舞台上的不锈钢立柱向上 大劈腿,撅屁股。立马,忽拉拉跑上一群男人,嘴里叼着纸币,腿朝外躺在舞台 上,蒂儿依次向他们伏下身,大腿根儿跨着他们的头摆一下,停一下,慢慢往后 退,双手捧起那双奶子,乳峰夹住男人嘴里的钱,乳头扫着男人的嘴唇,然后身 子朝后仰,手往上举,顺手抽出乳峰之间的纸币,手一张,借着手指的弹力,钞 票飞到了舞台后边那片大玻璃镜子底下。接着,相同的动作转向下一个男人。   尚风林被吸引了。她从哪来的?这么好的人,怎么从事这种职业?侠肝义胆 从肋边生起。男人吗,天生的使命就是救女人于火坑之中。   蒂儿右腿卧地做轴,左腿高扬,一个快速旋转,猛地两膝平跪,借着惯性, 向他们这儿滑来,滑到舞台边缘处停下,以臀尖为支点,两手向后撑地,伸直两 腿,盯着黄主任,大劈开来。黄主任不由欠起上身,屁股离开了椅子,使劲伸长 了脖子,眯起眼,极力想看清蒂儿的私处。尚风林见状,当蒂儿下场,从他们旁 边经过时,食指背着她向自己一钩,蒂儿手里捏着在舞台上脱下来的衣物,全身 赤裸地站在三个男人面前。   他说英语:“ Whould you……?”你愿意……?   “ Sure。”愿与君娱。   尚风林站起身,食指又勾来两个舞女,丽莎和葵丝,从她们那细嫩的小皮肤 看,顶多十八九岁。他领着两男三女,转进舞台后边的一个入口。这是舞女给客 人独舞的地方,也称小剧场。里面已经有两个男人和两个舞女了。男人坐着看着, 女人贴着他们的身子给他们舞。他把丽莎配给黄主任,葵丝配给章秘书。丽莎小 巧玲珑,纯白皮肤,一头金中透白白里含金的秀发,有一对明亮的大蓝眼睛,结 实小巧的乳房兜在刺绣紫红乳罩里。他自己留下戴安娜·李,蒂儿·李。   丽莎、葵丝穿着极小极窄的三点式,就着从大剧场外传进来的音乐舞了起来, 极认真地随着舞姿给黄、章二人展现着女人的特殊部位和夸张性特征。   蒂儿把衣服放到椅子上,穿上三点,要舞,尚风林止住了她,“坐。你刚舞 完,该休息一会儿了。”完了,语言一变说起中文,“从中国来?”   “嗯。谢谢。我的中国名字叫李娜,认识你很高兴啊。”她伸过一只手。   他握了一下,“认识你也很高兴啊。你舞得棒极了。简直是 excellent (好到了极点)。”   “别说假话恭维人了。到这里来的,没有一个人是看舞蹈的,来的,都是看 女人身体的。”   尚风林头一昂,颈一挺,身板溜直,双睛瞪圆,“我就是来看舞蹈的。我就 是看你跳得好。”   李娜看他十分认真的样子,扑哧笑了,一笑,马上掩上嘴。典型的东方女人 的方式。“如果喜欢,天天来捧场啊。”   “天天捧场做不到,一是没那个时间,二是没那多钱。一周一次还差不多。”   “三是怕老婆吃醋,打仗闹离婚。”   “嗨,老哥就不怕老婆吃醋闹离婚。我吗,Single man(单身汉)。你也是  Single(单身)? ”   “怎么,爱上我了?娶我吧,嗯?”她拉住他的胳膊,摇晃着,就像一个五 岁的小女孩撒娇磨爸爸给他买布娃娃。   尚风林有点不大自在,“你为什么干这个行当?”   “你认为很下流,这行当不是正经人干的,是不是?”   “我──,我没有这个意思。”   “开玩笑,下流也好,不下流也好,正经人干的也好,不是正经人干的也好, 反正我喜欢。加拿大就这点好,一个人想干什么,只要不违法,就没人管你。好 了,不和你说话了。时间就是金钱啊。省点你的腰包吧。”   尚风林掏出二十元钱,递给李娜。李娜接过钱,看了一眼,“今晚特价,说 说话五元。看你像个留学生,省点吧。”舞场定价,平常找舞女交谈,价十元; 独舞,二十元。今天不是周末,为吸引顾客,谈话特价五元。   “你收着,有人付钱。”   李娜朝黄主任那边望望,“国内来的。多大官?”   那边,丽莎和葵丝的舞蹈已进入最后一个阶段,整个身体完全裸现在俩个开 洋荦的亚洲人面前。他发现,黄主任有点把持不住自己了,手开始在舞女的胸前 乳上摸索起来。这是不允许的。舞女一旦翻脸,保镖马上就会冲进来,轻则臭骂 一顿,重了可能送警察局。他刚想走过去提醒黄主任,丽莎已全身伏在黄乐同身 上,四肢环绕,吻黄主任的脖子。黄主任也一不再有初时的拘束,旁若无人般, 抱住了女人光光的肉体,头埋进舞女的胸里。尚风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时, 丽莎拉着黄主任站了起来,挽住他的胳膊,朝小剧场深处走来。葵丝见状,也挽 起章秘书,跟过来。她们路过尚风林时,轻声说了一句“六十元”。尚风林心一 沉,许多舞女艺、身双卖,这……。他想起郭化民背后交待的话,满足一切要求。 他手伸进兜里,握住钱,想往外掏,又百般犹豫。陪了这么多次客人,还从来没 有发生过这种事。   李娜见状,对两个舞女说:“干你们的去吧,完事找我要钱。”   一丝不挂的丽莎和葵丝分别挽住西装革履的黄主任和章秘书,走到小剧场尽 头,推开另一道小门,乘坐电梯升到二楼。二楼是旅馆,每个愿意有个房间的舞 女都有自己独用的设备齐全温馨可意的小房间。   李娜伸过手去,“难道要我请客?”   尚风林长舒了一口气,点了一百二十块钱,递给李娜,“什么逻辑,好人你 做了。”   李娜把钞票一半插进裤衩带里,一半露在外面,眼看着他,左手食指插进自 己嘴里吮起来,右手插进窄窄的裤衩里。   尚风林瞪她一眼,大步出了小剧场。   三   举目一望,整个脱衣舞厅里黑黝黝,空荡荡,一堆堆空桌子空椅子,一个舞 女精赤条条,对着黑黝黝空荡荡一丝不苟地表演着。与人声嘈杂烟气弥漫的深夜 有着显著不同的是,淫荡的音乐声不那么敲人心扉,喇叭里也没有了那个男解说 员的嘶哑嚎叫。   尚风林径直走到舞台,立住,向舞女招了下手,舞女一步三摇,身体中段大 幅度地左摆右甩,“戴安娜·李在吗?”   舞女摇摇头,“不知道。”骑马蹲裆式。   尚风林没理她,来到酒柜台,大手掌一拍硬塑柜面,一个女招待从旁边小屋 里懒洋洋走出来,“需我效劳吗?先生。”   “我找蒂儿·李。戴安娜·李。”   女侍走到紧挨大门的柜台那端,翻开大记事本,“她七点来。”   舞场的营业时间是下午一点到凌晨二点三十分。按理说,舞女们一般一点上 班,轮流舞蹈,每班十五分钟,工资十五元。凡是以脱衣舞表演为生的舞女们, 都应该准时上班的。   “您能告诉我她有什么事情吗?”   “我不知道。唉,丽莎,你知道亚洲妞现在在哪吗?”舞女已跳完了舞,赤 身裸体站在柜台边,手里端着一杯加冰白葡萄酒。尚风林这才认出,这就是一个 月前陪黄主任的那位。   “她正做她正在做的事。”   “请您告诉我,她的兄弟从台湾来电话,让我转告她一件事,越快越好。” 他编了这个瞎话。跳脱衣舞的中国姑娘应该是台湾的,要不就是香港的。   丽莎很注意地看看他,“她下午有约会,昨天预定好的。你知道怎么回事。”   “陪侍女人?”   “为什么不呢?”丽莎耸耸肩。那意思是说,蒂儿的活动无可非议,正常得 很哩。   尚风林突然感受到了李娜陷入色情业已经水有多深火有多热了。所谓陪侍女 人,也叫应召女郎,但又与应召女郎不完全一样。由拥有营业牌照的“公司”经 营。只要翻开本地报纸的广告版,一个电话打过去,公司就按要求把“陪侍女人” 送过去。当然了,有些女人只是为宴会、集会提供劳务性服务或者伴舞,或者与 寂寞的人士下棋、打扑克、聊天等等,但也有为数众多的“女人们”以陪侍为名 兼顾或纯粹提供性服务。陪侍服务是加拿大的第三产业,为法律允许和保护;而 涉及到性的服务则属于卖淫,绝对为加拿大法律所不允许。专门提供卖淫服务的 陪侍公司多属中介公司,它没有固定的工作人员,甚至没有一个办公地点,只是 皮条客手里掌握了一批女人的电话号码,或传呼号码,或手机号码。脱衣舞女兼 提供陪侍,就属于这后一种。她们所在的“公司”就是所在的脱衣舞厅。这也是 脱衣舞厅的一笔可观收入的来源。   显然,丽莎与蒂儿一路货,或者说,蒂儿与丽莎是一路货,且有一定交情, 要不,这种事儿丽莎不会知道。因为在加拿大,常有应召女郎登门提供服务时被 杀,而皮包性质的陪侍公司又常因为害怕触犯禁止卖淫的法律,应召女郎被害后, 绝不主动向警察提供破案线索。故她们每到一地之前,总要通知一声同类好友, 一遇不测,就去报警。   丽莎见他一时没了言语,试探着问了一句,“您还想要点什么吗?”   “什么?”尚风林一时没懂。   “另一些。”丽莎说着,伸手摸摸尚风林的领扣。   “不,谢了。”尚风林回身出了舞场。   大世界正在太阳明晃晃的照耀之下,虽至秋季,生机仍盎然着。尚风林看看 手表,刚一点五十分。他猛然想起,再过几天就十月一了,弟弟的大喜之日,一 周前寄了一张五百加元支票和一个贺卡,不知能否提前收到。一只被捉住正往笼 子里塞的可怜小鸟。   晚间七点,他准时来到皮斯卡娅大剧场。偌大的停车场已经停满了车,转了 两条车道,才找到一个空位。舞厅里,现出一片人头,烟气罡罡,音乐震耳欲聋, 解说员以特殊的声调介绍着舞女,舞女大概刚上场,全身黑装。尚风林不明白, 她们为什么都喜欢用黑的、红的、紫的、褐色的布料包裹自己。不管它了。他慢 慢来回踱着,目光搜索,没看见蒂儿。他往小剧场里探探头,也没她。他踱到舞 台左侧,漫不经心推开 Lady Room(女间),屋内几个舞女,有的正换衣服,有 的吸烟、喝着什么,见他进来,瞬间一怔,轰然大笑起来。他颇绅士地,拉拉嘴 角,扬扬眉,点点头,说了声对不起,转过身走出来。女间没有她。他选了离大 门很近的一张独桌(一张桌旁只有一张椅子)坐下。这儿,离舞台很远,只见一 个小光儿人,木偶一般在台子上笨拙、机械而滑稽地走来走去。   “咳,先生,可以为您做点什么吗?”一个女侍,端着托盘,托盘里立着数 个空啤酒瓶子。   “来瓶啤酒。Blue Labatt。”Blue Labatt,波卢·拉白特,加拿大的名牌 啤酒。   一会儿,女侍回来了,在他面前放下一瓶起了盖的啤酒。“四元六十五分。”   他拿出一张十元。“不用找了。”   女侍很高兴,也许,干这生涯还从来没人给过她这么多的小费,拉过一把椅 子,坐在尚风林对面,“对不起,日本人?”   “你看我不像中国人吗?”   “实在对不起。我以为,中国人一般不会到这种地方来。”   “可以问一个问题吗?戴安娜·李小姐在这里工作多久了?”   “一个多月吧。”女侍见尚风林的眼睛朝她颈窝盯来,下意识地抬手捏捏领 口。   尚风林有点不好意思,喝了一口啤酒,“她从哪里来?”   “多伦多。大概是从 Shepad Tavern 来的。” Tavern,英文的原意是“小 客栈”、“小酒菜馆”、“小旅店”,现在,已经多半变成了脱衣舞厅和低级地 下妓馆的意思了。   尚风林忽觉前方一闪,李娜一身三点,没待他站起来,已有一个长着大胡子 的高大白人迎了过去。她跟着那男人进了小剧场。   女侍又说了几句话,起身离去了。他看看表,串到小剧场门旁的一张空桌上, 慢慢呷着啤酒,等了大约十五分钟,还不见她出来。他站起来,走到小剧场门口, 就见李娜一副红红白白的肉身,依偎着那个大子,面朝外,站在电梯里。旋即, 电梯门关上了。   尚风林甚觉无聊,打了两桌台球,输了十元钱,又坐下来,突然看见李娜袅 袅婷婷从小剧场走出来。他站起来,摇手,大声“唉--”。可是,没等跑过去, 又有一个人截住了她。她返身领着那个人折回了小剧场。尚风林好不生气,“丫 的”骂了一声,干脆进了小剧场。在里面等!   十五分钟后,李娜被他抢到了。李娜职业性地抖动起身子,做了一连串的夸 张性模拟动作。尚风林摆手,指指身边,“坐。”   李娜靠着他的身子坐下来,手抚摸他的前胸。他不由哆嗦了一下,拿下她的 手,从兜里掏出曹秀秀的半身照片,伸到李娜面前。   李娜接过照片,正面瞧了一眼,翻过来,瞧了瞧背面,“从哪里弄到的?” 完全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尚风林不敢确定曹秀秀一定就是李娜,或者说李娜就一定是曹秀秀,粗看, 似乎有点像,细一琢磨,二者的差别太大了。照片里的曹秀秀是一个很纯的姑娘, 带有一点点别人能感觉出来的不开心。现实中的李娜,别说鼻子眼,就是脸上的 汗毛,也是风情万种。直来直去的他耍开了外交辞令,“我想,我没找错人吧?”   “就是我,有什么了不起?”她边撕边问,“这像片谁给你的?”   “戴。”   “戴?”   “你前夫。”   “……你要干什么?”   尚风林虎着脸,“我奉一个人的指示找你。”   曹秀秀眼里闪出不安来,眼睛四下里撒眸着。   尚风林一脸严肃,身子往椅子上一堆,“找保安人员?找谁都没有用!聪明 的,就别动。你没有任何危险。”   曹秀秀放下一点心,“你--,你是干什么的?”   “这还看不明白!干什么的?奉命把你从火坑里解救出来。”   “你能告诉我--,你奉谁的命令?我看,你不像个打手。”   尚风林猛地坐直身,哈哈大笑起来,震得小剧场内的几名舞女和顾客怔怔地 看着他们。他大手一摆,“你们干你们的!”话音刚落,那几个人侧着身子,悄 手悄脚通通遛了。   曹秀秀猛地站起来,双目圆睁,射出两道电光,手指着他的鼻子,“你滚! 只要我往墙上一触,保安马上就把你打出去。”   尚风林没理她这一套,双睛炯炯,逼视着她,一点一点地,她的气焰矮了下 去,弱了下去,终于收回目光。这时,他说:“我奉曹家风研究员的指示,寻找 他两年生死不明的女儿。”   曹秀秀嘴角扯了一下,眼睛在他脸上左扫一道,右扫一道,“ This is none of your bussiness。”不关你事。   一个人走进来,矮胖,秃顶,迈步时,肚子和屁股同轴同步一起扭动,“李 小姐,下一个该你上场了。”   曹秀秀在乌烟瘴气中扭着麻花步。尚风林坐在舞台边的小圆桌子旁,深深惋 惜着她沦落风尘,想起父亲的交待,想起曹研究员的重托。能写信把这种情况告 诉他们吗?那等于往曹老头饭碗里撒氰化钾!那也等于告诉老父亲,你儿子经常 光顾下流场所。想着想着,罗宾汉、佐罗、武松、展昭的侠义与正义之气开始凝 结于胸中,仿佛上天降下解救曹秀秀于水火之大任与他。目前,唯一的方式就是 把她包下来,不让她和别的任何男人交易。他这样想了,就这样做了,差不多五 个小时之内,花出去将近二百加元。   