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美 文 两 章 ----《断弦有谁听》之一 铁 璀 尤 克 里 里 你遽然弓起臂,猛地将那叫做尤克里里的四弦琴向墙上摔去,毫不犹豫,也 不吝惜——你曾经陶醉地弹着它,唱起歌。 琴弦绷断的颤音,共鸣盒碎裂的呻吟,琴柄撞折的嘶叫,合成一组非常复杂 的音频谐波,在房间里轰响来好一阵,感伤而辉煌。 随后你烦躁地扬扬手逐客:“睡觉!” 几个朋友扫兴地无言离去,你啪地拉灭了灯。 那时我们都很年轻。1968年,春末,一个灰朦朦的阴郁的夜晚,北江边的一个 小镇,勘探大队队部,你临时占着的杂乱的房间里。 我知道,那晚你喝得并不多,四两装的扁瓶白兰地五个人喝,最后瓶里还有 酒。你没醉,别人也没醉,没有发生什么大不了的口角龃龉。我不明白你为什么 发那么大的脾气,竟把心爱的尤克里里摔个乱碎。我清楚记得共鸣盒圆洞贴着的 商标,是一对可爱的金丝雀。它曾伴随你的童年,你的学生时代,后来又以它叮 咚的歌照亮你地质佬流动而单调的跋涉。 第二天早晨,我看见你把那琴的碎片用铁簸箕撮出来,倒在垃圾堆上,很沉 静稳定,还冲我笑了笑。我当时理解为这笑是对你昨晚发作摔琴的歉意。 这以后你便整天泡在修配车间,和修理工们混在一起,修机器修汽车,弄得 满身油污;不再和朋友们聚会谈论,不再弹琴唱歌——也无琴可弹了。我知道你 对美术音乐文学都灵通,如果不弃此道的话,会有成就的。你和一些有着同样爱 好的青年一样,是带着浪漫的憧憬走进地质队的。 那年头,人们根本无心于技术,而你一个学地矿的大学毕业生却突然对实用 修理技术那么感兴趣,我不以为然,以为俗;直到“清队”开始后的一个午夜, 你被“揪出”,毫无表情地站在台上挨斗时,我依然对你不明白。听说你是70年被 “戴上帽子”遣回粤东原籍的,那时我已奉调粤西,离开那个可诅咒的地方了。 数年之后,我重游故地。在省城,我极想去找你,却又碍于一点歉疚而踌躇 未去。 然而该走到一起的人最终会走到一起,该重逢的人必将重逢。在街上我俩走 了个头碰头。我的踌躇是多余的,你惊喜而又热诚。我要记下你的通讯地址。你 掏出一张名片,“我有这个。”——八十年代,这种卡片还不像后来那样满天飞。 上面印的头衔是:工程师;××电脑公司经理。 且不论这些,我还是立即想起那尤克里里,问起它的名份来。 “原为太平洋群岛土人中流行的一种四弦琴,形似吉他,但较小——记上。” 你像背诵乐器辞典里的一款条目。 我真是从塑料袋里掏出笔记本来记下了。你随即从我手中拿过笔,在我的本 子上写下尤克里里的英文名:UKALERY。 你说“那天晚上”我在屋之一隅,于嘈杂声中还看一本“折子”式的书,你 很感慨。 是。是你猛地摔琴的声音惊动了我,仓猝间来不及把那《佩文诗韵》收起来 装入封套,只好任它们耷拉着拖成一条纸带离开你的房间。 一时里青春的时光又流了回来,珍贵而不可替代的友情如这春天的阳光照耀 着我们。于是我俩都觉得可以先放下要办的事,马上在一起聊一会儿。 在招待所你包的房间里,我们一聊就是个把小时,都感到远未尽兴,相约晚 上再聚。 晚上你开着摩托车,带我到一家大宾馆饮茶。 你把幸福-250随便地停在宾馆前的广场上,在一排排漂亮的铃木、本田们的比 照下显得老拙。但你很有派头地随意就近一停,斜剌剌地放在一旁,不入排列。 戴红袖箍的“街伯”也不来干涉。我们径直向宾馆的门廊走去。我说你怎么不弄 辆进口车骑骑?你说这车马力大,实用,而且出来办事停放方便,交通管理人员 都不多管,——他们认定这种车是便衣警察的。 门旁站着穿制服的守门人。我们走上台阶进门,你气宇轩昂目不旁视,穿着 猎装皮夹克的上身板直,决非港仔和准港仔们能比肩的。我发现两边的看门人不 约而同地挺了挺身子。咖啡厅里很宽敞,到处都是镜子和灯,珠光宝气浮泛艳丽。 我刚说出,“金碧辉煌……”你便接着评道,“也俗不可耐。都是一次次用钱堆 起来的,中不中西不西的,不伦不类。”是这样,花里胡稍并不能掩饰小气俗气。 你虽然早已摔碎了四弦琴,可鉴赏力依然敏锐而高雅。 顾客不多。你对前来应侍的女服务吩咐道:“两份咖啡,一包红双喜——我 想你不习惯洋烟那冲劲。”最后一句话是对我说的。 你以娴熟而优雅的动作撕开包装纸,把咖啡伴侣和方糖加进杯里,用小勺款 款搅动着。“这儿所费不多,又幽静,想坐多久就坐多久,没人催你走。” 我注意到这里所有的台布一律桔黄。你说,选用这种颜色颇有讲究,它刺激 食欲;但看久了又使人烦躁——让你尽量多吃,吃了就走。 你曾喜欢画画,且有悟性。四弦琴虽然摔碎了,可那素养还在。 咖啡很香,正牌雀巢。然而我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我说:W兄,有一点我 对不起你,一直没机会向你道歉。我上台批过你——我不想为自己开脱辩解…… 不知你还记恨我不? 你宽厚地笑了笑说:“要是我还记你就不陪你了。这里的时间挺值钱的。当 时就是那种条件嘛,换了我也得那样做。我想你们也许比我还难受——如何才能 既不伤害我,又要让人家看得过眼。而我只要捱过那几个小时就行了。可是有的 人的确很难让我谅解,比如××,揭发批判完了,下台前还使劲踢了我一脚,” 你摸摸腰,“现在有时还疼。还有‘太监’——还记得吗,队革委会的头头—— 曾多次派人到我老婆单位,对她说我是反革命,动员她和我离婚。我老婆不错, 不但不离,还跑到队上来看我。” 我记得。我不能忘记那令人揪心的探监似的一幕。当时我想,看来生活并不 像我们曾被反复告知的那样简单地温暖而明亮。 那是一个炎热烤人的下午,你和妻子在两名“工纠”的监视下凄然相对。你 沉默无语,但无卑琐之态,你准备承受一切。你妻子低声说着什么,也很沉静。 旁边的一张桌子上放着她从广州给你带来的一堆东西,食品衣物之类。你们的独 生女儿倚在妈妈身边,怔怔地望着你。我们都知道你是很爱这孩子的,但是那时 你却不能爱抚她。 这是一个伤口。我想岔开话题:“你女儿长大了吧!当然。” 你说:早大学毕业了,在一家青年杂志当编辑。我平反恢复工作那年她就考 上了大学,太监(后来成了书记,现在调回老家去了,听说又当什么主任。)和 我有一次对话,颇有味道—— 他说:“老W你不错呀,女儿上大学了(他三个女儿都没考上大学。) 我说:“那要感谢你呀!” 他“哦哦”两声便准备接受我的赞颂。 我说:“多亏你把我打成反革命,我女儿才成了黑五类,没人和她玩,她只 好一个人在家里看书,所以后来才考上了大学,所以归根到底还应该感谢你。” 我说完哈哈大笑,太监悻悻而去。真过瘾。 还有,我刚恢复工作时,他们没安排我技术工作,让我种菜。我整天在菜地 干活。起初觉得没什么,劳动嘛。干了一段就感到不对劲了。这样安排,是歧视。 于是我找到太监,“从今天起我不再到菜地干活了。”