曹秀秀当然很高兴,和这样一个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男人在一起,很轻松, 扭动十五分钟,实在不是轻活计。她和他海阔开空地聊着,轮到她上场了,她上 去跳一阵,给那些躺在台子上的男人一点小甜头,就能搜罗到十来张蓝色钞票 (五加元、十加元钞票的颜色是蓝色的)。下了场,说说中文,同样按点儿挣钱。 中文可真是难得说一回。这一晚,中国话比一年都说得多。   “听戴讲,如果没有戴突然出现在汽车站,你就打电话回考察组了,然后就 回国了。是吧?”   “从考察组走出来,我就下定了决心,哪怕这辈子在加拿大要饭吃,也决不 回国。”   “好大的决心啊!前几年我读博士,都没有这么大的决心不回国。”   “逼的。考察组带队的李所长,对,就是他,李炳同。那是一个老色鬼。” 曹秀秀说。   尚风林:“他是国家有突出贡献的育种专家啊。”   曹秀秀伸出纤嫩的手指在他嘴唇上轻轻划了一下。“他更喜欢给女人育种。 那年他都快六十了,瘪种,还想往我这里撒。高中毕业,我没考上大学,在家待 业。他以前是我爸那个组的组长。过年,我爸我妈带我到他家串门,想在所里找 个工作。那色鬼看见我,垂涎三尺。让我在小麦组当实验工人。我爸是组长。他 没事有事找我,对我动手动脚。每次我都拒绝了。六十岁老头子,那东西 work (工作)不 work!我好害怕。他有权有势,省里头头脑脑都支持他。我躲过初 一,逃不过十五,早晚得让他种上。正好有了一个出国考察的机会。我和他说, 让我出一趟国,回来就服从你。你想啊,我不逃走,回去还有我好?身子捅破了, 找对象都难。”   尚风林感慨颇深,李炳同是爸爸的大学同学,莫逆之交,竟然是这等之人。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打电话回考察组?”   “骗戴那个傻小子。其实啊,”她的手横越小圆桌摸了一下他的脸。“当时 我是想给你打电话。”   尚风林不解,“骗完戴又骗我。”   “真的,小狗才骗你。出国前,我听李老育种说,尚仲宇的儿子在加拿大读 博士。我‘巴拉巴拉(注,相当于中文的省略号,表示这段事情省略不谈了,多 为青少年用语,下层社会人士在非正式说话场合也常用)’托人从你爸那里拿到 你在加拿大的电话号码。我想,到加拿大找你。不过,你别误解,我只是想找你 帮帮我,不是把自己的身体主动送上门。不过吗,如果你还可以,说不定会嫁给 你。就凭我这容貌,哪个男人不动心。可是,售票员却卖给我一张伦敦的车票。 我本想给你打电话,却不知外国这投币式电话怎么打。阴错阳差,让戴那个丑小 子让了便宜。”   尚风林头一昂,“如果你找到我,我敢肯定,你的生活将是另外一种样子。 我决不会让干这个。”   “这个怎么了?离开伦敦,我饭店里端过盘子,杂货店里当过收款员,赌场 里干过侍女,夜总会做过伴舞女郎。又苦又累,受气,一天仨小钱儿。有一天,  Shepad Tavern 的老板卡斯坦泽先生遇见我,说我有舞蹈天赋,魔鬼身材,让 我到他那儿,培训两周我上场,一上场就轰动。现在,我在安大略省脱衣舞界有 名气,收入高。像这帮低级舞女,只配给我提鞋。蒙特利尔、蒙克顿、温伯尼、 卡尔加里、温哥华、哈利法克斯……,巴拉巴拉,去过不少城市,每个地方两三 周,工作了,也玩了。一天,这儿的老板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就跑这儿来了。 你知道吗,皮斯卡娅的老板是什么人吗?越南华侨!他在安大略开了三家脱衣舞 厅,人常住密西沙加。他一天靠我们挣老钱了。我呢,争取在青春之年,把加拿 大所有地方都跳一遍。”   尚风林击掌,赞不绝口,“有抱负,抱负大大的。从今天起,你走到哪儿, 我就跟到哪儿。”   曹秀秀拉过他的手,让他的手贴自己的脸,摸自己胸,她坐在椅子上,扭动 起身子,“ Come on。你真是一个可爱的小伙子。”   尚风林说:“时候不早了,快两点了,你到我那里坐坐?我给你做元宵吃。”   曹秀秀眨了一下眼,“我从来不和男人过夜。你今天算是例外。不过,凭一 顿元宵就买了我?”   尚风林一指她,手枪毙人似地,“谈老乡之谊,不做男女之事。”   “好哇,我今天就看看正人君子什么样!”   职业性脱衣舞女怎样挑逗撩拨尚风林,人们是可以想像出来的。但侠义正义 在胸的尚风林表现了一个钢铁汉子的风格,他的最终目标是挽救这个风尘女子, 而不是交易什么,白送的实际上也是交易的一种特殊形式。   四   曹秀秀醒来时已经十点多了。窗帘堵得严严实实,一丝光也透不进来。她一 脚踹掉身上的被,翻了一个身,面朝下,双膝蜷起,两臂支起,臀部朝后上方撅 起,突然,左腿和左臂同时向上伸直,身子侧过来,成了一个侧着放倒的“大” 字。然后,跳下床,打开床头灯,拉开窗帘,推开窗,太阳立即伸出粗糙的大手, 揉搓着她的肌肤,顿时通体舒畅。   方厅的玻璃茶上放着尚风林的字条,他上班去了,中午十一点半回来。她 先洗澡。洗完澡,光着身子,从冰箱倒了一杯牛奶,餐桌上有麦片,抓了几把放 进碗里,刚坐下,嫌椅子面凉,站起来,两腿站得直直的,吃一口麦片粥,弯一 下腰,撅一下腚。吃完麦片粥,剥一个桔子,削两个苹果。   洗完碗,收拾净桌子。她打亮起这间一屋一厅一厨的小公寓。墙又光又亮, 好像新刷过油漆不久。地毯有点旧了,有的地方毛都磨没了,但瞅着很干净,一 定洗过不长时间。方厅不大,一张带床沙发,拉开是躺人的,推进去就是坐人的。 沙发前一张长条玻璃茶。再往前,是电视和一套中档组合音响,乖乖,旁边还 有一个 Supre Nintendo 游戏机。   转了一圈,她发现了一个重要特色,所有东西都是新的,但档次都不高,这 对一个大跑腿子来说,就算比较奢侈了。对人吗,不能要求太高。   想到这儿,她嘲笑自己,为什么对他有要求?需要情人了?   她进了卫生间,扬扬胳膊,腋毛冒出了黑尖尖,密麻麻一片黑点,胳肢窝一 蹭,有点扎肉,对着镜子看看阴阜,也是一样,撸一下,麻咧咧地扎手。可是剃 毛工具全在家放着呢。她拉开水池子平台的抽屉,看见他的电动刮刀,毫不犹 豫地拿起来,先腋下,后下边儿,仔细刮了起来。刮毕,拔下刀头,刚要把毛茬 茬倒进水池子里,旋即改变了主意,插上刀头,丢进抽屉。这个大傻青,昨晚 (今晨)逗试了他一晚上,结果枉费心机。他就是不上钩。如果不是看爹妈托他 寻自己的面子,这号男人早一脚踹太平洋里去了。   她用了大约一个小时的时间打扮自己,穿戴整齐,一个风姿绰约的年轻女人 出现在镜前。这时,尚风林回来了。   “我想,你应该给你家写封信。你老爹老娘望眼欲穿等你来信,你却逍遥自 在,忘了父母。”   “好哇,信可以写,但有个条件。你陪我跳裸体舞。要不,我就不写。”   “我跟老板说了,休两周假。你不写,就别想出这个屋。”   “我就不写!”曹秀秀说着,就往门口走。   “不写你就在这儿呆着!”尚风林抢先一步,后背倚住门,挡住了他。   曹秀秀五官四肢无处不动,极尽挑逗之能事。尚风林不动声色,轻声吹起口 哨,眼睛看着别处。   曹秀秀干脆把自己脱得光光的,和着口哨,在他面前舞起来。尚风林见状, 停了口哨。曹秀秀马上倒立在他面前,两腿平劈,见他不理,合拢两腿,双脚搭 在他两腮上。如此反复数次,自己也觉得无趣了,穿上衣服。   “笔墨伺候!”她说。   “都在书架上,自己拿。”   “不拿就不写。”   尚风林一步跨进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一瓶啤酒,退回原位,仍背靠着门, 自饮起来。   “我可说了,你不给我拿纸和笔,我就不写。”   尚风林喝着啤酒,仍不理她。   曹秀秀半躺在沙发上,含着笑看他。尚风林喝着啤酒,目光穿过厨房和凉台, 看着蓝蓝的天,白白的云,飞翔的鸟儿,流动的风儿。时间一点一点地从俩人身 边淌过。较着较着劲儿,曹秀秀沉不住气了。一点钟要上班呢!   “自己动手,丰衣食足。”说着,她到书架上拿了一打信纸和一只圆珠笔, 铺在饭桌上。   厨房是个穿堂葫芦,尚风林靠门站在这头,曹秀秀坐在餐桌旁在那头,她的 整个侧面正好镶在厨房的通道框里。他见她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就写不下去了。 嘴唇咬笔咬了一阵子,就是写不出下一个字来。   “大博士,你教教我,我写什么?”   “尚大博士,你说,我写。”   “我的甜心肝,你替我写吧,昨个一晚上和今天一上午,提供的服务免费 了。”   ……   ……   不论她说什么,尚风林打定一个老猪腰子:不理。   过了好大一会儿,曹秀秀无奈蹭到尚风林这儿,小声说:“明天写行吗?”   尚风林伸出大手,“我看看。”   曹秀秀颇不好意思地递过信。他一看,信上扭扭歪歪写着“爸爸、妈妈你们 好:我也很好。”就无了下文。他看看她的脸,流露出许多照片上的神态。一个 这么秀丽文静的姑娘,下笔却如此之丑之陋,简直不可思议。   “好吧。”他说。“有两个条件:一、今天不许和别的男人交往,跳完舞就 和我在一起。二、我陪你到下班,然后再回到这里来。”   “你让我一,又让我二,谁给我钱?”   “我。”   “你给不起。看你住的这公寓,这摆设!”   “我一天给你二百块钱。”   “瘦驴拉硬屎。我看你能撑几天。”   曹秀秀真的很守约。这一晚,她跳了三场独舞,一场集体舞。跳完舞,下场 就和尚风林在一起,有人来请,全让她借口“您瞧,这位先生正和我约会呢”谢 绝了。下班后,先让尚风林开车来到她的住处,收拾了一些东西,就跟他回到他 那里。时而有传呼和电话,也一一回绝了。一连三天,都是这样。每天深夜一回 来,曹秀秀就把尚风林给她的十张二十加元钞票捻成扇形,在他面前蹈之舞之, 脱光衣服,然后再钻进卫生间洗澡。   “大博士,麻烦你给我搓搓背。”她在卫生间里叫他。   “尚大博士,给我拿条干浴巾。”她在卫生间里喊他。   尚风林不理她。她全身水淋淋地出来,地毯上留下数条水线和两溜儿湿脚印, 见他甚至不屑于瞅她一眼,她就扑到他身上。尚风林拖着她站起来。他太高大了, 她勾住他的脖子,踮起的脚尖够不着地儿,于是把两条腿盘在他腰里,伏在他前 胸上。尚风林使劲把她拽下来,放到沙发上,自己仰坐着,两腿伸直放到茶上。   曹秀秀气愤地吐了他一口小唾沫,“没味!明天我就走。你愿意给我家写信 你就写,写什么随你便。我就是跳脱衣舞,我就是出卖色相!”   尚风林脸偏向她,伸直胳膊,食指差点捅到她脸上,“你说的?好,你这个 人不可救药。明天我就把你的情况如实告诉你父亲。你不在乎,你当然不在乎了。 看你爹你娘,你家亲戚在乎不在乎!”   实际上,曹秀秀怕的就是这个。要不,早让这个傻爷们龟小子二愣子滚得远 远的了。不用别的,和大剧院保安人员打个招呼,一拳就叫他找不着北。不过吗, 常年累月职业性的和男人交往,也够单调的了,他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招一式还 有点新鲜感,加之,钱并不少挣多少。   这天上午,曹秀秀醒得很早,刚九点。醒了,却懒懒躺在床上不愿起来,体 内有一股能量一点一点积聚起来,渐渐转换成被触碰被箍紧被压迫被蹂躏的浓厚 渴望。她自然想到了方厅沙发床上的那个男人。她光着身子下床。这一年多来她 一直是光身子睡觉的。灯光下看见自己的裸体,她突然有了羞感,赶紧用线毯把 自己包裹起来,轻轻推开门,蹑手蹑脚走到方厅。尚风林还在睡着。这几天来, 他的作息时间完全乱了套。她解开线毯,掀开他的被,钻了进去,紧靠着他,呼 吸急促而身子一动不动地躺着。   浅睡中的尚风林觉着身边有人,一下子惊醒了,看见了曹秀秀。“干什么?”   曹秀秀不自觉脸热了一下,“我要你。”   尚风林阻住她摸索的手,“我尊重你,也希望你尊重我。”   “我知道怎么样尊重男人。”她说着,身子就朝他上边压过来。   “ Stop it! Stop it!”停住!停住!尚风林说着,把她推下去,没等 坐起来,她又扑上来。   曹秀秀在实践过程中见过许多古怪的心理变态或心理不正常的男人。也许, 尚大博士也是。要不然的话,哪有干掏钱不动手的这号傻瓜。我今天就破破你这 头号的大傻瓜!此时,她那女人的自然渴望早已为妓女的职业性技能所代替。   尚风林有点驾不住女人那不屈不挠的斗志了,他猛地从床上站起来,把全身 力气集中在腰眼上,使劲一甩。曹秀秀毫没防备这一手,光剥出溜像块肉墩子, 跌落在地上。她就那样伸开四肢,平躺在地毯上,躺了一会儿,见尚风林不理她, 无奈,下身不动,抬起上身。突然,一阵眩目的疼痛从腰下部飞溅出来,她“啊 --”地叫了一声,泪流满面。   尚风林见她呲牙咧嘴,真疼真流泪,马上慌了手脚,跳到地上去扶她起来, 刚一动她,她叫的声更大了。   “怎么了?”他这纯粹是明知故问。   “你虐待妇女,攻击妇女,伤害妇女。”这真可谓,越将自己置于被虐待被 攻击被伤害地位的人越敏感于他人虐待她攻击她伤害她。   “少说废话。你穿上衣服,我去叫救护车。”   “先别急着叫救护车。你帮我穿衣服。”   尚风林从卧房里拿来她的衣服,她首先捡出那条像马嚼子似的窄布条裤衩, 扔给男人。他接过来,扔到一边,“你去医院,不是去表演!”   “我没有别的裤衩。”   尚风林找出一条自己的内短裤,扔给她。   曹秀秀撅起嘴,“我不敢动,你给我穿。”   “你自己穿。”   “你不给我穿,我就这样躺着。唉哟,疼啊,疼啊--”她呻吟不止。   “臭无赖!”尚风林骂了一句,只好蹲下身给她穿。她把胳膊圈住他的脖子, 一点也不配合。男人手忙脚乱,不知费多少劲,出了一身汗,才把短裤给她套上。   穿连裤袜子时,就更费劲了。穿这东西,首先要与身子比正了,然后从裤腰 到袜尖抓成一把,对准了,从脚尖到裤腰一节一节往上套。男人哪懂这些!再加 上曹秀秀不配合,任你“缕(驴)脸淌汗”,也休想穿上去。尚风林最后实在忍 耐不下去了,一把扔到地上,高大的身躯就像一座山,指着她,她就像一截小树 的木段儿,“你不穿,就在这儿呆着。”