他问,“为什么?劳动光 荣嘛!”毛主席他老人家多次教导我们要摆对位置,可我们就是常常摆不对,还 是战战兢兢可怜巴巴,就像一位画家的漫画——一个人长期被拘在坛子里,一旦 坛子打碎了,可身子还是舒展不开。(你双手抱臂,做了个佝偻状。) W兄,你被发落到农村的那些年,受了不少苦吧? 你说倒也没什么,乡亲们不错,保护了我。要不我戴着反革命帽子,怎么还 能当大队农机站站长!我们大队书记是个幽默的活学活用的理论家。我刚回到家 乡,有人听说外边回来个反革命便要求和我“见见面”,就是要开批斗会。大队 书记说,“不要啦,人家也是贫下中农出身嘛!”使我免受了一场批斗。他还劝 慰我说,“刘邦四十八岁才干革命,你刚三十来岁,怕什么!”后来,太监不知 怎么打听到我在农村混得还过的去,颇不满,便派人来要揪我回单位当活靶子。 我们大队书记说,“哪能这么随便,想送来就送来,想拿走就拿走?告诉你们, 再拿走了,我们就不要了。”把太监派来的两个人顶回去了。我平反后要回单位, 行前我治筵告别,感谢乡亲们的关照。席间我们大队书记说:“你这次出去,不 知是凶是吉。我这里还给你留着位置,不行就再回来。”我哭了…… W兄,我现在才明白你那年摔碎尤克里里后,便到修配间学修理技术是为了 什么,那是因预感而生的一种准备,求生的准备。 “白天干活,晚上就读书。那些年我读了不少当时的禁书,并且思考,明白 了许多道理。所以说,那些年受迫害,回农村劳动,客观上对我很有益处,磨练 使我成熟起来。好似游泳,淹一下、呛呛水都没什么,只要不淹死。”你搅动着 咖啡,说。现在的日子和过去的那段生活反差极大,但你仍然能用冷静的态度去 评价那段历史。“请注意,我说的是客观上有益,我自然不想再去受那份罪。磨 难可以除掉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身上许多无用而有害的东西,迂腐清高和理想的 梦幻。这些东西使‘臭老九’们动不动就陷入穷愁潦倒,还常常孤芳自赏,其实 对社会对自己都无补——这大概是我们离封建社会太近的缘故吧。”你说着手臂 一弯曲,然后一伸展,“这些东西早该甩掉了。” 你这个动作我太记得了,那晚你摔碎尤克里里时不就是这么一曲一伸吗!只 是那动作更急速幅度更大罢了。 你是一个工程师,一个受过正统教育的知识分子,而现在实际是做生意,能 适应生意场上的别一种空气吗? 你点了一支烟,“我曾经向一位香港的朋友请教生意之道,他告诉我:做生 意就是想办法从别人口袋里掏钱——当然这和小偷是有区别的。”你笑了,我也 笑。“要干一番事业就要面对复杂的世界,只要目标是崇高的手法不必太拘泥。 出于无奈,计谋之类也可以用,但用完之后就过去了,不是本质的,和那些专门 弄权术耍手段的人不一样,他们凡用出来的都是手段权术。我们只是不得已而为 之。别人用,你不用怎么行?好像游过一条赃的河身上怎么能不沾些邋遢东西呢! 但到了干净的地方一冲一抖便又干净了……” 咖啡厅里的顾客渐渐多起来,九点多吧,这里的夜生活开始了,那桔黄色的 台布是有些让人烦躁。 我们又跨上幸福-250。过了交通拥挤的街区,前面就是区庄立交桥连接着的一 条直路。“开快些,来点刺激如何?”你问。我没意见。只听得引擎如密急的小 鼓,呼啸的风使劲拽着我的风衣后摆。越过你的宽肩,我隐约看到幽光萤萤的时 速表针移动。我问:“100 迈吗?”“90。”你大声说。我曾劝你开慢点。你说, “安全不在于一味地慢。该快则快,该慢则慢。有时也很难防备,你不撞人家, 人家撞你。”有道理。 回到我的住处,余兴未尽,又谈。我说要写写你,为你立个小传。你连连摆 手道:“不要。别把我看得太高了,油画是不宜近看的。我还是留给你一个背影 吧!”说话间你真的转过身去,背对着我。 我离开广州那天,你开着摩托车送我到车站。 早上,我出了招待所,到约定地点等你。这地方我很熟悉,留有我很多青春 的足迹。我把大提兜放在地上,坐在马路沿儿上,一如青年时我们这班不受重视 的助理技术员等候别人的顺路车那样。晴天,眩目的车流,不少进口豪华车。如 果我争取一下,是不难找一部公家的小车来送我的,便不致如此落拓。但我还是 愿意这样,平民嘛。我极看重精神上的自由,那是我的琴,我的尤克里里。 你晚来了二十分钟,说是到老母那里请安。我跨上尾座,大提兜很碍手,你 让我挎在胳膊上,挽住。果然很好。你总是善于变通,记得那年在英德大队部, 我们一起走过一块很大的苫布,我说这么大怎么缝边呀?你说选一种可以移动的 缝纫机就行了,对付大的加工物,总是移动小的工具。 车站广场,我们告别时互道珍重。 你说在这个公司给公家赚上几十万就不干了,免得别人说我挤我;我再去开 辟别的摊子。 握别时你突然诚恳地说:“老弟,别再作范进了,要混得像个人样儿。作家 也不过是许多文化植物的一种。何必划地自狱……” 我明白你的意思,感谢你的肺腑之言。道理上我同意你的论点,并且很赞赏 你的嬗变,但是我在行动上恐怕做不到。说不清是惯于梦幻而选择了这个职业, 还是这个职业需要醉与梦,我不能像你那样断然摔掉琴,不能。 你矫健地转身走向幸福-250,发动了引擎,一扬手,没入车水人流中。 我有些激动,真想冲你的背影喊:老W,你这个摔掉尤克里里的地质佬! 时 光 停 滞 “转向和迷路是不一样的嘛,两个概念。”他认真地说。 那我们刚才就算转向吧。我只好让步。 “其实也不算转向,光顾说话走过了。”他进而结论道。 然而刚才我们确实走错了三回,在绕过区庄立交桥的时候。可是他却不这样 认为。那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那么执拗,学究式的执拗。没办法。 他,一个地球物理工程师、一个地道的广州人;带着我,一个曾长期居于岭 南重又来此的北方人,在四面形状都一样的立交桥周围徘徊。 我跟着他出来转转,很轻松,不必自己记路,尽可以身心轻松地徜徉在羊城 五月潮润的夜晚。这夜色有着淡茶色的迷彩,人、粤语、灯光、汽车都溶入其中, 并以各自的声色加强着色调,造成一种梦幻般的氛围。置身其中,硬汉铁女也会 柔化的。而我的同伴对于这一切似乎无动于衷,表现了一个久居大都会的工程师 的从容大度。他用广式普通话谈历史和现状,走着说着,不时地上下挥动着手, 和过去一样。 大仙,你还没变! 一头蓬乱的曲发没变,赤脚穿塑料凉鞋不变,穿旧上衣露出红背心不变,一 条总比上衣高一档次的裤子并且绾起裤脚不变。在这个变得让人惊叹,空前繁荣 起来的大都会里,你不变。 逛过了桥边的那个夜市,我们什么东西也没买,往回走。 “哎,路错了!”他很注意修辞,是“路”错了。 没办法,只好返回去,到了桥墩处又绕着走。可是又错了,再返回去。 第三回。“又错了吧!”我在他站住踌躇不前时,笑着问。他也笑了,挠了 挠蓬乱的头发,“他妈的,怎么搞的?” 