说罢,一转身进了卧房,轰然往床上一 倒,手枕头下,望着棚顶。棚顶有一个被明亮的灯光照出来的暗影。   曹秀秀穿戴整齐,艰难地走进卧房,站在床边,眼里噙着泪花,“我不是装 的。真疼。”   送到医院急诊室,尚风林回答医生,她意外室内跌跤。医生检查,外表看不 出丝毫毛病,但一触就疼,一动就痛。然后就是照像、验血等一系列常规检查。 一切正常,骨骼像片上也看不出骨折、骨裂的迹象。最后医生确诊,肌肉拉伤。 起码要住一星期医院,腰部用铝合金架固定。   住了两天院,曹秀秀坚决要回家。医生同意后,尚风林想把他接回自己的住 处,曹秀秀坚决要回到她的住处。尚风林深感自己责任重大,只好充任义务护理 员。又带她跑了一趟多伦多,找老中医开了几剂跌打损伤的药,口服,外敷。整 日里,女人或者躺在床上,喝五吆六,吃这喝那,要东要西,按摩肩背臂腿头皮 面颊,或者室内走动,楼外散步,他搀扶着她,她靠着他的身体,把他支使得滴 溜溜转。尚风林为了让她早日康复,想方设法,使出浑身解数给她做好吃的好喝 的,她说坐着嚼东西,抻得腰疼,他只好任她把后背靠着自己肩膀,一口一口地 喂她。又过了两天,肿消下去不少。曹秀秀让他晚间躺在身边,理由是,用人的 时候方便。   尚风林不同意。她说:“是不是警察出面了,你才肯?”   他迅即把电话递给她。她除去一脸的笑意和调皮,垂下头。   中午时分,皮斯卡娅大剧场经理、丽莎和另一个叫加利撒的舞女带着一只巨 大的水果篮和一束红玫瑰来看望她。他们见了尚风林,对曹秀秀说:“你有了固 定男伴。”   她点头,“我的男朋友。”   丽莎认出了他,“蒂儿哥哥的朋友。了不起。你真的不在乎蒂儿在别的男人 面前裸身露体?”   尚风林立即挺直胸腰,慷慨激昂,“我是研究生物进化的。在生物界中,进 化得最完善最完美的是人的身体,而女性的身体比男性的身体进化得还要好。所 以,我认为,把女人的身体裹在布里,实在有违大自然的意志。”   丽莎和加利撒听罢,立即双膝微弯,两臂下伸,膝盖张开,下体向前突出, 全身随着两个胳膊的快速相对运动,抖动着,“崩恰恰,崩-崩-崩,把地球改 造成一个巨大的脱衣舞台。”淫荡得很。   经理临行,对曹秀秀说,好好养伤,有事告诉剧场,“找你的电话,我都推 了。说你病了。”   这帮人走了,曹秀秀解开金属腰架,自己下地来,卧房里外走走,甚至还能 轻轻蹦两下,前后左右晃晃腰。显然,前几日寸步不离他,实在是三分病七分装。 下午到医院检查,结论是基本康复,但不能做剧烈运动。从医院出来,她说想到 大自然中走一走。   哈密尔顿有好几个国家公园,几乎全都是自然风光。尚风林带她来到当得斯 峡谷。高大粗壮挺拔的松树、柏树、枫树展示着飒爽的雄姿,一条条小溪涌动着 清清的泉水,树上有鸟,驻步聆听,有无数的悦耳鸟音,泉水中有小鱼,黑的, 白的,有黄纹的,有红点的,聚来聚去,聚而复散,散而复聚。然而,与它们为 伴的,是那些杂乱的藤条,瘦弱丑陋的低品质小树和荒草,横在溪上、枕在水中、 倒卧林间的枯树,它们正在腐烂。这情景,使曹秀秀不由想起了中学语文课上学 的两句古诗: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尚风林超前她半步,像一道屏 障,遮住了那方的天,他,宽肩窄腰,臀鼓腿健,心不由一动。   “你慢点走吗。和我拉平。”待他的肩与她的肩拉齐了,她说,“大博士, 你多大了?哦,三十。三十岁的独身男人。可以问问原因吗?”   “我最讨厌女人问这个无聊透顶的问题。自己被一大堆问题压得喘不过气来, 还有闲心管别人的'原因‘!”   “你这种人不识好歹。人家关心你吗?”   “滑天下之大稽。连生身父母都不当回事的人,居然会关心别的人!”   “你慢点走吗,比赛怎地!”她说,“我不给家写信是有原因的。我爸妈死 脑筋,什么事都要我听他们的,我偏不。我想干什么是我自己的事。还有,这两 年,我经常变换工作,换住址,我都不知道让他们往哪儿给我邮信。”   “还有一条,跳脱衣舞,没有脸给爹妈写信。这算你还有点自尊!”   曹秀秀低下头,看着路上的砂石,步子慢了下来,没几秒钟,就被男人拉下 一截。她忍住腰下部的麻胀,紧赶几步,追上他。“男人总是自相矛盾。大剧院 里挤的都是男人。他们喜欢看,又瞧不起满足他们欲望的人。其实,对我们来说, 心里想得很单纯,就像当总理,竞选议员,当电影明星一样,凭自己的能力挣 钱。”   尚风林猛地站住,高昂着头,目光居高临下审视着女人,“我想,你不光是 脱衣服跳跳舞吧!”   “那又怎么样?我从来没为了钱干那种事。我是人,女人,二十五岁的女人, 我有生理需要。如果我有了男朋友,我就不会那样做了。加拿大男人对女人贞洁 的观点是,在我之前的事,是另一码事。就数中国男人小气,非查个祖宗三辈不 可。”   尚风林眉毛紧拧。自己前前后后与四个白人姑娘好过,最长的一位差不多同 居了两年。但那是人类的正常关系,不是什么和什么的交换!   他瞪着曹秀秀,“不卖了,是吧!”   曹秀秀撅起嘴唇,眼里含笑,盯了他。   五   轮到曹秀秀上场了。喇叭里爆炸着对她的描绘和溢美之词。笔者担心污染了 您的眼睛和灵魂,恕不译出。   曹秀秀怀里抱着一床白被,发出白青色的莹光。今天她是伤愈后第一天上班 第一次表演,回头客们对她期待已久。为报答他们的期待,她要拿出一手好戏来, 模拟床上的特殊表演:女猫床头叫春。   舞场里人渐渐多了。下午一点开始表演,全是那些新手或没名气的一般舞女。 像她这样的“大牌”,要等观“众”了才上场。舞厅右边的柜台上方挂着一只大 大的石英钟,血红色的时针正指着四点。   她手里端着一只酒杯,无色透明的干白葡萄酒泛着雪青色光芒,她呷了一口。 绝大多数舞女都吸烟,以此表示自己是“坏”女孩,或者曾经“坏”至今也没变 “好”。她不吸烟,连装装样子都不愿,女人是不应该抽烟的。她饮一点点酒, 上场前呷一口,然后舞蹈不裸露肉体的第一幕后,裸露上身的第二幕前呷一口, 全裸的第三幕前再呷一口,微量的酒精,增强了肉体爆发的能量,也使嘴里的味 道变得芬芳,香气袭人。   她拽拽短胸衣,提提短裙,脚踏上了通向舞台的第一个木台阶,就停在了那 里。她心跳得厉害,局促不安,分明感觉到台下有一双眼睛正盯着她。从那双眼 睛里放射出来的目光,分明是两条绳索,严严实实地捆住了她的腿,捆住了她的 身,捆住了她的心。她失去了自信,音乐变成了嘈杂的吵闹,分辩不出一点节奏, 脑子里犹如一片大沙漠,风卷起尘沙,天地间混混沌沌。   喇叭里对她的溢美之词再次提高八度,震耳欲聋,意在提醒她上场。她充耳 不闻,眼泪突然淌下来,抱着被跑回女间。   女间很特别,有里外两间。里间是厕所,即是排脏泄废之处,也是藏污纳秽 之处,某类女人那特别的体味儿充斥着每个角落和缝隙,墙上挂了一排避孕套、 环、栓、海绵和填塞避孕药自动售物机,一加元硬币买一只。那日,尚风林“误 入”白虎堂没看见她,她正在里间。外间是换衣间,壁上嵌了七面大镜子,七个 梳妆台,七张转椅,一长排衣柜,另面墙上同样挂了一排避孕套、环、栓、海绵 和填塞避孕药自动售物机,一加元硬币买一只。地中央两条长条木椅。舞女们有 的坐,有的立,有的穿衣,有的裸。经理勿勿走进来,目不斜视,直逼曹秀秀。 “怎么了?”   她抽噎着,“我,我腰疼。”   经理马上指着另一个舞女,“你上。”   尚风林冷静地观察着这一场面,分析着,判断着。他感到宽慰,曹秀秀经过 自己的一番教育,思想观念开始发生重大转变。他握紧拳头往下一砸,“这就叫 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二人回到曹秀秀的住处。男人不露声色。女人忧心忡忡。一时无话。过了好 一会儿,女人颜色稍霁,写了一张单子,让男人按单购物。尚风林买了东西回来, 女人已换了一身厨房服,厨房平台上堆了好几盘切好的菜肉等物。这些日子来, 曹秀秀可是第一次亲自下厨房。尚风林想帮忙,她止住了他,“你歇着吧。这几 天吃得人胃口全无。”   这是一栋档次很高的公寓大楼。地下室有健身房。一楼有一间很大的厅,会 客,聚会,举办舞会等等。楼外有两个露天游泳池。曹秀秀租了一套一睡房一方 厅一卫生间一厨房的住房,方厅很大,一台五十二英寸的 JVC 大屏幕电视机, 两边列着一套高级 JVC 音响。所有家具都是喷了乳白色亮漆的。也许,总在污 泥浊水里,回家来个“不染”,平衡一下心理吧。尚风林想,她还有救。淡粉红 色地毯,淡粉红色墙壁,粉红色卧具,乳白色沙发,晚上一开灯,淡粉红色的灯 光把一切都抹得朦朦胧胧,柔柔和和。   开饭了,餐桌上放着香气四溢的菜肴,白葡萄酒,红葡萄酒,香槟,白兰地, 威士忌,啤酒,冰水,冰块,亮晶晶一大堆。“喜欢哪一种?”她问。   “先来一杯香槟。”   慢慢饮了一会儿,曹秀秀站起身,从卧房拿出一大打子钞票,递过去,“你 的钱,给你。”   尚风林手一摆,“你拿去花吧。你挣钱不容易。”   上眼皮遮住了大大的眼球,她的脸像一朵盛开的粉红色玫瑰,“人家一开始 就没打算和你算钱。你偏要给人家吗。”   尚风林看着她柔和绒乎乎的脸,心想,这样的姑娘干那种行当,实在是人类 资源的最大浪费。他接过钱,随便往桌角一丢。“你不想要,我就收着。”   正说着,曹秀秀手包里传出一阵电话铃声。她顿失颜色,看着尚风林。   电话铃不屈不挠地滴哩哩、滴哩哩悦耳地浅唱低吟,尚风林不知怎么回事, 指着手包说:“电话。”   曹秀秀起身绕过沙发,进了方厅,从沙发上拿起手包,取出蜂窝电话(手 机)。皮斯卡娅大剧场来电话,有人请她。“我做不了这个了。我腰疼的厉害。” 说完这话,她没有再说别的,只是听着,一分钟后,关了电话,一个人愣愣站在 方厅里。   尚风林过去,见她眼含了泪。“怎么了?”   “有个家伙要我去。”   “你怎么想!”   她弯腰从沙发上的面巾纸盒里拽出两张,轻轻按按眼睛。“头儿说,我不能 不去。那家伙以前是警察局长。点名要我。”   “这次去,告诉他,兰盆洗手,重新做人了。”脱衣舞厅兼营皮肉生意,红 黑两道势力交汇之处,开罪哪一方都吃不了兜着走。老尚懂。这不是闹意气的事。   曹秀秀看着窗外的黑暗,“你送我去?”   尚风林使劲点下头,“妈个X的,警察局长!”   曹秀秀进了卫生间洗漱打扮,出来时一副清纯的学生模样。尚风林开着她那 辆大红特型 Ford Escort,译成中文,有两个意思,一个是福特·警卫队;另一 个意思是“式样时髦的陪侍(女人)”。这辆特型车,六缸、四轮驱动,起速快, 加速快,最高时速可达每小时二百公里,经撞,若论逃捕,堪称一流。曹秀秀指 点着,车延着二号公路往西开,来到哈市卫星城安卡斯特市,进入上流社会住宅 区,停在一幢豪华住宅的高墙铁门外。曹秀秀掏出蜂窝手机,电话打进去,大铁 门在门灯照耀下无声息地开了。“你在这儿等我。现在七点,我八点半不出来, 你挂九一一。”她把手机留给他。   铁门在曹秀秀身后无声息地关上了。院内灯火通明。除偶而残喘的秋虫几声 鸣叫,四周一片寂静。相距大约五十米远的左邻右舍和对面街坊,家家房里房外 一片辉煌。尚风林放倒坐椅,半坐半躺,瞪大了眼睛,对资本主义高度的两极分 化、上层社会的生活产生了强烈的不满,和嫉妒。   八点十五,曹秀秀轻轻敲了一下窗玻璃。车以限制时速朝前滑行。   “干什么了?”   曹秀秀没言语,伸出手搭在他右手上。他把她甩下去。又走了一会儿,他问: “多少钱?”   “我是干净的。防护措施很严格。一点也粘不到我身体上。我,干净。”隔 了一会儿,“对他,皮斯卡娅从来都是免费的。费用皮斯卡娅支付。二百。”   “他现在还是警察局长吗?”   “早退休了。差不多有六十多岁。据丽莎说,他好像是什么公司的常务董事。 你知道,从来不问客人的名字和身份的。”   “他,还有别的什么特殊人物吗?”   “还有几个。一个星期前开枪自杀的弱势人群保护基金会主席就是一个。葵 丝前几天下班上了街,便衣警察装成顾客,她上去搭讪,抓了起来。在警察局, 她看见电视里那个人,就是那个当主席的,正举行记者招待会,说:’他昨天召 过我。'记者知道了,报上发了,他就自杀了。”   尚风林:“这资本主义国家,当公众人物远不如小老百姓、私营老板自由。”   “我不想在皮斯卡娅干了。你明天陪我去找工作好吗?”   尚风林要过手机,左手把方向盘,右手握着电话,大拇指按电话号码。“老 吴,我是尚风林。你把你老婆原来打工的杂货店电话号码告诉我。”   然后,按下电话,又拨号。说了两句,关了电话,“那里有人了。”   曹秀秀:“我想,在哈密尔顿找个工作不难。餐馆,旅店,杂货店,超级市 场,也不用什么特殊知识。”   尚风林一指她,“你得有思想准备,准备吃苦、受气,打工不仅累,工资而 且低,还要受气。一个小时,给你七八块钱就算不错了。你在皮斯卡娅一天能挣 多少钱?全算上。”   曹秀秀迟疑了一下,脸罩上薄薄一层溪水般的朦胧,“一般情况下,二百多 元,其中六十元是上税的。多的时候,有时候五六百、七八百。也有一千多的时 候。有两次,一起两位客人,给了八百。特、特殊服、服务。”   尚风林一阵恶心,冷气从脚心一直吹到脑瓜顶,浑身起了厚厚一层鸡皮疙瘩。 早晨,他无意中打开了梳妆台旁边的首饰柜,整条整条的珍珠项链,黄金项链, 钻石项链,一层黄的、白的戒指。他年届三十,童心未泯,晚上闲来没事,专爱 看二十一频道的儿童节目“ Goosebumps ”。这个节目专演鬼戏,吓得小孩晚 上不敢开灯睡觉。里面有数不清的各种各样的鬼。它们丑陋,邪恶,愚蠢,身子 轻轻一晃,变成了曹秀秀坐在身旁。   就寝前分手,曹秀秀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腮上凝着笑容。他挥挥手,怀着轰 苍蝇的心理,“晚安。睡个好觉。”   这些天来,他一直睡沙发。她的沙发比一般的沙发要宽出许多。今天,他躺 在这里,浑身不自在,浑身不得劲,总觉得身子底下流淌着肮脏的粘液,嗅着嗅 着,竟然闻到一阵比一阵浓烈的生菜汁味。他的胃翻江倒海,喉咙口发紧,呕意 一浪高过一浪。终于,他刚跑进卫生间头伏进水池里,哇--,晚饭吃了多少, 喝了多少,原数倒了出来。   曹秀秀披着粉红色的半透明睡衣出现在他的背后,捏他的后颈,隔着T恤衫 揉他的胃部。“吃不对劲儿了吧。”   他一耸,甩开她的手。哗哗放水,稀释、排掉水池子里那些废物,漱口,洗 嘴,拽出一张面巾纸擦净,狠狠扔进废纸篓里。   “屋里睡吧。方厅凉。”她本能离开他的身体一个距离。   尚风林粗鲁地,“我回去。”一伸手,把她拨拉到一边,在门口穿上鞋,出 了房门。房门有防震特殊装置,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她咬咬牙。咬了会儿牙,叹口气,给加拿大信用社打电话,问自己一共有多 少存款和储蓄。她把数字一项一项写下来,放下电话,找出计算器,一项一项加 起来,总数不足十九万元。两年工价!想了一会儿,下了决心。   第二天,曹秀秀辞了皮斯卡娅工作,在闹市区国王大道上的一家中餐馆-- 稻香村--找到了女侍的活儿。她自然换了一身装束,一副淡妆。外国人,即使 是中国人,也认不出她就是脱衣舞厅的舞星,当然了,他们根本就没有那个想像 力,戴安娜·李会去饭店端盘子。他们只有遗撼,她不知到哪个城市去了。   这个工作,是尚风林引见给中餐馆老板的。他们曾在某次聚会上见过一面。 同时,在他的“指导”下,曹秀秀事隔两年余之后,终于给父母写了第一封信。 信中,少不了说些尚大博士的好话。这些好话,自然可以为看信的人理解为“爱 慕之情”。   一日,曹家风老先生心血来潮,找尚仲宇透露了女儿的好感。尚仲宇回家召 集家庭会议,一致通过一项决议:儿子(弟弟、哥哥)应该娶一个处女!   六   这日晚上,医学院大厅里聚了一群狐朋狗友。几位曾在医院看见过尚风林和 曹秀秀一路行,纷纷问那个漂亮妞是谁?怎么一瘸一拐的?   尚风林心直口快,妓女一词几度脱口而出,最终都咽了回去。“我的一个亲 戚。”   “什么亲戚?”   “表妹。”   “八成亲上加亲了。”   他大声宣布,“四项基本原则:不漂亮的不要,不活泼的不要,不工作的不 要,不是白妞的不要。其中,不是白妞的不要,是最重要的一条。”   “唉,先用着,等四项基本原则来了再说。”   尚风林大巴掌挥过去,“说话层次高点,绕开那脐下三寸。”   那人挺着身板,直咧嘴。   “那谁谁谁单身呢,医学院研究毒理的,就不知你表妹能不能相中。”   “你呀,别坑人了。”他说。“嗯……。”   深夜回到家,曹秀秀正歪在沙发上,两个鼻孔喷出两道粗气,睡着了。餐桌 上放着两只食盒,仍散发着肉香。一瓶台湾产的高梁酒,两只小酒杯。别说,肚 子真有点空了。他坐下来,打开食盒,先抓一块干煎糖醋牛肉,放进嘴里,再抓 一块五香蒸排骨,牙齿撕下肉来。然后,咬下酒瓶塞,倒上一杯,一仰脖,滋儿 --,再抓一块牛肉一块排骨。   曹秀秀睡得很死。脑门发潮。三杯酒下肚,尚风林豪迈起来。要说改造妓女, 实属当今世界老大难问题之一。综合之,无非三种方式。一是抓。中国、加拿大、 美国、越南、俄罗斯、印度、日本,社会制度不同,意识形态不同,而对待妓女 则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徒弟,扫黄、严打、突击行动、扫除,无非警车叫,亮手拷 子,先断了淫源再说。二是罚。罚妓没商量。在中国,逮住就是五千块,不交钱 看守所你就蹲着。在加拿大,也是一样,哈密尔顿没有卖淫妇女收容所,只好租 旅馆,一人一个房间,每天至少五十块,三顿饭伺候,水果、饮料供着,先圈两 个星期,别以为这是糟蹋纳税人的钱,店钱、饭钱、水果饮料钱你不赔上,圈你 个人老珠黄。据说,美国有的州更绝,妓女按每天收入一百二十元纳税,挣多了 算你赚着了,纳了税,该干啥干啥去,无钱纳税,按月计息,每月利息高达百分 之九,比放高利贷的黄世仁还黄世仁。三是良,即良民改造的干活,办学习班, 从人生观、价值观大道理,道德、公议、形象中道理,性病、爱滋病、心理变态 男子专攻杀妓女等等小道理,狂轰滥炸一顿,然后,不管轰没轰准,炸没炸着, 放人了事。从前是妓女,学习班毕业后还是妓女。你看咱老尚,就凭着侠肝义胆、 凛凛正气、寥寥数语,有分教:尚大博士略施乾坤手,舞场夺花魁,原非为看肉, 李娜成曹秀;应召女郎换上工作服,餐馆端盘子,依旧是服务,卖淫变卖力。   想到这儿,尚风林大巴掌桌上一拍,价天般响,瓶倒杯翻。这叫潇洒!   曹秀秀一激凌,醒了,动动身子,鼻音不清,“几点了?才回来。”   稻香村里的秀秀不再像从前那样浓装艳抹,衣着少薄露透了。她现在很朴素, 无非是T恤在上,牛仔在下,披肩的满头秀盘成了脑瓜顶上的髻。   “哈,你偷配我的房门钥匙,犯法的事,起来,罚。”   曹秀秀摇摇晃晃,强打精神,坐在桌边,“快十二点了,才回来。”   “酒自己倒,先喝三杯。”   曹秀秀不推不拒,干了满满三杯,杯口一扣,滴酒皆无。“你回来晚了,让 我好等,罚三杯。”伸过酒瓶子,倒了杯口一个拱形,“干了。”   三杯如是。曹秀秀不待尚风林逼她,又主动喝了三杯。论量,尚风林没经过 “酒精考验”,比不上曹秀秀,只觉天旋地转,眼神倾斜,凭着最后一点意识, 摇摇晃晃站起来,挪回屋里,轰然一倒。曹秀秀凑过去,解开他的衣扣,冷丁停 住手,又一一扣上,熄了灯,悄悄退出来。   餐桌收拾妥当,再进尚风林卧室寻出两条毯子,一铺一盖,合眼睡着了。第 二天上午醒来时已快九点了,尚风林还死狗一样没有醒来的迹象,端起脏衣筐, 下楼放进投币式洗衣机洗了,上楼冲澡,做早餐,吃完,仍是朴朴素素一身淡妆, 餐巾纸上写了“我上班了 晚上再喝 衣服正洗着 别忘了拿出来 秀秀”,又 在秀秀前加了一个曹字,开车奔稻香村去了。   曹秀秀前脚出门,尚风林后脚醒了。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来,抓抓头 发,进了卫生间,猛泄一通,头伸到洗脸池水龙头底下,猛灌一顿生凉水,使劲 打个响嗝,见了餐桌上的饭菜和字条,右手向下一挥,这才想起曹秀秀昨晚在这 儿,看看自己上衣襟、裤腰带和前门拉锁,坐下,吃饭,淋浴,换衣,下楼取出 洗净的湿衣服,扔进烘干机,出了楼。一片晶莹世界,太阳热烈烈高高挂着。猛 然想起今天是星期日。寻思了一会儿,无事可做,无处可去,大步走到大学,进 了实验室,坐在自己那块小天地里,心里一点也不踏实。这对他来说,已经是很 严重的问题了。枯坐一会儿,起身去了社会科学图书馆三楼的报刊阅览室。那里 有《人民日报》和《中央日报》。祖国形势大好一片;台湾乱糟糟一团。   桌面被人轻轻敲了一下。玛丽莲·丹妮丝露出灰色大理石般光润的牙齿,气 流轻轻扯动音带,“嗨--”   尚风林伸手指指对面的空椅子,“没课?”   丹妮丝小姐是政治系一年级大学生。两个月前相识于学校咖啡厅,处过一个 星期光景。   “今天星期日。天气不错,阳光,温暖。”报刊阅览室三面墙,一面开放对 着图书架,没有一扇窗。   “最近怎么样?”   玛丽莲两手抱在胸前,怀里有两本杂志,仍站在他面前,“不赖。有一个活 动有没有兴趣参加?不白干,一个小时十五元。哈密尔顿市公务员工会(协会) 为抗议市政委员会削减行政经费、裁人,联合哈密尔顿市医生工会、公立小学教 师工会,明天上午十点,举行集会,游行。组织委员会和麦可·马斯特大学学生 会联系,让大学生们支援,学生会发出广告,愿意去的,请到工程楼大厅登记。 明天十点到美茵大街和杰姆斯街、维多利亚街之间集合,中午有午餐,下午三点 结束。一个小时十五元工钱,支票。”   有这等事!尚风林一下子来了劲头,“为什么不(参加)呢?你登记了吗?”   “我陪你去,可以吧?”   “当然可以了。”   这么说,上个月,魁北克政人团副主席来哈市访问,反对魁北克分离协会举 行了一次声势浩大的游行集会。电视里,集会人群个个激奋,烧来访政客的模拟 像,对着电视台记者录音话筒发表慷慨激昂的讲话。原来都是花钱雇来的!   “这是政治!政治离不开组织。共产主义运动史上,列宁、毛泽东,都是天 才的组织家。”   “毛泽东不是组织家,是政治家、军事家、革命家!”   玛丽莲笑笑,“革命的政治的、军事的组织家。他有一篇著名文章,叫组织 起来。”   这事怎么没人告诉我老尚!他觉着一阵难堪。玛丽莲上边穿了一件长到膝盖 的国际象棋盘衬衫,旧得看不出颜色来,净是洞洞,左背处竖着撕了一个口子, 走路时,口子像蛤蟆嘴一张一合的,能看见里面的后背,那里本是女人扎武装带 的地方,却什么也没有。一条破牛仔裤,前边两个膝盖处两个大洞,天气有点凉, 玛丽莲把杂志夹到左胳肢窝下,左手插进裤兜,露出裤子臀部下缘一道横着的大 洞,能看见里面的大腿根儿。大雪天,赤脚穿着凉鞋。雅皮女孩!烟女儿,啤女 儿,麻女儿(吸大麻叶女孩,大麻,毒品,一般不会上瘾很深),共女儿 (communal 公有的、公共的,指男女群交),丐女儿(在公共场所讨钱),谎 女儿!这天底下,怎么有这么多女人不知道珍惜自己!正正常常、正正经经地活 着!   登记很简单。先是证明自己身份,学生卡或是工作卡、驾照,登记人看一眼 即可;然后填表,姓名、地址,寄支票时用。不需要填电话号码,不必签字。填 表毕,登记人发给他一个胸签,上面写着:No budget, No working(没有经 费,就不工作)。显然,他游行时的身份是政府公务员。   尚风林突出奇想,“我可以为我的朋友登记吗?”   “当然可以了。”   于是,他把郭化民、杨天会、黄瑶等一股脑写上去,又领了三个胸签。这帮 大傻逼,人不去你也发钱!   “明天我应该做点什么吧?”   登记人:“你可以做你任何想做的事情,抗议政府吗。”   “烧车呢?放火!”   乱糟糟的人群一下子静下来。登记人认真看着他,“在加拿大,任何人都有 权利做法律不禁止的任何事情。”   尚风林暗骂了一句,放你丫的屁,哪个法律不禁止人在大街上烧车、放火! 不再理他们,拨拉开人群,朝社会科学图书馆方向走。   玛丽莲追上来,“大大的英雄。中午一起吃饭好吗?”   曹秀秀晚间下班,推开门,听见一阵热烈的男女两重笑。尚风林笑着看见了 她,“玛丽莲·丹妮丝。政治系大学生。”   餐桌上敞着一只土棕色的中号披萨饼盒子,两块僵硬冰冷的剩货卑贱地躺在 里面。她笑了一下,将手里的塑料袋儿放在桌上,取出两个食盒,干熘樱桃肉段, 海鲜什锦,又从壁橱里掏出早晨放进去的高梁酒,三只玻璃杯子,“中国酒,来 点?”   玛丽莲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点点头,“尝尝。”   尚风林指指她,“我妹妹。在稻香村餐馆当女侍。”   玛丽莲坐着伸过手来。曹秀秀心里一阵不舒服,装作没看见,转身进厨房拿 了三双筷子,三只碟子,分放在各人面前。   很快,半瓶高梁酒喝光了,尚风林从柜子里拽出半打啤酒,玛丽莲抓过一听, 咕咚咕咚一气干个底朝天。尚、曹边吃边喝酒,玛丽莲只是一个门儿地喝。中国 白酒哪架得住这个喝法,早就让这外国小娘们蓝眼珠流彩,浪笑不止,胡言乱语 起来。尚风林操着英语,不管不顾,傻笑着,荤的素的也一起上来了。   曹秀秀只是静静地坐着,文雅地陪着笑笑。星期日晚上的餐馆生意都比较淡, 一过八点,就没了客人。收拾完餐厅,回到尚风林这儿,还不到九点。看样子, 这一男一女至少是整个晚上都呆在这屋里,高谈阔论,笑得无拘无束,关系肯定 非同一般。时间一点一点往深夜里迈,她渐渐坐不住了。等会两人进了卧房,自 己怎么呆下去啊。走,自动自觉给玛倒地方,又不那么情愿。正胡思乱想着,尚 风林笑毕,说:   “快十二点了。你该回去了。明天还有事呢。”   玛丽莲有点滞滞扭扭,粉红了脸颈,不动地方。“我大大的醉了。”   “我送你回去。”   玛丽莲最后还是自己回去了。曹秀秀不由一阵感激,“怎没留这儿?我一会 儿就走。”   尚风林酒也不轻了,手一摆,“ Garbage(垃圾)。你以为我是公狗呢,母 狗一撅尾巴就往上上!”   曹秀秀心猛一沉。   七   美茵大街从 Dundurn St。(当敦街)到 Wentworth St。(文特沃森街)全 被警察封锁了。每个路口都设置了红白横纹相间的木质路障,两辆不熄火的警车, 三名头戴玻璃钢盔、防护眼镜的警察全副武装,不让任何机动车和自行车通过, 路两旁所有店铺全部关门。九点半开始,人群渐渐聚拢来,满街都是人,一个个 神情祥和,呼朋引类,谈笑风生。一队警察,十一人,缓缓走在人行道上,领头 的手持步话机,说着什么,人们离着十来步就能听见电讯信号的杂音。记者们忙 碌地采访着。尚风林一个人大步流星从西边赶来。他有点不大开心,打电话给杨 天会,杨天会没兴趣;杨晓珊要上课;黄瑶身子懒;埋怨他尚风林自做主张。丫 的,白得七十五块钱怎么就不说了!曹秀秀星期一休班,他想拉着她,谁知一大 早皮斯卡娅大剧场经理传呼,请她去结帐、聚餐。   迎面,一个记者逮住他,“先生,您贵姓?”   “ Windwood。” Wind 风,wood 树林。他给自己现取了个英文名字。   “这真是一个好名字。温德伍德先生,您为什么来参加这次集会?”   尚风林早晨起来买了一份报纸,大致浏览了一下今日集会的主题,对着麦克 风,大声地,“抗议夏里斯政府削减明年的各项财政开支计划。”   “安(大略)省历年财政开支过大,大量税收浪费掉了,年年赤字,导致众 多纳税人的不满,如果不削减各项开支,势必加重税收。目前,纳税人的税负已 经超重,加税也会严重减少企业的利润,影响出口竞争力。温德伍德先生,您认 为不应该削减政府财政开支。那么,这个问题应该怎么处理?”   这不是逼鸭子上架吗!怎么处理--?从来自有主张的尚风林顿时张口结舌。   记者将麦克风移回自己的嘴前,“这确实是一个困难的问题。每个人都是站 在自己的利益上说话的,站在自己的利益上说话就是正确的……”   尚风林一把抓过记者的麦克风,“全省公民选了夏里斯先生担任省长,全市 公民选了帕杰女士担任市长。公民们中的多数为什么选了他们?就是给他们机会 和权力解决这个难题,他们解决不了,证明他们不合格。他们就应该下台。”他 振臂高呼:“打倒夏里斯!打倒帕杰!”   