我这回没信心了,干脆坐在马路牙子上。“老弟,我暂时不跟你走了,你先 看清楚吧!” 他伫立在我身边,用火柴点燃了一支“南雄”烟。这种消费水平,在时下的 广州属低档次,就如我当年抽“家家乐”牌烟一样;他当年则用生切烟丝卷喇叭 筒。此刻他吸着烟啜然张望,脸上现出愁苦之色。这表情我熟悉,顿然想起“文 革”那些年他站着挨“左派”们训斥的情景,心中泛起缕缕伤感。 我们身后的骑楼下人影憧憧,鬼鬼祟祟,八成是搞黑市交易的。这班人大概 不懂电脑,也大抵是不屑于抽“南雄”烟的。 我说问问路吧,用广州话。 他没吭声。 他把吸了半截的烟掐灭,塞进烟盒里,说:“走。” 你弄清了没有哇? “没问题的。”他嘿嘿地笑了。 于是我们又走,这回对了,很快便走到了那个熟悉的愈显老旧的建筑群,我 们把一生最美好的时光都献给它所管辖的事业了。 这天早上,我坐在一位老同事的客厅里,等他和老W,他俩说要来看我。我 虽然隔几年就要来此地一趟,以释对故地、旧友的思念,但前几次都不巧,没见 上他,算来已经十多年没见面了。 外面豪雨如注,他还会来吗? 他来了。 当他进门收起淌水的雨伞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一时竟以为又回到了我们的 青年时代,他几乎没怎么变,人没变,衣着搭配也没变,时光在他身上仿佛停滞 了。当然细看还是有变化的:黝黑的脸上开始有了皱纹,但头发乌黑如故,蓬乱 如故,衣着还是过去的风格,只是脚下的木屐换成了软塑料凉鞋。 我差一点动情地唤道:赤脚大仙! 但我抑制住了。无论怎样熟,对一位老工程师再直呼其浑名,也不大合适吧。 我改说:“L老弟,你好,还是老样子啊!” 他说,“你不也是老样子嘛!──喂,老W等下来。” 他目前在老W的公司里工作。我们抽着烟,攀援着如烟如缕的时光往回捋— — 当年我们正年轻,在粤西,综合研究队。 研究队的主体是一些青年工程技术人员,衣着风度大都优雅。在这样的背景 下,大仙便显得很突兀。 因为他不修边幅和近于寒伧的俭朴。 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极少梳理。没有衬衣,替代物是红背心,外穿一件学生 时代的蓝上衣,因为热,就时常不结扣子敞开着。长裤稍好一些,但总把裤脚绾 起来。再下边就没什么东西了,一双赤脚,要到晚上冲过凉才趿一双木屐。虽然 那时海绵拖鞋已经很普遍了,他也没有。 一双光脚板叭哒叭哒,跑来跑去,从宿舍到实验室到饭堂。办公桌前写画计 算或操作仪器,或开会或看球赛都一律赤脚,叭哒叭哒。 据他的一位同学说,在北京读大学时也是这样,留给人们的印象是:穿一双 木屐,腋下夹一厚搭书,匆匆忙忙到图书馆去。 他对技术很钻,尤重理论。“操作仪器扳开关是操作员干的。”他还自学第 二外语日语。他很珍惜时光,业余时间也很少上街,也从不去看电影。这很有些 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 由此我便送他一个绰号:赤脚大仙。 我喜欢他刻苦用功无暇它顾的一面,并且感到彼此都有某种超群的追求吧, 我和他比较谈得来,可以称得上朋友。 对我送给他的这个绰号,他并不反感。我叫,大家也叫,后来又省去了赤脚, 简称大仙。“大仙!大仙!”人们都这样称呼他,他就答应。 