电视屏幕上正值现场直播这个场面:记者愣住了,周围的人也一下子愣住了。 电视观众们也愣住了。打倒?   一阵扩音器电讯号鸣,人们立即就地排队,一行七八个人,彼此间尽可能拉 开一些距离,这样可以使队伍长一些,宽一些,再经记者广角镜头一特写,稀稀 拉拉的人群就变得声势浩大了。游行队伍举起了大横幅,举起了牌子,有的人戴 上了抗议遮阳帽,他们嚼着口香糖,脸上浮着笑模样,东张西望,有的掏出水瓶 子喝水,秩序井然,慢里斯条,没有严肃,没有口号,没有宣言,没有激动,没 有火爆,更没有同仇敌忾。这哪叫抗议,遛弯来了。更令尚风林不满意的是,许 多人行道上的行人吝啬得连朝游行队伍看一眼都不肯。他踮起脚,前后看了看, 人并不很多,原计划五万人,恐怕连一万都没有。找不到一张东方面孔的,他不 由埋怨起广告来,如果写上参加游行一小时付十五加元,光中国人就能上来两千 子。中国人一上来,一吵吵,马上就把火热劲扇起来。   扩音器又响了,休息。马上,就有无数辆车子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凉饮料, 热咖啡,各类小糕点,巧克力,糖果,送上来,任意拿取。集会变成了聚会,满 街筒子笑语喧哗。尚风林看看路口的警察,一个个面无表情,木桩一样呆立着。 一时好奇,倒了两杯热咖啡,加了足够的奶粉和白糖,端着走过去。   “嘿,哥们,累了吧。来杯咖啡。”递过去。   “不。谢了。”警察木愣个脸,藏在帽盔底下。   警察全副武装,警棍、步话机、手枪、手榴弹、子弹腰带。不知是真的还是 假的,尚风林想弄清楚,脑袋凑过去。   警察顿时紧张起来,左手攥住警棍,右手“啪”拍在枪套上。尚风林吓了一 跳,觉着这不是闹着玩的,说了句“你们不喝我喝了”,回到美茵大街上。   “嗨,我是爱莉卡·杰尼斯。尚先生,认识你真高兴。”   白女人高高大大,棕里透黑一头波浪式浓发,满脸泛光,肩宽胸阔,中年年 龄,齐腰短棕皮夹克,牛仔裤。旁边站着玛丽莲。   “风林·尚,风吹树林。认识你我也很高兴。”   “风吹树林,了不起的名字。尚先生,你对记者说得非常好。”   爱莉卡把尚音发成了“伤”,尚风林纠正道:“尚!尚。尚。不是‘伤'。”   “尚!尚!尚先生。这回发音对吧?对不起,我还需要经常练习。你对记者 发表的讲话很好。不过,你知道,这不是一个夏里斯、一个帕杰的问题,而是整 个资本主义制度的不可救药。为了维持资产阶级统治,就必须有一支庞大的行政 军队。打倒一个夏里斯,还有另一个夏里斯;推翻一个帕杰,还有另一个帕杰。 问题的关键,”   尚风林对这套嗑忒熟了,“推翻资产阶级统治!”   “对。同时呢?”   “建立共产主义。”   “完全正确。玛丽莲,你去把同志们叫来。”   他一愣。同志,这个词真是久违了。“你不是叫我烧车,袭击警察吧?”   爱莉卡一听大笑起来,对过来的几个男女说:“他问我,我是不是叫他烧车、 袭击警察。哈--哈--”   乔治,就是昨天登记游行人员的那个大学生,“我们在现行法律内行事。我 们通过合法道路走向共产主义。”   尚风林来了情绪,“加拿大的现行法律恰恰不允许共产主义制度!”   爱莉卡闻言止住笑声,瞪着涂了黑黑大浓眼膏的棕红眼珠子,牢牢盯着尚风 林。   游行又开始了。走了一会儿,开始集会,有人讲话,语气相当温和,呼吁省 市政府、议会听取游行人的意见;不要减少医院经费,因为那将给病人,特别是 老人、妇女、儿童造成严重影响;不要削减教育经费,减少教师,对少年儿童的 身心成长、学习、国家进步等等将造成不利影响;……   讲话结束。午餐开始,清一色热狗,一份两个,一听可乐。吃到一半,不谁 从哪接过来两个大喇叭,满街跳起了迪斯科。   “下一个是什么内容?”尚风林问。   爱莉卡答:“跳舞。一直跳到三点游行结束。”   “我怀疑这种抗议法能起什么作用。”   “狗屁作用不起。乔治、玛丽莲,告诉同志们,自由行动。尚先生,如果有 兴趣的话,请参加我们的沙龙。”   爱莉卡是大学国际学生事务处的学生顾问(大致相当中国机关的副处级巡视 员),曾在政治系做过三年助理教授,出版过一本名为“新共产主义论”的书, 实际上和马克思主义的科学共产主义理论只有形似而神离甚远,比空想社会主义 还空想,集合了一批思想左倾、激进的文科各系大学生,创办了“共产主义沙 龙”。尚风林昨天登记时,乔治就让玛丽莲和他接触,了解他的思想状态。今晨 向爱莉卡汇报,加之尚风林又冒冒失失喊了两句口号,遂引为同类。   爱莉卡一年工资四万三千加元,单身,四十三岁,在贫困阶级聚集的东区舍 曼小区有一幢两层小房子,没有车库,没有铺着绿草坪的前后院子,距左右邻居 的山墙不足十英尺。他们七位同志步行四十多分钟到了她家,讨论起该不该烧车、 该不该袭击警察的问题。很快,分成两个阵营。尚风林认为:该。另五位:不该。 爱莉卡实际上是倾向尚风林的,但又觉烧车尚可,袭击警察可能要吃亏。晚饭是 爱莉卡自制的披萨饼。吃了饭又开始论战。尚风林本来好凑热闹,好与人争个长 短胜负,更是慷慨激昂,连说带比划,竟把五个以英语为母语的文科大学生辩得 住了嘴。   这时已是凌晨一点多了,爱莉卡抱出棉泡沫垫子铺在一楼方厅地毯上,再铺 上毛毯、大布单,每人一床棉被,四个男生躺下。二楼,爱莉卡有自己的卧房, 两个女生住另一间,还有一间是书房。尚风林兴奋过度,躺了一会儿没有一丝睡 意,穿了衣服起来上二楼。爱莉卡刚躺下,听见敲门,披了睡衣,见尚风林站在 门外。   “你的车借我用一用。我回去。我明起早还你。”   爱莉卡看看他,从挂衣间取出件蓝呢子大衣,往睡衣外一罩,“我送你吧。”   二人说着话,没一会儿就到了公寓楼大门口。尚风林下了车,把着车门, “上去坐会儿?我那儿有中国酒。”   爱莉卡瞪瞪眼,眼珠向上挑,眼角、嘴角、双颊丰腴圆润而洁净的细褶里, 满满溢着调皮、嘲讽的笑,“酒!中国酒!”   “下车,上来坐会儿。”尚风林觉得这个老女人挺新奇,反正没觉,应该上 来唠唠,坐会儿。   爱莉卡一会儿这个鬼脸,一会儿那个怪相,压出粗粗的嗓音,“坐一会儿吧。 Okey!”   习惯了夜生活的曹秀秀和突然间失去了父母约束的玛丽莲正唠着什么呢。一 见他们进屋,玛丽莲说:“哥哥!”朝曹秀秀挤挤眼。   曹秀秀迎过来。尚风林对爱莉卡说:“我妹妹,戴安娜。”   爱莉卡眼睛下意识地朝卧房处瞄了一下,“乔治他们在我那儿呢。尚先生一 定要回来。这么晚了,没有公共汽车了,我送他回来。上来看看,马上就走。”   这一瞄,一解释,令尚风林非常难堪。邀爱莉卡上来坐坐,绝没有任何乌七 八糟的念头。同时,也透露了这样一个事实:一个卧房,这么大个妹妹睡哪儿! 兄妹睡一个屋?还有玛丽莲,大眼珠子忽扇忽扇一个劲儿扫爱莉卡裸露的小腿、 睡衣下摆和脚上的绿色拖鞋。   他恼了,声音大大地,“这么晚了,都回去!”   八   曹秀秀情绪特低落。除了刚出道时,一次上门服务,偶然被那家主妇撞上, 在怒骂声中落荒而逃外,还真没有被人轰出屋过!寂寂坐在淡粉红色氛围里,心 头一片茫然。   读者别误会,这家伙又开始编妓女的爱情故事了。风尘女子被仗义男士救出 火坑,心中燃起强烈的爱情之火,男人一身正气,浑然不觉,等等,等等。没那 回事,妓女是没有爱情的,她们不懂爱情,即使她们自以为有了爱情,那也是大 漠里的海市蜃楼。如果你从小说里发现了、看到了妓女的爱情,就像你买了她们 的肉体临时使用权,做爱时从她们口腔里发出来的呻吟呼喊一样,骗你情绪的。   有位女作家说,影视女星们到了一定年龄之后,总要正式、最后嫁个男人。 脱衣舞女们、妓女们也是,青春艺术这口饭几年功夫就吃了上顿没下顿了,也总 要趁好时候即将消逝的当口正式最后嫁个男人,从良。脱衣舞职业竞争相当激烈。 以皮斯卡娅大剧场为例。这里,舞女基本上保持在十五位到二十位之间,三分之 二是女大学生,跳舞挣钱交学费,十八九岁,顶多二十一二岁,花骨朵一般嫩, 蕊一般甜,且每周来此求职者络绎不绝。自己二十五岁了,已属老同志了,唯一 能留下的原因,她是这儿的唯一一个东方女性,看腻了金发深目颧骨高耸大嘴, 乍一见她绿发平脸鼻巧嘴小,就有新鲜劲,就动了观赏一下异族人特点的念头。 再有就是她有舞蹈功夫,舞技相对高些,但这是次要,要看舞蹈,堂堂正正的大 剧院有的是。二十五岁了,人老珠黄,眨眼间的事儿。说不上哪天老板看着不对 劲,说声请,她就得离开档次一级的皮斯卡娅,降到下一级的金牛头,再降到更 下一级的 Cruzmy(裤子妹),直至最低一级的乌汗玛。她知道,在中国,美女 如云,自己顶多能够上个中等偏点上。这儿的许多人说她漂亮,是因为没有几个 中国女人的缘故,是因为自己刻意化妆打扮的缘故,这些非天生的东西,能起多 久作用?三十五岁了,还能去干什么呢?不如趁着还比较嫩绰的时候,找个男人。 就像影视女演员,年轻时今天搞搞导演,明天撩撩男星,后天打打野食,等四十 岁一到,艺术生涯直往大深沟里出遛,就得赶紧嫁人了,或者老外,或者香港、 新加坡华人,或者省部一级死老婆的。   曹秀秀出生于一月份,正是手脚身子骨好冻(动)的节令。甫出生,父亲曹 家风就对她的人生倾注了过多的希望和心血。四岁学电子琴,五岁练钢琴,六岁 画画,没一样不半途而废的。小学、中学,也曾巴掌棍棒教育过。分数不是能打 出来的。她乐感好,初中时喜欢上了跳舞,十五岁就已是青年宫舞场的小公主了, 曾得过一次市少年业余国际舞比赛第三名。舞场上,她上场胯腰臀只要那么一摆, 就能看出专业水平。正是这时,她和两个帅哥----二十岁出头的跳舞爱好者 交替好了起来,还为此做过一次流产。她还记得,那天,男青年陪她去区医院妇 科带环儿,护士小姐看她那奇怪的眼神。Anyway,她爱怎么心思就心思去吧。十 九岁高中毕业,在美地亚歌舞厅伴了一年舞。陪完舞了再陪什么,大家都清楚。 父亲看不是事儿,遂打点一份重礼,请老领导李炳同帮忙,在农科所找份正当工 作。她被父亲逼着,脱下舞服,换上工装,当了一名实验工人,一年有三个月在 远效小麦实验基地。当然,舞还是没少跳。李炳同喜欢秀秀,老知识分子的他, 壮着天大的胆子也是嘴上稍稍过过瘾。曹秀秀倒希望来点真的。青春浪费两年。 来到加拿大又让戴那混小子耽误了一年。   说实话,如果没有香港华人那场元旦聚餐会,她现在还是戴的可爱妻子呢。 聚餐会后是舞会,一曲《迪斯科王子》,她疯了般地摇、摆、扭、耸、撅、甩、 转、蹬、顿、颤、跳、抖、立、伏、卧。特别是那个两腿左右大劈,全身有节奏 抖动,两脚尖滑地,旱地拔葱般站起来,绝不是一般业余水平做得了的。多伦多  Shepad Tavern 脱衣舞厅老板约翰·卡斯坦泽本是意大利人,想在以生活保守 著称的伦敦市开个分店。正巧红房子夜总会正待出售,又正巧红房子夜总会老板 是香港人。他被邀参加聚餐会。卡斯坦泽先生被秀秀的舞功吸引了,找个机会递 给她一张名片,说明了自己的意思。不安份的曹秀秀早已厌烦了戴,被专业舞蹈 演员和每年五万多加元的高收入吸引了。她迅速办了离婚,只身奔赴多伦多。当 卡斯坦泽告诉她,这种舞蹈是和脱衣服一起进行的,她连踌躇一下都没有。她经 过两个星期的带薪职业训练,第一次上场时,第一次单独只向一个男人表演时, 没有一丝羞涩,没有一丝犹豫,按照章程,一曲脱一次,直至脱至彻底。不错, 正如她认识到的,她是新鲜的,新鲜的东方女人,新鲜的亚洲女性,新鲜的面容、 身段和……。她是天才的脱衣舞女,心理素质完全成熟。   她发觉,挣的钱将够她花的。卡斯坦泽先生代她租了一套豪华单元公寓,每 月仅租金就两千块。舞场贷款三万给她买车,每月还本带利就一千一百元。昂贵 的舞女乳罩、裤衩、外衣裤,昂贵的化妆品,昂贵的按摩费用和化妆设计,昂贵 的舞场出售的白葡萄酒和饮料。她每天跳三场独舞、一场集体舞,一场十五元, 统共六十元;陪客人喝喝啤酒,简单聊聊天,不计时间,十元;给单个客人跳舞, 十五分钟,二十元,每天满打满算,二百加元左右,每月工作二十天,去了纳税 (以六十元计算),买各类保险,一文不剩!   那天,卡斯坦泽先生悄悄对她说,有一位客人,想请她去希尔顿旅馆唠唠嗑, 不知有没有兴趣。曹秀秀懂。多少钱?卡斯坦泽一扬眉,我告诉他,你这是第一 次会客。他出五百。这可是大主顾啊。她去了。她实得四百,交舞厅一百,百分 之二十。   于是,她开始了另一重身份。是为了钱,但不光是为了钱。她是人,是女人, 有人的需要,有女人的需要。出五百,她应邀;出三百,她赴约;出一百,她不 推辞;五十,也干。七十岁老人,已不行了,她提供服务,以天使般心情满足老 人的晚年性心理;六十岁,眼看不行了,尝一口是一口,她提供服务,暗皱眉头 捱钟点;四、五十岁,经历丰富,履历完满,她最满意;二、三十岁的,少见, 抓过来,算是饿了吃一口糖。春节前后,一位犹太佬点名要她,她正跳舞呢。舞 一跳完,匆忙钻到蓬蓬头底下冲去满身的汗味烟臭,乘坐保安人员的大林肯,顶 风冒雪去赴约。据说,七十一岁的犹太佬家财千万,却异常吝啬,一个小时十分 钟,偏要付一个钟点的钱。她气愤愤赤着身体进了卫生间,从下体拽出就像没用 过的保险套,扔进便池子里。卫生间旁边有一门,她一推,没锁。原来是老夫人 在世时的梳妆室。拉开抽屉,金黄大绒的戒指盒里快盛满了。她心一跳,一横, 捡了只钻石最大的,薄纱手套里一塞。回来后,为两个客人单独表演后,卡斯坦 泽先生不经意走过来,说犹太佬发现丢了一枚钻戒,那是他和已故老夫人银婚纪 念物,在谁手里,愿出四万加元赎回去。四万加元!她说,是吗!如果在我手里 就好了,我要他五万!卡斯坦泽先生说,犹太人,狗娘养的,抢他个娘的。   她知道卡斯坦泽先生怀疑是她拿的。这么贵重的戒指,戴没机会戴,卖不敢 卖,放在家里危险。正巧,又是巧,皮斯卡娅大剧场老板来挖她,她手一摆,与 卡斯坦泽拜拜了。皮斯卡娅不愧在安大略脱衣舞业有名气,光凭舞女愿意要,每 人就可以有一间独立小屋。有了这间小屋,她再也用不着为了五十加元四十分钟 的小生意东跑西颠了。现在,她有了一笔了,该品尝的各类男人也尝的差不多了, 除非上帝又造出了新的人种。二十五岁,马上就成大龄未婚女青年了,终身大事 该定了。   正当她寻觅之时,尚风林出现了。开始,她以为他是小无赖、小痞子,故意 耍耍他。那次跌伤之后,她发现他是她以前没见过的男人,豪气、豪爽、仗义、 正直、大咧咧,心直口快,好出小风头,又有点虎,没心眼,轻信,傻了巴几的; 他身材高大,健壮,他博士,有学问,有稳定职业,家庭也不错,以后回国向朋 友炫耀也能拿出手。   可是,连玛丽莲那样的白人女孩,他都看不上眼,玛丽莲才十七岁啊。自己, 行吗?自己原决定歇业后藏到某个大都市再物色爱人的。   女人的需要渐渐笼罩了她,多少天没做那种事了!不能再做了,三天前找空 去医院做了血液检查,别有什么阳性什么的。上午皮斯卡娅经理请她去,请她回 到舞场,或者,应付一下点名要她的重要顾客,她心猿意马一回,还是委婉而坚 定地回绝了。真能成的话,一定收心敛意,好好过日子。她确信,尚风林这样人 好对付,咋咋呼呼,只是需要点时间,和手段。   她恨不得立即就拥住尚风林那高大健壮的身体,以最 dirty 的方式满足他, 让他知道她,了解她,离不开她,爱她。她真觉着自己真的爱上他了。   Dirty,据《新英汉词典》,形容词,其意为:脏的,弄脏的,化脓的,卑 鄙的,下流的。再一个意思:黄色的;隐含一个意思:淫荡的。   九   尚风林大红着脸,鼻孔里喷着粗气,两只臂膀稍稍张开些,双拳紧握,怒视 着乔治。   同样高大的乔治也以同样的形象怒视着他。“你她妈的滚开这里!”   “这是加拿大,自由国家,每个人可以自由地发表他想说的观点!”   “沙龙”发生类似事件已非止一次了。每次都由观点不同引起。尚风林主张 暴力,这是他中学、大学学的,也是熟悉的,更重要的是,以乔治为首的这个小 集团不主张暴力。所以,他必须是暴力派。这一次,尚风林用了一句狠话形容乔 治:假共产主义者,伪装的、虚伪的、欺世盗名的。他以那次送曹秀秀去前警察 局长“应召”为例,不采取剥夺的方式,资产阶级就不会自动把财产、政权交出 来。   问题的麻烦是,乔治正是那个警察局长的外孙子!乔治呼地站了起来,又有 五人站了起来,随在他身后,“你想被伤害吗?如果你想被伤害,我立即就伤害 你!”   尚风林当然不吃这一套,一群乳臭未干的小王八羔子,尚爷爷从小到大,从 来是教训别人,哪轮到你们张狂,“你们算什么共产主义者,资产阶级走狗。假 的,全他妈的是假的!”   爱莉卡冲过来,张开双手,站在中间,蝙蝠展翅一般,安抚双方,“冷静, 冷静。”   尚风林明显感觉势单力薄,连玛丽莲那小骚丫头都不拿好眼瞅他,这使他有 点恼羞成怒了,食指、中指并拢前伸,向他们一挥,“一群共产主义叛徒!”猛 一转身,撩开大步,朝门外走。爱莉卡上前拉他,他一甩,出了房门,使劲朝地 上吐口唾沫。丫的,和这帮人搅和实在没劲!   回到住处,屋里一片混乱,沙发歪在地中央,卧房床垫子被立了起来,曹秀 秀头戴一块白毛巾,一身白色紧袖紧腿运动服,手上戴着黄胶手套,见他进屋, “你这屋里起码一年没收拾了。”   “没上班?”   曹秀秀白他一眼,“我的事你一点不关心。今天星期二,我休息。我饿了, 现做晚饭来不及了,你去买一个披萨。钱在我包里。”   他从曹秀秀的钱包里抽出一张二十元钞票,去附近的“多米诺”披萨店买了 一个中号披萨,两大杯可口可乐,一份油炸鸡肉丸子。他对曹秀秀挺满意,说改 邪归正,立即与色情行业彻底脱钩;最近,下了班就到这里来,收拾屋子、洗衣 服、做饭,每天晚上提回两盒菜,喝两盅,正正派派;挺大方,不抠抠索索,明 白人。不过,一个脱衣舞女,妓女,总呆在这里也不好,让别人知道,还以为我 是嫖客呢,告诉她,不要来了。她每天来这儿,也许是没有男人憋的,看见我是 个男人,看着过干瘾。给她找个对象!那谁谁谁?操,跳脱衣舞的,妓女,破烂 货,别坑人了。   吃完饭,曹秀秀让他帮着归楞家具。搬床挪椅,不一会儿,尚风林就浑身大 汗。   曹秀秀从冰箱拿出一瓶凉啤酒,旋开盖,递给他,“看汗出的,一个大男人, 比女人还虚。”   “多少人滋养着你,当然不虚了。”   曹秀秀闻言,不言语,只是看着他笑。尚风林猛一冷战,抓起浴巾,锁上卫 生间门,把水放得热热的。哇,妈妈!站在热水线里不愿出来。   他全身发烫,满面红光,精神焕发,穿戴严实,走进方厅,一眼看见爱莉卡, 爱莉卡笑着对他一声“嗨”。   曹秀秀指指餐桌上的一瓶酒,伏特加,“她带来的。”   “中国酒真太好了,简直让人终生难忘。还生气吗?”   尚风林坐在爱莉卡旁边,右腿压左腿上,侧头看着中年女人,“那不是尚先 生的风格。一群年轻学生,思想水平和我差了两个档次。我对他们已经没有了兴 趣。”   “我知道。我知道。你在中国一直受着正统的马克思主义的共产主义意识形 态教育,思想水平当然比他们高了。但是在加拿大,百分之九十九的青年人缺乏 社会理想,一生追求的是房子、汽车、旅游和金钱,还有异性。乔治们如此,已 难能可贵了。要知道,他们出身都不是贫穷阶级,全都是上层社会的。过于激进, 会丢下他们。我冒昧向你提出,不要离开我们。我们需要思想多元化。”爱莉卡 说着,把手放到尚风林的腿上,侧过身子,涂了重重厚厚眼圈的大眼睛,显得更 大了,更蓝了,里面充满了渴望和乞求。   尚风林难以拒绝。“我知道我是个很有思想的人。少年时,想成为当代中国 乃至世界最伟大的思想家,为人类的未来指明方向,提供一条道路。我七岁,就 开始参加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参加共产主义理论学习小组,我有独到见解,能言 善辩,主持学习班的理论家都辩论不过我。……”   爱莉卡佩服极了,这个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大男孩。她的眼睛开始燃起火来, 身子朝尚风林靠近了。曹秀秀何等人物,立即明白了中年女人意识里、身体里的 全部内容。她要显得知趣。   “哥哥,我该回去了。”她站起身。   “是啊,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班。谢谢你来帮我清理屋子。”   曹秀秀眼里扫着尚风林。他竟没站起来,以虚伪的礼节表示送送她,就像那 种男人一样,用过了她!但她临出门时,还没忘了向爱莉卡和尚风林点下头。   爱莉卡靠紧了尚风林。尚风林感觉到了她丰厚的身体。他猛一扭身,背斜式 抱住了她,猛见一道红,没待反应过来,爱莉卡巨大的红唇盖住他的整个嘴,热 乎乎的舌头挺了进来。爱莉卡忽然猛地一声叫,尚风林吓了一跳,旋即明白了, 把她掀翻在地上。他发现了从未经历过的体验。   曹秀秀一步一顿走下楼梯。三层楼,没有电梯。挨到楼外,来在车旁。紧靠 她的车,是一辆子弹头型的福特牌面包车,旁座上扔着一张带照片的卡,爱莉卡 在笑!她迟疑了一下,回身往楼里走,一步一停,三步一歇,站在“哥哥”家门 缝处,简易楼隔音效果不好,她听见了那种特殊声音。她慢慢转动门把手,悄悄 将门推开一条细缝,地毯上运动着两个人,穿着衣服。她湿润了。   第二天晚间九点多,客人渐渐少了,她和稻香村老板打了个招呼,提前离店, 来到尚风林处。门锁着,她不敢冒失,极轻极轻地用钥匙打开门。门口随便扔着 两双鞋,其中一双半高跟女式棕色皮鞋。她轻轻走向卧房,卧房门底下缝隙涌出 一条黑暗,里面传来鼾声。尚风林是没鼾的。她悄悄退出了屋,出了楼,回自己 的家去了。这盘棋该走下一步了。   十   不怕男人采花眠柳,不怕男人好色,不怕男人容易被引诱。相反,怕就怕男 人一本正经,不食人间烟火,特别是尚风林这样的傻大愣,他不喜欢你,你干没 辙。原来,他也不过如此!曹秀秀自信,凭自己的年龄、容貌、身材、钱,还有 床上功夫,虏获他绝不成问题。她在地毯上走了一圈舞步,大倒立,空中横劈双 腿,一个鹞子翻身,头上脚下正立。她拉出蜂窝电话天线,轻轻按了尚风林电话。   尚风林接话。   “哥,我是小妹。什么声?呼噜噜的。   尚风林干笑一声,”有什么事?“   ”你看看方厅,我昨晚是不是把手表拉你那儿了?“   ”你自己来找吧。“   ”我明早去。“话说到一半,那边电话已放下了。这家伙!   第二天早晨七点,她到了尚风林那儿。他们还没有起来。她做了三份早餐, 盛在盘子里,摆在餐桌上。尚风林穿着短裤,摇摇晃晃出了卧房。曹秀秀见到他 那一身腱子肉,春潮汹涌,巴不得软软地依上去。   ”来了!“   ”你看,我找到表了,掉进沙发缝里了。早餐做好了,叫她起来吃?“   爱莉卡也出了卧房。曹秀秀不由自主咧了一下嘴。粗粗的腰胯卡着一条肥大 的花短裤,一身肥白肥白的粗肉找不出一块不是多余的。爱莉卡抱住尚风林,二 人边吻边进了卫生间,传出来女人的浪笑、故做的呻吟和男人的傻笑。曹秀秀一 阵一阵起鸡皮疙瘩,半垂了头,退到方厅。   ”秀秀,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要娶爱莉希。“尚风林说英文,爱莉卡报之 以一吻。爱莉希,爱莉卡的爱称。有点肉麻的爱称。   这个女人肯定肉体疯狂,下贱。曹秀秀一阵空虚,用中文说:”你冷静点, 她大你十三岁呢。她那体形多蠢。“   尚风林一拍桌子,震得盘子筷子一起跳,”你没有资格评价女人!“   曹秀秀顿时泪遮双睛,咬住嘴唇,低下头。   尚风林大皱眉头,”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来我这里。我替你爸爸找到你,把 你从污泥浊水里拉上来,我已经达到了目的。好了,请走。“   真是屈辱啊。比某些心理变态的嫖客,一边在她身上”鼓踊“行可耻之事一 边称她骂她”婊子“,还要屈辱。曹秀秀飞快离开了,回到家,跌在方厅地毯上, 狠狠地大哭了一场。去稻香村端盘子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累死累活,每天挣不 上一百块钱,再守贞洁为谁啊?想开了,人生也就这么回事,痛快一天是一天, 管它明天怎么样呢?她写了一张一千加元支票,塞进信封给爹妈邮去,进卫生间 泡了一个热水澡,除去这些天沾到身上的油烟子,洗去这些天的晦气。尚风林, 您好自为之,见您娘的鬼去吧。   打扮完,她给皮斯卡娅大剧场经理打电话。经理一听她要回来上班,顿时高 兴得不得了。脱衣舞厅兴旺与否,关键要有几个出色舞娘,人来的多,呆的时间 长,外面四倍半价格的啤酒、六倍价格的葡萄酒、两倍价格的烟,舞女陪客独舞、 卖淫收费百分之二十的抽头,舞厅就挣大钱了。”嗨,蒂儿,我知道你一定会回 来的。我经历多了,姑娘开始在兴头上,干了一年,厌烦了,去当女侍、收款员、 清扫房间,享受不了那份辛苦、清贫,不出半个月,准回来。欢迎你!对不起, 你等一下,别放电话。那边有一个电话,我过去接一下。“不到两分钟,经理的 声音又回到话筒里,”你真幸运。正好有一个生意,点名请你。两个小时,杰恩 马上去接你。怎么样?“   杰恩是剧场保安兼司机。凡是比较重要(人物)、收费比较高(一小时八十 到一百五十元)的应召,都由保安人员送。当然,如果自己愿意,也可以自己去, 省下给司机的十元小费。   ”我等着杰恩。“   十分钟后,杰恩在一楼按她的房铃,她应了一声,踢上高跟鞋,衣着特少而 短、薄的身体披了一件呢子大衣,乘电梯下到一楼,钻进车里。车一直往斯道尼 ·克瑞克市(哈市的另一个卫星城)方面开去,停在”假日旅馆“门前。曹秀秀 对着手镜整理一下头发,出了车,挺挺胸,拽拽衣,来到三楼 3012 房间。这 是一个大套间,客厅里有两个白男人,一个黑男人。她心不由蹦起来,有点恐惧。 三对一,这还第一次。   ”蒂儿·李小姐,我们久慕大名,看过你的出色表演。我们是某某电视公司 的,请你来拍一集十分钟的成人录相。你的实际表演大概只有六分钟,包括一分 钟的裸舞。拍摄完,你可以得一张一千五百元的支票,不必付税的。“   她放心了,一千五百加元!说实在的,她也真打憷心理变态者,三个人不知 怎么祸祸她呢。”我同意。需要签合同吗?“   ”不必。嗨,你过来,“一个白人说。黑人站起来,看着特年轻,不超过二 十岁,高高的身材足有一米九,肌肉特发达。”柯恩,你的合作者。“她冲柯恩 笑笑,咽下一口焦渴。黄、白、黑人种,她最喜欢的就是黑人,难以言传之美。   ”漂亮女孩,脱吧,先化妆。“   她简直认不出镜子里的人是自己,艳,冶,媚,荡。这很好,免得人看录相 带认出来。扑,四盏摄影灯亮了,聚光下,刺得她睁不开眼睛,烤得皮肤火刺燎 的。幸亏化妆人给她的身体每个部位都涂了厚厚一层油膏。音乐开始了,她按照 设计,跳了几回动作。音乐继续,两个白人抬来一张床,放在聚光下。   ……   ……   ……   录相带纯粹是骗人的。除了她是真的,黑人在镜头前晃了几晃,做了几个简 单的动作外,全都是仿制的。摄影灯终于熄了。她几乎站立不起来了,下体撕裂 般疼痛,但那三个人并没有放过她。完了,她伸出手,”钱。“一个白人递给她 一张空头汇票,一千五百加元。她接过,在收款人处签上自己的英文名字,再伸 手,”另三份。“那个白人做个鬼脸,说:”个人支票?“她摇头,说:”不, 现金。三百元。“白人从衣兜里掏出一打钱,数了两张五十元的,放到她张开的 手掌上,”总共不到一个小时。“说完,又点了一张五十元。   曹秀秀给司机杰恩打电话,让他来接。拍录相带前,她打电话要杰恩先回去, 什么时候来接等电话。不一会儿,杰恩来电话,他在楼外。   曹秀秀一瘸一拐,一步一停,勉强挪到杰恩车里。杰恩见状,左肋旁拔出手 枪,查验子弹,扳上枪机,打开车门,就要下车。这是他的责任。   她止住他,递了一张五十元钞票,”不关他们的事。送我回家吧。找我三十 元。“   回到家,她取出止痛药膏涂上,休息一会儿好了些。吃了午饭,开车先去银 行,存进那一千五百加元支票;到稻香村,结帐告辞;再去山上成人商店买了两 套内短衣裤。下午四点,皮斯卡娅剧场大喇叭一阵声嘶力竭:”蒂儿·李,东方 性感女郎,又回来了。“   十一   当天晚上,爱莉卡回家划拉了一车东西,搬到尚风林这儿来了。沙龙解体就 让它解体吧!与贫困阶级永远住在一个区里的誓言成空就让它空去吧。她没有结 过婚。她身高一米七三,体重一百九十三磅,长相不算坏,大学高级职员,中等 偏上工薪收入,政治学家,有风度,风姿犹存,也风流,追求者自然不寡。