大仙代替了他的姓名,直到二十年后的今日,仍然保留沿用,这比我当年发 表的一些小诗的生命力强多了。 在电脑公司的办公室里,他向软驱里插入一片软盘,坐下来弹动键盘,盯着 屏幕上一行行“语言”,完全沉浸在工作中去了。老W在一旁悄悄对我说:“你 看大仙,多专注。我们把这种状态叫做投入,他现在真是很投入了。”赞赏之情 溢于言表。 不过衣饰整洁的老W对大仙的邋遢颇有微词,快下班的时候,他一面收拾整 理大仙的工作台面,一面婉言批评,大概是出于对大仙的礼貌吧,老W说的是广 州话:“大仙老弟,你不洗脸不洗脚不换衫那是个人的事,我管不着,但是请你 注意一下环境卫生唠!” 我还是听懂了,不禁一笑。 大仙不在意地嘿嘿了两声,离开工作台,转身坐到木沙发上,从茶几上抽出 两支“黑猫”(是老W招待我的)递给我一支,“来,抽烟!”晚上一起散步时 他对我说:“老W很有钱,但公家的钱他不占,他另有路子。他很灵活,下午你 看到了吧,明明那种进口电脑我们修不了,他却答应下来,说专修进口电脑的工 程师不在了。他这个经理我们是干不了的。” 点着了“黑猫”,吸着,他关照我说:“喂,你可以在这儿的食堂吃饭哇— —比较便宜。” 我于心感动。他知道我这个内地来的穷作家囊中羞涩,在生活方式上仍然视 我为同类。在这个消费水准迅速提高的大都会里,他俭朴如故。老W对此持否定 态度,他说:“一个工作上出色的知识分子,在生活上也应该是出色的。”我不 以为然,一如我过去对大仙苦行僧式的生活方式并不简单否定那样。 大仙一向只顾业务,而对物质生活要求甚少,我想这并不是因为他多么缺钱, 而是因为精神上的追求多而充实的缘故。在研究队的那些年,人们周末常到城里 看电影或下饭馆,大仙则留在办公室里读书,那里很清静,他一坐就是一天。平 时在食堂吃饭,他总是最后才去,自然好一点的菜已经卖完,但也不用再排队了。 这点时间他也挤出来读点什么记点什么。 广东人是很讲究“补” 的,那时他最 “补”的食品是几毛钱一斤的片糖,买来冲开水喝。 研究队成立一年多后,便研究不下去了,整天开会、学习、运动,这对研读 成癖的大仙无疑是一种冲击,但他仍然想拼命固守。一天早上,大家正在等待政 治学习的开始,大仙躲在一角,向隅而坐,嘴唇上下翕动,念念有词。最先发现 他这痴态的是一个女技术员,她对我说,“你看,大仙。”我问“他在干什么?” 她说:“大概在背日语。”我心中一叹,好我的大仙啊,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 念叨如故呢!我想起他在下面和我抱怨每天开会学习多次,“时间分割的太碎, 就没法利用了。”显然他还想竭力把破碎的时间小片拾起来粘成大块。 他这种努力不久就失败了,“文革”开始。记的那年夏天蝉叫得特别凶,单 位几个人第一批被揪出,我也在其中,批我的大字报贴满食堂的一面墙,后来有 人还贴到我的蚊帐上,害得我只能小心翼翼地趴进趴出,生怕弄坏了落个抗拒群 众运动的罪名。我难过地认出,那笔迹是大仙的;后来我又被挂黑牌戴高帽子游 街,那高帽子就是大仙张罗着做的。我曾为他的这两桩恶作剧感到悲哀,久久不 能忘记。不久前还是朋友,顷刻间何至于反目如此呢!但后来思索后便也释然, 当时人人自危,被揪出的揪人的都懵了,大家都急切以左的表现来解脱,大仙更 需要这样。