从十 五岁被迫失去童贞始,二十七年,她拒绝了多少男人的求婚求爱?差不多有一个 连吧!她是这个连的司令官,杰尼斯上尉!爱莉卡·杰尼斯陆军上尉!突然被一 个东方中国的大男孩子激起了爱欲。她是初秋的火红玫瑰,足足地盛开,浓烈四 射的芬芳。   她爱这个异国异族的大男孩子,他不懂花言巧语,没有甜言蜜语,也不屑对 女人花言巧语、甜言蜜语,他就是他,他有自己的独立见解,直言不讳,固执, 粗暴,没有修养,专制。而有思想、有见解、激进的女人总是需要、迷惑于没有 修养和专制的。她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切,财产,身体,灵魂,以残忍的方式磨成 粉末,完完全全揉进他里面。   尚风林感觉、体会、认识到了她的刻骨铭心的深情与大爱。所以他非常激奋, 骄傲,自豪。他带着她走进中国人社会,向每一个朋友,涛涛不绝讲述他的可爱 的爱莉希的一切优点和好处,甚至包括床上,让过着实质婚姻生活的男人女人红 脸,自愧而自卑!他决定,五月一日回国举行婚礼。五月到八月,四个月大学暑 假,度她四个月蜜。   就像安大略湖,潮涨潮落,半月激情后,生活开始趋向平静。尚风林再次关 注起自己的未来。晚间,他躺在床上,对爱莉卡说起了安卡斯特市那幢前警察局 长的豪华大宅子,”我她妈的一定要买一幢那样的房子,你给我生一群崽子! “据说,买一幢那样的房子,得六十多万!   ”我不在乎什么样房子,我们在一起快快乐乐就好。没准,我可能已经怀孕 了。“   ”所以,我更应该想办法挣大钱,给出世的儿子住上好房子。“   爱莉卡没说什么,只是闭了眼睛,轻轻舔他的右胸。   怎么样才能过上富人的日子呢?他拨拉开爱莉卡,披着睡衣,进厨房倒了一 杯红酒,坐在沙发上慢慢饮着。剥夺富人,那是嘴上争锋说着玩的。必须换个专 业。地理系本来就是大学的弱系,也是加拿大、北美的弱学科,科研经费少,职 位竞争激烈;专业不实用,只能在大学里混,想要当个助理教授比登天还难。这 样博士后”候“下去,一年不到三万块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尚风林从来没服 过输,尚风林的字典里没有”服输“这个词儿。改专业,学电脑,老子今年刚三 十,这就是最大资本。两年硕士三年博士。电脑博士,找个工作,在公司里,起 薪就是五万多块,第三年长到七万多。微软公司的程序设计员最高年薪一百万, 还是美元!一年能买两幢那样的房子。   爱莉卡跟了出来,紧紧拥住偎着他。他说:”我想改学电脑。“   ”这是个好主意。加拿大每年缺三万名高级电脑人才。在美国,缺的人更多, 每年达十六万人。只要到社区学院学一年,不要学位,不要毕业证,马上就能找 到工作。“   ”不,你说的不对。我学,就从硕士、博士开始。我要成为让美国硅谷自觉 害羞的出色的程序设计员。“   ”我爱你。我相信你会成功的。“   这老婆上哪儿找去!许多中国女人一听说丈夫要改行,脑子里的第一个反应 就是”这个工作不干了,工资可就没了“;第二个反应就是”如果到时候学电脑 的多了,找不到工作怎么办?“中国女人你还能去娶?   ”我想,我可能得不到奖学金,要自费。“   ”林,“爱莉卡迅速学会了中国式的昵称,”拿不到奖学金不要紧,自费不 要紧。我一年四万三呢,我支持你。结婚了,我是你妻子,我是大学职员,你的 学费可以减免百分之三十。“   尚风林大手在她后背上猛一拍,”对!“   爱莉卡身子一阵紧缩。用不了一年,就能练出李小龙那样的中国功夫来。铁 背功。   第二天上午,尚风林拐弯抹角找了一个从江西来的电脑系硕士生,到金凤酒 家请吃了一顿午饭,讲了自己改学电脑的想法。江西老表满实在,热情鼓励,尽 其所有地告诉了他有关情况。事情并不像他想的那样简单。按照电脑工程系的规 定,外专业的人入电脑系从硕士读起,必须通过三门基础课考试。两个途径,一 是经批准,交费听本科生的课程,获得九个学分;二是自学,参加相关考试,考 试通过即可,明年三、四月份考试。他左右权衡,第一条途径太费时间,九个学 分,至少要一年才能攻下来。时间都用来读书,工作怎么做?平常偷点闲,老板 不管,只要有结果出来就行。时间长了,老板肯定不让。那不把工作丢了吗?自 学!到明年考试有四五个月时间,凭我,还没有考试不通过的记录呢。他问清楚 了,下午到大学书店买了两本书,又到图书馆借了几本书,躲到图书馆读了起来。 尚风林毕业于地质大学地质力学专业,数理底子相当坚实。一个下午,一本电子 学基础,就看了差不多四分之一。想不到,电脑系的本科生就学这么简单的玩意, 还整天吵吵累个要死要活!   回家。爱莉卡正煎香肠。餐桌上摆着面包、黄油、奶酪、蔬菜沙拉。尚风林 绕到她身后,两手越肩,胸前合龙,脸藏进浓发里,紧紧搂了她一下,她紧往后 靠,扬起脸,侧转头,在他腮上响响亲了一口。   他放开女人,拉过餐桌椅子,坐下,”看了一下午电脑书。“   ”工作怎么办呢?“   ”去他妈的工作吧。老板花同样的钱,雇别人,两年写不出一篇论文来,我 可是一年发两篇论文,还是高质量的。再把手头这篇对付完,就算是十个月的成 果。“   爱莉卡一时无言。”电脑系的情况弄清楚了?你这个决定是十分正确的。“   尚风林很不满。爱莉卡在国际学生处工作,对大学的情况相当熟悉,又是说 英语的加拿大人,要想了解电脑系的情况,只要键盘一敲,就把电脑系的全部资 料调了出来,打印一份,拿回来仔细研究研究。她竟没当回事!丫的。   这时,他就听见了肠子在平底煎锅里滋滋怪叫着,吵得人心烦。他就闻见了 满屋子腥臭油烟子味,胃就有了不舒服。成天他妈的吃西餐,吃得人快得火愣症 了。从她搬进来半个月,整天晚上肠子、面包、生菜!他站起来,走到炉台,使 劲一拨拉爱莉卡,爱莉卡一个趔趄,不知林怎么了,怔怔的。尚风林拿起平底锅, 使劲往地下一摔,香肠满地滚,肥油溅了一地。   ”哪儿不对了?“爱莉卡小心翼翼地。   ”你是加拿大人。我是中国人!我不能总吃你们这种东西!也让我像你一样 变成个肥猪!“   尚风林最后一句话是典型的中国式英语,把肥猪说成 fat pig,虽然不是好 听的话,口语中的主要意思还是”好吃的人“。所以,给爱莉卡的刺激也就不是 很强烈。如果男人说 fat porker(肥肥的猪,肥猪)、fatty(大胖子),爱莉 卡非痛苦得流泪不可。   爱莉卡陪了点小心,”我不会做中国饭,你应该教教我。“   尚风林没理她,翻出闷罐,倒上水,切点冰肉片,打两个鸡蛋,水开了放进 挂面,煮差不多了,再加上白菜丝、香菜段儿,滴几滴香油,顿时拽人口水的香 味盖过了刺鼻的肠子油烟。   他盛了两大碗,看一眼呆立着的爱莉卡,”你吃不吃?“   对任何食物都有特别嗜好的爱莉卡,又爱着这个大个子小男人,不快早随着 奔涌疾下的尼加拉大瀑布流走了,欣喜地端起一碗,”我喜欢吃中国餐。我也不 喜欢这些破烂食物。你可以教我,我想我能做出美味可口的中国餐来。“破烂食 物 junk food,加拿大人多指自己的快餐类西餐。   吃完饭,尚风林盘碗一推,背起书包又去了图书馆。看了一会儿,猛抬头, 见玛丽莲、乔治几个男女正朝这边指指点点,他挺直身板,头高高昂,怒目回视。   深夜回去,爱莉卡正等着他呢。上床后,女人曲意迎逢。尚风林一盆冷水浇 下来,”我累了。“爱莉卡只好小心地,眼角偷窥着男人的脸色,悄悄钻进被窝。   这个女人真是的,一个人多好,皇后一般,有人求爱,有人求欢,有人求怜, 予夺大权在握,干嘛找这份罪遭,这般难堪,这般下贱。   圣经说:爱是长久忍耐,不计算别人的恶。   星期三上午八点半是”冰川与生物进化研究项目“小组会议的固定时间。尚 风林准时来到实验室,女秘书挨个儿送过邮件来。他脚一蹬地,转椅立即发出” 沙沙“声向后移动,半接半抢过自己的邮件,脚再一蹬地,转椅立即改变方向, 划了个半弧形,回到办公桌前。   两封信。两封从国内来的信。两封从国内同一个单位来的信。一封信的字迹 很熟悉,老爷子的。一封信的字迹没见过。他先撕开老爷子的信。”风林吾儿: 我和你妈一切都好。你哥你姐也好。你弟婚后生活美满。现在,我和你妈及全家 人最关心也最担心的就是你的婚姻问题了。尚家子一辈就剩下你一个光棍了。两 年来,全家人给你寄去了三十多张姑娘照片,就没有一个看得上眼的?不知是我 们眼花还是你心存逆反。今再寄去两位姑娘的相片,务必有一个明确的态度。小 麦组曹家风研究员之女曹秀秀已经给家写了信。他对我千恩万谢。并说曹秀秀对 你特别有好感。你的事我们不干涉。但我,我和你妈,我和你妈及全家,希望你 给我们娶一个未婚特别是处女的儿媳妇回来。风闻,曹秀秀历史上有污点。祝风 林吾儿进步。妥善处理。此致 父 XXXX 年 XX 月 X 日于省农科所马铃薯组办 公室。“   两张相片他看也没看,扔进了抽屉。撕开另一封信,第一眼看落款:曹家风  亲笔。”风林博士后:……。“整整六七页稿纸。分三层意思。第一层意思对 他找到曹秀秀表示了极大极真诚的感谢。谢意真诚得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第 二层意思写了曹秀秀对他的赞美赞颂和崇拜。赞美赞颂崇拜得他在原有的鸡皮疙 瘩基础上起了第二层鸡皮疙瘩。第三层意思写了他们老俩口子的希望,他们把女 儿委托给他了,他们就放心了,女儿就幸福了,改革就成功了,共产主义就实现 了……,语言恳切得几乎是跪下磕头求他了。他受不了这恳切,第二层大鸡皮疙 瘩又结了一层小鸡皮疙瘩。   他把信掷在桌子上,两脚搭在桌面上。消息他妈的传的真快,顶风臭两万里, 哪有那巴子事!再熊再没眼力,也不能找一个卖肉的。他提笔写信,通告爱莉卡 之事。老爷子如果知道儿子要娶一个大十三岁的女人,不急出爱滋病来!就说爱 莉卡二十三吧,绝未婚过,处女。处女,看他怎么查去。写着写着,发觉实验室 里不对劲,九点了,怎么一个人都没来。   他出了实验室,见方才送信的女秘书匆匆走来。一问,方知大事不妙。坏了!   昨日黄昏,天上现出了哈密尔顿市初冬少见的好太阳,本来不应该发生的一 场事故发生了:尚风林的老板、麦大地理系教授某·某横穿美茵大街有红绿灯的 人行横道时,被一辆飞驰而来的轿车撞得飞了起来。那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她 说太阳光晃她的眼,没看见红灯。现代高超的医术终于把教授从死神手里夺回了 肉体,而死神却把教授的灵魂掠走了。麦可·马斯特大学对教授将无知无觉地在 病床上度过余生发出深深长长的叹息。   这几天,尚风林出奇的忙。他特盼望教授迅速复康。他每天都到医院看望, 握住教授冰冷的手,把自己的体温传递过去,希翼着自己的体温能化开教授被冰 封起来的意识,就像冰河期结束,全球各类生物突然繁荣茂盛一样。他去询问医 生,医生只能圆滑地说他们正尽最大的努力。周末从来不去教堂的他,这时变得 比虔诚的基督徒还要虔诚,他捐了四十加元,请牧师代他祈祷,祈祷教授康复。 一度,他曾经想亲赴台湾,去找清海无上师,请佛性甚深、道行甚高的无上师以 佛国的名义,开展神界外交,让希腊奥林匹亚山的最高神宙斯命令死神三姐妹释 放教授的灵魂。这一切都是徒劳的,教授安祥地躺在病床上,不思不虑,心静如 水,把尘世置之度外。   尚风林像教授的所有弟子和助手们一样心情沉重。教授的科研基金中止了。 他们统统失去了工作和收入。   十二   爱莉卡以极其单纯的女人方式:爱心和肉体,抒解爱人的紧张、低落情绪。 作为曾出版过专著的学者、激进的理想主义者、出色的行政人员,她是富有逻辑 性的,能言的,可是,面对着一个不是以英语为母语的外国人,她那富有哲理的 言辞是无效的。尚风林理解不了,领会不了。所以,她唯一剩下的就是爱的眼神, 温柔,和,身体了。   尚风林情绪极其低落。电脑学习还没怎么地呢,先把一份工作丢了,丢得这 么没有预兆,这么轻易,这么令人无可奈何。他走进失业大军行列,走进失业人 员服务局。从此,他不再是引以为自豪的博士后了,而是失业人员;他不再有保 衣食住行无虞的工资单了,而是依靠失业金了;失业金也仅仅给半年。他曾无情 地嘲笑过某位同胞宁可呆在家里吃失业金而不去打工凭力气吃饭,现在嘲笑反落 在了自己身上。   祸不单行。电脑系突然公布了一项政策,不再接受别的专业学生直接读硕士。 这意味着,他必须从电脑本科生读起,然后才能进入电脑硕士、电脑博士阶段。 他已经是博士了,怎么能从本科生读起呢?九月份,一个哲学系已经被录取为博 士生的中国人,就改到了电脑系读硕士。当他要改了,电脑系就公布了这项政策。 这不是与他过不去吗!这太不公平了,为什么不给人一个平等的竞争机会?他把 新买的电脑书一脚一本踢到了床下。   他那从来不服输的心,就像不屈的高碳钢,从不在压力下弯曲、失稳,却突 然折断了。他对周围,对环境,敏感起来。   爱莉卡说:”领失业救济金很正常。我就领过。那年,科研基金没申请下来, 助理教授当不成了,领了五个月失业金,进了国际学生服务处。“   爱莉卡说:”正好有时间学新的专业了。麦大电脑系不能直接读硕士,可以 读社区学院的电脑硕士,毕业了照样找工作。“   这他就觉着,爱莉卡表面上安慰他,实际上把他等价于女人,把他的能力、 水平降低到社区学院层次。什么叫社区学院,就是国内的业大、电大!什么人去 社区学院,大学漏子!每年,加拿大百分之八十的高中生被大学录取,你想想, 这剩下的百分之二十该是什么样的!   他发现,爱莉卡今天不打算做晚饭了,她对他说,她想吃中国饺子。吃你妈 X的饺子去吧!看看快下午五点了,开车去郭化民家。郭化民单身,正懒得做饭, 打电话叫了吴泽平,请吴泽平帮忙做两个凉菜,拿出四十元给尚风林,让他去中 餐馆买两样菜。   尚风林出了门,吴泽平说:”二十就够了。尚风林从来不把剩下的钱还回来。 “   郭化民装作没听见,”你有时间教教我怎么拌北方凉菜。我枉为北方人。“   尚风林拎了一份糖醋猪排骨、一份酸辣牛柳、一份海鲜什锦回来。郭化民打 开一瓶茅台,玻璃杯分成三等份。   酒过三巡,郭化民说:”你把爱莉卡一个人扔家里了?“   ”别提她,提她就上火。我不给她做饭。“   吴泽平:”我们是好朋友。说实话,我对你和爱莉卡的事一点不赞成。这外 国女人,特别是她这个年龄,不知有多少男人了。想想就恶心。趁早散伙。“   郭化民:”别听老吴的。婚姻凭的是感觉。只要感觉好,那些世俗的东西不 必关心。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尚风林突然一拍桌子,”老郭,郭大教授,郭老板,干脆我给你当学生得了。 你给我一份奖学金。学投资,毕业后好找工作。“   郭化民:”我搞的是投资'学',理论研究性质的。毕业后比自然地理还难找 工作。如果你有此志,干脆学 MBA。四年毕业,大公司争着要,启薪至少七万美 元。干两年,当上独挡一面的大公司高级白领,一年十几万,几十万。“   MBA,工商管理硕士。   尚风林:”买幢好房子就像吹吹身上灰。麦大招吗?“   ”麦大没有。温斯顿大学、多伦多大学有。北美最有名的是哈佛大学商学院、 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商学院。加拿大的稍差一点。如果你想学,我和多伦多大学 商学院比较熟悉,可以帮你推荐推荐。不过,得自费。“   ”多少钱一年?“   ”学费加生活费,一年得四万块钱吧。如果实习也自费的话,五万块都打不 住。“   尚风林一下子蔫了,”要命。“   吴泽平:”有爱莉卡你怕啥。她这些年,肯定有不少积蓄。“   ”她没钱,钱都贡献给伟大的'共产主义’事业了。东边有一幢房子,贷款 还没还清呢。我只不上她,也不想靠她。咱尚风林什么时候靠过女人!“   郭化民:”可以贷款。你不是加拿大公民,不知道行不行?最好,还是自己 支付。“   吴泽平:”风林年轻,走什么路都有旋余地。来,预祝二十一世纪北美华 人商业巨子尚风林马到成功!“   三人举杯,大大喝了一口,然后,一齐哈气,咂舌。   十三   ”去哪儿了?“   尚风林十点多回到家,迎头就撞上爱莉卡的大问号,心里很不是滋味。”郭 教授家。他建议我去多伦多大学读工商管理硕士。“   爱莉卡看着他,眼神很陌生。”林,我发现,你并不信仰共产主义,对吧? “   ”我信仰共产主义的前提是得有工作,有饭吃。“   ”林,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别打断我。在加拿大,工作机会成千上万,找 个工作很容易,吃饭很便宜,只要你肯劳动。百分之七十的加拿大人年收入在两 万三千加元以下,日子过得很快乐。所谓工商管理硕士,你知道培养的是什么人 吗?……“   尚风林不愿意听她上政治课,”我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需要四万加元,你能 还是不能支持我?“   ”你学一门专业技术,如电脑,我支持你。你学这个,我不能支持你。“   尚风林指向她,大圆弧向房门挥去,”离开这儿!滚!“   爱莉卡颇吃惊地看着尚风林。尚风林当仁不让,狠狠回视着,眼皮不眨。爱 莉卡看了他一会儿,慢慢站起来,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手里拎了,走到门口, 回头看尚风林。尚风林面无表情,眉头紧锁,睛透凶相。她回过头,拉开门,走 下楼梯,推开楼大门,寒风猛地灌过来。泪雨滂沱。   尚风林斜躺在沙发上,冲棚顶翻楞了半天白眼珠,猛然站起。   午夜,皮斯卡娅大剧院正进入高潮。此时,舞女表演最投入,观众捧场最热 烈。他走进剧院,先到柜台上倒了一杯冰块凉水,凉水免费,端着水杯子走近舞 台,在距舞台一米远的空桌旁坐下来。突然,他愣住了,进场时,他没注意舞台 上表演的女人。他不像那些寻求感官刺激的可怜家伙,一进门,眼睛就落在女人 身上不挪地方。   曹秀秀!   他颓然跌坐椅子上,挫折感充满了他的整个心间。正义之气冉冉从丹田升起。   曹秀秀也看见他了。因为他离她太近了。因为她太熟悉他的身形了。这时, 她已舞到第三曲,身上已经一丝不挂。她不再理那些躺在舞台上嘴里叼着钞票的 家伙了,舞到台边,舞到台下,舞到尚风林面前,夺下他手里的水杯子,连水带 冰块从他头顶浇下来,全场立即沸腾了,喊叫、口哨、掌声怒潮一般,汹涌澎湃。   冰凉的水激起尚风林天灵盖一股蓝色火苗,他腾地站起来,刚要发作,就见 两个比他还高出半个脑袋比他还壮一圈两腮下颏长满密密麻麻短子的一白一黑 左右夹过来。他登时腿就软了,不管是自觉地坐了,还是不由自主地瘫了,反正 他庞大的身躯像一粒小芝麻似地矮了下去。   曹秀秀一指他,吩咐两个保安人员,”留住他。“然后像巨白蛇一样舞回了 舞台上,中断了的情节绪上了。   很快,曲终舞了,女人手捏了衣服,耸着乳,扭着腹,摆着胯,走过来,咬 他的耳朵,”你听我的,保你没亏吃。你看没看见那俩个家伙?“说完,直起腰, 拉拉他的胳膊,”跟我来。“朝小剧院的小门走去。   尚风林下意识左右瞅瞅。那俩个家伙,一个左前,一个右后,坐在他旁边的 桌子旁,正好把他夹在中央。他的心又开始突突起来,咽了一口唾沫。凉水已被 体温焐热,湿乎乎的衣服紧沾着皮肤,极难受。他猛地站起,把肺泡里的气体全 部压了出来,”警察--!警察--!救命--!“   白保安闪电般冲过来,没待他明白怎么回事,腹上已着了一拳。他顿时佝偻 在水泥地上,无力地点头,无力地伸腿。一双红红白白的腿微叉着,站在他头顶。   曹秀秀看他稍微缓过来点,弯腰扶起他,把他的胳膊搭在肩上,走进小剧院, 上了电梯,来到她的房间,1109 号,放到床上,穿上三点,从卫生间拿出一条 温湿毛巾,擦净他的头脸,端过一杯白干葡萄酒,凑进他嘴边,”不听话。喝口 酒就好了。“   尚风林把头转向一边,牙帮骨一鼓一鼓,眼珠子左一横右一横。   曹秀秀两膝立在床上,解他的衣扣。他一耸,胃一阵猛疼,浑身冒出一层细 汗。恨恨瞅着曹秀秀。她不理他的眼神,右手五指特娴熟,轻轻一动,那些扣啊、 带的都开了。   ”我告诉你。这里是哈密尔顿黑社会窝子。你走不出这座楼。警察帮不了你。 没人帮你,除了我。起来,把衣服脱了。五十加元四十分钟,完了你就走。“说 着,从褥子底下摸出一只保险套,扔在尚风林脸上。”穿上。“   尚风林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曹秀秀揶揄地,”别充好汉了,犯不着给你小妈守贞洁。“   尚风林突然抱住她,失声痛哭,哭得十分十分委屈,足以让石人落泪。   曹秀秀被感染,心潮一波一波涌起。起身,从壁橱里取出粉色睡衣,扎紧腰 带,领口也遮得严严的,坐在他身边,长叹一声,”我前几天做了体检,没有一 个阳性。“   尚风林哭声嘎然而止,坐起来,夺过酒杯,一口喝净,”我要去多伦多念书, 四年,一年学费四万加元,你愿意,还是,不愿意,和我去?“   十四   ”对不起,我有老多活要干。“尚风林抬手向门口挥了一下。   女秘书莫尼卡投过来一个毫不气馁、再接再励的微笑,胸前搂着公文夹,优 雅地碎步交错长腿,轻摆窄臀,细高鞋跟透过厚厚地毯,敲击着下面的硬木板。 三个月前,她按人事部门的指令,第一次迈进副助理总裁办公室时,第一眼就发 现,新上司两手光光,别说婚戒,连订婚戒都没有。她告诉他,自己十九岁,秘 书工作之余,还在社区学院选修文学课程。   尚风林抓起电话,想要人事部门换一个年纪大一点、老成一点的秘书,想想, 又罢了。这不是他的私人秘书,而是给三位正、副助理总裁服务的低级、公共女 秘书。他不喜欢这些肤浅、头脑简单、动不动就亮性特征的低等雌性动物。可是, 拉斯韦加斯,名冠全球的赌城,多的就是这种低等女性,女秘书、女侍、女妓, 再就是被老虎机吃尽最后一枚硬币的赌徒、赌棍、赌鬼。   处理一会儿公务,他换上一套运动服,想去健身房疲劳一下肌肉。最近,体 重一个劲儿增,马上就要一百八十磅了。正要出门,敲门声,女秘书推开个缝, 探进头来。他不耐烦地手背往外甩。   ”两位警员求见。先生。“   领头的警察一进门,先盯住尚风林身后的宾西法尼亚大学商学院的管理硕士 毕业证书,证书镶在菱形的水晶里。女秘书忙过来,踮起脚尖,把水晶正了正, 再正回来。   ”坐。“尚风林说着,绕回办公室后面,坐在老板椅里,咣铛一声,大脚掌 子搁到办公桌上,正好挡住沙发里的两个警察。   女秘书扬扬眉,撇下儿嘴儿,退了出去。   ”你可以把脚放下去吗?“领头的警察心里愤愤的,胡夫大赌城里的上上下 下,整个不把警察当人看,狗崽子,没我们,普奥西多黑帮早把你们杀得一个活 细胞都不剩下。   尚风林指办公桌左侧,”你们把沙发挪一下。冰箱里有饮料、啤酒和酒,自 己拿。“   两个警察想想,格言道:惹财大气粗的人不满意再愚蠢不过了,只好起身, 挪一下沙发,小冰箱里取两听可乐。一个打开公文包,递过一张照片。   尚风林接过照片,扫一眼,扔在办公桌上。”不认识。“   ”后面有名字。文字大概你认识。“   尚风林伸长身子捡起照片,翻过来一看,怔了一下,拿下双脚,坐直了,盯 着警察,”你们从哪里得到的?“笨笨的三个中文字:曹秀秀!   早晨,一个输光钱的小伙子驱车沿 93 号公路西行,一时尿急,车停在路 边,奔了灌木丛深处,正尿间,脸一扭,赫然发现一具女尸。警察闻讯赶到,钱 包里只剩下照片和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两个电话号码,在电话公司电脑里,一 个电话是私人电话,最新的使用人叫尚风林,一个电话号码是胡夫大赌城的,与 赌城保安联系,使用人也是尚风林,新上任不久的副助理总裁。   ”同一个……。“   警察点点头。   ”她怎么会在拉斯韦加斯?“   ”她是妓女。因为,两年来,她和警察打过至少五次交道了。抓了放,放了 又犯事,你知道。“   尚风林陷入失落的深渊中。曹秀秀,他人生一大败绩的证据。他想救她,想 给她父亲找到一个纯洁的女儿,可他彻底失败了。女人怎么一坠落这地儿,就再 也挣扎不起来了呢?   四年前,美国宾大商学院录取了他。曹秀秀和他来到匹兹堡,四万美元,秀 秀义助,成了他新业的开端。同时,匹兹堡的珠穆朗玛中餐馆来了一个清清秀秀 的女侍。一套两卧室公寓建立了他们的安静小窝。不论曹秀秀如何柔情似水,风 情万种,还是怎么地,尚风林则完全出于义举、侠心,就像当年宋太祖赵匡胤千 里送娟娘那样,毫无邪思杂念,凛凛正气,硬硬地压下了曹秀秀的种种企图。宾 大的商管硕士举世闻名的,他入学没四个月,拉斯韦加斯胡夫大赌城的助理总裁 找上门来,愿意提供他的全部学费和实习场所,实习时,每小时起薪十五美元, 以后逐年上长,条件是他签订一个合同,毕业到胡夫工作,至少要干五年。他同 意了,又以此合同从银行获得了学生贷款权。贷了四万两千美元,还给曹秀秀。   那天,曹秀秀深夜下工回来,精疲力竭,看着手里的转帐支票,怔了好久, 愣了好久,呆了好久。   尚风林到拉斯韦加斯实习去了。她也想去。他甩下一句,那是什么地方?刚 好过来,再坏回去!   她早就寂寞难耐了,欲壑如无底洞般了。他走了,她更难以忍受了。终于在 一天,他去拉斯韦加斯的第三天,走进了珠穆朗玛下条街的香荡脱衣舞厅。一个 小时后,一个男人递给她八十美元,更准确说,她更是为了自己的饥渴。一切, 一切,猴皮筋儿一样,又回到了从前。   快四年了,再次见面,是手里的这张遗照。他瞅瞅警察,”她以前是我的女 朋友。性格不合,分手四年了,再没联系。结局这样,我非常难过。不过,她什 么时候成了妓女,什么时候来的拉斯韦加斯,我一无所知。“   ”她怎么得到你的电话号码的?“   ”我不知道。“尚风林说着,就觉一股冷气顺着尾骨、腰眼儿,飕飕往上吹。 被害妓女曾与胡夫大赌城高级管理人有染,报纸只要这么一渲染,黄色小刊物再 一添油加醋,可就要身败名裂了。突然,他又一阵恐惧,惊恐万状地看着警察, 可千万别把他当第一号嫌疑犯啊。他好后悔,当什么大侠啊。人家脱不脱衣服跳 舞,卖不卖肉,干你嘛事!   他还算沉着,拨电话,叫赌城的律师马上过来。马上!   案子第二天就破了。前天夜里,杀人者从垃圾筒里的一份广告上,看到了曹 秀秀的照片和电话号码,手机打过去,曹秀秀应约。曹秀秀住处的电话机有记录 来访电话号码的功能,而杀人者在杀人后又多次使用手机,卫星定位,终于在旅 馆被抓。看来,杀人者并不是一开始就蓄意杀人的。可为什么最后杀了人,原因 不详。很久以后,杀人者被判无罪,但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据说,拉斯韦加斯的 精神病患者,可能有一千人。   在赌城律师的严厉、严密关照下,媒体没有捕捉到尚风林的一丝风声。一个 月后,他携带着十九岁的女秘书莫尼卡回了一趟中国。回来后,两人就成了夫妻。 现在,他体重近二百磅,太太的体重和他不相上下,一双混血儿女。他终于实践 了”非白妞不娶“的原则。   案破的第二天上午,赌城律师陪着两个警察送来一个大信封。曹秀秀有份遗 嘱,锁在她那豪华得过度奢侈的公寓保险箱里。她数年辛勤操劳,银行里存了十 九万美元,归尚风林所有。一枚钻戒,归尚风林妻子所有。条件有二:尚风林必 须在她死后和女秘书莫尼卡两个月内结婚;每两个月以她的名义给曹父母写封信, 寄二千五百美元,直至父母安睡。   尚风林流下泪来。这是他第二次在女人面前流泪,又都是同一个女人。他胸 内悔恨交加,侠肝义胆从两肋旁涌起。   曹秀秀怎么得到他电话号码的,始终是个谜。尚风林多次逼问过莫尼卡。莫 尼卡坚决否认认识曹秀秀,坚决否认曾把他的办公室电话号码给过任何人。   曹秀秀为什么设了这份遗嘱?莫非她已预知自己将死?既然莫尼卡不认识她, 和她没有交往,她怎么知道莫尼卡这个人的,并且还知道莫尼卡喜欢尚风林?更 重要的是,她为什么偏要尚风林娶莫尼卡?   尚风林总也没弄懂这个道理:男人拯救女人,需要全身心的投心。女人不需 要义举。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