听说他本来已被“文革办公室”列入黑名单,罪名是白专典型,但一 时又抓不住他的典型言行,因为他平时极少与人交往,只和我聊;同时他生活的 简陋被认为是“劳动人民化”,因而便把他排到第二批揪出,先顺我这根“藤” 再摸他这个“瓜”。但我没有揭发他什么,何必再扯上他呢!不久,“十六条” 就下来了,运动的重点成了“走资派”,单位的“文革办公室”不打自散,大仙 便侥幸过了这一关。只是因为后来他窝藏过两名“走资派”,才被掌了权的一派 打入另册,下放当了山地工,到野外去挖槽子掏探井去了。 他家在广州一个叫做“将军里”的地方。那年他曾把两个老干部藏在家中。 这以前我曾受他之托去过他家几次,捎东西取东西,感觉是门禁森严。我第一次 提着大仙托带的东西,爬上窄而暗的楼梯敲门,他家里的人只拉开门上的一个小 窗,警惕地问:“温宾果?”(找谁?)我说了来意,门才牙开一道缝,但接了 东西却并无让我进屋的意思,我只好隔门告退。后来又去过几次,礼遇才升了一 格,让我进屋,享受了一杯开水。就是这样一个对人防范甚严的家庭,却敢接纳 俩个逃避造反派无情批斗的走资派。当我去找大仙,在极里边的一个很隐蔽的套 间里见到那两位山东籍的南下干部时,真是不胜惊讶!大仙怎样说服了家人才做 到这一点的啊。 后来他下放当山地工时,和我在一个分队,我被贬为钻工。系于旧情,空闲 时我仍然去宿舍里看他。有一次午饭后我就去了,他坐在床边心不在焉地说了几 句话就钻进蚊帐,又探出头来说:“我要睡觉了——我这活儿你也知道……”我 以为他是不愿和我来往了,感到有伤自尊心,从此便极少去找他了。以后我调往 别的勘探队,数年后又悄然北上,一别就是十多年。近些年来我有机会来广州时, 首先想见的几个熟人中便有他,看来我还是不能忘却他。 我这次来广州的第一天,老W请了几位老朋友为我接风,打电话通知人之类 的事都是大仙办的,他很热心。 从餐厅出来,大家又到老W公司坐了一阵子,在大伙儿聚谈时大仙又犯了仙 气,独自坐到电脑桌前,弹动键盘,输入起什么来了,直到我站在他身边良久他 才发觉,却没头没脑地对我说:“喂,你那些小说也可以贮存到这里边哇!”他 把我当成对计算机一无所知的科盲了。他说了这句话就不再理我,又自顾投入去 了。 晚饭后,大仙便约我出去走走,大概觉得我远道而来,他作为故人不陪我逛 逛夜市的情份吧。对于视时间为生命的他,能抽出整整一个晚上,也算够慷慨的 了。虽然糊里糊涂地走错了路,但心意总算到了。 以他那股持续的对科技的痴迷劲儿,又懂两门外语,这些年来该出了不少成 绩吧!我打听过别人也问过他本人,回答都一样:发表了不少译著,但并未至显 赫;而有的人实绩远不及他,却早已发达了。 这我深为理解。成名成家不是光靠成绩就能达到的,还需要某种交际能力, 大仙不具备这种能力。 可惜我俩晚上出街散步时没讨论这个问题,整个晚上都未谈及。我想如果谈 到了,大仙肯定会有突兀之论,那是足够我日后受用的,就像他早年那“时间分 割的太碎就没法利用了”同样具有哲理性和实用性。 次日下午下班时,他匆匆把几件东西收进一个老式军用黄挎包里,背上要走。 我问他回“将军里”吗?他说,“不,回河南——我老婆单位的房子。”说着挥 挥手,道声“拜拜”,走了。 【作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曾多次投至自印刷刊物,未获发表 】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